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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非《迷舟》的個體無意識書寫

2023-06-22 06:56李晴
文學教育 2023年6期
關鍵詞:格非心理學

李晴

內容摘要:格非在《迷舟》中大量使用個體無意識書寫片段來表現人物精神的敏感和復雜,同時營造小說的迷幻氛圍。本文結合心理學理論,梳理了格非在《迷舟》中個體無意識的書寫模式;分析了《迷舟》中表現個體無意識的方法是通過極端物化和時間錯亂來營造“自我閹割”感;指出了《迷舟》的個體無意識寫作特色是“水”的意象、“夢”的筆法、“杏”的意指。

關鍵詞:《迷舟》 格非 個體無意識書寫 心理學

小說《迷舟》講述了年輕旅長“蕭”奉命堅守棋山要塞、回到故鄉后,遭遇的一系列由偶然性和宿命感構成的離奇故事?!睹灾邸分卸嗵師o意識書寫展現了作者格非獨到的藝術見解,具備較高的研究價值。

一.《迷舟》中個體無意識的書寫模式

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包含相當一部分的現代主義傾向?,F代主義追尋“純粹的無意識活動”,熱衷于挖掘和表現個體復雜而敏感的精神狀態。[1]從精神分析的方向去解讀格非的作品,不難發現其對個體無意識狀態的關照。在小說《迷舟》中,主角“蕭”的一切行為都被自身錯亂的精神狀態所控制。文中對于“蕭”精神狀態的表現便是格非頗具個人特色的個體無意識書寫。[2]

通俗來講,“無意識”就是思維主體在某一特定情形下,沒有經過思考,而下意識產生的思維反應和行動。個體無意識是榮格心理學中的概念。榮格認為,人類心靈包括三個層次:意識、個體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其中個體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通常都隱藏在表層意識之下,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時候才到達意識的表面。個體無意識是基于個體經驗所產生的,包含著所有與意識本身機能不一致的心理活動和偶然經驗。[3]集體無意識產生于民族性的本能、具有群體共性,個體無意識則一般由個人的后天經驗衍生而出,受根植于個人意識深處的情感、思維、記憶的影響,也就是榮格所謂的“情結”。

《迷舟》的個體無意識書寫模式與個體無意識產生條件相適配。個體無意識的產生往往伴隨著三個條件的依次達成:需要特定情形喚起;出現無意識的思維內容;產生受影響的反應行動?;诖?,格非在表現個體無意識的狀態時構筑了一個固定的書寫模式,即“完成特定的環境描寫→書寫主體無意識中的思維內容→衍生出主體一系列的無意識反應”。三個產生條件分別與三個書寫部分相對應,由此表現出個體無意識從開始萌發到產生影響的完整過程。

清晰的書寫模式可以準確而形象地描摹出個體無意識產生的過程和發揮作用的路徑。以《迷舟》中描寫“蕭”年少學醫的經歷為例,“蕭”先是被“劃船的槳聲”與“困倦的白蝴蝶”喚起自身的無意識狀態,產生了“她(杏)一定不會醒來”的思維內容,再以此衍生出對這段記憶的懷疑和對杏徘徊不定的情愫。三個部分分別解釋了“蕭”的個體無意識被喚醒的情形、個體無意識狀態中“蕭”的思維內容、“蕭”在無意識狀態后作出的抉擇等影響。書寫模式的三部分呈現也為研究格非無意識書寫的表現方法和寫作特色打開突破口。

二.《迷舟》中個體無意識的表現方法

由于個體無意識隱藏在表層意識之下,主體所面臨的當下情形與自身的無意識反映不具有可見的邏輯關系。因此,作者在書寫時需要表現出一種主體無法掌控自己思維和行動的“迷茫感”。陳曉明教授對此提出了“自我閹割”的方法:“敘述人在把故事中人物的‘我閹割之后,促使人物與自我的當下情境分離,‘我被分裂為雙重的‘他者”。自我閹割、制造“他者”,可以將主體從當前情境中抽離出來,遠離現實邏輯,割裂“存在物之間的不可言傳的聯系性”[4]。為了準確地表現出個體無意識的“自我閹割”感,格非從兩個方面入手:

