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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頭金

2023-10-20 05:11石鐘山
當代·長篇小說選刊 2023年5期
關鍵詞:陳三狗頭淘金

作者簡介:石鐘山,1964年生于吉林,1981年入伍,1997年轉業后在北京市廣播電視局及北京電視臺工作,現為武警政治部專業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激情燃燒的歲月》《石光榮和他的兒女們》《問蒼茫大地》等。

提 親

先是有三兩只頭雁鳴叫著飛過小金鎮的上空,然后人們還看見堆積了一秋一冬的雪變薄了,黑了。陳左岸站在自家土窩棚前,伸長脖子,望天,望地,他知道,過不了一些時日,冰凍的黑龍江就會開江了,小金河自然也會融化了。只要江一開,三個兒子,陳大、陳二、陳三就會收拾行囊,又一次進山,沿著小金河去淘金了。想到這兒,陳左岸就有些焦慮,背著手在土窩子前,一瘸一拐地踱步。腿是早年間淘金落下的毛病,常年在水里浸泡著,不論刮風下雨,天寒地凍,雙腿在小金河里都沒挪過窩,為的就是多撈一些金沙,為三個待哺的兒子留一條活路。久了,那雙腿先是腫脹泛紅,后來關節處就起了一個大疙瘩,不論揉搓推拿,那塊多出來的東西再也下不去。從此,他就瘸了一雙腿,淘金的活路再也做不下去了。眼見著三個兒子,前赴后繼地接了自己的班,每到冰融雪化,在陳大的帶領下,背包羅傘地相互吆喝著走進大金溝,蹚過小金河,去山里淘金。這一去就是大半年,一直到秋天,下了幾場雪,黑龍江封江了,小金河再也見不到水了。之后的某一天,哥兒仨會在山埡口搖晃著出現在他的面前。哥兒仨已不是出發前的模樣了,他們又黑又瘦,破衣爛衫,眼神空洞,搖晃著走過來。他迎上去幾步,兒子們聚了神,終于看見了面前站著的他,錯落地叫一聲“爹”,就算回家了,帶著淘金的收成,一袋金沙。這就是他們全家一年生活的指望了。一年又一年,父一輩子一輩地重復著他們的勞動,為的就是活下去。

陳左岸不僅想到活下去,還想到了他們陳家的大事。那就是傳宗接代。陳家不能斷了香火。

陳大屈指一算已經二十有五了,就是陳三也二十一了。三個小伙子,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紀。陳左岸知道,要想給三個兒子一起說媳婦是不現實的。首先是他們家沒有那么多積蓄。先不說彩禮、聘金,想說媳婦最差也得蓋一間土窩子,先有個住處。這都不是主要的,難住陳家爹的是整個小金鎮,壓根就沒有合適的女人。

小金鎮不大,方圓不到一公里,一溜又一溜土建的土窩子。有回收金沙的金鋪,有釘馬掌的老客,還有賣布頭和日用品的雜貨店……這一切,都是民生的基本保障而已。這地方被稱為“小金鎮”,還不如說是一個大屯子。鎮子里的人,大部分都是從關內闖蕩過來的老客。他們拖家帶口,哭天搶地來到小金鎮,再往前走就是黑龍江了。一條江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他們只好就此安頓下來,開始了胡天胡地的生活,有的開荒種田,有的學著本地人的樣子去山里狩獵,大多數人都有發財的夢想。雪一化,和陳家三個兒子一樣,一頭扎到山里,順著小金河去淘金了。能走到小金鎮的,大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鮮有女人。

小金鎮的東頭,有一排土窩棚,門前豎了塊牌子,上面寫著“柳蔭巷”。這三個字和小金鎮一點也不搭,既沒有柳樹更沒有巷子。大家都知道,這排土窩棚里,住著一群女人,干的都是皮肉生意。領頭的是個叫趙飛燕的老鴇,五十多歲的樣子,平時總是穿著鮮亮,不是大紅就是大綠。她是從大金鎮過來的。先是帶了兩個皮肉松弛的女人,后來又招兵買馬,幾年工夫,柳蔭巷的女人隊伍就壯大到了十幾個人。她們的生意也分淡季和忙季。忙季自然是冬天,淘金的各方老客從大山里走出來,他們大都無家無戶,大半年時間都在山里頭待著,剛出山時話都說得不利索了,把金沙換成碎銀后,第一件事就是忙三火四地跑到柳蔭巷去享樂。那些日子,柳蔭巷是忙碌的,汽燈整日亮著。大概到春節前后,這些淘金客花光了大半年時間掙來的銀兩,柳蔭巷的生意就清淡了起來。女人們會走出土窩子,穿紅掛綠地站在門前嗑瓜子、聊閑篇。當又一年雪化冰融的日子到來時,柳蔭巷的姐妹們就徹底閑散下來。有的回家種地,也有幾個在老鴇趙飛燕的帶領下,去山地上開荒種田、下河抓魚,過起了自給自足的生活。那些日子,她們和好女人一樣,穿著樸素,笑語鶯歌地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這期間,偶有到小金鎮來收獸皮的老客,會住在小金鎮幾日。夜晚寂寞難耐,會有人走進柳蔭巷。趙飛燕就會又一次把汽燈點燃,高高地掛在門口的樹干上,亮堂幾日。大部分時間,柳蔭巷的日子都是平靜的,夜晚是漆黑的。直到又一年冬天來臨,淘金客們面色木訥,腳步踉蹌地走出大金溝。柳蔭巷的姐妹們才真正又一次聚齊。

小金鎮缺正經女人。

陳左岸兩年前就認識了開豆腐坊的馬寡婦,馬寡婦是兩年前來到鎮上的。一到鎮上就開了一間豆腐坊。置辦了石磨和做豆腐的一應工具。天不亮就起來推石磨做豆腐,石磨磨著泡過的黃豆發出含混不清的碎裂聲,在小金鎮的夜晚傳得很遠。馬寡婦在人們眼里很年輕,約莫二十歲上下的樣子。沒人知道她的實際年齡,但人們都知道她是個寡婦。她一來到小金鎮人們就知道了。馬寡婦的腰身很好看,臉色紅潤。天微亮時,豆腐坊里便傳來了煮豆漿的香氣,再稍晚些,豆腐就做好了,一片一片地裝在一個黑色的木盒子里,又用切刀割成均勻的豆腐塊。豆腐買賣形式多樣,用黃豆或銅板換都可以,熟人賒賬也行。馬寡婦的豆腐坊生意很好,口碑也好,童叟無欺,她見人就笑,叔長嬸短地叫著。不消一上午,豆腐就賣完了。然后她就把鋪子關了,提著一只口袋,到鄉鄰家買豆子。豆子都論升賣,也有論碗的,都是熟人熟客,不討不還,平靜地交易。收完豆子回來后,她又淘洗幾遍,再把洗凈的豆子泡在缸里。夜半之后,豆子發漲,算是泡好了,然后用石磨磨出豆漿。周而復始,這就是馬寡婦的日常。

馬寡婦有名有姓,叫菊紅。這是她在鎮上登記豆腐坊時留下的名字。

陳左岸早就看上了馬菊紅,他隔三岔五地就會去買豆腐,有時買完也不走,就站在一旁幸福慈祥地看。有時目光對上,馬菊紅就沖他淺淺地笑一笑。他忙把笑容堆起來,作為回敬。他看著馬菊紅手腳麻利的樣子,又一身姣好的線條,心里就想:要是這個女人能成為陳家人,他下輩子當牛做馬也認了。

時機漸漸地成熟了,三個兒子幾年努力,家里已有了些積蓄。蓋一間土窩子,加上聘金,似乎應該夠了。他要為陳大提親。陳大二十五了,到了該成家立業的年紀了,再討不上個老婆,怕是這輩子就被耽誤了。

媒婆姓劉,年近六旬,早年死了丈夫,又無兒無女,就干起了媒婆這個生計。在小金鎮,媒婆并不好做,男人多,適齡的女人少。前些時日,陳左岸就找劉媒婆合計過,她一邊嘬牙花子,一邊拍著大腿說:人家馬寡婦不一定能看上你家的陳大。別看馬寡婦是個二茬貨,人家眼光可高著呢。去年我替鎮西頭老胡家的兒子去提親,人家眼皮子都沒撩我,就扔下一句“不想找男人”,把我晾那兒了,我這張老臉臊得都沒地方擱。聽劉媒婆這么說,陳左岸就堆起一臉笑,涌起一層褶皺,從懷里摸索出一些碎銀,厚著臉皮說:我家老大的事,就托你的福了,萬一人家答應了呢。然后就歷數自己家的種種優點,比如陳大二十有五了,身體壯實,現在已經是十里八村的淘金王了;陳大還有兩個兄弟,都身強體壯,十里八屯的沒人敢欺負;還有呢,只要馬寡婦應了,馬上就蓋土窩子,陳家大半家產都是他們的……

劉媒婆斜著眼睛把陳左岸拿捏了一番。陳左岸把目光移開,心虛地說:我知道你這人心好,見不得別人有難處,何況這個難處又是我家的事呢。說完又干干硬硬地笑了幾聲。

陳左岸和劉媒婆早個十年前是有過牽扯的。那會兒杜小花剛隨男人離開小金鎮,陳左岸年輕,劉媒婆也算年輕。陳左岸當時還能帶著陳大、陳二進山去淘金,日子艱苦,也算是能看到希望。劉媒婆喪夫多年,膝下無兒無女,也巴望著給自己找個下家,過安穩的日子。于是她就找到陳左岸,委婉地把意思透露給了他。她做了大半輩子媒人,這還是第一次給自己當媒人,別扭中還流露出幾分羞澀,別過頭去,攏了攏自己的頭發。陳左岸那會兒滿腦子都是杜小花,他不相信,杜小花就這么狠心把自己給甩了。他一直覺得,說不定哪一天,杜小花回心轉意了,又一次回到小金鎮,和他過以前的日子。三個孩子可都是杜小花生的,對自己沒情沒意,怎么也割舍不下自己的孩子吧。面對劉媒婆明里暗里的撩撥,他把兩只手袖到胸前,搖晃著腦袋。劉媒婆那會兒還不到五十歲的樣子,遭到如此拒絕,臉上自然掛不住,沖地上很響地吐了一口痰,又用前腳掌蹍了,丟下一句狠話:姓陳的,自打今兒個起咱井水不犯河水,走著瞧,看你能找個什么樣的女人。扭著腚,在陳左岸眼前消失了。

陳左岸也沒想到,三個孩子的媽再也沒有回頭。他年年等月月盼,十幾年過去了,也沒等到杜小花。倒是劉媒婆日子過得風生水起,鎮里一些老光棍,她過了個遍,這個過兩年,那個又處上三載五載的,但都沒個收獲,最后仍然是孤家寡人,只能靠做媒婆過活。因有這個過節,陳左岸覺得自己欠了她一個大大的人情。

劉媒婆算講信義的人,還是扭著身子走進了馬菊紅的豆腐坊。那是個午后,二月二已經過去幾日了,太陽已然有了些力氣,明晃晃地照在豆腐坊門前的土路上。劉媒婆走進院門時,馬菊紅正在往缸里倒豆子。劉媒婆半邊身子倚在門框上,看著馬菊紅好看的身子在忙碌著,心里就“呸”了一聲,暗自想,自己年輕時,身子也是好看的,別看現在這個那個的,等到年老了,還不跟我一個樣。這么想過了,臉上換了笑容,軟著聲音道:菊紅,嬸子又來了。馬菊紅把一口袋黃豆倒在缸里,直起身子,用手背抹一下額頭的微汗,看清了劉媒婆,就叫了一聲:是劉嬸呀,今天怎么這么閑在,快到屋里坐。

劉媒婆臉上堆起的笑就更燦爛了一些,聲音動聽地道:菊紅,我這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當然又給你說媒來了。

馬菊紅聽了,臉立馬就變了,不咸不淡地說:劉嬸,我跟你說過,我不找男人。

這兩年,馬菊紅家的門檻都快被劉媒婆的一雙腳板磨掉了半截。按劉媒婆的總結是,小金鎮狼多肉少,馬菊紅成了香餑餑,不就是個女人嘛,嫁個人,再揣上個孩子,等孩子大了,也就人老珠黃了。心里這么想,嘴上卻不能這么說,見馬菊紅一上來就把她的嘴堵上了,她得賣個關子,皮笑肉不笑地又道:菊紅,你也不問問我今兒個是為誰家來提親了。

馬菊紅正往缸里倒水,說:我對誰也不感興趣,我一個人挺好的。

劉媒婆就一驚一乍地拍著大腿說:我說的這家,你準保動心。鎮東頭,老陳家,離你不遠,陳左岸,就是大難不死,捧著個豬尿脬從江東游回來的那個陳左岸。劉媒婆說到這兒,馬菊紅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動作,眼睛里打了個閃。劉媒婆走南闖北,也算是深諳人情之事,看出來馬菊紅的心思活動了,不失時機地拍一下手道:就是陳家的老大,陳大,你應該見過。劉媒婆眼見著馬菊紅的目光由亮到黯淡,心也不由涼了起來。她打起精神,要把該說的話說完:陳左岸說了,只要你點頭,他就馬上再打一間地窩子,家里的財產分你們一半。以后陳大是淘金還是跟你做豆腐,都由你做主。陳家公公婆婆都不用你伺候,這日子想起來都能讓人在夢里笑醒。菊紅呀,像陳家這么好的條件,在咱們小金鎮打著燈籠都難找哇。

劉媒婆把話說到一半,想起什么似的又補充道:陳家也沒婆婆,你到小金鎮時間短,可能有些事你不太了解。陳大的娘叫杜小花。以前嫁給了一個淘金人姓葛,叫葛什么來著,你看我這年紀大了,一時想不起來了。淘金久了,受了涼,落下了病根,不能當男人了,身子骨又不好。陳左岸死里逃生,從江東游到咱這兒,人生地不熟的,就給姓葛的男人拉邊套,三個人一起過。生下了三個男孩,現在都長成大小伙子了。十幾年前,那姓葛的男人,聽說治好了身子,帶著杜小花就離開了小金鎮。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說到這兒,劉媒婆又攏了一下頭發,話語變得真誠起來:陳左岸可是個好男人,自己一個人把三個兒子拉扯長大。日子過得現在這個樣,不容易呀。你去打聽一下,在小金鎮陳左岸可是個正經男人。

馬菊紅似乎把劉媒婆的話聽進去了,臉也漸漸地凝重起來。轉過身,一挑里間的門簾說:嬸子,到屋里說吧。劉媒婆見馬菊紅態度大變,喜出望外地扭著身子擠進了馬菊紅的臥室。

鐘 情

劉媒婆給陳左岸帶回來一條讓他喜憂參半的消息:馬菊紅沒看上他家陳大,也不是陳二,而是陳三。

陳左岸眼前就黑了一半。陳大是三個孩子的大哥,俗話說長兄如父,這些年來,陳大也是這么做的。自己淘金落下了一身毛病,腿上關節都變形了,每天走路都是咬緊牙關拖著沉重又僵直的身子。是陳大接了他的班,帶著兩個兄弟走進大金溝,一走就是大半年。陳左岸知道淘金的滋味不好過,彎著腰用簸箕一點點篩選著金沙,雙腿泡在水里,不論冷暖,一泡就是一天。一直到太陽落山,再也看不見東西了,淘金人才拖著沉重僵直麻木的身子向岸上臨時搭建的窩棚走去,一走進窩棚,轟然倒下去,啥也不想了。

三個孩子中他最喜歡陳大。這個孩子厚道,從不多言,對他言聽計從。陳二可不這樣,會哭的孩子有奶吃,什么都去爭,一雙眼睛也不安分,總是滴溜溜地轉著。

劉媒婆走后那天傍晚時分,三個兒子去打獵已經回來了,打到了兩只野兔、一只山雞。陳大把獵物用草系在獵槍桿上,挑著回來的。陳左岸招手示意哥兒仨停在門前的當院里。院子旁長了一棵老榆樹,不知有多少年頭了,東倒西歪,掙扎地活著。每到春天就泛綠,最后生出枝條,上面長出一串串的榆樹錢。榆樹錢沒老時,可以食用,陳左岸經常用手捋下來,放到粥鍋里,孩子們小時候也愛吃。此時,老榆樹還黑乎乎的,不見一點春色。三個兒子在夜色里望著父親,陳左岸的目光依次從他們臉上掠過,吧唧下嘴說:我求劉媒婆到馬寡婦家去了一趟,給陳大提親。說到這兒他頓住了。關于提親的事,三個人都知道。陳三聽了想轉身往屋里走,又被爹叫住了。三個兒子就杵在爹的面前。

陳左岸又說:人家沒相中老大,看上了老三。

陳大沒有反應,咽了下口水。陳二看了父親一眼,又瞟了眼陳大和陳三,轉身進了屋。

陳左岸沒再理會陳二,沖陳大和陳三道:小金鎮就這么一個正經女人,我尋思著,還是說下來,怕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那么多人都惦記著馬菊紅,你們哥兒仨,能解決一個是一個。

陳大把頭沉下去,又抬起來,真誠地沖父親說:爹,給老三說媳婦我沒意見。

陳三望眼大哥又望眼父親,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又沒說出來。

后來,陳大默著聲音,挑著山雞和野兔也進屋了。屋門外,只剩下陳左岸和陳三了。

陳三小聲地說:爹,我還小,才二十一。

陳左岸咳一聲:菊紅那閨女看上你了,我尋思著這兩天就把你的親提了,定下來,等到了初冬,你們從大金溝出來,就把事辦了。

陳三結巴著:那我的兩個哥咋整?

陳左岸不再說話,在昏暗的空氣里揮了一下手:這個你莫管。說完想了想:手心手背都是肉,解決一個是一個吧。

陳三聽出了爹的無奈。

馬菊紅是兩年前來到小金鎮開的這家豆腐坊。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每到冬天,從山里走出的那些淘金漢,有事沒事總要到豆腐坊門前轉悠上一陣子。馬菊紅從來不理這些男人,更不在意他們的目光,該干什么就干什么。有男人立在豆腐坊門口,賤嗖嗖地說:菊紅,家里有啥活,言語一聲,哥能幫你干。馬菊紅就像沒聽見一樣,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每天早晨豆腐做好了,院門打開,屋里冒出一縷縷蒸汽,還有一陣陣豆腐的香味。小金鎮愛吃豆腐的人,早早就在門前等待著了。有些男人會借買豆腐碰一下馬菊紅的手,或摸一下人家的衣袖,占完了便宜,意猶未盡哼著小曲走了。

陳三從來都不去,陳大也不去。只有陳二混在男人堆里去過幾次,起哄地在豆腐坊門口吆喝過幾嗓子。爹知道后,提著木棍聲稱要打斷陳二的腿,后來陳二再也不敢去了。從那以后,家里買豆腐時,爹都會指派陳三去。陳三隨著人群走進豆腐坊,一手交錢一手交豆腐,他每次都能看到馬菊紅一雙白凈的手,還有半截露在衣服外的小臂。她的皮膚很白,也嫩,像剛出鍋的豆腐。再偷眼去打量,馬菊紅臉上汗津津的,有幾滴汗珠在鼻翼兩側晶瑩著。陳三的記憶里,除了母親之外,再也沒有這么近距離地看過別的女人,心里就涌起一種很復雜的情緒,溫暖中帶有一縷柔情,忍不住就又多看了幾眼。

陳三盼著去買豆腐,當然豆腐不可能天天去買。雖然一家人都愛吃馬菊紅做出來的豆腐。小金鎮的冬天,沒有啥好嚼咕。哥兒仨每天出去打獵,不過獵物十有八九被爹拿到集市上賣掉了。只有年節或者陳左岸高興了,才會讓陳三端個木盆去買兩塊豆腐吃。

陳三再次走進豆腐坊,心跳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想看又不敢看,就偷瞄馬菊紅的一舉一動。馬菊紅就像一幅畫,不,比畫上的人要生動,聲色俱全。馬菊紅每次把豆腐裝在他木盆里,接過他遞來的銅板,都要沖他笑一笑,露出一口很好看的白牙。在以后很多天,他腦子里想的都是馬菊紅的笑。那笑容讓他溫暖如春。有時晚上躺在炕上,也會想起她的笑,身子就熱起來。忍不住下地來到水缸旁,端起木舀子,半舀子水喝下去,身子才恢復平靜??伤粻帤?,還經常能夢到馬菊紅的笑,整個人就化了。第二天早晨起來,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低著頭匆匆地把衣服穿上。

陳三第一次在豆腐坊之外和馬菊紅正式接觸,就發生在去年冬天。那是普通的一個冬日,他隨兩個哥哥去山里狩獵。陳大扛了一支火槍,陳二拿了一張罩鳥的網子,他空著手,不時地逗弄家里那只黃狗。

幾年前他們從鎮里一戶人家用兩塊豆腐換來這只狗崽。哥兒仨每到雪化之時就去大金溝淘金了,家里就留下父親一個人,陳大怕父親孤單,就下決心養只狗。抱回來時,狗崽還沒完全睜開眼睛,從那天開始,它就變成了家庭中的一員。他們用米湯把這只黃狗慢慢養大,給它起名叫“黃皮子”。在他們這地方,黃鼠狼俗稱“黃皮子”,但狗對自己名字無所謂。一年后,黃皮子就大了,和一家人早就熟悉了。他們哥兒仨進山時,黃皮子隨在后面,趕也趕不回來。陳左岸就揮揮手說:讓它跟你們去吧。就這樣黃皮子成了他們淘金隊伍中的一員。黃皮子和他們一樣,吃了不少苦,吃生魚、樹皮、野物的日子,它和人一樣挨過餓。一直到落雪,黃皮子吊著肚子,搖晃著跟他們從山里走出來。經過一個冬天的休養,黃皮子又是皮毛光亮,身子圓滾。似乎它沒有記性,第二年再次去大金溝時,它還是執意相跟。陳左岸就說:狗不嫌家貧,子不嫌母丑,你們要好生待它。就這樣,黃皮子又跟他們進山淘金去了。

冬天黃皮子也會跟三兄弟一起進山打獵,每次都活躍得很,在他們身前身后跳躍著,像過節一樣。每當陳大的槍響之后,它總是第一個躥出去,有時能叼回一只血淋淋的山雞或野兔,有時又空著嘴跑回來。

