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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中”的唐詩:《春江花月夜》與東亞漢文學*

2023-10-02 10:00卞東波
社會科學 2023年5期
關鍵詞:春江花月夜唐詩文學

卞東波

一、“世界中”的文學

文學經典除了要有能夠經受時間考驗的特質之外,還應該具有一定的“超域性”,即“在一個多元文化的世界中,為其他語言文化傳統的讀者所閱讀和欣賞”,①張隆溪:《什么是世界文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1年,第143頁。這樣才能成為真正的“世界文學”。在近代之前的東亞漢文化圈中,很多中國古典文學作品梯山航海,跨越國界,在東亞各國傳播,成為世界性的作品。如果從東亞打開中國古典文學,那么無疑會看到一個更多樣、更豐富的文學世界。在新近出版的《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中,主編王德威援引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提出的術語“世界中”(worlding)時說:“海德格爾將名詞‘世界’動詞化,提醒我們世界不是一成不變地在那里,而是一種變化的狀態,一種被召喚、揭示的存在的方式(being-in-the-world)?!澜缰小鞘澜绲囊粋€復雜的、涌現的過程,持續更新現實、感知和觀念,借此來實現‘開放’的狀態?!雹谕醯峦骸丁笆澜缰小钡闹袊膶W》,《哈佛新編中國現代文學史?導論》,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22年,第20—21頁?!笆澜缰小钡闹袊诺湮膶W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如果將其納入到東亞漢文學中,那么其在東亞的流變呈現出一個開放的、動態的文化系統,表現出巨大的豐富性。換言之,我們可以從東亞漢文學的角度激活中國古典文學。

鄭振鐸認為,文學研究應“通時與地與人與種類而一以貫之,而作徹底的全部的研究”。①鄭振鐸:《文學的統一觀》,《鄭振鐸全集》第15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38頁。我們在研究中國古典文學時,也應將中國文學納入到“世界文學”的脈絡中通貫視之,并作“徹底的全部的研究”。本文以唐詩經典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為例,將其置于“世界中”的場域中,通過書籍的流傳與文學思潮的變遷觀察其在東亞漢文學中的闡釋與擬效,以此顯示同一篇作品在東亞的不同動量?!洞航ㄔ乱埂冯m然在產生之初并沒有獲得與其文學價值相匹配的文學史地位,但明代中后期以降,《春江花月夜》的文學史地位發生了質變,從一首普通的唐詩躍升為中國古典詩歌的經典。正如上文所言,真正的文學經典應該是跨越空間的,《春江花月夜》在東亞的流衍,也從另一個側面證明了其經典性與開放性。

二、書籍流傳與經典形塑

書籍史學者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認為,應“把書籍理解為歷史中的一股力量”,②羅伯特?達恩頓撰,葉桐、顧杭譯:《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北京:商務印書館2023年,第6頁。這股力量就包括選本、注本、詩話等書籍對文學經典的形塑?!洞航ㄔ乱埂访\發生轉機與明代刊行的詩選、詩話選入并評論此詩,以及明代中后期的文學思潮有關。程千帆認為,嘉靖時期(16世紀中葉)是《春江花月夜》在文壇命運的轉折點,李攀龍《古今詩刪》選入此詩,此后眾多明人所編的唐詩選本亦錄有該作。③程千帆:《〈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誤解》,《古詩考索》,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87頁。同時胡應麟稱此詩“流暢婉轉”,④胡應麟:《詩藪?內編》卷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51頁。給予較高評價,其文學價值也逐漸得到承認?!洞航ㄔ乱埂烦蔀闁|亞文學經典也與明代的書籍文化以及文學思潮在東亞的傳播有很大的關系。

張若虛沒有別集傳世,其《春江花月夜》一直靠總集流傳,最早見于《樂府詩集》卷47中。日本國立公文書館藏有元刻明修本的《樂府詩集》,另外明末汲古閣所刊的《樂府詩集》在日本也有多處收藏。這些書應是江戶時代流傳到日本的,不過,能接觸到這些漢籍的人應該比較少。據筆者考察,日本漢籍中最早出現《春江花月夜》的是室町時代禪僧大岳周崇(1345—1423)所撰的蘇軾詩歌注本《翰苑遺芳》(后又被抄入《四河入?!罚?,該書卷18 《李公擇過高郵,見施大夫與孫莘老賞花詩,憶與仆去歲會于彭門折花饋筍故事,作詩二十四韻見戲,依韻奉答,亦以戲公擇云》“何時花月夜”注引宋代施元之、顧禧、施宿《注東坡先生詩》云:“ 《古樂府》有《春江花月夜》一章?!彼^“古樂府”即郭茂倩所編的《樂府詩集》?!逗苍愤z芳》成書于14世紀末、15世紀初,通過閱讀《翰苑遺芳》《四河入?!?,日本五山禪僧也得以知曉《春江花月夜》之名。

李攀龍《古今詩刪》在江戶時代東傳到日本,現在日本國立公文書館還藏有三部明刻本,寬保三年(1743)京都田原勘兵衛還刊刻了此書的翻刻本。另外,高棅《唐詩品匯》卷37也收錄了《春江花月夜》,日本宮內廳書陵部、國立公文書館、尊經閣文庫等處收藏了《唐詩品匯》的明刊本,享保十八年(1733)、元文三年(1738)江戶書肆須原屋新兵衛刊印了此書的和刻本。所以江戶時代的日本文人可以通過《古今詩刪》《唐詩品匯》讀到《春江花月夜》。但《春江花月夜》真正在日本有較廣泛的傳播應與舊題李攀龍所編的《唐詩選》大流行有關,《唐詩選》正收錄了《春江花月夜》?!短圃娺x》在享保九年(1724)經服部南郭(1683—1759)校訂刊行后,成為江戶時代最流行的唐詩讀本。⑤《唐詩選》東傳日本在元和元年(1615),參見近藤春雄編:《日本漢文學大事典》,東京:明治書院1985年,第771頁。據蔣寅考察,日本所刊行的《唐詩選》版本多達129種。參見蔣寅:《舊題李攀龍〈唐詩選〉在日本的流傳與影響——日本接受中國文學的一個側面》,《視角與方法:中國文學史探索》,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522頁。參見大庭卓也:《和刻『唐詩選』出版の盛況》,堀川貴司、淺見洋二編:《蒼海に交わされる詩文》,東京:汲古書院2012年。又參見有木大輔:《唐詩選版本研究》,東京:好文出版株式會社2013年。熊坂臺州(1739—1803)曾說:

自物子唱李、王之業,服子遷左袒于滄溟《選》以來,海內學者率視《唐詩選》猶國風雅頌,不但學詩者朝習夕誦,號稱善書家者,亦唯其詩句是書。無論輦轂之下,都會之地,篆隸法帖,行草石刻,至于僻邑窮鄉,水村草市,酒家屏障,茶店題壁,亦莫不書李《選》所收者。噫,亦盛矣?、傩苒嗯_州:《白云館近體詩式》,趙季、葉言材、劉暢輯校:《日本漢詩話集成》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1325頁。

從上可見,《唐詩選》在日本傳播極其廣泛,成為最受歡迎的唐詩讀本,亦成為當時詩人寫作漢詩的典范,山本北山云,時人“奉為詩作之規模,至今不絕”。②山本北山:《孝經樓詩話》卷上,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2卷,東京:文會堂書店1920年,第63頁。

李攀龍所編的《古今詩刪》《唐詩選》之所以會選入《春江花月夜》與明代中后期文學思潮的變遷有關,程千帆曾指出:

正因為張若虛這篇作品是王、楊、盧、駱之體,即屬于初唐四杰這個流派,所以它在文學史上,也在長時期中與四杰共命運,隨四杰而升沉?!慕艿牡匚惶岣吡?,則屬于四杰一派的作品也必然要被重視起來。這也就是為什么自李攀龍《古今詩刪》以下,眾多的選本中都出現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理由所在。這篇詩是王、楊、盧、駱之體,故其歷史命運曾隨四杰而升沉。這是我們理解它的起點。③程千帆:《〈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誤解》,《古詩考索》,第89—93頁。