(一)極端物化

用極端物化的手法描寫當下情形、偏重物質環境刻畫、突出極端冷靜的語氣、隱藏明顯的主觀情緒,可以直接地將主體與現實情境割裂開,營造出一種“自我閹割”感。以“物化”的對象為標準,可以把“極端物化”的情形分為兩類:

第一種,物化環境。格非將當下情境中的其他客體以極其冷峻客觀的筆調記錄下來,不摻雜主觀的情緒渲染,從而達到物化環境的效果。陳曉明教授稱這類環境描寫為“人物的感覺狀態和特殊的感覺方式”,并且指出這類環境描寫常常會伴隨著反常元素出現,促使人物和環境產生分離甚至錯配,呈現出個體無意識的“不可思議”的狀態。[4]如《迷舟》開篇描寫村莊“濃重的暮色將漣水對岸模糊的村舍染得橙紅。谷底狹長的甬道中開滿了野花”[5]。該處村莊寧靜的氛圍與戰爭的背景形成矛盾,體現出“蕭”平靜下的不安。又如,“蕭”剛想起哥哥部隊行蹤時的環境描寫:“他的白馬在山頭不安地躁動著,四蹄刨著泥土”,暗示著“蕭”的不安和未來的悲劇走向,將人物的無意識情緒間接地由看似不相關的環境描寫表現出來。

第二種,物化主體?!睹灾邸芬岳淠墓P調記錄下主體接收到的感官信息,讓主體如機器人般冰冷地感受著世界,有著去人性化的表現?!笆挕迸c母親久別重逢時,格非寫道:“她(母親)的眼神和丈夫臨終前的眼神一模一樣,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球沒有絲毫新鮮的光澤”[5]描寫極其細致,語氣卻極其冷淡,“蕭”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陌生人一般“審視”著自己的母親。除此之外,“蕭”在葬禮上無意識地對杏的身體浮想聯翩、見到鄰居馬三大嬸時無意識地想起對方“垂向桌面的軟軟乎乎被青衫包著的乳房”等等,都是以主體裸露的性心理表現出知覺的閹割感。物化主體突出了外部環境引起的生理反應,揭示了主體的存在。[6]這種剝離了道德和人情的揭示,也更加貼切地表現了個體無意識心理對深層欲望的顯現作用。

(二)時間錯亂

格非有著:“偶然、宿命、悲劇、錯亂,歷史中充滿了歧路和不確定性”的敘事詩學[2]??紤]到個體在進入無意識狀態中時,產生的思維內容往往脫離現實的存在邏輯,格非選擇使用錯亂的時間敘事來表現個體對自身存在的懷疑。這種時間錯亂的表現往往有以下三種形式:

第一,深刻地懷疑已然存在的記憶?!笆挕眮淼叫『哟宓牡谌?,便“重新陷入了馬三大嬸早上突然來訪所造成的迷惑中”,不斷地懷疑自己是否曲解了馬三大嬸的來意。又如第六天“蕭”在父親寫作的桌前,無意識地懷疑起父親曾經對自己從軍的態度。對過去記憶的懷疑,源于主體在感知和記憶上的強主觀性。格非通過敘述“蕭”對過去記憶的懷疑,表現出了“過去——當前”的先后兩次無意識狀態。

第二,錯亂地感知正在進行的事件?!笆挕被貞浽谟荜P和表舅學醫的時后,提及了一次夏末午后與杏的邂逅。小說中這樣寫道:“她一定不會醒來的,他想。/她真的就沒有醒來?!盵5]該處是“蕭”在回憶中的無意識狀態,所處的時間維度是回憶中的進行時?!笆挕痹诋敃r認為“杏”不會醒來,結果她“真的沒有醒來”。多年之后,“蕭”又懷疑“杏”當年是醒著的,可見當年“她沒有醒來”的結論很可能是“蕭”的假想,而非客觀的事實,“蕭”在進入無意識狀態時對當前正在發生的事情也產生了錯亂的感知。