碰到馬菊紅那天,他們收獲頗豐,打了幾只山雞,還打回來一只野獾子。天黑的時候,陳大的槍又響了一次,他瞄準的是只野兔,陳三明明看見那只野兔被擊中了,在眼前不遠處打了個滾,可轉眼又不見了。陳三和黃皮子一起沖了過去,只見地上只留下一攤新鮮的血跡。遠處,陳大已收好了槍,跟陳二背上打到的野物,吆喝陳三往家走。他應了,但心有不甘,覺得那只受傷的野兔就在不遠處。黃皮子也心有不甘,機警地嗅著,突然奔向一片樹叢。陳三沖兩個哥哥喊了聲“我這就來”,就去追黃皮子,跑過幾片樹叢,終于在一棵樹下發現了那只半死的野兔。黃皮子沖過去,把野兔叼在嘴里,老馬識途般跟著陳大、陳二留在山梁雪地上的腳印,帶著陳三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家里走去。

天已經黑透了,遠山近樹已不見蹤影,只有腳下的雪,泛出一點微光,照耀著回家的路。陳大、陳二已經走遠了。就在這時,左前方傳來一個女人的驚叫聲。陳三和黃皮子同時立住腳,什么都看不見,只聽到前方有腳步聲、氣喘聲,遠處隱約傳來更沉重的腳步聲。他料定,是一個女人遇到了野獸。在這片山里,常有野豬、狗熊出沒,一般獵人也一籌莫展,他們的火槍和下的套子對它們壓根就不會有什么殺傷力。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救人,他沒有多想便跑了過去,邊跑邊喊:怎么了,這有人,往我這兒跑。到了近前,一個黑影迎面跑來,撲在他的懷里,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抱住他,帶著哭腔喊了一聲:熊瞎子,快救我。

直到這時,陳三才發現懷里的女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馬菊紅,此時的馬菊紅在他的懷里變成了一攤水,軟軟的。他還沒緩過神來,聽見黃皮子在半山坡處發出一聲慘叫,他料定,黃狗和熊發生了沖突,忙放開懷里的馬菊紅,折斷了一棵有小臂粗細的樹杈,就張揚地奔過去。事后回憶起來,他也不知當時哪里來的勇氣——以前,他隨兩個哥哥進山打獵,最怕的就是野熊,只要發現雪地上留有熊的腳印,都會遠遠地躲開。他們知道,憑哥兒仨的能力,是遠遠戰勝不了一只野熊的——他奔過去時,看見黃皮子和熊已經戰到了一處,熊把黃皮子叼起來,正向地上摔去。他大叫一聲,揮起樹杈向熊的頭上砸去。人和狗一起上演了大戰野熊的場面。馬菊紅看不見,但聽到了,她扶著一棵樹站在不遠處,顫抖不止。黃皮子咬住了熊的一只腳,陳三趁勢把樹杈向熊的頭上亂戳過去,不知是他和狗戰勝了熊,還是熊不肯戀戰,最后熊還是轉身走了,發出呼哧呼哧的氣喘聲。

當他再次扶起馬菊紅時,腦子已經清醒過來。原來馬菊紅是給山后一家人送豆腐,回來時天已晚了,想抄近道往小金鎮趕,經過這里就遇到了這只熊,鞋都跑掉了一只。那天晚上,是他把馬菊紅背下山。黃皮子東倒西歪地跟在身后,一直回到鎮上,有燈光照過來,他才發現,黃皮子一臉的血,幾乎糊住了眼睛。即便如此,它仍然不離不棄地隨著主人。

回到豆腐坊,他把馬菊紅安頓在她的臥房。說是臥房,就是豆腐坊最里面的一間,平時他們來買豆腐,都能看見外面掛的門簾??上?,任何人沒有機會走進。他在她的臥房里嗅到了一種不一樣的氣味,一瞬間,讓他迷失。但理智告訴他,該離開了。暈頭轉向地向門口摸去,他聽見馬菊紅顫著聲音在身后說:外面案子上,還有豆腐,給狗帶上兩塊,我看見它都受傷了。他當時應了一聲,醉酒似的搖晃著從屋里走出來,看見蹲在門口等他的黃皮子,顫抖著身子,頭上血肉模糊。他彎下腰,把狗抱回了家。從那一刻起,他已在心里認定,黃皮子是他最忠實的朋友。

他一直沒向家人說馬菊紅的事,只是說回來的路上遇到了熊瞎子,人和狗跟熊瞎子打了一架。陳左岸那天晚上叉著腰把陳大、陳二罵了一頓,一直罵到兩個人把頭低下去,并發誓以后再也不把老三丟下。

黃皮子受了些皮外傷,腦門上的皮被熊瞎子咬下來一塊,經過一冬天休養,腦門留下一塊疤,再也不長毛,光光的,看它的樣子就怪怪的。

從那時開始,陳三仍然隔三岔五地去買豆腐。馬菊紅見了他,總是臉紅一下,把豆腐小心地放在他的木盆里,有幾次她還關心那只狗。他都如實回答了。她寬心地笑一笑。有兩次,她把豆腐給他裝上,小聲說:給狗吃吧,要是沒它,我就讓熊瞎子吃了。他聽了馬菊紅的話,心里就熱乎乎的。

他還是經常想起馬菊紅,夢里也會夢見她。所不同的是,他的想法和夢不那么下作了,而是夢見和她一起說話,一起走在山崗的雪路上。那天晚上她撲在他懷里,身子軟軟的、柔柔的,一想到這些,他的身子就又一次熱起來,像放在一堆干柴上燒。

父親托劉媒婆去給大哥提親,他心里難過了好一陣子,帶著黃皮子走到鎮外,蹲在一處野地,暗自流過淚,想起去年冬天那個夜晚,看著黃皮子頭頂光禿禿的一塊,心里酸楚得不行??伤窒氲?,哥哥都二十五歲了,應該成家了。馬菊紅要是做了他的嫂子,一家人在一起,天天能夠見到,她沖他笑,和他說話,也是很圓滿的一個結果。這么想了,他的心就靜下來,抹一把臉上的淚,帶著黃皮子向家里走去。

聽父親說,馬菊紅要指名道姓嫁給他時,他又一次震驚了,他不知道馬菊紅為何下這個決定。難道就是因為他救過她嗎?他不知道,也沒有答案,他和大哥、二哥一起感到惘然。

那天晚上,父親把哥兒仨聚在一起商議。一只油燈把屋內照亮,兩個哥哥和父親坐在炕上,陳三立在炕下,幾只人影投在墻上。父親又輕咳一聲說:咱們家,四個光棍,我老了,你們三個都大了。家里該有一個女人了。說到這,沉了半晌又說:本來給老大先說媳婦,天經地義的事,可人家卻看上了老三。陳三聽了父親的話,把頭垂下去,一副對不住兩個哥哥的樣子,臉上火燒火燎的。

鎮上的女人少,好女人更少。馬菊紅雖說是個寡婦,卻是個好女人。鎮子里的人都這么說。想娶她的男人都排成了隊。我琢磨著,要是咱們陳家能把這個女人娶回家,也算是咱們陳家祖墳冒青煙了。提起祖墳,父親的聲音就哽咽了。

從小父親就告訴哥兒仨,他們的老家在江東。有一次,父親還把他們帶到了黑龍江邊,指著對面說:咱們的老家就在江的那一邊。當年,我就是順著江汊子游到這里來的。父親不知道給他們講了多少次自己的經歷了。父親的一家人都死在了江東,被沙俄的士兵趕到江里,或用刺刀挑死在江的對岸。哥兒仨每次望見眼前的黑龍江,心情就很沉重。

父親最后下了決心似的說:我定了,既然人家馬菊紅要嫁給咱們家老三,這門親事定了。明天就下聘禮。等到了今年冬天,你們淘金回來,就把老三的喜事辦了。

兩個哥哥突然抬起頭,一起望向陳三。他突然覺得自己被人剝光了一樣,心里翻起滔天駭浪。兩個哥哥的目光依然盯在他的臉上,像兩枚釘子,大哥二哥的目光又有點不一樣,哪里不一樣,他說不清。

第二天一早,爹就給他喊起來了,準備好幾張獸皮讓他帶上,又在炕柜里掏出個布包袱,打開,包裹著的一些碎銀,展現在他的面前。父親抓了一把放到一個木盒里,又把剩下的碎銀再次包裹起來,頭扎到炕柜里,把包裹藏好。陳三知道,那是他們全家的積蓄了。

劉媒婆在前,父親托著木盒隨后,他肩上背著獸皮,三個人隆重地向馬寡婦豆腐坊走去。一大早,豆腐坊門前聚了很多人,都是排隊買豆腐的。馬菊紅和往常一樣,挽著袖子,露出半截白凈的手臂,在賣豆腐。昨天晚上,媒婆又和馬菊紅勾兌好了,今天一大早,陳三就會來提親。馬菊紅特意穿上了一件紅棉襖,鮮亮地立在院里,招待著買豆腐的人。

定親儀式很簡單,馬菊紅收下陳家的定親禮,再由劉媒婆站在院子里,扯著嗓子喊:馬菊紅已經有主了,收了陳家老三的定親禮。

馬寡婦定親的消息很快就在小金鎮傳開了。傳到每個人的耳朵里,有人失落,有人絕望,更有人氣憤。但無論如何,這個事實不可更改了。

春天了

西南風一連刮了幾天,漫山遍野的雪就開始悄悄融化了。封凍的江面,不論白天和夜晚,先是發出碎裂聲,然后冰面一塊塊裂開,隨著江水,慢慢地向下游方向移去。小金鎮的人們知道,過不了多久,真正的春天就要到了。

陳大開始準備淘金的一應用具了。經過去年大半年苦掙苦熬,篩金沙的簸箕許多都壞了,有的散了架,有的禿了頭。他在院子里漸暖的陽光下,一個個修理著。陳二在歸整那些鐵鍬、鐵鎬,這些都是淘金必備的家伙。

父親陳左岸是他們淘金的師父,他們十幾歲肩膀剛長硬時,父親就帶他們走進了大金溝、小金河,每年都會在山里待上半年。淘金是個吃苦受累的活,也是個技術活。父親有一雙好眼力,他總能發現別人發現不了的金帶。父親每次進山,總不急于開工,而是先爬上山坡,查看山上的溪流,從溪流里抓一把沙子,放到鼻子底下聞。父親告訴他們這叫“嗅金”。金子有金子的味道,最初他們不理解,金子的味道到底是什么。久了,他們才悟到。這就是經驗。第二個是看,看山的走勢,也看溪水的流向,然后再回到小金河里。金沙常年被雪水、溪流沖刷到河床里,久了就會形成一條肉眼看不見的金帶。在金帶上淘金,總是能事半功倍。許多淘金人都是愣頭青、生荒子,不管不顧地一頭扎進小金河里,累彎了腰,半年下來,也沒有什么收獲。最后失望著,惆悵著,罵罵咧咧地走了。來年,又來了一撥做同樣發財夢的人,再次前赴后繼地走進大金溝,闖入小金河,做牛做馬地勞累上一季,夢想仍然破碎著。

父親是小金鎮有名的淘金人,人送外號“淘金陳”。在父親的帶領下,三個兒子很快茁壯成長,學會了嗅、看、辨,掌握了這三點,剩下的就看命了,有時金沙薄一些,有時厚一些。淘金也分大年和小年。

能在大金溝里最后立住腳的真正淘金人并不多。他們從來不做無頭蒼蠅,找到一條金脈,就安營扎寨,順著這條金脈淘下去。

陳大和陳二收拾淘金的工具時,陳左岸就坐在自家門前的土坎上,瞇著眼睛看著他們忙碌??粗齻€長大的兒子,他心里是踏實的,也是自豪的。他恨不能加入淘金的隊伍,和兒子們一起再次進山,可他的老寒腿不爭氣,這是年輕時常年淘金落下的毛病。老寒腿折磨得他寢食難安,疼起來時,就像有一萬只螞蟻在啃噬著自己的腿骨。他就用拳頭一下下敲擊著自己的雙腿,希望能把腿里的螞蟻一只只敲死。他已經敲了幾年了,不僅螞蟻沒死,又有更多的螞蟻爬進來,瘋狂地啃咬著他。這是淘金人的后遺癥,誰也逃不過,許多老輩淘金人,最后路都不能走了,雙腿腫脹變形,最后癱在床上,疼痛難忍,在爹一聲娘一聲的呻喚中,結束了一生。這是大多數淘金人的結局。

陳左岸不想讓三個兒子步他的后塵。用他淘了大半輩子金沙攢下的家當,分別給他們置辦起一個家,他也就算完成使命了。

老大是他最操心的孩子,從小他就覺得老大很像自己,不僅長相,就連性格也是。平時總是少言寡語,卻天生一副熱心腸。善良長在老大的骨子里了。在三個兒子當中,老大吃的苦最多,但他從來沒有怨言,總是在默默地承受著。就拿這次老三定親來說,原本他是給老大張羅的,結果陰差陽錯地被老三捷足先登了。老大一句話也沒說,還是笑呵呵地為弟弟張羅著,樣子就像自己定親似的。

老三定親后的那天晚上,父親叫過陳大在院子里交過一次心。

老大,你二十五了。父親開口這么說。

爹,我不急,誰定親都一樣,都是咱們家的喜事。陳大臉上掛著笑。

我尋摸著,給你們哥兒仨都討上媳婦,都別再去淘金了,留在家里過安生日子。

陳大就拍一下胸脯道:爹,我們還年輕,身體壯實得很。

爹的雙腿千萬只螞蟻又在涌動了,它們像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分波次瘋狂向他進攻。爹長長嘆了口氣。陳家這幾年日子過得不錯,小金鎮的人們都知道,鎮子上就是少良家女人。在這一刻,爹下了決心,要走出小金鎮,為另外兩個兒子也討上媳婦。

當爹為兒子愁苦時,陳三正在豆腐坊幫馬菊紅磨豆子。他推著磨桿,一圈圈地走著,泡漲的豆子在磨盤中發出氣泡碎裂的聲音,新鮮的豆漿順著磨沿,汩汩地流下來。馬菊紅閃著好看的腰身,把磨好的豆漿收集在木桶里,又倒在鍋里,過濾后,再燒沸??臻e的時候,馬菊紅有一搭無一搭地和陳三聊著天:淘金有意思嗎?陳三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繼續推著磨桿,隨口答道:說有意思就有意思,吃住在大山里,晚上睡覺天天都能看到頭頂上的星星,有時半夜醒來,不知自己在哪兒。他又想起在野地里搭建四面漏風的窩棚。

我聽人說了,淘金人挺苦的,泡在水里,腰都累折了。馬菊紅一邊忙著過濾豆漿,一邊說著。

嗯,我還年輕,吃點苦沒啥。陳三舔舔嘴唇。

你今年再去上一次,明年就別去淘金了,陪我做豆腐吧。馬菊紅羞怯地說。

陳三沒說話,他想象著和馬菊紅成親后的日子,兩個人守著一個豆腐坊,在豆香和蒸騰的熱氣中,過著他們的日月。爹說了,到年底就給他成親。想起了爹,他半晌后才答:我得聽我爹的,大哥二哥要是還淘金,我就一定得去,去幫他們。

馬菊紅也“嗯”了一聲。

此刻的陳三是幸福的。他幻想著和馬菊紅過日子的樣子。臉上就綻放出笑意,推磨桿的身子又有了力氣。

你們是不是快進山了?馬菊紅突然說。

她的話讓陳三清醒起來,他知道兩個哥哥一定在家里做著淘金前的準備工作。每年這個時候,他們都在做著相同的工作。想著即將進山,就是告別馬菊紅的日子了,陳三的心就憂傷起來,也有些沉重。他收起了臉上的笑,推磨的腳步也遲滯起來。他答非所問地說:我真想一下子淘到一塊狗頭金,以后再也不用淘金了,過一輩子足夠了。

馬菊紅偏過頭,停下了手里的忙碌,望著陳三道:干啥還得一步步來,千萬別胡思亂想,想多了,人就會難受。

陳三聽了,偷瞄一眼馬菊紅一本正經的樣子,小聲地辯駁道:我就是做個夢,我哪有那個命呀。

馬菊紅長舒口氣道:啥人啥命,我覺得現在的日子就挺好。

陳三聽了馬菊紅的話,心又放到了平處,起勁地推起磨桿。

那天晚上,陳二做賊似的溜進了柳蔭巷。

陳二已經斗爭了好多天了,這幾年,他每次遠遠望見柳蔭巷的招牌,心里就打鼓一樣地跳,臉是紅的,喘氣也是粗的。他還看到柳蔭巷里的女人們閑來無事在門口嗑瓜子的樣子,她們的一顰一笑,時時刻刻都在牽動著他的神經。他已經二十二了,早就是個真正的男人了,欲火經常折磨得他寢食難安。有時睡覺醒來,下半身脹得讓他再也睡不著了。以前,他幻想的對象是豆腐坊里的馬菊紅,自從馬菊紅和陳三定親之后,他不再敢想她了,總覺得想馬菊紅就是一種罪。他開始把心思用在了柳蔭巷這些女人身上?;孟胫兴齻兠婺磕:?,笑聲卻是清晰的。

春天了,他們馬上要進山了,對自己來說是最后的機會了。白天,爹讓他把獸皮賣了,他留了個心眼,把賣獸皮的錢偷偷留出了一些。夜晚將近,他先是藏在柳蔭巷門前的一棵樹后,看到柳蔭巷每個房間的燈都亮了,姑娘們開始接客,他才像賊一樣竄了出來,一頭扎進柳蔭巷。

趙飛燕看到陳二時,吃了一驚,她知道陳家是個正經人家,從來沒見過陳家的人來過。但她還是很快換上職業的口氣道:你來了?

那天晚上,陳二如狼似虎地撲向了一個叫春花的女人,燈都沒來得及吹。春花在他身子下掙扎著說了句:客官,怎么這么猴急呀?他已經癱倒在她身上了……

風刮得很大,陳二又做賊似的溜出柳蔭巷,癟著身子,回味著剛剛發生的一切。溜回家,躺到西間的炕上時,陳大和陳三已經睡下了。陳大咕嚕了一句:這么晚才回來,你干什么去了?陳二咕噥了一聲,用被子蒙住了頭。他想大哭一場,此時的他不知為什么會有這種心理。

出 發

淘金出發那天早晨,天邊剛露出魚肚白,到處都是灰蒙蒙的。

陳大帶著陳二、陳三,還有小金鎮的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另外三個人年齡和哥兒仨年齡相仿,只有豆芽子年齡小一些,才只有十九歲,干淘金這個活路,也有五個年頭了。

他們的父親和陳左岸是一起淘金的幾個老哥們兒,從二十幾歲開始,每年都會走進大金溝。他們共同做著一個發財的夢,可一年年下來,只淘了些金沙,變賣后只能過個生活,不僅沒發財,還落下了一身病,和陳左岸一樣,平時只能干一些農活,閑下來時就蹲在墻根下曬太陽。他們在一起經常開玩笑說:年輕時,一直干著陰氣的活,老了,只能找點陽氣,補補身子。有太陽的日子他們是快樂的,暖烘烘的太陽照在身上,陽光順著骨頭縫爬進他們的身體里,舒服得直哼哼。遇到陰天下雨,他們只能躺在自家的炕上,腰腿疼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淘金人都知道,這是他們的歸宿。

三胖子的爹四十歲那一年進山,便再也沒有出來。病因很簡單,不是天災也不是人禍,而是患上了一種痢疾,吃啥拉啥,幾天下來,整個人瘦成了皮包骨。別說從大山里走出去,就是扶著樹木都站不起來了,最后整個人像個樹樁子一樣,在山里朽爛了。他們幾個人一起把同伴埋在山坡上,在山坡墳前插了根樹枝,第二年進山時,帶來些香火,祭奠了三胖子的爹。淘金人的命不值錢。富貴有命,生死在天。所有淘金人,都把這句話掛在口頭上,不然又能咋樣。

陳左岸挪著身子把幾個孩子送出家門時,二嘎子爹、豆芽子爹,還有三胖子娘都來送孩子了。他們聚在鎮的東頭馬路邊上,一臉凝重。

初春姍姍地來了,這一陣子,已經有幾伙淘金人進了山。他們這撥人算是走得不早不晚的。每年都是如此,一次次出發就像是出征,交代過的話都說過了。其實也沒什么可交代的,他們從小就隨著父親進過山,經過這些年的歷練,已經是老練的淘金人了。但每次出發,還是有這么個儀式。出發的和送行的聚在一起,沖著東方微亮的天光,在心里說著幾句話:老天爺呀,開開眼吧,讓淘金的這些孩子平安、發財。雖然他們默然禱告前沒交流過,但心里想說的話,大差不差的就是這個意思。

陳三在出發前有些魂不守舍,昨晚上到豆腐坊和馬菊紅告別了。他最后一次幫著馬菊紅把豆子泡到缸里,又把院子打掃了。自從定親以后,馬菊紅似乎已經習慣了有陳三相幫的日子,陳三就要出發淘金去了,心里不免空空的,鼻子有些發酸。陳三站在她的面前,兩人在黑暗中對視,雖然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都知道對方目光里的內容。

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陳三這句話已經不知說了幾遍了。

她“嗯”了一聲,立在原地沒動,目光穿透黑暗,望在他的臉上。

一會兒我走,你就把門插上,用木棍頂死。

她沒忍住,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他也哽著聲音說:我走了,你就馬上睡呀,明天一大早,還要磨豆子呢。

她一下子撲在他的懷里。他身子僵了一下,接著就狠狠地抱住她,雙手死死地勒在她的身后。兩人嵌在一起,再也分不開的樣子。

他喘著粗氣說:等我淘金發了財,以后天天陪著你做豆腐。

他的臉貼在她的臉上,濕濕的——她還在流淚。他多想就這么抱著她呀,一直到地老天荒。不知過了多久,他松開了她。

我得回去了,回去晚了,爹又該罵我了。

她又“嗯”了一聲,挪著腳把他送到門口。

他站在院門外,替她把院門關上。兩個人的頭越過院門,仍那么凝視著。

她說:走吧,明早我給你送行。

他用力點了點頭,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陳三從來沒像此刻這么幸福,自從定了親,他的心似乎一下子被什么東西拴住了,越拴越緊。

