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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洲辭

2023-10-02 07:42南子
芳草·文學雜志 2023年5期
關鍵詞:紅掌母親

那天中午,我母親張敏與一個男人在家門口對話,伴隨房門開關的聲音,傳來一陣忙亂的腳步聲。

我父親嚴國光回家了。

我從臥室探出頭看他。父親叫了一聲我的名字,然后笑了笑。一種羞愧的笑,一種僥幸的笑,這個微笑使我越發認不出他。

母親扶著他在幾間房里四處查看,一邊念叨著:“這是廚房,過年前請木匠打了一個新柜子,價格老貴了;這是四年前買的沙發,看,這個木腿的漆都掉光了;還有窗簾,有小半年沒洗了吧?”

我跟在他倆身后,發現父親走路的時候兩腿一高一低——右腿是瘸的,他的整個身體微微彎著,他的眼睛在笑,飄忽的眼神在回避我的目光。

這時候父親的肚子“咕咕咕”地響了,聲音之大令我吃驚。母親把他扶到衛生間的馬桶上,瞬間,暗綠色如泥水般的排泄物傾瀉了出來——從門縫滲出一股陌生的味道,不僅僅有植物的腐殖土的味道,還有枯枝敗葉的味道,沙塵暴的味道,無數個黑夜的味道,戈壁沙漠中礫石的味道,以及動物和昆蟲尸體的味道。這種混濁的氣味似乎源于他所經歷的,我們無從知曉的生活。

顯然,他下放到南疆皮林農場十多年里,曾在垃圾堆里跟惡狗、老鼠爭搶過吃的,曾在戈壁沙漠中走了三天三夜沒喝過一口水。為了活命,他喝過自己的尿液,吃過不同季節的草,灌木上的漿果,有一次還嘗試喝過拖拉機機箱里的機油——還有嗎?如何得知他的腹中還有我們不曾知曉的未知物?

母親站在衛生間門口,臉色蒼白。

父親從衛生間出來后,她把他扶到沙發上坐下,看著這個眼睛似睜非睜,身體一直沒有停止打哆嗦的男人。

那一天是一九八二年四月七號,是父親從南疆皮源縣皮林農場回來的日子。

小時候我多次端詳父親。他真俊朗,少見的高個兒,平而寬的肩,四肢骨骼的比例完美極了。據他后來說他個兒大是小時候吃農村百家飯給催的。還有,他的兩腿都有被狗咬傷的疤痕。

他那時的樣子就是放到這個年代也算是好看的,吃盡苦頭后更好看,更有形色。我小時候就愛看他——好看,男人的帥氣就是他那個樣子,那個身高,膚色以及氣質。不知會有多少女人像我一樣地偷看他。據傳當他在街上與一輛拖拉機滿車運磚的婦女迎面而過,她們的脖子轉筋似地一直看他。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荒僻閉塞的奎蘭鎮少有汽車,只有一條馬路,五個小賣部。鎮子太小,鮮有外來打工者,來此地的陌生人大多是當地居民的親戚,以及親戚的親戚。在人們的各種閑聊中,有關父親是美男子的話題時隱時現,他老是冷著臉,這使他的美男子氣概又增加了一些涼颼颼的感覺,讓女人們又怕又愛。

與那些樣子樸實的男青年相比,她們更喜愛他這種冷淡而傲慢的美。

那時候他是年輕而又驕傲的,不會想到日后會是衰老、潦倒和沮喪的。他的過去和現在,都讓我覺得似曾相識,又無跡可尋。

我的長相更傾向于母親,似是而非,沒有多少精華,只剩下一些敗筆,比兩個姐姐難看許多。我從小就很糾結,私下認為憑著父親的模樣完全可以不娶母親。他隨便娶一個女人我都將有比現在更為驕縱的容貌,而不是組合出此時此刻的我。

那個年齡的我似乎只有父親偏愛。他覺得我長得稀奇,整天和我玩,還時常把我頂在肩上舉得高高的,說是要托著我去烏魯木齊的動物園看猴子、獅子還有老虎。

烏魯木齊對南疆小鎮人來說是一個閃閃發光的地名,這里的好多老人一輩子都沒有走出過這個小鎮,更別說去烏魯木齊。

父親見過世面。他是地質工程師,在西安上過中專,算是當地少有的知識分子。但父親經歷了最不堪的十年,他的大半生飛速退化、敗落,接近自戕。作為兒女的我們身處他命運的下游,只能默默看著、忍受著,最多怒其不爭,而無法逆流申討。其實很多人都是這樣,總覺得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會大展拳腳,結果一輩子到頭,也只是腳步踉蹌,草草收場。

是的,我總是要情不自禁地講到我的父親。我曾以為自己擺脫了他基因的擺布。但是沒有。只要我一想起他,要為他寫點什么,就像被人生巨大的悲愴襲擊,深感困惑和沮喪,后來也動了自行告退、不了了之的心思。

父親不是新疆人,那他是怎么到新疆南麓這樣一個偏僻之地的?

他的家族世代在陜西渭河邊一帶種高粱。他從小父母雙亡,被村里人用百家飯養大,還念了私塾。后來他上了西安一所地質院校。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那些來自甘肅、陜西、山東和河南的人,被“到新疆去,那里吃飯不要錢,那里有地種,去了就是公家人”的傳言蠱惑,招呼著親戚朋友動身起程往西走。當然也有很多不肯走的人,他們在家鄉守著故土和財產。

父親所在的地質學校的大門前也張貼了告示,說是到新疆去,那里吃饃不要錢,去了就可以成為公家人,可以拿工資吃公糧等等。

父親沒有親人,沒有任何經濟來源,加之當年物質貧乏,他的人生有如空白的嚴冬。世界之大,但之于他,最重要是“吃”這個字?!俺浴笔且粋€巨大的胃口,填什么進去都無法縮小它的空間,都填不飽那大漠般的饑餓感。

剛畢業的父親為了一口能吃飽的饃,沒有多想就跟著黑壓壓的人群上了去新疆的卡車。

那個年代前往新疆的旅程永遠是這樣的:在玉門,他們看見了金剛砂礦石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在以后漫長的,夜以繼日的跋涉中,他們看到了更多奇異的景象——庫車的千姿百態,枯死的胡楊,吐魯番燃燒著紅色火焰的群山……晚上撒在頭頂上的是似乎手一摸就能抓到的玻璃似的浩大星辰,野黃羊在落日下的戈壁灘上奔跑。

大卡車行走在戈壁沙漠上,可能一兩天過去,景色仍無一絲變化,變化的只有天空,朝霞變成晚霞,風變成雨,落日下去,月牙又呈現出來。

一路上他們靠在悶熱的車壁上,閉著眼睛,睡睡醒醒,一天天消耗著體力。體弱的人病死在途中,給車廂的其他人騰出了空間,然后就地草草埋在沙漠中,同伴們把報喪的信寄回家鄉;有人偷走了別人小心別在褲帶里的全部積蓄;有人打架斗毆,被趕下車廂;有男女在漫長旅途中有了私情,卡車一到站就相約逃走。

他們終于到達新疆南部一個叫依奇克里克的礦區。他們跪在異鄉陌生的土地上,抓起一把發硬的、白花花的鹽堿土仔細端詳。

依奇克里克意為“野山羊”。這個地方之所以聞名,不是野山羊眾多,而是有很多石油。

某個深秋的一天,放羊人為烤火點燃了河灘一處灌木叢,沒想到待灌木叢燃盡,火勢越燎越高,熱意越來越濃,把他的額頭烤得滾燙。他用細木棒輕輕扒開沙地的覆蓋物,驚奇地發現從里面汩汩滲出一攤黑色液體——洋油。當地人用流淌成河的“洋油”點燈的消息傳了出去,越傳越遠,直到傳到了山外邊。

要知道,千百年來人們從沒有停止尋找“黑金”的腳步。一九五二年夏天,塔里木盆地中綿延百余公里的群峰之上不斷有飛機穿行盤旋,這是中蘇聯合石油勘探公司在進行航空大地測量。

當地百姓第一次見到飛機,驚奇地對著天空比劃,希望這些“鐵鳥”能找到更多的“洋油”。

一九五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依1號井開鉆,十月九日凌晨四時噴出了“洋油”,初期日噴原油一百四十余立方,至此,依奇克里克油礦被發現。數千米地下是一個巨大的盆地,居然貯藏著滾滾石油。

人們變得洋氣了,不再說“洋油”,而是用極富韻味的語調說著“石油、石油”。

夕陽西沉,人們集中在一個空曠河灘,將引火棍插進木堆,圍著篝火縱情豪飲,載歌載舞。隨后,大批外地人拖家帶口來了,與先來的人一起架起鉆機井。

井架頂頭紅旗獵獵,沉重的鉆機聲震蕩山谷。

依奇克里克原先只有地窩子,后來因了父親母親這些建設者才有了干打壘,至于土坯房、學校和診所,那是礦鎮建設最后階段的事。

站在粗糙堅硬的河灘上,人們以為自己會永遠在這座紅色的大山里生活下去。

為什么不呢?

依奇克里克礦鎮規模真不小——有學校、醫院、成排的泥坯房、寬的街巷和窄的街巷,是完整的社區形態。

一開始人們都是吃食堂,后來隨礦家屬多了就搞了一個小賣部,從幾十公里外的庫車用汽車拉來了油鹽醬醋和蔬菜。雖然蔬菜只是白菜、蘿卜和土豆,但也不能保證排隊的人都能買到。

從依奇克里克坐車到最近的縣城購買生活物品或辦事需要顛簸五個多小時。被大山包圍的依奇克里克,冬天的雪有半人深,夏天碩大的蚊子能鉆透衣服咬人,人們一年四季都脫不下棉襖。汽車半個月來一趟,運來物資,再拉走一車車石油。

那些新來的鉆工很年輕,很多人還沒有長胡子,臉頰紅撲撲的。他們剛到這里時,臉上閃爍著熱切的光芒。節假日來臨,有人想家。父親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在依奇克里克礦鎮工作數年后,他與母親結婚了。

他們的相識源自礦鎮某個鄉村的一次義務勞動——拾麥穗。那時還在礦鎮小學當老師的母親也在其中。

父親是經人介紹與她認識的,那時候的婚姻似乎都要經過這樣的環節。父親模樣再好,在那個年代也不可能有更為豐富而多彩的情感體驗。這是真的,那個年代的人結婚大多不是因為愛情。愛情對于他們來說是奢侈品。

義務勞動的鄉離依奇克里克礦鎮不遠,坐拖拉機半天便可到達,途中要經過一條長長的鄉村公路,拖拉機駛過碎石路面,塵土飛揚。這個鄉的農民普遍種小麥、棉花、玉米以及向日葵。到了收棉花的季節,當地婦女在腹部掛著一個布包裹,把摘下的棉桃塞進去,像一只只“袋鼠”。

八月的正午悶熱不堪,烈日無邊無際地鋪開。田地的人們停止勞作,在樹下休息,或行或臥,臉上有委頓而煩躁的神色。

父親在介紹人熱心的指點下看到了在田間唯一勞作的身影,那個在今后有可能成為他妻子的女人。她干廋細長的雙腳正釘在剛剛秋收過的麥田里,一條粗壯的黑辮子在背后閃著油膩的光——正是豐收的畫面。她揀拾麥穗的動作奇麗,優美,瘦削的身體在田地間一起一伏,很快把田地里的麥穗揀拾得干干凈凈。

父母婚后的日子過得波瀾不驚。他們倆在一起從未論及愛情。直到在單位小食堂舉行簡單而潦草的婚禮時,他們也只是比陌生人稍稍熟悉那么一點點。

沒有什么不對,在那個年代,好像很多的家庭都是如此。

母親是一名小學教師。作為女人她的樣子不算好看,單眼皮,黑而粗糙的皮膚,薄唇,塌肩膀,憑著父親當年的樣貌,完全可以不娶她。母親的性格在父親那里得到了各種不同的解釋:內向,隱忍,缺少豐富的感情,精神生活貧乏,像戈壁灘干燥無風的天氣。但她也有她的好,比如小戶人家習慣性的勤勞,對家人細碎周全的照料,還有謙卑的微笑。

我曾經看過她壓在辦公桌玻璃板下的一張黑白照片,十七歲的她站在一棵新疆白楊樹下,扎著兩條辮子,臉上有單純的熱情——不,是昂揚,還有意氣風發。那種感覺在今天的少男少女的臉上很難找到。

我注意到照片里,她身后孤零零的土坯房上有著低垂的陰云所映照出的黃昏暗影。

婚后,在依奇克里克礦鎮漫長而無聊的夜晚,我父母在盲目的,出于責任的,身體偶然的交纏觸摸中有了三個孩子:大姐紅掌,二姐小鳳,我——小崽。

母親生我那天,足足分娩了六個小時。她的兩條腿在空中分開,然后,我出生了。那天是冬至。

我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不是母親,而是窗外一道道暗紅山脊的紅光。它緊貼衛生所的墻,好像人一抬頭就能碰到鼻子尖。上面群峰如吼,組成山的驚濤骸浪,像紅色的火洇到了山體,又如一堆火焰,看一眼便兩眼灼痛。這里天空湛藍明亮,像凝固的水晶。

我慢慢成長,不知曉人們被困在大山深處,生活閉塞而艱難。那些聽說過的地名,都在大山那邊,離我們那么遠,一些沒有說出的話,還有愿望,一句句藏在心里。

直到有一天,一個有關依奇克里克礦區搬遷的消息先于后來的一場暴雨傳開。

消息成真。

很快搬遷的通知發到了每個人手中。依奇克里克石油儲量有限,已失去工業開采的價值。再者生態環境也已不適合人居住和生存。

沒多久人們陸續舉家搬遷了。

這年春天我家從依奇克里克礦區搬到了奎蘭鎮。

當大包小包的行李扔下敞篷車,人們懵了,空空蕩蕩,這里是新家嗎?這分明是戈壁灘啊,沒有房子,沒有街道,沒有廣場,沒有樹,沒有草,鹽堿地白花花的一大片,日光暴烈,熱得要人命。更要命的是,聽說這里風沙大,動不動刮起沙塵暴——中午像黃昏,黃昏像夜晚。而早晨也不像早晨,土黃色的浮塵籠罩天空,看不見太陽。

有老人顫巍巍地低下身子,抓起腳下一把鹽堿土,伸出舌頭舔了舔,眼淚落了下來:“這土是咸的,澀的,房子呢?它在哪兒?”他不相信自己的余生要在這兒將就度過。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下車后每家每戶領到一頂綠色帆布帳篷,由一個滿臉胡須的男人指揮,在一大片鹽堿地上打好樁子,安好一頂頂帳篷。扎好的綠帳篷整齊劃一,一家挨著一家,占據著奎蘭鎮的北部戈壁。剛搬進去的時候,帳篷里是空的,什么也沒有。我父母不斷添加進去一些東西:先是木頭床,然后是高低不一的木柜,再生鐵爐子,擺好鍋碗瓢盆。

住下的當晚外面刮起了浮塵。刮風日子里人們很少出門,躲在帳篷里聊天,議論最多的是一對夫婦。

說是有一對退休的老夫妻突然離開奎蘭鎮,雇車回到了依奇克里克礦區。

有人在那天清晨看見這對老夫婦背著行李從帳篷區離開,問他倆去哪兒,老婦人說:我們回山里啊,我女兒一個人在那里很寂寞。

這里的人都知道,他們的女兒是一位年輕的地質勘探者,與同事在一次勘察時突遇山洪暴雨,被淹死在山下的紅河激流中。

那一年她才十九歲。

轉眼冬天來臨。每天人們從帳篷里出去干活,他們一路打著招呼。在那個年代,一切似乎都蘊藏著無限激情。

人們對這片戈壁荒灘進行規劃,將沙棗樹、榆樹、新疆白楊樹苗一棵棵整齊地栽種在水渠和道路兩邊。他們忍受著沙暴侵襲,每天長時間的辛苦工作,夜以繼日地打土坯,腳踏在硬實的鹽堿地上梆梆響。磚塊晾好后蓋起了土坯房子、架木檁、搭木椽,在屋頂鋪上干草和厚厚的泥巴。

陽光、塵沙和風雪融入他們的血液。人們干活時,時間靜止,呼出的熱氣升起,在他們的頭頂形成一小片云。不,那是要凝結成冰的湖泊。

到了來年夏天,男人們為節省衣服都赤裸上身勞動。他們這么努力是想在這兒長久住下去,為了子子孫孫的幸福。

似乎沒幾年這個戈壁灘奇跡般地變成了奎蘭鎮。公路兩旁有一排排擋風沙的新疆白楊樹,耐旱的沙棗樹和榆樹。土坯房是十連排的,一家一個院子。還建起了橫平豎直的馬路,還有職工俱樂部、商店、鎮巴扎、學校、醫院、燈光球場。

奎蘭鎮建好后沒幾年時間,人們就淡忘了依奇克里克礦鎮。

它的故事到此結束了嗎?它好像被拋棄了。唯獨古老的激情,車轍印遺留在那里。再也沒有一條崎嶇蜿蜒的山路通向它。

因為父母是雙職工,我的家庭條件比別人要稍好一些,有一大一小兩間房,除了一間正房以外,還另外搭配了一間小披屋,就是用來燒飯的廚房。

冬天,每天父母臨睡前的一句話是:“火墻爐子封好了嗎?”問話的人通常是母親,父親照例回答說:“封好了”。母親便放心拉滅了燈。父親的話帶有濃郁的陜西口音,很硬,但是我聽著很安心,很快沉入夢鄉。然后是死寂的夜,窗外的風刮得呼呼的,在房前屋后打著旋兒。

但是沒多久母親還是從這平靜的婚姻生活中看出了一點端倪——父親的樣貌太好,性情活泛,在事業上有著很明確的個人抱負,是一位被大家普遍看好的地質勘探工程師。他有生活情調,喜歡古典詩詞,一本《唐詩三百首》幾乎被他翻爛,在落雨的日子里教女兒們背詩:“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暉。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歸。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备档梅Q道的是,他寫得一手好毛筆字,已習遍了柳顏瘦金諸體。但是,母親始終覺得他的心不在這個家,他與母親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卻像是單身漢,只是碰巧有了這么一段婚姻插曲而已。

好在他從不回避作為丈夫的責任,可是,他的心在哪呢?盡管他和母親之間相處還算融洽,母親始終覺得彼此之間還隔著什么。

當年在偏僻的奎蘭鎮,家家都沒有單獨的衛生間,上廁所都是距家好幾百米遠的旱廁。

一天母親上完旱廁所,伴隨著凄厲的哭喊和叫罵聲回到了家。這個意外事件與父親有關。

原來母親晚上出去上廁所時,被旁邊一同蹲坑的婦女嚼了舌根,這個多事的女人信誓旦旦地說,不久前某月某天,你家男人跟糧油廠開票的“上海阿拉子”單獨在一起說話了,還拉扯了手啥的,好半天都不走,你男人,膽子大得吶——嘖嘖。

母親又羞又氣:“不可能的,你放屁?!?/p>

中年婦女輕蔑一笑:“你還不信?你到外邊打聽去,你男人和那個‘上海阿拉子的事情早傳開了,就你不知道吧?”

“上海阿拉子”是來自上海的一位女人,叫簡買麗。

我原以為這位來自上海的女人只會一閃而過,但是沒有。她的身影模糊而輕盈,在我的記憶中往返。

一位來自燈紅酒綠大都市的上海女人,怎么會淪落到這樣一個偏僻之地?她多大年齡?家庭成分?長得怎樣?結婚沒有?有沒有孩子?實際上,長相普通的簡買麗年紀不大,皮膚細白,氣質像少女又像少婦。怎么說呢?是那種介于女孩與少婦之間的感覺,特別是她的身材挺拔高挑,很像剛從文工團或者戲劇團出來的人。但那種挺拔苗條有微微的、強忍的挺拔,似乎吸著氣還憋著肚子。

很快一個傳說成形:小鎮鎮糧油廠的小干部廖東生是簡買麗父親生前要好的戰友。簡買麗的母親遠在香港,父親在內蒙古一個叫“烏蘭花”的小鎮。關于她父親的生死,有各種版本,沒有人能夠證實。往后的若干年,沒有人給她捎來只言片字,也不曾捎來她父親的音訊或者遺物,父親生或者死,都不清楚。

簡買麗上了一半高中就退學了。沒有收入的她靠變賣家里的東西謀生,她不懂價錢,受了不少騙。很快,一個家快被她賣空。

走投無路的她在收拾家什時從父親的一堆舊書里發現了一封信,得知父親有一個支邊到新疆的老朋友,在南疆某個邊鎮的糧油廠工作。

“新疆——”對呀,當她看見“新疆”這兩個字的時候突然大徹大悟:“我已經沒有家了,現在機會來了,就在新疆。我有腳有手,能識字,有激情和勇氣,我還缺什么?足夠了?!?/p>

“像我這樣家庭出身的人,更應該得到磨煉,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從這里上路,開始新的生活?!?/p>

于是簡買麗帶著錢和糧票,一封舊信還有幾件換洗衣物以及蓋了各種章子的介紹信,貿然從上海來到了新疆。

那時候奎蘭鎮的人到內地去,如果要乘坐火車的話首先要坐長途汽車到烏魯木齊,但是汽車得在戈壁沙漠中行走數天,如果不想花錢的話,乘坐運油車也行。在新疆南部地區,運油車可能是世界上最孤寂的車,它們通常是東風牌或者是解放牌汽車,車頭后面拖著一個大油罐,從南疆的某地出發到達烏魯木齊的話,都得歷時八天至十天左右。后來,隨著道路修建,這趟旅程縮短為六七天,司機們仍然需要在凌晨天不亮出發,夜里休息。

到烏魯木齊后再乘坐五天四夜的火車才能到達上海。

簡買麗就是這樣來到新疆的。

廖東生一家在狐疑和愕然中反復看這幾張蓋著紅色圓圈大印的紙。廖東生確認了那封舊信的內容后,勉強接納了簡買麗。對外只說是他老婆的一位遠房親戚。

因了廖冬生的關系,簡買麗在奎蘭鎮糧油廠一間放雜貨的小屋里安頓下來,成了一個沒有糧食配額的臨時工。

南疆戈壁小鎮,當地人對這個外省女子充滿好奇心。他們說這小地方來了個“上海阿拉子”。那時候奎蘭鎮多數人穿的是“免襠褲”,又叫“反掃蕩”,這種褲子男女不分,前后都能穿。男式前開門,女式右開口,一律訂膠木紐扣,不用拉鏈。小孩子嘛,穿破襠褲??墒沁@個上海女人卻穿著一條褲腿略寬略短的藍布褲子,款式有點類似現在流行的裙褲,走起路來藍色的褲角一前一后拂著她的腳面,在相互拍打中發出風的響聲,瘦削勻稱的小腿在褲口處時隱時現。她的上身是白色的洗過無數遍的小翻領收腰襯衫。當年鎮上沒女人穿襯衫,更別說是收腰了。就是穿了,也沒人能穿出她那樣與眾不同的氣質。還有,她居然穿一雙男式塑料涼鞋。前面是包頭的,樣子很笨,穿在她的腳上卻非常別致,顯得中性大方。

“上海阿拉子”比母親洋氣多了。母親不服氣,私下里說她也能把自己打扮成那樣,可是,又有多大意思呢,她不屑與她攀比。

母親不知道年幼的我多少有些嫌棄母親的土氣和她身上那種嚴肅沉默的女干部風范,我渴望有一個花枝招展游手好閑的母親,大概就是“上海阿拉子”簡買麗那個樣子。

一個暮春的黃昏父親肩頭上搭著一條毛巾準備去鎮上的公共浴室洗澡,他的精氣神從烏黑的頭發里出來,從母親用白棉線繡好的枕巾里出來,從綠色膠鞋里出來。他的白棉布襯衣扎在藍布褲子里,雙手高舉一只籃球,意氣風發,黃昏的火燒云在他身上跳動,他用陜西口音的普通話對著圍觀的幾個青年人大喊:“大家快過來打球啊?!闭f著,他把托住的籃球往球架上使勁拋,伴隨一個漂亮的轉身,一道白色的弧線呼嘯著進了籃球筐。

周圍一片叫好聲。

離奎蘭鎮不遠,經過一條水渠和鄉村公路,是一條沙棗林帶長廊。

沙棗樹,這種生長在南疆鹽堿地中,樹葉一面淺綠一面銀灰,像半死不活的怪樹,開世界上最小的花,卻有著最強烈濃郁的味道。

在父親的記憶中他與傳說中的“上海阿拉子”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一片金晃晃的沙棗樹叢里,也可能是在別處。但父親更愿意將場地記成這里。

那天奎蘭鎮組織基層單位春季義務勞動——植樹。一大早簡買麗扛著鐵鍬,與當地人來到這條沙棗林帶,沒走近,迎面撲來的是一股沙棗花的味道。

那是她到奎蘭鎮的第一個春天。

她走在沙棗花叢里,被濃郁的金黃色耀得睜不開眼睛。而我的父親此時右手正穩穩地握著一把鐵鍬,在一棵落滿灰塵的沙棗樹下清理雜草。他的臉龐棱角分明,身軀和肩膀頎長有力。他極適合在銀幕上演一個“硬派英俊小生”,只可惜生不逢時。

此時沙棗花正密密匝匝,層層疊疊地盛放在一棵棵巨大的樹冠上。這漫天的最強勁也最放肆的植物氣味沾在簡買麗的衣服上,手上和發上。簡買麗縮著肩膀,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捏著手絹捂著鼻子。一想到這股可怕的氣味鉆進了自己的毛孔里,將伴隨她在南疆一年又一年的盛夏,她的身體一下子刺癢起來。

“這么一大片樹林,誰種的?”簡買麗看見父親后問了一聲。

父親臉色蒼白,神情恍惚,不知該如何回答。

簡買麗感覺自己瘦弱的身體就要飄起來了。她抓住父親的胳膊說,我浮起來了,浮起來了。

父親和同事們第一次目睹有人因沙棗花香的味道而暈倒的場面。

這一幕給父親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這個女人真的太奇怪了。他帶著嘲弄的語氣對同伴說。

父親與同事們將“上海阿拉子”送回家后,她幾乎有兩天時間是在昏睡中度過的。

當鎮糧油廠門口那棵槐樹吐出白色花蕊的時候,沙棗樹的氣味突然消失了,夏日的陽光強烈起來,她的頭腦頓時清醒了許多。

被塔克拉瑪干沙漠包裹的南疆地區干燥、多風,完全被天山山脈阻隔,是一個蠻荒之地??m鎮距上海有幾千里之遙,上海對它而言,是火樹銀花般的天上人間。所以當這個小鎮出現一個來自上海的女人時,當地人看她,就像看一個西洋鏡。

可是,什么時候才能見到火車呢?什么時候才能到上海呢?南疆人閉塞的生活讓大人和孩子們對從遠方及省城來的外地人都有一種天生的崇拜。若是有外地人走在街上,必定會有人在他們身后遠遠地跟著,流連著。若是跟陌生人說上一兩句話,就會不安好久,回味好久。

但你有所不知,奎蘭小鎮的女孩有一種天然分辨異類的能力,她們喜歡三兩兩地拉幫結派,她們覺得簡買麗一口上海話,嘰里呱啦就像外國話一樣難懂,她們受不了簡買麗說上海話時微微揚起的下巴和眼角,那是一種優越感。這讓她們懷疑簡買麗在罵她們呢??墒撬较吕锼齻儗W她的上海話,笑成一團。

她們私下里叫她“阿拉子”。

而簡買麗對于小鎮姑娘以及南疆的一切視而不見。這里對她來說只是一個多風沙,閉塞而陌生的地方,只是她人生的中轉站,一個暫時的居所。

她不喜歡這里。

她不合群,游離于小鎮人的生活之外,包括食堂里出售的白面饅頭,每一個都摻了大量的玉米面,她不喜歡吃。

可以想見“上海阿拉子”在這里生活是多么孤寂。她無法融入這個地方,無法獲得跟當地人一樣的眼神、口音、味覺還有走路的姿勢。這里的一切與她隔了一層。

簡買麗明白自己卑微的處境,感覺自己的仇敵就是生養了她,卻又讓她流落到新疆南部荒僻小鎮的母親。她忍不住罵道:“那個狠心的女人?!?/p>

簡買麗發瘋了似地在心里一遍遍詢問——那個狠心的女人,她過著怎樣的生活?有錢還是沒錢?是快樂還是寂寞呢?還有,她有沒有想到過我?

