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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豬頭之愛

2023-07-26 03:40童樹梅
民間文學 2023年6期
關鍵詞:瓦刀豬頭肉豬頭

童樹梅

郝大刀今年五十了,四方大臉、肩寬腰圓,一雙手有小扇子大。之所以叫這個外號并不是他會耍大刀,也不是塵世里隱居的俠客,僅僅是因為他耍弄起瓦刀來無人能敵,說白了就是個能干的瓦匠,他姓郝,這么著大伙全叫他“郝大刀”。

郝大刀老婆生病離世好幾年了,他跟女兒曉君相依為命。少了一個人,家里未免有些冷清,好在曉君有一個出神入化的手藝:鹵豬頭肉。

會鹵豬頭肉算不上難得,難得的是曉君這鹵法與別人不同,首先是原料不同,曉君鹵的一定是黑豬頭。

為什么單選這個?曉君說:“本地黑豬品種優、肉質好、瘦肉率高,色澤鮮紅、細膩多汁,這樣鹵出來看著亮、聞著香、吃著美。我爸一張瓦刀走南闖北多辛苦,我當然要用最好的豬頭鹵給他吃?!?/p>

有別的巧女人一臉納悶地說:“曉君,這個我們也知道,也用黑豬頭鹵了,可就是趕不上你的這個味,為什么?”

曉君抿嘴一笑:“你得用最好的大料、最細的火功熬,還得用最好的醬蘸了吃才行?!?/p>

巧女人一聽服氣了,村內村外誰不知道曉君做醬那是頭一份,人家心靈手巧,干什么都是人尖子,得,她這鹵黑豬頭的手藝咱甘拜下風了。

這么著郝大刀的日子在女兒的照料下過得有滋有味,每天最享受的事就是收工回來,雖說擺弄了一天瓦刀相當累,但只要吃上一碟噴香的豬頭肉,啥疲勞也沒了。

可是女兒總會長大,曉君總有嫁人的時候。這天曉君披紅掛彩地出嫁了,臨出門前眼淚汪汪地說:“爸,我新家那么遠,哪有空時時回來,以后你想吃豬頭肉咋辦?”

郝大刀心里難過,當然不是因為以后不能經常吃到女兒鹵的豬頭肉了,可他臉上沒有露出來,而是笑著,大大咧咧地說:“這有什么嘛,難道街上全是賣生鐵的?我想吃哪兒沒有賣的?”

曉君出嫁了,家里更冷清了,郝大刀想吃豬頭肉只得上街買,可是根本不是那個味,他嘴太刁了,吃一口就能品咂出不同來:街面上那么多家鹵味店里的豬頭肉有的不是黑豬頭鹵的,肉質沒有那么細膩,更沒有那股子鮮勁。

轉念一想,明白了:黑豬價格自然低不了,這些鹵味店為了競爭都在壓價,哪舍得花大本錢買黑豬。有一兩家倒是鹵的黑豬頭,可口味遠遠不如曉君鹵的,也不知道是吃慣了曉君手藝還是咋的,日子一下子清湯寡水起來。

這天郝大刀正沒著沒落,有人上門了,一看來人郝大刀心里就是一緊。

來人叫陳巧珍,算算年齡,今年應該四十七歲,本是同村人,后來嫁到鄰村,誰知是個苦命,男人不學好,整天游手好閑,還打陳巧珍,說巧珍是他花錢買來的,他想怎么著就怎么著。胡折騰之下沒多長時間就把好好的一個家給敗了。

誰知這還不是陳巧珍真正的苦命,真正的苦命是結婚幾年后男人酒后騎摩托車跌下山崖,陳巧珍一下子成了寡婦。

可這陳巧珍是個剛強人,男人死后咬定牙關沒再找,一個人硬是日做老子夜做娘,把兒子拉扯成人,兒子把娘吃的苦看在眼里,發狠爭氣、拼命讀書,考上名牌大學,畢業后成了城里機關干部,一個吃皇糧的人。兒子有好工作那天陳巧珍哭了個昏天黑地,喉嚨都哭啞了,最后哇哇直吐,大伙聽她哭也跟著抹眼淚,說陳巧珍這是悲淚,是哭她一生之苦;也是喜淚,她終于熬出頭了。

兒子在城里成家立業后幾次要接他媽進城享福,可陳巧珍過不慣城里生活,非得住在鄉下,兒子犟不過她,只好月月打錢,一有空還一家三口開車回老家,大包小包地看他媽。陳巧珍氣色明顯好了起來,大伙都夸孩子孝順,又夸陳巧珍苦盡甘來,晚年翻了身。