出發前,他仍牽腸掛肚著,和幾個同伴站在村東頭的街上,一次次回身張望,直到爹說了句:時辰不早了,你們該出發了。

陳大低聲說了句:走。彎下身子背起淘金的工具。他們每個人身上都背了不少東西,還有吃食。三胖子還背了一床被子。這是他娘逼著他帶上的。

就在這時,暗處跑出一個黑影,陳三一眼認出來了,是馬菊紅。馬菊紅見了幾個人,步子遲滯了一些,還是走到陳三面前,把幾個用樹葉包裹的豆包塞到他的懷里。豆包還帶著濕熱的溫度,熱乎勁一下子傳遍了他的全身。

陳三顧不上兩個哥哥和眾人的目光,小聲地說了句:我走了呀。

她在鼻子里“嗯”了一聲,立住腳,和送行的人站到一處,看著幾個大小伙子,背包羅傘地向遠處走去。

東方,那抹魚肚白又擴大了一些。幾個人很快便融到暗處。

陳大走在最前面,他沒再回頭,義無反顧的樣子。陳二在暗色中又望了眼柳蔭巷的方向,門前的紅燈籠已熄滅了,他又想起昨晚的第一次,那個叫春花的女人。她的房間是香的,身子也是香的。在這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女人的身子會這么軟。完事后,他抱著春花喘息了一會兒,滿腦子都是春花的暗香,還有她軟軟的身子。春花當時嬌嗔著在他身下說:你是第一次?他不知回答了沒有,反正很局促,也很瘋狂。從春花身邊爬起來,他在暗處摸過衣服,胡亂地穿在身上。走到門口,他回過頭說:我記下你了。春花就撲哧一笑道:歡迎再來。她倚在門口,看見陳二像狗似的逃出柳蔭巷。

昨夜,陳二幾乎一夜也沒睡好,他一遍遍體會著和春花在一起的細節。想著,夢著,覺得女人真是太好了,好得他的腿腳都是沉的。真不想再進山里淘金了,就守著柳蔭巷,守著春花,這日子該有多好。

他最后望了一眼昏暗的柳蔭巷,邁開步子隨在陳大的身后,一步步向大金溝走去。

太陽初升時,他們已經走進了溝里,小金河半融不化的樣子,冰碴還掛在河床兩岸,他們踩著冰碴,發出一片脆響。有一些著急的野草,在石縫中泛出了綠意,樹的枝頭不再剛硬,柔順起來,在風中曼舞。早春的樣子,一切都剛剛好。

他們知道,走到山里,小金河的冰碴就會徹底化開了,更會有滿眼的綠色。到那會兒,他們淘金人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家在左岸

三個孩子一走,陳左岸的心里就空了。淘金的隊伍消失好久了,他才把目光收回來,望著身后安靜的小金鎮,似乎整個鎮子都空了。天已經大亮了,照在小金鎮上,一半明一半暗的。幾縷炊煙從角角落落升起來,有狗三兩聲地叫著。他想到自家那只叫黃皮子的狗,已不見了蹤影。剛才送行時,黃皮子還跑前跑后,興奮異常的樣子。正當他專注地給孩子們送行時,黃皮子似乎在他腳前嗅了,還舔了他的手。他知道,這只狗是隨三個兒子去了。自從有了這只狗,它年年如此,隨著哥兒仨一起進山,到了初冬,再隨他們一起走出來。他悵悵地向自家方向走去。每每這時,他又想起左岸的那個家。

他出生在黑龍江的左岸。他的名字就是由此而來。那里有被后人稱為“江東六十四屯”的地方,他們那個屯子叫陳家屯,住戶幾乎都姓陳,大都沾親帶故,爺爺、伯伯、叔叔、嬸子、舅媽地叫著,整個屯子都一團和氣。從他出生便知道自己家的祖祖輩輩就在這片土地上居住了,他們種地、打魚、開礦、狩獵。腳下的黑土地養育了他們一代又一代。

居住在這里的人們當時并不知道,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后,西方列強紛紛瓜分中國的領土,沙俄也趁火打劫。清朝政府已經顧東不顧西了,一心求和,于是1858年與沙俄簽訂了喪權辱國的《璦琿條約》。依據此條約,俄國割占了黑龍江以北、外興安嶺以南的六十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緊接著又把烏蘇里江以東大約四十萬平方公里的領土,劃作兩國共同管理的地域。整個外東北,幾乎都被沙俄侵占了。

著名的海蘭泡和江東六十四屯,就處在這四十多萬平方公里中俄共管地界。喪權辱國的大事,居住在這里的人并不清楚。雖然簽訂了合約,當時并沒有影響他們的生活。事后幸存下來的人才知道,當時沙俄在西伯利亞的人非常少,想靠這些人統治東北是不可能實現的。也正如此,沙俄才需要清朝的百姓在這里居住。當時居住在海蘭泡和江東六十四屯一帶的中國居民足有二十萬人之多。

自從西伯利亞鐵路修建之后,俄國人源源不斷地進入外東北,對這里的控制也隨之加強。在陳左岸的兒時記憶里,經??梢钥吹缴泶┎祭亩韲∨?,還能看到騎著馬的俄國人身背長槍進山打獵的身影。他們不知道這些俄國人跑到他們這里來干什么。隨著俄國人在他們周圍定居,和他們搶土地、占資源,他們才意識到,危險正在一點點逼近。

1900年5月,八國聯軍正式入侵清朝,清政府自顧不暇,一邊舉起白旗,一邊忙著逃命。沙俄瞅準這一時機,派出士兵,突然對我外東北海蘭泡和江東六十四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下手了。突然而至的變故,讓所有人傻了眼。

陳家屯遭遇屠殺那天,陳左岸正和父親在田地里鋤草。父親直起腰回望屯落時,發出一聲驚叫。他本想舉起豬尿脬喝口水,潤潤嗓子,被爹的叫聲驚得把豬尿脬掉在田地里。他順著父親的視線看到,整個陳家屯濃煙滾滾,火苗躥起丈余高,隱約地還能聽見婦女、老人、孩娃的哭喊聲。

著火了。這是父親本能喊出的一句話。

兩個人奔出田地,他們一心想奔回去救火。隨著他們奔跑的,還有其他在附近田地里勞作的男人。那一年,他二十三歲,正是血氣方剛、不知疲倦的年紀。他幾步超越了父親,耳邊是風聲,他當時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趕快去救火。接近村頭的一條小路上,他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小翠,小翠倒在路旁,身上的一捆豬草還在肩上扛著,人就倒在了血泊中。她的傷口在胸部和下腹,血水正汩汩地往外涌著。他一下子傻掉了,小翠是他剛剛定親不久的鄰居家姑娘,那年十九歲,長得眉清目秀。他奔過去,一把抱起小翠,她的身子還是軟的,帶著幾分溫熱。他把她抱在懷里時,他看見她的眼睛似乎還動了一下,他連哭帶喊著:醒醒呀小翠,我是左岸,是誰傷了你?他聽見從小翠的胸膛里發出長長的一聲嘆息。許多年過去了,他仍然對這聲嘆息記憶猶新。

父親在他身后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看到此情此景,像頭牛似的急紅了眼睛,吼了一句:天殺的呀!父親東倒西歪地向家的方向跑去。他看見父親的樣子,似乎清醒了一些,放下小翠,身上還沾著她的血,隨父親向家跑去。遠遠地看見家的方向正升騰起一片火海。他們家和全屯子一樣,房子都被點著了。當他沖進院子里時,先是看見母親躺在院門不遠處的豬圈旁,手里還拿著喂豬的舀子,泔水灑了一地,正浸過母親的身體。豬圈里的兩頭豬,吭唧著,不諳世事的樣子。爹早就說好了,到了年關,兩頭豬殺一頭,賣一頭,給他娶小翠用。爹也沖進了院子,在屋門口又悲愴地喊了一聲:老天爺呀……

陳左岸順著父親的視線望過去,他看到了比他大一歲的姐姐,身子橫沉在外屋門檻上,下體赤裸,腸子都流了出來。整個屯子都在燃燒,在大火中,一股血腥在空氣里彌漫。

跑回村子里的男人,遭到了第二輪狙殺。這些俄國士兵埋伏在村外,有的騎在馬上,揮舞著腰刀,有的端了上了刺刀的長槍,見人就刺,看見跑得快的,就開槍射擊。整個屯子血腥氣更濃了。有幾個青壯年,跑回家里,從墻上摘下獵槍,準備還擊。他們還沒來得及往槍里裝填上火藥,就倒在了屠刀之下。

陳左岸是被父親抓著脖領子往外跑的,父親一邊跑一邊喊:跑哇,快跑哇。當初他們不知要往哪里跑,后來,看見有人往河邊跑,便也朝那個方向。身后是房倒屋塌的聲音,還夾雜著人們的哭喊聲,以及俄國士兵的笑叫、子彈炸響的聲音。他們在向河邊奔跑的過程中,捋清了思路,游過河去,從左岸到右岸。右岸沒有俄國人。

他們跑到河邊時,才發現俄國士兵已經追殺了過來,許多男人、女人的尸體橫陳在岸上。不少下水的人,一邊在水里撲騰,一邊受到岸上俄國士兵的攻擊,他們像打靶一樣,沖著這些人一次次地射擊。

他幾乎是被父親撲到河水里的,他被嗆了幾口水。清醒過來時,父親游到了他的身邊。父親想起別在腰間的豬尿脬,經過一路奔跑,裝在豬尿脬里的水早就灑光了。此時,卻成了他們的救星,父親把豬尿脬用氣吹起來,他們準備這一過程中,有幾粒子彈射到身邊的水里,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拉扯著父親,河水和淚水讓他視線模糊。父親終于把豬尿脬吹圓了,又用繩子把口扎緊。這只小小的豬尿脬成了他們爺兒倆逃生中的唯一工具。

驚嚇、奔跑、絕望,早就讓他們的力氣耗盡了。他們出于本能跳進了黑龍江里,又被幾個浪頭卷到深處,他們回望左岸,俄國士兵仍然在射殺著村民。村民們一邊奔跑一邊大罵,有的還沒罵完一個句子,就一頭栽倒在水中,他們的頭被子彈擊中了,血水染紅了半個江面。

一只小小的豬尿脬不足以支撐起兩個人的重量。一個浪頭打來,父親就不見了蹤影,當他把頭上的水甩去,再次看到父親時,已在十幾米開外的水里了。父親在水里沖他揮了一下手,又一個浪頭下來,就徹底不見了蹤影。

正是七月雨水的季節,平時溫順平靜的河水,一下子暴漲了一倍,水又渾又急,浪頭一個連著一個。父親在他眼前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留在了河的左岸。

那天,他使出吃奶的力氣,直到傍晚時分,游到了右岸,他早已精疲力竭了。他抓住岸上的一簇水草爬上岸。是父親留下的這只小小豬尿脬救了他一命。

傍晚時分,左岸一側,成千上萬的中國人的尸體,許多尸體被俄國士兵踢進了河中。中國人的血水浸透了黑龍江,在夕陽之下,這是一條流血的河流。

陳左岸掙扎著站了起來,他又一次向左岸望去,才發現,此時左岸已經漆黑一片了。一切都安靜了下來,只有奔涌的河水,在他身后發出一片響聲。

那一刻,他知道,左岸的家沒有了,親人不在了。只剩下他一個叫陳左岸的人了。

大金溝

被人們稱為“大金溝”的地方,是大興安嶺的余脈,延伸到此,形成兩山夾一河的形態。那條從大金溝穿流而過的河,當地稱為“小金河”。淘金就是在小金河的沙土里把星星點點顆粒狀的金沙淘出來。

小金河并不是到處都有金沙,選擇一條金帶,是所有淘金人的賭注。如果能找到隱藏在沙石里的金帶,就不算拼死拼活白勞作半年。有許多淘金的人,因為初來乍到,不得要領,胡亂地在小金河里淘上一氣,連個金沙的影子都沒發現。吃苦受累地白忙活一場不說,半年時間也就這么浪費掉了。

每撥進山淘金的人,都有一位經驗豐富的金探,被稱為“金頭”。陳大就是他們這一伙的金頭,探金脈的手藝是爹傳給他的。兩個弟弟還小時,他就隨著父親進山淘金了,幾年下來,練就了尋找金脈的本事。尋找金脈很復雜,但無外乎三件事:一是“看”,不是在河里,而是在山上,順著山坡尋找從山上流下的溪水或者雨水的通道,再從水道中收集一些沙石。下一步是“嗅”,但凡有金子的地方,土壤或沙石里都會含有少量的金沙。當年爹和他說:金子是有味道的。爹把一捧含有金沙的土放在陳大的鼻子下,他除了聞到一股土腥氣之外,并沒嗅到屬于金子的氣味。爹正帶著人在河道里淘金,就把他一個人丟在山坡上,讓他自己去聞。經過千百次的試驗,他終于嗅到金子的氣味了。那氣味不好形容,苦辣酸甜都不是,金子的味道是要用硬度來形容的,或硬或軟,是硬和軟散發出的特殊味道。然后就是“嘗”,捏一撮沙土放到嘴里去品,在沙石雜草的混合味道中,找出屬于金子的特有味道。這種味道究竟是什么,他也說不清道不明,只是一種感覺。不論“嗅”還是“嘗”,其中的奧妙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當陳大得到爹的真傳之后,金探的活就由陳大包了。爹雖然不能再進山淘金了,卻每日每夜地惦念著三個兒子淘金的進展,找到金脈了嗎?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險了?爹還經常步履蹣跚地來到大金溝的溝口,向里面探望。淘金的人都進山了,此時大金溝溝口那么靜。爹的心卻不平靜,他的心被三個孩子牽走了。但凡有個風吹草動,都為山里的孩子擔驚受怕。

陳大這次在山里轉悠了五六天,終于找到了金脈。他從山坡上下來,又觀察了山上流下的水道,沖著小金河指點著道:咱們就順著這條河道開挖吧。金沙不是生在小金河里的,而是在山里。大金溝是一座富含金礦的山脈,因常年裸露,風吹日曬,金沙隨著溪水、雨水的沖刷,被沖到小金河里,沉積下來,匯聚得多了,人們才能淘到。雖然經過“看”“嗅”“嘗”找到了金脈的流向,也不一定立馬就能淘到金沙。水是流動的,細小的金沙更是如此,有時會被水沖到不知什么地方。

一行人在河水里擺開架勢,把一堆又一堆的沙石撈起來,用簸箕一遍遍篩,在水里一遍遍淘洗,最后呈現在底部的,或許就有星星點點他們視若珍寶的金沙。不論誰淘到金沙了,都是一片歡呼,所有人都會跑過去,把簸箕舉到眼前,橫看豎看。金沙和別的沙土不一樣,會在太陽下閃閃發亮。淘金的人,每個人腰部都會系著一條皮口袋,像吸煙人的煙荷包。平時系緊,淘到了金沙,會把皮口袋展開,用指頭沾著金沙放進去。只要第一個人淘到了金沙,便是對陳大尋找金脈第一階段成果的肯定。兄弟幾個人就甩開膀子,把簸箕一次次插入到水下的沙石里,然后又耐心地挑揀、篩洗。

開河不久的小金河,水流雖然不大,卻刺骨地冰冷,在許多陰涼處,積雪和冰碴還沒完全融化??商越鹑诵那?,他們已經顧不了許多了,站在冰水里。不一會兒就有人抽筋了,滋味難受。眾人就七手八腳地把抽筋的人扶上岸,卷起水淋淋的褲管,盡量把腿大面積地裸露出來,沖著太陽曬。太陽是個好東西,像一根根看不見的鋼針,醫治著骨頭縫里的疼。待抽筋過去了,他們又奮不顧身地跳到水里,又一次玩命地撈起了金沙。

每到太陽西落,再也看不見金沙了,他們才拖著疲憊的身子上岸,搖晃著向窩棚走去。窩棚是新建的,用一些樹木和草搭建起來,為這些人遮風擋雨。窩棚有兩處,一處是陳大、陳二、陳三的住處,哥兒仨住在一起,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另外一處是二嘎子、三胖子和豆芽子的住處,因為三個人是外人,年齡又小,三個人合在一處,也沒有人提出異議。

上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陳大把稍微大一些的皮口袋撐開,每個人都小心地把腰上的皮口袋解下來,口對準陳大的口袋,仔仔細細地把金沙倒在里面,直到抖摟得一粒金沙不剩,才收起口袋。做完這一切之后,陳大當著眾人的面再把皮口袋系緊,系在腰上,又用力地拍一拍。眾人看在眼里,心都放到了肚子里,長舒一口氣,便又忙著生火做飯了。

米面是他們進山時背進山里來的,山林還沒有綠,沒有野菜和野果,他們會熬些粥來充饑。他們帶的食物有限,并不能放開來吃。喝頓粥,暖暖身子,就是好日子了。到了山青水綠的時候,他們的糧食就更舍不得吃了。天快擦黑的時候,陳大會讓豆芽子到山坡去采摘些野菜。晚上的時候,糧食就少一些,和著這些野菜去煮,再放些鹽巴,又是另外一種日子了。當山上的野菜變老或變成草木的時候,他們帶來的糧食也差不多消耗殆盡了。陳大會讓三胖子和豆芽子一起去抓魚,或摘些野果子,大家就著魚湯和野果子,也能湊合一頓飯。有時,抓不到魚,吃不到野果子,他們只能啃樹皮、吃草根為生了。一直熬到天上飄落又一場雪,眼見著小金河又起了冰碴,他們才像野人似的搖晃著走出大金溝。每次走出大山,他們都又黑又瘦,似乎隨時會倒在山路上,又終是沒有倒下,熬著撐著走出大金溝。走到平原處,遠遠地見到了小金鎮上空冒出的炊煙,他們所有人鼻子都會發酸,心里流淌著只有他們才能體會到的苦盡甘來。

他們走出山里的第一件事,不是徑直回家,而是簇擁著陳大,來到鎮里的金鋪,把裝滿金沙的沉甸甸的羊皮口袋放到金柜的掌柜面前,嘴里噴著冷氣道:我們回來了。金鋪掌柜的姓宋,人稱“宋金柜”,戴眼鏡,留著山羊胡,頭戴一頂瓜皮帽。他會仔細地把皮袋里的金沙倒在秤盤上。這時所有人都不錯眼珠地盯著秤桿,高一點都不行,直到秤桿又平又穩時,才落下。宋金柜報出一個數字,人們吐口長氣,有的失落,有的滿足,然后宋金柜就打著算盤,二一添作五地算出作價為白銀的斤兩。直到他們又把散碎銀兩揣在自己的兜里,才算完成最后的儀式。他們手捂著兜口,沖出金鋪的大門外,向自己家的方向跑去,嘴里叫著:二嘎子回來了,爹呀,娘呀,俺要吃口熱乎的米飯……所有人心里都是熱乎的,眼睛是潮濕的。

這就是淘金人的使命。

那只叫黃皮子的狗見證了淘金人的一切。在淘金隊伍中,它是最悠閑的一員了。當人們淘金時,它就漫山遍野地去轉悠,尋找能吃的一切東西,比如地鼠、刺猬、從樹上鳥巢里掉出的幼崽什么的??傊?,為了生存,只要能吃的,都會把它送進嘴里。每天淘金人收工時,它都能夠準時地出現在人們的視線里,扭著身子,甩著尾巴,極盡討好的神態。有時陳大會把人們吃剩下的半碗米湯或菜粥端到它面前,它很快就把人類饋贈的食物吃干凈,一副酒足飯飽的樣子。當人們躺在窩棚里發出陣陣鼾聲,這是它一天最機警的時刻,不斷地圍著兩個窩棚轉悠,累了,就趴在不遠處假寐一會兒。一旦有風吹草動,它就會機敏地立起身子,豎起耳朵,只要它覺得它的主人有了危險,它會立馬大叫。

有幾次,黃皮子救了兩個窩棚的人。一次是遇到熊瞎子來襲——有時饑餓的黑熊也會襲擊人類——它把眾人叫醒時,熊瞎子距離他們只有幾米開外,隨時都能撲過來。陳大等人對付這些野獸顯然有經驗。如果放在冬天,他們進山狩獵,手里有火槍,有套子,根本不怕黑熊和野豬之類的野物,就是征服不了它們,也不會受到傷害。但現在不一樣,他們赤手空拳,又是遭遇戰,他們手里只有棍棒、樹枝,根本對付不了這些大型的野獸。黃皮子見他們紛紛從窩棚里鉆出來,手持棍棒和樹枝,膽子明顯就大了,嗷叫一聲奔過去,但并不敢沖到近前,只是繞著熊瞎子狂吠不止。這就給陳大等人贏得了時間,陳大跑到一堆干柴旁,用火鐮把柴火點著,這樣一來,野獸就不敢接近他們了。一直僵持到天亮,野獸才怏怏離去。

這樣的經歷有好多次,是黃皮子救了他們。平時他們也盡量善待這只狗。有時,他們淘金時,順手抓條魚,便甩到岸上,扔給黃皮子。它就高興得什么似的,上躥下跳的樣子。久了,黃皮子也成了陳大這些淘金人中的一員。人和狗相處在一起,就多了種滋味。從初春到初冬,日子不緊不慢。只有苦累相伴。

拉邊套

陳左岸大難不死,靠著一只豬尿脬,游到了黑龍江的右岸。他無家無業,舉目無親,成了一個地道的盲流。流落到小金鎮時,已經是來年開春的事了,當時正有一伙淘金人成群結隊地進山,開始一年一度的淘金生活。他實在無路可去,便隨著一伙淘金人,向山里走去。他當時只有一個想法,只要有人給他一口吃的,讓他當牛做馬都行。

經過大半年的流浪,他什么活路都干過,幫人收過莊稼,看過墳地,也幫人打過獵。他經常想起黑龍江左岸的陳家屯,那里曾經有他的家,有父母,有姐姐,那是穩定溫暖的故鄉。祖輩開墾出了田地,他和爹一起,只要付出辛苦,就總會有收成。只要不遇到太壞的年景,一家人的溫飽總能有保證。在左岸流傳著一句話:江東的土地富得流油,插根柳樹枝都能長成一棵大樹。這就是他的故鄉。如今家沒了,親人也不在了,他成了整個陳家屯唯一的幸存者。他一邊過著顛沛流離的盲流生活,一邊思念著親人和故鄉。他知道故鄉已經回不去了,被沙俄的士兵占領了。他們世代耕耘侍弄得肥得流油的土地,變成了沙俄人的糧倉。

他隨著淘金人欲往大金溝里走。對這個陌生的外鄉人,人們自然排拒,紛紛停下腳步,把他圍在中間,其中一個三十多歲、臉上生滿胡子的男人就問他:你干嗎跟著我們?他小聲地說:我想和你們一樣去淘金。另一個男人聽了他的話,沖過來,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道:你算老幾,滾。陳左岸無路可走了,眼淚在眼圈里打著轉,看看這個,又望望那個,他想在眾人堆里尋一個心慈面善的人當救命稻草。

臉上生滿胡子的男人揮了一下手,讓人群退去一些,上前一步道:你是哪兒來的,為啥要干淘金這一行?