簡買麗忍不住掉下淚來。她不知道憎恨的背后是壓抑的日益強烈的親情,還有渴望。

簡買麗自我安慰:那個狠心的女人,不會拋下我不管,她只是暫時有困難。她一定會給我來信的,還有電報。她一定會來接我回去的。簡買麗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對自己說。

那個年代奎蘭鎮唯一的一條馬路還是沙土路。一下暴雨就變得軟綿綿,皺巴巴。各種馬車、驢車、拖拉機的車轱轆印留在上面,還留下大小不一的水洼。走過去的人,在這條路上放上墊腳的磚塊,破木板,草團子,舊皮包和爛鞋子。這條路似乎走著走著就消失了。等太陽出來,曬干了稀泥巴,這條公路又變得塵土飛揚。

無論陰天晴天,當地人經??吹揭粋€女人朝著公路方向癡癡望著。沒人知道她在等一個人或者一個電報。一封永遠也不會到來的信。冷風吹來,她伸出手臂抱緊自己的肩膀。等待是宿命,她無力掙脫它的籠罩。

隨著簡買麗等待回上海的計劃變得渺茫,廖東生一家也漸漸對她動了心思。廖東生的胞弟是一個傻子,比廖東生小兩歲,叫廖荃生。當地人傳言這個傻子是他的爹娘在野地里交合的結果。三歲那年他爹給一戶人家糊泥墻,他非要上去,結果從房頂上摔下來,成了腦震蕩,之后雖然有好轉,卻變成整天只知道吃饃的傻子。他似乎很怕天黑,天色一暗就饑腸轆轆。他的胃口驚人,經常處于吃不飽的狀態。他暴躁,還經常用雜木樹棍攻擊陌生人,特別是女人和孩子。

“饃饃,你有饃嗎?我要吃饃——”

“饃饃,我要吃饃——”

每當這時候廖東生家的女主人又氣又恨:“白癡,餓鬼,你個餓死鬼,廖家遲早要敗在你的嘴上?!?/p>

這個貪吃又暴躁的人到三十六歲還未娶妻,當地沒有女人肯嫁給他。簡買麗的到來讓這家人動了心思:如果這個姑娘跟了他,他就可以自立門戶,廖家自然也不用再為他操心。

簡買麗幫女主人上街買菜,女主人從院子墻角一把扯出了荃生,這個嘴角永遠流著涎水的人:“荃生,和這個妹妹一起去上街買菜,幫她提籃子?!庇谑侨艘黄鹑ベI菜,同出同入,上菜攤,進小賣部,遇到熟人,遠遠地打招呼。

吃飯的時候,四個人卻要端上來兩樣飯。簡買麗吃細糧,東生一家吃粗糧,吃玉米窩窩,吃紅面榆皮面擦擦。

數日下來簡買麗看不過去了,跟東生一家搶紅面,搶玉米窩窩吃,女主人說:“你要是今后能和荃生在一張桌上長久地吃下去,我吃什么都是香的?!?/p>

有一次簡買麗傷風感冒了,女主人趕緊端來一碗蔥花香油荷包蛋,蛋的形狀極好看。簡買麗不敢動碗里的蛋。她知道這雞蛋來之不易,不是那么容易能吞到肚子里的。女主人看著她,目光大有深意,像在說:“你若是今后能和荃生成為一家人,那你天天有荷包蛋吃?!?/p>

簡買麗不能吃下這碗荷包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她知道這家人稀罕自己什么,但是她做不到。

還有廖東生的小女兒。十二歲的廖丹鳳很看不慣這個“上海阿拉子”,她經常大模大樣,走路帶風地在自己家里進進出出,一看到她廖丹鳳就不高興,常常朝她翻白眼。

簡買麗后悔自己冒然來到這個僻遠小鎮,這里雖不是狼窩也不是虎穴,但不能以此為家,這個家是一條風雨飄搖的小船,任何一場風暴,都有可能將她覆沒其中。

特別是屋角那個整天流著涎水,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傻笑的荃生,動不動將雜木樹棍頂在她的小腹上:“饃饃,我要吃饃——”

荃生眼中冒出的火讓她又驚又怕。她不能再住下去了,也不會在這里扎根,更不會嫁給這個人。

那是一個買什么都要憑票供應的年代,尤其是糧票。在這個小鎮,簡買麗是沒有糧票的外鄉人。甚至她還是一個沒有戶口的“黑戶”。當廖冬生家清楚地意識到讓她心甘情愿地嫁給荃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后,這個“上海阿拉子”對他家來說越發成了一塊燙手的想甩掉的山芋。

這天黃昏簡買麗在公路上走走停停。沒有人看到簡買麗含著眼淚。

這天是端午節。中午她和廖家人一起吃飯,廖東生外出開會不在家。菜是一年中難得一見的大碗炒毛芹。女主人把菜切得很細,出鍋時還放了蒜末,濃香撲鼻,聞著味道就能讓人多吃兩碗稠粥。

吃著吃著女主人終于忍不住了,盯著簡買麗的腋下看,然后冷冷地說:“你有狐臭,你沒聞到嗎?”“你有狐臭,臭死了?!闭f著女主人特意掏出手絹捂住嘴巴和鼻子,又拿著手絹在空中扇來扇去,一副很嫌棄的樣子。

簡買麗懵了,面色蒼白如紙,下意識地抬起手臂聞了聞:“沒有啊。我沒有聞到?!?/p>

飯桌另一邊小女兒丹鳳陰陽怪氣地說:“你有狐臭你聞得見嗎?只有懶豬才有這樣的臭味,你臭,主要是你每天吃得太多了?!?/p>

“媽,我沒狐臭吧?”女孩伸出胳膊,一臉嫌棄狀地在她母親的身上蹭著。女主人哈哈大笑:“寶貝,你是香香的呦?!?/p>

簡買麗準備夾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驚恐地看著這兩個不懷好意的人,突然明白她們說有狐臭的那個人是自己。她臉色煞白,筷子掉落在地上,整個身體在椅子上戰栗不止,蜷成一團。

但是,“你有狐臭”這句話像鐵釘一樣嵌入了她的腦子里。當她回到屋子里,正午的小鎮安靜極了,她聽見一個聲音說:“你臭死了?!边@句話匯成一團氣,又像是臟水,從窗外的磚縫,樹梢,小水溝里滲進來,充滿室內,整個小屋被這可怕的聲音占據。干凈的床罩,枕頭,毛巾手絹,好像也被這句話弄臟了。

簡買麗知道自己沒有狐臭。

有關她有狐臭的風言風語,東一句西一句的,如同流彈射在她后背。

小鎮巴扎的右側有一個供銷店,煤油、麻油、火柴、香煙、散裝醬油、醋,還有本地硬糖等一一擺放在木質架子上。這個鎮供銷店對當地人來說不僅是賣百貨的地方,還是一個消息的集散地,來來往往的人很快就會把流言蜚語傳播出去。

一天黃昏,簡買麗到鎮供銷店買肥皂,她一進門,倚靠在柜臺上的幾個正聊得熱火朝天的中年女人突然不說話了。片刻,一個粗啞的聲音像要刺穿她的耳膜:“我說你——你有狐臭你聞得見嗎?”很快,那段時間里小鎮的女性群體中充斥著這樣不懷好意的對話。

隨后一場由糧票引發的矛盾終于爆發。

那天簡買麗到廖東生家借鐵锨,在門口無意間聽見了兩口子的對話:“‘阿拉子的事情你到底要怎么解決?”是女主人怒氣沖沖的,壓低的嗓音。

廖東生含混不清地回應了她什么,結果引發了女主人更為尖利的怒罵:“她可不是什么客人,我們從來沒請她到家里來?!?/p>

“你也不看看現在這個形勢?!⒗邮莻€沒有糧票的‘黑戶,你不知道嗎?她會是一個大麻煩。她一天不離開這里,咱們全家人會跟著倒霉的?!?/p>

“你等著瞧吧?!迸魅苏f。

簡買麗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這時她的后腰被一個硬物頂住了,她回過頭看,是荃生一邊傻笑一邊將一根楊樹木棍頂在自己的腰上:“饃饃,我要吃饃——”

初秋來臨之際,簡買麗被廖東生從鎮糧油廠找了個借口解雇了,她開始與鎮上其他沒有正式工作的家屬一起做零工——摘棉花,挖甜菜,與當地的婦女在干燥的鹽堿地里干活。沒多久,簡買麗就敗下陣來。她看見自己的纖纖十指滿是水泡,便對著一地泥塊黯然垂淚。

她說你們看,我的手指頭快掉下來了。身邊的婦女勸慰說再熬一熬吧,等血泡破了就結老繭了,結了老繭就好了。簡買麗直起身子,看著干燥熱風中白花花的鹽堿地哭了。她知道自己在明天,還有明天的明天,仍然要面對這個地方。

這個黃昏她再次萌生了回上海的念頭。她坐在鹽堿地上,坐在日益蕭瑟的沙棗林里,坐在鎮供銷店門口想著同一個問題:我要回上海。

新疆與內地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差,時間對大多數新疆人來說似乎只有上午與下午,白天和晚上。

簡買麗就是在南疆這樣的白天與黑夜中,撥動她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校準時間。

在那個年代南疆小鎮能戴得起手表的人是極少數,但這不表明他們不喜歡手表?!八霓D一嘀嗒”中的“嘀嗒”指的就是上海牌手表,價格是一百二十多元,相等于一個普通職工三四個月的收入,還一度供不應求,需要憑票證才能購買。

簡買麗的“上海牌”手表不是她自己買的,那是她的母親離開她之前留給她的唯一物品,這塊表摸起來平滑冰涼,散發出一種淡淡的金屬光澤。

這塊半舊的手表表盤一直停留在“北京時間”,無疑引發了當地人對外部世界的想象。因為她是這個小鎮為數不多的擁有手表的女性,走在路上經常有人問她:“喂,幾點了?”

鎮供銷社門口一個花壇旁,一個看起來健康硬朗,面容清俊的男人向她迎面走來,表情淡淡地:“請問幾點了?”

簡買麗一眼看出他就是去年春天她在沙棗林里碰到的那個男人。

他是我的父親嚴國光。

這是一個暮春的黃昏,沒有風。杏花剛謝,而沙棗花也將要敗落?;睒溥€固執地禿著,連花苞也沒有出齊。

父親腋下夾著一疊報紙,無心地看著簡買麗詢問時間。他是真的在詢問。

他說:“對不起,我出門忘記看鬧鐘了?,F在要去鎮機關開會,我怕是要遲到了?!?/p>

簡買麗抬了抬左手臂,矜持地告訴了他時間。

父親不知道自己臨走時如新疆白楊樹一般挺拔的背影,被這個姑娘深深地看了一眼。

兩周后的一個周日,父親從單位開會回來路過鎮機關門前花壇,意外地發現花壇兩邊的槐樹開花了。他剛駐足,早已等候在此的簡買麗走到父親身邊說:“嚴老師,您吃包子嗎?我做了一些?!?/p>

簡買麗雙手捧著一只白色瓷碗,里面裝了四只小巧的包子。

“早上才做的。餡是槐花的?!彼粗赣H的眼睛說,聲音軟軟的。她一會兒輕咬嘴唇,一會兒又下巴斜起,還時不時地用手去繞耳邊的頭發——那十分女孩子氣的動作,說明她的心情有些緊張。

父親有些吃驚,這種白槐花居然能做成包子?還有,簡買麗為何會捧著一碗槐花包子在這里等他?很快,一只包子就遞到了他手里。父親咬了一口,槐花餡的包子味道很古怪,有點澀有點淡。

但是父親很有禮貌地沖她笑笑:“謝謝了,很好吃的包子?!?/p>

正午的陽光直射下來,天地間布滿均勻純凈的光澤。他倆站在開滿白花的槐樹下,層層疊疊的樹葉被光芒過濾,到他們身上變成淡淡的,輕輕搖曳的光暈。偶爾有風吹過,樹上的花瓣掉下來,隨風在空中劃出美麗的弧線,若是這時候有人路過,一定會覺得這情景至純至美,很有詩情畫意。

多年以后父親敘述的一個場面,是簡買麗留在他記憶中的最后一個夏天的形象。那一天,簡買麗找到他,其實是為了讓他幫她買一張去烏魯木齊的長途汽車票,然后,她將從烏魯木齊坐上去上海的火車?!吧虾!眱蓚€字,讓她的聲音顫抖。

父親看著這個面色蒼白的女人,在那一刻被打動了。好像并不完全是為這個女人,而是被“上?!边@兩個帶有遠方和新世界意味的字所打動。對于她在這段日子里經歷過什么事,他略知一二,卻無從安慰。

“別擔心,我有錢?!闭f著,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帕,慢慢打開,里面包著一塊手表,還有一卷疊得整整齊齊的零錢。手表在陽光下閃爍著雅致的光環,父親的表情有些吃驚。

“夠嗎?”

“拿它們換一張去烏魯木齊的汽車票,剩下的,我再買一張去上海的火車票。差不多夠了吧?!彼粗赣H說。

父親端詳著這塊手表,然后裝作漫不經心地將它戴在自己手腕上,禁不住說:“你真的考慮好了嗎?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p>

“考慮好了?!焙嗁I麗說。

那時候父親下班吃過飯喜歡一個人看報紙,或者讀古體詩詞,再或者練書法。他還喜歡在紙上亂寫,有時用一張舊報紙,有時用沒用的信封,寫完了還要存放起來。

這個習慣有什么不好嗎?他從來沒想過,這一個個盤踞在廢紙上的文字,像潛伏在深水中的魚兒,很容易冒出來,悄悄地吐氣,在喘息的瞬間又悄悄藏住秘密。有一天卻被人聽見了,這個人就是我母親。

她還有如此敏銳的嗅覺?我不知道。

事實證明她是正確的。

她對丈夫在一張張紙片上寫的字產生了懷疑,這懷疑所帶來的焦慮,讓她經常在某個深夜里無端驚醒,在白天上班的路上突然迷路。

這些紙片上到底寫著些什么?好多天她的腦袋里全是一些奇怪的念頭,而這些念頭變成大量不實的,自相矛盾的信息。

春末初夏之后,各種會議越來越密集,父親有時候會從一個會場趕到另一個會場,像熱門電影的跑片員一樣忙碌,經常是一天忙得顧不上吃飯。

一個周六的下午他匆匆吃罷飯后便出門了,說是去單位開會。

父親離開家后,母親快速反鎖了大門。她終于有機會從容地翻遍丈夫擱在椅子上的衣服口袋,寫字臺的抽屜,可是什么也沒有發現。當她將手伸進寫字臺最下層一個卡住的小抽屜時,它立刻應聲彈出來半截,里面除了一本《唐詩三百首》及《怎么練好書法》之外,還有一塊她從未見過的“上海牌”手表,冰涼而光滑的小圓塊,此時像一塊滾燙的石頭,讓她拿不起放不下。

還有其他嗎?她隱約感覺到,他一定有秘密藏在這里。

她一頁頁地打開了它們。

她不認為這樣做是錯的。果然,《怎么練好書法》里夾著十幾張巴掌大小的紙,背面大多用毛筆小楷字寫著七言格律詩,其中一張紙上用毛筆楷體字寫著: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這是兩句人人皆知的詩,沒什么奇怪的。

她的嘴朝上一撇,冷冷一笑,怎么會不奇怪呢?當時的年輕人談戀愛,信件開頭都是這兩句詩。

母親一頁頁地翻看著。突然,一張綠色宣傳單背面用毛筆小楷字寫下的幾行字詞令她大驚失色。

她是從紙片的最后一行字開始閱讀的。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倒著讀,異樣的感覺從心底升上去,像針刺像雷鳴,令她猝不及防。她震驚的同時,認為自己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

她的心跳得極快,明白了她曾預感到的說不出的“危險”是怎么回事。這危險像一道厚厚的墻,隔開了她往后的時光。

一塊“上海牌”手表,還有這張寫著四句詩的紙,就是那個“上海阿拉子”的。她不安,還有嫉恨。

她把這疊紙摔在桌子上,一張汽車票輕飄飄地從書里落下來。她揀起來細細地看:喀什——烏魯木齊。她仔細看著車票上的乘車時間和票價,以及車票的形狀和顏色。一切,在此刻有了答案。

她怎么會不明白呢?幾個月以來的懷疑得到了證實——通過這幾行字,還有這張去烏魯木齊的車票,這個男人想干什么?母親把這張紙翻來覆去地看,心情極其復雜,確信這些東西將要毀滅她的家。

瞬間她腦袋一熱:得找組織幫助他。有那么一會兒,母親坐在桌前,折起那頁紙,小心翼翼裝入上衣口袋里。接下來,她必須頭腦清醒地花五分鐘時間將他的東西一一歸回原位,掩飾她私自翻看過的痕跡。

而這個秘密原本只在深水之下,像一條深水中的猛獸?,F在,它就要上岸了。她做出一個決定:她要向組織揭發自己的丈夫。

在等待父親回家的那段時間里,母親盲目地揮著蒼蠅拍在房間里轉來轉去,心里像熱鍋上的螞蟻。半個多小時之后,家里的房門開了——“我回來了?!蹦赣H在門口看見丈夫若無其事地向自己走來時,一陣壓抑的怒火在她心里翻騰:“哦,你回來了?!蹦赣H對父親冷笑,低聲說。

父親疑惑地看著母親,不知她這表情從何而來。母親看著父親在水池旁洗臉,將盆中的冷水攪得嘩嘩響,她深刻地體會到人心是復雜的,哪怕這個人是自己的丈夫。

母親像電影里最老練的地下工作者一樣,當什么事情也沒發生過,從容不迫地給家人做好了晚飯,她做個干的,又做了稀的,炒了青菜,燉了父親最愛吃的我們家過年才能吃到的雜菜煲,還意外地加了一個油炸花生,粥是包谷糊糊,主食是馕店里買的包谷面馕。

這天母親的話沒有往常多,她只是專心地做飯。鐵片爐子上的一只大號砂鍋里,煮爛的白菜葉,切成小塊的土豆,浸軟的粉絲一起熱熱鬧鬧地擠在米黃色的濃湯里,水蒸氣噗噗地直往上冒,一小灘麻油在滾燙的湯面上左沖右突。盡管鍋里沒有一絲肉腥,但香氣逼人,足以讓我們這些孩子像等待一個儀式般,期待著母親那聲熟悉的呼喚:“開飯了,拿碗拿筷——”

吃飯的時候,頭頂上一盞二十瓦的日光燈的光暈均勻地照在每個人的身上。誰都不知道這是一家人最后一次親密地在一起吃晚飯,就著日光燈管的嗞嗞聲,碗筷磕碰的啪嗒聲,母親身雖在此,但心已遠去。

母親一邊扒拉盤子里的最后幾根菜葉,一邊對餐桌旁的家人說,晚飯后她要去一個學生家做家訪。我們只顧悶頭吃飯,沒有說話。那個年代,小學老師下班后去學生家里家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母親燒好了家人睡前洗漱的開水后,很鎮定地收拾好了一個棉布的手提袋,出了家門。

我印象中她拉開房門的時候,還回頭看了父親一眼,似乎向他打了一個無聲的招呼——我走了。

此后的很多天里我回想母親拉開門的最后一個動作,有了時光回溯之感,仿佛仍是母親在水池旁彎腰,洗菜洗碗,忙這忙那,我的兩個姐姐擠在木桌一角做作業,背對著我。而我的父親則理所當然地占據著家里唯一一張桌子的大半部分,揮著浸滿墨汁的毛筆寫書法,額頭淌著汗水,襯衫袖子卷到了手肘處。

倒是我安靜地坐在屋子一角的木板凳上,啃著一塊帶著哈喇味的字母餅干,口水從嘴角流下來,猛一抬頭卻看見一屋子的空桌椅,沒有一個親人。那是不是我的人生中第一次體驗到被全世界拋棄?

這個小鎮在夜晚來臨的時候會出現一種鳥鳴。有時月亮會變得血紅,散發出詭異的光暈。母親一出門就發現了這一點。她一路走過去,隱隱嗅到了某種不祥的氣息。

一路上那一頁紙在母親的口袋里摩擦著,父親的字跡隔著化纖布料,慢慢變成一排細小的牙齒輕輕噬咬著她的大腿。母親甚至覺察出大腿的肉有點疼還有點燙,感覺褲子口袋飄出了一種古怪的焦煳味,不知道它是來自這個夏天悶熱干燥的夜晚,還是來她自身的錯覺。

她隱隱感覺到了這件事所引發出來的后果以及這個家庭的命運走向。但是,已來不及了。

此時的她正穿過一條街道,幾棟平房,朝著小鎮機關走去。假如這時候有人注意到她,一定會覺得她在做一個重大決定。因為只有暗自拿了大主意的人,才會有她那樣決絕的表情。她的步伐不快也不慢,到了黑暗處又很不自然地轉身,退著走幾步,想看看身后有沒有人。

暮夏的風把沿途樹葉吹得嘩嘩響,她一直往前走,身影一會兒在燈光下一會兒又在黑暗中。終于她在鎮廣場左旁一棟平房前停住了,那是一棟再普通不過的平房,房子墻壁的顏色被煙囪的黑煙熏成了黑灰色。

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里。鎮機關辦公室的窗口亮著燈。那時候人們白天黑夜不分,以單位為家。她確定那個熱愛工作的主任楊正此時還在這里。

母親仰臉站在悶熱的夏風里,周圍沒有人,燈光從鎮機關玻璃窗中透出來,照亮了門前的一棵榆樹,恍惚有小蟲子在葉片上爬來爬去,噬咬著葉片上的葉莖,也像在一點一點地噬咬著她的心。

她在榆樹的影子下停留了一會兒,下了決心似的,踩著這道影子往鎮機關走。這一刻,她的決定沒有改變。她要揭發自己的丈夫。

是不是再遲一些才好呢?是不是再想一下才好呢?可母親偏偏等不住。那天是一個快要下雨的陰天,再遲一天去也是可以的,可她等不住。一個主意一旦落地,就像一小簇火苗,一旦燃燒起來,就收不住了。她知道自己必須要做,要趕快做。

楊正辦公室的桌子上亮著一盞臺燈,鑄鐵的燈座看起來很笨拙,T字形的燈架上面套著綠色玻璃燈罩,看起來很舊,蒙著一層總也擦不干凈的灰塵。這種款式的臺燈一般是由小鎮汽車修理廠的師傅用他們的審美標準,用車床統一車出來的。

母親看著這盞跟自己家里一模一樣的燈,把它拎起來。剛想說點什么,一抬頭,看到楊正冷冷的目光,便把鑄鐵臺燈小心地擱在了桌子上。不知是不是因為這盞燈的原因,母親的話多了起來。

“我有重要的事向你匯報,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p>

她把褲子口袋里的那張折疊好的紙還有車票、手表一下子抽出來,用力按到了楊正手里,那動作很魯莽。

楊正被嚇了一跳,他有些惱怒,大聲怒斥道:“你干什么?”當他看見這只是一張薄薄的紙時,身子重新坐直,拍了拍自己辦公桌旁的一張舊沙發對母親說:“坐下,有什么事你說?!?/p>

這是一張灰色的舊沙發。那個年代單位辦公室的辦公設備大都公文氣十足,到處都可以看到這樣的沙發:低矮,拘促,皮面是質地不太好的牛皮,木頭腳。它被一張辦公桌擠到了墻角,沙發底下還塞著主人的臭鞋和臭襪子,沙發散發出又酸又腥的霉味。

楊正聽了母親的陳述,仔細看了那張紙和車票后,他笑了,有奇怪的滿足感,他對父親有一種隱約的恨意——樣貌好,性格活泛,女人們總是圍著他轉。終于,他很幸運地有了一個向這個男人反擊的機會,這個機會來得太突然,這白紙黑字的,我父親還能抵賴嗎?

這是背叛嗎?我不知道,但母親的行為無疑是最惡毒,最傷人的,足以讓丈夫心碎。

父親卻什么也不知道。

此刻屋子里很安靜,一只綠頭蒼蠅正一下下地撞擊著窗紗。父親還在燈下寫毛筆字,他是拙鈍的人,沒有感知到自己的人生正發生變化。

這個夏夜似乎格外燥熱,沒有一絲風。鎮二中食堂門口的老狗拖著長長的紅舌頭,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

第二天是星期天,人來了。他們是在楊正的帶領下來到我家的。此刻這個人正雙手叉腰站在我家的屋子正中,瘦削的臉上黑里泛黃。沒一會兒,雜物就被扔得到處都是,床下的箱子,桌子的每一個抽屜都被野蠻地打開,我們家人的衣服、床褥幾乎全被扔在了地上,任人踩踏。

整個過程中,父親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房間,甚至沒有離開過他的木躺椅。當撞門、摔玻璃和撕書的聲音從房間的另一頭傳來,他也沒有動。

后來楊正踹開了父親臥室的門,站在他對面,揚著頭,死死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嚴國光,你老婆已經揭發了你。她什么都說了,你還有什么可說的?”

他的聲音不高,卻極有威力。

父親懵了,無意識地從躺椅上站起來,一動不動。母親驚慌失措地從客廳撲到父親的房間,看著他,不知下一步將要發生什么。楊正轉過身,拍著桌子大聲對她說:“你還要有什么要揭發的嗎?揭發你丈夫?!?/p>

窗簾在晨風的吹拂中傳遞著不安。是真的,父親記住了這個早上的所有細節。他突然打了個寒戰,臉紅得可怕。他走到妻子面前,專注地打量她,眼神迷茫,像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對,他們當年在麥田里初識,他就是用這種眼神打量她,想看清楚她究竟是怎樣的人。

果然,他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父親伸出右手使出了一個“摑耳光”的動作。母親的臉在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中,狠狠偏到了一邊。

我清楚地記得母親當時的眼神,有一點自信的天真:“你還敢打我?”過了一會兒,她摸了一下自己火辣辣的臉頰。父親從沒打過人,尤其是女人。

看著這一記耳光打在母親臉上,我的嘴咧了一下,想哭卻沒哭出聲。

終于父親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你的心,怎么這么惡毒?”