程先生的這個觀點解釋了《春江花月夜》在文學史上顯晦的內在原因,《春江花月夜》在日本的流傳也與此有關?!洞航ㄔ乱埂吩谌毡镜牧餍兄饕靡嬗凇短圃娺x》,而《唐詩選》之所以在日本大盛則與荻生徂徠(1666—1728)為代表的“古文辭學派”(又稱“萱園學派”)對李(攀龍)、王(世貞)為代表的“后七子”的推崇密切相關④蔣寅:《舊題李攀龍〈唐詩選〉在日本的流傳和影響——日本接受中國文學的一個側面》:“萱園諸子之所以推崇《唐詩選》,是和古文辭派在思想、學術上以李攀龍為宗的立場分不開的?!笔Y寅:《視角與方法:中國文學史探索》,第544頁。:“物子(荻生徂徠)一唱,而后我大東之人靡然稱王、李?!雹萃跏镭懽?,源攀髯校:《弇州詩集》,陳廣宏、侯榮川編著:《日本所編明人詩文集綜錄》,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19頁。這里的“物子一唱”和上引的熊坂臺州所言的“物子唱李、王之業”都指出了荻生徂徠的號召產生的巨大影響。

隨著《唐詩選》在日本的傳播,《春江花月夜》也對日本漢文學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如小栗鶴皋(1707—1766)詩云:“宛轉江流接海瀕?!雹扌±斛Q皋:《春江花月夜》,《鶴皋先生遺稿》卷中,王焱編:《日本漢文學百家集》第154冊,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9年,第241頁。似化用“江流宛轉繞芳甸”之句。安達清河(1726—1792)詩云:“回看林花皆似霰?!雹甙策_清河:《春宵觀花歌》,《市隱草堂集遺編》,《日本漢文學百家集》第183冊,第334—335頁?!敖运砌薄奔磥碜浴洞航ㄔ乱埂?。其詩“江水流春春欲盡”,⑧安達清河:《春江花月夜》,《市隱草堂集前編》卷10,《日本漢文學百家集》第182冊,第312頁。則直接襲用了原句。廣瀨文哲(生卒年不詳)詩云:“一林如霰千花色,萬里欺霜孤月輪?!雹釓V瀨文哲:《春江花月夜》,《覆瓿詩》第1集,《日本漢文學百家集》第413冊,第31頁。后句化用了“皎皎空中孤月輪”,而前句則是對“江天一色無纖塵”的翻案。

《春江花月夜》在朝鮮半島的流傳也與當時的中朝文學交流相關。朝鮮宣祖年間(1568—1608年在位),李攀龍、王世貞的作品及其文學思想已在朝鮮半島流播,產生了較大的影響。金昌協(1651—1708)《農巖雜識》說:“至穆廟之世,文士蔚興,學唐者寖多。中朝王、李之詩又稍稍東來,人始希慕仿效?!雹饨鸩齾f:《農巖集》卷34,《韓國文集叢刊》第162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1996年,第377頁。宣祖(穆廟)之前,朝鮮詩壇流行的是宗宋詩風,宣祖時期以“三唐”詩人為代表興起了大規模的宗唐詩風。?參見張景昆:《唐詩接受史研究——以朝鮮宣祖時期為中心》,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2年。最早將明代復古派李夢陽、王世貞等人文集引入朝鮮的是尹根壽(1537—1616),?參見張景昆:《唐詩接受史研究——以朝鮮宣祖時期為中心》,第61頁。他進而在朝鮮提倡李、王的“古文辭”學說。李德懋(1741—1793)云:“尹月汀根壽性喜中原,倡為古文辭?!?李德懋:《清脾錄》卷1,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5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第3939頁。又崔錫鼎(1646—1715)《東溟集序》云:“及至穆陵之世,文苑諸公擬議修辭,學嘉、隆諸子,一反正始?!雹俅掊a鼎:《明谷集》卷8,《韓國文集叢刊》第153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1995年,第578頁?!凹?、隆諸子”主要指明“后七子”,“修辭”是“后七子”提出的核心概念。如李攀龍就批評當時一些作者“憚于修辭,理勝相掩”,王世貞亦云:“蓋辭無所不修,而意則主于達?!雹诶钆数垼骸端屯踉佬颉?,李攀龍著,包敬第標校:《滄溟先生集》卷1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394頁。王世貞:《藝苑卮言》卷1,陳廣宏、侯榮川編校:《明人詩話要籍匯編》第6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425頁。關于李、王提出的“修辭”的具體意涵,參見鄭利華:《前后七子研究》第9章《后七子的文學思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47—458頁。

隨著宣祖年間宗唐詩風的興起,以及“王、李之詩”的東來,“嘉、隆諸子”提倡的“古文辭”復古學說也在朝鮮流行起來。明人所編的詩歌選本,如《古今詩刪》《唐詩品匯》也傳到了朝鮮,③宣祖之前的成宗十五年(1484)新鑄甲辰字,并用甲辰字刊刻了《唐詩品匯》等唐詩總集,為后來的宗唐思潮做了鋪墊。許筠(1569—1618)《題唐絕選刪序》:“余于暇日,取滄溟《詩刪》、徐子充《百家選》、楊伯謙《唐音》、高氏《品匯》等書……”許筠《惺所覆瓿稿》卷50文部2,《韓國文集叢刊》第74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1996年版,第185頁。所謂“滄溟《詩刪》”,即李攀龍所編的《古今詩刪》;“高氏《品匯》”,即高棅的《唐詩品匯》,這兩部書都收錄了《春江花月夜》。韓國現在保存著數量甚多的《唐詩品匯》版本,包括明刻本、清刻本、朝鮮本及寫本,參見全寅初主編:《韓國所藏中國漢籍總目》第5冊,首爾:學古房2005年,第91—95頁。朝鮮文人也通過這些選本讀到了《春江花月夜》。宋相琦(1657—1723)云:“又于年來,日疲于卯申鞅掌,每當靜夜月明之時,輒誦唐人張若虛《春江花月》、白樂天《琵琶行》數三篇,以自抒暢,蓋此兩作,平日所嘗喜之故也?!雹芩蜗噻骸赌线w日錄》,《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4冊,第2892頁。從《春江花月夜》成為彼時朝鮮士人日常吟詠的讀物來看,此詩在朝鮮應該已經流行一段時間了。我們也可以在朝鮮時代的漢詩中看到一些詩人化用《春江花月夜》的例子。如宋光淵(1638—1695)《最良用“歸來泛虛二亭”韻求和,走次四首》其四“從知四美俱宜處,秋滿江潭月色籠”,⑤宋光淵:《泛虛亭集》卷2,《韓國文集叢刊續》第43冊,首爾:韓國古典翻譯院2007年,第300頁。后一句有“江潭落月復西斜”氣象。李世龜(1646—1700)有《江夜》一詩,⑥李世龜:《養窩集》卷1,《韓國文集叢刊續》第48冊,首爾:韓國古典翻譯院2007年,第4頁。此詩題為“江夜”,詩中又寫到“明月”,在描寫對象上與《春江花月夜》頗為相似,詩中有些語句也化用了《春江花月夜》句式,如“空里流霜飛入座”源自“空里流霜不覺飛”,“長江水接涼天色”在意境上也與“江天一色無纖塵”接近。蔡濟恭(1720—1799)《對月歌懷俞秀五》云“此月流照君寢席”,⑦蔡濟恭:《樊巖先生集》卷16,《韓國文集叢刊》第235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1年,第294頁。此句寫法上與“愿逐月華流照君”相似。