陳左岸望著這個男人,一下子感受到了對方的善意,雖然滿臉的胡須讓這個人看上去有點兇,可他瞬間抓住了這個男人透露出的一點溫暖,他雙膝一軟,跪在了男人面前。他知道面前這些粗魯的淘金人不會留給他更多時間,他用最精短的話語,把自己這大半年的經歷說完了,然后又不管不顧地磕著頭,邊磕邊說:我無路可去了,求你們收下我吧,就是我死在荒郊野外,也不會有人找你們麻煩。

他抬起頭時,看到圍在他身邊這伙淘金人已向前邁動了腳步,他們列成自然的兩排,低著頭默然地向前走去。他絕望地長嘆一口氣,奮力站起身來,準備向相反的方向走。就在這時,他聽見了那個胡子男人的聲音:跟上我們吧。

從那時開始,他加入了這伙淘金人的隊伍中。胡子男人的名字叫葛大林,是這伙淘金人的金頭。后來,他又知道,這伙人大部分來自關內,有許多人還操著侉腔,但他聽起來很親切。

葛大林成了他的師父,淘金這門手藝都是從師父這里學到的。師父果然是個面兇心善的人。當第一年淘金結束,從大山里走出來,師父分給他應得的那一份淘金的血汗錢,可他仍然沒個家。無處可去的他,被師父領回了家。師父已經成家了,師娘叫杜小花,是個嬌小玲瓏的女人,外貌上和師父形成了明顯的反差。杜小花要比師父小上幾歲,和陳左岸比較接近,她也是個好心人,面對他的到來,一直笑臉相迎。

冬閑的時候,他就隨師父外出打獵,打獵這門手藝他以前就會,在左岸生活時,冬季里,父親就帶他去打獵。他和師父兩人合在一起,每天都有收獲。天擦黑時,師父在前,他在后,一同回到小金鎮師父的家,那兩間土窩棚。還沒進院,他就聞到了飯菜的香氣,他知道,這是師娘杜小花把飯菜做好了,就等他們回來了。果然,他們一進門,還沒抖摟掉身上的寒氣,師娘已經把飯桌放到了炕上,飯菜也滿滿地盛上了,還燙了一壺酒。師父葛大林平時不善言辭,從早到晚木訥著,很少說話,但幾杯酒下肚就不同了,話匣子打開了。師父又喝口酒說:左岸,你再努上一把力,干上兩年,自己打一間房子,在小金鎮你也算有家的人了。他應道:嗯哪。也并不多言,心里一邊熱著一邊想:師父這話說到他心坎里去了。他何嘗不希望自己有個家呢?這是他心中的目標。

師父沉了沉說:有了家,再干幾年,說上一房媳婦,就和你在陳家屯差不多了。

師父一提起陳家屯,他就又有了一種想哭的欲望。一年多了,左岸陳家屯那個家,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那里有他的親人,有他青春年少成長的痕跡,怎么能說忘就忘呢?每每做夢都想到左岸的家,每次做的都是噩夢,又夢見了沙俄士兵放的沖天大火,小翠、父母、鄉親慘死時的樣子。他游到江心回望時,曾親眼看見一個沙俄士兵用刺刀挑起一個嬰兒,甩到江心里,那孩子連哭一聲都沒來得及。他每次從夢中醒來,都會哭上一陣子,他的哭泣是在心里,只有淚水默默地流下來。從夢境中走出來,他又想到了現實,覺得自己的命好,讓他遇到了師父這一家好人,不僅收留了他,還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希望。他想著自己有家的日子,他要娶上一個能生能養的老婆,為陳家續香火,就像在左岸時一樣,他要有一個溫暖的家。

他每天住在師父家的灶房里,用高粱稈搭成一個床鋪,師娘給了他一床被子,還有一條褥子,鋪在上面,也算暖乎。這比他當盲流時,牛棚、豬圈里度日月強上百倍了。

師父還年輕,身體強壯,每天晚上做那事時,聲音都很響。每次他聽見,都心慌意亂的,用被子把頭蒙住,聲音還是隱隱地傳來。他就想起師娘嬌小俏皮的樣子。渾身熱得不行,干脆用手掌把兩耳朵捂住,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第二天早晨見到師娘時,她臉色紅撲撲的,師父也很滋潤的樣子。他一直以為,師娘很快就要生小孩了??伤蛶煾冈俅翁越鸹貋?,師娘的肚子仍然是癟的。他很好奇,有一次就偷偷地問師父:師娘怎么還不要孩子呢?師父就干干硬硬地清清嗓子,有些難為情地說:你師娘有病,怕是這輩子再也不能生了。他突然醒悟,原來師娘有病,天生不能生育。

師父依舊每天夜晚在師娘身上勞作,卻不見收成。他也跟著師父一起泄氣和悲傷。隨師父進山第三年后,出山時師父終于對他說:你該打一間你自己的房子了。來年春節后,這些淘金的兄弟們一起來幫他打房子,就在師父家不遠處的一片空地上。打房子,就是干打壘建起來的房子。那一年,為了給他打房子,師父特意推遲了幾天進山。房子終于打好了,和師父家的一樣,一里間一外間,里間住人,外間生火做飯。

房子打好后,他們又該出發進山了。師娘來送他們,專門到他眼前交代道:左岸,你放心走,房子師娘替你看著,沒事過去燒幾把火,溫著炕等你回來住。

那一年淘金,他渾身上下不知哪來的力氣,在他們這伙淘金人中,他干得最歡。每天回到窩棚里,他會莫名地想家,這次想的不是左岸的家,而是自己剛剛打起來的房子。想到房子,還會想到師娘,嬌小俏皮,臉孔紅紅的樣子。這么想了,覺得自己太罪惡了,他忙收住這個念頭??上氲阶约撼杉伊I后的生活,一個面目不清的女人,又在眼前浮現。這一年,他已經二十有六了。到了一個男人該成家立業的年紀了。

天有不測風云,就在那一年,小金河水快結冰碴時,師父出事了。頭天晚上大家在一起躺在窩棚里,這些男人們在黑暗中還潦草地說著關于女人的話題。這伙淘金人大都是二十開外的大小伙子,只有師父三十出頭,也是唯一結過婚的男人。一天的疲憊讓他們在夜晚生出許多男人的幻想。話題自然離不開女人,有的人越說越出格,師父總是在適當的時機讓他們打住話頭。頭天晚上,師父還呵斥過他們的胡言亂語,可第二天,師父卻起不來床了,不僅臉歪嘴斜,半邊身子也不聽使喚了。有經驗的人說:師父這是中風了。那一年,他們抬著師父早早地出了山。

師父撿回了一條命,可就此癱在了炕上。那年冬天,他們這伙淘金的伙伴們,輪流來看師父,師娘還求了郎中上門看病。中藥吃了一服又一服,一進師父家院子里,就能聞到滿院子中藥的氣味。后來,師父的病情似乎有所穩定,能含混地說一些話了,但半邊身子還是不能動。

一冬天,陳左岸都守在師父的身邊,幫著師娘一起熬藥,伺候師父吃喝拉撒。他問過上門的郎中,師父的病何時能好。郎中就一邊掐著自己的指頭,一邊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師父的現狀讓他知道,這個病急不得。

又一次江開雪化時,淘金人又該成群結隊地進山了。師父讓陳左岸把這伙淘金人集合到他炕邊。師父含混地交代:你們該出發了,不要管我,不能讓咱們的隊伍散了。他就是在那一年,被師父委任為他們這伙淘金人的金頭。

他們無奈地向師父告別,又踏上了淘金之路。他和師父師娘告別時,心情是沉重的,他默立在師父的身邊說:師父你莫急,有我呢,我一定把咱們這伙人帶好。

師父翻起眼皮,把希望的目光投向他,又嗚嚕著說:別把人心帶散了。他重重地點頭。最后他把師娘叫到門外交代:郎中還得請,不能讓師父斷藥,別為錢發愁,有我呢。師娘就眼睛發紅。這小半年來,師娘明顯憔悴了,眼圈一直是黑的。雖然有他替師娘分了些憂愁,但他無論如何消除不了師娘的憂心。從那一刻開始,他為師娘擔憂了。

那一年陳左岸帶著淘金人走出大山,在金鋪換回碎銀后,他自作主張地決定,留一份給師父。他說:沒有師父,就沒有我們大家伙。師父遇難了,我們應幫幫他。雖然沒人反對,但他還是感覺到有幾個人并不太情愿。當他把師父這份錢送到他手里時,師父還躺在炕上,人又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眼窩深陷,雖然病情似乎又好了一些,但躺在炕上仍然動彈不得。

師父在炕上躺了兩年。有幾次他去看師父,師父正在床上舞著手掙扎,嘴里罵天咒地。不論他怎么掙扎,還是起不來。師父就狼一樣地嚎,師娘躲在屋內一角,暗自擦淚。

第一年他們從山里回來,給師父留了一份分賬,師父勉強著收了。第二年他再提出給師父分一些時,所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了,他知道,這是大家伙不同意,有意見了。他不再說什么,二一添作五地把賬分完了。最后是從他自己那份里分了一些,給師父送了過去。他怕師父傷心,編了一個理由,說今年雨水大,小金河水流急,淘金的收成不好。師父是何等聰明的人,沒等陳左岸說完,就把他拿來的那一份推了回去,不容置疑地說:我不需要這些,你以后還得討媳婦。他還說了句狠話:我葛大林不會連累任何人。

師父不需要他的幫助,可他知道師父的積蓄早就花光了,從師父倒下,不斷地請郎中開始,花錢就像水一樣?,F在師父家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兩年時間里,家里稍值些錢的東西都變賣光了。一個家,只剩下一個空殼了。

他想幫師父,可又不知從何下手,淘金回來的日子里,他每天都要到師父的炕前站一站。師父也不說什么,睜著眼睛,用愁苦的目光望著天棚。師娘立在一旁,用衣襟去擦眼淚,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不時地長吁短嘆。昔日那個水靈、年輕的師娘不見了,現在臉色灰暗,愁眉不展。

陳左岸外出打獵,打了一只野兔、一只山雞,給師父送了過去,希望師父補補身子。師父似乎哭過了,眼圈還紅著,示意他坐在炕沿上。他聽話地坐下。師父先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半晌,說:左岸,你得幫我。他伸出手,捉住師父一只手,僵硬、冰冷。師父小聲地說:我打第一眼見了你,就知道你是個好人。他聽了師父的話,喉頭有些發緊。如果沒有師父的幫助,他不可能在小金鎮立住腳,更不可能這么快安了家,他的盲流生活還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他感激師父,在心里,早把師父當成了自己的家人了。他握著師父的手,哽咽著說:師父,只要是能幫上你,我當牛做馬都行。他說的是真心話,是憑良心說的。

師父的身子動了一下,想側向他,在他的幫助下,師父終于側了過來,望著他的眼睛說:你得幫師父,我和你師娘說了,你要真心幫我,就到我們家拉邊套吧。

他聽了師父的話,腦子“嗡”地響了一下,攥著師父的手也慢慢松開了。他從小生活在外東北江東六十四屯,對這一帶風土人情他太了解了。對“拉邊套”并不陌生,這個詞原來是指一匹駕轅的馬拉不動一車的載重時,在馬的身邊再加上一匹馬。在他們陳家屯,就有幾家男人拉邊套——原來的人家,男人身體出現問題了,不能養家了,就有個男人過來,和原來的家庭一起過,承擔起一個男人該做的事。他沒想到,師父會做這樣的決定。

那天,他坐在師父身邊,不知過了多久,天都黑了,師娘也沒點燈,屋里一片昏暗。師父扯著嗓子喊:杜小花你過來。很快,師娘應著聲音走進來,不遠不近地站在暗影里。

師父又說:我和小花商量好了,從今天起,就讓小花和你去過。師父說完這話又努力平躺下來。

他知道師父在流淚。屋里黑,看不見,他能感受到師父的淚又熱又長。

后來,他就站在暗影里,像個木樁子似的。半晌,師父又說:左岸,我知道你是好人,會幫師父的,對吧?又是半晌,他含混地應了一聲。

他不知何時,又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屋里的?;鹪畛鲩T前就燒上了,此時很溫暖。他回味著師父的話,像做了一場夢。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到外間的門簾被人挑開了,少頃,師娘杜小花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已經躺下了,正在回味剛才發生的一切,杜小花在炕前默立了一會兒,并沒有說話,猶豫著把手伸到胸前,開始解扣子。他看著,頓覺口干舌燥。后來,杜小花爬到了炕上,就躺在了他的身邊,又猶豫著把炕頭上的被子拽過來,蓋在兩個人的身上。他的身子就僵了,像一截冰冷的木頭。

他能感受到杜小花的呼吸,就在他的耳邊,悠悠的。他不動,仍木頭似的。杜小花開口了,剛開始結結巴巴的,后來就流利了一些。她說:我今年二十七了。和你師父成親七年了。后來她又說:我和你師父,十幾年前逃荒來到小金鎮,老家在山東,是一個村的。剛開始逃荒時是好幾家子人在一起,走走停停。后來就剩下我們兩家人了,后來再走,爹娘一個個相繼倒下了,只剩我們兩個。那一年我十五歲,你師父二十歲。是你師父一直照顧我,讓我有了家,在小金鎮立住了腳。漸漸地,杜小花的聲音平靜了下來,像說著別人的事。他在暗處,透過窗外的光亮,看到了杜小花臉上的幸福。

杜小花又說:女人哪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師父癱了,我不能不管他,好死不如賴活著。他讓你幫我們一家,我從心里感激你,可又怕苦了你。

他側過臉,看到或者說是感受到了杜小花臉上的淚水,摸摸自己的臉,發現也早被淚水打濕了。杜小花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一頭扎到他的懷里。起初,他沒動,仍然那么僵硬著。漸漸,他的意識回到了身體里。他又想起幾年前,自己借住在師父家的廚房里,每天躺在柴草里,聽著屋內師父和杜小花發出的聲音,那會兒他身子是熱的,臉是紅的。很快,他身子又熱了起來。他現在是二十六歲的男人,杜小花比他大一歲。在這之前,他想過無數遍女人,可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地和女人在一起。他發現杜小花的身子也熱了起來,然后就變軟了,像一泡水一樣順著他的身子慢慢浸開。他突然用了些力氣,把杜小花抱在懷里。杜小花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悠長的聲音。

他像師父一樣,熱烈地和杜小花在一起了。

很快,小金鎮的人都知道,他給葛大林拉邊套了。他走過每一處,別人都在后面議論著他,他挺直腰板,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該干啥還干啥。從那以后,他堂而皇之地進出師父的家門,剛走進院內,就聞到了菜香,他心里就暖了,心想,這才是家的樣子。他把打來的獵物放到柴房里,吊起來,等待風干,來年春天能賣個好價錢。走進屋內,炕上躺著的師父,由杜小花服侍著已經吃過了??簧曳帕艘粡埿∽雷?,留著他和杜小花的飯菜。兩人并不多說什么,齊齊地盤腿坐在炕上,炕上是溫熱的,杜小花還給他燙了一壺酒,他一邊喝酒一邊吃飯。杜小花默默地不時地把菜夾到他的碗里。他看一眼杜小花,杜小花也在望他。有了男人關心的杜小花,重新又水靈了起來,面色紅潤,潛伏在她眉宇間的愁容已經一掃而空了。

每天吃完飯,他都會默立在師父身邊,希望能聽到師父說些話。師父每次都催他:時候不早了,你也辛苦一天了,早點回去歇著吧。他就應了句:嗯哪。然后向自己的住處走去。不用兩袋煙的工夫,杜小花一定會相隨而來。然后兩人就熱烈地抱在一起,在炕上滾動。一氣又一氣之后,他們才會相擁著進入夢鄉。

又一年春天到了,他又該出門淘金了。讓他擔心的是,這一陣子杜小花食欲不好,經常嘔吐,臉也灰灰的。他勸她去看郎中,她總是說:沒事,過一陣也許就好了。她其實已經有兩個月沒來月事了。她不懂,他更不懂。

最后,他牽腸掛肚地帶著一伙人進山了,他在溝口和杜小花揮手作別。這次進山,不同以往,肩上的擔子更重了。他不僅要養活自己,還要養活師父一家子,淘金就格外賣力,希望有個好收成。

苦熬苦累了大半年之后,他們背著沉甸甸的金沙出山了。讓他沒有料到的是,陳大已經出生了。當他看到杜小花抱著剛出生不久的陳大迎接他的時候,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以前師父說,杜小花有病,生養不了,原來是師父有問題,和杜小花沒關系。

就這樣,杜小花又為他接二連三地生下了陳二、陳三。

他從來沒有想過,嬌小的杜小花還有這么大能量,能一口氣為他生下三個兒子。

自從有了孩子之后,他的生活就徹底變了。一心放在了這個家上,家里有三個孩子,還有兩個大人要養。他牛馬般地勞作,就是為了一大家子人都能過上好日子。

淘金人

一進入三伏天,陳大他們帶的糧食就斷頓了。幾個人進山時,除了要背上淘金的工具,還有換洗的衣褲,再就是糧食了。每次從山里出去時,他們用金沙換回一些銀兩、銅錢。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來年春天進山時的糧食備好,這是他們的口糧,也是進山人入門的條件。山高路遠,要帶的東西很多,糧食是重中之重。每人一口袋糧食,無外乎玉米糝子、高粱米,偶爾誰帶點小米就變成金貴的細糧了,遇到誰頭疼腦熱,身體不好時,才會煮上一碗粥,當病號飯用了。雖千方百計省吃儉用,三伏天一到,糧食還是吃光了。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苦日子已經到來了。

陳大每次找到一條金脈,他們并不能淘上多少天,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三五天,金脈就被他們淘完了。有時,陳大費了挺大的力氣,在山坡上找到一條流進小金河的金脈,他們拉開架勢淘金時,才發現已經被別的人淘過了。因為受到雨水和河水的沖刷,河底已平整如初,壓根看不出來。從春到秋,大金溝里有無數人淘金,分成若干個團組。淘金人最怕碰到淘金人,都希望自己搶個鮮,找到一處別人不曾來過的地方。一年年下來,這么多茬兒淘金人,前赴后繼地到大山里淘金,想找到一片處女地并非易事。

陳大經常領著大家伙,順著小金河的河岔口尋找金脈,小金河是由無數個山溪匯聚而成的,順著溪脈找,都是蠻荒之地。溪旁的蒿草遮天蔽日,古木茂林,在大山里轉悠大半天,都見不到一絲太陽。只因這里不曾有人來過,只要能發現金脈,都是豐沃的,順著溪脈,可以淘上幾天。收獲自然很可觀。

進入三伏天之后,陳大就帶著幾個人鉆進了一條山澗的溪流里,他們走了三天的路,要不是有條溪水從腳下流過,他們都懷疑自己與世隔絕了。好在他們沒有白折騰,陳大很快在一處山坡上發現了金脈,又順著溪流確定了位置。所有人都甩開膀子,俯下身子,恨不能一頭扎在溪水里,把含有金子的沙石都淘出來。雖然山外已是一年最熱的季節了,可他們在深山老林里渾然不覺。山頂上沖下來的溪水,涼得刺骨。他們在溪水里站一會兒,就有人抽筋了。最先抽筋的是三胖子,幾個腳趾蜷縮在一起,小腿肚子也扭曲變形了。他爹一聲娘一聲地叫著,爬到溪邊的草叢里,試圖用手去掰彎曲的腳趾,終是不能。還是陳大過去,叫過豆芽子,兩個人按著三胖子的腿,先是讓他把腿伸直,再去捋彎曲的腳趾。抽筋,他們所有人都經歷過,知道這滋味并不好受,三胖子大叫時,所有人都投來同情的目光??山鹈}肥沃,他們舍不得做一個多余的動作,都專注地埋下頭去淘金沙。

當三胖子停止呼喊時,大家都知道,他的抽筋暫時已經緩解。陳大扒開一片頭頂上的樹葉,向外看了看。遮蔽在他們頭頂上的樹葉之外,還有更多樹葉,他是在估摸世外的時間。然后沖三胖子說:今晚的飯由你來做。三胖子感激地沖陳大說了聲:謝謝大哥。

淘金人的命,都是生生死死熬過來的。一年中有大半年在一起,久了,雖不是一個姓氏,但情感卻如同手足。淘金人也有自己的江湖。在一伙淘金人中,不是拜干爹,就是磕頭拜成兄弟。陳大一伙也舉行過拜把子儀式。那是他們淘金后的第二年,又一次進山前。陳大在一個土堆上插了三炷香,他們六個人都跪在了土坎旁,俯下身子,就由陳大領頭說:高天厚土,老天在上。然后他們依據大小,報上自己的名字,再由陳大說:我們在老天面前,結拜成兄弟,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陳大、陳二、陳三本來就是自家兄弟,拜與不拜,都是一個爹娘生的。但另外三個人,二嘎子、三胖子和豆芽子卻不一樣,他們都是不同姓的外人。其實淘金人的心都是叵測的,經常傳出內斗的事,本來一伙人一起去淘金,結果出山時,就剩下三兩個人了。在深山老林里,是生老病死,還是發生意外,沒人能說得清楚。死因都是活人說的。古人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大部分淘金人,都是以家庭為結構,這樣最安全。

