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的秘密

● 曾穎

我媽媽最喜歡和她的弟弟妹妹吃飯，可能是幼年時代她們一起挨餓留下過太多的陰影，現在生活條件好了，姐妹們圍著各色美食，聊著往事，是一件幸福開心的事。

媽媽喜歡的，自然是我愿意干的。在老家中檔餐廳擺半桌菜，也就一兩百元錢的事，花這么點錢，就能讓一群老人快樂半天，并且個個都夸我孝順。因此，每次回老家，我都讓媽媽幫我請姨媽和舅舅們吃飯。

不一會兒，姨媽、舅舅，甚至離異多年的前舅母，都高高興興地來了。大家歡快地相互打著招呼，跟來的孫兒孫女們跳進跳出，一派和樂安好的樣子，大家對多日不見的親人和滿桌暖香的食物，都投以幸福而滿足的表情。這是媽媽最快樂的時光，也是我最感幸福的時光。

從1998年離開老家外出打工，到現在差不多24年了，每隔一段時間的小聚，于我都像是給生活打上小標點，讓我的記憶變得鮮活明快。

酒桌上也并不總是順利而歡快的，偶爾也有小小的不爽，就是我媽媽的大弟弟也即是我的大舅的捻菜方式。盡管他每次捻菜，都輕柔而文雅，但令我不舒服的反而是這份文雅——每次吃飯，每道菜上桌，他都會用公筷或公勺，捻一塊放到自己的盤子里，顯得很異類。他捻完之后，就不再與其他菜有交集，這讓同桌的人有一種被嫌棄的感覺。為此，我們常半開玩笑地拿大舅打趣，說他有潔癖，他只是捂碗笑笑，并不解釋。這樣一來二去十幾年，大家已習慣于他的這一舉動。

若不是大表叔的到來，此事就會成為歷史性的謎題。

那天來的是媽媽的大哥，時年已近80歲，我稱大表叔。我媽媽一直記著1960年大表叔背著一大背簍蘿卜步行60多公里從彭縣鄉下趕到什邡，解了一大家子半個月的斷炊之急的恩情，自然是好酒好菜款待。大表叔平時少出遠門，這回自感年事已高，想來看看親人。

大表叔敏感，發現了我們早已熟視無睹的大舅捻菜動作。幾次欲言又止，最后鼓足氣力對大舅說：“老弟，你是不是嫌棄哥哥是鄉下來的？”這可是很嚴重的疑惑，大家頓時屏住了呼吸。大舅這回不敢打哈哈了，他沉吟半晌，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接著說：“看來，不說不行了！我在很多年前就查出是乙肝病毒攜帶者，那時就害怕傳染給大家，所以就自動和你們分餐，之所以不說，是怕你們不再和我吃飯，我很喜歡和你們一起吃飯。后來，搞明白那玩意兒是通過血液傳播的，但因為已養成習慣，為了自己心里踏實所以繼續隔離，不想今天引起大老表的疑惑。我認罰，今天桌上所有的雞鴨屁股我全包了！”

大舅以慣常的無厘頭方式收尾，大家哄笑一場，大表叔也釋懷端杯，向他道歉。我心中膈應多年的小小疑惑，也在意外之間，煙消云散。

但很快，我又為自己看人看事只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揣度別人而羞愧了。其實，世間上有些不好，是我們欠缺美好的心，想象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