三、江戶漢學家對《春江花月夜》的闡釋

《唐詩選》在江戶時代的流行,促使一系列訓點、注釋、講解、圖繪、翻譯《唐詩選》的“亞文本”產生,這些文獻中就有不少關于《春江花月夜》的闡釋、評論之作,本節就以《唐詩選》的漢文注本為例,說明這些唐詩日本注本評釋《春江花月夜》的特色。

入江南溟(1678—1765)《唐詩句解》是比較早的《唐詩選》日本注本,該書對《春江花月夜》每一句都有解釋,評論亦比較有見地。入江南溟曾師從于荻生徂徠,受到荻生徂徠對李、王推崇的影響,同時又不滿意于當時日本流行的《唐詩訓解》對唐詩的解釋,遂撰著《句解》一書?!毒浣狻返淖⑨屘厣饕菍υ娋涞年U釋,而非訓詁,解詩以簡單明了為旨歸,不事繁瑣闡釋,不專意于尋章摘句。如解釋首句“春江潮水連海平”云:“此篇全逐‘春江花月夜’字而述之。起句先言春時潮水漲也,春潮特渺漫,海潮湛湛平也?!雹啾鍠|波、石立善主編:《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叢刊》第2輯第2冊,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0年,第628頁。即認為“春江花月夜”既是詩題,也是貫穿全篇的語脈,故下文釋“何處春江無月明”云:“此說春江?!贬尅巴∩习咨晨床灰姟痹疲骸按苏f花月?!雹帷吨袊募毡竟抛⒈緟部返?輯第2冊,第629頁。南溟的見解可以和明清之際徐增(1612—?)之說相呼應,徐氏評此數句云:“先出‘春江’二字?!薄皫А!忠猿觥隆?,仍不離‘潮’字,潮蓋應月而生者?!薄吧蟻戆司?,將‘春江花月’四字逐字吐出,不必出‘夜’字,而‘夜’字已在其中矣?!雹庑煸觯骸抖终f唐詩》卷4,《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396冊,濟南:齊魯書社1997年,第594—595頁?!毒浣狻穼Α洞航ㄔ乱埂返年U釋亦比較深刻,如解“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云:

一轉入人生無常之感也。錯綜成文,言人之見月,月之照人,不知其初,人生變代(疑當作“化”)無常故爾,但江月如故,望相同而無古人,不知江月初照何人乎?人去不復還,徒向長江而為逝水感而已。此段說夜月,一轉而下入離別情。①《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叢刊》第2輯第2冊,第630頁?!板e綜成文”之說,南溟可能承襲的是明人蔣一葵觀點,蔣氏評此二句云:“‘人’‘月’兩字,錯綜成文?!保ㄅf題李攀龍編,蔣一葵箋釋,唐汝詢解,宇野明霞纂,大典顯常集補:《唐詩集注》卷2,《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叢刊》第2輯第4冊,第162頁)

這兩句詩典型地體現了中國古人的時間意識。在亙古的宇宙面前,人類只是匆匆的過客,人生變化無常,但不變的是天空中的明月和滾滾而逝的江水,這一輪月不知看過多少人間的悲歡離合,奔騰不回的長江也不知見證過多少歷史的興衰。明清時期對《春江花月夜》的評論主要認為此詩是“望月而思家也”,②唐汝詢:《唐詩解》卷11,《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369冊,第706頁?;蛘J為詩中的情感是“閨思”“客情”“憶家”,等等,這些都是比較表層的看法。其實張詩能夠成為文學經典就在于能夠在具體的情感之上,表達人類普遍的感情,即南溟所言的“人生無常之感”。南溟所謂的“人去不復還,徒向長江而為逝水感而已”,類似于孔子感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子罕》)。南溟又指出此兩句在寫作上“錯綜成文”的特色,此語又見于其評“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兩句中:“此句錯綜成文,言仰則空中掛月輪而孤寂,是以江水與天一色難辨,望之無點塵?!雹邸吨袊募毡竟抛⒈緟部返?輯第2冊,第629頁。宋代筆記沈括《夢溪筆談》卷14、陳善《捫虱新話》上集卷4都討論過“錯綜成文”這種文學修辭現象,更多的指一種詩學上的技巧。南溟指出《春江花月夜》中的“錯綜成文”可能指的是詩句結構上的相錯,“不知江月照何人”中的“月”與“何人”與上文“江畔何人初見月”,中的“何人”“月”形成詩句上的交錯,同時“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寫人之見月,月之照人,亦形成結構上的錯綜。④侯體?。骸妒咳松矸菖c南宋詩文研究》第二章《南宋詩人的詩藝探析》(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85—91頁)對“錯綜成文”有深入的分析,可以參看。又參見張曉琴:《江戶時代〈唐詩選〉注本研究》第一章《入江南溟〈唐詩句解〉考論》(南京大學文學院2021年碩士論文)對南溟評論的詳細分析??梢?,南溟對《春江花月夜》的詩意與詩藝的闡釋都有獨到之處。

南溟有些解釋比較細微,如解“玉戶簾中卷不去”云:“又或宮女失寵,對明月獨居,不堪望月。玉戶中卷下簾深坐,月光猶穿簾而襲來,謂月明惱人?!雹荨吨袊募毡竟抛⒈緟部返?輯第2冊,第631頁。關于這一句和下句“搗衣砧上拂還來”的詩意,中國歷來的解釋都認為這是客子(“扁舟子”)對居家思婦的想象之辭,而南溟則將這句解釋為“宮女失寵”,可能是看到“玉戶”而聯想到宮闈,并將下句解釋為“戍婦搗衣”,也算是南溟提出的新解讀。比較一下徐增對此句的解釋:“月光照入室內,離人對此不耐,欲將簾卷月,而光只自不去?!雹扌煸觯骸抖终f唐詩》卷4,《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396冊,第596頁。只是平白地復述詩意,而南溟則能點出“卷不去”背后的意蘊:“謂月明惱人”,正所謂“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晏殊《蝶戀花》)。明月本是客觀之物,自然不諳人間離恨之苦,所謂“月明惱人”也是一種主觀的移情,“蓋月無情,而情生于望月者耳”。⑦王堯衢撰,單小青、詹福瑞點校:《唐詩合解箋注》卷3,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82頁。南溟的解釋能夠抉發出詩句的內蘊,可見其對詩意體悟較深。

南溟的藝術感悟力在日本注家中是比較深厚的,再看他對本詩最后一句“落月搖情滿江樹”的解釋:“言月既沉,江樹搖,歸情猶有余,故曰‘滿’。全篇寫出多情?!雹唷吨袊募毡竟抛⒈緟部返?輯第2冊,第632頁?!叭獙懗龆嗲椤闭_把握了此詩的題旨,王堯衢亦云:“此將春江花月一齊抹倒,而單結出個‘情’字,可見月可落,春可盡,花可無,而情不可得而沒也?!雹帷短圃姾辖夤{注》卷3,第83頁??上鄬ψx。本句“滿”字用得非常好,“滿”字本為形容詞,這里活用為動詞,月光遍照,灑滿江樹,此處南溟對“滿”字的分析非常到位。