當年陳左岸和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的爹一起淘了幾十年的金。最早的金頭是葛大林。后來葛大林中風了,陳左岸成了這伙人的金頭。他們也是一個頭磕在地上,拜過把子的。沖老天爺發過誓之后,就齊齊地沖大金溝里喊:我們兄弟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同出同進。同出同進,這是淘金人最高境界了。

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都是父母潦草起的小名。山里的孩子不值錢,隨便起個名字,寓意就是好養活,老天爺都不會理睬。當他們的父親落下一身毛病,再無力進山時,兒子就接過了父親的使命,一個頭磕在地上,他們又成了兄弟,又一起同出同進了。

三胖子得到陳大讓自己做飯的指令之后,揮手叫過那只狗。黃皮子在暗無天日的深山老林里過活,也失去了往日的歡樂,正臥伏在一棵樹下打盹,人類表演淘金的生活它早就司空見慣了,提不起一點興致。它做了一個夢,正在啃一塊帶肉的骨頭,口水都流了出來。三胖子把它叫醒時,它還沉浸在自己的夢中,流著口水,莽莽撞撞地隨在三胖子身后,鉆進到老林子里。

沒有糧食的日子,他們只能靠野菜過活了,早餐是陳二準備的,隨便在林地里找些野菜,和水一起煮了,又撒了一些鹽巴。清湯寡水的野菜,吃到胃里直泛酸。在小金河淘金時,他們偶爾還能在深水里抓到魚,隔三岔五地吃上一次葷腥,算是補充體力了。但進了老林子里,沒有深水,只有又急又快的溪水,很難有魚了。三胖子想到了山里的蘑菇,他想采些蘑菇,生火烤著吃。一天怎么也得吃一次干貨。都是湯水,一兩天還可以,時間久了,他們的身體就垮了。他帶著黃皮子,鉆到一條山溝里,他用木棍探路,撥拉開草木,低頭尋找著蘑菇圈。在山里,凡是有蘑菇的地方,都會是成片的,被稱為蘑菇圈。他終于看到了一片蘑菇,生長在幾棵樹下,在雜草中透著白凈的身子,似乎就在等待著被采這一刻了。他脫下上衣,想用上衣把這些蘑菇兜著回去,可他剛一鉆進草叢,不知觸碰到了哪個馬蜂窩,一團蜂子轟的一聲炸了窩。蜂王沖向他,在他頭頂上蜇了一下,然后就有一群蜂向他俯沖下來。三胖子嗷嗷叫著,用衣服胡亂地撲打著。受了驚的蜂子,越聚越多,最后在三胖子耳邊嗡響成一片,很快,他的眼睛就看不見了,耳朵也失去了聽力。最后他連還手之力也沒有了,先是在林地里打滾,最后就抽搐成一團了。

黃皮子先是受到了驚嚇,慌張地躲到一棵樹后,目睹了三胖子被蜜蜂襲擊的過程,后來看到他倒在地上,抽搐成一團,最后就不動了。直到這時,它才醒悟過來,嘴里嗚嗚著,退到安全地帶,然后順著原路瘋跑回去。

陳大先是看到黃皮子抖顫著身子鉆出叢林,小聲地叫了一聲,又接二連三地大叫起來。陳大知道三胖子出事了,他放下淘金的簸箕,沖眾人說:三胖子,不好了。說完就從溪水里跳到岸上,沖黃皮子吆喝:快,帶我們去。黃皮子用恐懼的眼神望了眼陳大,壯著膽子,又掉轉身子,向林地跑去。眾人隨在陳大的身后。

陳大看到三胖子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面目全非的三胖子,赤裸著上半身,躺在地上只剩下抽搐了。剛才大戰一場的蜂子只剩下一小部分,在枝頭做盤旋狀。蜂群在攻擊對方時,放出自己體內的毒液,自己也將結束生命。它們是在用生命捍衛著自己的家園。

陳大大叫一聲,把三胖子抱到懷里,眾人也相繼著趕到了,他們也嚇壞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呆若木雞地立在那里。

還愣著干啥,幫一下我!陳大吼道。陳三和豆芽子上前,七手八腳地把三胖子扶到陳大的背上。陳大先是趔趄一下,很快站穩了腳步,向林地外奔去。他能感受到三胖子在背上已經氣息奄奄了。他一邊走一邊喊:快,要快。他不知自己要奔向哪里,快與慢又有什么意義。

他最后還是別無選擇地把三胖子安頓在窩棚里,這時林地間已經黑了下來。陳大俯下身子,把頭貼在三胖子的耳邊,他聽到三胖子的呼吸聲,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他找來一只碗,想給三胖子喂些水,倒進嘴里的水,又都流了出來。三胖子的頭,比平時大了一倍,五官也猙獰得不成樣子。所有人都靜默在窩棚門口,他們無計可施。以前,他們幾乎每個人都被蜂子蜇過,可從來沒有這么嚴重過。被蜇的部位腫脹三五天,最后也就好了。眼前三胖子氣息奄奄的樣子,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

陳大抱著三胖子,希望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漸漸涼下去的身體。到了后半夜,三胖子的身體還是徹底地涼了。陳大把耳朵再次貼到三胖子嘴前時,發現他已經沒氣了。

陳大用盡力氣喊了一聲:兄弟呀……

蹲在不遠處的黃皮子,被陳大的聲音嚇得一激靈,接著發出狼嚎一樣的聲音。眾人開始哭泣,人和狗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在夜半更深的深山老林里,像一出如夢如幻的皮影戲。

陳大帶著弟兄們,走出這片原始叢林,他走在前面,背著三胖子的尸體。為了讓三胖子在自己后背上能有個著落,他找了根繩子,把自己和三胖子系在一起。死了的三胖子,仍面目模糊,一副駭人的樣子。

他們蹚著腳下冰冷的溪水,兩旁的雜草和樹枝不時地牽絆著這幾個淘金人。所有人都默然無聲,只有他們的喘息聲和雙腳蹚過溪水的聲響。

經過兩天的行走,他們終于走到了小金河,地勢一下子就開闊起來,壓抑已久的他們,終于可以喘口氣了。

三胖子被安葬在小金河北面的一處山坡上,幾棵柞樹環繞。所有人默立在三胖子墳前,都沒有說一句多余的話,他們知道,三胖子的今天,也許就是自己的明天。所有的淘金人,都仿佛在生死文書上按了手印。這份生死文書是簽給自己的,也就是說,進山淘金是自愿的,不論發生什么意外,都是自己的責任,與他人無關。

自從三胖子走后,陳大總喜歡一個人獨處。收工后,躲在窩棚外的一個角落里,慢慢地從腰上解下半袋子金沙,裝金沙的袋子濕淋淋、沉甸甸的。之前,這個袋子從不離身,無論有多么潮濕、沉重,就跟它長在自己身上一樣。此時,他把它解下來,不錯眼珠地盯著它看。這個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牛皮口袋,恍惚間,是那么陌生,它不時地在眼前飄起來,吊在半空,悠悠蕩蕩的。更多的時候,它就臥在眼前,疊化出三胖子生前那張生動的臉。

三胖子從小長得腦袋大身子小,父親才給他起了這個名字。陳大還記得,小時候和三胖子等人一起上山采蘑菇、下河抓魚的情景。三胖子有一副好脾氣,不論誰欺負他,或說他幾句壞話,他從不惱,咧開嘴笑,還搖晃著他一只大腦袋,把耳朵堵上,一遍遍地說:我聽著,你罵個毛。

十幾歲開始,陳大進山淘金,后來成了這些人的金頭。每次進山時,爹都會把他拉到一旁,目光復雜地望著這一群半大孩子交代道:老大,你年紀最長,要照顧好這些兄弟們。他用力地點點頭,覺得肩上的責任就重了一些。爹又說:金沙淘多淘少點沒關系,你可得把這些人囫圇個帶出山呢。他又重重地點點頭。

爹當年淘金時,就是和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的爹在一起。爹是金頭,每年進山時,爹都要帶上這些人去鎮南關的土地廟里搞個儀式。無非是燒些紙,然后跪下,嘴里叨咕幾句“平安”“萬?!钡脑?。這是所有淘金人進山前都要舉行的儀式。他們一致認為,淘金是動了地氣,要向土地神賠罪。爹說到做到,每年初冬都會把進山的兄弟們帶出大山,雖然他們每個人都衣衫襤褸,蓬頭垢面。他們之間似乎都辨不清對方的面目了。吃苦受累這大半年,他們掏空了身體,耗盡了能量。經過一冬一春的休養,才漸漸又恢復到本來的樣子,他們又血氣方剛,一身力氣了,然后重整旗鼓再次進山。一年年一月月周而往復著。終于他們耗干了身體的能量,留下一身的毛病,只剩下半條命了。淘金人的命運,似乎已經注定,要么死在深山老林里,要么剩下半條命,茍活在這個世界上。

三胖子的爹,留下了哮喘的毛病,似乎他的肺在胸腔里悶爛了。每到冬天,連炕都下不來,只剩下拼命地喘息了。身子佝僂在一起,整個人就變成了一只風箱。

二嘎子和豆芽子的爹也沒好到哪里去,都患上了嚴重的風濕病,關節腫大,走起路來都困難。他們每個人手里就多了一雙拐,伴著篤篤的聲音在鎮子里相遇了,他們很少聊當年一起淘金的生活,淘金仿佛成了一場不堪回首的噩夢。眼下的生活又有什么可說的呢,只剩下半條命的他們,就是活著而已。他們聚在一起,把身體的重量靠在雙拐上,目光望向大金溝方向。他們的目光越拉越長,每個人都知道,那里還有吃苦受罪的兒子。他們嘴上雖然不說什么,都在為吃苦受累的兒子們提心吊膽。想著兒子的晚年,又會重復他們當下這個樣子,不知心疼自己還是心疼兒子了。

陳大捋著爹的命運,似乎把自己的命運看透了。爹當時為他張羅媳婦時,他心里是高興的,他在心里已經給自己做過計劃了,要是找到媳婦,他就要金盆洗手了。再也不進山淘金了,在鎮子里找個營生,陪著爹和媳婦,安生地過日子。不論貧富,只要一家人在一起,這就是活著的意義。他對馬菊紅自然是滿意的,可惜的是,她這么年輕,就是個寡婦身份了。想想自己的處境,他又能挑選什么呢?他不在乎她的身份,只要她能和自己過日子,他就心滿意足了。最后的結果讓他萬萬沒有料到,馬菊紅沒看上他,卻看上了老三。他有些失落,但很快就平復了自己的情緒,不論嫁給誰,未來都是他們陳家的人。能照料父親,給他們陳家續后,他也算是心滿意足了。

這次進山后,他盯著弟弟陳三,腦子里卻經常想起馬菊紅的樣子。結實的雙腿,飽滿的身子,一年到頭,紅潤著的臉龐。他一想到這,搖搖頭把馬菊紅的樣子在心里驅走。然后他就有些嫉妒、羨慕老三了。老三才二十一歲,就有女人愿意嫁給他,不出意外,他們這次出山,到了年關,爹該給老三張羅婚事了。到那會兒,老三就是有家的人了。有個女人陪在身邊,有人疼,有人愛,一起過日月,這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呀。

陳二每天收工回來,會縮在窩棚一角,他也在想著心事。他的心事總是和柳蔭巷里的春花有關。他只在進山前,匆匆忙忙地去了一趟柳蔭巷,碰巧遇到了春花接待他。那天晚上光線昏暗,屋里屋外,他甚至沒來得及仔細打量春花的長相。柳蔭巷的女人們,抹著很厚的脂粉,香氣繚繞,他先是迷醉在那香氣里,一團又一團的艷粉氣,幾乎讓他窒息。之前,他從來沒有膽子望眼柳蔭巷,從小到大,在他的觀念里,柳蔭巷就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小時候他玩耍都會繞開這個地方。有幾次,他遠遠地望過去,只見門前站立著一群花花綠綠的女人,她們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說笑著。他就在心里“呸”了一聲。柳蔭巷的女人換了一茬,又來了一撥,不論怎么換,他都認為,這是一群壞女人。對于母親,他是有印象的,他記得母親的名字叫杜小花,是個漂亮又溫柔的女人。只有母親這樣的女人才是好女人。后來母親失蹤了,父親每到開春,還要進山淘金。那時他還小,每次父親進山,父親都要把陳大、陳二、陳三叫到身邊,耳提面命地交代道:你們要自己生活,沒吃的了,就出去討飯。等我回來,再把人情還上。交代完這些,爹就又沉下臉沖陳大交代道:你帶兩個弟弟,離柳蔭巷遠一點,那里有毒。父親說這話時總是惡狠狠的。

陳二從那會兒就記住了,柳蔭巷是個有毒的地方。他一直繞著走,甚至沖那里望上一眼,覺得都是罪惡。

可他漸漸地大了,他長成了粗胳膊粗腿的小伙子了。柳蔭巷一下子鉆到了他的心里。每次他從山里走出來,吃幾頓飽飯,把頭發理了,換上新衣服,力氣又回到了他的身體里,他忍不住又去想柳蔭巷了。有事沒事他總是找機會從柳蔭巷門前走一走,每次經過,都會有女人大膽又軟著聲音道:這位小哥,過來玩一玩嗎?起初,他聽了這些女人挑逗的話,會臉紅心跳,頭都不敢抬一下。久了,他的膽子也大了一些,再遇到柳蔭巷女人這么喊時,就大著膽子望一眼她們。這些都是年輕女人,她們穿得花哨,抹著濃妝,尤其是嘴唇,抹得紅似火,艷艷的。他的心就又亂跳一氣。

去柳蔭巷是他早就有的愿望,終于在進山的前一天,不知哪里來的膽量,他沒頭沒腦地闖了進去。有了這次之后,他才意識到,記憶是有生命的。他只去過一次柳蔭巷,和春花有了一次云雨之情,就再也忘不掉那個叫春花的女人了。她的香氣,她的柔軟,還有她在他耳邊的輕聲細語……陳二不時地回憶著溫柔之鄉,就此來打發淘金的艱難日月。

陳三的向往要豐富許多。自從他和馬菊紅定親后,他的日子就是滿的。他有許多回憶,和馬菊紅在一起的日子,在熱氣騰騰的豆腐坊里,兩個人忙碌著,他們的目光不時地相遇,然后糾纏在一起。還有,他們的身體不時地相撞或者相擦,每一次,他的身子都麻酥酥的。他經常感嘆:有女人的日子真好。他帶著回憶和溫存又一次進山淘金,以前枯燥的淘金生活,鮮活了許多。以前淘金就是淘金,現在他每次淘到一粒金沙,都覺得珍貴無比。爹說過,今年的年底,就要讓他和馬菊紅成親了。以后就有屬于自己的小家了。他渴望擁有女人的日子。他對母親杜小花的印象是模糊的,母親失蹤時他還沒有記憶。自從有了記憶之后,他家就缺少女人。父親帶著他們三個孩子,一邊當爹一邊當娘。他從小到大,比任何人都缺少母愛和女人的溫存。

這次進山之后,陳三覺得自己渾身是勁,在他眼里小金河的水是清亮的,天更是藍的。每天,他的身體就像上了弦一樣,有力氣也有精神。漫漫長夜中,他經常在夢中笑醒。每次醒來,眼前還是馬菊紅的影子和氣味。心里就漾過一種巨大的幸福感。

馬菊紅

馬菊紅自從和陳三定親以來,從沒覺得日子這么踏實。到小金鎮兩年多了,她從來沒有一天踏實過。

她是隨父母一路向北逃荒而來的,離開老家那一年,她才十幾歲。家鄉大旱,已經連續三年沒有收成了。先是河水干了,井水也干了。最初娘帶她外出去討飯,每人一支打狗棍,一只討飯碗。三年大旱,又有誰還能吃飽飯呢?最早有一些大戶人家,看這些人可憐,還開門給他們一些糧食。隨著要飯人越來越多,在大戶人家門口排起了長隊,大戶人家索性閉門不出了,還放出了狗。

吃飯是人間的大事,吃不飽飯就會沒命,命都沒了,這些饑民們就沒有什么可怕的了。不知是誰先把大戶人家一直叫喚的狗給殺了,然后就沖進去,自己做主,開倉放糧。那些日子,整個鄉間群情激動,人們端著盆、碗,在大街上飛跑而過,這些人都是為吃大戶而來。搶空一家大戶,又奔下一家而去。有幾個吃飯砸鍋的家伙,還在人家放起了火。那一陣子,經常有村鎮冒起濃煙,像烽火臺似的,傳遞著一種不祥的信號。饑餓的村民是激動的,他們提著空盤、空碗,朝著冒著濃煙的方向奔去,所有人都知道,那里又有大戶人家了。

后來,日子殷實一點的人家都棄房而逃了,帶上全家的細軟。大災必有大亂,這是祖輩留給他們的名言。在大戶人家陸續出逃后,剩下這些更窮的人,連搶都沒有去處了。他們剩下最后一條路,就是逃荒。一時間,方圓幾百里受災的人們,拉家帶口,叫苦連天地向北移動。成群結隊的難民隊伍,走在寸草不生的干裂土地上,仿佛走進了洪荒。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是麻木的,他們眼神迷離,不知走到哪里才是盡頭。

一個又一個難民倒下了,他們都沒力氣掩埋,還喘著氣的人只剩下一個念頭,就是走下去,只要向前,也許還有一絲希望。他們搖晃著身子,夢游似的行走在末日的邊緣。

馬菊紅的娘,就是在這些逃難隊伍中倒下的。娘的身體早就掏空了,紙片一樣,輕飄飄地倒下,在干裂的土地上,吐著黏稠的沫子。她留給馬菊紅最后一句話是:要是有口吃的,有口水喝多好哇。說完,似乎夢見了吃的和水,臉上掛著渴望的笑,離開了他們。他們來不及悲傷,也沒有悲傷,覺得躺下了和饑餓貧苦再也沒有關系了。馬菊紅抓著爹伸出來的木棍,身子趔趄著,被爹拉扯著向前走去。爹的身子也薄了起來,以前爹在她面前,像山,也像塔,可現在似乎變了一個人。饑餓抽走了爹的筋骨和血肉。爹在馬菊紅的眼里變薄變小。她恍惚著,不知要是爹再倒下,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他們吃觀音土,吃樹皮,活著的愿望支撐著他們向北走來。越向北走,人越少,到最后,他們再抬頭回望時,已經看不見逃難的隊伍了。她隨在爹身后,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感到一陣清涼,這清涼讓他們的腦子清醒過來。他們看到了綠色,綠色就長在田地里,山野上。爹喉嚨深處發出咕嚕一聲響,似乎卡在喉嚨口的一件東西掉到了空空的胃里。眼見著,爹枯黃的臉上,漸漸滋潤起來。他們終于看到了一條大河,水歡實地流著。他們沒有氣力奔走了,是連滾帶爬地來到了河邊。他們不僅毫無顧忌地喝飽了水,還洗了一次澡,一路煙塵一洗而盡。那天晚上,爺兒倆就在一棵大樹下過的夜。早晨,他們是被鳥叫聲喚醒的。兩人睜開眼睛,愣怔了半晌,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再往前走,就輕松了許多。后來他們知道,他們洗過澡的那條大河叫遼河。過了遼河,他們不僅能在田地里尋到吃食了,偶爾路過有人家的村屯,也能討到飯了。馬菊紅知道,她和爹有救了,死不了了。直到這時,她才想起死在半路上的娘,麻木著的心又有了知覺,她蹲在一塊石頭旁哀哀地痛哭了一氣。為娘,為那些受苦受難的鄉親。

后來,爹帶她來到了一個叫大金鎮的地方,爹學著別人的樣子,用樹枝、樹葉、雜草搭起了一個窩棚。正值冬季,田野里白雪蒼茫,唯一的生計就是狩獵。爹沒有經驗,赤手空拳地跟著進山的人們去狩獵。和爹一起進山的人,有人扛著大抬桿(獵槍),還有人手里拿著夾子、套子,爹手里只有一支打狗棍。這支木棍是爹從離開老家起一直提在手里的。也是這支木棍牽引著她,一直走到了這個叫大金鎮的地方。

爹每天回來,都帶一些小野物,比如身子羸弱而落單的野兔,還有沙半雞什么的。不論多少,這也算能糊口了。爹已經打探清楚,這些在冬日里閑散下來的男人,都是淘金人。一到了開春,這些人就會成群結隊進山淘金了。爹得到的消息是,這些人也都是逃荒而來的。冬天打獵,春、夏、秋季進山淘金。有來得早的,在大金鎮已像模像樣地建起了自己的家,從窩棚里搬了出去,住到干打壘搭建的房子里。爹被人拉著去看過,回來后一邊搓手一邊說:人家住的才是房子,有火炕,炕里燒火,滿屋子都是熱氣。自此,爹就有了目標,一定要和這些早來的逃荒人一樣,住上有炕的房子。爹還和這些男人說好了,一開春,就隨他們去山里淘金??嘌嚼鄣?,干上兩年,就可以在大金鎮安個家了。

沒料到,他們的夢剛開始做,就被一件意外的事件驚醒了。那是一個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的傍晚。她在窩棚外,露天里燒了一鍋水,水開了一氣又開了一氣。她在等爹回來,爹一回來,不論帶回什么獵物,都要去毛剝皮,然后扔到開水鍋里煮。平時這時候,爹差不多已經回來了,把山雞或野兔扔到她面前交代一句道:丫頭,燒火吧??山裉斓€是遲遲不回,她站在一塊石頭上,向遠處眺望,一次又一次,結果都是失望的。她開始心煩意亂,當她又一次站在山頭上,伸長脖子張望時,她看到了鄰居大叔,身子趔趄著,身上背了不知什么東西,看樣子有些分量。她以為大叔打到了野物。早晨爹出發時,和鄰居大叔是前后腳走的。有時兩人也相約著一起進山。她跳下石頭,迎上去,沒想到,大叔也徑直奔著她走過來。到了近前,她才看清,大叔背上的是她爹。大叔彎下身子,把她爹從他肩上卸下來,他才說:你爹碰到熊瞎子了。

她再望爹時,爹已經面目不清,渾身血污。白天走時還好好的,怎么一下子變成這樣了?那天晚上,她呆愣了好久,才哭出了聲音。她就蹲在爹的尸體旁,一直哭到天亮。身后那鍋水,早就涼了,最后還結上了冰碴。

第二天早晨,她和爹的身邊圍繞過來許多人,人們低著頭,嘆著氣,說些“命苦”之類的話。還是昨晚背爹回來的大叔,立在她面前,悶著聲音說:別哭了,哭也沒用,把你爹發送了吧。

她又能用什么發送爹呢?窩棚里連個席子都沒有,只有一些雜草和樹葉。她又想到了逃荒路上,像紙片飄落的娘。她和爹沒有給娘下葬,他們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娘就成了孤魂野鬼。她和爹又向北走了許久,一直覺得娘跟在他們的身后,她一遍遍地回頭,卻什么也沒看見。卻仍覺得娘就在他們身后尾隨著。

娘成了孤魂野鬼,爹又不在了。她看著眼前破碎的爹,在心里發誓:一定要讓爹體面地入土為安??伤钟惺裁崔k法呢?