姐姐紅掌走到父親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袖說著什么,話音剛落下,紅掌就被父親狠狠地推搡到了一邊。

“你的心怎么這么惡毒?”他看著母親,又吼了一遍。

這一年的夏天出奇的熱。一些閱歷頗深的老人一邊打著扇子,一邊憂心忡忡地對當下的時局和天氣議論紛紛。而孩子們,則驚訝日子為什么過得飛快。每天天亮,似乎緊接著就天黑了,戈壁沙漠的表面一早一晚升起一層又一層霧霾,肅穆而又蕭瑟。

那天站在禮堂最末端的一位年輕女性,讓臺下的看客們最感興趣。她的頭發幾乎全剃光了,雖然低著頭,但她穿著一件掐腰的藍布衣服,尤其醒目。

母親焦灼地等著她亮相。

終于等到了。

有人從她的身后將她光禿禿的頭按下去,兩手從背后掀到空中,一個俯沖,她一路踉蹌地猛扎到臺前,在有如五雷轟頂般的口號聲中,母親看到了她的那張臉——“上海阿拉子”簡買麗。

母親死死地盯著她,嘴角微微上揚,唇邊一抹得逞的微笑。

這個多事之夏的第一場雨水,一直等到七月初才來,和這一場雨同時到來的是簡買麗自殺的消息。

多年后的一天,我想起這個已逝去的上海女人,我的目光越過了漫長的回憶之路,在想象中不止一次修改了當初的情景——新疆白楊樹的葉片在月光的映襯下青翠透明,樹底下是低矮的民房院落,一家老老小小正在炕上午睡,發出鼾聲。大門外,兩棵樹之間擠擠挨挨掛滿剛洗好的衣服,濕衣服正緩緩往下滴水,落在土里發出“嗒嗒嗒”的聲音。正午的寂靜中,即將被煨湯的活雞在鐵皮桶里悉悉窣窣掙扎著,一只小山羊在垃圾堆里翻撿菜葉,不時悠閑地走來走去。

父親很快知道了簡買麗的死訊,她是觸電自殺。

這個下雨的正午,當他聽到簡買麗死亡的消息時,喉嚨發出“嘎”的一聲。他在不得不接受事實的同時又在否定,在否定中又不得不接受事實。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有分寸的,卻沒有想到,事情的發展超出了自己的想象。父親失魂落魄了好一會兒,對著天空發出一聲嘶叫:“這就是她的命嗎?”

在下放南疆皮源縣皮林農場前,父親暫時被關押在鎮運輸公司一間廢棄的廠房里,跟他關在一起的還有類似他這樣犯了大大小小錯誤的人。

這天大風呼呼地刮了一整夜。早晨起床,母親的耳朵里似乎還留有風的聲音。屋子里有一股清冷干澀的煤味兒,她頭痛,揉了揉前額,這是老毛病了,但這次頭痛與往日不同,這是一夜失眠的緣故。

母親打開窗戶,撲面而來的是秋天的涼氣,晨星在天空中零星閃爍,像刀刃微藍的寒光。

母親回過身,看著空蕩蕩的房間,想到近日的傳聞,突然感到心慌:嚴國光,他要到皮源縣皮林農場去了。這一走,是死是活還不知道。這樣想著,她心里后怕起來,反復問自己:假如我不揭發他,放任他,那他會不會終有一天背叛我,背叛這個家庭?作為妻子,我錯在哪里?這次組織上會不會教育好他?教育好了,他回來后我們還是夫妻。

母親這樣想著,并沒有得到安慰,反而越想越亂。如果說那次揭發事件留給她的記憶像是一只破碗的話,那么這只碗里,則盛滿了她的愧疚。母親拿起梳子用力梳著干澀的短發,心里充滿了另一種聲音:人心都是肉長的,怎么說他都是我丈夫,與我一起生養了三個女兒,他對不起我但我要對得起他。要不,我現在就到鎮工宣隊去,收回我對他的控告。

這么想著,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悲壯,幾乎要被自己感動了。

她很快就出了門。

她走到鎮公路上,一輛驢車停在路邊,車板上堆滿了煤塊,煤塊上鋪著破草席,兩個看起來不到三歲的孩子蜷縮在破棉被里熟睡,車板子底下一個滿臉臟污的瘦弱女子被她的腳步聲驚動,仰起臉警惕地打量她:“要買煤嗎?便宜?!?/p>

母親愣怔了一會兒,連說不要。眼前突然浮現出丈夫離開家之后的情景,沒有男人照料的家庭該是多么凄涼無助啊。

這時一輛卡車鳴響了尖利的喇叭聲,嚇了母親一大跳,她奔跑了幾步,看著拉木材的卡車漸漸遠去,腦子里仍然想著自己的丈夫:活該,你活該。

她自言自語朝著鎮機關的方向走,對自己說,這樣的男人,這樣的丈夫,我還得找他回家。像我這樣做妻子的,滿世界到哪里去找啊。

母親路過鎮小賣部時,看見許多人在排隊,連破柳條籃子也用來占位。她猛然想到,快過中秋節了,人們這是在提前搶購過節緊俏食品啊。她撥開擁擠的肩膀,擠到小賣部的窗口探頭一看,有好些天都難得一見的豆腐和白糖。母親怎么會把這么要緊的事情給忘了?她急忙返回家去拿籃子和食品票,之前要去鎮工宣隊的計劃完全被打亂了。

這么來回一折騰,一上午的時間就被消耗掉了,母親倒是如愿買到了一大塊老豆腐和一公斤糯米,還有一些新鮮蔬菜。她提著沉甸甸的籃子往回家走時,正午的太陽已經升好高了。她快到家門口時,看見一輛卡車裝滿了人,還有人持槍把守著,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她連忙拉住路邊一位看熱鬧的老者問:“這輛車要到哪里去?”

老人家輕描淡寫地說:“車上的人要拉到皮源縣皮林農場改造去了,這輩子能不能回來就不知道了?!?/p>

母親站了好久,直到太陽落下才回家。

一場冷雨下過后,天氣很快就涼了下來。

夜深人靜的時候,從戈壁沙漠里刮過來的風吹得窗戶嘩嘩響,響聲荒蕪遙遠,像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聲音,這聲音使我的母親難以入睡。

這是父親離開家的第一年,母親帶著我們三姐妹,度過了這一年最漫長的冬季。

皮林農場的一個女人突然瘋了。這個瘋掉的女人叫郝一凡。而父親,目睹了她的發瘋。

在皮源縣皮林農場,父親剛聽說郝一凡時,她只是一個名字而已。但是,當他得知這女人是從上海來的,就格外關注她,她讓他想起了曾與自己有過瓜葛的另一位上海女孩簡買麗。

后來父親陸續了解到郝一凡的經歷:出生書香門第之家,國外名牌大學畢業。她來這個農場,原因是她打算偷渡到香港與身在國外的丈夫相會,被人發現后,發配到了這鳥不拉屎的農場。

父親回憶起她當初來皮源縣皮林農場的模樣:皮膚很白凈,有知識女性溫文爾雅的氣質。她偶爾向人要煙抽,那抽煙的姿態,讓人覺得她很不簡單。她把煙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用火柴點燃,緩緩送到嘴邊,吸一口,再徐徐將煙霧吐出,然后微微仰著頭,閉上眼睛,一副沉醉的樣子。在當地農場,沒有人見過這樣的女人,她是神秘的,包括她寫在皮源縣皮林農場供人們閱讀學習的黑板報,從不潦草,是有根有底的瘦金體。

那時候下放農場的時間是沒有期限的。有海外關系的郝一凡來到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一定是絕望的。距離農場最近的縣城也有好幾百公里,而這幾百公里幾乎是寸草不生的白花花的鹽堿地。再往前走,周圍就是茫茫無際的大沙漠。沒有車的話,少有人能活著走出這片戈壁沙海。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某日凌晨三四點鐘,集合的哨子在人們所居住的營地急促吹響。一片漆黑中,父親和那些人彼此相撞,找衣服找鞋,然后飛一般地朝屋子外面跑。所有人都集中到一個被土墻圍住的空曠地帶進行整訓,沒有一個人說笑。

黑暗中百余個模糊的人影,在“稍息”“立正”“報數”的口令下,做著機械的服從動作。直到天蒙蒙亮,這些人才看到彼此臉上發青的眼窩,蓬亂的頭發,以及疲憊和惶惑的眼神。就在這時,墻角邊的電線桿子下躺著一個年輕女人,短發上沾滿塵土,口吐白沫,兩只手在空氣中抓呀抓呀。然后她爆發出來一陣大笑——那笑聲從她的胸腔里發出來,是那樣地突兀。

她怎么啦?她怎么會笑成這樣?父親和工友們圍觀著她。農場一側的燈光把她身體的陰影塑造了出來,眼眶里的兩個洞窟,顴骨下的空蕩、微突的牙床。從這一刻起,他們終于知道郝一凡的精神不正常,她瘋掉了。

這個夜晚之后,她總出現在農場某個墻角或垃圾堆旁的某個角落。她衣衫襤褸,臉上沒有表情,在垃圾堆里撿拾發霉腐臭的食物,嘴角流出發黑黏稠的涎水……

郝一凡是一個安靜的沒有什么危險性的人。她手里經常舉著一根枯草,長時間毫無厭倦地看著它,眼神遲緩而飄忽,沉浸在一種夢游般的情景中。

她總像哲學家那樣發問:“我是不是人?”“我是不是外星人派到這里來的?”“凳子會不會打我?”見別人不回答她的問題,她就扭著腰肢走了,一邊走,還一邊往頭上插野花。隔好遠,人們都聞得到她身上長期不洗澡的臊腥味兒。

白天郝一凡蹲在農場的大院子里,隨著陽光的移動,她不停地移動著身下的小凳子,還經常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把人嚇得渾身哆嗦。這是她表達情緒的唯一方式。

很多人用不屑的口吻說,這女的徹底廢了,這整天埋汰人的,不如死球子算了。

父親不在家的日子里我獨自成長,但是我知道,一個家庭有父親和沒父親是不一樣的。父親在家的時候,他不厭其煩的事情就是給幼小的我們做沙包,磨杏仁哨子,還做橡皮筋。

我們三姐妹經常在自家的泥磚平房前玩跳橡皮筋游戲?!八奈辶?,四五七,馬蘭開花二十一?!庇貌噬そ罡Z起來的皮繩在夕陽下閃著光亮,揚起又落下。黃昏的微風中跳蕩著我們嚴家三姐妹的花衣服,衣服上的每朵花都美麗,豐盈,襯托著我們的豆蔻年華。

在“歌如潮花如海,歡迎朋友四方來”的歌曲聲中,鎮上的大小文藝隊到處演出——白天,文藝隊在學校禮堂排練,有線廣播的播音器懸掛在教室黑板的某一側,像陳舊的月餅盒子,盒子里傳送出來的音樂,一遍遍地縈繞在耳邊。

學校的操場上很少有人,唯獨文藝隊的這十幾個人在空蕩蕩的校園里且歌且舞。如此奢侈,又如此單調。

父親不在家,靠工資養活我們的母親真是不易。

每到下半月我們的生活會蒙上饑餓的陰影,如何填飽肚子,成了全家人最關心的問題。別說是肉,就連白米飯、白面饅頭都是罕見的佳肴。

我家從原先的一日三餐,到之后一日兩餐,或者一餐,能吃進的食物少得可憐。

每天回到家,我把藏在木頭衣箱后的餅干盒子打開,有股子蛤喇子味會沖一臉,里面的餅干所剩無幾。母親在廚房也出現了下意識的動作,比如往油鍋里倒油之前,先將油瓶舉到光亮里看一下,手指頭伸進傾斜的瓶口,飛快地刮下油珠,再往油鍋里滴幾滴。她的這些無意識的動作,像是提醒我們生活的窘迫。

當年肉食是不多見的,一年中就那么幾次,鎮供銷社往往是閃電式供應。有了肉票也不一定能買上,誰搶到了算誰的。

有那么兩三次,母親從搶肉的人群里出來,發現自己的上衣袖子被撕破,衣扣丟失,鞋子少了一只不說,還臟污得有如在泥漿里翻滾過。她學會了用地道的話與搶肉的婦女們對罵,必要時還撕扯一把。

可是她什么都不在意,只在意有沒有買到一塊骨頭大不大,皮厚不厚的肉。買回來的肉不多,還得分成幾份,其中的一大份肉被切成細細的肉絲,切得越細就越顯量多。后來,她的刀功把我們幾個孩子都鎮住了。那些切好的肉絲用粗鹽炒了,和腌好的雪里蕻、黃豆一起塞到一只大號的空罐頭瓶子里。

母親做著這一切的時候,我們三個孩子在一旁默默地吃飯,誰也不出聲,我們知道,這又是給在皮林農場的父親準備的。

每一次當我們被罐頭瓶子里的香氣刺激得心神不定時,母親總是抱歉地對我們笑笑:“是給你爸寄的?!?/p>

每兩個月的月末,她會給遠在皮源縣皮林農場的丈夫寄東西。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贖罪,母親還一點點地攢錢攢糧票,想盡一切辦法買來麥乳精、餅干,還用熬煉好的豬油炒白面裝在玻璃瓶里寄給父親。

冬天家家靠生鐵皮爐子取暖。深秋季來臨之前,我們儲存足夠的柴火和煤塊用來過冬。每到這時,母親總是怔怔地坐在一旁,發好一陣子呆。

“你爸在家的時候,都是他去拉煤,不用我操啥心,他的力氣可真大?!?/p>

母親自言自語,臉上露出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微笑。

她經常說起我們三個孩子的幼年,那是幸福的日子。隨著父親離開家的日子越來越長,她很少再說起那段生活,可她一旦說起來,總懷著一股激情。每一次,她都虛構與當時不同的新的細節。她回憶起那些年月,就像是回憶一座不存在的叢林和島嶼。

而這些被美化的細節與窘迫的現實生活相映照,愈發加速了她精神上的空虛。

父親從未給她寫過一封信,只一味地保持沉默。但是,她給他寫過信。我是知道的。

在一些為數不多的夜晚,她給父親寫信。我看到她把寫完或未寫完的信撕掉,團掉,然后丟到桌子底下。母親微駝著背,兩只手臂夸張地撐著桌子,一條夾雜著些許白發的辮子毫無彈性和光澤,垂在背后,隨著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早上起來看著地下的碎紙片和紙團,我把這些物證一一打掃干凈,裝作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把現場打掃干凈。

父親在給我們三個孩子寫過的不多的信里,從未提到過母親給他寄來的肉絲咸菜及其他食物。多年后母親才知道,那些年她贖罪似的每兩個月一次準時寄給父親的那一大瓶肉絲咸菜,根本到不了父親手里,都被農場的干部克扣了。

父親的信中說農場冬天的河水結了冰,冰下游著好些魚,可惜找不到炸藥,否則,他一炸就能炸出很多條來。農場附近都是灌木叢,下個兔夾子就能逮到野兔子和刺猬,還有傻頭傻腦的麻雀,在地上丟些食餌,就全部上鉤了,用泥糊住丟到火盆里烤熟,沾上鹽水吃,真是香得命也沒了。

說實在的我從不認為父親真吃過那些野味,但我對他信中所做的描述總是做出熱切的回應:真的啊,真的是太好了。好美味,我想吃。

我私下覺得父親變了,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好像他的生活中只剩下一個“吃”字。

糧荒和貧窮讓奎蘭鎮的女人們變得兇狠起來,母親幾乎每天都要在菜市場跟人斗嘴慪氣。有一天,一位菜農為了驅趕這群人,揮舞著圓鐮,誤傷了我的母親,在她的額角留下了一條鋸齒般的傷痕。

這道傷疤像紀念章一樣,在她后來的歲月中散發出獨特之光,讓她的三個孩子感念她所經歷的不幸,還有犧牲和付出。

我設想在那個年代,小鎮的女人們為了一口吃的不顧臉面,多年后,當年老的她們集結在小鎮廣場上曬太陽,會不會帶著溫和而蒼涼的神情,回想起饑餓的一九七一年?

我絲毫不懷疑母親對我們的愛。她的愛塞滿了若干種食品,若干個鍋碗瓢盆,若干盆洗衣水,若干個衣架。她把她畢生儲藏的愛都慷慨地拿出來全給了我們。但是,這愛卻是抽象的,她覺得自己在愛著我們,我們好像什么都沒感覺到。

父親離開家的那些年,那熟悉的罪惡感仍包圍著她。

“你的心,怎么這么惡毒?”母親的耳邊,一遍遍地響起這句話。

而我那下放到皮林農場的父親,是不是也經常地會想到他的妻子——我的母親?

在父親心里,他回避“妻子”這個溫暖的詞——他經常自問,我了解她嗎?

只要想起她,一股洶涌的恨意就淹沒了他,喉嚨里的肌肉因此而抽緊,把他從憤怒中推向迷惘和憎恨的極點。他握緊雙拳,然后又松開。他想,如果自己活著出去再見到她,一定會直視著望穿她:“你的心,怎么這么惡毒?”

這恨,就像插在心里的一把刀——生銹了,但心里的刀,還在緩緩絞動。

父親還好嗎?我有好些年沒見到他了。我很想念他。

一天中午,我在鎮巴扎聽說一些皮林農場的人半個月前被統一拉到距離小鎮七十公里的四都山采石場打石頭。

我把這個消息偷偷告訴了二姐嚴小鳳。幾天后,她對我說要帶我去那個荒郊野嶺的四都山尋找父親。

我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母親。

這天清晨,嚴小鳳對母親說要帶妹妹小崽去鎮南戈壁灘揀柴禾,院子里沒幾根柴禾了。母親答應了。這讓我們很意外。我們一向很害怕她對我們指手畫腳,大聲叫嚷。

小的時候作為母親的她,對我們總是輕言細語,我們從不擔心她對我們惱怒發火。自從父親去了皮林農場后,她的性情大變,無論遇到什么事情,如果不大喊大叫,她就說不出話來。

她的心里總有那么多的怨憤,就這樣一天天,一年年地積累起來。

嚴小鳳揣著三元錢,在小鎮路口攔下一輛去四都山的拖拉機。

那輛破舊的拖拉機上坐著一群婦女,她們嘰嘰喳喳地問了我倆很多問題,我倆像約好了似的,要么點頭,要么搖頭。

那幾個小時我們擠在拖拉機車廂里,顛簸在塵土飛揚的路上,身體隨著車斗劇烈地搖晃,很快就疲憊不堪。

路上,滿身塵土的孩子不知疲倦地戲耍,有瘦瘦的土狗與他們做伴。在南疆多風沙的荒蠻之地,只有當車子經過,他們的父母才從低矮的土墻下站起身,看孩子和大狗是否還在那里。

偶爾幾輛驢車與我們相向而過,駕車的是附近鄉村的少年,他們身上有鄉下孩子的荒蠻之氣。

戈壁灘上的菖蒲、鳳尾草、駱駝刺、紅柳在這里生長得很快,吹過來的風也帶著草腥氣。天上沒有一絲云彩,地上沒有風,只剩下炎熱。

我們看著戈壁灘反射出的白光,不說話。

正午的暑熱中,拖拉機終于停在了四都山下。我和姐姐下了車,在滿是碎石和亂草的山路行走,靠近山腳時,我猛然聽見一種無法辨識的聲音。那是敲擊硬物發出的叮當聲。聲音太響,太特別,似乎不像是從山間的活物里發出來的。

繼續往前走,我眼前出現了一片貧瘠,蒙塵的荒野,到處堆著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石塊。山下有好幾排土坯房。亂石堆旁,很有秩序地分布著上百名男女,他們手中都握著錘子和鑿子,這些都是用來敲碎石塊的。

我慢慢走到他們身邊,尋找父親的身影,每個人都低著頭專心擊打石頭,沒人注意我們這兩個小孩的到來。

山中,正午的日光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流著汗水。一些男人們勞動時光著上身,身體在塵土彌漫的碎石間上下起浮,散發出膠質的光芒。

我站在一塊大石頭旁入迷地看了他們好久,忘記要去尋找父親,上百個人用錘子敲出的叮當聲,間歇還有石頭碎裂的聲音,匯成了難以想象的韻律。直到我們在夕陽下離開,那聲音仍在山間久久回蕩。

我和姐姐嚴小鳳并沒有找到父親,他可能仍在皮林農場,沒有同這批人一起過來,但我心里一點都不遺憾。

郝一凡“瘋了”后,變成了那座農場唯一自由的人。

她最喜歡的地方是垃圾堆。每天,她手持一根木棒,用木棒在垃圾堆翻撿被人丟棄的爛布爛鞋、臟污的報紙、缺口的玻璃杯、沒有蓋的鞋盒——這些,她都悉數放在破筐子里。困倦了,就睡在土坯房的長凳或者樹蔭下,當然,她也時常睡在自己的房子里。她以這樣的形象,獲取了自己想要的自由。代價是,她與這個詞一起進入到了當地人的日常語匯中。比如有一個人去農場小賣部買東西,說話若顛三倒四不著調的話,農場小賣部的售貨員就會說:“你看到門口那個瘋婆子了嗎?你說話就跟她一樣?!比绻粋€人穿著不夠整潔,或者是頭發凌亂,會有人嘲笑他:“你看你,頭發又臟又亂,簡直就跟那個瘋婆子一樣?!?/p>

又一個暮秋黃昏來臨,農場的職工大多圍坐在餐桌前,在這一天的尾聲里享受著熱氣騰騰的菜肴。他們一邊吃飯,一邊交談,也說起了白天見到的人,比如郝一凡。

“我看見那個瘋婆子今天在垃圾堆揀菜葉子吃?!?/p>

“瘋婆子用小刀子在割垃圾桶里的死雞肉?!?/p>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有關“瘋婆子”的見聞??墒?,當一個人數年如一日,殫精竭慮地裝瘋賣傻,生活在自己設定的“瘋子”的情境中,她就一次也沒有露餡過嗎?六年過去后,郝一凡的裝瘋,只有一個人看出來了。

他就是我的父親。

“她是真瘋還是假瘋?”她的面容在蒸騰的熱氣息中呈現出隱隱飄動的狀態,自由而飄忽,在他的猜疑和想象里來回往返。

郝一凡剛開始“瘋”的那些日子里,總有一些人圍著她看。她舉著一根小草對著陽光,陽光給它鑲上了一道金邊,毛茸茸的,她臉上露出欣喜之色??此駚y如草的頭發里,有細小的蟲子蠕動,猶如野獸穿過原始叢林。她身上有被鋒利麥芒,堅硬的刺扎傷以及被寒風凍過,烈日曬過的痕跡。

這天父親干完派遣的活兒,嘴里叼著一根麥稈,靠在院子的墻角看郝一凡。

南疆毒辣的日光照在大路旁黑綠色的蠟質葉片上,也照在“瘋婆子”郝一凡身上。這時候的郝一凡正蓬頭垢面地盤腿坐在一只垃圾桶旁,蒼蠅在她身邊嗡嗡地飛。農場里有不少人拖著傾斜的影子,在酷熱的陽光下壘土塊,灰塵的屏障在陽光下時隱時現。

這般悶熱的天氣,郝一凡仍穿著冬天的黑棉襖,油脂麻花的,露出幾個破洞,陽光鉆進這些破洞,進入到她的皮膚深處,在這里撓一下,那里撓一下。她的一只手伸進自己的衣領,沿著焦銅般的肌膚小心摸索。突然,手停了下來。待手指慢慢抽出,上面多了兩三個芝麻般的小黑點——虱子,在指尖上不甘心地蠕動。圍觀在她身旁的幾個人發出驚嘆聲。

“又逮到了一個?”

郝一凡仔細地看了手指一眼,把虱子丟進嘴里,再吐出來,旁觀的人一下子笑了。

過了好久,等圍觀的人看得無趣,漸漸散去,郝一凡漫不經心地把一根草莖咬在嘴里,過了一會兒,她慢慢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還有一支鉛筆,放在腿上快速地寫著。這一系列動作自然極了,簡直是一氣呵成。

她不知道我父親在距她不遠處看她。這時候的天浮著幾朵稀薄的云,風吹云動,天上的云團猶如自由變幻的動物,一會兒是馬,一會兒是獅子,一會兒是群雁,它們在天空中排列出謎語般的隊形。

郝一凡感覺有人盯著自己看,她放下了小紙片。

她抿了一下嘴角,朝他嫵媚一笑。不,那不是嫵媚的笑,是嘲諷的笑。然后,她冷靜地把手中的紙片一口吞進嘴里,一邊嚼,一邊看著父親。眼睛里透出的光像冰一樣寒冷,又像刀子一樣尖利。

她的目光有著無盡的含義。

父親懵了——他從未見過這樣嚇人的眼神,隨即便落荒而逃。

從那以后父親到哪兒都躲著她。

隔著五十多年的時光回頭看,小鎮文藝匯演的舞臺在黑暗中發著光亮,像一只會發光的小方盒子,里面有一個個會舞動的小人兒,像扯線小木偶一般揮舞著胳膊腿兒。

那些舞臺上的演員們白天是各廠礦的工人,學生,到了文藝會演的舞臺上,他們化了濃妝,身著鮮艷的演出服,暫時脫離了庸常的日常生活,煥發出不一樣的光彩。合唱、群舞、獨舞、快板書、器樂演奏等等。

夏天結束之后,我大姐紅掌就要念初一了。這個時間之所以需要記住,是因為她在這一年夏天正式成為校文工隊的舞蹈演員。

紅掌在學習上資質平平,在文藝表演上卻極有天賦。我見過她在舞臺上的樣子,真是美。如果她的舞姿一般,她的美肯定就減弱了一半??伤?,她在用另一種語言告訴你另一種美,她攪動著空氣,帶著群舞演員們一起飛升,舞姿柔軟又有力度,像火又像冰。

當年的我是周圍女孩子中舞蹈天分最差的一個。但我喜歡舞蹈,私下里還異想天開地要當一名校文工隊的舞蹈演員。其實并不是我真的喜歡跳舞,而是校文工隊那些女孩子身上特有的氣質在吸引我。

我曾去過她們后臺的化妝間,房間很狹小,舞臺道具,各種演出服裝,以及散落在桌子上的脂粉盒,顯得雜亂無章。好在有她們,十幾個或者二十幾個姑娘在這樣的空間出出進進,空氣中有一股甜甜的味道。

我最喜歡看她們化了濃妝后吃飯的樣子。

每個人手上都捧著一個巨大的搪瓷缸子,用一個長柄的鋼精勺吃。搪瓷缸子上印著毛主席語錄,里面的咸菜、青菜和包谷面餅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是一種家常味道,應和著她們沒頭沒腦的說笑,傳遞出一種曖昧的感覺。

南疆的八月確實是令人討厭的季節。

一個有關M市文工團招專職演員的傳說像風一樣掠過小鎮。各種消息從四面八方傳來,剛開始的時候,說是要經過嚴格的考試才能錄取,又聽說要經過鎮上機關推薦才能進去,前一分鐘說文工團不招本地學員,后一分鐘又說全疆要特招八個。不,沒那么多,是三個。到底是幾個?沒有人說得清。

慢慢地,大家各懷心思。我的大姐紅掌比任何人都激動。她覺得機會來了,而且是為她一個人來的。

不僅是紅掌,很多人都吃驚地發現,周圍的人都有打算。它跟個人的特長有關:會打籃球嗎?會畫油畫嗎?會游泳嗎?會吹笛子嗎?都不會?那會小提琴、手風琴、口琴嗎?每個人見了面都要這樣互相問。

人間四月天,特長吃遍天。當地的老年人念經似的對自家孩子說,一旦薄技在身,離幸運就不遠了。

紅掌初中畢業后,在奎蘭鎮技工學校讀學制三年的會計專業。九月份開學了,才過了一個暑假,紅掌的個子突然高了,像一株正在灌漿的稻穗。她的褲管短了一大截,又喜又愁的母親趕在開學之前給她的褲管接了一截棉布。而她的黑布鞋頭也鼓鼓的,兩顆腳趾頭像是要頂出來。她的乳房也正在發育,黑亮的頭發柔軟如棉絮,體內的鐘也每個月如期敲響一次。

這些傳言,讓紅掌有些不安。要知道,父親被下放到林場至今,她再也沒回到心愛的舞臺演出。她表面好像無所謂,經常帶著玩世不恭的語氣對別人說:“我媽都說了,我還跳什么舞啊,跳舞能跳來白面白米飯嗎?能跳來清油和雞蛋嗎?能跳來全國糧票嗎?能跳來布票米票嗎?”說著說著,她自己都笑得彎下腰去。

在這個家里,我吃飯睡覺干活,對姐姐們的喜怒哀樂,尤其是紅掌的心思視而不見。大部分時間我喜歡獨自一人待著,獨自微笑和眼淚汪汪。

在日復一日沉悶壓抑的日子里,我過早地經歷了初潮??m鎮的露天廁所就是很好的生理教科書,我知道生理期是怎么回事,這難不倒我。我無師自通地料理了這一切,進入了青春期。

九月的一天,紅掌開學了。

開學第二周的周五放學時,班主任在廁所門口喊住了準備上廁所的紅掌,讓她在外面等一會兒,她有事情對紅掌說。過了一會兒,班主任出來了,拍了一下紅掌的肩頭說:“再過二十多天就是國慶節了,鎮上要舉行一場文藝匯演,咱們學校文藝隊也要出節目,我們正準備籌劃節目呢,你也來參加吧。李鐵梅的角色,你沒忘吧?”