釋覺瑞(生卒年不詳)《唐詩譯說》對唐詩字詞用假名注釋,句意則用漢文闡釋。所謂“譯”即訓釋字句為日語假名,“說”則指對詩意的串講?!蹲g說》將《春江花月夜》的主旨界定為“思家”:“此詩借古題賦我望月思家?!雹佟吨袊募毡竟抛⒈緟部返?輯第3冊,第208頁。此語也奠定了《譯說》闡釋此詩的基調,此篇注釋基本上圍繞著離人思家、閨婦思人來展開,如解“玉戶簾中卷不去”承《唐詩句解》之說,亦謂:“此句謂君王恩寵弛,而獨居深宮之女事?!庇衷u下句“搗衣砧上拂還來”云:“此句重謂上離人事,貴賤雖異,所以對月起愁,一也?!鄙顚m的宮女、搗衣的思婦皆是獨居,雖然身份有貴賤之別,但其面對同一輪明月引起的感情都是愁緒?!按藭r相望不相聞”上下文都是在講離人,而《譯說》則解釋為:“謂離人與扁舟子互相思相望等?!雹凇吨袊募毡竟抛⒈緟部返?輯第3冊,第211頁。因為離人在明月之樓上的相思之苦也是扁舟子之想象之辭,正因為扁舟子思念閨婦之深,才會想象閨婦正在望月思君,此筆法與后來杜甫《月夜》如出一轍,故解釋為“互相思相望”的?!蹲g說》對《春江花月夜》字句的揣摩頗有心得,評“愿逐月華流照君”云:“流月光滟滟,隨長江波千萬里遠,無處不照,月華光能到夫君身邊,故愿逐月光,遠到夫君處也。從月而言,故曰‘照’?!雹邸吨袊募毡竟抛⒈緟部返?輯第3冊,第211—212頁。這里釋覺瑞分析了“照”字的妙處,通過《譯說》的分析,我們也能體會到《春江花月夜》用字精巧所在。

《唐詩集注》分為“注”與“評”兩個部分,注文是宇野明霞(1698—1745)、大典顯常(1719—1801)在明人所注的《唐詩選》基礎上增補而成的,評語中多引用鐘惺、蔣一葵的觀點,間有日本編注者的意見。如“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評云:“‘雁’‘魚’二字,暗含‘不相聞’意?!毖泔w魚潛,兩者碰到一起的概率很低,正呼應了上文“此時相望不相聞”。評“昨夜閑潭夢落花”云:“有意無意,可解不可解?!雹芤陨蟽蓷l引文,參見《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叢刊》第2輯第4冊,第163頁。這句評語比較玄妙,大典顯常在《唐詩解頤補遺》有進一步的評述:“此句所謂有意無意,可解不可解者也。然閑潭落花入夢,可見其人胸襟瀟灑,乃如之人,正能吐得許多妙語?!雹荨吨袊募毡竟抛⒈緟部返?輯第5冊,第612頁。所謂“有意無意,可解不可解”是說此句詩意比較含蓄,無法說破,需要讀詩者自己體悟?!扮R花水月”與“閑潭落花”有異曲同工之妙,都表示一種難以言說的幽渺境界?!短圃娂ⅰ冯m然以匯纂明人的評注為主,但注釋詳細,一一指出《春江花月夜》的語源,是閱讀《春江花月夜》比較好的注本。

大典顯?!短圃娊忸U》七卷則是《唐詩集注》的縮減版,本書不事文字訓詁,只有對詩句的評析,評語亦短小精悍。如評“不知江月照何人”云:“以不異之月,照不同之人?!币嘀赋隽舜司浞从吵鲆杂邢拗鼘Ρ葻o限之宇宙的無常感。評“昨夜閑潭夢落花”云:“一句玄妙,轉入旅思。五字題中初著‘花’一句,至末不可不再拈出,則下‘夢落花’三字,奇思妙語,出人意表,若復以花與月間錯互說,便是凡手?!贝蟮涮貏e指出此句以“花”點題之妙,但此花又不是題目中的“春花”,而是“落花”,既呼應詩題,又不墮入俗套。此句又沒有如上文般與月“間錯互說”,而只言花,而且用了“夢”字,提示意脈的轉折,表示從前面的“閨情”轉入了“旅思”,可見構思之妙,故大典稱之為“奇思妙語,出人意表”,不是“凡手”。評“落月搖情滿江樹”云:“‘落’‘搖’‘滿’三字真玄真妙,語盡而意無窮?!雹抟陨先龡l引文,參見《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叢刊》第2輯第5冊,第374—375頁。大典突出了詩句中三個動詞“真玄真妙”,因為此句是全詩最后一句,全詩至此,“語盡而意無窮”,給人一唱三嘆,余韻裊裊之感。正如王壽昌《小清華園詩談》卷下所言:“結句貴有味外之味,弦外之音。 ……張若虛之‘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是皆一唱三嘆,慷慨有余音者?!雹吖B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編》第3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904頁。大典顯常不但對漢學頗有研究,也精通漢詩創作,正因為有豐富的創作經驗,他才能體會到《春江花月夜》的構思與遣辭之妙。

戶崎淡園(1724—1806)《箋注唐詩選》也是受到古文辭學派影響的《唐詩選》注本,他曾師從平野金華(1688—1732)學習荻生徂徠之學?!豆{注唐詩選》亦不重文字訓詁和典故出處,而以藝術分析為主。如評“空里流霜不覺飛”云:“月光清朗,空中已見流霜凜凜,而不見其飛,全是月光?!雹啾鍠|波編:《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叢刊》第5輯第4冊,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2年,第162頁。因為月光朗照,天宇清明,故不覺流霜飄飛。評“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云:“昔年所照之人,今則亡矣?!薄暗L江依然已。以上并感人生?!雹佟吨袊募毡竟抛⒈緟部返?輯第4冊,第162頁。相比徐增評上句云“月不擇人而照,安知其照定那一人”,②《而庵說唐詩》卷4,《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396冊,第595頁。淡園明確指出“昔年所照之人,今則亡矣”,隱含了宇宙無限、人生有限的無常感,所以最后點出此兩句“并感人生”。戶崎淡園對《春江花月夜》意脈的分析也較好,評“江月何年初照人”云:“無限旅情,伏下思歸征客句?!痹u“何處相思明月樓”云:“思婦對月登樓,可生愁?!翁帯韵?,想像語?!痹u“可憐樓上月徘徊”云:“又一轉。想像思婦之恨,月光滿樓不去如徘徊?!雹垡陨先龡l引文,參見《中國文集日本古注本叢刊》第5輯第4冊,第162—163頁?!洞航ㄔ乱埂返氖闱樵凇昂翁帯本涮幇l生了轉折,蔣一葵評云:“綺回曲折,轉入閨思?!雹苤墁E:《刪補唐詩選脈箋釋會通評林?七言古詩》盛唐二,《四庫全書存目叢書補編》第26冊,濟南:齊魯書社2001年,第9頁。吳昌祺也說:“以上只說江月,至此則憶家?!雹萏迫暝冞x釋,吳昌祺評定:《刪訂唐詩選》卷6,《續修四庫全書》第161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00頁。但下文的閨情顯然非“扁舟子”親見,而是其想象之辭,淡園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徐增也說:“良人不在家,而謂其婦是離人,應是想像月在樓上,斷無不照著妝鏡臺者,非正見也?!雹蕖抖终f唐詩》卷4,《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396冊,第596頁。二人英雄所見略同。

《春江花月夜》在日本傳播的契機是18世紀古文辭學派的興起,引發了明代李、王之學在日本的傳播,特別是舊題李攀龍所編《唐詩選》的流行帶動了《春江花月夜》在日本的閱讀與闡釋?!洞航ㄔ乱埂吩诮瓚魸h文學中的受容主要見于《唐詩選》的系列注本,這些注本既承襲了一些明清時代的評注,更多則是日本學者的新注,這就形成了中日學人之間的“文本對話”。江戶漢學家注釋中國古代文學基本有兩種模式:“古來箋詩,其據引則學步李善,解釋則借吻考亭?!雹哂钭裘罏澦?710—1776)《絕句解拾遺考證序》引荻生徂徠手澤例,《日本所編明人詩文集綜錄》,第89頁。即在注釋字句時用李善注《文選》之法,詳注典故之出處;在解釋詩意時則用朱子學的觀點來加以發揮。不過,從《春江花月夜》的闡釋來看,江戶漢學家既注重對詩意句意的闡發,又能抉發詩歌的藝術特色和技巧。如果將日本對《春江花月夜》的評論與明清文人的評點對讀的話,那么可見其不少觀點比較深刻,體現了獨特的藝術感悟。

