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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兵,如兵

2023-10-02 04:56文濤
芳草·文學雜志 2023年5期
關鍵詞:甘蔗

當柳林鎮的露天電影放到第三天,蘭縣民政局干部星夜突然造訪,帶來周舟犧牲噩耗的那個傍晚,我很自然想起三天前,周木大學錄取通知書以“掛號信”的方式抵達柳林鎮的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周景山像剛喝過半斤烈酒,紅光滿面地當眾拍板,要搞個電影周,請全鎮人民連看五天電影,還在眾人熱烈的起哄聲中全部敲定戰爭片,那豪邁勁兒不亞于他自個兒升官發財的景象。

鎮上是有些年頭沒放電影了,惹得一幫小屁孩奔走相告,勝似過年。暮色剛至的時候,我就離家出發,接汪亭得拐進范湖,另外還有件準備工作挺費時間,一想起那件醞釀了好久的事兒,我的內心就會莫名地激動老半天。哎,大可不必吧。

我不去想,身后會不會襲來寒風冷雨,既然目標是地平線,留給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腦海中,突然躥出這樣幾句詩行。那個被稱之為無數人青春集體記憶的暢銷詩人。哼,我還暫時不把他當偶像吧!

電影周即將登場,人們自然歡欣鼓舞。我卻發現父親李大用心神不寧,憂心忡忡。他的甘蔗太打眼了,他害怕有人打主意。天一擦亮,他便潦草地抹了把臉,一趕到甘蔗林海,就發現出大事了,有人偷甘蔗了!

我早看出那天清晨他一臉晦氣相,我忘了提醒他,現在告訴他,他肯定責怪我事后諸葛亮。視甘蔗如生命的父親,把甘蔗種成了蘭縣的搶手貨,那些貪吃的蘭縣城人們像臘月三十迎財神一樣,對父親的甘蔗鐘愛有加。我記得今年的甘蔗種子是省城一位專家推薦的,優質品種就是不一般,汁多、皮薄、節長、味甜,無裂縫,不易鬧蟲害,鮮綠亮堂的甘蔗葉兒耀武揚威地伸向天空,微風一吹,如萬千神勇的士兵,列隊行進,氣勢如虹。

我能揣度父親李大用站在甘蔗林海深處的心境,他的內心一定像七月漲水的柳林河,一波連著一波,延綿不絕。

記得整個夏季,他每天在肩頭搭一條毛巾,一身臭汗地掏我家屋后的那個茅廁來給甘蔗追肥,眼看著甘蔗“噌噌噌”地拔著節,一天高過一天,他開始莫名地擔心有人起歹心。一茬一茬的甘蔗一旦被偷,就會引起連鎖反應,你根本記不得被偷了四顆五顆,還是六顆七顆,給了偷吃者渾水摸魚的絕佳時機。而且,按柳林鎮的說法,被偷的總是最好的。一旦開頭,結局難控呀。這大概是所有甘蔗種植戶的噩夢。正琢磨守夜的事兒,沒想到有人就下手了。下手可真快啊。

這個糟糕透頂的事實如烏云壓頂,讓待在甘蔗林海深處的父親好半天沒緩過勁來?,F場研判,應該是個內行的家伙,不僅專挑個頭粗壯的,就連甘蔗葉兒也被扎成把兒,均勻有致地撒在另一家甘蔗地里。掩人耳目,瞞天過海。父親蹲下來,來回數了數,又核實葉把兒,整整六顆。世風日下啦!父親破口大罵。罵著罵著,他開始口干舌燥,語色變調,他抬頭看看云天,烈日當空。他沮喪地撿起葉把兒,整齊地擺在我家地頭,曝曬兩天就可以入灶當柴了。

我和汪亭、周木就讀一中同一個班。度過炎炎七月,高考便開始陸續放榜了,而通知書都是以“掛號信”的方式寄達學校。在柳林鎮,一張燙金的大學通知書,不亞于一顆衛星,大學越知名,衛星越耀眼。

周木的衛星已然放了,我內心不焦急那是瞎說,就怕人家拿這事盤問我、取笑我。我那老實巴交的父母親雖然沒把牛吹出去,但那心思早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好在汪亭也沒有接到通知書,她可是一中名副其實的“學霸”,在學習上我和周木都難以望其項背?,F在有了汪亭這個例子做擋箭牌,我便暫時把燙金通知書拋置一邊。一想到和汪亭肩并肩坐著看露天電影,我的心便飄忽起來了?!皰焯栃拧睍簳r不來,又有什么關系呢?

剛準備出門的我,卻一頭撞到進屋的父親身上,一瞬間,一股濃重的汗腥味兒直沖我鼻腔里,我抬眼一瞧,他肩頭搭的那條抹布似的毛巾黃得厲害。我一個踉蹌,他慌忙伸出雙手,大概是想扶我一把,我卻一閃身躲開了。他張著嘴,無限驚訝地望著我。我頭發剛洗過,他大概聞到一股熟悉的香皂味兒,眼神突地閃爍了一下,我猜測他已經記起香皂的事,那香皂是他上次到蘭縣城賣甘蔗給母親買的,牌子叫舒膚佳,聽說城里女人都用這個。

他咧嘴一笑,一把拽住我的胳膊。

拉我干什么?我氣鼓鼓地。

他慈眉善目,無比親切地拉扯著我,像在扶持著一顆茁壯的甘蔗,手感大概是出奇地好。

你娘要去看電影?他語氣溫和,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我頭搖得像波浪,極力否認,又將凳子悄悄藏到身后。

麥子,哦,李麥俊同學。大概覺得我長大了,該有自己的小秘密了,他通情達理地不再追問,低聲呼我的小名,感覺不對,又旋即更正。

胳膊都讓你弄腫了,你是不是考慮給點零花錢啦?我甩開他的手臂,不滿地嘟噥。

仿佛一夜之間,我的嗓音變粗重了,說話的當兒,整個喉結會像一只紅色的松鼠上下跳躍。他緊盯著我,我發現他雙手在不停地掏口袋,仿佛那是個無底洞,他掏了上衣又掏下衣,憋著嘴,像消耗了他全身的勁,老半天,才掏出一張皺巴巴的毛票子。他顯得遲疑不定,我猜想那是他明天的煙錢,他大概在糾結要不要給我。

買瓶汽水都不夠,你還是留給自個兒用吧。我沒好氣。

他喜歡我這種腔調,他認為我足智多謀,挺有辦法的。

麥子,咱家的甘蔗被人偷啦!突然,他低沉地說,帶著一絲哭腔。

我怔了一下,眼望別處,沒作任何表示。

從今晚開始,我要去守夜,我還不信抓不住那賊,麥子,陪我一起守夜吧。

他用那汗黃毛巾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神情憂慮地說。

那不行,今天有戰爭大片。我眉頭一皺,斬釘截鐵地說,鎮上兩年沒放戰爭大片了。另外,提醒你別整天麥子麥子地叫,人家都要上大學了還喊綽號,你不顧忌影響我還要顧呢。

李麥俊同學,那可是咱家的甘蔗呀!聽了這話,他像霜打的茄子,顫著嗓門說。

這是你自個兒的事。我淡然地說。說完,我便跨出家門,大概用了一眨眼的工夫,便消失在他的視野中了。

炊煙升騰的時候,鄉村像個大煙鬼。父親一屁股跌坐在那張破舊的藤椅上,良久,一股暖烘烘的氣息從地面升騰,透過腳掌傳給小腿,傳給大腿,通過五臟六腑直達心窩。他又用那汗黃毛巾抹了把臉,從衣袋里拔出一截皺巴巴的香煙,仔細捋了捋,又放在鼻翼下仔細嗅了嗅,在那溫暖而熟悉的煙草氣息的誘惑下,他顫著手劃燃火柴,點著香煙,又深深地吸了口,淡藍的煙霧升騰起來,頃刻間在他身邊纏繞起來,像一個頑皮嬉鬧的孩童。

此刻的他,一定沉醉在蒼老渾濁的記憶長河里。

我是他眼里的乖孩子,三年前考入蘭縣一中的時候,父親越看越覺得我是個讀書料子,便決定傾力一搏。他一輩子沒讀多少書,沒走出蘭縣城見過世面,我是他生命的延續,他巴望著我應該替他走出去,讀名牌大學,到大城市工作,逢年過節之時,無限風光地回鄉省親,那將是他的高光時刻,讓他在左鄰右舍面前好好抖一抖。他這輩子就圖這個了。

現在,他把所有心思都花在那三畝三分甘蔗地上,我常聽見他在甘蔗林海自言自語——要爭氣啊,你就是學費啦,你就是希望啦,你就是我李大用的目標啦。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么,甘蔗變得金貴,成了他的命根子。

在一中讀書那幾年,周末天蒙蒙亮的時候,我喜歡待在菜地里,在黃瓜棚、豆角架前,嘰里呱啦地背一堆英語單詞,我前腳到菜地,他后腳就跟來勞作,像頭服了興奮劑的黃牛,陪我在田園里迎接柳林鎮第一道霞光。他在地頭忙乎,輕手輕腳,輕聲哼哼,生怕驚擾我,他聽不懂我念叨什么,就如我聽不懂他哼哼什么。只有在一些特別的時刻,我才聽見他像一頭剛走下田野的黃牛,驕傲地囈語——不錯呀,希望大大的呀,全鎮數你最有福呀!看我常上光榮榜,他內心那件隱秘心事便如追肥后的甘蔗“噌噌噌”拔節生長。他保持低調,毫不聲張,真到了夢想成真的那天,他也準備低調,事實就是最好的一張牛皮,無須吹噓,無須四處張揚。這符合父親的性格,一入盛夏,甘蔗天天拔節,一天一個樣,站在快成林海的甘蔗地頭,他沒對任何人炫耀,將那份甜膩膩的心情,像珍藏古董一般摁在內心最深處。

父親喜歡在黃昏耕地,黃昏放牛,沒想到黃昏抽煙,琢磨心事,也如種植甘蔗一般快活。他盤算著,吃完飯就去守夜,不揪住那個賊就跳柳林河算了。他一揮手,扔掉煙蒂,火光黯淡的煙蒂在暮色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

天下巧事全讓我碰到了,我剛邁出村子口,就遇見賣菜歸來的母親。

母親一生的驕人成就便是生了我,為此,她的臉上全是稱心如意。我見她走得步履輕盈,便猜想一定是菜籃空空,看來今天生意不錯。隔著老遠,她便瞇著笑臉瞅著我,伸出那雙天下最勤快最靈巧的手,大概是想替我整理一下那濕漉漉的頭發吧,可惜我卻倔強地一閃,躲開了。

我內心那只猴子在上躥下跳,生怕她聞見我發梢上的香皂味兒。我打算不理她,和母親來個擦肩而過。

沒料到她一下子把我的心思全猜透了,就在我準備開溜之際,她像我家大門上張貼的門神將軍,一把堵上我的去路,拿眼瞟著我藏到身后的板凳,瞇著笑臉問:你爸也去看電影?