紅掌低聲說:“好的,老師?!?/p>

班主任一臉捉摸不定的微笑:“這次說是文藝匯演,其實是M市文工團招生的一次初選,相當于面試。你各方面條件都很好,記住,不用跟別人說這件事?!?/p>

班主任離開后,姐姐紅掌蹲在廁所發呆。

終于到了文藝匯演的時刻。

這天她精心打扮自己,特意用鐵釬子將劉海兒卷過,頭發還接了一根長辮子。多年后,紅掌想起這天晚上的情景:十七歲的她跳得好極了,肢體動作千言萬語,在滿是灰塵的舞臺上盡情舞動,所有的情愫都化在了舞姿里。

我在人群中遠遠看著舞臺上的紅掌,沒意識到這是我最后一次看她跳舞。

突然臺下有異常刺耳的聲音響起,蓋過了音樂聲:“下去!讓她下去!她沒資格站在舞臺上,她的父親……”尖利的話像一把刀子刺向紅掌。

紅掌一下子定住,身體像冰一般凝固了,感覺下身私處一陣潮熱,那是膀胱受到壓力,被一股尿憋的。每當紅掌情緒緊張或者激動時就會這樣。當紅掌意識到自己當眾撒了一泡尿時,她想笑,卻笑不出來,無比羞愧地把脖子扭到了一邊,所有的聲音在這一瞬間全都聽不到了。

不一會兒,舞臺一側的美工上臺發出驚恐的尖叫聲,有如刀子在瞬間劃破了空氣。舞臺下的人群涌了上去,我看著紅掌,腦子里一片空白。

紅掌不知所措地站在舞臺上,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是的,就是從這天晚上開始不會有人羨慕和忌妒她了,再沒有人希望成為她——紅掌。

臺下的人開始起哄,那神態無不都是看好戲的。紅掌遲鈍地看著舞臺下的母親,母親皺著眉頭,像不認識她一樣,呆呆地站在幕布前。

又一個初秋正午,暑氣疏淡,滿街都是楊樹葉子飄落的味道。路上沒有什么人,紅掌瞇著眼睛站在土路邊。這時鎮學校操場上的喇叭傳來高亢的歌聲,同時還傳來一個女聲重復的口令:一二,打開;三四,收攏。

紅掌側耳傾聽,想象著操場塵土飛揚,排成隊列的人在干燥的陽光下按照口令聲模仿花朵開放的動作。操場上空回蕩著歡樂的氣流,隱約聽得見雷鳴般的歡呼,那似曾相識的聲音讓她感到孤單。只有她一人被這種歡樂徹底拋棄了。

紅掌怏怏地在馬路上來回走動,母親找到她時,她半蹲在路邊,歪著頭,十分專注地重復一個動作——用左手的食指不停地搓右手的拇指。

那天以后紅掌像變了一個人,整日不著家,東奔西跑。熱電廠、化肥廠、畜牧公司、通訊站、人民醫院、鍋爐廠等等,她都跑遍了。她輕車熟路地找到這些單位的宣傳科或者工會,一進門,對人家訕笑著做自我介紹,介紹完了便說,你們單位的宣傳隊要演員嗎?我會跳舞。

不等回答,她就在人們詫異的眼神中伸胳膊伸腿兒,跳起了《窗花舞》。

她第一次推薦自己是在鎮通訊站的一間辦公室里。一位拿著算盤算賬的中年婦人端坐在陽光和灰塵中的辦公桌旁,她旁邊是一個燒得暖烘烘的鐵爐子。另一個站在她身旁嗑瓜子的婦女,幾乎沒往她身上瞟過一眼,這倆人有一句沒一句聊天,還不時地爆發出笑聲,而紅掌卻僵著肌肉,賣力地伸胳膊伸腿跳《窗花舞》。

她就這樣東跑西顛轉了好幾家單位,進了門就跳“窗花舞、摘葡萄舞、鐵姑娘”,還跳假芭蕾——跳完了,她擦擦汗,就對人家尬笑,屋子里的人也對她笑,點點頭又搖搖頭。

沒多長時間整個小鎮的人都傳開了:“嚴家的大丫頭有瘋魔怔,病得不輕?!?/p>

一個周日,母親在家門口串白蘿卜條。這時一個熟悉的面孔湊近了她,是鎮二中的陳華老師:“你大女兒已經不上學了你知道嗎?”母親捏蘿卜條的手定在了半空中。

“聽我兒子說的。你大女兒上周在汽修廠強迫別人看她跳舞,跳完了她上廁所,有人搞惡作劇,把門從外面鎖上,在門上架一桶臟水,她一推門就被淋了一身。心氣兒那么高的孩子,怎么受得了這個呢?你們做父母的也不管管嗎?”

紅掌去汽修廠給人表演的細節,是我后來才聽人說的,不管我當時想不想知道,我終究還是知道了。

那天下午汽修廠的一個車間正在開職工會議,紅掌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還是那一身穿紅戴綠的打扮,開口就說我給你們表演女聲朗誦《戰斗者之歌》。她的脖子上系了一條白毛巾,可能是之前等了一些時間的緣故,車間的溫度融掉了她臉上的紫羅蘭粉和眉線,暴露出一張憔悴的臉。紅掌渾然不覺,神情投入,演得賣力,還舉起了一只手臂,揮動拳頭,以高昂的姿勢呼應一個有些難度的舞蹈動作。

整個汽修車間的人頓時炸了鍋,“勺子勺子”(傻瓜之意)的喊聲此起彼伏。車間主任很惱火,把她趕出了車間。

雪終于停了。

M市東郊區。紅掌住過三個月的精神病院就坐落在這里。這是一個略顯荒涼的地方,醫院后面是幾排民房和一片稀疏的樹林。

當我和母親發現紅掌患了病時,常常在夜里,我被她流口水的聲音驚醒,打開燈,看見帶著飯粒的液體從她嘴角源源不斷地流出,我用一塊小毛巾使勁擦,都沒能止住。

救護車是下午兩點到的。我不知道母親是在什么情況下打的120,而當時紅掌的病情怎樣,我也從未聽母親說起。

暮春的一個傍晚,做晚飯時母親突然想起自己忘記買鹽了,打算讓紅掌去買,叫了一聲沒人應。推開她的房門,屋里也沒人,想她會不會又到外面逛了,便叫上我分頭去找。母親一邊走,一邊低聲罵道:“這個死貨,生了病就是廢物一個了,還整天在家里賴吃賴喝的,什么忙也幫不上。煩死了?!?/p>

出了門,朝左拐,我們看見紅掌被一群人圍觀。

這樣一個不體面的女兒,在這么多人面前,披散著頭發,搖晃著臟兮兮的頭發對人笑,餿臭的衣裙招惹來幾只揮之不去的綠頭蒼蠅。

有孩子和大人圍觀她,琢磨這個女孩的不對勁到底在哪里。

母親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沒應答。便怒氣沖沖地走她的跟前,扯了一把她的袖子,她轉過臉,看著母親,似乎不認得母親是她的親人,眼神蒙昧,無邪。

那一瞬間,一種恨意讓母親心頭突然涌出來一個歹念——要是自己沒有這個女兒該多好。如果女兒沒這個讓人說不出口的病,丈夫還在這個家里,我們也是讓人眼熱的一家子。

我們帶紅掌回家的路上,路過鎮機關一條新建起的林蔭道,幾棵桃樹,杏樹,李子樹開滿了白的,粉的,淺紫色的花,風一吹,花瓣飛揚,很是美麗。

紅掌蹦跳著去抓頭頂的一簇桃花,抓到了,便舉在手中看。一個林管員鐵青著臉來到紅掌面前,說這條林帶是公共設施,不能隨意摘花,罰你五元。

母親指了指她,似笑非笑地說:“這孩子有病,你沒看出來嗎?”

也許是因為大姐紅掌的緣故,我與二姐嚴小鳳開始了短暫的友誼。她手握著父親的那把小刀,經常和我一起殺氣騰騰地在公路上走來走去,她站在馬路中間發誓:“誰要說我姐姐紅掌的壞話,我立刻用這把刀刮花他的臉。等著瞧吧?!?/p>

可能是時過境遷,沒人長久地記著我家這點事兒,至少在后來的一段日子里,我們沒再受到別人的惡意嘲笑??傊?,當我們兇狠地對待這個世界時,這個世界卻開始變得溫文爾雅。

吃過早飯,母親把一雙自己從未舍得穿的老北京布鞋塞到紅掌手里,又從衣柜里給她找來一件過時的土黃色棉布風衣叫她穿上。她倆要一起出門,去哪里,還沒想好。母親坐在沙發上,冷冷地看著她換衣,換鞋。

臨走前母親做好了飯,輕描淡寫地說是要去縣醫院給紅掌看病。

長途汽車站人聲鼎沸,吵吵嚷嚷,售票口排了很長的隊。當汽車從站里開出來,司機一路按著喇叭,很快又被嘈雜的人聲壓住。后來聽母親說那個縣城距我們這里有兩百多公里,人稱“小香港”,外來人口很多。她倆到了目的地已是下午。母親帶著紅掌心事重重地在車站旁的巴扎逛了逛,還領著她在巴扎面攤吃了一盤拉條子,菜是辣子肉。紅掌吃得很慢,拉面一根一根地夾住,然后放在嘴里吸,好像舍不得吃的樣子。

母親心情復雜地看著她,好像第一次同時也是最后一次看她這樣吃飯。她沉默了片刻,像下了決心似地說,你在這里好好吃,我去巴扎路口買個東西,過會兒我來這兒接你。

那一刻,她像是被自己的這句話嚇住了。她活了四十多年,有多少個歹念從心里生心里滅,但都統統不算數,因為沒有一個能抵上這個歹毒,這個在她的心里反復預謀了好久的念頭讓她不安。

但是又一想,也許她從此過上自己想要的日子了。

母親狠狠心,頭也不回,直接到巴扎旁的客運站門口買了一張回家的長途汽車票。

車子很快就坐滿了人,車要開了。

她從車窗里看見紅掌站在巴扎的路上東張西望,表情顯得很無辜很可憐,似乎看見了她,還咧嘴一笑,笑容像從前那樣的蒙昧,無知。

母親避開紅掌追尋的目光,班車終于從巴扎門前筆直地開了出去。

可是沒多久她聽見一個聲音在絕望地責問她:“你這是在干啥,你瘋了嗎?你真想把你的親生女兒丟下不管了嗎?”

但她也聽見了自己內心發出的另種聲音:“這是她自找的,她禍害我,禍害這個家,我這些年沒對不起她?!?/p>

她心里一下子空了,沒有解脫了的感覺。

“你的心,怎么這么狠毒?”丈夫的這句話,再一次隔了重山復水,向她逼來。

母親的鼻子酸酸的,低聲哭了起來。長途汽車到莎車縣城時,母親下了車又攔住了另一輛長途汽車,朝紅掌停留的那個縣城駛去。

兩個多小時后車子停到了長途客運站旁的巴扎門口,卻早沒有了紅掌的身影。

那是國慶節的前一天,天藍得發亮,像是涂了一層顏料。巴扎,車站及百貨商場門口都拉出了慶祝節日的橫幅標語,有電工在車站前的拱形門廊上調試五顏六色的彩燈裝飾,一群小孩子擠在下面看,嘴里尖聲叫著,亮了亮了,又滅了。

母親沿著街道跑了個來回,不停地找,這樣幾個來回,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紅掌不見了。

沒有人注意到有一個滿臉悲戚的中年女人,過度的悲傷使她在大街上如無人之境,擠在車站的人流中,來來回回地走,歪歪斜斜地走,不時碰到別人的身體,遭到別人的呵斥:“這位大姐,你會不會走路?”待回頭,呵斥的那人看對的是一張被淚水浸泡的面孔,兩只發青的眼袋狀如核桃。只聽見她木然地說:“我的孩子不見了,她穿著土黃色棉布衣服,藍布褲子,你看見她了嗎?”

那人的嘴巴在動,母親聽不見他在說什么。

母親站在街道旁,哭了起來。她哭紅掌是個太溫順的孩子,溫順得像沒腦子;哭紅掌從小到大給她添麻煩,哭自己在她的身上花去了太多心血;哭紅掌的善良愚鈍,哭紅掌沒人照顧,自己沒留錢給她,她會餓死嗎?

不時有人拉扯她勸慰她,可是我母親并不領情,她一邊嗚咽,一邊還反問那些好心人,是誰在哭?我哭了嗎?我有什么好哭的?

第五天早上母親才在縣城一所小學門口的垃圾箱旁找到了紅掌。

紅掌披頭散發,臟污的頭發滿是頭屑。兩片薄唇繃成了細線,好幾天沒刷過的牙齒,有韭菜葉子卡在牙縫里面。昨天夜里下了一層薄霜,她還光腳套著夏天的涼鞋,指甲上全是黑泥,層層污垢結成了硬痂子。

還有衣服。她穿著桃紅色襯衣,卻翻著咖啡色運動衫的領子,外面又裹著一件土黃色的舊棉布衣服。紅掌看見母親,手中高舉著一只揀來的小半塊馕,對母親咧嘴一笑說:“你吃?!?/p>

父親與隊友們正在吃飯,突然他身旁一個姓周的人叫起來,說是碗里的清粥底子臥著一個肥蛆,自己咽不下去。他站在搖晃的木凳子上罵咧著,見沒人搭理自己,就罵得更厲害了:“我是一個快死的人了,你們還拿蟲子喂我?!?/p>

直到食堂的師傅二板子出來用面杖朝他的腿上捅了幾下,他便號叫著滾倒在地上,大家哄笑著,說他又在發神經病了。

沒人扶起這個老頭子,他獨自在泥地上搖晃著頭。

父親在一旁默默地看著這每天都發生的小插曲,機械地啃一口玉米饅頭喝一口粥,粥上飄著幾只死蟲子,他像沒看見一樣,混著粥一起咽了下去。

他想逃跑的念頭似乎就從這個時候開始了。他在皮林農場這些年,數次目睹了他人的死亡。白天勞作的辛苦,“黑房子”透不過氣的狹小空間,比待在墳墓里好不到哪里去。他經歷了這些,經歷了人世間最壞的生活。

一個隆冬夜,農場一片死寂。幾十座戈壁中的土柸房黑得像某個陰影之源。一輪清寒的月亮隱入到厚厚的云層里,過了一會兒又出來了,帶著一股霧氣在空中漂泊。

父親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黑暗中的墻角,七位室友的鼾聲此起彼伏,不時有人在睡夢中抓撓身體。這時父親聽見了鼠叫聲。他直起身子尋覓老鼠,卻不見其蹤影,黑暗中,有兩點古怪的錐形光亮閃爍。他的身體開始哆嗦,窗外的風聲越來越響。

他胸前的口袋藏有一張三寸黑白照片,是我們三姐妹的合影。他只有看照片時才能用過去的記憶支撐回憶中的片段,每一次回憶都讓他明白,自己的生活與到農場之前的日子,正處在分水嶺的另一端。除了照片,還有一封信,在信中,母親簡短而節制地告訴他紅掌“生病”的消息,表示自己一定會照顧好女兒,讓他放心。剛收到信那天,父親沉默著,女兒紅掌突然“生病”的消息,與郝一凡的臉重合,在他面前飄來飄去。

我要離開這里。

我要回去看我的女兒紅掌。

父親被這個想法刺激得躁動不安,他的牙齒咬得緊緊的,沒看見黑暗中有兩三只老鼠警惕地睜大了眼睛,吱吱叫的聲音應和著同房室友熟睡中的磨牙聲。

他哽在喉嚨里的“跑”這個詞,像一個會動的小人兒,馬上就要跳出來。

過了一會兒,風小了些,他從木板床上爬了起來。

那是一個與平常沒什么區別的勞動日。

就在父親跟著隊伍從采石場往回走的時候,起風了,是南疆這一帶典型的沙塵暴,天地間瞬間飛沙走石。不少沙粒落在了人的耳朵、眼睛和鼻孔里。每個人都被沙子活埋了一小半,遠遠看去,像是會活動的泥胎。

父親很激動,這是一個奇跡,真的是奇跡,自己也許能夠乘著這場沙塵暴離開這里。因為有個聲音在心里回蕩:“跑吧,趕緊跑吧?!?/p>

突然身后有從風中傳來的微弱聲音:“快,趕緊趴下?!?/p>

父親歪過臉一看,是郝一凡。郝一凡就在他身后五六米遠的地方半趴著,頭埋在臂彎里,臉抵著發硬的鹽堿地,被刮向天空的碎石從他們的頭頂上呼呼飛過去,不時地與拔了根的一蓬蓬駱駝刺碰撞。破瓦盆、砂石、樹枝等等,在風中橫掄。父親很驚訝郝一凡為何變得如此冷靜,并且相信她的瘋是裝出來的,但是此時的他裝作沒聽到她的話,緊咬住牙,像一蓬拔了根的駱駝刺,岔開雙腿迎向這場突如其來的巨大沙暴。他嘴里嘶嘶地抽著冷氣,這場沙塵暴,終于讓自己的逃跑計劃如愿以償了。

“趴下,別跑,你跑不出去……”郝一凡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

郝一凡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迎面從風中拋來的一把鐵鏟擊中了,瞬間被削去了頭皮,血流如注。

父親沒有回頭。

后來,沙塵暴終于停了。緩了一個多月,郝一凡的頭皮才長好——這些,父親沒有看到。

父親一口氣不歇,在戈壁灘走了六個多小時,就發現不對了。此時,身體在疼,不只是骨頭筋絡疼,皮肉也疼。那種疼,像是自己被生生活剝了。每走一步,就好像一股電流滾過全身。

但是想到自己將如愿以償,他緊咬住牙,嘴里嘶嘶地抽著冷氣,用力岔開雙腿,支著脖子,又在戈壁灘中走了很久。他沒有回頭,也知道身后的皮林農場正白慘慘地浸泡在荒原里。

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四周一片寂靜。

按照父親的想法,他想逃往烏魯木齊,從烏魯木齊坐火車去陜西老家。他希望自己在臨走之前,去南疆的家看看他的孩子。

他一想到幾年未見的女兒,心中一緊,又一熱。

日落之后氣溫下降得很厲害,一路都是戈壁。等到下山后才是最危險的開始:一望無際的戈壁灘沒有水,鹽堿地遍布著白石英石。

一路上過度的勞累讓父親虛弱不堪。他踏上一座沒有河水的木橋時,看見不遠處有一座小村莊。突然,他在橋中央一下子跪倒,許久都沒有爬起來。

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走不到前面的村莊了。

黎明時分,暗藍色的天光勾勒出枯樹的蒼老線條,細雨在清晨驀然而止。父親直直地躺在一個柔軟干爽的麥垛上,而喉嚨里的毛毛癢又讓他轟轟地咳上一陣,咳得他身體暖和了起來。

父親把眼睛睜開,再睜開,意外極了——自己居然還活著。他看守自己這條性命——要是在這個時候眼睛閉牢了,就沒他這個人了。

他睜開眼后看見的是一模一樣的用泥巴混合搭建的葦草房子,一群村民圍著他,孩子們像小鳥一般,唧喳叫著從大人的腿下躥到了前面,盯著他看。他們都有一張單純和善的臉。

原來他被此地的牧羊人救下,用馬車馱到了這個村莊。

父親恐怕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這些天的感受:他脫離了陰暗的皮林農場,來到了這個村莊,這里的一切都陌生而淳樸。他在這個村莊整整待了七天,體力有所恢復。第八天父親乘坐老鄉到巴楚拉羊皮的驢車,還有拖拉機一路輾轉,朝著家的方向駛去。黑夜淹沒了他的影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正不知不覺中接近危險。

一張巨大的疏密有致的網正準備打撈他——這條“漏網之魚”。他的身上,隱隱散發著可疑的魚腥味兒。

魚有水,而他的水,早已經在戈壁沙漠中干涸。

又是一日將盡。黃昏的魔力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初春看似普通而又平常的夜晚,天空蒙著一層灰白色的薄霧,久久不散去。

晚上還不到九點,母親正在準備晚餐,一個驚人的消息在我家炸裂開來:一個叫嚴國光的男人十一天前從皮林農場出逃,現在正穿過國道,朝奎蘭鎮靠近。如果他回到家,你們作為他的家屬,知情不報的話,后果自負。

我們不知道有人一直窩在我家房頂上監視。也不知道我家院子門口的榆樹后面還有兩個人正藏在那里?!澳銈兊母赣H可能要回來了。鎮武工隊的人剛來人通知的?!币粋€瘦削臉龐的男人對我說。

母親掀開廚房窗簾的一角朝外看了看,回過頭來朝我們一笑,自言自語地說了句什么,她的聲音太小,我和兩個姐姐都沒有聽到。

后來母親沒心思做飯了,很警覺地走到門口,耳朵貼著門板,或者掀開窗簾的一角查看外面的動靜,一點點聲響都使她焦灼不安。

夜晚灰白色的霧氣中一個模糊的身形出現了。很快家門口傳來一陣摔打聲。

我隔著窗戶也能聽到外面傳來嘈雜的腳步聲和叫罵聲。

我打開院門,看見母親捂著嘴巴,從她肩膀抖動的曲線,可以看出她在哭泣。透過她的肩頭,我看見幾個人拽著一位滿臉胡子,衣著襤褸的中年男子往一輛卡車的方向走。他的雙手被迫扭曲在身后,從一閃一閃的車燈中,我看見搖搖晃晃,手腕處一抹鋼手銬的銀色光亮的父親。

卡車行駛了一段距離,母親追著卡車奔跑,她大聲叫嚷著。我在屋子里都能聽到。

“你回來干什么?”“你們要把他帶哪去?”“車子停下?!?/p>

沒有人理她。母親絕望地追著車跑,過了一會兒,她停了下來,手搭在腰上,眼睜睜地看著卡車消失在茫茫黑夜。

父親走到了家門前都沒見到我們——他的三個孩子。

父親被送回皮林農場的當天晚上,他的右腿被打瘸了。

郝一凡看著父親一身泥土的狼狽樣,圍著他轉來轉去,吃吃地干笑起來。農場的工作人員大聲呵斥,好半天才止住。

半夜父親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被零星的冷雨淋濕,他醒來了,微睜開眼睛準備起身,卻發現不對——黝黑的天色下,一個黑影正發出輕微的喘息聲:是瘋女人郝一凡。她抓著他的左手仔細端詳:一只手,男人的手。它廋削,在折向指甲的部位裂了。她的指尖碰了那個部位一下,然后,她側身慢慢向這只手俯下身子,呼吸中有一種來自雌性動物的潮熱。

她不知父親此刻已經醒來。過了片刻,她把父親的那只手輕輕翻轉過來,似乎想看反面。這時,父親重重咳了一聲,她的手縮了回去,她跑掉了。

第二天清晨,父親醒來反復回想這個細節,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一個奇怪的夢。

數日后的一天,他瘸著腿站在監舍窗前,長久地看著在電線桿下曬太陽的郝一凡。她的左手舉著一根草,對著太陽長時間地看著,眼神遲緩而飄忽,沉浸在一種夢游般的情景中。時而,她的右手還在空氣中抓呀抓呀的,好像空氣中有飛舞的小蟲。她嘴里念念念有詞:“我是鳥。是一只小鳥。人人都是鳥?!?/p>

“郝一凡,她是真瘋?還是假瘋?如果不是真瘋,那她這么多年裝瘋,又是為何?”父親一想到“裝瘋”這個詞,身體忍不住地打了個哆嗦。

這年秋天母親終于分到了一套三居室的新房,是帶一個小院子的平房。新房向陽。我們忙著收拾新居,擦玻璃,漆地板,給墻刷涂料等等,忙活了好多天,計劃在國慶節之前搬進去。

可真的臨到搬家的時候母親卻傷心起來,對我說:“你爸有一天回來,會不會找不著家門?”

卡車“呼”地駛上路,帶著我們的全部家當。母親坐在被褥上,不時地回過頭來看著越來越遠的舊居??ㄜ囎蠊沼夜?,拐得她心里陣陣難受,她知道,自己再不會來這里了。

有了新房子,人們時興在院子里種花種樹。

我家種的是晚飯花、夾竹桃、格?;ê兔廊私?,還有兩棵白楊樹及一棵梨樹。

一棵桃樹的長成需要三年,一棵梨樹的長成需要更長時間。這棵梨樹移植到我家院子后,我們沒有好好關照它——它看上去太瘦小太孱弱,每個見過它的人都搖頭說,這樹怕是活不了。

我家人控制著這棵梨樹,經常給它澆水、剪枝和施肥。后來的幾年那棵梨樹一下子躥得好高。

一個深秋的晚上,刮起了大風。院子漆黑一片。天空好像密布著無數看不見的旋渦。而旋渦的中心就是它——那棵梨樹。

夜晚的微光中,我從外面回家,經過那棵梨樹時,驚恐地跑進屋子。母親看了一眼狂風中的梨樹,嘲笑我膽子小,連樹的黑影子都怕。然后她站在樹下,盯著那棵樹看了好一會兒,呆立片刻,輕輕說了句:“這樹今天有點兒瘋——”母親看到我心不在焉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說我的心智就像這棵梨樹一樣沒啥用,營養不良。

為了避開母親的責罵,我帶著從未有過的輕松心情,在秋日與幾個同伴一起騎自行車去小鎮郊外亂逛。

天黑了。我們停止嬉鬧,朝著晚霞的方向呆望,若有所思。

同伴安琪的口琴在手中熠熠閃光,他抓起來猛地一吹,嗚嗚嗚的樂聲在田野間回響。

他吹的是一首叫《白楊樹》的歌。據說這首歌是一位從上海來的知青寫的。

更遠處的田野上,晚歸的農戶們朝著我們這群放肆的少年看,牛車輪滾過黃土大道,在黃昏中神秘回響。

我二姐嚴小鳳突然長出了一個成熟女孩的樣子。她的青春,她的圓熟。有好事者暗自把她列為鎮上“四枝花之首”。

這時候的我常常帶著鄙夷而崇拜的眼神注視著她,好像她還有很多秘密是我不了解的。

從小到大,嚴小鳳時常給我她的舊衣物穿,好像理所當然。她衣服的氣息帶著甜酸的雌性女性的氣息,又有點兒像凍過的橘子味兒。她的舊衣沒有汗漬沒有污穢,她的身體沒有疾病和隱患,她的皮膚有著牛奶般的光澤。

母親似乎也已經注意到了嚴小鳳的不同尋常,她心情復雜地看著花枝招展的女兒,心里一陣疑惑:怎么會這樣呢?嚴小鳳修長的手指,走路的姿態,眉眼里的那一股子傲勁兒,真的是女版的嚴國光啊。

是的。二女兒是丈夫的翻版。有姐姐嚴小鳳珠玉在前,我總感覺母親不太喜歡我,我備受冷落。

母親對我身體的成長熟視無睹。只要她在家,我就會感到不自在,如果她讓我她跟著去巴扎上買菜,她在前面推著自行車,我就想方設法走在她的身后,遠遠地跟著。如果她帶我和嚴小鳳看露天電影,我肯定會挨嚴小鳳坐,有那么幾次,我挨著母親坐下,身子有意識地跟她保持距離。還有,只要母親在房間里,我就要找借口離開。她跟我說話我不太搭理,這種情緒既不是畏懼,也不是討厭,但真的是一種——是一種不自在的感覺。那時的我,真的很羨慕別家的小孩,對自己的父親母親充滿著依戀和崇拜。

漫長的夜晚我獨自一人睡覺,肉體懸浮在黑暗中,沒有親人撫摸的皮膚,是饑餓的皮膚。

當時的我卻意識不到那其實是一種饑餓感。多年以后,我懷抱自己的小嬰兒舔著,撫摸她小小的臉蛋,還有小小的手腳,看著她滿足的甜笑,我才意識到,小小的孩子,是多么期待親人的撫摸。

一九八○年。這座戈壁小鎮,春天是一堆被風涂亂了的日子,那些寫在墻體上的標語,在一次次粉刷中被徹底掩蓋。殘冬過去了,春天正艱難地來臨。但新的生活真的開始了嗎?