四、東亞漢文學中的《春江花月夜》擬作

隨著《春江花月夜》在東亞的流傳,東亞漢文學中也出現了不少擬作。從明代中后期開始,中國的擬作開始涌現,⑧王棟梁、王剛:《〈春江花月夜〉文學史價值新探——接受史視野下的闡釋》(《中國海洋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1期)統計,明清兩代名為《春江花月夜》七言作品有17首(本文論述的貢修齡、裘璉之詩未見統計,似可補),本文所論的三詩與張詩相同,皆七言三十六句。黃汝亨(1558—1626)、熊明遇(1579—1649)亦作有《春江花月夜》七言長篇,二者與貢修齡差不多同時,應是受到當時的時代風氣影響。貢修齡(1574—1641)的《春夜有懷次張若虛七言古韻》是較早的次韻詩:

無端春水海天平,春思還隨春月生。望望不知何處是,眼光空到月邊明。不因月色臨青甸,那得江流盡飛霰。光景依稀在目前,無那白沙紛不見。彩云散作埃與塵,皓魄溶溶方滿輪。愿我時時常傍月,愿月時時常照人。人生有情月豈無,月到意中亦相似。自憐落落遠于星,不見皎皎江頭水。思之夢斷枉悠悠,一對鴛鴦兩處愁。扁舟未得邀明月,空有相思月滿樓。清波逐月共徘徊,孤影參差玉鏡臺。漫苦沉吟羞自遣,何當耿耿去還來。江邊玉笛不堪聞,吹入月華飛到君。百里不傳青鳥信,一時那見錦回文。落盡梅花復杏花,春風飄泊阿誰家。裊裊清輝掛楊柳,疏疏倒影又西斜。江畔迷蒙云與霧,江上瀟條來去路。不如乘月卻同歸,洛浦珠光映江樹。

陳繼儒評:原詩有此才情,無此高貴,固應駕而上之。⑨貢修齡:《斗酒堂集》卷1,沈乃文主編:《明別集叢刊》第5輯第57冊,合肥:黃山書社2016年,第545頁。

貢修齡,字國祺,號二山,南直隸常州府江陰(今屬江蘇)人,萬歷四十七年(1619)進士。著有《斗酒堂集》?!抖肪铺迷娂瘮ⅰ贩Q其詩:“或性情流行,或天真爛漫,不雕琢而工巧出,不排蕩而漣漪生,不穿穴異文、搜獵奧義而高閑恬潔,居然似其為人,豈目前子墨家能望其涯涘哉!”①《明別集叢刊》第5輯第57冊,第523頁。原書有缺頁,作者未詳。這個評價似乎過高,貢氏長于政事,其詩大部分是酬酢之作,藝術價值有限。不過在其比較凡庸的詩作中,卻有一首《春江花月夜》次韻之作,讓人眼晴一亮。

本詩所附陳繼儒的評點顯有過譽之嫌,貢詩與張詩相比雖然語匯、意象相似,但情韻相差較遠。張詩之美即在于含蓄迷離,在閨情、離思的外表下,傳遞的是人生的無常感,以及人在無限之宇宙面前的無力感,這種思致是超越性,也是具有普遍意義的。這些情愫都是通過春、江、花、月、夜等意象交織而成的整體意境傳達出來的。張詩的普遍性還體現在抒情的主體上,雖然詩中也出現了“人”“君”等人稱代詞,但很明顯詩中的“人”并非具體的個人,而是指普遍的人,抒情的視角也是一種超然的宇宙視角;而貢詩中的“人”通過上下文可以推測指的是思婦,抒情的視角是具體的,這樣就限制了抒情的普遍性。貢詩在構思上也努力將春、江、花、月、夜貫穿于全詩,但全詩都是在渲染離思,在境界上就遜于張詩的超越性。張詩通過換韻,致使其抒情的層次較為分明,客愁、閨情、離思很自然地通過意脈的流動在詩中展現。貢詩是戴著鐐銬跳舞,受到次韻詩和詩題的限制,發揮的空間比較小,而且詩中大量襲用原詩的語匯(如“白沙”“扁舟”“月華”等),也使抒情的張力得不到伸展。張詩結尾“落月搖情滿江樹”,余韻裊裊,而貢詩似乎想營造一個光輝的結局,但太普通。貢詩有些句子寫得也值得稱道,如“人生有情月豈無,月到意中亦相似”,人生而有情并不奇怪,但詩人卻說月亦有情,正如唐人所言的“多情只有春庭月,猶為離人照落花”(張泌《寄人》)。不過,這首詩整體上比較平庸。

明清之際李雯(1607—1647)的《春江花月夜》雖然不是張詩的次韻詩,但從內容和形式上看完全是對張詩的擬效:

長干兒郎越溪女,共隔江潮怨春水。既逢江上明月生,復見江花麗晴綺。江明花影不勝春,逐月流波宜照人。淡淡煙中籠水玉,靡靡沙際飄紅綸。此時江畔春歸燕,更值銜花夜相見。三春游女花作衣,一曲歡聞月為扇??蓱z江上雙嬋娟,飛紈動翠愁欲然。無端自倚青綺帳,安能獨上木蘭船。木蘭船上春風度,搖曳明紋灼芳素。玉戶遙開人不眠,綠帆遠漾情無數。無數愁心江上閑,離人夢到茱萸灣。安知鮫妾遺珠去,不有明童跨鯉還。鯉魚撥剌江水急,綠浦沉沉弄珠立。妾意常隨南浦云,知君又作錢塘客。橫塘烏棲繞落花,何人向月彈琵琶。月明獨照相思浦,花落先飄蕩子家。蕩子春深不知處,北霧南云障江樹。月暗蘭皋芳緒迷,離思空落踏青路。②李雯:《蓼齋集》卷15,《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11冊,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338頁。

根據此詩韻腳,可知與張詩一樣也分為九解,同樣用了“西洲格調”,③關于“西洲格調”,參見張伯偉:《宮體詩的“自贖”與七言體的“自振”——文學史上的〈春江花月夜〉》,《文學評論》2018年第5期。多處用了蟬聯格。此詩的意脈比較清楚,是一首閨怨詩,通過“妾”可知抒情主人公是“越溪女”,寫的是她在春江花月夜之時對“長干兒”的思念牽掛。長干兒隔江相望,但春潮阻隔了兩人的相見,一個“怨”字顯出情感的濃度?!敖惽缇_”既寫出江花在明月下之美,亦是越溪女對自我的愁嘆?!暗薄懊颐摇眱删溆诠朋w中自成對仗,寫出煙水籠月的朦朧美。三春游女的春游之樂勾起抒情主人公的愁思,江上的雙嬋娟也暗示了自我的孤單?!帮w紈動翠愁欲然”此句寫得很好,一句“愁欲然”看出愁緒之熾烈。于是順理成章,抒情主人公便自倚青綺帳、獨上木蘭船,希望排遣內心的愁思?,F實中無法相見,只能“夢到茱萸灣”了。茱萸灣在揚州江都縣,④祝穆撰,祝洙增訂,施和金點校:《方輿勝覽》卷44“茱茰灣”條載:“《郡國志》云:‘在江陽縣東北九里。隋仁壽四年,開以通漕運。其側有茱萸村故名?!謪峭蹂▏L開茱茰溝,以通海陵倉?!北本褐腥A書局2003年,第793頁。是淮揚勝地,⑤趙弘恩等監修,黃之雋等編纂:《江南通志》卷首二之二載康熙《高旻寺碑記》云:“茱萸灣者,乃維揚俗稱寶塔灣也。居三岔河之中,南眺金、焦諸峰,北枕蜀岡之麓,足為淮南勝地?!薄毒坝∥臏Y閣四庫全書》第507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第92頁。也是詩中“蕩子”游蕩之地。在唐詩中,也經常寫到茱萸灣,與相思關聯者頗多,張謂《湖中對酒作》:“別后相思復何益,茱萸灣頭歸路賒?!雹偻蹩俗專骸逗釉烙㈧`集注》卷上,成都:巴蜀書社2006年,第110頁?!百d”即遙遠之意。夢到茱萸灣,也意味著歸途遙遠?!磅o妾遺珠”似用《搜神記》之典:“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緝績?!雹诟蓪氉?,李劍國輯校:《新輯搜神記》卷28,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43頁。詩中將鮫人改為“鮫妾”,意在突出其離別之悲。夢到茱萸灣之后,才知道“君”又作了錢塘客?!皺M塘”一語讓人想起范成大的詩“年年送客橫塘路,細雨垂楊系畫船”,③范成大:《橫塘》,富壽蓀點校:《范石湖集》卷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5頁。以及賀鑄的詞“凌波不過橫塘路”。④賀鑄著,鐘振振校注:《東山集校注》卷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52頁。這些詩詞都與客情和閨思相關,結尾又回到相思主題,末幾句春、江、花、月、夜五個意象悉數出現。本詩開頭的“明月”這時已經變為了“月暗”,象征著抒情主人公內心的黯淡;本來“麗晴綺”的江花也變成了“芳緒迷”,寓示著抒情主人公情緒的灰暗,最后一句中的“空落”寫出了思婦的失落與失望。