她的雙眼像一架高倍數望遠鏡,似乎洞察一切,我執拗地避開。

他才不去呢。我不耐煩地應道。

她沒再吭聲,伸手在菜籃里掏著什么,不一會兒,像變魔術一般,一只紅燦燦的蘋果就出現在她手心,她開始往我衣袋里塞,又掏了一次,又一只紅燦燦的蘋果出現在她手心,剛準備再往我衣袋里塞的時候,我撒腿溜掉了。

你不看電影嗎?你往范湖跑什么?身后,她溫柔的疑惑聲追過來,接著,似乎是一聲輕輕的嘆息。

暮色漸濃,去范湖要路過一片墳地??諝庵斜M是甜膩的甘蔗氣息,我膽量陡增。昨天我嘲笑汪亭,說書上講鬼是不存在的,魯大師還踢“鬼”呢。

我只是怕黑而已。她反唇相譏。

怕黑干什么?大可不必吧。我窮追不舍。

怕黑暗里并不存在的鬼呀!她嘻嘻一笑。

幸好這世上還有不怕鬼的男人!我挺起胸膛。

她就“噗嗤”地笑了。

你笑什么?我疑惑地問。

她又笑,并不說話。

父親種植的甘蔗總比其它地方熟得早,其它地方中秋節后甘蔗才會成熟上市,可父親的甘蔗立秋前后已甘甜可食。汁多、皮薄、節長、味甜,這是我家甘蔗的標簽。他的種植法秘而不宣,當然惹得左鄰右舍的嫉妒,可父親從不在意這些。搶個上市頭籌,趁著開學前到蘭縣城零售一些,可以極大緩解秋季的學費壓力。這大概是父親最大的動力,也是他最精的盤算吧。

父親的甘蔗林海不止把這空氣甜膩了,還讓食者也充滿甜膩氣息。月夜,燈下,汪亭品嘗著汁多味甜的甘蔗,而一旁的我,感覺她連笑容也是甜膩的。那一刻,我的內心也如灌了蔗汁似的發甜。

漫長的暑期因為這樣的時刻而變得不一樣。

穿過墳地就是范湖的疆界,高高的山丘上坐落著汪亭的家,站在陽臺上,整個農場便一覽無余,五百畝荷塘盡收眼底。我和周木曾試著問她,天天坐自家陽臺上,放眼望去,女皇般的感覺吧?她卻撇了我倆一眼,回道,武俠小說看多了吧?兩位。我倆頓時覺得臉紅無趣。

趕到范湖荷塘邊時,汪亭似乎正百無聊賴地揮動一片碩大的荷葉。她扎了馬尾辮,大概柳林鎮的太陽光所致,她的膚色有層咖色,一笑右邊那顆小虎牙便畢露無遺。我曾在一本外國小說里讀過這樣一個句子:像春天的花朵,夏天的麥子,秋天的桃子。這句子形容她,大概勝過世上最華麗的辭藻吧。

青春之后,我發現時不時會有一些念想如野草一樣躥出來。有的絕對隱私,讓人心跳加速,大腦眩暈,時空顛倒。

如果有意念,她會有感知嗎?我羞愧、忐忑,暗自思忖。

暮色漸濃。我首先與汪亭的小虎牙見面了。我的手不由自主地伸進衣袋,又想,再過一會兒吧。我可不想她太激動,我見識過她激動的情形,喜歡搖著別人的胳膊沒完沒了,讓別有用心的人看見,說不定會說,李大用家那小子有野心,想當范湖上門女婿。

時間不早了,趕到露天電影場得穿過柳林橋,還得繞上一大圈。我提議一人游過去、一人過橋的策略,沒想到汪亭拒絕了。

我也要游過去,你當我是“旱鴨子”吧?她的聲音遞過來。

大可不必吧,第九棵楊樹下,咱們不見不散。我心慌意亂,撓著頭皮說。

她歪著腦袋,我再次與那顆著名的小虎牙相遇了。

哈哈,你真以為我是“旱鴨子”?她調侃著。

今夜月兒真圓啦,你看。我答非所問,瞅向夜空。

剛說完,就見她嘴含一根橡皮筋,騰出雙手來利索地拾掇著頭發。很快,她取回橡皮筋,再撐開,來回扎幾下,頭發便收拾妥當了。

你在前,我在后,不許回頭哦。她不容置疑,命令似的,頓了頓,又說,我先回避。說完轉過身去,只看見一個盤起頭發的背影。

我愣了愣,像被追趕似的,慌不擇路地下了水,一手托舉衣物一手拿凳子,幾乎是一口氣踩水游到對岸。爬上岸,我三下五除二剛穿上衣服,便聽身后傳來一陣輕微的攪水聲,我心頭暗暗一熱。我仰望天穹,星辰忽閃忽閃,如精靈般調皮地朝我眨眼,我還隱約聽見幾聲輕微的贊嘆。不一會兒,我聽見水花拍擊身體的聲音,接著又聽見一陣細密的喘息聲,宛如魚兒出水透氣,喘息聲越來越細密,越來越清晰。突然,水花聲停止了,一切聲音仿佛都抽身離去。繁星點點,忽閃忽閃的,宛如慫恿的眼神。時間仿佛過去很久,柳林河乃至整個鄉村似乎都靜止,我內心閃過一絲忐忑,一邊猜想著她應該早上岸了吧,一邊慢慢回頭。

一回頭我便驚呆了。夏夜的柳林河,飄著一縷縷甜膩的淡淡的霧氣,我分明看見,托著衣物的汪亭宛如仙女下凡,正暢游在河面,看來柳林鎮的女孩兒真沒有“旱鴨子”。河水中的她,似乎在看向河岸,又似乎在看向天穹。

我趕緊又別過頭,雙眼緊閉,想沉靜下來,可內心那面一會兒重擊一會兒輕捶的鼓似乎就沒消停過,我的思緒如同八月伏天的甘蔗林海,彌漫著絲絲燥熱,時間之輪漫長而拖沓。我就想間或閉目沉思,間或睜眼觀賞一下星辰,我就想好好享受一下這難得的月色。

如果真的失之交臂,恐怕一生也不得輕松。

腦海中,突然躥出暢銷詩人的兩句詩行。

就在這時,我聽見有人在呼我的名字,應該就在我身后不遠的河灘上,不會超過我五步。我猛然睜眼,正想扭頭觀望,卻發現汪亭水淋淋地就站在我面前,她輕輕地喘息著,她鼻翼上的水珠晶瑩剔透,閃著星光一樣的光芒。

太尷尬了,趕緊幫個忙唄。我聽見她說。

啊。我卻沒明白過來。

出故障了,傻小子。她這么嗔怪了一句,然后靜靜地側過身,湊到我跟前,借著月色,我才看見她裙角的紐扣與發梢上的橡皮筋絞在一起。眼前的風景,讓我目光無處安放。我輕輕放下板凳,心狂跳地著手解決這從未面對的問題。

頭發、橡皮筋、扣子,裙角,糾纏一起。說實話,長這么大,這事我可沒任何經驗。

你,你可別瞎看,哎,太尷尬了。那聲音低沉,還好,月色掩飾了她全部的羞澀,還有氣急敗壞。

哼,幸好黑得早,你想看也看不見什么吧。她嘀咕著,暗自慶幸的意味。

你想太多了。面對她的糾結,我只能這么回擊。其實,是回擊也是寬心。

我知道,這活兒可不是你們男生的專長。月色下,她回頭瞥了我一眼。

代表歉意么?我心說。我沒吭聲。不是有歌曲唱:沉默是金嗎?

哼,剛才在河里的時候,你回頭了吧?突然,她幽幽地問,聲音不高不低。

沒呀!沒吧。我說。本能地,未經思索地。嗓子瞬間啞了,見證了我的慌不擇路和少不更事。

你騙人吧。她低聲。聽不出是詰問、反擊,還是嗔怒。我們彼此,近若咫尺。女孩兒的氣息中,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馨香。

我卻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話已至此,我好像被貼上偷窺的標簽了,一下子在她面前矮了三分。

還想讓我尷尬多久呀?當我從她的催促中迭至現實時,才發現幾經我雙手的折騰,那根橡皮筋已經繃斷了。一下子,她頭發披散了,扣子松開了,裙角也終于回到它該在的位置了。

挺有辦法么。她這么夸耀的時候,我瞅見有好幾顆星兒在忽閃著,是喝彩還是嘲諷,大概天知道吧。

她將腰間的裙帶整理打結,彎腰擠兌著發梢上的水滴。很快,短暫的狼狽不堪后,范湖名副其實的公主又回歸了。

你們男生有時候太可愛了。她伸手貼在我額頭上。體溫也正常呀,可你今晚有些不對勁呢。

這是我們最后一句對話。準確地說,是她最后的評語。

此后,一路上我們都默不作聲。有一會兒,趕路的我們,靠得很近。只不過,又因為一道坎,一個樁,一個路人,我們又分得很開。

可我早已經翻江倒海了。一切都是不可思議地開始,然后結束了。羞澀,含蓄,簡短,但奇妙,振奮,幽靈,充滿悸動與戰栗。那么突然、匆忙,從天而降??蛇@算成人禮么?我在內心這么悄然地叩問自己。如果是的,我該仔細回味,醞釀情感,淌下幾滴飽含幸福的淚水??刹恢醯?,一股酸楚、彷徨、落寂的情緒,緊緊地裹挾著我。