現在郝大刀見她上門之所以心里一緊,是因為兩個人曾經有過那么一段。

那年月郝大刀是四鄉八村頭一個精壯的小伙子,而陳巧珍也是村內村外最出色的一朵花,兩人暗地里就好上了,陳巧珍還羞答答地收下赫大刀送的一方繡著鴛鴦的手帕??墒钱敽麓蟮墩埲松详惽烧浼仪笥H時,陳巧珍父母堅決不同意,原因只有一個:郝大刀家窮,陳家急等彩禮錢給陳巧珍的弟弟娶親哩。那年月父母說了算,這么著一對苦命鴛鴦被生生拆散,郝大刀心里生了恨,從此兩個人形同路人。

現在陳巧珍上家干什么?

只見陳巧珍進得門來目不斜視,直通通地說:“郝大刀,明天請你到我家砌一溜豬圈?!?/p>

郝大刀心里一時什么滋味都有,支支吾吾地說:“這個,你家砌豬圈?還砌一溜?我還不曉得有沒有空哩……”

陳巧珍睜大眼睛喊道:“你到底有沒有空?痛快點,這世上難道就你一個瓦匠?我不過是看你手藝好罷了。哦,你是怕我寡婦人家給不起工錢是吧?你去打聽打聽,我陳巧珍大半輩子下來求過誰?差過誰一分錢?”

這話沒錯,陳巧珍大半輩子下來要強得不得了,再苦再累再窮也從不在人前擺出可憐樣,更不借多還少,這是個銅豌豆一樣的女人。

現在郝大刀聽陳巧珍這一說再也忍不住了,低著頭叫道:“誰怕你給不起錢了?明天我去還不行嗎?”

第二天一大早,郝大刀就騎著電動車來到陳巧珍家,二話不說擼起袖子干了起來。

他拿瓦刀砌墻,陳巧珍打下手做小工,和水泥、遞磚頭,得空了還燒水沏茶。郝大刀也不吱聲,埋頭只管干活、喝茶,有時兩個人接磚頭、接茶杯時手指不小心碰在一起,郝大刀心尖一跳,偷眼看陳巧珍,沒事人似的。

這一砌就砌到了中午,該吃飯了,郝大刀收了工,洗洗手掏出鑰匙要開電瓶車,陳巧珍開腔了:“干什么?”

郝大刀說:“回家吃飯啊?!?/p>

陳巧珍一聽滿臉怒氣:“怎么著?瞧不起人是不是?你郝大刀是有名的瓦匠,到誰家不好酒好菜供應著,怎么單單到了我家就不吃?難道我寡婦人家一頓飯都供應不起?我大半輩子下來落在人后頭過嗎?”

又是這一套,尤其是“寡婦人家”四個字,字字誅心。郝大刀一聽就沒招了,被逼到墻角,只得悶聲說:“那行唄,你肯燒我就肯吃!”

于是郝大刀坐下喝茶,陳巧珍劈手扔過一包煙,是好煙,轉身進了廚房,一頓廚刀砧板叮當響后很快端出兩個菜,也無甚出奇之處,不過是韭菜炒雞蛋、青椒炒肉絲,一瓶酒倒是令郝大刀眼睛亮了一亮,那是瓶好酒。

郝大刀說:“這酒貴哩?!?/p>

陳巧珍說:“沒花錢,兒子拿來的?!?/p>

可當陳巧珍再次端出一樣菜時郝大刀差點跳起來,那眼睛瞪得有牛眼大,竟是一碟豬頭肉!

而且跟女兒曉君鹵的味道一模一樣!

郝大刀失聲叫道:“這是我閨女的手藝!是不是曉君來過你家?”

陳巧珍一聽不樂意了,撇撇嘴說道:“這叫什么話?難道這世上就你家曉君買得到黑豬頭?難道這世上就你家曉君一個人會鹵黑豬頭?”

郝大刀給搶白得直噎,可依舊不服氣,說:“可這味只有我家曉君會,因為鹵的時候放了醬,這醬的味兒跟曉君的一個樣……”

這下陳巧珍更來氣了,她掐腰瞪眼叫道:“你還來勁了?照你這么說你家曉君就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人了,誰家也趕不上是不是?不就是一碟醬嗎?說得倒跟衛星升天似的難,哼!我說,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就收了?!?/p>

郝大刀立即叫道:“我吃,我不吃,那就是個傻子!”