李雯是明末江南重要士人社團幾社的成員,長于詩詞創作,與陳子龍、宋征輿并稱為“云間三子”。李詩見于《蓼齋集》卷15,這一卷全為七言古風,分為“擬古”“述感”,《春江花月夜》即是“擬古”第一首。李雯似乎比較喜歡寫擬古詩,其集卷3至卷8全部是他所作的擬樂府詩,卷9五言古詩部分第一類也是“擬古”。李雯大量寫擬古詩,可能在文學練習外,也受到明代復古風氣的影響,其擬《春江花月夜》應是這種思潮影響下的產物。李詩未用張詩原韻,故能從張詩原韻中跳脫出來,得到了發揮的空間。李詩較貢詩有進步,抒情的深度和意象的密度都有所增加。石維昆《蓼齋集序》稱:“(李雯)古詩本于陳思、阮公,靈秀遙峻,間出二謝,顏、鮑以降不屑矣。 ……至于峻若壁峰,奇如海颶,或為鷹羽之迅厲,或象喬松之勁直,謖謖蕭蕭,霜寒鶴潔,則又獨自成宗,不求儔侶者也?!雹荨掇S集》卷首,《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11冊,第160、162—163頁。這都說到李雯的創作能夠自成一家,不類同輩。不過,此詩模擬的痕跡過重,離張詩的神韻還比較遠,只得張詩中寫閨怨的一面,而張詩中對宇宙人生的思考則完全沒有寫到。

清人裘璉(1644—1729)《賦得春江花月夜》云:

長江浩浩千萬里,西極瀟湘東揚子。何時不見江水流,惟有春江動客愁??统钭蛞怪嗌?,可憐飄泊一孤舟。忽驚江上明珠吐,冰輪擁出潛蛟舞。江流流月月華明,月色照江江聲苦。古來多少見月人,古來多少凌江父。今古相思不相見,惟有落花浮水面。爛如濯錦燦流霞,帶月隨江還片片。我思落花從何來,遠自武陵近天臺。武陵仙子厭人間,天臺劉阮思塵埃?;ㄩ_便有落花時,看花之人去不回。我今作客不憶家,年年芳草在天涯。非無望月閨中婦,飲水湘江淚如麻。相思不見復何益,空使流年老歲華。歲華老去信徒然,江聲月色恨綿綿。今夜飄零何處宿,乘槎直欲上青天。揚子瀟湘春欲暮,燕子伯勞歸去路。何如載月一回眠,醒來月落桃花渡。⑥裘璉:《橫山初集》卷1《雪耕稿》,《四庫未收書輯刊》第9輯第18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12頁。

裘璉,字殷玉,一字蔗村,號廢莪子,人稱橫山先生,浙江慈溪人。此詩亦連換九韻,并且用了蟬聯頂針格,與張詩相同,詩中的一些語匯(如“瀟湘”)也和張詩形成互文。此詩最得張詩神髓,在主題上雖也寫客情、閨思,但亦有對時間和人生之思考?!肮艁矶嗌僖娫氯?,古來多少凌江父。今古相思不相見,惟有落花浮水面”,多少見月人、多少凌江父在時間的洪濤中成為了古人,同一輪明月,觀看的人卻是不同的,今人也不見古人。我們在張詩中讀出的是月光下的寧靜,而裘詩卻打破了這種寧靜,創造出“忽驚江上明珠吐,水輪擁出潛蛟舞”這樣的意境,寫出月出東山時的動感。裘詩又創造出一個“落花”的意象,“落花”不但呼應了詩題,而且勾連出下面數句。通過落花又深化了人生無常的主題:“花開便有落花時,看花之人去不回”?;ㄩ_有落,看花之人一去不回,似乎暗示著一種任何人都無法擺脫的宿命,和上文“見月”兩句形成呼應。下文又回歸“客愁”和“相思”主題,但結句亦顯稍弱,遺韻不足。裘詩云“空使流年老歲華”“江聲月色恨綿綿”,此兩句雖言“閨中婦”,但又何嘗不是自比呢?此“恨”既是閨愁,亦是詩人不遇之恨。據《(雍正)寧波府志》卷26記載,裘璉“天才過人”,然“?蹬場屋者五十余年”,①曹秉仁修,萬經等纂:《(雍正)寧波府志》,清雍正十一年(1733)修,乾隆六年(1741)補刊本。七十二歲始成進士,故此詩又投射進作者的身世之感。裘詩雖比不上張詩,但正如高士奇《橫山集序》所言:“四明裘子殷玉沉酣丘索,镕鑄古今。 ……讀其文,滉瀁閎肆,得大家之神?!睆膶懛ㄉ蟻碚f,裘詩確能得張詩之神,都有比較深邃的內容貫注到詩中。高士奇序又稱“其排偶、樂府及古今各體詩,秀麗渾雄,要歸大雅”,②《橫山初集》卷首,《四庫未收書輯刊》第9輯第18冊,第3頁。從《橫山初集》來看,裘氏確實長于樂府,集中所擬樂府詩也較多?!顿x得春江花月夜》也是一首樂府擬作,雖亞于張氏原作,但也頗見裘氏匠心所在。

隨著《唐詩選》在日本的盛行,《春江花月夜》得到了廣泛的閱讀,日本也產生了眾多擬作。③除了下文論述的兩首之外,日本尚有三宅緝明(1674—1718)《春江花月夜》(《觀瀾集》卷9)、江村北海(1713—1788)的《武圣謨宅小集同賦春江花月歌》(《北海先生詩鈔》卷上)、福世謙(生卒年不詳)的《春江花月夜》(《石室詩抄》卷2)等七古擬作,茲不詳論?!短圃娺x》的流行與荻生徂徠及其弟子服部南郭的推動息息相關,荻生徂徠本人就作有一首《春江花月夜》,④荻生徂徠:《徂徠集》卷1,《日本漢文學百家集》第116冊,第25—26頁。不過此詩為五言古詩,與張詩在詩體上并不完全一致。中國流行的《春江花月夜》除了有張若虛的七言古體外,還有隋煬帝的五言絕句二首。荻生徂徠之詩雖非張詩的次韻詩,但應脫胎于張詩,同時借鑒了隋煬帝詩。該詩開首兩聯“人道春江好,春江況月明。林花岸上發,仙桂波中生”與張詩押相同的韻腳,這應是受到張詩影響。詩歌前半部寫景,月光下的春江與林花有一種旖旎之美,“影香清且輕”一句寫得特別有詩意,仿佛林花馥郁的芬芳已經滲透到月影之中,這應是受到隋煬帝詩中“夜露含花氣”的啟發。詩歌最后寫到“江月忽不見,江花無常榮”,表面上是寫江月、江花,其實也表達了人生的某種無常感。最后一聯“唯有江潮水,依舊繞江城”頗得張詩韻致,寫得余韻裊裊,言已盡而意無窮。荻生徂徠等人推動《唐詩選》的刊刻,使其所載詩歌得到普及,并影響到當時的漢詩創作,從而形成了漢籍刊刻、閱讀與漢詩寫作的“書籍環流”。⑤“書籍環流”借用自張伯偉提出的概念,他認為“書籍環流”“包含了書籍本身在傳播中的多向循環,書籍內容的閱讀、接受并反應的互動,以及由此引發的觀念和文化立場的變遷”(張伯偉:《書籍環流與東亞詩學——以〈清脾錄〉為例》,《中國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那么通過閱讀反饋到漢詩創作中,也是所謂“多向循環”中的一環。