暮色消退,夜空璀璨。偌大的打谷場上,扯著一條寬大的白銀幕,露天電影場早已坐滿男女老少,他們四平八穩,大概都找到有利地形,悠然地搖著蒲扇,像一群等待瓜分糧食的麻雀,嘰嘰喳喳,熱鬧非凡。我和汪亭走到第九棵楊樹下,在靠后的一處空地坐下來,很快打聽到今晚的片名。

沒怎么費勁,我們便在人群中捕捉到周木的身影,因為峻拔魁梧的周木剪了個精干平頭。他迅速挨著汪亭坐下來,他在右,我在左,中間是汪亭。與三年前伊始的一中“鐵三角”毫無二樣。

他說,這樣看起來更像個軍人。汪亭湊在我耳邊低語。

人們渴望已久的戰爭大片尚未拉開大幕,卻先播了一段新聞,看得出是錄播的近日的新聞聯播,我們和臺灣的關系又呈現緊張。人群中一陣騷動,像一鍋開了的沸水。有人提到“戰爭”字眼,好幾位迅速參與到討論之中,我敏銳地聽到一兩個發顫的聲音,像一個膽怯的孩子在訴說老虎的威力。一側身,我發現周木與眾不同的表情,透過銀幕折射的光亮,他居然像一頭怒火中燒的獅子。

放映師像個技藝高超的廚子,吊足了人們的胃口,新聞一結束,電影便在震耳欲聵的旋律中登場,一開場戰斗就激烈殘酷,硝煙彌漫,槍炮轟隆,熙熙攘攘的打谷場瞬間安靜下來。

我突然想起什么,一掏衣袋,發現空空如也??磥?,游泳時有插曲,卻也有意外。我懊惱得好半天沒緩過神來。

老頭子去蘭縣開會帶了點新鮮荔枝,我去拿點你們嘗嘗。周木說。

知道嗎,周木想從軍。木想成舟啊。周木一走,汪亭就沉聲對我耳語。

你說話越來越莫名其妙了,我瞅著她,周景山不是傻子也不是白癡,送了大兒子又送小兒子,他會干這事么?另外的話我卻沒說出口,只是在心里嘀咕:出個大學生那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柳林鎮家家都盼著這祖墳冒青煙,除非周景山是神仙,否則他也不例外,周景山是神仙么?

你不了解周木,他想當英雄。汪亭聲音低沉卻亢奮,代入感鮮明,仿佛不如此就表達不了周木那壯志雄心。他老頭子設計的那個前途,他根本不感興趣,他非常崇拜他大哥周舟,要不是老頭子堅決反對,他一中沒畢業就想去從軍。他還說,這次電影放映就是他的十八歲成人禮,就是為他即將從軍餞行的。麥子,我有種預感,他說的那些都不是戲言。

我猜想她的臉上一定浮著憂慮的神情,我突然聞見電影場那干燥醇香的谷草氣息。這氣息太過熟悉了,我在這氣息中出生與成長,入睡與醒來,它代表耕種與豐收、汗水與夢想,甚至可能是基因與信仰,我的眼前恍然出現若干年后的一幕,那是未來的我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的模糊場面,如李大用傾心呵護的一棵甘蔗,在干燥醇香的谷草氣息中,把他的生活原汁原味地重復一次,了無新意。我知道這不是李大用所盼的,他盼的是某一天志在四方的我走出蘭縣城,功成名就之時攜帶家眷回鄉省親,讓他在左鄰右舍面前挺直腰桿,讓他喜上眉梢,風光得睡不著覺??上覐膬刃睦锊⒉徽J同這些,我覺得他目光狹隘,自私色彩過濃。但我并不想激怒他,至于與這個家庭決裂、與柳林鎮決裂的事,我更沒設想過。

我的思緒在這干燥醇香的氣息中信馬由韁。

當我艱難地走出谷草氣息的裹挾時,發現汪亭幾乎成了周木的代言人了,她一次次告訴我周木的志向、周木的決心和周木的計劃,還有他的英雄情結。我一下子跌入谷底,像剛剛嘗了一顆長蟲的甘蔗,內心惆悵、煩躁、憋屈。我猛然意識到,汪亭給我講的關于周木的那些故事,可能并非虛構。不僅并非虛構,甚至還產生威力,影響到他人。我該如何應對?既不能鼓勵,那樣的操作汪亭反而會以為我別有用心;也不能消極,無動于衷,那樣周木會無法理解。這真是個尷尬的命題,我發覺自己怎么選擇,都會給曾經的“鐵三角”帶來困擾與沖擊。

始終相信沉默是金,是非有公理。

我記得,曾經每周往返一中經過蘭縣城的時候,大街小巷飄出的歌聲中有這兩句。后來我請教別人,便記牢了歌名??诳谙鄠鞯慕浀涓柙~,何嘗不飽含一種智慧呢?如果我像村里的二啞巴,讓內心真實的想法爛于肚中,這很難做到嗎?

當來去如風的周木拿來幾串荔枝同我們分享時,我覺得剛才的答案愈發清晰了。

第九棵楊樹雖然在電影場的側邊,卻是觀影的好地段。銀幕上,戰斗進行得異常艱苦,我軍傷亡慘重,打紅了眼的戰士紛紛請戰,其中還有首長的兒子。最后,首長點了兒子的將,兒子向父親莊嚴地行軍禮,抱了炸藥包轉身往回沖。

星光與燈光下,我敏銳地捕捉到目不轉睛的周木眼眸晶亮。

也就是一個影視劇,大可不必吧。我內心嘀咕。

你不上大學去軍營,你父親同意嗎?終于,汪亭直奔主題。

老爸給我的所謂“職業規劃”,我不喜歡。盯著光線閃爍的銀幕,周木語氣低沉。在電影聲中,他的聲音時斷時續,我崇尚鐵血,一身戎裝會是什么感覺?威風凜凜,激情燃燒,伙計們,別以為我只是想過過槍癮,貪戀虛榮,那樣小看我周木了。我最清楚自己,我天生適合當一名職業軍人。

對啦麥子,服兵役好像得年滿十八周歲吧?汪亭側身問我。

誰說我沒十八歲?全鎮人民都可以作證!你們可能不知道吧,今天的電影就是我的成人禮。打谷場的觀眾人山人海,這一下,頓時惹來不少注視的目光。

一聽見“成人禮”三個字,我的內心頓時咯噔了一下。

我沒記錯的話,你這十八是虛歲吧?我悄聲回擊了一句。

沒料到,悄聲的回擊卻是威力十足的,情緒高漲的周木一下子成了村里的二啞巴,安靜無語。沒多久,我的右胳膊,被一只柔軟的胳膊不輕不重地環繞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尖上,有一刻,大腦一片空白。

夜色中,我察覺著汪亭在瞅著周木。我無法探究那顧盼的眼神,憐憫?欣賞?喜悅?感動?我也無法探究,是不是也有一只柔軟的胳膊在不輕不重地環繞著他的左胳膊呢?

青春之后,我便隱隱地察覺,汪亭對我倆的態度是如此微妙,她對周舟好,對我也好。我洞若觀火,內心七上八下。因為我與周木并非一個類型,雖然我們是一中“鐵三角”。

不知是受到怎樣的無言鼓勵,豪情蓋天的周木很快恢復過來:我大哥周舟正在抗洪一線,年底就服役期滿,我就是他的預備隊,多有意思的組合,我要像周舟一樣,決不給老頭子丟臉。

觀影的人們沉浸在劇情中,橋被炸了,敵人的后路被切斷,大軍搖旗沖鋒,敵人潰不成軍。兒子犧牲的畫面閃現,首長痛苦的畫面閃現。偌大的露天電影場安靜得出奇,嬉戲聲、吃食聲、喧囂聲、喝彩聲,甚至連咳嗽聲、喘息聲都消失了,像一場結束了的戰爭疆場,死一般沉靜,電影放映機“噠噠”的走帶聲清晰可辨。

借著微弱的光,我敏銳地捕捉到周木在用手直揉眼皮子。

就在這時,電影場傳來一陣躁動。

有人高喊“周木”,說蘭縣民政局來人了,趕快回家。

周木“噌”地站起來,有些興奮地說:說不定是周舟立功,喜報來了。他在我和汪亭注視的目光里,飛快地離開,看著他隨同那位報信人消失在夜色中,汪亭的目光像甘蔗一樣黏稠,而我分明感覺,環繞著我右胳膊的那只柔軟的手越拽越緊。

銀幕上,軍民歡慶凱旋。而就在此時,電影場卻在瘋傳一個驚天噩耗:周舟在抗洪一線犧牲了!

父親李大用覺得今晚的電影像老牛拉犁慢騰騰的。周景山真是擺闊哪,如果不放什么狗屁電影,我這甘蔗會被偷嗎?你要大張旗鼓擺闊也成,但總不能把你的快樂建立在損人利己之上吧,天理不容??!

他坐在地頭,三五成群的蚊蠅不時襲擊著他,他想吸支煙,又怕火光暴露目標,嚇阻了那偷甘蔗的賊。一種隱隱的恨意在黑窟窿樣的夜色中飄浮著。一想到不勞而獲就坐享其成,那恨意便越發濃了。咬牙切齒地一抬手,應該是三只麻蚊了。

電影散場后,他便蜷在甘蔗地頭,屏息觀望,甘蔗葉完全遮擋住他,就著稀薄的月色,他能勉強看清堤壩,堤壩上走來觀影歸家的人們,他看不清他們的臉,卻聽得清他們的聊天聲,通過那些聲音,他能大抵猜測出那些人的動機。眼看著一茬又一茬人經過,卻沒人光顧他的甘蔗地。

其間,他敏銳地聽到兩個人的議論聲。

一個說:這甘蔗長得,李大用,簡直成專家了。

另一個說:人家兒子上大學全靠這個了,他還指望他家那小子光宗耀祖呢。

一個說:可不是,他就指望祖墳冒青煙,那又怎么樣,周景山不同樣指望過嗎,到頭來指望成一名烈士,哎!