在老家和在逃荒的路上,她看過許多賣兒賣女的人家。把兒女的脖子后插上一根草,帶到人群前,這就是賣人的樣子。她想到這,轉身在窩棚上扯下一根草,拿著那株草來到了大金鎮的街上。她跪了下來,把草插到身后脖領處,然后低下頭。望著一雙雙在自己面前走過的腿,小聲地說:我要發送我爹,換一口棺材錢。后來她的聲音大了起來,也變得簡單起來,她只喊:一口棺材。

一圈人圍過來,端詳著她,又打聽到剛發生的事。人們都嘆息著,搖著頭離開了。大金鎮是這兩年才有的人氣,幾年前就是幾個逃荒人在一起搭建的窩棚,隨著人多了起來,一部分人做起了干打壘的房子,讓小鎮子有模有樣起來。大部分都是逃荒者、盲流,還住在窩棚里,他們別說幫助別人,就是自己糊口也是有心無力。

人們同情著馬菊紅,但都是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馬菊紅跪在十字街上,太陽升起時,拉長了她跪著的影子,插在她脖領后的那株草就像在她身體里豎起的旗桿。漸漸,她投在地上的影子在縮小,又和自己的身體重合在一起,又一次拉長。影子從左面又投向了右面,剛開始還有許多人看稀罕,不遠不近地站在她身邊,小聲地議論、指點著。后來就沒人了,偶有過路的人,側過頭,好奇地把她打量,重重地嘆了口氣,搖搖頭,一片凄苦地走了。

馬菊紅從早跪到晚,起初她的雙腿是有知覺的,慢慢地覺得有無數只螞蟻在爬,鉆在她肉里、骨頭縫里,整個身子貓咬狗啃地疼。再后來,她的雙腿就失去知覺了,胸還是在努力地挺起來,讓人更清楚地看到插在她脖子后的那株草。她在心里一遍遍地說:我要把自己賣了,給爹收尸,不能讓爹做一個孤魂野鬼。她只有這樣一個信念。眼見著日頭從東到西,差不多又要落到西山后頭去了,她開始焦急起來,想到還暴尸在窩棚外的爹,她的眼淚就止不住流了下來,先是三滴兩滴,最后就成串著落到衣襟和面前的土地上。又不知過了多久,一雙粉色繡花鞋在她眼里停住了,沒動,就那么停在她低垂的視線里。她慢慢抬起頭,又看到了一條綠色的褲子,再往上看,就是紅夾襖。她不用再看了,她知道這是大金鎮紅房子的老鴇陳花花。

她剛來大金鎮時,就聽說過紅房子。她還不遠不近好奇地去偷看過。她先是被這名字吸引了,看過之后才知道,那也是一排干打壘的房子,墻外被涂成了紅漆,遠遠看去,一排醒目的紅房子。她還知道那是大金鎮上唯一的妓院。老鴇陳花花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粉鞋、綠褲、紅襖,平時有事沒事都會手里拿一塊洗得干凈的手絹,在大金鎮上扭來扭去。大金鎮所有的人似乎都認識她,遠遠近近地和她打著招呼,一律稱她為陳老板。有人和她打招呼時,她總是一副羞怯狀,用手絹掩了口,沖人笑著,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別看陳花花是個女流,自己要照看一溜紅房子不說,還要管理手下十幾個丫頭。這些丫頭來源不一,有的從山外自己來的,也有逃荒到此無家可去的孤兒,一律都被陳花花收了,合在一起做皮肉生意。大金鎮上人多,淘金人進山后,南來北往各式做生意的、趕腳住店的客人也多。紅房子里外總是很熱鬧,生意興隆??诳谙鄠?,陳花花的男人,是附近土匪幫的老大。亂世出匪,大金鎮周圍的山里,有許多股土匪。大金鎮也經常鬧匪,一聲呼嘯,十幾匹馬,馬上端坐著手拿快槍的人。他們來匆匆,去匆匆。因為有一股土匪老大罩著,陳花花的生意總是順風順水。

陳花花出現在馬菊紅面前,兩人四目相視。馬菊紅心里是復雜的,她做夢也沒想過,陳花花會出現在她的面前。在這之前她想過,大金鎮不管是誰,只要能發送她爹,她是嫁人、做小、當牛做馬,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她要把自己賣了,有了身價,賣出去做什么,就不能由自己做主了。她千算萬算,也沒想到陳花花會出現在她的面前。

陳花花打量了她一番開口了:你真想把自己賣了?

她猶豫著點了一下頭。

你要賣個什么價錢?陳花花沖她笑了一下,很快又把笑容收斂到嘴角。

我要發送我爹,讓他有棺材入土。馬菊紅清醒起來,彎下去的身子,又振作著挺了起來。

你跟我去紅房子吧。陳花花剛收斂起的那抹笑,又一次在嘴角綻開了。

見到陳花花那一刻,她在心里就是排拒的。在她的印象里,哪有好女人去妓院的??伤谶@里跪了一天,脖子后那株草像長在她的身體里了,也沒有一個人過問、出價的。馬上太陽就要落山了,爹的尸首還在窩棚外躺著,她能等,可爹等不了。她別無選擇地點了點頭,雖然不很堅決的樣子,但頭還是點了。

陳花花走上前一步,把她脖子上那株草拔了下去,隨手扔在地上。她扭頭看著被遺棄在地上的草,就像看此時的自己。

陳花花上前把她拉起來,她費了好大的勁,終于站了起來,腿又貓咬狗啃似的疼了起來。她麻著半邊身子隨在陳花花身后,向紅房子走去。遠遠地看到了紅房子,在太陽余暉的映照下,那溜紅房子神秘輝煌。

在陳花花房間,她看到堆放在自己面前的五兩銀子,還有一張契紙。她不認字,陳花花就讀給她聽,五兩銀子,自己要賣給紅房子十年,在這十年每筆生意中,她們二八分賬。紅房子八,她二。十年后,還回賣身契,從此再無關系。

她別無選擇,抓過陳花花遞給她的五兩銀子,第一件事就是給爹下葬。有了錢,一切都變得容易起來了。她為爹買了一口棺材,在眾人幫助下,在后山梁上為爹起了墳。還有一個鼓樂班子,吹打著,增添了幾分凄涼和哀痛。

發送完爹,還剩下二兩銀子,她找了一塊布,縫在自己的內衣里,然后又一次走進了紅房子。陳花花很大方地讓她守孝三周,等爹出了“三七”再接客。當然,在等待的時間里,她也沒有閑著,在紅房子里認識了一堆姑娘,春花、春紅、百合、月季……因為她的名字就帶著“菊”,陳花花給她起了個花名叫“十月菊”。顯然,這名字就是她以后十年的代號了。

有一天,一個叫春紅的姑娘悄悄地告訴她,陳花花正在給她找客人。因為她是第一次,還能賣出個好價錢。沒了第一次,女人就不值錢了。后來,春紅又告訴她,客人給她找好了,就是鎮上金鋪里的牛掌柜。愿意花五兩銀子來破她的處。眼見著爹的“三七”就要過去了。迎接她的第一個客人,將是她不曾謀過面的牛老板。那天晚上,她幾乎一夜沒睡,蒙眬中總覺得有個陌生的男人粗野地向她壓過來,撕扯她的衣服。她幾次在睡夢邊緣驚醒。后來她坐起來,渾身是汗。她想到的念頭就是“跑”,她不知要跑向何方。她恐懼紅房子里的一切,更討厭這里的人。這些天,陳花花一直在教她接客之道。比如,怎么和客人打招呼,怎么微笑,上茶,又怎么送客,以及房事的一些常識。陳花花一再強調的,女人就是這個命,不被這個男人騎,就是被另外一個男人上。只要能生存,和誰睡不是睡呢?總之,女人就是被睡的命,睡多了,就成了職業。風吹不著,雨淋不到。衣食無憂,有什么不好的。她很難接受陳花花的洗腦,內心抗拒著,但嘴上又不能說什么。

每天入夜后,紅房子里漸漸來了客人,春花、春紅、荷花等姑娘又一擁而上,扭著身子,嘴里發出浪笑,變著法子,使出渾身解數想把客人往自己的房間里引……她看在眼里,難過又傷心。心想,以后這就是她的生活了,她幾乎要窒息了。噩夢一個連著一個。

那天凌晨,她悄悄地走出自己的房間,逃出了紅房子。一直逃到了后山坡上,找到爹的新墳,跪在墳前胡亂地磕了幾個頭,就向北方跑去。她不知翻過了幾座山,又蹚過了幾條河。三天后,她逃到了小金鎮。她跑不動了,覺得陳花花她們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這里,于是在小金鎮安頓下來,用逃跑帶出來的二兩銀子開了一家豆腐坊。

起初的日子并不安心,她總覺得陳花花會派人把她抓回去,她拼命地做豆腐,省吃儉用,希望自己多掙些銀兩,有朝一日,連本帶息地把欠陳花花的錢還回去,把自己的賣身契贖回來。

她為了隱瞞真實來歷,給自己編造了一個寡婦的身份。從到小金鎮那天開始,就打扮成一個寡婦的樣子,什么衣服老舊穿什么。她怕招惹是非,自己躲得越遠越好,要是有個地縫讓她鉆進去才好。她隱約覺得,陳花花和她的紅房子一定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紅房子成了懸在她頭頂上的一把劍一把刀,不知何時就會落下來。

狗頭金

陳三在溪水里尖叫一聲,驚恐萬狀地在水里俯下身子,似被什么動物撕咬了一樣。他終于從水里掙脫出來,雙手擎著一塊形如狗頭的石塊,石塊上有個洞,呈赤黃色。手一滑,狀如狗頭的石頭又跌到水里,濺起的水噴了他一身一臉,他又一次俯下身子,很快把那塊石頭撈了出來。

此時,已是夕陽西下,陳大帶著人收工了,陳二已經走到岸上。陳三走在最后,他又一次抽筋了,彎下身子去掰扭曲的腳趾,手就觸碰到了這塊石頭。他撲騰著身子,把它摳出來,離開水面后,僅看了一眼,石頭就又滑到水里。當他再一次把狗頭金狀的石頭撈出水面時,他的心就撲騰著。他忙三迭四地向岸上跑去,一邊跑一邊喊:大哥,你看,我撈到了啥?陳大一腳岸上一腳水里地原地扭過身子。他看到陳三手里的那塊石頭,眼睛頓時就瞪圓了。他迎著陳三過去,接過石頭,手一滑差點又讓它跌到水里。這塊形如狗頭的石頭,比想象的要重得多,陳大捧著石頭的手在抖,他水淋淋地上了岸。眾人都圍過來。陳二呼吸急促地道:怕不是狗頭金吧?陳三、二嘎子、豆芽子聽了,身子就打擺子似的不停地抖顫著。

沉穩的陳大,抱著石頭又向岸上走了幾步,把那塊石頭舉起來,沖著夕陽看了又看,最后又伸出舌頭,一邊舔一邊聞著。半晌,又是半晌,他突然啞著聲音說了句:真的是狗頭金呢。陳大說完,一下子把那塊石頭抱在懷里,跪在地上,也抖顫著身子,一迭聲地喊:老天爺開眼,我們的苦日子到頭了。

陳二突然把上衣扯開,胸脯急劇地起伏著。他奔來跑去,一時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只能用拳頭把胸脯擂得砰砰作響。

二嘎子和豆芽子兩人抱在一起,瘋了似的轉著圈,嘴里也一遍遍地喊:我們發了,苦日子到頭了。兩人一邊喊,還一邊流下了眼淚。

陳三小心地站在陳大一旁,等陳大沖著遠處磕完頭,湊過去,壓抑著聲音問:哥,真的是狗頭金?

嗯哪,一定是。陳大不知何時,眼里也泛出了淚花。

狗頭金對淘金人來說,是一場人人都會做的春秋大夢。狗頭金是天然形成的,有的如獸頭,有的如圓石,但以狗頭形狀為最佳。不認識的人,發現了都以為是普通的一塊石頭,被扔掉也是常有的事。陳大從小就聽爹講過關于狗頭金的傳說。爹還是小時候聽爺爺說過,在江東也有人發現了一塊狗頭金,從此就發達了,買房子、置地、開金礦、討小老婆。真實的狗頭金所有人都沒見過,只是相傳。陳大從小就做過一腳踩到狗頭金的夢,他沒踩到,卻讓陳三踩到了。這是啥,這就是命呀。他確信,這塊狀如狗頭的石頭,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狗頭金。他看了,也聞了,舔了,金子的氣味無一例外地都具備。雖然他之前沒有見過,可這塊狗頭金,和他夢里出現的一模一樣。把狗頭金捧在手里,起初的一瞬間,他以為是在做夢,狠狠地咬了自己的舌頭,他聞到了一股腥鮮之氣,那是血。他確信,自己不是在做夢。

那天晚上,五個人都擠在一個窩棚里,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自從三胖子被蜂群蜇死,另外一個窩棚只剩下二嘎子和豆芽子了。三胖子剛離開那幾天,二嘎子和豆芽子經常半夜醒來,總覺得自己的窩棚里冷颼颼的,他們身下的草,總是發出窸窣之聲。他們幾次爬出窩棚呼喚熟睡的陳大。陳大每次都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打著哈欠說:三胖子走了,埋在后山了,他回不來了。二嘎子、豆芽子將信將疑地又爬回到窩棚里,過不了一個時辰,兩人又驚醒,又屁滾尿流地爬出來。陳大無奈,最后把黃皮子叫過來,讓黃皮子睡在兩個人的窩棚前,又道:讓狗陪著你們睡。狗啥都能看見,要是有啥不干凈的,狗會叫。

黃皮子倒是沒叫,卻多了個毛病,深更半夜地在窩棚門口,很興奮地玩耍,它不像是自己在玩,而是有人在逗弄著它。它興奮得上躥下跳的。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以前的黃皮子,總是和人們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更多的時候,黃皮子會離開他們的視線,消失在山里。它是在為自己尋找吃食,山果、野鳥什么的,都是它的吃食。黃皮子從來不吃獨食,有時逮到山兔、野雞,總是會興沖沖地叼回來。人們喝湯吃肉,把剩下的骨頭丟給它。狗從來不嫌棄,心滿意足地吃了,晚上仍然警惕著為熟睡的人們站崗放哨。一連幾年了,都是如此。黃皮子讓他們躲過了山洪,還有野豬的侵襲。不僅如此,黃皮子還給他們的寂寞生活帶來許多樂趣。比如每天收工,黃皮子都跑前忙后的,不知從什么地方叼來一根干樹枝,有時還能叼回來幾只鳥蛋,它經常給人們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有它在,他們睡覺總是很踏實。不論外面刮風下雨,一想起黃皮子在,他們都能安然入睡。

黃皮子在二嘎子和豆芽子的窩棚前折騰一氣,然后就安靜下來,半立起身子,把兩只前腿合在一起,沖黑咕隆咚的遠處,拜上幾拜,然后一切就都安靜下來了。重新回到自己的地方,趴下來,好像什么也沒發生一樣。

二嘎子和豆芽子就擠在窩棚里,小聲地議論著。豆芽子說:剛才黃皮子和誰玩呢?二嘎子就縮著身子,上牙磕著下牙說:還能有誰呀,一定是三胖子回來了。豆芽子聽了,也縮緊身子,不由得往二嘎子身邊擠了擠道:說得是呀,剛才它玩得那么帶勁,就像有個人陪它玩一樣。二嘎子就干著聲音說:三胖子是舍不得離開咱們呀。

豆芽子聽了這話就哭泣起來,他屈著身子,跪在草上,一邊磕頭一邊說:三胖子,真的是你嗎,你別嚇唬我們。你活著時,咱們無冤無仇,你是被蜂群蜇死的,不是我們害你的。

二嘎子也跪下來,哆嗦著說:是呀,三胖子,平時我照顧你最多,每次做飯,都給你留點干的。你就別害我們了,我們害怕呀。

第二天,兩個人就把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沖陳大等人說了,陳大不說話,立在小金河里,目光望著后山坡上三胖子墳的方向,似自言自語地說:三胖子,該給你燒紙了??伤麄兲越鹑擞帜睦镉屑埬??埋三胖子那天,陳大讓陳三找了些干樹葉子,在三胖子墳前燒了。陳大就含著淚說:三胖子,我們欠你的,等出山,第一件事就到鎮子十字路口給你燒紙。你別心急呀。

黃皮子每天晚上還是在窩棚前上躥下跳地玩耍,像遇到熟人一般。陳大最后狠下心,帶領他們又換了一處淘金的地方。這件奇怪的事才暫時停止。

一切恢復到之前的樣子,不久,陳三就鬼使神差地踩到了這塊狗頭金。他們晚飯都沒吃,擠在一個窩棚里,每個人都很興奮,雙眼灼灼地放著奇光。此時已經進入秋天了,樹上的葉子紛紛地落了下來,不僅落到地上,也落到小金河里。每天他們下河淘金時,都踩在落葉上。他們知道,再刮幾場風,山里樹上的落葉就會光了,然后飄下一場雪,小金河就封凍了。到那時就是他們出山的日子了。

五個人亢奮著,窩棚外的黃皮子倒是出奇地安靜,它把頭伏在地上,瞇著眼睛,耳朵卻靈醒著,它能聽見幾百米外細微的響聲。一旦有危險,它就會通過吠叫,給自己壯膽,也是通知主人。

此時,它聽見窩棚內豆芽子說:老大,咱們以后再也不受窮了,有了狗頭金咱們就都能過上好日子了。

它還聽見二嘎子說:老大,咱們這狗頭金怎么分,還是和以前一樣嗎?

半晌之后,它聽見陳大清清嗓子說:那是當然,咱們都是兄弟,一個頭磕在地上。血不親人還親。

豆芽子吧唧幾下嘴,囁嚅著又說:老大,要不這樣,狗頭金是陳三哥先發現的,分的時候,就多給他一份吧。

陳三說:按咱淘金人規矩來,二一添作五,我不能多要那份。三胖子那份不能少,他人不在了,可他還有娘呢。

眾人都沉默起來。陳大把腰上的金袋子解下來,和往年比收成差了一些,只有小半口袋,濕漉漉地掛在腰上。他把金袋子解下來,放在一旁,人似乎就解脫了。他提起金袋子,又看了眼懷里抱著的那塊狗頭金,金袋子在他眼里就一文不值了。

突然,他在暗夜里說:記住今天這個地方,順著這個地方向上游走,一定會有一座埋著金子的山。

陳大的話是有道理的,相傳,狗頭金都是從含有金礦的山里滾落下來的。狗頭金是自然形成的,經過多年變遷、風化,某一塊金石從山里滾落下來,這座山就是金山。一旦開礦,那可是成色一等一的上好金礦。

陳二說:哥,讓我也抱一會兒狗頭金吧。沒等陳大同意,他就從陳大懷里把焐熱的狗頭金抱在了自己的懷里。

豆芽子細語著說:大哥,咱們明年開春還來淘金嗎?

他這話一說,似乎提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慮。所有人都提起了興致,在暗處伸長脖子,望向陳大。

陳二在狗頭金上拍了一下,暗夜里發出一聲脆響,他伸了下腰說:誰愛來就來,反正我是不來了。咱吃苦受累為了啥,還不是為了過上好日子。他說這話時,又想到了柳蔭巷里的春花,他太想春花了,真想再一次躺到春花懷里,進入溫柔之鄉。

二嘎子也說:就是,我們發財了,再也不當淘金人了。我們要過好日子,蓋大房子,在小金鎮做買賣,干啥都比咱淘金人好。

陳三沒有加入議論的隊伍,他想到了年底就該和馬菊紅成親了。兩人之前就商量好了,兩人成親后就一起開豆腐坊,天天廝守在一起,在蒸騰的豆香中,呼喊著對方的名字,這樣的日子才有盼頭,才是日子。有了狗頭金,他不知自己能分到多少,反正他知道,他們淘十袋金沙也抵不上一塊狗頭金。到那會兒,他們就真的發財了。他要把豆腐坊擴大上一倍,和馬菊紅一起做豆腐,過日子。他想到這兒,在暗處咧開嘴笑了起來。

咱們不要再淘金了,應該馬上出山,萬一被別的淘金人知道咱們挖到了狗頭金,怕是這個山都出不去了。這是陳二的聲音。他說完這句話,死死地把狗頭金抱住,似乎劫匪就在窩棚外。

是呀,大哥,咱們明天就出山吧。陳三心虛起來。小著聲音說。

二嘎子趁勢說:我們淘金,這狗頭金誰來看守?