再看伊藤東涯(1670—1736)的《江上花月歌》:

勸君莫看江上月,江月促年容易流。勸君莫賞江上花,江花飛飛春又秋。江花江月太無情,盈虧開落不肯休。君不見翡翠帳中金鑿落,滿堂絲竹陸海羞??丛沦p花度年年,不信人間有底愁。又不看五陵年少氣如虹,鈿鞍寶馬綠錦鞴??丛沦p花出日日,東阡南陌取次游。富貴無常人易老,人間何處有丹丘。朱門人去掩黃土,綠鬢時換忽白頭。白頭黃土無人問,月白花紅自悠悠。悠悠宇宙人如蟻,誰將姓名宇宙留?⑥伊藤東涯:《紹述先生文集》卷21,《日本漢文學百家集》第122冊,第499—500頁。

伊藤東涯是“古義學派”創始人伊藤仁齋(1627—1705)之子,“古義學派”與荻生徂徠的“古文辭學派”都以反朱子學著稱。徂徠與東涯為同時代人,他們都有《春江花月夜》的擬作,可能是受到《唐詩選》流行的影響。東涯的詩并不算張詩完全意義上的擬作,原詩中的“春”“夜”在詩題中并未出現,但此詩接繼了張詩“人生無?!钡闹黝},直接出現了“富貴無常人易老”之句,應是此詩的核心思想。張詩中春、江、花、月、夜是五個獨立又緊密勾連的意象,而此詩突出的是“江上月”“江上花”這兩個意象,意在表達“江月促年”中個人無法把握生命流逝的無力感,江花春秋代謝中個人無法挽回時序的無奈感。江花、江月本是極有詩意的物象,但在永恒的宇宙面前,其“盈虧開落不肯休”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卻顯得“無情”。所以無論是翡翠帳中的金飾,還是吐氣如虹的五陵年少,在時間的面前,終會蒙塵生銹或化作塵土。作為信仰理性主義的儒學家,東涯并不相信“丹丘”(神仙之鄉)的存在。本詩的最后兩句將詩歌的思考上升到宇宙的高度。在亙古無垠的宇宙面前,人像螻蟻一樣渺小,作為儒學家的東涯思考的是如何在宇宙中留下自己的痕跡,從而克服江月、江花“盈虧開落”的無常給人帶來的緊張。江村北海云:“余嘗謂經儒不習文藝,文士或遺經業。能兼二者,唯東涯、滄浪二儒而已?!雹俳灞焙#骸度毡驹娛贰肪?,《日本漢詩話集成》第2冊,第920頁。贊嘆東涯能夠兼顧經學與文學。東涯此詩既有對富貴無常的思考,又有對宇宙人生的叩問,可謂東亞擬效《春江花月夜》作品中較富哲學深度的詩。

朝鮮漢文學中的《春江花月夜》擬作皆為次韻詩。金養根(1754—1809)《次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韻》云:

江沙聚散苦難平,江云片片隨處生。更看江心娟娟月,岸芝海棠遙分明。政爾花發迷春甸,豈說花老飄如霰?;ㄏ愫驮律蠙诟?,千里此夜誰共見?琉璃寶榻絕一塵,少焉漸高東山輪。良宵易曉無十日,探花玩月來何人?陽臺暮雨望未已,手撫芍藥顏與似。一曲迎郎月初圓,大江滔滔生春水。春水可淺我望悠,如訴鳳笙空惹愁。黃昏有約三更近,奈此新妝憑翠樓。東南孔雀飛徘徊,葛虆遠遠垂黃臺。二曲迎郎月如夢,渙渙溱洧魂去來。我有雜珮君應聞,我有清茶要勸君。如何荷露轉輕薄,琴心徒爾搖卓文。三曲迎郎更踏花,晼晩芳辰宜君家??臻|翠被夜何似,江花易老江月斜。蒙蒙花外暮年霧,可憐佳期違中路。無心?鴦江上飛,落月依微相思樹。②金養根:《東埜集》卷3,《韓國文集叢刊續》第94冊,首爾:韓國古典翻譯院2010年,第61頁。

張詩的內蘊比較深厚,而此詩的主題則限于閨怨;張詩中抒情主人公的身份比較模糊,此詩抒情主人公則是女性。張詩在抒情時有明顯的宇宙意識,“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對人生的大哉問,具有普遍的意義;而此詩的反問“千里此夜誰共見”“探花玩月來何人”,只局限于小我和具體的情境,在境界上與張詩相差較遠。如果說特色的話,就是該詩引入了復沓遞進的句法:“一曲迎郎月初圓”“二曲迎郎月如夢”“三曲迎郎更踏花”,詩歌以思婦的口吻寫出對良人的思念,其思念之情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在變遷。月初圓之時,人約黃昏后,新妝憑樓,悵望遠人,卻遲遲見不到思念的人,只見葛虆垂黃臺。朗月當空,月色如夢,荷露轉薄,寄心于琴,但亦無人響應。江月西斜,夜將達旦,思婦獨守空閨,獨擁翠被,仍未等到心愛的人。江花易老,暗示著紅顏更易老。末聯寫到鴛鴦雙飛,實則喻己之獨守空房。金養根在詩中用傳統的代言筆法,揣摩思婦的心理,雖然感情很真摯,但終感不夠細致。

趙寅永(1782—1850)《家侄秉龜步唐人張若虛〈春江花月〉韻,詠上元月,邀卞海夫持淳同賦作詩社,一佳事,余亦口占戲次》云:

上元月如玉盤平,丹桂逢春魄盡生。一年一十二度圓,月到上元月最明。星是侯服環畿甸,江是朝日燭冰霰。除卻雨灑云綴外,浮生百歲凡幾見。三尺泥與十丈塵,滾滾春陌忙蹄輪。如此良宵如此月,消受合是清福人。對月哦詩詩能已,對月飲酒酒何似。濱梅汀柳亦生色,江冰已泮盈盈水。水上即月閑悠悠,酒為忙事詩為愁。何必赤欄橋頭行,五更明月復滿樓。月與人影共徘徊,脈脈相照此靈臺。春意藹處夜氣虛,未許一點滓穢來。我歌春月倩君聞,愛我好我惟夫君。冉冉流光頭漸皓,興到欲狂焉用文。月圓則虧未圓好,此理曾講讀《易》家。只為以月名佳節,偏惜西峰月已斜。仙子謾說乘云霧,游人空嘆在道路。較我月色誰多少,春園更有盤桓樹。③趙寅永:《云石遺稿》卷2,《韓國文集叢刊》第299冊,首爾:民族文化推進會2002年,第33—34頁。