他聽出來是同村的兩個鄰居。

聽著他們的議論聲,議論中的那些夸獎,他內心如甘蔗過喉,滋潤甘甜,甘蔗林海里的那些家伙們要聽了,是不是越發使勁長呢?是不是越長越甜呢?又聽說周景山指望成一名烈士,聽得他一頭霧水,一個念頭閃現了一下:莫非那個全鎮最有抱負最有口碑的孩子周舟,怎么樣了?!這一想,他心里波瀾起伏,爆炸新聞啦!周景山夠慘的。如果我李大用說話算數,就提議鎮上下半旗志哀。相信全鎮人民都會舉雙手贊成。哎,人生無常啊。

第二天一早,周舟犧牲的消息就在蘭縣人民廣播電臺播了。媒體說:周舟執行抗洪任務期間,為挽救人民群眾財產安全,置個人安危于不顧,壯烈犧牲。周舟是軍隊的好戰士,是蘭縣人民的好兒女,是蘭縣的大英雄。

這事出得!周舟從軍的個中細節,我斷斷續續從周木那里得知不少。按理周舟初中畢業是不夠參軍硬條件的,而且據說周景山是一百個反對的,那么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周舟又是如何完成逆轉的?周木并未告知這些。

聽說周景山特別寵愛這個長子,早替他設計好人生,學而仕則優嘛,自己也是一級政府官員,他當然知道路該怎么走。適齡青年服役是國家政策,一人從軍、全家光榮的宣傳,他還親自部署過。后來聽人說,因為周舟從軍,他專門吩咐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替他征訂了一份《解放軍報》和一份《解放軍畫報》。報紙刊發的是全軍的消息,上至中央軍委,下到連隊哨所。而那本畫報據說是全國最好的攝影類雜志,全是專業高水準的作品。茶余飯后,他沒事喜歡翻翻。他渴望找到他的身影,哪怕他戰友的身影也行,再或者,與他部隊有任何關聯的東西,一則消息、一篇通訊、一張圖片,都是代表啊,只要發現蛛絲馬跡,他就陶醉了。

在條件艱苦的舟橋部隊服役的周舟,快四年只探過一次家。寄回的軍裝照片,他一張一張整齊地壓在辦公桌下,下面墊著干凈的絕色絨布,照片在上面,按時間先后順序依次排列,上面是一塊擦得透亮的一塵不染的玻璃。天天有辦公室的公勤人員在打掃,他會每天檢查玻璃的衛生,對著窗外的陽光,弓身俯視。一旦發現有殘留的線絲或污漬,他會大發脾氣,責怪他們做事不認真,還訓斥說如果再犯,一定讓他們下崗滾蛋。

他當然不允許那塊玻璃有塵埃。玻璃下,有第一次站崗執勤的周舟,有手握鋼槍參加部隊閱兵的周舟,有在軍營與戰友跑步的周舟,還有握拳入黨宣誓時的周舟,最末一張,是與戰友一起參加演習肩扛橋板架設浮橋的周舟。

他聽鎮上一個退伍兵司機講過,最重的橋板達一百八十斤。他當時一聽,愣了好一會兒,再猛沖回辦公室仔細瞅著那張周舟與戰友扛橋板沖向江堤的照片時,他覺得內心像被狠狠地剜了一刀,瞬間血花四濺。

這是要在這熔爐練就銅筋鐵骨的架勢啊,想起幾年前他眾叛親離、毅然決然地參軍經歷,他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依然不明白。何苦呢,孩子?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作為一鎮之長,柳林的父母官,每天他都在這桌面的玻璃上簽文件、寫報告、談工作,累了、困了或是壓力大、心情差的時候,只要一低頭,就能看見一身戎裝的周舟,看見他臉上堅毅的光芒。瞬間,一切都變了,緊繃、壓抑、煩躁通通都被過濾了,他的內心開始注入了一種如陽光般溫暖的東西,他發現自己柔軟了、通透了、釋然了。

寄回來的照片,一部分壓在辦公桌玻璃下,還有一部分鑲在家里的相框里,鑲滿了整整一個相框,周景山將相框懸在堂屋光線最好的東墻上,經常捏著一支粗短的煙斗,一邊不緊不慢地吸著,一邊打量,一打量就是半天。他到處說,國家《兵役法》改了,周舟今年底就可以打背包退伍回家了。

現在,從軍把周舟的小命給從掉了,周景山的悲慟不言而喻,那情形不亞于柳林鎮發生八級地震,五十歲不到的人,一夜之間兩鬢灰白,背瞬間駝了,臉上風霜刀刻斧鑿般,猛一看,跟鎮上九旬壽星麻三爹沒啥區別。

我隱約知道,鎮上有些人對周景山頗有微詞,不過這事一出他們都閉嘴啦,有人豁達包容地感慨,人家連兒子都沒了,還有什么不能原諒的呢?有人開始高唱頌歌,稱他是位廉潔的鎮長,人民的公仆,英雄的父親??傊?,該用的詞都用啦,該說的話都說啦。人們都是善良的人們。有小道消息傳得更邪乎,說明年春天召開的縣人代會,周景山將是副縣長的有力人選。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讓一百個反對的周景山改變初衷,平靜地接受了長子的從軍愿望,甚至還訂閱起《解放軍報》和《解放軍畫報》來翻看,甚至把從辦公室到家里都要欣賞一番那些照片當規定動作,興趣盎然地日復一日,永不厭煩?

周木三緘其口。他不說,我和汪亭也沒問。

從第九棵楊樹下望去,父親的甘蔗地呈現一片汪洋景象,鮮綠綠的葉兒像一柄柄刺刀面向天空,而甘蔗的甜膩氣息彌漫了整個柳林鎮。你只要屏息呼吸,那氣息定會穿過鼻腔、咽喉、氣管,直抵肺部,再送到血液里,仿佛周身都甜膩了。

周木一天到晚泡在河里,不知疲倦地來回遨游,一副誰都不搭理的樣子。

他是不是準備參加奧運會游泳賽???我忍不住問。

姿勢優雅如掛歷明星的汪亭,攬著荷葉站在河邊,如一棵迎風生長的甘蔗,挺拔、清秀、明澈。周木爬上岸,她就遞過毛巾,周木接過去擦了兩下,依然一言不發。她欲言又止,他視若無睹,轉身躍入水中,像柳林河里最高傲的那條魚。

汪亭嘟著嘴,像一朵怒放的牡丹花兒,著名的小虎牙也出現了,她的眸子在河面流連。我的內心一片惆悵,覺得汪亭太過遷就他了,我想提醒她,周木所謂的英雄情結大概只是一句口號,刻意標榜自己,給人鶴立雞群的感覺罷了。我一萬個想提醒她,但我居然忍著了。

如果能夠大方,何必顯得猥瑣;如果能夠瀟灑,何必選擇寂寞。獲得是一種滿足,給予是一種快樂。我突然想起那位著名詩人的詩行,我曾摘抄過,還模仿過,簡單卻是富于哲理。

后來我終于明白了,在度過那個極其隱秘又與眾不同的成人禮后,我懂得拿什么去換成長了,否則真要把光明呀磊落呀什么的全丟棄了。

我隱隱地有種預感,周木會是脫離這一中“鐵三角”最早的一個?!皰焯栃拧蔽吹诌_前,我計劃到蘭縣城找家網吧,學點計算機操作技能,就因為周木這一出,計劃被打得七零八落,心情也被打得七零八落了。周木如果如愿從軍,“鐵三角”該傾斜了,按說我該偷著樂才對??晌覅s高興不起來。周木的遨游計劃看起來又漫長又宏偉,而汪亭一直舉著荷葉,一副把這個忠誠守候者做到底的架勢。此時此刻,那顆著名的小虎牙似乎閃著晶瑩剔透的光芒,令我捉摸不透。難怪書上說,女人心,海底針。我像一棵打了霜的甘蔗,而緩緩流淌的柳林河水上,毫不留情地印刻著一位少年的愁眉苦臉。

下午我和汪亭約好去新華書店看書,沒想到,路過人武大樓時,突然,一個人影一閃而過。

他去那兒干嘛?汪亭明顯不解,幾乎是失聲喊道。

其實我依然困惑。從小便生活的柳林鎮難道就沒有什么令他留戀的嗎?我們是一中“鐵三角”,難道他可以無視三年友誼么?另外,大哥已犧牲,可他執意從軍,即便有英雄情緒,難道只有參軍一條路么?周景山會同意么?

汪亭盯著我的眼睛看了看,仿佛在確認什么,良久,才神秘低語:薛紹義這個人聽說了吧,蘭縣人民武裝部長,聽說這人多次放棄升職機會,八年堅持做這招兵的官,只要瞄上一個苗子,他就像螞蟥一樣盯著,極盡動員之能事,為此招來許多罵名。你可能也聽說過,這個人便是周木的大舅,當年他大哥周舟從軍就有他的功勞,周舟當年不僅年齡不夠,連體重都不夠哇。

那周木從軍,他不是舉手之勞?我脫口而出。

汪亭又盯著我的眼睛看了看,仿佛再次確認什么,才幽幽地一聲嘆息: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他過不了某人那一關呀。

能人不是就在眼前嗎!我沒加思索。

這時,汪亭瞟了我一眼,說:問題是,大哥成了英雄,大舅成了罪人,你看現在這局面,某人估計不只是恨,殺人之心都有了吧?