豆芽子也說:有了狗頭金,我們淘多少金沙都抵不上它。

眾人在討論著嚴肅而又現實的問題。

窩棚外的天縫里,露出一片曙光時,陳大下了決心:天一亮就出山。他的決定,得到了所有人的贊同。他們議論著、興奮著,在曙光來臨之際,香甜地睡著了。

消 失

一個人時的陳左岸,總是一副沒著沒落的樣子。孩子們進山淘金后,農忙一過,他每天都會蹣跚著走到大金溝的三岔口,站在高處,向溝里張望著。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三個兒子。淘金人的生活他太了解了,自己淘了半輩子金,九死一生,落下滿身的病痛,他還是囫圇個回來了,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同一批的淘金人,有許多再也沒有走出大金溝,尸骨就此留在了那里。

這一陣子,陳左岸的眼皮子一直跳個不停,他總是覺得要有事情發生,但又猜不出到底是好是壞。他只能一遍一遍地走出家門,站在高崗上,向大金溝方向一次又一次張望。他的身子和身下的石頭似乎連在了一起,泥雕石塑一般。

大金溝里有著他太多的記憶。杜小花生完陳三那年春天,他又一次帶著一群兄弟進山了。杜小花抱著孩子相送,陳大、陳二一左一右地立在杜小花身旁。師父葛大林拄著一支木棍,立在杜小花的身后。

經過幾年的將養,葛大林的身體已經有所好轉了。他先是能自己從炕上爬起來,掙扎著身子扶著墻走出門來,他已經在炕上躺了幾年了,身子虛得不行,動一下就汗流不止。好在他蒼白的臉上已經有了血色。這一切都歸功于陳左岸。他在淘金的日子里,沒忘記同時給師父采些草藥回來,這些草藥的名字都是郎中教的。每年從大金溝出來,除了腰上系著半袋子金沙外,他懷里抱著的就是那些草藥了?;貋砗?,第一件事就是把這些草藥晾曬在院子里,然后洗凈,熬藥。葛大林的家里便又彌漫出濃重的草藥氣味。年復一年,從來沒有間斷過。

陳左岸出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服侍師父葛大林。大半年不見了,葛大林似乎也在想念陳左岸了,含混地招呼著,讓他靠自己身邊坐下,抖顫著還握住陳左岸的手,讓他講這半年來淘金的事。陳左岸就跳躍著思緒,把這半年發生的事講給葛大林聽。比如,有一次他們正在淘金,山上滾下來幾塊大石頭,橫沖直撞地向淘金的他們砸過來,他大吼了一聲:散開。幸虧他們跑得快,滾石沒有砸到他們。后來,他們就不再敢在那個金帶上淘金了。他們認為自己動了山神的氣。還有一次,他們正在小金河里淘金,大太陽正在當頂上曬著,突然上游發了山洪,整個山谷轟鳴一片,他們不知發生了什么,立在那里,傻了一樣地看。當發現洪水兜頭而下時,他們淘金人就被沖散了。所幸他們都爬上了岸,在下游十幾里路的地方,又重新相聚了……陳左岸講述的這些,其實師父葛大林都經歷過,無非是讓陳左岸又重新演繹一遍而已。每每陳左岸講述淘金生活時,葛大林的眼里都會冒出一種像火花一樣的東西來。他知道,師父不甘于像半個死人似的終年躺在火炕上。

他記著師父的好,要是沒有師父,就沒有杜小花和生出來的三個孩子。陳大出生時,陳左岸猶豫著找過葛大林,當時屋里就只他們兩個人。陳左岸蹲在師父的炕前,拉過師父的手,一邊摩挲一邊說:師父,孩子生了,是個男孩,就讓他姓葛吧。以后你就把他當成親生的。他說完這話,感覺到葛大林的手指在他手里抽搐了幾下,師父又用盡渾身力氣搖著頭,嘴里發出含混不清的抗拒聲。陳左岸知道這是師父不同意,便順從著說:那就讓孩子姓陳,他是老大,就叫陳大吧。葛大林不掙扎也不說話,目光落在他的臉上,淚無聲地流下來。從杜小花懷孕那天起,陳左岸就知道,師父和杜小花這么多年沒生孩子,毛病不是出在杜小花身上,而是師父。

后來陳二又出生了,他又一次找到葛大林,又一次征求著孩子姓氏,當然又一次遭到了葛大林的拒絕。那會兒葛大林的病已經有了些起色,能蹦出一些清晰的字來了。師父說:不,姓陳,是你的孩子。這回輪到陳左岸流淚了,他一邊哭一邊說:師父呀,我的兒子就是你的兒子,你這是何必呀。咱們以后老了,得留個后,摔喪盆,燒紙錢,墳前得有個人哭幾聲吧。

葛大林的目光堅決,不可更改的樣子。陳左岸不知師父心里想的是什么。他只能依順著師父的話。

直到陳三出生,他跪在師父的頭前,幾近哀求了。他一邊哭泣一邊說:師父我求你了,我和小花商量好了,再也不生了。老三就隨了葛姓吧。師父,你不能不留一個后哇。

葛大林仰躺在炕上,他的目光像一口深井,正冒著寒氣。陳左岸望著葛大林的眼睛,沒再敢說話。把涌出來的淚水又憋了回去。他從來沒有見過師父用如此的表情這么看自己。葛大林掙扎著坐了起來,倚在墻上,喘息著說:是你的就是你的,我葛大林不是那種人。說到這兒,師父的態度又溫和下來:左岸,我謝謝你。沒有你,我活不到今天。師父把頭抬起來一些,似乎怕眼窩子里的淚水流下來,接著又說:左岸兄弟,委屈你了。這幾年,是你里里外外把這個家撐了起來。以后我會報答你的。

陳左岸不知說什么好了,他在內心里,是感激師父的。在無路可去時,師父收留了他,讓他成為一個淘金人,師父又規劃著讓他有了一個家。后來,他又有了杜小花。一口氣為他生了三個兒子。他已經在心里發過誓了,他要一輩子養活這一家人。在小金鎮里,三個孩子、三個大人生活在一起,顯得新奇,許多人都試圖打探他們生活中的細節??伤l自肺腑地認為,他們就是一家人。那么熟悉,又那么親密。

最初杜小花走進他的房門時,他是抗拒的,甚至還帶有某種的罪孽感。漸漸地,他覺得杜小花就是自己的女人,師父就是自己的兄長,親骨肉。這一切,似乎上輩子就是這樣,老天早就安排好了。

隨著葛大林的身體逐漸恢復,從能坐到炕沿邊上和他說話,到最后又能拄著木棍來到院子里,陳左岸開始有些焦慮了。他意識到,照這個速度,師父最后一定能扔掉手里的木棍,會恢復成以前那個生龍活虎的男人,到那時,他和杜小花又算什么?但圍在杜小花身邊的三個孩子,讓他焦慮的情緒又緩解了一些。心想,自己的兒子畢竟是有娘的。以后的日子他不敢想,也不能想。有許多個夜晚,他又想起師父最初收留他那兩年,他就睡在師父臥室門外的廚房里。師父的身體健壯如牛,和杜小花在炕上發出的聲音,現在想起來,都還是那么令他羞愧。

陳三出生后不久,他又一次進山了。送行時,師父拄著棍子,一直把他們送到大金溝的山口。師父頭上還冒出了一層虛汗。那一次,師父什么也沒說,用異樣的目光望著他們。他停在師父面前,小聲地說:師父,你還有什么交代的?師父沒說話,揮了一下手。他們結著隊,在師父的注視下,一步步向山里走去。前面再轉個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回了一次頭??匆妿煾溉匀徽驹谠?,手搭涼棚望著他們。他心里一熱,大聲地喊:師父,你快回去吧。小心著涼。

那一次淘金的大半年時間,他從來沒有那么焦慮過。一會兒想到杜小花,又一會兒想起三個孩子,還有師父。家里的一切,總是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走過。

那一年,深秋季節剛到,山里的樹葉變黃,還沒來得及落下來,他就動員著這些淘金的兄弟們出山了。他心里從來沒有這么迫切過,晝夜兼程,終于,一天天蒙蒙亮時,他們看到了小金鎮。太陽初升時,他終于回到了小金鎮。他先跑到自己家里,推開門,果然是冷鍋冷灶。他有種不祥的預感,以前,他每次淘金回來,家里總是井井有條的,鍋總是溫熱著的。因為有杜小花在,她伺候完師父,哄孩子睡下,總會到這里坐一坐,抹把房內的灰塵,給灶里添一把柴,讓房子有生氣。他轉身出院,又向師父家跑,兩家隔得不遠。他推開外門,一片蜘蛛網掛在他的臉上,他站在院子里喊:杜小花。沒人應他,他又叫了一聲:師父。便推門沖了進去。師父屋內和他家一樣,冷鍋冷灶,滿屋的灰塵,看樣子已經很久沒人住了。他轉頭又沖了出來,站在院里:天哪,老天爺呀。他的擔心得到了應驗。

他的后背上流出的汗把他的衣服都浸透了。過了一會兒,鄰居三嬸抱著陳三,牽著陳大、陳二,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他才知道,師父和杜小花已經離開小金鎮兩個多月了。他們把三個孩子送到鄰居三嬸家照看,說是葛大林要去大金鎮看郎中。留下些錢,讓三嬸照看幾天孩子。結果,兩個人就再也沒能回來。

那一年,陳大五歲,陳二三歲,陳三一歲。

那年冬天,他瘋了一樣尋找著師父和杜小花。整個小金鎮的人都知道,葛大林和杜小花走了。許多人看見陳左岸,懷抱一個,手牽兩個孩子,著魔一樣尋找著杜小花和葛大林。

陳左岸為此還去了一趟大金鎮,他翻山越嶺地來到大金鎮,在大金鎮尋了半個月,連葛大林和杜小花的影子也沒看到。他只能落魄地回到了小金鎮,那個冬季,他幾乎什么也沒干,一直在尋找失蹤的兩個人。直到又一次春暖花開了,又到了淘金人進山的季節。在這半年的時間里,他逐漸明白,葛大林和杜小花不會再回來了,只給他留下三個不懂事的孩子。三個孩子還需要他養,他是個男人,不能退縮,他還得去淘金。于是,他又一次找到鄰居三嬸,把三個孩子留給了三嬸,還有他身上所有的銀兩。三嬸成了三個孩子的奶娘。

那幾年,他拼死拼活沒命地淘金,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把三個孩子養大。漸漸,先是陳大能隨自己進山了,接著又是老二、老三,直到這時他心里才松了一口氣。

他看著三個漸漸長大的兒子,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孩子們的娘——杜小花。他不明白,杜小花為什么不辭而別。

歸 途

陳大帶著這伙淘金人,還沒落雪就準備出山了。他們出山前集體來到三胖子墳前。陳大把身后沉甸甸的包袱解下來,放到三胖子面前,自己先跪下了,又示意幾個兄弟也一起跪下。幾年前他們一起進山前,是磕過頭,拜過把子的。論年齡,三胖子和陳三同歲,生日卻比陳三小兩個月,排行老五。平時他們就稱呼三胖子為老五。陳大把包袱皮打開,露出里面的狗頭金。陳大就哽咽著說:老五,這是狗頭金,又大又沉。按規矩,也有你一份。你不在了,還有你娘。說完把包袱皮又層層系上,甩在身后,下了力氣在胸前系好。他再望著三胖子這座孤孤單單的墳時,眼淚就止不住流了下來,唏噓著又說:老五,我們走了呀,怕在山里夜長夢多,我們出山就把狗頭金變賣了。你的那一份,我會給你娘送去的。

跪在陳大身邊的幾個人,似乎都動了情,他們知道,這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再次進山了。這幾天,他們議論最多的話題是,這塊狗頭金到底能賣個什么價錢。議論來議論去,總之會是一筆不菲的數字,那時,他們人人都會有錢了。有了錢誰又肯再來淘金呢,苦累他們早就領教過了。他們是在拿命換這份血汗錢。大金溝也許就此永別了,想起幾個月前和三胖子一起進山的情景,每個人心里都難過起來。陳三抓了把三胖子墳前的草掏在懷里,發誓說:五弟,等我們都安穩了,一起把你接出去。豆芽子也學著陳三的樣子,抓一把草放在懷里,信誓旦旦地說:五哥,到時我把你背回去。豆芽子在這些人中年齡最小。只有十九歲。

陳大帶著幾個兄弟,順著小金河向山外走去。小金河從東向西,順著大金溝的山勢,不知彎了多少彎,又折了多少折,一直流到山外,流入黑龍江里。山里有許多溝岔,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稍有不慎就會迷路,只有沿著小金河,不論怎么拐彎,又怎么消失在叢林山谷中,只要找到它,他們就一定能平安地走出大山。他們從淘金第一天,就記住了小金河,這條河成了他們心中的地標。

陳大不擔心如何走出去。今年和往年不一樣,他們是第一撥走出大金溝的淘金人,雪還沒有下,山上陰面的樹叢樹葉還沒有枯黃,仍然綠著,雖然早已無精打采,還透著幾分秋意。以前,他們出山時,遠山近樹早已不見樹葉,幾場雪一落,漫山遍野,早就是白茫茫一片了。

狗頭金在他后背上早就焐熱了,沉甸甸的,讓他感到心里踏實。他早就聽老輩淘金人說了,狗頭金是無價的。幾斤重的狗頭金,要經過千年萬年的修煉才能長成。狗頭金不僅是有價值的,它還預示著好運。上億上萬年形成的金石,讓他們碰到了,本身就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自從擁有了這塊狗頭金,陳大的心一下子就敞亮起來。以前他的心情可不是這樣,又高又陡的山,夾著一條小金河,他們抬頭是山,低頭是河,天天如此,心底里就生起許多厭倦和絕望。久了,會讓人郁悶。他以前就見過一些淘金人,把自己憋瘋了,赤著身子在山谷里跑來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喊叫。爹當時就悶著聲音告訴他:這人瘋了。寂寞、勞累、壓抑,早就讓他們每個人瘋了一遍。爹當時教他們多想山外的事,他們就一遍遍地想,甚至做夢夢到的都是山外美好的一切。有了這樣的想象,他們的心情就好過了一些。

每年進山之前,看到雪一點點變薄,柳樹枝一點點變軟,所有淘金人心情都是沉重的,離出發越近,這種心情越嚴重。直到出發那一天,還是硬著頭皮背上行囊出發了。一走到大金溝溝口,看到群山,他們的心才會定下來,淘金是他們的出路,辛苦半年,換來另半年的安逸。這就是淘金人的命。他們認自己的命。

可自從有了這塊狗頭金之后,所有人的心都發生了變化。陳大是這些人的老大,平時,他說一不二,所有人都聽他招呼。這是淘金人的規矩。他發現,自從有了狗頭金,陳二、陳三、二嘎子、豆芽子,似乎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主意。他原本還想和往年一樣,落了雪之后,再悄沒聲地出山。所有人都不同意陳大的決定。有天晚上,陳二和二嘎子把淘金的工具,都偷偷地扔到了山崖下。他們連淘金的工具都沒有了。陳大只好做出出山的決定。

一只狗,五個人,順著小金河一側的岸邊,輕裝向前走著。他們沒了工具,只有進山時的行囊。每次進山、出山,都要走上十天半個月的,他們還要夜宿,行囊只能帶在身上。山里不比山外,冷得很,在這個季節里,晚上不蓋被子,會凍得睡不著。

黃皮子走在幾個人的最前面,一副老馬識途的樣子。黃皮子是條老狗了。隨著他們進山、出山,一進一出中,它慢慢變老了。

爹最后一次出山時,把淘金工具交給了陳大。再次進山時,爹腳步蹣跚,把陳大一伙人送到門口,再也不往前走了。黃皮子好一陣猶豫,不知自己該和誰走。爹把它叫過來,拍拍它的腦袋說:你去吧,平時機靈點,保護好你這些哥哥們。黃皮子似乎聽懂了,不舍地和爹告別,隨著陳大一伙人往山里走去。

半年之后,它每次出山,和人一樣地興奮。見到爹總是熱情地撲上去,激動得渾身發抖,到了山外,就是它的世界了,它總是要找到熟悉的同伴瘋玩幾天,一次次跑到它的領地里,用一泡泡狗尿做著記號,宣誓自己的歸來。

狗興奮著,在前面奔跑出去,又跑來,它一定是嫌人走得太慢。一行人卻沉默著,誰也不說話,他們所有人的目光不停地落在陳大后背的包袱上,鼓鼓的一坨,那是狗頭金。他們不時地抬頭望一眼狗頭金,心里就異樣起來。

在一處休息地時,二嘎子湊到陳大身邊,笑著說:大哥,你歇一會兒,讓我背會兒狗頭金行不?陳大沒說話,把腰間半袋子金沙解下來,遞給二嘎子。二嘎子明白,這是陳大不肯。淘金人有淘金人的講究,只有這伙人的老大,才有分配權。淘的金子,在老大身上,這是身份的象征,也是權力的象征。二嘎子討了個沒趣,但還是把那半袋金沙仔細地系在腰上。如果放在平時,他連拿這半袋金沙的權力都沒有,只能遠遠近近地看著金沙的袋子在陳大腰上晃蕩。最初金沙撈出來時,水淋淋地裝在皮口袋里,皮口袋上不斷地向外滲著水珠。日子久了,水珠沒了,皮口袋上還是濕漉漉的。他們一直走到山外,走到宋金柜的金鋪門前,陳大才慢條斯理地從腰上解下裝金沙的口袋,用力地蹲在宋金柜的面前,底氣十足地說:掌柜的,稱金沙。宋金柜拿過秤盤、秤砣時,陳大還會追加一句:沙干,金足。有時買賣金沙的人,因為金沙濕干會起爭執,為了斤斤兩兩,爭得急赤白臉。陳大從沒和宋金柜的發生過爭執,從爹那會兒就是。陳大在宋金柜心里有信譽。

那大半口袋金沙,從二嘎子腰間又到了豆芽子腰間,還有陳三的。每個人都爭搶著當一回淘金老大。不論裝金沙的袋子系在誰的腰上,每個人都會挺起胸脯,甩著手,一副淘金老大的樣子。要是放在平時,他們連想都不敢想。這半袋子金沙,是淘金人的命,一家老小所有的用度開銷,都指望這半袋金沙了。

唯有陳二不爭不搶,他看著陳三和二嘎子、豆芽子輪流爭搶把金沙系在自己的腰上,跟靈魂出竅了一樣,目光飄飄忽忽。下午,幾個人坐在一個干爽的地方打尖時,陳二還是這個樣子。他的目光定在遠處,散亂著。陳三上前,用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都沒能讓陳二的目光收回來。陳大就伸出手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陳二才收回目光,不認識似的望著陳大。

陳大就說:老二,你魔怔了?

陳二搖搖頭,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

陳大就拍一拍抱在懷里的狗頭金說:只要出山,咱們每個人都能娶得起媳婦了。

二嘎子和豆芽子就咧嘴笑,一副憨憨厚厚的樣子。

陳大又暢想著說:小金鎮沒女人,咱們就去大金鎮,讓劉媒婆多跑幾趟。說到這兒,陳大還咽了口口水,瞇著眼睛望著天邊說:我估摸著,狗頭金不僅能讓我們人人有媳婦,下半輩子的日子都不用發愁了。

陳大的又一次暢想,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飄忽起來,他們像喝醉了酒,既興奮又胸懷遠大。一時間世界上所有的事都是小事,所有曾經的苦難,都變成了眼前的幸福。

晚上,一行人夜宿在一片亂石崗上。自然的聲音鋪天蓋地把他們包裹了。不遠不近的地方,飄動著幾簇磷火,那些磷火忽遠忽近。

二嘎子和豆芽子兩個人擠在一處,扯了一條被子,蓋在頭上。他們一直以為,那些飄蕩在眼前的磷火就是冤死的魂,跟著他們在尋找回家的路。以前,他們每次出山時,也能見到這些鬼影一樣的磷火,一飄一蕩,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相隨著。從有淘金這個行當開始,不明不白死在大金溝里的淘金人,多得都數不過來。每次他們都躲著走,不知誰告訴這些淘金人,碰到孤魂野鬼,最好別讓它們纏上,一旦纏上,它們一直會跟隨你回到家里,以后的日子就別想過好了。

陳三看見磷火就想起了三胖子,他一直認為,跟在他們身前身后的磷火是三胖子。三胖子和他同歲,兩人一起在小金鎮長大的。陳三懂事時,就被爹寄養在鄰居家里,他經常吃不飽飯,餓得眼冒金星。有幾次和三胖子幾個小伙伴玩著就餓昏了過去。每到這時,三胖子就跑回家,再出來時,手里就會多半個餅子,或一個菜團子。三胖子的爹也隨大家一起進山淘金了??伤依镉心?,不論吃好吃歹,總能填飽肚子。在陳三幼小的記憶里,三胖子就是他的救星。一直到兩人長大,又一起進山淘金,兩人幾乎形影不離。三胖子意外離去,讓陳三傷心不已。埋三胖子時,他就發誓,有朝一日,一定帶三胖子回家。他知道三胖子膽小,自己留在深山老林里,一定會害怕。

望著如影隨形的磷火,陳三堅定地認為,一定是三胖子的魂。他和二嘎子、豆芽子不一樣,不僅不害怕,還覺得親切。有幾次,他覺得那簇磷火已近在咫尺了,就在眼前伸手可及的地方飄呀飄。他伸出手欲去抓,可磷火像空氣一樣輕飄,他一伸手,磷火就飄遠了。他真想把磷火抓在手里,揣在兜里,帶三胖子一起回家。有幾次,他面對著近在咫尺的磷火,喃喃自語道:三胖子,你跟著我走,等回到小金鎮,我把你送到家里去。眼前的磷火似乎聽懂了,在他眼前停了下來,做出一副聽話的樣子。他又說:你娘一定想你了。陳三說到這,聲音就哽咽了。

陳三這是第一次面對生死,還是好朋友三胖子,凄慘地死在了自己的面前。之前陳三聽過許多生死的故事,這些人和事離他還很遠,就是當個故事聽聽而已。三胖子的離開讓他第一次懂得了生死。他意識到,原來命這么不值錢,好端端的一個人,就被一群蜂子給蜇死了。從此,他有了兩件永生難忘的事,一個是三胖子的離開,一個是被母親拋棄。

他對娘沒有一星半點的印象。人們都說,在他還不到一歲時,娘就和姓葛的男人走了,離開了小金鎮,不知去向何方。在他的記憶里,每年爹從山里出來,第一件事就去找娘,穿著一種叫靰鞡的鞋,背著褡褳。褡褳里裝著干糧,準備好這一切之后,爹就一臉嚴肅向他們告別了。陳大帶著陳二和他,經常到鎮口去等爹回來。陳大和陳二對娘是有記憶的,在兩個哥哥的描述中,娘是一個勤勞、善良、美麗的女人。院內屋里總是收拾得井井有條,不論家里還有沒有糧食,每到吃飯時,總能讓他們吃口熱乎的。就是野菜也煮得有滋有味。爹常年不在家,家里家外,都是娘一個人在操持。