郝大刀這一砌就是一個星期,砌了一長溜豬圈,陳巧珍天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吃喝中一碟鹵黑豬肉頭是斷斷不能少的。幾天下來郝大刀白了、胖了,眼里成天蕩著笑意。他有時忍不住問道:“你家砌這么多豬圈干什么?”

陳巧珍說:“養黑豬唄,那肉多香,我得慢慢吃?!?/p>

郝大刀聽了咽下一口口水。

即使郝大刀再磨洋工,即使豬圈再多也有砌完的時候,這天終于完工了,可是當天夜里從不失眠的郝大刀睡不著覺了,睜大的眼睛里時時閃過黑豬頭肉,而閃過更多的是一個人的身影……

又熬了幾天,郝大刀開始恨了,恨陳巧珍無緣無故地鹵豬頭給自個吃,卻只吃幾天就斷了供應;恨陳巧珍無緣無故地拈起線頭,卻又不續起來,把自個孤零零懸著,太難受了!

可總不能觍著個老臉去要吃的吧?更重要的是,自個不僅僅是想豬頭肉,還想……人,這要是被陳巧珍看穿心思,他這老臉往哪擱?可再熬下去是要死人的??!

郝大刀想啊想啊,終于有主意了。

這天一大早,霧氣濃重得十步之外不見人,郝大刀花遮柳繞地來到鄰村,一處不奔直奔陳巧珍豬圈,見四下沒人,他使出蠻力抽下幾片瓦,這樣一來陳巧珍就會上門請自個補瓦了,嘿嘿……

他一邊抽瓦一邊怪自個當初砌時太用心、太牢靠了,以至于抽都抽不動。

然后他回家,心情頗好地等啊等啊,坐等人家上門,一想到又要吃到豬頭肉,口水都下來了。

可是一直等到臨近中午,陳巧珍也沒來。

這是怎么回事?難道陳巧珍沒發覺瓦少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于是郝大刀騎上電瓶車心急火燎地奔了過去,等到了陳巧珍家外一看,瓦補上了,誰補的?他悄沒聲地來到門口偷眼往內一瞧,肺一下子氣炸了,屋里坐著一個老男人,他認識,同行,此刻正一口酒一口肉的,要命的是,那味兒直往鼻子內鉆,是鹵豬頭肉。

郝大刀都不曉得怎么回的家,那酸水啊都泛濫成災了。好你個陳巧珍,寧肯喊人家也不喊我,行,我再抽,我非得讓你喊我!

第二天一大早,郝大刀又做賊似的抽了幾塊瓦,可陳巧珍依舊沒上門來請。當中午郝大刀再次偷偷來到陳巧珍家門外時,這回真真氣了個倒栽蔥:屋內喝酒吃肉的又是一個老瓦匠,還是個老光棍!

郝大刀眼都紅了,我再抽、狠命抽,你總得請我一次吧?

第三天,郝大刀再次來到豬圈外抽瓦,正咬牙往下扽,身后有人開腔了,冷冷地:“我說瓦怎么老少哩,原來不是個賊娃子,卻是個黑心腸的老賊!說,你想怎么著?”

是陳巧珍。郝大刀給抓了個現行,可并不臉紅難為情,反而一肚子怒火噴涌而出:“我就是抽,我就是老賊,怎么著?我說,你為什么不請我補瓦?”

陳巧珍咬牙反問:“我為什么非得請你?”

郝大刀什么也顧不上了,一股熱血直沖腦門,氣勢洶洶,大聲嚷道:“就非得請我,因為我要吃豬頭肉,我天天要吃,因為你是我的……人!”

一言既出,世界一下子安靜了,郝大刀惡狠狠盯著陳巧珍看,不怕她了。陳巧珍也盯著郝大刀,眼淚忽然流出來,說:“你這個悶葫蘆、死豬頭,還是個黑豬頭,我還以為這輩子聽不到你說硬氣話了!你以為我砌這么多豬圈是為我自個嗎?我是為你養黑豬的曉不曉得?”

陳巧珍眼淚如泉水一樣涌出來,忙掏出一方手帕擦,郝大刀眼一下子瓷了,那手帕好舊哦,怕有二十多年了吧?那上面繡著一對戲水鴛鴦!

時光呼嘯著回到了從前。

在郝大刀和陳巧珍的婚禮上,陳巧珍的兒子兒媳一起給郝大刀敬酒,說:“爸,以后好酒我供應您?!?/p>

郝大刀笑得嘴咧到了腮幫子,他不知道此刻女兒曉君也正跟陳巧珍說著悄悄話:“媽,我說得沒錯吧?您只要學會我那鹵豬頭的手藝,就一定會續上那根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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