我倒沒你那么悲觀。對了,要不我們等等他吧?鼓勵?慶幸?寬慰?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會那么說。

我累了,回去吧。汪亭嘟著嘴。

五百畝荷塘是范湖一大景觀,八里堤壩是范湖的主干道。我們騎車前行,一進入范湖疆界,蛙鳴陣陣,淡淡的荷花清香便撲面而來。夏日的傍晚,整個范湖宛如一幀朦朧的山水畫卷,夜風乍起,如詩如夢。月色中,空氣中除了荷花香,還有一股甜膩氣息飄過來,我一邊思忖著這會不會是父親甘蔗林海飄來的味道,一邊瞅著路燈下的剪影。路燈下,四個車輪,兩個腦袋,間或拉開,間或重疊。剪影重疊的時候,一股淡淡的馨香沁入我的鼻腔,不是化妝品,也不是來自大自然。我明白那是什么。我聽到自己的身體內有一面被敲擊的鼓,仔細一聽,是兩面。

荷花香、蛙鳴聲、月色中,我突然領悟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東西,那感覺太過新奇,也太過陌生啦。我心知其中的美好,尋思老半天,卻沒找到任何美好的詞句??簥^、糾結、沮喪、迷茫。沉醉其中。時間停滯。

而她一點沒催促我的意思。長到十八歲,我驀然發現鎮上的男人含蓄過了頭,那德性完全像拔節前的甘蔗,任憑風雨陽光,依然包裹得緊緊的,似乎在拼命壓抑著。鎮上那些女人可不是這樣,那些奔放的女人們像拔過節的甘蔗,光溜溜的,拼命張揚著。

此刻,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思緒像斷線風箏,飄得老高。

幾只水鳥突然從荷塘中振翅飛出,撕破了整個范湖的寧靜。

嗨,夜色真美啊。倚車而立的汪亭,吹氣如蘭。

我抬眼看見山崗上的燈光,心神領會般啟動暫停鍵。

回去了,不然他們真以為我騎車沖河里去了。說完,我便調轉自行車頭,疾馳而返。荷花香、蛙鳴聲、月色,一路相伴,我發誓絕不回頭,我果然很有骨氣,可我分明感覺,月色中有雙眸子與我背影間有一條無形的連線,那線條愈拉愈長。

他們以為我睡著了。母親在枕邊嘟噥,聲音不大也不小,說柳林有什么不好,要山有山,要水有水,要吃有吃,要穿有穿,日子那個安逸,到外面瞎折騰個啥?

關于我的未來,她早跟父親搭起對臺,唱起了反調?,F在,她一改過去出了名的溫柔賢惠好脾氣,橫眉豎鼻,怒目相對,咆哮,哆嗦,歇斯底里。

甘蔗的事十有八九是熟人干的,說不定還是個家賊,比如說,麥子為了討好誰家姑娘,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我聽見她像個獨裁者那樣斷言。

他們真以為隔壁房間的我睡著了。我覺得女人有時候就是上天派到人間的惡魔,精靈到讓人恐怖,毛骨悚然!

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父親不耐煩地說,你難道要讓他像我一樣,一輩子只會種甘蔗?他是家賊,你有啥子證據?這輩子咱還指望啥呢,不就指望他讀名牌大學,徹底做個城里人,成家立業,光宗耀祖,真到那一天,我這甘蔗就算沒白種啦。

他們就這樣爭論了一宿。

“掛號信”未到的日子里,我開始整天往外跑。父親鎖著老實巴交的眉頭,憂心忡忡,我知道“掛號信”是他最揪心的事,也怕左鄰右舍拿這事來問詢他、取笑他。

這天,他悶在甘蔗林海里想了半個中午,帶刺的葉兒時不時撥弄著他的手臂,仿佛和他對話、親昵,向他提醒著什么似的。在隱隱約約的親昵中,他有些茅塞頓開,仿佛便秘了三天,終于通了。那些甘蔗葉兒仿佛變身高級護膚品,撫平了他的鎖眉,又給他帶來了些許靈感,他為過去過于吝嗇的做法深深自責,為此他痛下決心,揮鐮砍了三棵粗壯的甘蔗,削根去梢,又削皮剁成一截一截,整齊地碼在桌上。那些水靈靈白嫩嫩甜膩膩的甘蔗被我塞滿衣兜出了門。

麥子,哦,李麥俊同學,你,沒給別人嘗吧?這天,他小心翼翼地問我。

我一個人躲起來吃。我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

他便咧嘴笑了。

甘蔗林海邊的那壟花生熟了,下午他貓在地頭,只半個下午的光景就收了滿滿一大袋,掂量掂量,幾十斤吧,趁著還嬌艷的太陽攤在地頭曬了,又鉆到甘蔗林,一咬牙揮鐮砍了六棵甘蔗。他背著花生和甘蔗,心情暢然地回到家。

他掩飾住內心的竊喜,一回到家,便對正在抄寫詩歌的我講了他的計劃。大意是學生努力是一方面,老師的教誨指導是萬萬少不得的,一中那些老師飽讀詩書,提前收到這份中秋節禮品,相信會對我的錄取通知書格外上心的,只求他們快點發出錄取通知書。

你什么意思???想賄賂他們?那些知識分子根本不吃這一套。我像受了凌辱,憤然不已。

是你不想送,還是他們不收?你不送,我送吧……他根本沒想到我會大發雷霆,期期艾艾地問。

沒用的,老師只喜歡優等生,也不稀罕你這花生甘蔗的!我皺著眉頭說。

這次連母親也沖出廚房,和父親并肩站著,目光困惑地瞅著我。

麥子,我聽不懂你說的話?你是說……這個……你不是……優等生?父親目光黯淡,驚慌失措。

蘭縣精英都在一中,誰都不是孬種,再說我已經盡力了,你們是不是想逼死我呀?我呈現的痛楚模樣,相信足夠沖擊他們。而他們比我更痛楚的模樣,我似乎天生有著免疫力。

一聽這話,父親臉色慘白,神情呆滯,像頭被抽了筋的老水牛,一屁股迭坐在板凳上。他盯著我突兀的喉結,像發現一只紅松鼠,又盯著我的嘴角,他一定發現我嘴角長出一層毛茸茸的東西,他眼中的麥子正悄悄發生著變化。他立刻想起他的甘蔗林海,每一棵甘蔗都遵守著萬物生長的規律,而一旦它們調皮任性、幾天不見拔節,他往往會陷入驚慌失措中。他想我就是他的一棵甘蔗呀,他打算把所有管用的種植經驗全用在我身上,可一旦我反抗或者罷工,他就會跌入慌亂之中。

一旁用圍裙不停抹著眼角煙塵的母親,微鎖額眉,好像與我心有靈犀。她指了指那袋花生,云淡風輕般說道:你們爺倆不想嘗嘗鮮?剝一碗吧。

母親的話就是萬金油,緊繃的局面很快緩和下來,父親拿起簸箕,我的大腦也清涼下來,坐在板凳上,就著微弱的燈光剝著泥土不盡的花生。廚房里,傳來母親故作輕松哼出的搖籃曲。黃昏的鄉村炊煙四起,甘蔗甜膩的氣息突然就在我家院落回蕩不褪了。

周木說這次他父親算是崩潰了,整天盯著大哥的軍裝照,容顏悲慟,喃喃自語,問大哥去哪兒啦?

在周木眼里,周舟和他有著許多共同的話題。他們掰手腕、游泳、打籃球,做所有男孩都會做的事。周舟沒他高,也沒他結實,但他從不懷疑他的智慧,周舟的頭腦里裝著幾麻袋辦法,青春歲月里的那些事,在他那兒通通都不是個事兒。他把周舟當軍師,直到周舟從軍后。后來,一身戎裝、威風凜凜的周舟在很長時間里感染著他。從小就做英雄夢的周木,渴望能在某一天,參軍入伍實現英雄夢,建功疆場,沖啊,殺啦,盡顯男兒鐵血。

此刻,父親失態的囈語又回蕩耳畔。他猛沖到第九棵楊樹下,發現柳林鎮早已成為甘蔗的海洋,一棵課直立著,成為最挺拔的士兵,一片片葉兒像一柄柄锃亮的刺刀。稍有微風,甘蔗林海咝咝作響,宛如千軍萬馬淌過。沖啊,殺啦,疆場無限,士兵無數,他儼然成為鐵馬冰河的指揮官。

沖啊,殺啦。當內心的念頭再次堅硬時,他突然淚水滂沱。

不久,征兵干部進駐蘭縣。周木從接兵軍官那里打聽到,國家的軍事斗爭準備全面啟動,對兵員的要求更高了。同一天,同班同學杜蜻蜓到人武部報了名,杜蜻蜓的堂姐杜鵑從福建寄來的戎裝照感染了他,聽說杜蜻蜓的表哥是陸軍少校,研究過《孫子兵法》,在作戰部隊當營長。消息讓周木神經敏感,他開始整天圍在薛紹義身邊,害怕漏掉什么重要消息。

在他眼里,這個大舅很有軍人血性,很有股二桿子勁。

這天上午,周木竟然有機會去打靶。打靶一直是他的念想,從前薛紹義的承諾一直停在口頭,今天終于兌現了!第一次身臨靶場,第一次荷槍實彈,第一次感受槍響靶落的激動心情,那氛圍將他震得渾身發顫。第一感覺是寂靜。偌大的靶場,密密麻麻的身影,無數飄動的活靶,卻靜得出奇,可怕,邪乎,像黎明前鋪天蓋地的黑暗,又像無邊無際的原野刮過一陣陣微風。宛如大戰前的戰場,死一般的沉寂。第二感覺是喧嘩。沒想到會那樣開始,先是“趴”的第一聲,立馬讓他領略到什么叫振聾發聵,緊跟其后是“趴趴趴”三四聲,一時間槍聲大作,如篩豆子,疾風驟雨般,此起彼伏,你追我趕,誰都不甘落后,誰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這就是大戰中的戰場么?第三感覺是豪邁。一下子沉寂下來,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槍手們像是睡著了,但很快報靶開始了,聲音異常豪邁、鏗鏘、響亮、堅挺,“十環”“九環”,報靶聲不絕于耳,像在清點戰利品。這氣勢,這果敢!他一時被震懾在那里。哦,是戰斗終止了吧?