每一個人似乎都在猜測,將來的生活真的會好些嗎?

我覺察出這座南疆小鎮的諸多變化,人們比平時更熱愛報紙和廣播,熱衷于單位開會時的各種消息,一種躁動不安的氣息彌漫整個小鎮。一九八一年九月初的一天,父親靠在皮林農場的廣播電線桿下,一字不落地聽完那個舉國皆知的會議消息。

還有一個人也在電線桿下聽消息。是郝一凡。

郝一凡光著臟污的腳,坐在廣播電線桿下啃苞米。她仰著頭,聽著聽著,用手抹了一把臉,大聲嘟囔著。

父親很不耐煩,向她揮了揮手:“別吵吵,我聽廣播呢?!?/p>

她閉上了嘴,眼神亮亮的,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第二天是一個晴天。清晨天還沒亮透,父親早早醒來,他搬了一個小凳子放在窗底下,雙腿顫巍巍地站上去,拉開了半面窗,清冽的晨光照在他臉上。好像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他緊貼窗框的手微微發紅,他看見樹梢也一片紅彤彤。

他出了門,初秋微微的晨光中,朝霞洶涌,路上的新疆白楊樹在風中搖曳。鳥兒驚慌失措,急雨一樣從林子上空飛去。積雪的昆侖山閃閃發亮。樹梢更尖峭,屋子的窗欞變成了菱形。

父親待在那里,他想迎上前去時,撲面而來的風卻逼著他一步步后退,但“好好活著”的念頭讓他挺起了腰身。

此時父親聽見有人在他身后“吱呀”一聲打開了門,他轉過身,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筆直地朝著農場街道的方向走去。

是郝一凡——她穿戴得頗為整齊,走向農場唯一的郵電所。她口齒清晰地要求發一個電報,發到北京去,發給她的家人。

這么多年來,農場里有誰不認識這個女人呢?她一身整潔,面帶微笑地站在那里,與之前衣衫襤褸的形象判若兩人。

她的頭發特意洗過,在腦后挽成一個滑溜的髻。皮膚是光潔的,嘴角微微上揚。大家給她讓出一條道兒,默默看她表情嚴肅地在電報紙上寫下內容。而這個電報內容,再過幾十年也不會有人忘記,因為只有五個字:“接我,快快快?!?/p>

多年后的一天父親抽煙時突然想起這個叫郝一凡的上海女人,他情不自禁地模仿起她抽煙的姿勢,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郝一凡嘴角一抹嘲諷的微笑。

我清楚地記得父親回來的日子。一九八二年四月二十三日。

那是一個晴朗的正午,天氣悶熱。一條唯一通向省城的公路上少有人和車往來。遠遠的,一個跛腳的男人下了一輛卡車,在兩個人的攙扶下,朝著我家的方向走來。他們一路走走停停,指指點點。有那么一會兒,他還擺脫了他們的攙扶,一個人站在大路旁東張西望。

這個男人是我的父親。

他走在小鎮的街道上,右腳跛得很厲害,但他不想讓人看出來。他后背挺得筆直,每一步落地都很小心。

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我回來了?!?/p>

父親的這句話只有母親一個人聽見了。

父親站在家門口,敲門。距門口不遠的白熾熾的太陽下,落了一地麻雀。它們安靜得出奇,一動不動,像用紙剪貼出來的。

母親打開門,迎接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時刻。

母親端著一只裝滿溫開水的大瓷碗站在父親身邊,自顧自地對他說:“喝水吧!喝完了我再去給你倒?!彼€想說什么,張張嘴,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母親猛地想起爐子上正煮著炸醬面的面醬,一拍腦門,大喊一聲“糟糕”便沖進廚房:“完了完了,面醬燒糊了?!?/p>

她打開廚房窗戶,焦糊的黑煙躥了出去,幾只麻雀在榆樹枝上跳上跳下,一輛拉糞車從房前的大路上走過,腐臭的氣味鉆進她的鼻孔,母親蹲在地上干嘔起來。

是的,曾被自己告發的丈夫回家了。

十多年來母親似乎已經習慣了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墒钦煞蚪K究是要回來的,他一回來,她愧疚和贖罪般的日子也就回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越過了山重水復,一次次地指認她:“你的心,怎么這么惡毒?”

父親上完廁所,巡視完屋子里的家具,小擺設,還有他的孩子——他不過是摸了摸我的頭。他站在紅掌面前,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坐在一張老舊的木椅上,把右腿的褲管慢慢地卷起來往旁邊的桌面上一蹬。他的右腿不同于一般的腿,它丑怪而壯實,從腳腕到膝蓋處已是黑紫一片,上面布滿了浮雕般的傷痕,尤其是腳踝處異常突起,曲扭著所有的肌肉和筋絡,像是骨頭從皮膚里頂出來了。而另一條腿則上下擺動著。

他這個舉動像在展覽,又像是炫耀,更像是示威。然后,他與母親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伴隨著隱秘的颶風,閃電般不期而遇——父親的瘸腿駭然暴露在她的視線里。她靜靜地看著,一種奇異的冰冷感覺從腳底升起。

父親下放皮林農場十多年來給我們幾個孩子為數不多的信中,從未提到過這條傷殘了的右腿。一句也沒有??梢钥隙ǖ氖?,他的這條腿是他最后一次逃跑時被看農場的人打壞的。母親看著他的右腿,有些慌亂,嘴角輕輕抽動了一下,什么也沒說,手中的抹布滑落到了地上。

父親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天灰蒙蒙的,空氣中彌散著嗆人的泥腥味。

這場浮塵預示著奎蘭小鎮又一個春天到來了。

吃早飯的時候,父親說這浮塵一落下來,他的右腿就像發霉了。他黑著的臉沒有表情,玩弄著手里的一根木筷子,突然用勁一擰,把它折斷了?!澳銈兟犚娏藛??我的右腿里就有這種筷子被折斷的聲音?!?/p>

我們誰也沒吭聲,默默地吃早飯。早飯由大米粥和油煎饅頭組成,還有一小塊紅豆腐。我們一邊吃一邊聽他說:“早晚,我的另一條腿也會像這樣斷掉的?!闭f著,“啪噠”一聲,又折斷了另一根筷子。

我抬起頭,看到他的臉色就像窗外的浮塵一樣灰白。見我們一副吃驚的樣子,父親繼續說:“我知道,那是我的骨頭一根根地斷掉了?!?/p>

“別鬧了,吃飯吧?!蹦赣H冷冷地說。

“你看看我的腿?!备赣H把瘸了的右腿重重擱在飯桌上,伸出手把褲子往上卷了卷,露出腿上深深的疤痕。

“看到了嗎?右腿。你看我的右腿?!?/p>

“這下,你滿意了嗎?”

他看著母親說。

他突然笑了,他怪異的笑聲生硬而尖銳。

從那以后父親經常會有一個固定的姿勢:一條瘸了的右腿放平在桌面上,一只手擱在上面慢慢撫摸傷疤,而另一條腿半屈起,垂在半空中輕輕搖晃著。他微閉著眼睛,長時間坐在那里,每到這時,家里沒人敢打擾他。

他回到小鎮后便多了一個稱呼:嚴瘸子。他走路的時候,是那種用一只手撐住瘸腿才能走的樣子,姿勢像劃船。走啊走,劃啊劃。跑起來的時候,身子一拐一拐的,樣子真是難看,看得我心里酸楚。

在母親眼里丈夫嚴國光是一棵瘋癲的不老松。經常,母親半夜醒來,看見丈夫盤腿坐在床上,用指尖頂著下巴,以這樣的姿勢靜默好長時間,嘴里含混不清地擠出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話。

有一回母親睡了以后迷迷糊糊中覺得有人靠近自己?;璋倒饩€中,她看見父親的臉離她很近。母親說:“你老是在半夜里偷看我,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的樣子讓我害怕。我想看清楚你?!备赣H說。

“趕緊去睡覺吧,我困死了?!?/p>

“你還睡得著嗎?我的右腿斷了。腳掌上還有一個洞?!备赣H突然厲聲朝她大喊,一把掀開母親身上的被子,那只受傷了的右腿擱在了她的臉上。

他說:“你好好看看我的腿?!?/p>

八一建軍節來臨前夕,紅掌又一次失蹤了。

姐姐紅掌常常在某一個早晨或中午一覺睡醒來后,人就不知去向。她是去“找活兒”了。這天中午有鄰居打電話來,說是剛才在新開業的鎮政府賓館參加親戚的婚禮時看見了紅掌?!八┑氖且簧韻湫碌幕疑ぷ鞣?,好像是酒店給清潔工統一配發的專用服裝?!?/p>

“真是不可思議?!?/p>

女鄰居的描述讓我半信半疑:她是怎樣走進這堂皇的賓館的?她是如何得到酒店清潔工工作的?我把這個疑問拋給母親,母親說紅掌不犯“瘋魔怔”的時候,看起來就像正常人一樣。

我和母親匆匆趕往奎蘭鎮政府賓館。剛開業兩個星期的賓館燈火通明。矜持、現代、堅硬的質感與周圍低矮的灰色房屋格格不入。

我們在一樓走廊左側看到紅掌時,她正怯生生地站在樓梯拐角前。她沒看見我們。

紅掌偶爾拿起抹布,慢慢擦拭樓梯上的灰塵,動作遲緩而笨拙,頸脖滲出細密的汗。聽見我叫她的名字,她轉過身??匆娢覀?,紅掌吃了一驚。她不敢靠近我們,像做錯了事情的孩子那樣,瞪大了眼睛。

母親倒是很高興:“紅掌有工作了?!?/p>

盡管只是在試用期,但紅掌終于可以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了。母親在走廊里興奮地走來走去:“真高級的地方啊,紅掌你要好好地干?!?/p>

母親太興奮了,話多了起來:“病”、“控制”、“按時吃藥”……她的話引起了一個陌生女人的注意。這個女人穿著舊店工裝,目光含著敵意。終于等到紅掌下班,已是晚上了。我們三個人一起走出鎮賓館,準備回家。

當時我們還不知道她第二天早上又一次被“炒魷魚”了。

第二天中午紅掌被鎮賓館的兩個人送回了家。

一位單位負責人很誠懇地對母親說鎮政府賓館剛開業,目前正在試營業期間,短時間內招了很多服務人員。今早對新員工進行業務培訓時,他們發現了紅掌的——特別之處。說到這里,他加深了語氣。

我腦海里出現了這樣一個畫面:鎮政府賓館大廳里,幾十名服務人員整齊劃一地站立接受崗前培訓,一周后要進行考核,合格的人員才能被正式聘用。突然站在最后一排的紅掌沖到了培訓人員前面說:“我會跳舞,會跳舞的人就是合格的人員,就不用考試了。我給你們跳《大刀舞》?!辈坏然貞?,她就自顧自地跳了起來,因為沒有刀做道具,跳起來感覺不順手,才跳了一半,她又換了《大寨鐵姑娘》。她跳得確實好,有一種置身于舞臺的感覺。

大家都懵了,靜靜地看著她。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笑。

“她有病。她是個瘋子?!?/p>

回頭一看,是昨晚那個在一旁偷聽我們談話的女人。一個清潔工。

“好了,你下去吧!”鎮賓館主管冷冷地打斷了紅掌:“你站回隊伍里吧?!?/p>

紅掌在人群壓抑著的笑聲中站了回去。

其實早在紅掌得病之前,紅掌的性格就已內向抑郁。

隨后的幾年紅掌的病情都沒有恢復。大概是一九八六年,家人到鄉下找了一個老中醫開偏方,按時扎針吃藥,半年后她的病情才有所減輕,也只是維持在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水平上。

因為藥物的作用紅掌變得黑而胖,腰圍有水桶般粗,神情凝滯,反應遲鈍,與原來的美貌少女簡直判若兩人,之前臉上的紅潤自然也消失殆盡。誰也想象不出這個黑胖的女人曾經是奎蘭鎮上的紅人。

紅掌一直沒有正式工作,病好后在當地醫院的藥劑室當了一個洗瓶工。這一干就是很多年。

紅掌三十七歲那年才結婚,嫁給了當地修理廠一個五十歲開刨車的工人。

她的婚禮是在陰暗油膩的鎮機關食堂舉行的。參加婚禮的客人沒坐滿四張桌子,主持婚禮的司儀心不在焉。新郎穿著一套半舊的深藍色西裝,灰頭土臉。吃酒席的婦女們一邊吃飯,一邊冷眼打量著新娘。

整個結婚典禮的氣氛死氣沉沉。而紅掌的打扮在當天顯然是最隆重的。她化了濃艷的妝,層層疊疊婚紗裙褶,帶著俗麗的小鎮趣味。新郎親戚家一位老太太一個勁地說新娘的禮服是從照相館里租來的——反正不是自己買的。她們在一起交頭接耳好一會兒,聲音不時傳到母親耳朵里。

母親裝作沒聽見。證婚人念證婚詞的時候,紅掌微微低著頭,臉的上半部隱在頭紗的影子里,下半部在搖晃的光與影里。

父親下放回來,似乎有些害怕這個總是從廚房里搞出窸窸窣窣聲音的女人——他的妻子——我的母親。

早晨,母親為他做早飯。她磨蹭地將清澈見底的小米粥和玉米饅頭片端到桌子上時,什么都涼了。她每天都帶著歉意和討好地笑:“湊合吃啊?!?/p>

父親說沒事兒。

她在粥里放很少的米,說省著點兒用。

“我們不是窮人啊,家里有的是米?!备赣H告訴她。

有天早上,他聽到臥室門口遲疑的腳步聲,知道她又慢騰騰地來找他了。

“吃飯了?!遍T開了,母親在門口微笑。

“快吃吧,飯要涼了?!彼f。

這一次的米粥濃稠得很,還有一盤加了醬油汁的榨菜絲。

父親想嘔吐,卻端起一碗早已涼掉的稠粥。母親一如既往地看著他吃下了第一口才拿起筷子。父親打了個冷戰。

“你冷嗎?”母親問道。

“不冷,就是粥太涼了?!?/p>

他們是夫妻,是陌生的夫妻。

這個夏季,我躲避著父母,看嚴小鳳穿衣打扮才是我唯一專注的事情。

奎蘭鎮像戈壁灘這張巨大無垠的葉片上的一小塊疤痕,而這個年輕浮淺的女孩就在某一處平房里,正對著鏡佝僂著腰,一遍遍反復在臉上涂抹著膏、霜、水和粉。美人魚牌眼線筆,紫羅蘭散粉等廉價的化妝品鋪了一桌子。

她打扮停當后,鏡子里的她已召喚出另一個自己,將她變成了一座肌骨殿堂的女主人。

嚴小鳳在少女時代就有一種成熟的氣息。真正的少女不是她那樣的??墒蔷瓦@一點深深迷住了當年懵懂,天真而無知的我。因為自卑感作祟,我經常在能找到的鏡子里搜索我身體上的每一處丑陋:皮膚像失血似地蒼白且粗糙,肥大的蒜頭鼻上撒滿了黑芝麻般的黑頭白頭,臉頰兩邊的法令紋很深,油膩的頭發緊貼著頭皮,看人的目光是怯怯的,總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我還經常伸手插進衣服里,狠狠擠捏滾圓肚皮上的一圈肥肉——個頭不到一米五的我,體重有一百二十多斤了。

在漫長的青春期,一個過于招搖輕浮的姐姐,無疑壓制住了我追求美麗的欲望。

墻面上的這一面裂鏡映照出嚴小鳳的臉,也映照出我的臉。

嚴小鳳當然知道我喜歡盯著她看,盡管她都沒朝我瞥一眼,但是空氣中的微妙氣息,仿佛從她頂得高高的,豐茂張揚的頭發傳遞了過來——她一身俗氣的華美裝扮,好像對我一遍遍地說:“你來看我吧,來模仿我吧,羨慕我吧?!?/p>

最后她踩著一雙猩紅色的人造革高跟皮鞋,騎上自行車前往奎蘭鎮的舞廳。

一九八五年,奎蘭小鎮的第一家舞廳開業。舞廳是由鎮機關禮堂改造的,幾只鐳射燈,舞廳靠墻清一色的木椅,中間是舞池。

小鎮舞廳剛開業時熱鬧非凡,幾乎每晚都營業,鎮上很多人都去舞廳玩,風頭一下子蓋過了剛開業不久的旱冰場。舞廳的燈光越來越暗,對于邊疆小縣城的人來說,這種閃爍著五色光的霓虹光線,無疑是沉醉劑。

夜色暗了下來??m鎮舞廳里的燈光很耀眼。眼前是飛旋的霓虹燈,紅的嘴唇,白的牙齒,捧住苗條腰肢和豐滿臀部的手,以及欲拒還迎的眼神——三步,四步,快四慢四的舞曲換了一支又一支,《藍色多瑙河》奏出了熱帶風情,女人的裙裾開始一點點朝著舞廳中心移動。在這些旋轉的女人當中,嚴小鳳看起來是一個多么快活的人。是的,她跳舞的時候最快活,舞廳的男人們都接二連三地請她跳舞。她穿著俗麗的紫紅色金絲絨長裙,露出白色鉤邊的三翻假領子,輕撫著男舞伴的肩膀,眼神灼熱,似兩汪油。她的明媚,都在此刻盡情燃燒。

有一次我大著膽子跟著嚴小鳳進了鎮舞廳。

那天我穿著寬大的豆綠色卡其布夾克衫,而女孩則穿著當時流行的長長短短的裙子。除了穿著,我發現我跟別的姑娘不一樣:她們快樂,放肆,渾身散發出小鎮姑娘的風情。她們三三兩兩在一起,經常爆發出莫名的大笑。

嚴小鳳在這群女伴中顯然是很出挑的。她一邊左顧右盼,一邊嗑著瓜子。當音樂聲響起,舞廳的鐳射燈閃爍出五彩光芒,女孩們安靜了下來,左顧右盼地等著在場的男人們邀請自己跳舞。

整個晚上我縮在一個靠墻壁的小角落。我覺得這個地方不屬于我,我只是偶爾的闖入者,但是,舞池里的男女相互之間摟抱著,欲退還迎的神態又令我蠢蠢欲動,竟有些喜歡這里的氣氛了。

嚴小鳳跳完舞回到家,先是聽到廚房響起鍋蓋落地的聲音,然后聽見母親在咒罵她,罵一會兒,母親又調轉槍頭,罵起了父親,抱怨他無能,離開家這么些年,回來也沒讓家人有好日子過,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定是祖父上輩子祖墳沒埋好,讓自己嫁錯了人,生錯了孩子。

嚴小鳳早就聽慣了這些陳詞濫調,她一聲不吭地洗涮,脫衣物準備睡覺。枕頭很柔軟,燈光很朦朧,厚厚的棉被有陽光的味道。這味道讓她困倦。

母親憤怒的咒罵聲時續時斷,變成她的催眠曲。

這年春天,三洋牌收錄機,俗稱“半頭磚”收錄機在小鎮流行了起來。它的外形像一塊黑色的磚頭,鎮里的人從“半頭磚”里聽到費翔,李谷一,張薔,謝麗斯,王潔實等人美妙的歌聲。

“半頭磚”錄音機是錢胡子從廣州走私來的。錢胡子是個從鎮技工學校畢業,穿尖頭皮鞋,飄灑著爆炸式的長發的“不良青年”。在小鎮人中,他第一個下海做生意,走私電子表,香煙。至少在當地人的眼中,他是一個不學好的“社會人”。

他常托人從內地進購一些歌手的磁帶和明星大頭照的貼紙在鎮廣場,鎮二中賣,結識了不少女孩子,其中就有我的姐姐嚴小鳳。

一天錢胡子見到來小攤上買明星貼的嚴小鳳,發現她比從前憔悴很多,便很體貼地說:“你的情緒怎么這樣糟?”接著他又說:“別害怕,我會幫助你的?!?/p>

他的聲音很低,嚴小鳳卻一字不漏地聽到了,周圍嘈雜的人聲在她的耳朵里神奇地退去,她聽到了一句話,像是人世間最美好的聲音,只為著眼前這位受了委屈的少女?!皠e害怕,我會幫助你的?!边@句話是對她說的,只有她聽得見。

見周圍沒人,錢胡子從隨身的黃挎包里取出來一個包裹,打開是一個磚塊收錄機。

“你喜歡嗎?”錢胡子看著嚴小鳳說,眼神充滿了渴望。

“你靠過來一點,我告訴你為什么要送你這個?!卞X胡子貼著嚴小鳳的耳朵輕輕說了一句話,嚴小鳳咯咯地笑了起來。她一邊笑,一邊用拳頭輕重不一地捶打他的胸脯,那動作和笑聲里有一種天真的放蕩。

嚴小鳳傍晚回家時帶回了一只磚塊形狀的收錄機。我遠遠地看著她提著一個紙盒子朝家門走來時,我知道,家里有事要發生了。

這件突如其來的禮物讓家人感到了不安——多年來,沒有誰給我家帶來任何禮物。這個能唱能聽的小鐵盒子帶著大城市的氣息,將我們家如同牢籠般幽閉的世界打開了一個口子。

但是這個有些昂貴的鐵盒子是一個名聲不怎么好的男子送給嚴小鳳的,讓這個東西有了一種曖昧而又上不了臺面的感覺。

晚餐時家人都不談這個話題。嚴小鳳好像有心事一樣,不吃飯,只坐在遠離桌子的那張靠墻的椅子上發呆。

“過來吃飯吧?!蹦赣H招呼她。

“我不吃。我想自己一個人待著?!眹佬▲P的聲音很冷淡,母親不安地觀察她。她懷里抱著那臺誘人的磚塊式收錄機。

母親長嘆一口氣,突然冷冷地說:“我祖墳沒埋好啊,生出你這樣的女兒?!?/p>

“你要這個收錄機給誰聽?這東西對你毫無用處,你把它給我?!弊詈笏煤芷胶偷目谖菍佬▲P說。

嚴小鳳順從地將它遞了過去。

母親長久地注視著這臺全鎮都很少見的收錄機,神情變得怪異。

“人家給你就要。這是白給你的東西嗎?”母親的雙眼緊盯著天花板,一臉羞憤的樣子。

嚴小鳳站起身準備離開時,母親也站了起來。她撲向嚴小鳳,揮舞著拳頭,用力砸向嚴小鳳。母親一邊打她,一邊說起父親在十多年的下放生涯中她孤兒寡母的艱難日子,還有她的疾病,她的疲憊,她的貧窮。以及這一切所帶來的各種屈辱,委屈以及不甘心。

父親在一旁冷眼看著,慢慢挪開了身子,以免母親的拳頭不小心砸向自己。持續了快半個小時,母親累得坐在了椅子上平靜了片刻,一句話也不說,然后又站起身來,再一次撲向嚴小鳳,嘴里反復說著之前的話:“你為什么要他的東西?”