第三,莫名地預感將要發生的悲劇?!笆挕背醯叫『哟鍟r,格非寫道:“一只黑色的水鳥倏地飛出,沿河岸低飛而去?!盵5]在該描寫中,“黑色的水鳥”的意象與“黑天鵝”極其相似,寓意潛伏的危機,暗示“蕭”在小河村未來將要遭遇的悲劇。其后又寫道:“他對這個美麗的村落不久以后給他帶來的災難一無察覺”[5],又一次明示了“蕭”未來的不幸。與之類似的預敘還有道士為“蕭”算命的情節:“當心你的酒盅。道人含糊地說了一句”[5]。在此之后,“蕭”屢屢感到對未來的不安,不斷猜忌身邊的警衛員,格非將這種冥冥之中的預感通過無意識書寫的筆法表現了出來。

三.《迷舟》中個體無意識的寫作特色

格非在《迷舟》的個體無意識書寫中有許多特色的表達,主要表現在“水”的意象,“夢”的敘事和“杏”的意指三個方面。

(一)“水”的意象

“水”,一直是格非小說創作中的常用意象。在《迷舟》中,“水”意象的含義可以概括為以下三種:

首先,“水”是一個矛盾的意象,既是一種容易誘人陷入沉思的物質、代表著智慧和理性,但同時因其流動和易變的性質而具有非理性的色彩。[6]正因如此,“水”的雙重性質與人物的無意識狀態完美契合,在小說中“水”的意象也往往與無意識書寫相伴隨出現。格非選用“水”的意象,營造了無意識書寫基本的迷幻感。

其次,“水”意象承載的悲劇感也為《迷舟》渲染上沉悶的色彩。在“蕭”和“杏”偷情的情節中,格非使用了多處與“水”相關的意象,如“漣水河上突然刮起了大風”、“蕭在夢中聽到了預示著漣水春汛的雷聲”、“姍姍來遲的梅雨開始零星地下了”,對應著“三順”回家發現兩人私通的幾個情節節點?!八钡囊庀笕绫瘎〉念A警,具有預敘的效果。

最后,格非的“水”意象往往與記憶和時間相關,在《迷舟》中以全文線索的方式得以體現。[7]《迷舟》中有關“漣水河”的幾處無意識書寫分別對應著“哥哥在榆關”、“道士預知未來”、“與杏的舊情”、“與杏私通并被發現”、“看到父親的預言”、“發現自己沒帶槍”幾處關鍵情節,涵蓋了蕭在小河村的重要背景和經歷,串聯起小說全文的發展。

(二)“夢”的敘事

在書寫無意識狀態時,直接以某人“想起”、“似乎覺得”或者“回憶起”來銜接思維內容,可以很直接地呈現出個體無意識狀態。但格非并沒有局限于這種簡單的表達方式,而是創造性地添加了了多處“夢境”、“幻覺”的個體無意識書寫,還原了第一人稱視角下的無意識狀態。

直言“想起”等銜接標志,有著強烈的第三人稱既視感,仿佛站在上帝視角下審視無意識主體的思想內容,如此較為直白的行文方式使讀者理解起來也較為簡單。第一天“蕭”與小河村隔岸相望時,小說中寫道:“他的白馬在躍下山坡的時候,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在師部開會時聽到的戰報:三月二十一日攻占榆關的恰恰是他哥哥的部隊”[5],在“想起”后直接點明無意識的內容,不難理解這里“蕭”是對哥哥在榆關的消息心存擔憂和不安。寫到“蕭”與母親再見時,格非僅用一句:“他凝望著母親瘦削的肩膀,大夢初醒似的意識到了戰爭帶給他的變化”[5],表示“蕭”在此之前自己像是在做夢一般,便側面暗示了“蕭”之前在無意識狀態中的游離。這種構造“夢境”的筆法往往較為含蓄,故而常常省略一些內容,如“蕭”在無意識中想的究竟是什么、戰爭給“蕭”帶來的變化是什么,都沒有直接的線索可以解答。這段描寫將讀者自然而然地帶入了“蕭”的“夢”中,和“蕭”一起進入了毫無思維邏輯的無意識狀態,復又突然從“夢”中驚醒。格非將跌宕而又迷幻的混亂狀態完美還原,更加有利于塑造小說的“迷幻”氛圍,充滿了設計巧思。