最激動人心的時刻來了!他可不想讓薛紹義看出自己心在狂跳,尤其不能給人膽小如鼠的印象。膽小如鼠怎么能從軍呢?一番深呼吸后,他漸漸恢復了平靜,當聽到“臥姿裝子彈”的命令,他迅速前跨一步,趴地而臥,當雙手緊握槍身時,一股濃重的機油味迅速沖入鼻腔,他強忍著,瞇起眼,執行著一旁軍事參謀強調的動作要領,他覺得剛開始便窒息了,興許是太緊張了吧!軍事參謀走過來,佇立在他身后,語氣沉著地提醒他:“不要緊張,放松”“動作變形了,調整姿勢”“瞄準靶心,自動擊發”。他不得不再次深呼吸,小心翼翼地吁了口氣。軍事參謀的命令再次下達:“目標正前方,一百米處,標尺三”。他又開始瞄準了,這次沒那么緊張,動作也沒那么生硬。軍事參謀蹲下來,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還是那句話:“別緊張,放松!”不知為什么,這一次,周木一下子輕松下來。軍事參謀的命令簡單干脆:“開始擊發!”。他極快地拾起亢奮的心情,重新開始瞄準,隨著振聾發聵的第一聲,他覺得手中的鋼槍如一匹狂奔的烈馬,根本毫無辦法。當射出第一顆子彈,緊張的心態完全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捉摸不透的從容。一次次瞄準,一次次扣動扳機。越來越有感覺了,最后,如烈馬馴服,他釋放了。

走下靶場,他才發現整個背心都濕透了。

回到柳林鎮,他就迫不及待地向我們展示“傷痕”:荷槍實彈的感覺也不過如此嘛,看看,肩膀都震腫了,虎口都是水泡。

震腫的肩頭和磨出水泡的虎口,本是一道很特別的成長標簽,汪亭卻好像視而不見。某人要喜歡獨來獨往,就直接退群唄,何苦拖著咱們哪?她本不是好埋怨的女孩,看上去憋屈很久了。

邀你去范湖采蓮的,我們找你一整天。我如實相告。

周木一愣,欲言又止。人家在忙大事唄。汪亭一撇嘴。

我去!明天吧!一看情形不對,他立刻表態。

似乎只有三人同行才算有意義。

可是你說的,不見不散!我又看見她那顆著名的小虎牙。

范湖主人汪建設親自接待了我們,這超規格的接待一下子讓我和周木有些不自然,連笑容都含有尷尬。我早有耳聞,此人讀書不多,像個土皇帝,獨裁,霸道,貴為農場場長的他深諳萬物生長規律,懂得如何讓它們生根發芽、枝繁葉茂、開花結果。這樣一聯想,我發現在甘蔗地頭耕作了一輩子的父親,其實也如此人一般偉大。

當走上范湖高高的山丘時,整個農場便盡收眼底了。

歡迎參觀蘭縣聚寶盆!汪建設大手一揮,在前面引路,語氣中有著低調得不能再低調的豪邁。范湖蓮藕和水產家喻戶曉吧,兩個蘭縣人就有一個我家客戶。瞧,每次我這么說,個別同志就認為我在忽悠,不過不要緊,事實勝于雄辯嘛。他斜著眼,瞅著旁邊。

個別同志是……周木正欲追問,又戛然而止。

老爸,你的毛病又犯哪!汪亭已嘟起嘴。

我真沒忽悠,事實勝于雄辯嘛。汪建設倒是笑呵呵地。

老爸,你哪兒都好,就是喜歡把自己擺在不合適的位置上。汪亭嗔怒,臉龐也有些通紅。

不管我把自己擺在什么位置,總之沒我們范湖,一半蘭縣人他就吃不上蓮藕和水產。閨女,你說那還叫社會主義么?還怎么奔小康呢?汪建設依舊是笑呵呵地,又刻意壓低嗓門朝向我們,汪亭同學總批評我“粗人一個”,“腿上泥巴沒洗干凈”,哈哈,范湖可沒人敢這么說哪!

我和周木面面相覷,都笑而不語。一番鬧劇,讓我們頓覺這對父女間那份別樣的詼諧。

俺是讀書不多,但我家大學生很厲害,光宗耀祖倒在其次,希望她盡快回來“登基”,管理這偌大的農場。汪建設說。

讀完大學我去北上廣,我對你那御封的“女皇”可不感興趣。這一次,汪亭嬌怒了。

聽汪亭這么說,我一下子跌入沮喪境地。這次活動是汪亭一手策劃的,她說是為了友誼。我卻隱隱覺得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像在挽留什么。挽留什么呢?我卻猜不透。

周木沒看出汪亭情緒的變化。他說得口吻激揚:告別手工耕種,利用科技務農應該是未來的趨勢吧,這么大個戰場,當“司令”多牛哇,哪天你成為范湖的“司令”,我在部隊吹牛就有資本了,“俺同學,范湖汪司令!”我在戰友面前多有面子,是吧,麥子?

周木多會說話,周木真會說話。汪建設仰面朝天,哈哈大笑,然后搖晃著敦實的身體,走了。

汪亭剜了周木一眼,神情復雜。

周木茫然、委屈地瞅著汪亭,又瞅著我。

朝八里堤壩走去的我們,每個人都心事重重。

你們說,十年后我們會是什么樣子?汪亭突兀地問了句。

這太遙遠的事,不好說。我語氣生硬。

你們女孩子,就喜歡想些遙遠的事。周木伸手采了片碩大的荷葉,舉到汪亭頭頂,又把荷葉枝鄭重地交到她手上,若有所思地說,要我說,總不會是現在這樣。

說了等于沒說。我像個沒有立場的仲裁。

有人不遵守游戲規則,提前退群。荷葉下的汪亭,說得黯然神傷。

有人懷揣美夢而來,看來做了個白日夢。我不咸不淡地嘀咕。

汪亭微鎖額眉,淺唱低吟:麥子,人各有志吧,不必勉強呢。

繞了一大圈,周木似乎悟到什么,沉默良久才說:哈哈,古有“桃園三結義”,今有一中“鐵三角”“范湖三結義”,這么說不過分吧。各位,打小我就是個崇尚鐵血的人,我向往軍旅,千百次暢想過一身軍裝的感覺,呵,那感覺一定很好,威風凜凜!激情燃燒!我想申明一點,你們別以為是我貪戀虛榮,逞強當英雄,你們那樣就小看我周木了,我告訴你們,我天生適合從軍。再說了,即便我去了部隊,也是蘭縣的周木,也改變不了你們是我哥們的性質,我會給你們每人寄上軍裝照的。

幾只水鳥從荷葉間撲翅而過,尖利沙啞的鳴叫劃破整個湖面。大概覺得氣氛有些沉悶,周木調侃道:我的理想是像大舅一樣當一名上校,萬一哪天我這兵沒當好,部隊混不下去了,我還會回來投奔你們的,范湖“汪司令”,或者柳林鎮的“甘蔗大王”,哈哈。

汪亭聽了神情自若。

我心情五味雜陳,卻幾乎是咬牙切齒:柳林鎮沒有孬種。

趕到薛紹義家時,他發現大舅的情緒很不好。大哥周舟的事,不亞于一枚威力巨大的核彈,擊中了所有家人的心,當然也包括大舅。

大舅雖說沒像瀕臨崩潰的父親那般悲慟、囈語,但他的內心除了傷痛,還有深深的惋惜。在他的記憶里,這些年來紹義大舅太風光了,每年歡送新兵,他都要在蘭縣火車站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每年他都要醉上一次,面對那些血性十足青春飛揚的青年人,他也仿佛回到十八九,回到那個滿懷豪情、指點江山的年代。他說兵是軍隊的細胞,是鋼鐵長城的一分子,每個兵都孕育著無數可能,也是無數不可能的星火所在,都蘊藏著勝利的因子。好男兒,志在軍營!一人參軍,全家光榮!熱血男兒,精忠報國,捍衛家園!他一次次這樣疾呼。他理解這是一名人武部長的職業要求,也是大舅的人生追求。

當他明白,那個與他有著萬千話題的周舟,那個沒他高也沒他結實,頭腦里裝著幾麻袋辦法的周舟,那個在青春歲月里一直擔當軍師角色的周舟,那個住在他最后記憶里一身戎裝、威風凜凜的周舟,圓了英雄夢,再也回不來,和他一起掰手腕、游泳、打籃球,做所有男孩會做的事時,他猛沖到柳林鎮第九棵楊樹下,把汪洋的甘蔗林海當作無限疆場,與周舟作最后一次靈魂對話,與兄長作別,然后在淚水滂沱中下定了最后決心。

他頻繁造訪,借走一大捆軍事雜志,幾部軍事大片也被他挨個看遍了,許多專業術語他能夠如數家珍說出來:上等兵、中尉、參謀長、武裝泅渡、點驗、打靶、預警偵察機。

征兵干部進駐了吧?周木問得小心翼翼。

薛紹義臉上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彷徨。你關心這個干什么?他警惕地反問。

周木窮追猛打,變著法兒想獲取信息,可惜薛紹義總是三緘其口。

恰好電視里正在播放新聞: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不分民族、種族、職業、家庭出身、宗教信仰和教育程度,都有義務依法服兵役。

舟哥當年好像沒滿十八歲吧?周木突然尖銳地問。

薛紹義一怔,語氣含糊:他……是沒到十八歲,但你不知道他的決心有多堅定……為了參軍他居然……不然我是不會放棄原則的。

當年舟哥到底做了什么了?見他守口如瓶,他追問著,這怎么叫放棄原則呢?這叫成人之美。

薛紹義眼里旋即閃過一絲痛楚,仿佛連眼神都是苦的。好半天,他才語氣凝重地說:周舟是少見的好苗子,不參軍太可惜了……我知道,在你父親那里我就是個罪人,這輩子,我是不指望他原諒我了。

試問部長先生,看著好苗子不動員不征收,一向愛兵如子的部長難道心安嗎?這次,差不多是詰問。

我不想再提這件事了。薛紹義瞪了他一眼。

大舅,其實周舟一直是我的榜樣,一直都是!這次口氣的倔強,連薛紹義都瞪著他,卻沒說什么,只是顫著手劃火柴,劃了幾次才劃著,烈焰如豆,火柴梗都快燒完了,似乎他才記起,匆忙中點燃一支香煙,狠巴巴地吸了幾口。不知是煙草還是火柴頭的硫黃氣息,惹得他猛然嗆了幾口,良久才說:你要個頭有個頭,要體魄有體魄,你現在的條件遠遠超過當年的周舟。但是,大舅幫不上你這個忙,也不會給你幫這個忙,你天資聰敏,有些話不說你也是懂的吧。哎!