母親打累了也罵累了,身子直挺挺地半躺在椅子上,屋子里不再有人說話,嚴小鳳不再哭泣。我將扔在桌旁的磚塊收錄機抱在懷中,摸索著按下了其中的一個黑鍵。突然,這個小小的灰黑鐵匣子里傳來了一個節奏激烈歡快的迪斯科,那是國產電影《客從何來》里的音樂。

這段音樂被“嚴胡子”翻錄了下來,以至于后來嚴小鳳聽到這個音樂的時候都要跟著搖頭擺尾的:“吼,吼,吼,跳個disco queen,擺擺手,搖搖你的頭,所有煩惱都從你的腳下溜走”,“跳跳探戈,跳跳哈索,不如來跳迪斯科它花樣最多”。

對她來說這就是最動聽的音樂了,它的旋律甘甜如蜜,如云般流動,百聽不厭。它的節奏跟著蝙蝠衫和猩紅的嘴唇以及夸張的塑料耳環一起長在她的心里了。

遠方的大城市瑰麗神奇,充滿了無數未知的相遇,當然還有愛情。

那以后嚴小鳳每天晚上干脆就泡在鎮舞廳里。一些好事者給她起了一個十分猥瑣的外號:“十二點過五分”,意思就是她差不多晚上十二點過五分從鎮上的舞廳出來,然后和錢胡子等一干不三不四之人鬼混。

嚴家人古怪的生活,讓小鎮上人生出來許多談資。在這些明暗不清,是非難斷的流言蜚語中,我覺得姐姐嚴小鳳真的墮落了。

母親把嚴小鳳的自行車沒收了,說以后給我用。我整天沒什么事干,經常吃過晚飯后把碗往桌上一推,騎上自行車就到外面逛,逛累了才回家睡覺。

這天黃昏我騎著自行車在巴扎東路閑逛,路口兩旁擺著好幾張臺球桌,幾個小鎮青年懶洋洋地打著臺球,還有幾個年輕人靠在土墻上,雙手插在褲兜里聊天,有時發出一陣大笑。他們像我一樣是奎蘭鎮最寂寞的人,他們把寂寞傳染給了我,與我達成深刻的默契,這默契將我們聯合起來,與外界隔絕。

“嚴小鳳,十二點過五分?!?/p>

一個女孩突然跑到我跟前,說完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后,笑著跑開了。

我無比吃驚地看著這個饒舌的女孩,我很想跟她大吵一架。但我什么也沒說,騎上自行車悶頭向著小鎮邊緣的戈壁灘駛去。

又一年春節。過了正月十五,小鎮人放完鞭炮,吃完豆沙餡芝麻餡的湯圓,新年的氣氛也就淡了。

這天一大早天氣預報說一股寒流即將南下,南疆大部分地區可能會有降雪。

嚴小鳳推著新買的梅花牌自行車再次出現在小鎮的街道上。飯館及商店前面的節日垃圾被清掃干凈,居民家門口的紅色對聯在冷風中開始變色,鎮機關門前歡度春節的紅燈籠也摘下來了。不知是誰家辦喜事還是飯館開業,鞭炮聲一時不絕于耳,空氣中散發出一股濃重的火藥味兒,一只煙花的殘骸像受了驚嚇的鳥兒一樣亂飛一氣,先是落在了一輛面包車的車蓋上,然后又滾落到她的腳下。

她低頭一看,是一只六角形的煙花花骸,“恭喜發財”的字樣隱約可見。

她突然覺得很無趣,索性站在小鎮的街上,仰著頭,懶洋洋地看云,看鳥,也看人。

不管過不過年,整個奎蘭鎮都死氣沉沉的。沒有一處熱鬧有趣的地方,沒有一件令人心動的事,她心中不知不覺泛起酸楚和失意。

她想自己居然在這個小地方生活了二十四年,險些要在這個地方待一輩子,一輩子就在這個家里待下去。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無論如何,自己都是要走的。

一想起“走”這個充滿極限色彩的詞,像一道閃電照亮了她的道路,又像一把利劍刺痛她的心。這時候,一個陌生而新鮮的地名打動了她:深圳。

我姐姐嚴小鳳作為一個生活在僻遠邊疆地區的小鎮青年,她對深圳的了解是道聽途說,說它的夜晚極盡繁華,流光溢彩的燈流在高層建筑的峽谷中流淌,像突兀奇異的花朵。這一切對她而言,有如天堂——就是天堂也不過如此了。

她的錢胡子就在深圳。

這個想法也就是那么一瞬間,她這想法不再那么確定。早在一年前不安分的錢胡子就去了深圳,聽說他租了房子做起了個體戶。而且錢胡子走了之后很少跟她聯系。

這半年里錢胡子只給過她一個電話號碼,從來都是她上郵局花錢去打長途電話。電話鈴聲響過,遠在深圳的錢胡子把話筒貼到耳朵上時,聽見的卻是千里之外,散發濃重南疆塵土味的女人的低泣。

一開始錢胡子聽到她的聲音還會溫柔相勸,可反復幾次后,這幽幽的低泣聲就很惹人討厭了,像一只揮之不去的蟲子,在黑暗中嗡嗡作響。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她,自己其實早已對她膩了?,F在,他要逃跑了。

嚴小鳳不知自己已經被他拋棄,仍隔三岔五地給他打長途電話“煲電話粥”。

一天下午我去鎮巴扎買凍豆腐,路過鎮郵局時,遠遠地看見嚴小鳳握著電話機,腰駝著,還微微顫抖著,嘴里哈著熱氣,正在大聲地哭泣。聽說錢胡子混得很慘,有那么一段時間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自然顧不上遠在千里之外的嚴小鳳。

有一次母親發現抽屜里少了三百塊錢。嚴小鳳拒絕承認是她偷的。在那個年代,三百塊錢實在不算闊綽,但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嚴小鳳冒著巨大風險偷家里的錢救濟錢胡子這個關系尚不明確的男友,多年以后想起,她確實是動了真心。后來錢胡子徹底沒了消息,留下嚴小鳳獨自面對一切。

嚴小鳳從鎮技工學校畢業后在奎蘭鎮的一家機修工廠做學徒工。雖然我與嚴小鳳很少交流,卻總感覺她心里有著盤踞不散的失意。她對家人的不滿越來越溢于言表,我與她之間的對立依然存在,卻因同樣厭棄這個古怪的家庭,我跟她開始有了某種默契。

那些日子她下班回到家吃了飯就上床睡覺。天知道她哪來那么多的覺。她扔在木椅上的綠色直身裙腋下部分被汗漬浸得褪了色,發黃發舊。

嚴小鳳一心想離開這個家,離開奎蘭鎮。

夏日的黃昏才是奎蘭鎮最熱鬧的時候。這里的女性吃了飯后一起搭伴兒鉤花,織毛活兒,一邊織,一邊傳播各家的八卦,我不想跟她們搭伴。

從童年開始我就嫌自己的世界過于擁擠,老的小的,全是人。彼此推著,踩著,擠著??晌?,什么人都不想要——可憎的人,可愛的人,我一概都不要。我像一個外來者,與奎蘭鎮的人隔著一道深深的裂溝,游離在他們的群體之外。與群體融為一體的快樂,于我是一種永久的欠缺。

就在這樣一個快要被熱死的黃昏,我一遍一遍地回憶往事,卻從沒想過我的姐姐嚴小鳳會先于我離開這里。

嚴小鳳從奎蘭鎮突然消失是這一年夏天的事情。

十一

南疆的暮春多有大風天氣,火苗一樣躥跳的風,隔三岔五地撕扯著焦干的土地,轉瞬間又變得風和日麗。

那些天里奎蘭鎮的人在談論一件大事,說這里除了綠化環境,拆房開路,建化工廠之外,為改善本地風沙氣候,打造樣板鎮,還要在鎮西北角的戈壁荒灘建一個規模不小的水上公園。

“麻雀要變鳳凰了?!崩先藗兌歼@樣說。

可是在南疆干旱的鹽堿地上建一個水上公園,是神話嗎?

其實奎蘭鎮大多數人沒去過這個鎮子以外的大地方,沒見過大城市的水上公園是什么樣的,但是通過電視和電影,城里人的公園是啥樣,他們還是知道的。無非是一道磚墻圈起一池子面積或大或小的湖水,可以劃船;湖面的中央有曲徑通幽的亭子,湖邊的平地要有綠化用的植被,綠化帶還要有形式各異的園林小品以及摩天輪、碰碰車、旋轉木馬等游樂設施。公園里一座或多座人造假山是不可或缺的,山上建山頂廣場、涼亭,最重要的是要有涵洞,為的是讓水從里面通過。

在干旱缺水的戈壁沙漠建造一座水上公園,是一個難題。這難不倒小鎮人。他們說了,建水上樂園的前提是先在鎮西北角的戈壁灘上挖一個相應面積的池子,砌上水泥,就可以續水造湖,而挖出的沙石則用來壘建假山,壘涵洞,篩出過濾后的沙土則培植大量的綠化植被。

南疆的鹽堿灘代表著荒僻,荒涼。如果建一處水上公園,也許不遠的將來這里的植物會繁茂無比,花朵鋪天蓋地。鎮上建公園的規劃書很快審批下來了。

該由誰來負責這項挖池建山的工程呢?父親所在的單位恰好是鎮城建科。那些日子關于挖池建山的工程會議開了一次又一次,而負責這項工程的人選也確定了一個又一個,最后都被一一否決了。每次開會父親都心不在焉地坐在會議室角落,時不時地喝一口茶。

這天下午很熱,單位沒什么事,照例是政治學習,主管領導念冗長的文件,開會的人捧著白瓷茶缸,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領導念完報紙后,說今天要盡快定下負責挖池建山的合適人選,不能再拖了。

有人指著在會議室角落閉眼養神的我父親,大著膽子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這個活兒,老嚴很合適嘛。他曾經也是個地質工程師,搞基建的話,專業也是接近的?!备赣H聽后,嘴唇微微抽動了一下,沒有說話。主管領導一愣,重復了此人的話:“老嚴很合適嘛?!?/p>

性格決定命運。我父親一生都處于命運的下游,從農場回來一個月后才恢復工作,他與原先的地質勘探工作疏離太久,被組織派到鎮技術學校后勤部門看管庫房,算是一個等待退休的閑職。

五十一歲那年他離開鎮技工學校,在鎮城建科當了一個普通科員,仍是個閑職。上班一般沒什么事做,喝茶看報消磨到下班,日子循環往復,這樣再過幾年,他就可以順利退休。

開完會后有人不停地跟他打招呼:“老嚴很合適嘛?!睍?,他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騎上自行車破天荒朝著鎮西北角修建公園的方向駛去。

鎮西北角有一條剛修建好的柏油馬路,偶爾有車經過。父親看著眼前的荒灘。想到幾年后這片戈壁荒灘不再荒蕪,而是一個風景怡人,有假山,有湖泊的水上公園,有成群的游人……父親一掃之前的頹喪,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激動:“公園建好后,一些生活設施會跟著建起來,綠化項目也會跟著起來的。等各方面都發展好了,我的幾個女兒也不會一天到晚想著要離開這個家,離開這座小鎮了?!?/p>

“奎蘭鎮要建水上公園。他們要我負責其中一項工程,在公園西北角挖池子,壘三座人造假山,工程量很大?!?/p>

第二天早晨吃飯時父親看似漫不經心的話,讓母親吃了一驚。

“建水上公園?壘假山?建水上樂園?還要你負責?你——瘋了?”

“我沒瘋?!?/p>

“你想想我以前過的是什么日子。我想干點事情?!备赣H冷冷地說。他這番話讓我有些意外。我不知道他做出這個決定之后的不眠之夜,是要回顧過去還是要盤算未來。

母親觀察父親的表情,她發現丈夫說這些話的時候是認真的。

“水上公園?你要在這沒有水的鹽堿灘建水上公園?啊,別說下去了,這戈壁灘上的鹽堿土差不多有十公分厚,像稻谷的根那么長,我要笑死了——”母親滿臉通紅。

“水上公園若是建好,環境也會變好,小鳳和小崽也不會整天想著要離開這里了?!备赣H的語氣淡淡的。

“你這個人?!蹦赣H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的臉,突然覺得這個人讓自己感到陌生。

“你這個人?!蹦赣H搖了搖頭,再次發出低低的嘟囔聲。

這天剛擦亮,父親吃過早飯,匆匆來到鎮西北角工地料場。堆積的碎石泛著斑駁的光,幾臺挖掘機的隆隆聲掠過晴空,在耳邊回蕩。

晨光初現之際,他一直看著鎮西北角這片戈壁荒灘。往常這片戈壁荒灘到處是砂粒和灌木叢,空曠荒涼,既無生氣,也無神秘之感。但是現在不同了,沉睡一夜的機器蘇醒過來,在晨光中身披霞光,高音喇叭傳出一支歌頌勞動者的歌曲:“咱們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

十幾輛裝卸砂石的翻斗車隆隆轟鳴,將碎石塊卷起,傾倒在指定的空地上,工人們走來走去。他們互相開著玩笑,指揮挖掘機的方向,它們挪位時,安全員吹哨的聲音一如往常般枯燥,抄報表的人員仍在認真計量每一次挖掘機卸下貨物的數量,筆在紙上沙沙作響。他們沿著一條直線有規律地走來走去,就像鐘擺,顯示出時間前進的節奏,但又不破壞這枯燥動作中所隱藏著的無限孤寂的魅力。

清晨就這樣開始了。當風吹過,腳下的灌木叢在風中搖擺,云從昆侖山的左側飄來,在山頂盤旋,一條一縷的。每天有兩百多個工人投入到這項挖池建山工程。他們用大卡車將工具運到了施工地,數天后,又有成批的工人加入到了這一行列。在干旱荒蕪的鹽堿地上開辟一座有山有水的公園,聽起來像烏托邦。工人們被父親的狂熱情緒感染,每天早出晚歸,非常敬業。

可是幾年后當三座由圓滾滾的卵石,沙土高高堆砌而成的假山坐落在白茫茫的無水無草的鹽堿灘上,父親失落無比。他仍然想通過自己的努力,讓這片戈壁灘開花結果。

盛夏的七月連續好幾天四十七度。嚴小鳳就是在這個酷熱的正午離家出走了。

這天中午嚴小鳳把一只盛有領邊鉤花,鉤針以及的確良繃布的葦編小簍子放在門口的木凳上,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她卻不知道哪里去了。

天色昏黑時母親數次到門口張望,看見的只是一片隨風飄落的葉子。

路人騎著哐哐作響的破舊自行車從家門口經過,母親發呆了好久。到了凌晨一點多仍不見嚴小鳳的身影,母親徹底慌了,挨個到她的朋友家里找,到公路上找。第二天有個人說出的事情,讓母親大哭起來。

那是母親在菜市場上經常遇到的一個熟人。那個人說,她當時看見小鳳在家門口一邊鉤領花,一邊跟一位卡車司機搭話,倆人有說有笑的,然后小鳳坐在卡車司機副駕駛座,沿著這條公路離開了。她以為小鳳跟這個司機很熟,只是坐上車出去溜一圈兒,哪里想到人卻不見了。

這年春季奎蘭鎮因為要搞各種形象工程,從外地進來了好幾支建筑隊,他們帶來了多輛拉貨卡車。這些卡車司機們都有一副走南闖北,見過天下的痞氣。黃昏時他們光著膀子,三五成群地在鎮招待所的院子里靠著墻根捧著大海碗吃飯,吵吵嚷嚷的,時不時爆發出粗魯的大笑,對著過往的姑娘小媳婦們擠眉弄眼地吹口哨。

嚴小鳳離家出走前的那些天經常約一兩個女伴,刻意坐在鎮招待所門前花壇水泥凳上,一邊鉤領花,一邊和卡車司機們閑扯搭話。不知這些滿臉油污的年輕男子跟她說了什么笑話,她發出尖利而快活的笑聲。母親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不準她再出去。

嚴小鳳便坐在家門口的樹蔭下鉤枕套,鉤衣領上的白花,漫長的夏日正午像她手中的紗線一樣一節節縮短,偶爾有幾只蜜蜂在身邊吟唱。一位卡車司機將車子停在路邊,走到她身旁:“喂,現在幾點了?”

他向嚴小鳳要了一碗涼水喝。

喝完了水,司機沒有走的意思,有人經過這里,看到他倆說了一會兒話,司機用疲憊而沙啞的嗓音訴說著自己走南闖北的見聞,嚴小鳳專心傾聽。最后她放下手中的鉤花塞在木凳旁的手編小簍子里,倆人上了卡車消失了。

嚴小鳳這一走就是好些年。

當地人流傳最廣的一個說法是嚴家二女兒跟一個不認識的卡車司機說了幾句話,她就跟人私奔了。經常有人有意無意地向我打問嚴小鳳的消息,并用含混曖昧的詞語說嚴小鳳實際上是一個自輕自賤的女孩時,我總是對他們怒目而視。后來,我不得不承認他們的說法是對的。

那些日子小鎮街道上的每一顆石子都像鍋里正在爆炒的黃豆,冒著熱氣,還有一些石子,發著光,飽含石英的沙質。小鎮在最熱的時候總是沒有聲音,沒有聲音的小鎮似乎醞釀著某種不安。

我站在馬路邊,此刻馬路上沒有一輛往來的車,也沒有往來的人。我的汗水滲透發根順著脖頸流下來,一撓一抹黑垢。

偶爾一個戴草帽,頭上蒙著濕毛巾的中年女人騎著破銅爛鐵似的自行車經過我身邊,她沿途兜售冰棍,冰棍箱裹著厚棉被。

“冰棍——冰棍——奶油冰棍——”

她漸漸遠去的聲音在刺目的日光中,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為嚴小鳳擔心是不必要的——她曾經聽過那么多的情歌,看過那么多的電影里相逢和別離時最初和最后的擁吻,聽過那么多相愛的人說的情話,還有那么多殘酷的,當然也是不可避免的,致命的拋棄——現在正由她,在替我一一經歷。

父親心里大亂。女兒嚴小鳳離家出走了?!八秊槭裁匆?,是我,是這個家不好嗎?是我們對她不好嗎?她為什么一天到晚想著要離開奎蘭鎮?”

這是八月的一個上午,父親坐在一輛運砂車里,透過車窗玻璃,看見一座高大的礫石堆升得很高,一層薄霧從山頂上慢慢擴散開來。

他不知道這座用碎卵石壘成的假山最后成了一個笑話。在南疆干硬戈壁灘的鹽堿地上挖池建湖,以改善惡劣的土壤和氣候,這是荒謬而滑稽的事。他仍固執地認為在這里挖池建湖建假山是可行的,并對此深信不疑。他生活中唯一的溫情來自女兒:“我的孩子們對這封閉的,貧困的生活早已厭倦透頂,想棄我而去,但是,我是真的想留住我的孩子?!笨墒菦]等工程完工,嚴小鳳卻離開了這個家。

初冬的下午天空烏云低垂。除了計車工及運沙工以外,沒有多少人在施工工地忙活,父親站在碎石料場上像是等待著什么。戈壁灘很遠的一端有個白色的小點正朝著石頭山的方向靠近?;璋档墓饩€中,這座灰色假山山頂呈圓形。近了,是一輛運沙車。

運沙車緩慢地,在濕冷的戈壁灘上搖搖晃晃抵達了眼前這座石頭山。車身后移,上翹,“刷拉”一下卸下大小不一的鵝卵石。遠處傳來運砂車廣播里機械而反復的聲音:“請注意,倒車,請注意,倒車?!?/p>

這段時間奎蘭鎮有不少的人外出打工?!叭ゴ蚬ぁ薄叭ゴ蟪鞘小睂Ξ數厝藖碚f,是極具誘惑力的。這期間有各種小道消息紛沓而來??m鎮上有很多人通過各種渠道調到了省城。調不走的人也在找門路想辦法。一天早上母親出門買早點,目睹一個青年男子拖著一只皮箱沿著這條公路狂奔。這人我認得,是鎮機關陳會計的兒子。而他身后,則是剛結婚才兩個月的老婆,披頭散發地在后面追他,咒罵他。最后她敏捷地擒住了自己的丈夫。

女人說你這個糊涂蟲你跟什么風呢?你吃錯藥了?你去了誰給你洗衣?誰給你做飯?我還要給你生娃呢!你不要我還要呢!你快跟我回家。

很快圍上一些人看熱鬧,看男的怒氣沖沖,看女的憂憤滿腔。母親也站在路旁,她拎起地上的豆漿缸子準備回家時,聽見這個男人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咆哮。母親一回頭,目擊了這個男人將自己的新婚妻子狠狠踢倒在地的情景,頓時怒火中燒,將手中滾燙的豆漿潑向這個狂躁的男人,她怒目圓睜,發出一聲嘶喊,但呼喊的卻是我姐姐的名字:“小鳳,害人精——你快給我回來——”

母親凄厲的哭聲和嘶叫聲,隔了幾條馬路我都能聽見。

嚴小鳳確實是離去了。

一個初雪的早晨,她盛放絨線的葦編簍子被惱怒的父親扔在院子的墻角。領花的一角從花池的泥水中露出來,那一抹白色深深刺痛了我的眼睛。

晚上我步行回家,馬路上一盞盞路燈映照著白雪,我的影子忽而變長,忽而變短,很蠻橫很古怪地在雪地中漫延開來,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讓我加速了行進的腳步。

十二

嚴小鳳離開家的第二年重陽節前夕,鎮基建公司因為要更換儀器設備,給了父親一次去上海出差的機會。

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去上海。他找了旅館住下。吃罷晚飯,搭了一輛出租車到外灘看夜景。父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貪婪地看著城市的夜色?;芈灭^途中,路過一家位置偏僻的百貨商場,幾個女孩站在商場門前發樓盤廣告。正值深秋季,一股風卷起幾張艷麗的紙片——都是這些女孩硬塞到路人手里,隨即又被丟掉的廣告紙片。他找旅館時迷了路,七拐八拐地來到了一條不到兩百米的狹長巷子里。剛進入口處,就聞到一股酸臭味。巷子兩旁大多是店鋪,他數了數,有五家小飯館,一家花店,兩家百貨店,五家美發店。

巷道里不時有女人靠在有污漬的墻上或站在柱子后面東張西望。父親盯著其中的一個女人看,突然想起了離家的二女兒——嚴小鳳。他心里一緊,不是她。這些女孩沒有一個長得像嚴小鳳,也不可能是嚴小鳳。

小鳳。

父親在心里輕輕念了好幾遍女兒的名字,一種劇烈的痛感像電流似地要擊穿他的身體,他歪了歪身子,幾乎要倒下去。過了一會兒,他清醒過來,失神一般地站在原地好一會兒,便轉身離開了。

第二天就要離開上海了。父親跛著腳再一次來到外灘的黃浦江邊,憑欄近望黃浦江,郵輪客輪,鳴笛而過。他將皮包里的上海牌手表掏出來,在手掌上顛了顛,細細地看。

這么多年過去,他是第一次這么認真地看這塊手表:它平滑冰涼,通體散發出一絲淡淡的金屬光澤。時間一直停留在“北京時間二十點整”。

一對小情侶擠到了他身邊,一邊看江中的水,一邊勾肩搭背,父親突然問那個女孩:“請問,現在幾點了?”

女孩詫異地看著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表,很不耐煩地說:“你不是有表嗎?自己不會看嗎?”說完便拉著男友離開了。

外灘海關大樓的鐘聲響了。鐘聲悠遠,激昂,“北京時間二十點整”。父親突然一抬手將那塊“上海牌”手表扔進了黃浦江中,那小玩意兒在空中劃了一道細小的弧線,就落進了江水中,倏忽不見,連一點浪花都不濺起。

“簡買麗,我來上??催^你了——”他輕輕說出這句話,聲音輕微有如耳語。

回到奎蘭鎮時父親穿著一雙黑皮鞋。鞋底沒有打防滑皮,走在稍有些陡峭的沙石山的山坡上要吃力很多。那些從坡上突出來的碎石,像一個個數不清的支撐點,可以方便蹬踏。他的腳下,假山越來越陡峭,天色暗下來,父親感覺到了涼意,冷風從山底刮上來,山隙之間可以聽到它呼呼的吼聲。

“老嚴……”

父親聽見有人在山下喊他,聲音在風中縹縹緲緲的,很不真實。

“要停工了……”

“停工了?”父親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

他看著氣喘吁吁跑上假山頂向他通報消息的工程信息員小章問道:“這是誰的決定?”

“楊正?!?/p>

父親吃了一驚,楊正——這個當年抄家的人剛成為工程基建公司的總負責人。

這個人還像年輕時候一樣,夏披一件單褂,冬披黑色長棉服,呈倒三角形垂了下來。

二○○三年有兩件大事值得記述:一件是奎蘭鎮的沙塵暴規模比往年大了許多,夠載入氣象史冊了。另一件是,我父母在這年冬天離婚了。

這一年的春末夏初奎蘭鎮破天荒地搞了一個“杏花節”。外縣好多人都來了,一眼望不到邊的杏花樹正在盛開,散發出馥郁的味道。人們出沒在花海中,街上的老人們都說:“這一年的杏花,開得有點瘋?!薄隘偂笔怯悬c過分的意思。

暮春的一個早晨人們從夢中醒來,發現奎蘭鎮的整個世界全變了樣:天蒙蒙亮,小鎮籠罩在一層古怪的安謐中,空氣中好像懸浮著幾百萬噸的沙塵,像卷起千尺高的黃澄澄的沙墻。懵懂的小孩子看著窗外,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嘴角一歪哭了起來。老人一臉沉重,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從前是否也發生過這樣的事情,覺得這是一個兇兆。

天空下浮塵了。

這場罕見的沙暴天氣持續了整整兩天多。然后天晴了。太陽露出了小半邊臉,面色有些難看,路邊的樹葉兒都焉著,全沒了筋骨。沙暴過后的一片狼藉里,那些樹一棵棵東倒西歪地隱入灰暗中。到處都是土,我的腳嵌在上面,虛虛的。人和物也都是灰頭土臉。沙塵暴過后,白楊樹葉落了一地,也落滿了屋頂。這天早上父親叫我上屋頂把樹葉掃下來。站在屋頂上,我遠遠地看見鎮二中會計王克一家喜笑顏開地坐在雇來的大卡車里,車輪“嗤嗤嗤”地碾了一地的塵土,正朝我家方向開過來。車斗里的家什堆得高高的,司機的駕駛室里坐著王克家的女人,兩個小孩正朝我擠眉弄眼。

早聽說他家要搬到K市了,卻沒想到會這么快。我有些羨慕地看著車子遠去。

正在院子里給我修自行車的父親,看我久久在房頂上不下來,什么也不說,只管把鐵剪子搗得咚咚響。那天我當著母親的面,小心翼翼地對父親說起搬遷的事情,可是父親很干脆,說他倒是想搬,但是也要有個具體的地方接收他吧?可哪里會要他呢?還有這一家子的老老少少?如果小鎮的人都搬走了,我們家上哪里去買菜?生病了,上哪里去打點滴?

父親歇斯底里的聲音在空空蕩蕩的屋宇間回蕩。

這一年冬天楊正的三女兒雀兒斷了一條腿,雖然最后查明是卡車司機開車戴墨鏡惹的禍。但說起來這件事還真與我父親有點關系。

初冬的第一場雪還沒融化,第二場大雪又紛紛揚揚,落在奎蘭鎮的各個角落。要知道南疆小鎮人已有兩年沒見到這么大的雪了。

這樣的下雪天只有小孩子們才覺得自己得到了意外的禮物,他們一個個大呼小叫的,在家門口的空地上堆起了雪人。我也加入到了這個幼稚有趣的游戲中,恰好目睹了那可怕的一幕。

事情的起因恐怕和楊正六歲的小女兒雀兒毫無關聯。一群男孩在鎮招待所的花池前爭論不休:誰敢在卡車行駛的時候從它的跟前快速跑過去?他們堅信,這樣快速跑過去而無恙的人是真正的英雄。他們一邊激烈地爭吵著,一邊推推搡搡地往公路上走。雀兒跟在這些男孩的后面,邊走邊問:你們真的要比嗎?你們不怕車來了壓死你們嗎?

調皮的孩子叫小康,他不喜歡這個小跟屁蟲,還饒舌,真是煩死了。雀兒就跟在別的男孩后面玩耍。

雀兒跟著這群小男孩來到了公路上。他們站在公路旁,臉上的表情怪模怪樣的,雀兒一邊看著他們,跟著他們又蹦又跳——卡車卡車——快開快開。

“卡車來了?!毙】岛傲艘宦?。遠遠的有兩團黑影快速靠近,是兩輛運油車,一前一后地朝著他們駛來,“快跳過去啊——”

大雪伴著冷風,眼前的一切都迷迷蒙蒙的。男孩們一個個迅速地飛奔到馬路對面,卡車越駛越近。

最后馬路這邊只剩下雀兒一個人了。

“跳啊,快跳過來。膽小鬼?!毙】嫡驹隈R路對面又跳又叫。

雀兒看著越來越近的卡車,咬咬牙往馬路對面跑去,可是腳底一滑,她摔倒在馬路中間。她抬起頭,急速駛來的卡車像一道巨大的黑影朝自己飛撲過來,雀兒發出一聲凄厲的狂叫,她腿一瞬間就被龐大堅硬的運油卡車撞了。

男孩們聽到卡車與人相撞時粗鈍的巨響,一只果綠色的布棉鞋從車輪下面飛出來。小康揀起鞋子,擦去上面的雪花。

那個冬天楊正的老婆向陽精神紊亂。每當她看見卡車駛過來的時候,她的身體就會忍不住地顫抖,特別是它們鳴響喇叭的時候,更會引起她尖利悠長的狂叫。她在嘶叫和嗚咽之間,身體上下起伏。

楊正苦著臉,呆若木雞地看著這個女人。很長一段時間里,楊正一家生活在雀兒被卡車壓斷左腿的陰影中。

還有我的一家。

雀兒剛受傷的那一段時間,楊正的老婆向陽努力收集那天在場的每一個孩子的姓名,她抓住從家門口路過的男孩:“我的雀兒被卡車壓斷腿的那天你在不在場?”男孩點點頭又堅定地搖頭,一些婦女也陪著她落淚,用尖銳的詞語抨擊那些見死不救的孩子,但幾乎所有的人都矢口否認自己的孩子那天在場。

雀兒被壓斷腿的那天,誰家的孩子在現場?這是向陽后來決意要追查的。她說,我并不想把這些孩子怎么樣,我就是要搞清楚那天究竟是誰家的孩子在場。

查清楚這件事并不難。向陽很快找到了這些孩子的家長,她盯著他們的臉,一定要找到答案:為啥要讓我的雀兒跳過馬路?不讓她跳不就沒事了?你們的心怎么就這么狠?

懵懂的孩子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來罵自己還是罵他的母親。

小康的母親被罵得心一急,指著向陽:“你橫什么橫——”又指著我說:“你爸干的壞事你當沒事了一樣是吧,你看熱鬧是吧?我揭發,你爸那天就是坐著這輛大卡車從雀兒的腿上壓過去的,他是故意指使卡車司機干的吧,要不怎么會這么巧?大卡車偏偏就從楊正的女兒的腿上壓過去了?這個鎮子上,誰不知道你爸和楊正是死對頭?”