此詩雖說是張詩的次韻,但不像中國的擬作緊貼原作,它與原詩的關聯性較弱,詩題中的“春江花月夜”,寫得比較多的是“月”,也即詩題中的上元月,而對其他四個意象則描繪得較少。張詩中出現的離情、閨思在此詩中完全沒有出現,因為此詩是為“詩社”而作,故詩歌突出了交際色彩。此詩也繼承了張詩中對人生無常的吟詠,如“除卻雨灑云綴外,浮生百歲凡幾見”,這一聯頗有《莊子》的色彩,《莊子?盜跖》:“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闭缫辉轮?,開口而笑不過四五日;一生之中,能見到朗照乾坤的上元月,應該也不會太多。推而廣之,人生短暫,適意開心之日又有幾何?此詩用典不多,明白如話,有些句子則暗用中國之典,如“春意藹處夜氣虛,未許一點滓穢來”,“滓穢”等語當是出自《世說》。①《世說新語?言語》:“司馬太傅齋中夜坐,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以為佳。謝景重在坐,答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狄驊蛑x曰:‘卿居心不凈,乃復強欲滓穢太清邪?’”劉義慶著,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周祖謨等整理:《世說新語箋疏(修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50頁。此詩也有鮮明的朝鮮漢詩特色,即以理入詩。朝鮮時代,朱子學是主流的思想學說,朝鮮士子浸潤極深,臨文之際,不禁也會以詩言理。據尹定鉉《云石遺稿序》載,趙寅永之父“遂于《易》學”,寅永可能也受到家學的影響,故此詩也出現了諸如“月圓則虧未圓好,此理曾講讀《易》家”這樣富有哲理的句子。尹定鉉《云石遺稿序》又稱,趙氏“詩詞則雋而潔,麗而不靡”。②趙寅永:《云石遺稿》卷首,《韓國文集叢刊》第299冊,第3頁。就此詩而言,雖談不上雋永可諷,不過有些句子讀來也頗可回味:“三尺泥與十丈塵,滾滾春陌忙蹄輪。如此良宵如此月,消受合是清福人?!笨蓱z大多數世上之人,寧愿奔騰汩沒于三尺泥與十丈塵中,也不愿意脫卻名利的羈絆而享受良宵朗月這樣的人間清福。此詩雖為“戲次”,但因為作者投入不少的個人的情志,所以意蘊也較為深厚。

《春江花月夜》在明代中后期被重新“發現”后,隨著明代文學的東傳,形成文學上的“蝴蝶效應”,在東亞諸國通過選本、注本、次韻、擬作等形式傳播。這些《春江花月夜》的“文本家族”③“文本家族”(family of texts)借用自宇文所安提出的概念,參見宇文所安撰,葉楊曦、卞東波譯:《桃花源的長官》,卞東波編:《中國古典文學與文本的新闡釋——海外漢學論文新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204頁。既與原文本之間存在著密切的親緣性,又呈現了原文本的開放性與豐富性。東亞漢文學也受到《春江花月夜》的沾溉和影響,很多詩歌化用張詩的意象和詩語,承襲或發揮其主題。中國、日本、朝鮮也產生了若干首《春江花月夜》的擬作,它們雖都是對張詩的回應,而且多為次韻詩,但三國的擬作并不相同。中國的擬作比較貼近原作,所用意象、語匯、主題基本是從張詩中而來,因而無法擺脫張詩的影響,在構思與技巧上,創新性欠缺。不過,有的擬作也打并入作者的個人身世之感。日本并無次韻之作,在寫法上也就不必循張詩之規,不少擬詩的作者是儒學家,所以在擬作中貫穿了他們的哲學思考,出現了“宇宙”“無?!钡取按笤~”,并突出“富貴無常人易老”的主題,從而與江戶漢學家認為《春江花月夜》寫“人生無?!钡年U釋形成呼應。朝鮮的次韻詩雖在聲韻上同于張作,但脫離了張詩原有的抒情范式,有的地方還融入了朝鮮文化元素,在詩歌中加入了性理學的內容。

余論

從漢文化圈的長時段來看,《春江花月夜》的東亞注釋、評論、擬作基本出現于17世紀至18世紀,這與李攀龍、王世貞等“后七子”的文學思想在東亞的流播密切相關。李、王的文學復古思想改變了《春江花月夜》的命運,而李攀龍或托名其編纂的《古今詩刪》《唐詩選》等書則推動了《春江花月夜》在東亞的閱讀。李、王思想東傳到日本、朝鮮,引發了兩國的復古思潮和宗唐詩風,《春江花月夜》正是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被閱讀、被理解、被擬效的。近代之前的東亞漢文學并非封閉的系統,中國的文學思想產生之后,不久就在日本、朝鮮形成了聯動。我們再回到海德格爾提出的“世界中”的概念,可以看到處于“世界中”的文學并非是靜態的,同一篇《春江花月夜》在東亞三國流傳與接受也是不同的。中國明清時代除了擬作之外,也出現很多有關《春江花月夜》的評論,④主要見于當時的唐詩總集中,參見程千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集評》,《古詩考索》,第102—116頁。甚至還出現數篇鋪陳張詩的《春江花月夜賦》。⑤清人李堂、柯萬源、朱蘭皆有《春江花月夜賦》,馬積高主編:《歷代辭賦總匯》第11、15、18冊,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日本漢學家不但有擬作,而且《唐詩選》注本中也集中了大量的評論,且評論的深度并不亞于中國學者。朝鮮則未見相關的注釋,但《春江花月夜》是士人日常的讀物,且產生的擬作皆為次韻詩。東亞三國接受《春江花月夜》也存在著明顯的時間差,中國在明代中后期出現了《春江花月夜》的擬作和評論;日本大概在一個世紀后,受到“古文辭學派”和《唐詩選》的影響才出現大量擬作和注釋;朝鮮受到李、王文學復古思想影響較早,但出現《春江花月夜》次韻詩最晚,不過也是在17世紀末至18世紀初出現了朝鮮士人閱讀《春江花月夜》的記載。

除了在東亞漢文化圈產生影響之外,《春江花月夜》在近代也通過翻譯流傳到歐美,比較重要者見于巴德(Charles Budd)編譯的《古今詩選》(Chinese Poems,牛津大學出版社1912年版)和弗萊徹(William John Bainbrigge Fletcher)編譯的《英譯唐詩選》(Gems of Chinese Verse,商務印書館1918年版)。巴德的《古今詩選》翻譯了55首中國從漢魏六朝到唐宋及清代的詩歌,《春江花月夜》即為其一(詩題譯為“The River by Night in Spring”)。弗萊徹的《英譯唐詩選》則是第一部專譯唐詩的譯本,①江嵐、羅時進認為:“弗萊徹的《英譯唐詩選》(Gems of Chinese Verse)是第一本斷代唐詩英譯著作,具有較高的傳播影響?!眳⒁娊瓖?、羅時進:《早期英國漢學家對唐詩英譯的貢獻》,《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2期?!洞航ㄔ乱埂返挠⒆g即見于該書(詩題譯為“Moon Thoughts”)。通過這兩部一百多年前的譯本,《春江花月夜》也為歐美讀者所知,產生了更大的國際影響。

大衛?丹穆若什(David Damrosch)認為,“世界文學”是“所有在其原來的文化之外流通的文學作品”,并且“活躍在超出原有文化范圍之外的另一個文學系統中”。②丹穆若什著,查明建、宋明煒、黃得先、陳婧祾譯:《什么是世界文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頁?!洞航ㄔ乱埂芬栽暮妥g文的方式流傳到中國文化之外,進入到東亞漢文學以及西方文學之中,最終成為超越單一國別文學的“世界文學”。除了將《春江花月夜》納入到“世界文學”的脈絡中理解其意義之外,我們還可以從文學文化史的角度來探究文學作品的意義。每一篇文學經典都有自己的文化史,也是這部作品及其周邊世界的歷史,包括文本的創作、刊刻、抄寫、鐫刻、閱讀、口誦、記憶、注釋、模擬、評論等環節,作者、刊刻者、抄寫者、讀者、評者等意義賦予者,以及刻本、寫本、注本、校本、評本等“亞文本”,也包括文本在本國與域外的流傳。唐詩經典《春江花月夜》及其周邊文本的文化史為我們展現了一個色彩斑斕而意義豐富的文學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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