最后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周木一下子憋紅了臉,不解、委屈抑或失望、憤怒?捂了老半天的問題還是問出來了:大舅,作為一個沒有完全統一的國家軍人,您的軍旅是不是特別殘缺?

一說完,他便小心地瞅過去,如他所料,震驚、沮喪、羞愧、悲憤,毫無保留,全部呈現,而在眼眸深處是一種特別的苦楚。

良久,兩人無言以對。

仿佛一個世紀。周木聽見一陣少見的嚴厲的吼聲傳過來:我勸你早早打消那念頭吧!說完,又顫著手劃火柴點煙,這次,竟然怎么也劃不著火柴。周木忐忑地,乖巧地拿過火柴,硫黃與鱗面瞬間摩擦產生的熱量,迅速讓火柴頭達到燃點,火苗聚焦。不一會兒,煙草氣息充斥滿屋。

別怪大舅,木子?薛紹義聲音嘶啞,表情無比默然。

您是人民武裝部長,您最有發言權,老頭子那邊的工作,您應該來做!滿眼淚水的周木強忍著。

哎,周景山的兩個兒子都怎么啦?這都是怎么啦?薛紹義按滅煙蒂,再次無奈地長聲嘆息。

聽著紹義大舅那仿佛從靈魂深處爆發的嘆息,仿佛火車離站汽笛遠去的聲音。他飛快地沖向田野,沖到第九棵楊樹下,眼前,疆場無限,千軍萬馬,他大聲嘶吼:沖??!沖??!

如果說大哥周舟的犧牲已凝成父親周景山的一塊傷疤,那么自己執意做的那件事則像一把利刃,早已經把他的內心攪得血肉模糊。父親的心境發生了化學反應,他是這反應中的催化劑。一貫強勢的父親,現在對鎮務采取不管不問的態度。

幾天后的一個早晨,周木又目睹了紹義大舅負荊請罪的情景。紹義大舅提了兩瓶酒,一踏進家門,父親就向他感嘆:兒大不由娘,兒大不由爹啦,做父母的,有些事攔是攔不住的,攔得住一時,攔不住一世,攔得了這件事,攔不住那件事,這點辯證法我還是懂的。

周木親耳聽見紹義大舅向父親承諾,說身居要職的戰友還有幾個,只要小子爭氣,穿上四個兜兜就問題不大。

父親突然凄然一笑,說兒子是我養的,我還不清楚么?又揚手指了指屋檐下那塊“軍屬光榮”的牌子,滿眼悲愴地說,老天,這是哪輩子修的福哪,非要弄得我周家滿門忠烈嗎?

一看這架勢,大舅本想放下禮物,夾公文包走人的。父親卻蠻橫地胳膊一伸,擠出“嘿嘿”幾聲笑意,說急什么,有些時日沒見了,喝兩盅吧。

大舅一時僵在那兒了。他鬧不懂父親唱的哪出,是受了刺激使然,還是痛苦之后超脫了?便說:東西是好東西,就是傷身啦。

父親卻已經吩咐母親炒菜了,又拍拍大舅的肩膀,一臉豁達地說:杯酒下肚,一切都過去啦。

大舅一臉苦楚,連聲應著,慘啦,慘啦!

一直喝到掌燈時分。酒桌上父親反復嘮叨:我聽說,你的右手指被打斷了,你家里還珍藏著和一位要人的合影,你三次放棄提拔的機會,薛紹義,你到底想干什么?好好想想這么些年你在蘭縣城干了些什么吧?一遇順眼的青年人,你就調查人家的祖宗十八代,給人家開動員會,做人家家屬的工作,打人家的心思,你怎么能這樣?你已經服役了那么多年,又受過戰傷,按說我們周家也沾你的光,對得起國家了,你卻想讓我家破人亡,讓我周景山無后哇!你怎么不回答我啦,薛紹義?

面對父親連聲質問,周木驚訝地發現紹義大舅是如此悲傷,像個打了敗仗的軍官,比打了敗仗還要狼狽,還要不堪入目。但很快,他聽見了一個動情的演說——我知道,社會上很多人不理解,包括你,他們看不懂軍人這個職業,當然也很難理解我這個人民武裝部長。扳指頭數數,現在是什么年代?和平年代,一切以市場經濟為中心,中國軍人成了這世上最難的職業了!不錯,正如你所言,我是渴望征收每一個好兵,我常為征收了一個好兵而開懷暢飲,常為他們當中的某一個在部隊建功而拍案叫絕,為他們當中的某一個違紀而扼腕痛惜。這些年,老領導三次要調我去當副師長,我放棄了,榮辱升遷,身外之物嘛。有人也質問過我,到底圖什么?我不解釋,解釋個啥,他們聽不懂。和平年代,軍人空洞的說教能打動誰呢?今天,我只想說,從軍一輩子我不后悔,下輩子我還會選擇這個職業。人生一輩子留得住什么呢?權力、金錢、榮耀、地位,都是過眼云煙。如果下輩子我還是部長,我還會對蘭縣城青年大聲疾呼:好男兒從軍去吧!立志疆場,報效祖國,人生最大的意義,莫過如此。

一旁的父親動作遲緩地燃起那個粗大的煙斗,好半天不吸一口,他盯著墻上大哥的迷彩照,眼神呆滯,囈語連連:舟子,告訴爸爸,你去哪兒了呀?

大舅終于落荒而逃。背后,傳來一聲粗俗的哭嚎:媽的個巴子,我已經丟了一個兒子,還給我開動員會,我周景山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呀!

周木躲在隔壁房間,翻看一本詩集,薄薄的冊子,封面上的詩人戴著眼鏡,一如他的詩行一般透明。他用一本軟面抄在仿寫著,白的紙,黑的字,那是他自己的詩集。后天該還汪亭了,也得給她留幾天時間,人家也是從另一位女同學那邊傳過來的,東西太好,轉手率太高了。

窗外暮色漸濃,直到詩行變成直線。今天的仿寫感覺很好,他一邊書寫一邊豎起耳朵,外面的動靜時強時弱。大舅乘坐的巴士該走得老遠了,他把詩集與軟面抄一起放在枕頭下,一口氣跑到第九棵楊樹下,甘蔗林海一望無垠,仿佛千軍萬馬,暮色之中他低聲怒吼:沖??!沖??!

天很爭氣地晴著,正是收甘蔗的好時節。父親古銅色的臉顯得格外亮堂,半個藍天白云都快倒映下來。田野上,一派收甘蔗的繁忙景象,人們紛紛調侃起父親:大用,全鎮就數你家甘蔗長勢最好,你是不是天天蹲地里拉屎拉尿啦?

玩笑有些粗俗,父親毫不計較,只說今年引進新品種,種子站的專家推薦的。

有人說:連女人孩子都不肯讓他們嘗,你是留給秦寡婦嘗鮮吧?

他嘿嘿地笑著,并不反駁。他們分明是嫉妒了。嫉妒是應該的,全鎮就數你家甘蔗長勢好嘛。

他叉著腰佇立在地頭,身后是一茬茬放倒的甘蔗,趁著歇口氣的功夫,他喃喃低語:真爭氣啊,真長臉啊。一回頭,見我笨手笨腳的模樣,他揮揮手說:去讀你的外語書吧,有我和你娘就夠了。

他成天埋頭讀書,活動一下筋骨也好嘛。母親嘟噥道。

母親唱反調,父親就不知說什么好。過了一會兒,他終于想出一句話來,說:李麥俊同學,你看看你那雙手,你那雙手就是寫字人的手,干不了粗活。

我聽了本想說些賭氣話,忍忍又沒說。父親其實是個獵場老手,我只能算是一只四處瞎跑的獵物。我知道,留在柳林鎮如果能稱之為理想,也是丟人現眼、沒有出息的理想。我憂心忡忡,準備吃過午飯就上蘭縣城,到網上看看世界,順道拐到范湖,問問汪亭是否愿意同行。

三個月后,蘭縣火車站。

擠得人山人海的站臺,一直充滿了激昂的旋律?!段沂且粋€兵》《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打靶歸來》,此前的旋律,都讓站臺上列隊的新兵們激情充分燃燒。

而在這旋律中,隊列中的周木在想著心事。就在昨天,在他的要求下,紹義大舅親自操刀為他剪了個平頭。剪平頭的當兒,紹義大舅沒忘對他訓示一番:永遠別忘記你是誰,你不是什么富翁公子或者高官后代,你來自蘭縣城,出了這里,天下沒人知道你是誰,但你的身體里的血跟任何地方任何人的血一樣好,這點你千萬別忘了。

周木對著鏡子照前照后,神情中,一股莫名的緊張。

有事就寫信給我,大舅當你的軍師。薛紹義洞若觀火。

在他的強烈要求下,父母親都沒來送行。母親打電話向紹義大舅訴苦,說父親整天抱著周舟的迷彩照發呆,還說木已成舟。對著電話,紹義大舅良久無語。

軍樂隊來了,蘭縣城地方長官出現在站臺。隊列中,周木發現表情嚴肅的紹義大舅孤寂地站在一邊,刻意躲過新聞媒體采訪,表情之中有種無法言說的悲愴。

背著背包的新兵一律剪了平頭,穿著作訓服,一個個臉上寫著興奮和緊張兩個詞。周木站在隊伍里,左右顧盼,心事重重。

大概是我們怪怪的眼神讓他生氣了,他不滿意地瞪了我們一眼:不認識了?新兵周木向您報到!