“我看見那輛卡車的駕駛室里,你爸就坐在卡車司機旁邊。出事的時候,司機下車來了,但是你爸沒下車,我從車窗玻璃看見他的臉了?!毙】翟谌藗冊尞惖难凵裰袛D到他的母親身后,看著懵了的向陽。

向陽瞬間回過神來,吐出幾個字:“禍害一個無辜的孩子,真是豬狗不如的東西?!?/p>

第二天關于嚴國光指使運貨卡車碾壓仇人孩子的流言傳開了。隨后的日子對我家人來說確實難熬。我腦海中多次出現了這樣一個畫面:父親坐在小鎮廣場上的臺階上,我和母親找到他,母親用手撥開他頭上的一根白發,像訓斥她班上的小學生那樣訓斥我的父親:“看你干的好事!你連一個孩子都不放過,你到底是為什么?小心惡有惡報,你小心?!?/p>

“你小心——”聽到母親的這句話,父親突然將手上一只裝了半瓶濃茶的罐頭瓶朝母親扔了過去,大聲說道:“我沒有干壞事,那孩子不是我指使司機壓的。不是我,你愛信不信。你這個蠢女人,你這輩子禍害我還不夠嗎?”父親踢了她一腳。

母親一個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天爺在看著我?!备赣H抬頭指了指天空,大聲說:“我——還有你,我們做了什么,老天爺看得一清二楚,誰也別想騙它?!?/p>

母親開始哭訴她這些年養育三個孩子的辛苦,哭為父親所做的犧牲,哭自己過著守活寡的下半生。

這個深夜,熟睡中的我被什么聲響驚醒了。我擰開了臺燈,看到母親坐在床前。我驚駭極了,以為她要掐死我。

她扯著我的肩低聲說:“我只要你一句話,我聽你的。我要不要跟你爸離婚?”

她的聲音干澀沙啞。

我坐起身,覺得手指尖冰涼。我想說:“媽,你這樣對我不公平?!笨墒俏乙幌伦泳涂蘖耍骸皨?,我不要你們離婚?!?/p>

我心里紛亂如麻:這一邊,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離婚吧,希望你們趕緊離婚?!蹦且贿厖s黯然冷笑:“小崽,你的心怎么這么惡毒?”

母親走后我睡不著了,站在窗前看窗外小鎮的夜。窗玻璃上,我看不清楚自己臉上的表情,只見眼中的兩三星燈火。我做了一個決定:離開這個家。

離婚是父親提出來的。他的態度異常堅決。引發他們離婚的導火索,源于一件往事。

母親偏頭疼的老毛病犯了,她去鎮醫院開藥。醫院人不多,路過外科門診的時候,坐在門口木椅上的一個小女孩引起了她的注意。小女孩低著頭,用力地把左腿的褲腿一點點地往上翻卷,駭然地露出一段白得耀眼的廉價假肢。她熟練地把假肢從斷肢處取下來,擱到椅子上。

小姑娘感覺有人注意到自己,抬起頭來,看了母親一眼,就這一眼,母親怔住了。她從嘴角擠出一抹笑:雀兒,很長時間不見你,你長這么大了,我都認不出你了?!?/p>

“嚴叔叔呢?阿姨。我要讓嚴叔叔看我的腿,他人在哪里?是他害的我?!?/p>

過了晚飯的點母親才回到家,將下午在鎮醫院里看到的一幕說給父親聽。

她冷著臉,輕蔑地拉著長調對父親說:“雀兒這一輩子被你毀了??!你不該報復一個無辜的孩子?!?/p>

父親當時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有氣無力地說:“我給你說很多遍了,我沒干那事兒,不是我干的!我也配合調查了,證明楊正女兒的腿不是我指使人壓的。你別賴我?!?/p>

母親聽了,從鼻子里哼了一聲:“你!連個孩子都不放過?!?/p>

父親聽了母親的話臉色慘白,想站起來卻站不穩。他對母親徹底絕望了。

下半夜父親走進臥室拉開燈,熟睡的母親被刺眼的燈光驚醒,她揉揉惺忪的眼皮,準備發火,卻聽見父親一字一頓地說:“我們離婚吧。這兩天就去辦手續,越快越好?!?/p>

母親沒有絲毫反應。她不相信父親說的是真的。

他們第一次持傳票到法院的那天,父親對著法院人員大發其火。

年輕的法官冷冷地看著他,問他叫什么名字時,父親說:“你難道不看訴訟材料嗎?我的名字都在上面擱著?!?/p>

“這是審理程序。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父親低著頭,仍然拒絕回答他的問題。十幾年后他的性情早已大變,變得多疑暴躁,粗蠻無理,病態到要跟全世界的人作對。

法官當即宣布休庭,拂袖而去。

數日后,他們第二次來到法院。

法院的離婚判決終于下來的那天,是冬至。清晨我出門倒垃圾,返回的路上看到我那落魄的,衰老的父親正遠遠地向我走來。

他弓著背,渾身顫抖著,瘸著右腿走在二○○三年冬季的一個清晨——正是朝霞與烏云糾纏不清的時刻。天上飄起了雪花。

他走路的時候姿勢像劃船。走啊走,劃啊劃。身子一拐一拐的,樣子很狼狽,看得我心里酸楚。

他朝我走來,一下子拉住我的胳膊,眼神變得復雜,淚水滾滾而出。他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和你媽離掉了啊,離掉了啊?!?/p>

周圍的空氣突然凝固了。我一下子掙脫了他的拉扯,拔腿就往家的方向跑,身后傳來父親絕望而顫抖的叫喊:“你們,你們每一個人都拋棄了我?!?/p>

父親離婚后就搬出去了,我和母親仍然在一起。次年初夏,院子里的一棵老榆樹突然枯黃了。滿樹的葉子像密密麻麻的黃色蝴蝶浮在干枯的樹枝上,整個院子發出焦煳的味道。母親的嗓子眼又干又癢,莫名其妙地咳嗽起來。

她開始奔波于奎蘭鎮的醫院問癥,甚至到游醫那里去尋找偏方,每日在煤氣爐灶上熬樹皮草根,那些又苦又黑的湯汁味彌散在整個屋子,家里便有了病人的氣味。

這樣持續了兩個多月,母親咳嗽的療效似乎并不明顯。這時她跟著一幫老頭老太太們,每天早上在小區后面的一個小山坡上練起了一種稀奇古怪的氣功。每人的腳下擱著一個小收錄機,從里面傳出的音樂配合著他們古怪的手勢。

十三

秋天,一個少女雙臂環抱坐上火車去南方城市上大學。買的是硬座,一路吃盡苦頭。她還不到二十歲,孩子般的眼睛,卻長著一張成熟婦人的臉。目光安靜,形容憔悴,皮膚坑坑洼洼的,五官小而分散。臉上散開著為數不少的斑點,鼻翼和下巴上有螨蟲的痕跡。

這個人就是我。

火車上鄰座的幾個閑得無聊的男人打牌,抽煙,說笑話,背著我說我長得美,卻偏偏要我聽見,像是要用這種方法討好我。這是那個年代在火車上最常見,手法最笨拙的“艷遇”。

兩天三夜。

待下了火車,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站臺上,一輛剛出站的火車朝南邊駛去,轟鳴聲不絕。我終于擺脫了那個家庭,擺脫了與那個家有關的一切生活。

我要脫胎換骨了。

我對著車站臟污的窗玻璃看著自己,怎么也想不起與父親母親,與南疆小鎮有關的一切。

拖著行李走在異鄉的街道上,我感覺要化蛹成蝶了。

大學生活豐富多彩,卻過得太快。

大四那年,因一次社會實踐活動,寒假期間我與班上的同學去了成都郊縣的一個小鎮,在一家小旅館里住了下來。

一天晚上我照例端著盛放著白色印花毛巾的水盆到走廊盡頭的公用水池邊洗漱。公用水池的前方有一面很大的鏡子。此時,我還不知道那扇通向盥洗池走廊的門被人拉開,從走廊里向我走過來的是他。他端著水盆出現了。

他禮貌地問道:“你是來這里玩嗎?”

我屏住呼吸,猶豫了一下:“是的?!?/p>

“你是從西北地區來的嗎?看你的模樣很像從那邊過來的?!?/p>

“是的?!蔽艺f。

他打開一扇窗,一股熱浪進來,他自言自語:“街上的人倒是越來越多了,前陣子可不是這樣的?!?/p>

“是的?!蔽艺f。

我倆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元旦的一個清晨,成都剛剛下過初雪,我穿著單衣幾乎穿越了小半個城市來到他所在學校的宿舍門前,凍得幾乎無法說話。我敲了他的門。

他把我扶到屋子里,過了十多分鐘,我好像緩過來了,意識還在。

“我不想回新疆了?!边@是我見到他的第一句話。是的,我遇見他,為了他我不想回去了。

四月的一個下午,我到郵局給母親打電話,鼓足勇氣說我在這里很好,有男朋友了。他是一個轉業軍人,對我不錯,我畢業后想留在成都,不回去了。

好半天,我聽到電話那邊的喘息聲:“那真是好。以后我也可以跟著你們去大地方看看了?!?/p>

我放下電話,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那天黃昏我和他各騎一輛自行車,在城市郊區傍晚的水渠邊騎行。

天還沒有黑,暮色像孩童的眼睛一樣藍。蟲鳴聲此起彼伏,水渠兩旁的沙棗樹林彌漫著水霧,秋季的果實還沒有成熟,小青棗兒青澀地藏在樹葉的后面。我貪婪地看著,想像著我將來和一個普通男人生活的情景。

我說了一些傻話,他也重復我說的傻話。我就在此略過了——那都是一些不難想象的傻話。

是的,什么也擋不住戀愛。饑餓,貧窮,前途什么的都擋不住。對于我們那個年紀的男女,可能沒有面包,但不能沒有戀愛。

這就是劫后余生的我。

這天我收到一封家信,是母親寫的,說奎蘭鎮二中教數學的陳老師帶著孩子來成都旅游,要抽空來看我。

幾天后我和男友從火車站接到了她和孩子。

吃飯時她談到了奎蘭鎮的故人消息,陳老師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又看看我說:“你有男朋友了呀,這樣的話你就不用回奎蘭鎮了,回去的話你也會過不慣那里的生活?!?/p>

我沒心沒肺地隨口敷衍說:“我就是從那個小鎮出來的,以后還要回去的,怎么會過不慣?”說完這句話我自己都吃了一驚。這句敷衍她的話竟然一語成讖。

大學畢業后我積極地找工作,租房子,打算在成都定居下來的時候,突然接到母親發來的電報:“我病重,正住院,速回疆?!?/p>

收到電報的第二天我先乘坐飛機,又轉長途汽車返回南疆小鎮。我已經有三年沒回家了。

坐長途汽車趕往奎蘭鎮的路上,經過了數不清的村鎮,我一直不說話,呆望著車窗外單調的景色。到家了,我卻意外地看見母親站在家門口。母親騙我回來的。她并沒有心臟病發作住院。

她叫了我一聲:“小崽?!比晡匆?,她對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明天把這頭發給我剪短了?!?/p>

第二天下午,我上街買菜回到家,發現我的行李箱,抽屜有被打開過的痕跡。我的衣服,床鋪,鞋子,小收錄機,書本等等,似乎都被人動過。我不在家時,母親翻揀過我的所有物品。我鼓起勇氣對母親說:“媽,我想回成都,那里的生活我會更習慣些?!?/p>

母親輕描淡寫地說:“行,你走吧。只要你高興,順心,去天邊我都不攔著你?!?/p>

她每天給我做吃做喝,自己也不吃,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一個人想心事。

我說:“媽,你過來吃點飯吧?!?/p>

母親說:“我不吃,這胸口堵著,吃不下?!?/p>

這樣折騰了好幾天后,母親病倒了。

她說:“你走吧小崽,我不留你了。衣柜里有一只棕色皮箱,有件咖色絲襖,我死了,就做我的裝裹吧。小崽,你要記住這件事?!?/p>

我敗下陣來,哭了起來:“我哪兒也不去,你別瞎想了。我不走,就守著你——”

那些天我守在母親床邊,看著液體一滴一滴地流進她的體內。她面色蒼白,像個紙人。最終我沒有去成都,而是留在了奎蘭鎮照顧母親。我大學的專業是土壤化學,便在鎮農研所找了一份閑職。

奎蘭鎮人羨慕嚴家出了一個大學生,少不了要在母親面前說一些好聽的話:“你看你,多有福氣,你看你家小崽多爭氣?!蹦赣H淡淡地笑著:“嗨,不過是瞎貓碰上死老鼠罷了?!?/p>

母親嘴里這么說,心里卻還是滿意的,自己當了一輩子教師,女兒要是考不上大學,說起來終究不是那么好聽。

母親嘆了口氣,又說:“紅掌要不生那病,也一定會考上大學的?!?/p>

我回到奎蘭鎮的第二年,五月暮春的一天,一個外省男人來到了奎蘭鎮。

他專門從成都為我而來的。他在小鎮旅館住下的當天黃昏就來到了我家。

母親熱情地款待了他。整個下午,她朝我嘟嘴,擠眉弄眼的小動作多了起來。我被她叫到廚房去做飯??赡苁瞧綍r閑出來的毛病,母親不知跟誰學來了嗑瓜子的技巧,一邊跟他說話,一邊嘴皮一抿,“啪”的一聲,瓜子殼被分為兩瓣吐出來,整整齊齊。

“小崽要離開我們了嗎?那真是好。以后我也可以跟著你們去大地方看看了?!?/p>

我正在廚房里削一根胡蘿卜,緊張地聽著他們斷斷續續的談話,間或傳來他輕微的咳嗽聲。

母親說:“我的女兒小崽除了愛生病之外,其他都很好,也很孝順?!?/p>

他“嗯”了一聲。

“我家小崽,你知道嗎?她腦筋是有點病的——前些年腦筋受了刺激,醫院的大夫說是精神分裂,她病了好些年,時好時壞的。很多社會上的事情她想不明白,不像我在她身邊,還能給她操點心,免得她被騙子給騙嘍?!?/p>

“你不知道小崽瘋起來是什么樣子嗎?”母親又說:“啊,啊,我不說了,笑死人了。我快喘不過氣來了?!?/p>

隨后母親打了一個很響的嗝。

聽著她刺耳的笑聲,我手中的胡蘿卜掉落在地,胸口燒灼得要用一盆冰水澆澆才好。

窗外突然刮起了風,是那種干燥的,裹挾著沙石的風。吹得我全身都冷。

隔壁的胡姓人家的屋子兩個月前就租了出去,變成了彈棉花的作坊。彈棉花的師傅工作很賣力,蹦蹦蹦,鋼絲弦彈擊打棉花的噪音,真像是我此時的心跳。

我想到了他,這個外省人——我的家人,他知道多少?他了解嗎?再這么交往下去,他會怎么想?怎么看我和我的家人?誰知道相處下去,以后會出現什么不堪的事情呢?最重要的是,他真的會要我嗎?

可是,若是今后沒了他,我怎么獨自消磨這往后的歲月?最終,像母親說的那樣,我管得住自己以后不發瘋嗎?

沒開燈,光線漸漸暗下來。我在窗前站著,胸口疼痛得要命。我小聲對自己說:“天啊,這個家我還能住得下去嗎?”聲音灰暗而輕飄,像做夢,感覺自己迷迷糊糊地向床前一撲,以為是枕住了母親的腿,忍不住嗚咽嗚咽地哭起來。而母親笑嘻嘻地,恍惚多年前,奎蘭鎮到處都是人,我與母親擠散了,我獨自站在人行道上,瞪著眼看人,人也瞪著眼看我。忽然,身后傳來腳步聲,我以為是母親來了,便竭力定了定神,不說話。

恍惚中我看見那人走到床邊坐下了,我微微仰頭,一看,的確是我的母親。

她頭上的那盞燈拉得很低,發黃的白瓷燈罩像一朵大花別在她的頭發上,她顯得異常憔悴。

她的聲音很沙?。骸靶♂?,你不走了好不好?你別走,你二姐離開這個家去深圳了,紅掌是個廢人了,我跟你爸也散了,你若再走,剩下我一個孤老婆子,這個家,就完了?!彼堉?,頭發散亂。我知道,我的母親此時盡管不說什么,但我也聽出了她心里的話:“我命好苦啊,我祖墳沒埋好啊,你那個爹十多年不在家,我孤兒寡母的拉扯著你們三個孩子長大,如今個個都不爭氣……”

吃飯時,沒有人注意到我一臉慘白的笑容。外省人隨便夾了些菜塞進嘴里。最開始我感覺他是來搭救我的。但是此刻,我看不透這個青年男子。有那么一刻,我隔著飯桌望著他,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像是徹底明白了,我和他之間,是不可能的了。他告別的時候,我送他出門。他看著我,兩手交握著,我看著他的眼睛,不死心地說:“事情不是我母親說的那樣,我沒病,你知道的。如果你能接受我,我愿意什么都不要,跟著你離開這里,去哪兒都行?!?/p>

他笑笑,沉默了一會兒:“這事情,沒那么簡單?!比缓笊斐鍪州p輕拍了下我的肩頭,又怕燙似的一下子拿開了。

看到他的猶疑,我明白了一切。

暮春的南疆天黑得晚,大約臨近十點,天邊還隱隱有點晚霞的紅黑灰燼。晚風中父親也來跟他道了別。不過是送個客,轉個身,一眨眼的工夫,天就黑透了。

我倚在門框上看著遠去的他。等他的身影徹底不見了,我才從心里默默地喊出聲來。

這是一聲凄慘,漫長的呼喊,是無能為力以及絕望的呼喊。

他到底還是離開了。

我回屋后索性坐在黑暗中,母親房里也沒亮燈。

月亮升起了。

月亮,細細如鉤,微黃著,悲涼寧靜。

與他分手后的次年盛夏,機會來了。我接到通知,鎮農研所有三個去省城農業大學委培兩年的名額,其中就有我。

九月初,我準備動身的前一天晚上,母親突然心絞痛發作,被送進了鎮醫院。

我守在她的床邊,看著液體輸入她的血管。她的臉白如紙,我摸著她的手,對自己說,如果母親有個三長兩短,你就是兇手。

命運再一次以這種方式對我說:“你無處可逃?!?/p>

我到鎮農研所退掉了省城農業大學委培兩年的計劃通知書。

日子過得好快。不知不覺,我變成了一個“大齡女青年”,所有的熟人見了我都要問:“你的個人問題怎么樣啦?”

我笑笑,什么也不說。

有好事者還到母親那里饒舌:“小崽快三十了怎么還不找男朋友?”

母親好脾氣地對人笑笑:“我家小崽就是這么怪?!?/p>

每天我照舊在奎蘭鎮農研所上下班,還經常派去下鄉,在田間地頭,手把手給農民進行技能培訓。我講“農民如何富起來”、講“畝產噸糧不是夢”等,很受農民的歡迎。我還用他們喜聞樂見的口頭語言,如將“赤眼蜂”叫作“紅眼睛蜂”,玉米螟改稱“箭桿蟲”,我說的話通俗明白,農民們一聽就懂。

我越來越喜歡下鄉,跟農民在一起很有意思。特別是那些在土墻下曬太陽的老人,他們的臉上有著個個相似的滿足和慵懶的神情。村莊的空氣中彌散著剛烘烤出來的馕、孜然、羊肉、莫合煙的味道。加上整個村莊正午的沉沉睡意,給這個村莊平添了古老的溫情。

天驟然熱了。一天下午我從英吉莎縣英也爾鄉回來,路過村頭,不知哪個地方的商店里錄音機傳來:“下雪啦,天晴啦,下雪別忘穿棉襖;下雪啦,天晴了,天晴別忘戴草帽——”

我朝著車窗外看,太陽將落未落,像一副舊畫。

這年七月我被單位下派到英吉莎縣開展扶貧工作,與社區人員及衛生所的人到色提力鄉農民家里宣傳食用加碘精制鹽的好處。我們不停地給農民做工作,讓他們不要吃土鹽,還給農民發免費碘鹽,讓“鹽葫蘆”退出家里的灶臺。

土鹽就是南疆戈壁灘上帶泥巴的鹽堿,是實實在在的帶土的鹽。早些年在南疆農村一帶人家的灶臺旁,均可見到一個“鹽葫蘆”——盛裝土鹽和水的混合液的葫蘆,他們把土鹽溶解在水里,土鹽靜置后會分層,上層是一層泡沫,油膩膩的,好象腌咸菜的水缸表面漂的那層東西。中層是渾濁或者清亮的液體,下層是沉淀物和泥巴。

燒菜用鹽時,主婦們就用瓢舀澆灑這種土鹽和水的混合液體。當然是取中層的水。這是不太純的土鹽,鹽塊表層的虛土雜質沒刮干凈,泡鹽時就會產生泡沫,味道苦澀。而質量好的土鹽會像冰塊一樣透明、硬實。最近新疆嚴格管控出售土鹽,南疆不少地方還關閉了巴扎上的鹽市,說是沒經過提煉的土鹽是有害物質,食用時間長了會因缺碘患上“大脖子”病。

政府大力推廣普及碘鹽,仍有農民用這種“土鹽”泡過的水做飯、煮肉、烤馕。南疆的許多馕坑就是由土鹽加粘土做成的。老一輩的人說用土鹽打的馕坑,馕的味道合口味,吃起來帶勁。

我給村里的育齡婦女們上課,告訴她們吃土鹽的孩子因缺碘會得地汀病,就是會生出傻瓜娃娃。農民們也知道吃土鹽不對,可不少老人一輩子習慣了土鹽的味道,認為這種袋裝加碘鹽不經吃,滋味不如土鹽合口味,價格還不便宜。等我們一走,他們又偷偷地吃。這可氣壞了我,在農民家里若見到泡了土鹽的玻璃罐,我就直接打碎,還把農民家裝土鹽的袋子拖出來,讓人用拖拉機車拉走銷毀。這些農民們特淳樸,不好阻攔我,只有在邊上搓手陪著苦笑。

十四

三十二歲那年冬天,我結婚了。如此大齡初婚,這在上世紀九十年代的南疆小鎮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丈夫是經人介紹認識的,是本地中學的老師,叫陳立。他的個子比我矮半頭,戴著啤酒瓶底一般厚的近視眼鏡,不嗜煙酒,也沒有任何興趣愛好。

我第一次見他時覺得他個子不夠高,面色不夠白,工作單位也不是特別好——而且,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不夠爽利。正式交往了一些日子后,這個“不夠”,那個“不夠”,習慣了他的種種“不夠”好。

結婚,我們沒有舉辦婚禮儀式,沒有照婚紗照,甚至沒有履行當年小鎮人流行的結婚旅行的環節——我連糖果都沒有給任何人發,所有的喜事似乎都不能喚起我的快樂。

小鎮上不少年輕人選擇外出打工,有門路的人舉家調動,去更適宜居住的三四線城市,一些舍不得離開家中老人的人,便留下了。

當年幾乎每一個住宅區里,住著一些像母親一樣的老婦人。身邊留著一個看起來較為年輕的孩子,這孩子還算聽話懂事。在死亡來臨之前,她理所應當地認為這個孩子將會照料自己的后半生。

母親離婚后一人住,她要我和丈夫陳立一周至少回去吃三頓飯。而我只在周六去她那里,到了周日,則去父親家。

母親不知從哪里找來兩枚干癟的靈芝,用紅繩串起來,掛在客廳正中的一盞燈下,說是可以避邪,給家人帶來健康和好運氣。

這兩枚靈芝均有三歲小孩的巴掌大小,都長著堅硬的冠蓋和根莖,有著流暢的年輪般的線條和神秘的紋理。但靈芝并未治愈母親后來的失眠癥、痛風、頸椎病,也沒有給姐姐紅掌帶來任何所謂的好運氣。

我的大姐紅掌跟母親同住。

她和那個老工人結婚不到三年就離婚了,原因是這個老工人一直想要個孩子,紅掌的精神分裂癥雖然好得差不多了,病根子還在,說是怕生了孩子后有遺傳,于是這個老工人說什么都要跟紅掌離婚。

老工人離婚后,很快就找了一個本地郊縣的寡婦,沒兩年就得了一個胖大兒子。我有好些年沒見著這個老工人了,聽說他退休后跟老婆回四川老家去了。

離了婚的紅掌變得愛美,她開始抹口紅,涂指甲油,她紋過又洗掉的眼線,在眼睛旁留下淡淡的藍黑色印痕。而紋壞了的眉毛像兩條肉蟲,直挺挺地趴在眼睛上方??梢钥闯鰜磉@是一個精力過剩的中年女人。當廣場舞風靡到了這個僻遠小鎮,紅掌開始對廣場舞上癮。

每當夜幕降臨,跳廣場舞的中老年婦女們不約而同地聚集到一起。她們陣容強大,每天占據鎮廣場的中心位置,彼此大致只知姓不知名,如王姓按年齡區分,會有小王、大王、老王,其他姓氏以此類推,叫不出名的見面也會點頭笑笑。

現在,紅掌這個前業余舞蹈演員,每日穿著鼓囊囊的玫紫色罩衫,圍著廉價的拉毛大圍巾,人還沒到,一股濃重的雪花膏的香氣撲面而來——就這樣,她加入到了廣場舞大媽的隊伍。

她平時缺乏鍛煉的身體,一旦跳起來,卻不止是有板有眼,簡直是形神兼備。一抬胳膊一擱腿,一轉身一錯位,那是分毫不差啊。她的舞姿是一種鄉野女性的莾撞、笨拙,正是因為這種樸素的笨拙,讓她的舞步生出奇妙的美。舞姿有點滑稽,有點辛酸。

一個周日的晚上,我去探望母親。母親在廚房燒開水做飯,我在一旁幫忙摘菜葉,給她打下手。而紅掌則在狹小的衛生間洗衣服,她身上穿著一件邋遢的,幾乎看不出顏色的碎花睡衣,一雙臟污的仿皮拖鞋。房子很小,氣味很大,是那種灰心、孤苦,活得不耐煩的氣味。

門微閉著,紅掌的身影伴隨著嘩嘩的水流聲上下起伏,間或還傳來她的低聲吟唱,她的聲音從門窗的縫隙里鉆出來。

紅掌唱的是一首過去的人都聽過而且會唱的歌,歌詞和曲調含混不清,似曾相識,是一首遙遠的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后期的歌。

她此時的心情不錯。

我突發奇想,走到衛生間纏著她,讓她再唱一遍剛才唱的歌。

她甩了甩滿是洗衣液的手,扭捏了半天才唱了起來。

父親離婚后性格日益孤僻,脾氣越發大起來,干什么都要占個上風,總跟人相處得不愉快。

一天,父親在街上與一名年紀老邁卻口齒伶俐的老婦人對罵,間或還有些拉扯的小動作。他情緒激烈。但他并不占上風,白背心也被扯了幾個洞。很快圍觀了很多看熱鬧的人。當時我和陳立正在家里吃水果,聽到消息立刻上街找到了他。我想,父親若是一條魚的話,那些體面自尊的鱗,在回家的一路上已經一片一片地剝了下來,被弄疼的,還有他的親人。我不忍看他身上被抓得深一道紫一道的痕跡,還有被撕破的衣衫。如同被人生巨大的悲愴所襲擊,我忍住眼淚,無從安慰他,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們撕扯,不敢與他對視。

年老的他非常愛錢?;貞浿暗拇蟀肷?,言語間全是憤恨。他常常對我說,想當年,要是在那個動亂年代留下一枚少見的領袖像章,或者一張發行量不大的郵票,現在變賣,就是一筆橫財。

孤獨的父親常光顧的地方是郵局。那天一大早,我到父親家,看他在寫字臺旁忙碌。他拿筆寫信封上的地址,折信紙,找膠水,封牛皮信封的口子。他做這一系列動作的時候很有儀式感,忙完這件事情后,他給窗戶開了一道縫兒,一絲涼風讓他打了一個哆嗦。

“又下雨了?!彼匝宰哉Z道,從門背后取了一把舊黑傘,用抹布擦了一下灰塵。

“爸,下雨了還出門???”我從里屋探出頭說。他不回話,徑直出了家門。

父親有事沒事經常去郵局,一待就是大半天,把自己弄得很忙碌的樣子。在過去的十多年里,父親讓我寄出去無數封信,卻從未收到過任何回信,越是沒有回信,他越要寄。他退休后,最愛去郵局寄信。

新千年,各地大小郵局格外忙碌。這個戈壁沙漠邊緣的小鎮也不例外。

此刻我父親拿著兩封信坐在椅子上,饒有興趣地看這個面積不大的郵局:長途電話間的門開合不斷,等待打長途電話的人一邊排隊,一邊罵娘,一個中年婦女握著電話筒長時間地抽泣,不住地點頭或者搖頭;一個年輕女孩興奮地跟電話那邊的人說,她在電話里聽見了北京街頭清晨灑水車的聲音。

有人托舉著裝滿干果的大號紙箱在柜臺旁等著寄包裹;有人慢條斯理地用口水黏濕郵票背面,小心翼翼地黏在信封上;還有人急吼吼地到處找人借圓珠筆,以便填寫電報內容。父親莫名地高興起來,被眼前的熱鬧所打動。

父親坐在郵局的椅子上,寄兩封永遠收不到回信的信。

終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了。他在鎮郵局辦公室走廊里找到一位穿著墨綠色郵政制服的年輕人:“小伙子,我要找你們郵局的負責人?!?/p>

年輕人看著老人一臉莊嚴的神情,朝走廊盡頭一間掛了小木牌的房子一指:“就在那兒?!?/p>

父親徑直走了過去。他走路的時候,還是用一只手撐著瘸腿。

“同志,我叫嚴國光。這是我的證件?!?/p>

父親把工作證鄭重地放到一臉詫異的中年男人面前,然后“刷”地一下,將右腿的褲腿撩到了大腿根部,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從一九八一年元月十三號開始,我給某某信訪辦寫信,給某某領導寫信,要求補發這十年的工資,要求有關人員公開道歉,但是,十幾年過去了,我從沒有收到過任何回信。我的信,在你們這里是不是寄丟了?”