(三)“杏”的意指

格非保留了先鋒小說的筆法,在人物身上設計了符號化的意指?!靶印?,諧音“性”,作為“蕭”的初戀和地下情人,在小說中扮演著“性”的象征含義。

小說中關于“杏”的無意識描寫幾乎占據了所有描寫的一半,且多處均為小說的重要情節節點。

例如第二天蕭在葬禮上看見了杏,又在無意識狀態中看見了“杏的背后是空空蕩蕩的田野。一棵孤零零的合歡樹上憩息著一只喜鵲和一只綠頭翁鳥”[5],冥冥之中預感到自己對“杏”的感情將走向悲劇,但還是“不由自主”地選擇了與“杏”偷情,由此引出了“三順”閹割“杏”、追殺“蕭”的重要情節。又如,“蕭”在看見父親的寓言后本想回到部隊,卻因無意識地想起“杏”而臨時改變主意去榆關。這更是直接造成了警衛員對“蕭”的誤會,促成了悲劇的結局。

“杏”在無意識書寫中之所以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大抵是因為“杏”象征著“蕭”被壓抑的欲望,代表著“蕭”性格中的弱點。榮格認為,個體無意識包括與意識的個體化機能不一致的心靈活動,以及種種由于各種原因受到壓抑或忽視的意識內容。[4]通過“蕭”的回憶不難發現,“蕭”在榆關學醫時就已經對“杏”暗生情愫,但這份感情卻因自己的從軍無疾而終,“杏”更是有了門當戶對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錯過的心意、“杏”的婚姻、迫在眉睫的戰爭,種種阻礙讓“蕭”對“杏”的感情從“有意識的愛”變成了“被壓抑的欲”,從“杏”蛻變成了“性”,與個體無意識形成的過程相符?!笆挕痹谛『哟宥酂o意識次選擇“杏”的情節設計,一方面表現了“蕭”被壓抑的欲望,另一方面表現了“蕭”抵擋不住誘惑、選擇逃避的軟弱。正是這個類似于“天性”的性格弱點,使“蕭”在小河村的死亡成為了必然。格非利用無意識書寫中對“杏”的形象架構,實現了小說從人物到情節的映襯和統一,讓無意識書寫的作用上升到了小說的宏觀建構。

在小說《迷舟》中,格非精準地構建出了個體無意識的書寫模式;以個體無意識的表征為導向,融合了極端物化和錯亂時間的技法;以個體無意識的特色為追求,格非沿用了自身在意象、敘事、意指中的創作習慣,展現出爐火純青的先鋒小說創作技法,具有高度的實驗意義和審美價值。

參考文獻

[1]張清華.中國當代先鋒文學思潮論[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當代中國人文大系,2013:113.

[2]張清華.春夢,革命,以及永恒的失敗與虛無——從精神分析的方向論格非[J].當代作家評論,2012(02):4-24+2.

[3]尹立.意識、個體無意識與集體無意識——分析心理學心靈結構簡述[J]. 社會科學研究,2002(02):62-65.

[4]陳曉明.空缺與重復:格非的敘事策略[J].當代作家評論,1992(05):43-53.

[5]格非著.迷舟[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20:10-39.

[6]張閎.時間煉金術──格非小說的幾個主題[J].當代作家評論,1997(05):54-61.

[7]張立群.流動的欲望敘述——格非小說中的“水”意象[J].人文雜志,2008(02):113-117.

(作者單位: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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