汪亭笑得小虎牙畢露。

她一直是這么笑的嗎?周木愣了一會兒問。

她一直就是這么笑的,可能是你先前沒留意吧。我別過臉,用一種只夠他聽得見的聲音悄然應道。

周木挪了挪身后的背包,正了正那沒有軍徽的帽子,說:你們知道么,甘蔗是世界上最頑強、最挺拔的植物,新兵周木決心做個像甘蔗那樣的士兵,不怕你們笑話我,我常跑到第九棵楊樹下去當周司令。

第九棵楊樹?當周司令?我不解地瞅著他。

對!那里角度最好,視野最開闊。放眼望去,那感覺……

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我搶過話頭。

麥子,知音??!他一記猛掌,拍打著我的肩頭。

兄弟,把勁留著后面站軍姿搞訓練吧,別對我。我揉著有些疼痛的肩頭,一臉不高興。

對不起對不起,忘形了!又扭頭對汪亭來了句:范湖多好啊,范湖的汪司令還怕沒人娶嗎?

汪亭狠狠地瞪著他,唾了一口:甭勞你操心,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星光依舊燦爛。三位身著西裝帥氣而立。當我拿出新歌帶的時候,他眼睛一亮。小虎隊年度最新歌帶,我連續跑了三次,交了定金,總算搶到一盤?;叵敫咧袝r光,我們一起默默傳抄汪國真的詩,甚至不由自主地直接摘錄幾句放入作文,突然而至的文采讓老師提筆難下;晚自習后,躲在操場一角練唱小虎隊的每首新歌;啃饅頭吃咸菜省下伙食費,只為一張新歌帶滿大街音響店狂奔;打著手電筒躲被窩分秒必爭看金庸,只因明天就得轉手“下一位”。

緊張,單調,枯燥,叛逆,還有,癡情,燦爛,蓬勃,奮斗。

訓練之余的生活不愁了,多謝了,麥子。他毫不客氣,收入背包。

部隊訓練多,大汗腳還是多備點這個吧。汪亭拿出整整一打鞋墊,接過鞋墊的周木,卻并沒有接過她眼中的那抹星光。

戲水鴛鴦呀?我想我是故意來了這么一句,接著便瞅見周木差不多是面紅耳赤紅將那禮物收進背包的。

瓊瑤小說看多了吧。她瞥了我一眼。

是紅樓夢看多了。周木揶揄了一句,朝我眨眼。

別樣的離愁別緒,在我們之間無休無止地激蕩。

我們都等著周舟說點什么??墒?,玩笑也開了,志向也表了,真到惜別之時,他卻什么也不肯說。

那一天知道你要走,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當午夜的鐘聲敲痛離別的心門,卻打不開你深深的沉默……

突然,不知從哪個角落飄出這熟悉的旋律。當年小虎隊臨時解散,吳奇隆為友人所寫的送別之曲,便是這首《祝你一路順風》。小虎隊的歌聲,在這熟悉的街衢巷陌就沒停止過流傳。

我們不約而同用目光找尋著。站臺上的人們也像我們一樣,紛紛回頭,找尋著這音樂之源。

當樂隊再次奏響洪亮的曲子時,紹義上校開始發表送別講話了。

一年又一年,送別儀式每年都搞。上校軍裝筆挺,一拿起話筒,站臺上就安靜了,洪鐘之聲響徹整個站臺。但每一年,我都是懷著無比喜悅激動的心情,因為,你們即將融入祖國的鋼鐵長城,開啟更有意義的人生旅程。作為新兵的你們,此時此刻,一定倍感榮幸與自豪,我要說,即將離別家鄉奔赴軍營,你們應該感謝學校的培養,感謝父母的養育,更應該感謝祖國的挑選!

孩子們,生命就是由鐵到鋼的鍛造過程。蛟龍選擇波濤洶涌的大海,雄鷹選擇寬廣遼闊的天空,而你們選擇綠色的軍營!依法服兵役,是每一名適齡青年應盡的義務,我希望你們帶著父母的叮嚀、親人的囑托,為祖國的鋼鐵長城貢獻自己的青春和力量,我祝福你們每個人,軍旅夢想成真!

上校立正,抬臂,一個莊嚴的軍禮。

隨后,《我是一個兵》的旋律恰到好處地響起。

隨著人流,周木坐進綠皮車廂,他向我招招手,我趕緊趴在窗口。一會兒,汽笛響徹站臺,列車緩緩離去。兩盞尾燈,如兩只忽閃的眸子,逐漸沒了距離,最終變成一盞。其實還是兩盞,在我和汪亭晶亮的瞳孔里,左眼一只,右眼一只,只不過越來越模糊罷了。

你們在那兒嘟噥什么了?如我所猜,一出站臺汪亭便問。

反正,與你無關。不知緣由地,我居然賣起關子。

哼,鬼才信呢。汪亭嘟起嘴。

不得不說,女孩子有時候就是太敏感了。但敏感得又是準的。

我突然就想起那個月色旖旎的夏夜,那場露天電影,觀影前為了趕路的我們,一前一后溜進柳林河,那令人悸動、戰栗的畫面,還有那個不可思議的插曲。

大地早早落了第一場雪,薄雪初晴的下午,太陽暖暖地鋪蓋大地,風雪浣滌后的蘭縣城,大街小巷顯得干凈又整潔。走在街頭的我們都是省城大學的學生,今天專程趕回蘭縣城與周木道別。街頭到處張貼著建設銀行十八樓焰火表演的消息,說是為了給參軍男兒餞行。

我發現蘭縣城變了,似乎在短短的時間內,一幢幢高樓便拔地而起,網吧也不斷增多,規劃得氣勢恢宏的廣場也動工開建了。我再也沒有離開它之前那種厭倦心理。軍隊開始在大學招收士兵,保留學籍,退役后繼續上學,特別優秀的還能直接提干當軍官,聽說很多高校的人武部門口排起了長隊。我和汪亭沒發表任何看法,但彼此心照不宣,在這件事上我們決不甘落后,我們甚至繞過序章直接暢想在軍營和周木相會的場景。

街頭的廣播里播著新聞,突然一則新聞吸引住我們。

播音員在說:這一群剛剛參加完成人儀式,就立志從軍報效國家的青年,能夠問出“作為一個沒有完全統一的國家軍人,軍旅是不是特別殘缺”這一時代之問,這反映出什么?又說明了什么?我們蘭縣好兒男對現代軍事的熱情,對國防建設的關注,不能不讓每一個人為之動容。

播音員接著說,在英雄周舟精神的感召下,英雄的弟弟周木投筆從戎,蘭縣更是涌現五百兒女報名參軍的熱烈場面,這場面就是蘭縣人民擁軍優屬、支持國防的生動寫照,值得每一個人倍加珍視、倍感驕傲。播音員的語氣后來變成了慷慨激昂的吶喊。

親愛的聽眾朋友們,你們能夠理解一個剛剛度過成人儀式的青年人的真實心態嗎?你們能夠理解一個青年人沉甸甸的英雄情結嗎?你們能夠理解一個克服重重阻力投筆從戎的青年人嗎?如果能,就請關注國防,珍視和平!

沒想到,播音員的語氣一旦深沉起來,比吶喊更煽情。

我覺得他到軍營,是在逃避什么?汪亭這么悠悠地說。

我聽了,若有所思。

突然想起,已入軍營的周木還欠我們一個答案。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讓周景山遂了長子的從軍愿望呢?面對謎底一樣的答案,周木從未揭曉,他不說,我和汪亭居然從來沒問??晌肄D念一想,那答案重要么?其實,萬事皆含因果,聰慧過人的周舟何嘗不是以行動,以身體的語言,回答了所有人呢。

聽說周木的父親越發喜歡囈語了。原來傳聞他將角逐副縣長之職,現在只能急流勇退,五十歲的人,早已不理鎮務,大部分時光都是盯著周舟從前的照片,神情呆滯,眼光迷離,喃喃自語:舟子,你去哪兒了呀?

最令人震驚的消息是,薛紹義離開他待了九年的人民武裝部,脫軍裝轉業,個中緣由無人知曉。最可笑的是汪亭的父親,還真以為女兒大學畢業后不回農場,自責地說收回自己的意見,不讓她當范湖“女皇”了,她想怎么樣就怎么樣。而我那老實巴交的父親與甘蔗更為親近,甘蔗收割后,他多次揚言要搬到甘蔗窖邊守夜,惹得從來都賢惠的母親牢騷滿腹,說他愛甘蔗勝過愛女人,自己嫁給他是瞎了眼。

我和汪亭肩并肩,經過電影院門口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闖入我的視線,我看見父親硬朗但有些駝了的背影,他正站在電影院門口不停地吆喝:柳林甘蔗嘍,不甜不要錢!街上消融的積雪不時濺上他的鞋面和褲腿。他的嗓音仿佛被甘蔗給甜膩得有些發啞了,古銅色的臉龐像被烤過的甘蔗皮,油光發亮,雙眼仿佛因為缺少甘蔗的滋潤顯得渾濁而干澀。他在打量著每一位過往行人,遇有顧客馬上取出一顆甘蔗,揮舞利刃將它削得干干凈凈,剁成幾節送至顧客手中,整個過程動作干脆利索。

我想起已經過去的那個夏季,一望無垠的甘蔗林海,新拔節的甘蔗水足皮薄,每夜觀影前我總要悄悄潛入進去砍上幾棵,削好皮剁成幾節,當然,我的動作遠沒有他那么干脆利索。夜色里,汪亭的笑容像甘蔗一樣甜膩。一直不肯相信母親那無端猜想的父親,恐怕做夢都沒有想到這些。

曾經惆悵的回顧,曾經辛酸的祝福,都在有情歲月里,寫下一頁的永恒的故事。

街頭巷口,飄出小虎隊熟悉的旋律。

忽然間,我淚水奔涌。

我不打算哭,可我根本停不下來。暮色中,我拉著汪亭,躲過父親的目光,朝建行大樓焰火表演的方向跑去。

(責任編輯:李娟)

文濤武漢人,一九七七年出生,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第八屆委員會委員。先后在《解放軍文藝》《小說界》《作品》等發表文學作品三十余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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