鎮郵局局長挑了挑眉毛,看著父親,把桌子上的一張報紙往前一推:“你,是哪個單位的?”

之后便是爭吵。最后,不了了之。

當父親給我描述完在鎮郵局受到的冷遇時,我替父親感到難堪。我背過身去,屈辱的淚水流了下來,落到眼前花盆植物的葉片上。

有一天父親又要去郵局寄信,我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對他說:“你不就是要討一個說法嗎?那件事畢竟過去這么多年了,你這樣做值得嗎?”

我的話音剛落,父親發火了。

我知道平日里看似平靜溫和鎮定的他,心里藏著一股憤怒。他為自己無法控制的憤怒所折磨。最后,他大聲對我說:“你不要再管我了,我愿意這樣?!?/p>

這一年我的孩子小婉出生了,父親似乎得到了安慰。我體諒父親孤單,每周三次帶著孩子看望他。

時光匆匆,轉眼小婉兩歲多了。初冬的一天,他把小婉放在肩上,我跟在他們的身后,看他們炫耀似地走到了小鎮廣場。廣場的一個角落,一群人圍觀一個把戲:一個從外地來的老頭正指使一只小猴子表演,我們趕上了表演的尾聲。而我們很想從頭到尾地看一遍??墒强匆粓鲆畨K錢,而父親的口袋里只有七塊七毛錢。那些圍了一圈的人早就看過一場或者幾場了,不肯湊錢。

小婉咧了咧嘴,要哭出來。

父親見狀請求老人勉為其難再表演一場。老人忙著收場,顯得很不耐煩。求了好幾次,老人還是不肯。父親做出要發怒的樣子,把孩子放到地上,揮著胳膊,對著正在收拾東西的老人和正在嗑瓜子的小猴子惡狠狠地說:“讓你演你就演,再不表演就對你不客氣了?!彼麅芍皇终粕系拇竽粗负褪持付加财饋?,有彈性的一張一合,做出要掐死人的動作。

老人嚇壞了,不得不答應。小猴子慌里慌張地拾起地上的小銅鑼,開始為我們表演。那個小猴子長著一張老人的臉,它挑著一副由兩只裝滿水的易拉罐做的小水桶和一根細木棒組合成的挑水擔,一邊打鑼一邊滿場轉圈子。小婉無比驚喜地看著小猴子,眼睛都不眨,生怕一眨眼它就沒了。她好喜歡這個穿著臟污破舊的花裙子,頭頂上戴著男式禮帽,看起來不辨雌雄的小東西。

轉圈的時候它被老人牽著的繩子拉扯著,打了個趔趄,摔倒在小婉的跟前,易拉罐里的水傾倒了,結了冰碴的泥水濺滿了它的后背和后腦勺。

四月的風一吹,雪徹底融化了。

這段時間父親得了偏頭疼,老是夢見一棵古怪的樹,不是槐樹也不是沙棗樹,這棵樹長著兩種不一樣的葉子,一半是齒形葉,另一半是橢圓葉。橢圓葉是豆青色,齒形葉黃中帶紅,兩種葉子在夢中奇怪地扭結在一起,令人費解。有時這棵樹還出現在白茫茫的雪野,四周沒有人,沒有房屋。這棵樹突兀地出現在這片亮白的雪地里。好像從這個時候起,父親不再往外寄信了,卻突發奇想打算離世之前給自己寫一個長長的自傳,這個自傳該有多長呢?大概有兩三百頁信紙的厚度吧。他興致勃勃地搜集了很多材料,做了很多筆記,找出了很多老照片,還有舊報紙,認真地做著準備工作。他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將要完成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某個深秋,他早上起來發現院子外面打了一層薄霜。要知道南疆的秋天與春天一樣短促,當地人只是把烈日與冰火之間的兩個短暫間歇叫做春或秋。

就在這一日,他坐下來準備動筆寫自傳的時候,突然沒有了一點兒興趣,他琢磨著下筆的詞語,如同嚼蠟,覺得自己的故事毫不出色,它們失去了打動自己的力量,那些曾經的憤怒和恨意,像潮水一樣退去,變得蒼白而又干癟,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意想不到的沮喪。

自從父親不再給上級部門寫信,他看起來輕松了許多。那段時間他最愛的地方是去鎮廣場曬太陽。

在鎮廣場的臺階上,父親和十多個差不多年紀的老人聚在一起,三五成群地曬太陽。他們身前身后有筆直的新疆白楊樹,梧桐碎金般的枯葉隨風嘩嘩作響。

看上去這些暮氣沉沉的老人的模樣和舉止都很相似。都是老頭兒,他們的臉頰深陷,目光遲緩,木訥。他們在陽光下瞇縫起眼睛。父親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家長里短的。他們閑聊說哪一種活血化瘀,理氣止痛,用于胸部憋悶的藥最管用;說誰家的孩子孝順,才給父母買了按摩椅;說自家的孫子高考上了一本分數線。他們輕笑著,說著,心平氣和的。

十五

秋意漸濃。父親忽然來了興致,整理起老照片和舊報紙。他說有些東西要燒掉,我在一旁幫他的忙。

突然一張黑白照片從一沓舊報紙里掉落下來:人跡罕至的紅色群山之間,一條狹長河谷中密麻麻散布著大片蜂窩狀的東西。細瞧,竟是幾百間廢棄房屋的殘垣斷壁,到處是廢墟。一堵堵半塌民宅,張大了嘴的土灰色門洞,亂草沒院。破殘的土墻上,透空隔柵的窗洞似乎在嗚咽。一些房子里還能看到前人留下的生活用品,一些碗及盤子的碎片,以及小孩穿破的解放牌膠鞋。

這片廢墟像一座停擺的老鐘靜止在那里,帶著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的符號都指向過去——像一只拋錨的船,遭到了世界的遺棄。干打壘的房子幾近倒塌,古老如一個世紀。它們形貌蒼蒼地守候在原處,不知在等候什么。

這張照片的空白處寫著一行潦草的鋼筆字:依奇克里克礦鎮。

父親說:“你就是在這里出生的,自你三歲那年離開,再沒回去過?!?/p>

我點點頭,問他:“這張照片是從哪里來的呢?”

他回答說:“前兩年有一位北京來的女記者,好像是《中國石油報》的。她專程來采訪依奇克里克礦鎮的事情,我給她提供了很多素材。她專門去了這個礦區,拍了這張照片郵寄給我,說真的,我有幾十年沒去過那里了??吹竭@張照片,我想起很多事情,真想回去看看?!?/p>

“爸,我替您去吧?!蹦且凰查g,我感覺自己拿著照片的手在發抖。

依奇克里克距離奎蘭鎮有五百多里路程,想要到那里的話,先乘坐短途汽車,兩天一夜后到達庫車,再找拉油卡車才可以到達。

一路上我與同伴議論最多的,是那對老夫婦。

奎蘭鎮剛開發建設那年,一對退休的老夫妻突然離開奎蘭鎮帳篷區,雇車回到了依奇克里克。因為他們想陪伴在紅河里因公殉職的女兒。她當時才剛滿十九歲。

有關這個女孩的故事父親給我講了很多次:一九五八年的夏天發生了很多事情,兩個女孩被山洪卷走,再沒上過岸。

她倆如星星一樣靜默無聲,最終如星星一樣遙遠縹緲。其中一個女孩叫李越人。她真年輕啊。才十九歲。未來的人生像扇子一樣展開。

她有一只口琴。

在這座大山中,有口琴的人鳳毛麟角。這只口琴是她遠在陜西的父親寄來的,工作不忙時,幾個女伴和她擠在一起,催她吹口琴??谇傩身懫饋淼臅r候,男青年們故意不往她們這邊看,可耳朵卻豎著,全神貫注地捕捉熟悉的旋律,心里跟著唱:“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里參加游擊隊——不管風吹雨打烏云滿天,我們歌唱我們戰斗?!?/p>

這是阿爾巴尼亞故事片《寧死不屈》里的插曲。

這首歌回蕩在一個個美好的夏天,使枯燥貧乏的日子變得詩意。

八月十八日那天早上,她說:“我和戴健姐要去依奇克里克深山進行野外地質調查作業,晚點兒回來?!?/p>

可沒想臨近中午突然下起了暴雨。

碩大的雨滴急不可待地從天上砸下來,在地上激起一層綿密的水霧。風跟著來了,新疆白楊樹的梢尖,次第流著一股尖銳的聲響,像琴弦一根根被重重撥開,又彈回去。

有人站在窗前憂心地看著窗外急雨,耳邊回響起這個十九歲女孩銀鈴般的嗓音:“我和戴健姐要去依奇克里克深山進行野外地質調查作業。晚點兒回來?!?/p>

要知道依奇克里克地處天山南麓海拔兩千多米的紅色地貌區,禿山布滿猙獰的礫石,中間只有一條千米寬的干枯河道,空氣稀薄缺氧,氣候惡劣,可能剛才還是萬里無云的藍天,頃刻之間便會下起冰雹和暴雨。山洪說來就來,滾滾濁流傾瀉在干涸的河溝里,立即成為驚濤駭浪的河流,沖毀沿途的一切……

洪水來臨之前,驚雷、閃電、急雨同時上演。

雨不停,水暴漲,然后,洪水來了——你若沒有見過洪水,不妨想象一下,溝壑兩岸是泥石山峰,山體被水沖刷得形狀各異,溝壑林立,河床堆滿鵝卵石,亂石穿空,南疆地形差不多都那樣,一旦山洪暴發,水勢卻很兇猛。突兀的水,肆虐的水,驕橫的水,隔斷的水,毀滅的水,帶著泥土、草根、枝葉順流而下。水底下有巨石磙動,如雷聲轟隆作響。

山洪聲淹沒了一切。此時,沒有人看到洪水中有一個穿著綠衣的女孩,試圖將手伸給另一位在水中的女孩,她一次次站起,卻被洪水一次次沖倒。

沒有人看見她倆單薄的身影在水中沉浮,最后匯入滾滾洪流中,不見了。

幾天后,當戴健和李越人的遺體被找到時,已是血肉模糊。李越人手里緊緊攥著勘探資料包,下葬時,手指掰都掰不開。

犧牲時,戴健年僅二十三歲,李越人十九歲。同一天遇難的還有另一支石油地質隊的員工李乃君和楊秀龍。

那天我與同伴坐在拉油罐的卡車里,天地間只有一輪快要融化的烈日和腳下一條干涸的道路??ㄜ囅褚涣G嗍?,在空闊的河道緩緩滾動。

車子開到一條大深溝前,我們迷路了。正當我們不知所措時,一位撿石頭的維吾爾族漢子走了過來。

我向他比劃,問依奇克里克怎么走?

多虧“依奇克里克”是一句維吾爾語,這位漢子才聽懂了我的意思。他指了指伸向前方的一條紅色大深溝,用生硬的普通話說:“依奇克里克嘛?就這樣直直地走,再直直地走,那邊一拐,再一拐,就到了?!?/p>

于是,我們重新上車,繼續沿著蜿蜒在戈壁灘上的便道向天山腹地行進,天上有毒花花的日光,而兩側則是連綿起伏的戈壁,便道被車輛輾壓得很深,這是一條常有載重車輛行駛的道路。

車子微顫,在山谷響起寂寞的節奏。

我們遇見一對放羊的父女,女孩笑著問我:“你怎么回來啦?”好像她認識我,好像我們昨天才見過面似的。

我說:“我回來看看?!彼麄z聽了后笑了起來,我也跟著笑。

當車子疲憊不堪地拐進一個溝口,兩側山崖猛地擠壓過來,那紅色強光一下子擊中了我。

山脊在左,密密的溝紋豎立著,絞結成凝固的紅色火焰,連綿成一條紅褐色山脊。

在這條狹長的河谷之中,密麻麻散布著大片蜂窩狀的東西,越來越近。定睛細瞧,河谷里分布著幾百間廢棄房屋的殘垣斷壁,它就是依奇克里克。眼中所見,白色雪山在紅色山巒的襯托下,像大地震后的遺跡,又像大火焚毀的集鎮,還像影片里被外星人劫掠過的村莊。一堵土坯砌的大照壁上的宣傳畫早已剝落,剩下一行褪了色的標語獨對風雨,蕭瑟又荒涼。

沙棗和槐花落在地上,無人撿拾。在遺棄的油井旁,偶爾有駝隊緩緩走過。

從定居到最后撤離才三十年時間,這座傾圮的、默默隱身于天山深處的石油城已成廢墟,人們終究放棄了這里。

這片廢墟偶存了一些磚混的房子,無水無電,被牧羊人作為臨時放牧點居住。白天他們在河谷里放牧,老人們三三兩兩地聚集房屋的土墻下,或蹲或坐成一排。如果我有幸在這片廢棄的某處房屋遇到那對老夫婦,其中一個人會不會問我:“你是誰家的孩子?”

我說出父親的名字。

他可能笑著對我說:“啊,原來是你呀,都長這么大了。如果我女兒還活著的話,也像你這么大了?!?/p>

我一定不知該說什么。他的目光溫潤地看著遠處的紅色群山,長時間地沉默——這些都是我的想象啊,現實中的我,沒有遇見那對老夫婦。

聽說這對老夫婦回到依奇克里克礦區后沒多久,又離開了。

此后再沒有他們的消息。

這個被人拋棄的地方已成為放羊人的家園。

其實西部地區多的是這類死城,它們曾是大廠或礦區,因建設需要,其駐地都建在荒原或山坳,外界很少注意到它們的存在。

坐車在戈壁灘行走數天,也難見到人,它像一個突兀的夢境出現。遠處是起伏的山脈,近旁是大片田野,而廠房依山就勢而建,如同綠地毯上打了一些刺目的灰補丁。在這里機器的轟鳴與牛羊的哞叫交織在一起,綠樹婆娑的身影和廠房硬朗的倒影交織在一起。下班后,來自四川、山東的工人和擔糞勞作的農民匯聚在一起,普通話、山東話和四川方言交織在一起……在這種看似浪漫的田園工廠背后,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生活,有艱辛,也有快樂。

這些廠礦單位自成一個封閉的社會,廠房、辦公樓、宿舍樓、食堂、學校、校舍、菜場、小賣部、醫院等一應俱全。

多年過去,當這些千里轉戰的建設者們習慣了廠礦生活時,卻突如其來地面臨著一場前所未有的沖擊: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化,一些企業合并了,一些企業轉產了,一些企業停辦了,一些企業則選擇了遷出。

已經定居的人不得不經歷第二次或第三次移民。而曾有的家園,在搬遷后成為工業遺產、特殊時代的工業標本、一座“棄城”。

遠遠的我看見山下一塊大石頭上刻著“健人溝”三個紅色大字,下面是山洪暴發時逝去的四位年輕生命的石碑。

那三個紅字刺痛了我的眼睛。

在和平年代,他或者他們,是我們身邊的普通人。

站在石碑前,我想了一會過去的事情,又想了一會兒未來的事情。在這之前,我只愛著自己。

從依奇克里克礦鎮回去后,經過數天焦急的等待,這天我們鎮農研所終于等來了省城農大土壤化學系的三位教授與省農科院的兩位治堿專家。

鹽堿地在南疆這樣的地方很常見。幾位專家和老師是為了綜合治理鹽堿的問題而來。他們個個是理論聯系實際的好手,但到了吉英鄉還是被眼前的景象驚到了。

夏日的田野里本應麥浪翻滾,綠油油連成片,但是吉英鄉的地界白花花一片,全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鹽霜。

“莊稼就像禿子頭上的毛發,清晰可數?!笔∞r科院的治堿專家王華看了后,心痛不已。

由于空間太廣闊,他們在選址問題上犯了難。當地領導建議先選一個小試驗點。他們便圈了四百畝地作為吉英鄉的第一個試驗點。

八月我帶著這幾位專家用網兜兜著臉盆和洗漱用品進了吉英鄉王莊大隊住了下來,我加入到了科學治理鹽堿的團隊中。我們給王莊大隊駐地起了一個名:科技小院。

王莊大隊大院一下子熱鬧起來,兩百多號村民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倚著門框,有的坐磚頭,幾位專家給村民召開動員大會。隨后土地平整、土壤質量改良、鹽殼剝離、灌水洗鹽、挖溝打井等工作順利開展了起來。

在改土治堿這個過程中,村民們長了不少知識。

有一次王華提到“反滲”這個概念,一位村民問他:“是不是就跟腌咸菜一個道理?”

王華聽后哈哈大笑:“對!你理解得非常對!”

由于科學治堿成效明顯,不少鄉鎮領導專門跑來取經。兩年后,我們團隊將改土治堿的戰場擴展到了奎蘭鎮周邊好幾個鄉鎮?!翱茖W小院”也有一百一十八個,旱澇鹽堿綜合治理科技大會戰迅速打響。

要問成效有多好?經過制定策略、設計施工、科學調節與管理以及科學播種等一套組合拳下來,糧食畝產提升到了一個可觀的數字。

春天是種樹的季節,也是刮風的季節。

在重鹽漬化的土地上,沒有地下水的戈壁灘草薄樹瘦,高耐鹽性的沙棗,梭梭,駱駝刺,紅柳,白榆,白蠟,水曲柳等材質優良根系發達的經濟植物新種下的樹遍布各處,成了鹽堿地營造農田防沙抗鹽堿的主要種類。

一陣又一陣風吹來黃沙。沙子撲進植樹人的眼窩,眼睛紅了,眼淚淌下,樹苗栽上了,揉不得沙子的眼睛里,不知揉進了多少沙子。但他和同伴們沒有后退,終于站穩了腳跟。為了搞好樹木綠化,人們靠十字鎬一點點地將沙礫層鑿開,再把土填進去。實在挖不動了,就用鋼釬打洞。

除了冬季,這些樹木在其他季節均依靠滴灌澆水才能扎根生存下來,一棵樹長成腕口粗的直徑得五六年時間。

每一棵樹使勁地伸開吸管般的根須,拎一串黏掛著一團團含水的濕土,然后讓水成滴,滲透,淌出,匯聚。不出幾年,樹就站直了腰身?;盍?。

稍仔細看,這些樹苗大多是斜著長的。樹梢向南,隨風輕輕擺動,像一個熱情憨直的人在招手。路邊,我不時地看見一些維吾爾族少年手持一根細長的塑料軟管在給樹苗澆水,還不時嬉笑著往對方身上呲水。

天空蔚藍,蜜蜂鳴唱。

又一個十年過去了。后來的故事,你們可能已經知道了。

如今的奎蘭鎮包括它的周邊一片綠,還有別的地方不多見的濕地,大片大片的,小片小片的,還嫌不夠,還要向附近的村莊發展。

到了春天,這些樹要抽綠就抽綠,要灌漿就灌漿;秋天枯黃的樹葉兒就像是敲擊著自己填然成序的精巧編鐘。每一枚葉片是一棵樹的縮影,它的韻律升至時間的深處。風吹過,其聲颯颯。腳踩下去,發出“咕吱咕吱”的聲響,驚起草叢及林間的青翅鳥雀。

特別是剛下過微雨的日子,空氣濕潤,裹挾了干草,晨露,鳥鳴,泥土,近處人家的屋頂和未腐爛的樹葉的味道。在道路兩側,一排排、一行行的新疆楊在寂寥的風中靜默。樹像兩條綠色飄帶般伸向無盡的遠方,堅定而執著。

十六

我還想說說這一年發生的一件重要的事。

那是我父親退休后結識的兩位朋友。一位小販是買報紙時認識的,小販在我們家樓房匯入大街的轉角處支一個小攤,他們喜歡站在昏暗的燈光里交流。

我父親提供的那些文學資訊早已老掉牙,這個小販忍著心煩聽他絮叨,賣報紙是寂寞的行業,難得有個人陪他說說話。他會推薦一些報紙上的文章給父親,我父親一路默念,回家復述給我。

他說給我聽的時候,嘴角煙霧繚繞。每次經過這個路口,總是看見這幾個小販,不太認識。還有一個極其特殊的朋友——其實也不算朋友,他就是把自己送到皮源縣皮林農場的楊正。

楊正早就退休了,偶爾到單位上走走,去領春節單位發的米面油之類的福利??赡荛e得無聊,退休之后的楊正突然變成了一個文學愛好者,可惜畢生只發表過一篇文章,還是在喀什地區的某小報上。文章內容大約不到八百字,講的是穿山甲婆婆奔走相告,子孫后代被端上了餐桌,她要討回公道的故事。

不知何故,楊正六十七歲那年在一次免費的健康體檢中查出了胃癌,而且還是晚期。命運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真拿它沒辦法。

那個年代好像醫療報銷的事情都是單位承擔。不到兩年楊正看病吃藥化療什么的,公費醫療花去單位十多萬。單位難以承受,便索性停了他的報銷賬單,他欠了醫院不少醫療費。

我父親聽了這個消息后,主動去討要楊正拖欠的醫藥費,大概十天半個月的,去楊正家報到一次。

“你來了?!睏钫看我姷轿腋赣H,都要用這三個字跟他打招呼。好像這三個字是我父親的姓名。

楊正有時坐在靠窗的藤椅上,更多的時候是半臥在冬日黃昏的床上,在慘白的燈光下,他的臉色微微發青,像一只蒼老干癟的蘋果。

他家里散發出餿稀飯和泡久的衣服的混合氣味,這樣的味道其實是從人的身體中發出來的。是暮年的氣味,老人家里多半會有這樣的氣味。

楊正體力不支,與我父親說話的時候經常會借助簡單的手語交談?;薨档拈T牙不斷開合。說著說著,他便從臟兮兮的枕頭底下翻出發表過自己作品的那張小報跟我父親炫耀,而我父親似乎又是個殘忍的人,經常在楊正講到高潮之處搬出我在大報大刊上發表的作品集。

“我已經是一個老人了,老球了,沒啥用了?!?/p>

楊正含混不清地一再重復著這句話。

我父親看他眼球里不多的發黃的液體,楊正確實老了,真的比自己還要老,而且還得了癌癥。

我父親對他笑笑,告訴他這句話已經對自己說過了。

“你女兒的腿不是我讓貨車司機壓的。真的不是我?!蔽腋赣H說。

楊正也對他笑笑:“我知道雀兒的腿不是你壓的,你沒這么壞?!?/p>

我父親最后一次到楊正家是我陪他去的。楊正此時已經奄奄一息,無精打采地地做了一個手勢:“一分錢都沒有啦,還有半瓶藥,我來不及吃了,你拿去給其他病人吃吧?!?/p>

這一年我被單位委派到北京的中國農業大學參加為期兩年的學習交流活動。

八月初的一天,烈日又一次沸騰了,地上冒出了隱隱的白煙。我出門去拿飛機票,想到要暫時離開美麗的奎蘭鎮,我突然舍不得。臨走前,我收拾二姐小鳳的屋子時,看到箱底下有一個用報紙包裹的東西,打開一看,是一雙破舊不堪的猩紅色皮鞋。

取了機票后,我穿過一個十字路口,來到一片拆遷遺留的廢墟。紅底白字橫幅寫著大大的“拆”字,斜掛在電線桿之間。這就是曾經的鎮機關禮堂。這個大禮堂在半年前拆掉了,但沒有拆完。禮堂門前到處是碎石瓦礫,雜草鉆出縫隙。有人支起鐵釬,在磚瓦堆里晾衣服。墻角有蜘蛛網,光線黯淡,空氣凝滯。

在北京生活的第一年,我開始了寫作。

我從沒寫過那棵梨樹。但我知道它依然在南疆的某個荒僻角落,在藍得憂傷的天空下,花朵飽滿,獨自開放。

一天,母親打來電話說院子里的那棵梨樹結果子了,味道酸澀,不好吃。

但我依然愛它,愛梨樹甚于愛白楊樹——

梨樹戈壁灘上長著呢

梨樹昆侖山下長著呢

梨樹玉龍喀什河邊長著呢

梨我家門前也長著呢

風吹倒了戈壁灘上的梨樹

風吹倒了昆侖山下的梨樹

風把玉龍喀什河邊的梨樹也吹倒了

我家門前的梨樹還挺立著呢

寒假來臨,我從北京回到奎蘭鎮過春節。

除夕那天,奎蘭鎮下起了大雪。

聽母親說,我的二姐嚴小鳳已搭乘一輛夜班車在回家的路上了。

我站在窗前,恍若看到她左手提著一個行李箱回來。想象著她心緒復雜地穿過馬路,奎蘭鎮大雪紛飛,就像她的青春一樣,鮮明而恍惚,堅硬而又虛空。我的心里不平靜,或者很激動。嚴小鳳要回來了。

這些年來嚴小鳳過得怎么樣,她的絕望,她的幸福,我一無所知。

回來的嚴小鳳,將在這座小鎮里和她多年前的日子相遇,接續。她就要和我的家人上演出一場久別重逢的戲劇。但她離開的這段生活,對于我和家人來說是空白。

但是,已經不重要了。

我屏住呼吸,支起耳朵聽門外的響動,那響動,似乎是大紅色的高跟鞋踩在雪里的聲音。嚴小鳳曾經那么愛漂亮,又是一個囂張的人,在下雪天也一定穿紅色的高跟鞋。

可是,在這個小鎮寥落的冬夜,嚴小鳳穿這么香艷的鞋一步步地踏過來,是要給誰看,給誰聽見呢?

我一定要從深夜的大雪中,從無垠的戈壁荒灘中聽出來。

(責任編輯:龍娜娜)

南子上世紀七十年代生于新疆南部。出版有詩集《走散的人》,散文集《奎依巴格記憶》《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時代》《游牧時光》《精神病院:現代人的精神病歷本》《蜂蜜獵人》《游牧者的歸途》,長篇小說《樓蘭》《驚玉記》等。先后獲“在場主義”散文獎,西部文學獎詩歌獎,第二屆華語青年作家非虛構獎?,F為《新疆日報》副刊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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