陳三又大了一些之后,他才明白爹和娘的關系。爹在葛家拉邊套。拉邊套在小金鎮并不新鮮,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生活,相互幫襯著過日子??申惾恢?,娘為什么會離開爹和他們三個孩子。陳大、陳二總能回憶起娘當年的好。陳大說,有一次自己發燒了,是娘把他捂在懷里,去二十里路外一個屯子找郎中。陳大還說,娘有一次給了他半個雞腿,那是他這輩子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陳二也說,有一次肚子疼,娘給自己沖了半碗糖水,肚子就不疼了。娘一直把他抱到天亮。還給他唱過歌。那首歌可好聽了,到現在他還記得那首歌的調調。說到這,陳二會哼唱起來:山里紅的花開了,一朵朵的白,一朵又一朵的鮮。春天熱鬧了,山里紅的花就謝了……陳二唱這首歌時,一臉的祥和,似乎,娘就在他的眼前。陳三覺得娘對他不公平,他什么記憶也沒留下。

爹去找娘,他們每次都抱著希望,爹離開后,他們幾乎每天都會到鎮子的路口上,向遠方眺望幾次。在他們的幻覺里,爹把娘找到了,爹興沖沖地走在前面,靰鞡鞋踩著積雪嘎吱嘎吱地走在前面,娘滿臉喜氣地隨在他的身后。見到他們之后,會大叫一聲撲過來,摸摸這個腦袋,又拍一拍另一個臉,然后含著眼淚說:你們都長這么大了……那是一幅多么溫馨的畫面呀??墒撬麄兣涡切桥卧铝恋氐?,結果只等來了爹。爹自然是空手而歸的,褡褳里的干糧都吃完了,癟癟地搭在爹的肩上。爹一臉寒霜,帶著一身冷氣,在夜半時分,走了回來。有幾次,陳三見到爹空手而歸,又是這番模樣,忍不住哇地大哭起來。爹不勸也不發火,愁苦著一張臉。爹每到冬天,從山里出來后,都會重復著去尋找娘。

終于有一年,他不再去了。在雜房里收拾他打獵的工具,從那以后,他帶著兄弟三人開始進山打獵了。再后來,先是陳大隨著爹進山去淘金,然后又是陳二,接著又是他。關于母親的念想,現在偶爾只在陳三腦子里一劃而過,每次娘在他腦海里出現,都會讓他的心疼上一陣子。有時疼得他大氣都不敢出。

自從認識了馬菊紅,他在豆腐坊幫她忙碌時,他隔著煙霧繚繞的霧氣,端詳著她,總覺得娘就長馬菊紅這樣,溫溫婉婉的,不辭辛苦地從早到晚操持著。只要和馬菊紅待在一起,他的心里就是安定的。這次進山和以往有很大的不同,他覺得日子有了盼頭,雖然進山的日子長了,腦海中馬菊紅的樣貌也有些模糊,可他一想起有這么個女人,在小金鎮等他,心里就很甜。這種甜是他以前從沒體會過的。他掐著指頭,算計著時間,每過一天,覺得自己離見到馬菊紅的日子又近了一天。心底里那種莫名的幸福,又順著牙根絲絲縷縷地溢出來。

那天晚上,陳二爬到陳大的身邊。陳大把包著狗頭金的包袱抱在懷里,半睡半醒的樣子。那簇磷火不遠不近,仍在那飄著。陳大歪過頭,用目光瞄著陳二,陳二的身子又往陳大身邊湊了湊。陳二近似耳語地說:哥,還沒睡呢。陳大在嗓子眼里哼了一聲。陳二就說:這塊狗頭金,非得按著六人份分嗎?

陳大支棱起身子,把狗頭金在懷里抱穩,盯著暗處的陳二說:咱淘金人的規矩,見者有份,咱不能破。

陳二抓了一把亂蓬蓬的頭,他們進山前,都是剪過頭的,經過幾個月的瘋長,他們的頭發都長到脖頸處了,蒿草一樣扭結在一起。陳二說:咱們挖到狗頭金時,三胖子已經不在了。按道理不應該有他的份。說到這兒,目光又虛虛地瞥了眼不遠不近的那簇磷火。

陳大清了一下嗓子,壓低聲音道:三胖子、二嘎子、豆芽子是跟咱哥兒仨出來的,咱不這么分,爹都不會答應。

陳二沉默下來,覺得頭發里有虱子在爬,他又煩躁著,用力抓幾下頭發,望著哥懷里的狗頭金:這東西再值錢,這么多人分,到自己手里,還能有多少?

陳大瞪他一眼,戧了句:別想那些沒用的,快睡覺,明天還要趕路呢。

陳大說完又躺下,把背沖向陳二。陳二看見陳大弓起的身子,像一只河蝦。他閉上眼睛,卻睡不著。一種從沒有過的焦灼感,從腳底板處升起來。

馬菊紅

豆腐坊的馬菊紅從來沒有像今年這樣盼著下雪。她知道,一下雪,陳三他們就該結束淘金的日子了。

先是看著山上的樹葉打卷變黃,接著又有樹葉落下來,真的離下雪的日子不遠了。

有幾次,她給人去送定制的豆腐,還專門繞到大金溝的溝口,向里面張望過。幾個月前,她送陳三走,陳三的背影就是在這個溝口消失的。

最近兩個月,她還請去大金鎮的人捎回來兩床大紅被面,她在為自己的新婚暗自準備著。她和陳三已經商量好了,一進入臘月他們就把婚事辦了。她盼星星盼月亮等待著下雪,可雪還是沒有下。有幾次,天陰沉得似乎都擰出水來了,她想應該落雪了??陕湎聛淼膮s是秋雨。雖然是秋雨,但天也漸漸涼了起來,她知道,離下雪的日子不遠了。

她一想到陳三要出山了,心情就美好起來。平時不愛打扮梳妝的她,經常沖鏡子里的自己愣神。白凈的皮膚,彎彎的眼睛,瓜子形狀的臉,打扮起來還是蠻漂亮的。她沖鏡中的自己滿意地笑了。在笑容中,她也看到了眼神里的憂傷。她知道自己憂傷從何而來。兩年前,自己從大金鎮里跑出來,一想起在紅房子的經歷,她就心神不寧。她知道,陳花花不會這么白白地放過自己。陳花花為她出了五兩銀子。僅一個陳花花她也沒什么好怕的,她擔心的是陳花花身后的土匪老大。

大、小金鎮經常有土匪活動,有許多人見過土匪。他們經常神出鬼沒地下山。打劫一些大戶,有的土匪也順手牽羊騷擾一些小商戶、小戶人家。經常也有遭到被綁票的人,雞犬不寧一陣子。

馬菊紅初來小金鎮時,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覺,和衣縮在房內的一角,她總是擔心陳花花會找土匪來抓她。提心吊膽地過著日月,心總是不寧。一想起大金鎮紅房子的經歷,情緒就會低落下來。她從紅房子里逃了出來,暫時得到了身心的自由,又被另一種恐懼所籠罩了。

馬菊紅直到現在,不論什么季節,出門時都會用圍巾把自己臉圍上,她生怕別人認出她來。她謊稱自己是個寡婦,這樣一來,她就不顯山露水了。別人都知道豆腐坊的馬寡婦,并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更不知道,她在大金鎮紅房子里的故事。

她也會經常想起紅房子里的陳花花,自己插了草把自己賣了,是陳花花救了她的急。憑這一點,她是感激陳花花的。沒有她救急,爹連下葬都不能??伤桓市脑诩t房子里做皮肉生意。當她跑出紅房子時,心里想過,也暗自發過誓:陳花花今天算是我欠你的。等有朝一日,一定連本帶息地把錢還給你。在小金鎮這兩年多的時間,她早就掙夠了還陳花花的錢??伤恢睕]有勇氣去還。她怕大金鎮,更怕面對陳花花。

隨著這個冬天的臨近,她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自己要去一趟大金鎮,把自己的事辦了。不然,她這輩子都不會安生。再過兩個月,就要和陳三辦喜事了,她不想提心吊膽地和陳三成婚。

那些日子,小金鎮的人發現馬寡婦的豆腐坊關門了。馬寡婦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在小金鎮消失了。

劉媒婆找過陳左岸,把馬寡婦失蹤的消息告訴了他。陳左岸背著手,腳步蹣跚地來到豆腐坊門前看了看。門雖然緊閉著,看到院子里一切都是整潔的,透過門縫,他還看到屋內做豆腐的一應工具,也有條不紊地擺放著。他不相信,馬菊紅會逃婚。

果然,半個月后,豆腐坊又悄沒聲地開張了。馬菊紅又一次出現在人們的視線里。小金鎮關于她的風言風語也就此打住了。

回到小金鎮的馬菊紅,心徹底踏實下來。這次去大金鎮,她完成了自己的心愿,在后半夜,她去了紅房子,找到了陳花花的房間,把用毛巾包著的十兩銀子,放到了陳花花的窗臺上。離開時,她還用手,輕敲了三下窗子。然后隱身到暗處,她親眼看見陳花花打開窗子,把裹著銀子的毛巾拿了進去。她想,陳花花一定知道是她來過了。當年陳花花出了五兩銀子,買了她。她兩年后,還回十兩,也算了了她的心愿。

天蒙蒙亮時,她還去了趟后山,在爹墳前燒了紙。這兩年時間里,每逢年節的,她都會在小金鎮的十字街上,給爹燒紙。這是她又一次在爹的墳前燒紙。望著長滿荒草的墳頭,她就想到了爹生前的樣子。爹不在了,她在世界上沒有一個親人了。在爹的墳前,她流著淚,把自己即將和陳三成親的消息告訴了爹。她不知道爹心里會怎么想,但一定會為她高興。為找到了一個能為她遮風擋雨的男人,以后有陳三這個男人保護自己。爹一定會高興的。

這次偷偷來大金鎮,她還為自己買了兩件新衣服。她想,陳三看她穿著新衣服,一定會很高興。做完這一切,她才踏上歸程,記得第一次逃出大金鎮時,她都沒來得及去看一路上的風景,那會兒她只想逃,逃得越遠越好。這次不一樣了,她一身輕松。她一口氣走了三天,終于回到了小金鎮。遠遠地看到自家的豆腐坊,她從沒感到這么親切。

她現在一心一意把心思放在了天氣上。有幾次,她明明感覺到要下雪了,突然夜半起了風,云彩又被刮散了。天漸漸涼了,她的單衣已經換上了夾衣。每天忙碌完,她都會站在自家的小院里,伸長脖子向天上望。要是看到滿天繁星,她就會失落。遇到有云彩的日子,她心里就會暗自高興。心想,也許自己睡一覺,早晨醒來,雪就落滿院子了。

生 死

五人一狗,天剛蒙蒙亮,又一次起程了。他們歸心似箭,從開始淘金到現在,他們還從來沒有如此急迫地要出山過。往年,都是下雪之后,小金河結起了一層又一層的冰碴,他們才戀戀不舍地踏上出山這條路。淘金人都差不多在這個時候向山外走。那會兒,整個大金溝出山的路是熱鬧的,不時地會碰到一起出山的淘金人。他們相互詢問著對方的收獲,眼睛往對方腰帶上瞄,他們大半年淘的金沙,都在腰帶上吊著。收成好的,會把衣襟撩起來,故意把又滿又飽的裝金沙的袋子露出來,一行人挺直腰板,走得理直氣壯。收成少的,則故意用衣襟把口袋遮了,心里很沒底,虛著身子,勾著頭向回走。每年這時,總是幾家歡樂幾家愁。就是相互間碰不上面,從山谷或者隔著一座山,人聲仍然能夠傳到對方耳鼓里。有人還扯著嗓子喊一聲:是老許嗎,今年收成咋樣?被稱為老許的淘金人,也在遠方回應道:不咋樣,還不如去年呢,今年過冬都夠嗆……人們呼喊著打探著,不論收成好壞,都是一幅歡樂的景象。

淘金人在深山老林里,苦呀累的大半年時間了,終于熬到出山的時日了。見到老婆孩子,能吃上幾頓熱乎飯了,一想起這些就讓人興奮。那些光棍們,早就把柳蔭巷里的姑娘在嘴里嚼了一遍又一遍,這個胖了,那個瘦了……總之,出了山,才是人間的日子。他們向往山外的一切。

陳大帶著一伙人出山時,雪還沒下,樹葉正在飄落。他們盡量避開別的淘金人,這個時候離開大金溝,總是說不清楚。狗頭金沉甸甸地背在他的背上,最初得到狗頭金那股興奮勁,已平淡了許多。那會兒,覺得就是有座金山,他也能背在肩上。路遠沒有輕載。雖然只有幾公斤重的狗頭金,但也畢竟是塊石頭,他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石頭的存在。他們進山時,帶著糧食、淘金工具,還有鋪蓋什么的。糧食早就吃光了,淘金工具大都破爛不成樣子,被扔在一個山溝里。他們只剩下自己的鋪蓋,有的被褥露出棉絮,有的都成了布縷,好在還能為他們的夜晚宿營,遮風御寒。

二嘎子和豆芽子從動身出山那天開始,目光就沒離開過陳大后背上的那塊狗頭金。想象著狗頭金變成白銀的樣子,多么激動人心呀。每次淘金回來,陳大帶著他們,徑直走向宋金柜的金鋪,兌現銀兩的時刻,他們也是激動的,手心冒汗,臉紅脖子粗的。他們齊齊地盯緊宋金柜手里的秤盤、秤砣,生怕宋金柜缺斤少兩。每次把金沙換成銀兩,陳大又二一添作五地分成六份,他們把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攥在手里,把手藏在衣服下面,撩開雙腿向家跑去。那一刻的心情是無法形容的。這是大半年辛苦的血汗錢,一家老小就等著他們的收成,柴米油鹽都指著這份血汗錢呢。

自從他們意外地得到了這塊狗頭金,他們的心態一下子變了。掛在陳二腰間那半袋子金沙,他們已經不看在眼里了。金沙以前一直掛在陳大的腰上,自從有了狗頭金,陳大就把保護那半袋子金沙的權力轉讓給了陳二。陳二卻多了滿腹的心事,以前能說會道的他,變得沉默了。經常望著某處愣神,還不斷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二嘎子、豆芽子。有時,也把目光落在陳三身上。陳二不僅多了心事,眼睛里還起了層霧,沒人能看懂他眼里的霧氣。

又一次休息完出發時,二嘎子突然向陳大提出了一個要求。他要求背一段狗頭金。陳大猶豫了半晌,還是解下包袱,系在了二嘎子的身上。背上狗頭金的二嘎子,走在了人群的最前面,在他們的心里,二嘎子的命等同于狗頭金。人在狗頭金在。這是他們出發時,就一起沖老天爺發過的毒誓。

二嘎子大步流星著在前面走,陳二隨后,然后是陳三和豆芽子。陳大走在最后面,他要統掌全局。他們這次出山,走上了一條繞遠又陌生的小路。每次出山,和進山一樣,都是順著小金河走。那里地勢平坦,這次不一樣了,他們有了狗頭金,怕碰到淘金人,一切都是為了他們共同的秘密。他們現在共同的想法就是,爭分奪秒,走出大金溝,回到小金鎮,一切就都安全了。

背了一下午狗頭金的二嘎子,到晚上宿營時,才戀戀不舍地把保護狗頭金的權力還給陳大。陳大臨睡前,把包袱在自己的身子上系了又系。二嘎子似乎仍然沒有在興奮中平復下來,他從來沒像今天這樣,離狗頭金這么近過。只在剛發現狗頭金時,大家聚在一起辨別真偽,在他手上過了一下。剩下的時間里,他只能遠遠地望著了。他背上狗頭金,一下子才覺得狗頭金是那么實實在在。他有過太多的美好設想了,這次發財了,他要給全家蓋上幾間明亮的大房子?,F在他們全家就擠在一個干打壘的小房子里,那還是爹剛到小金鎮時蓋起的房子。長年累月,土都風化了,睡覺時不小心,碰到墻皮,土末子就下雨似的往下掉,嗆得他連喘氣都困難。有了大房子,他還要請劉媒婆給自己說一房媳婦。小金鎮缺女人,可大金鎮不缺,只要有了錢,劉媒婆一定會為自己跑上一趟。從出生到現在,他只聽說過大金鎮是個熱鬧的地方,可惜自己一次還沒有去過。小金鎮的人,偶爾有人去一趟大金鎮,回來能說上半年。人們齊聚在這人的家門口,聽他一遍遍敘說大金鎮,那里是一片平原,平原上蓋了很多房子,干什么的都有,各種商店、鋪子,還有發電報的電報房,江邊還有碼頭,碼頭上停了好多船。有的船用來打魚,有的用來運貨載人,嗚的一聲,船就開了。最后當然會說到女人,大金鎮里有許多女人,她們穿著時髦,描眉畫眼,就是走起路來都帶著一縷香風,讓人心蕩神搖。當然也會說到紅房子里的那些女人。紅房子是小金鎮柳蔭巷無法比擬的,紅房子不僅大,里面的女人也年輕,迎來送往的,熱鬧得很……人們想象著大金鎮的紙醉金迷。都希望有一天,自己發財了,到大金鎮里走一走,看一看。那將是多么美好的畫面呀。

二嘎子一遍遍地訴說著未來美好的日子。當他暢想美好時,引得豆芽子咧著嘴,一邊傻笑一邊說:嘎子哥,你要去大金鎮,帶上我吧,讓我也開開眼。二嘎子就拍一拍胸脯說:那是自然,兄弟,我帶上你,咱倆去下館子,點上兩盤肉包子,你一盤我一盤,再喝上一碗羊肉湯,這才是有錢人該有的樣子。豆芽子口水都流出來了。

陳三也咧著嘴笑,他的幸福和二嘎子他們不一樣。他的幸福就是馬菊紅,他要和馬菊紅過日子,把豆腐坊擴大一倍,再也不出來淘金了。他要和馬菊紅一起經營豆腐坊,在豆腐的香氣里,他們相互凝望,廝守著過日子。然后他們再生幾個孩子,都有吃有喝,再也不進山淘金了,這就是他憧憬著的幸福。

那天晚上,他們宿營在一片山崗的陰面。一片樹林,在風中嗚咽,枝頭的樹葉幾乎都飄落干凈了。他們扯著露了棉絮的被子,把自己裹緊,沉沉地睡去。養精蓄銳為了第二天的行程,只要向前邁出一步,就離大金鎮又近了一些。

黃皮子倚在一棵樹后,心緒很不平靜的樣子,隱隱地覺得今晚要有大事發生。它瞇上眼睛,剛打個盹,很快就清醒過來。它先是聽到一片樹葉的響動,它機敏地抬起頭,看見二嘎子起身,搖晃著向遠處走去。緊接著它又看見陳二,躡手躡腳跟了過去。它的心狂亂地跳了起來,想叫,又沒敢。也弓起身子,隨兩人走了過去。

二嘎子蹲在下風口的地上,解開腰帶。嘴里發出吭吭哧哧的聲音。這時陳二就站在二嘎子身前不遠處。它聽見二嘎子說:二哥,我拉肚子了,都是白天吃野果子吃的,胃里都是酸水。陳二背著身子,沖著一棵樹松開褲子,撒了泡尿。二嘎子嘴里還吭哧著,很難受的樣子。陳二又轉過身,看見二嘎子身后就是一片山崖,在樹影里,陰森地暗著。一陣風過來,遠山近樹一片嗚咽。黃皮子看見陳二像變了一個人,發瘋似的一腳向二嘎子踹過去。二嘎子叫了一聲,很快就被樹林的嗚咽聲吞噬了。二嘎子滾了兩滾,跌下懸崖之前,似乎想伸手抓到點什么,卻沒抓到,然后整個人就跌下山崖。

黃皮子伏下身,身體顫抖起來。它沒想到陳二會這樣。陳二在山崖旁站了一會兒,一邊系褲子,一邊吐了口痰向回走去。黃皮子看見陳二沒事人似的,又鉆進露著棉絮的被子里。黃皮子趴在一片樹葉上,抖了一宿。

第二天,出發時,人們發現少了二嘎子。陳二和所有人一起,一邊呼喊著一邊尋找著二嘎子。最后還是黃皮子把眾人領到山崖邊,向山崖下大聲地叫著。山崖深不見底,最后,陳大在山崖的平地上,發現了二嘎子的半泡稀屎。似乎明白,二嘎子半夜解手,跌下了山崖。人的命天注定,馬上要發達起來的二嘎子,一個不小心,一命歸西了。

一行人又踏上了出山的路。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們少了言語,更沒了歡笑,臉都陰沉著,跟在陳大的身后,盯著他背上的狗頭金,一點點地向前挪去。

黃皮子隨在眾人身后,它看到陳二的身子里正往外冒一團黑氣。那股黑氣冷森森的。從此,黃皮子害怕陳二。它一看到他,身體就顫抖個不停。

歸程的隊伍又少了一個人。這天出發前,陳大一如既往地把狗頭金背在自己身上,他茫然地望著每個人。陳二迎著陳大的目光望回去,陳大的目光從陳二臉上跳開,又定在陳三臉上。陳三剛哭過,為二嘎子莫名其妙地死亡,臉上的淚痕還沒干,還抽抽搭搭的。陳大的目光就一軟,又落到豆芽子臉上,豆芽子一臉驚恐,似乎還沒有從二嘎子墜崖中醒過神來,看看這個,望望那個,驚魂未定的樣子。

陳大轉過頭,就望到了蹲在不遠處的黃皮子,黃皮子也在陳大的注視下,頭歪向了一邊。陳大沉默著,轉身向前走去,先是陳二,然后是陳三,豆芽子相繼跟上。所有人都沉默著,只能聽到對方的氣喘聲和腳下踩在枯葉上發出的聲響。

黃皮子跑在最前面,跑出一段路,它就會尋找吃食,比如一只地鼠,一條即將冬眠的蛇,都會成為它的獵物。隨人們一次次進山,它練就了捕食的能力。不論它為了捕食跑出多遠,耽誤多久時間,它總能找到這幫淘金人。

陳大意識到二嘎子的死有些蹊蹺,又說不出來蹊蹺在哪里。他帶著這支淘金隊伍已經有五六年時間了,剛開始那會兒他們都還小,二嘎子和豆芽子才十幾歲。他們相信他。那會兒他們淘金的經驗還不多,力氣也不夠大,費盡千辛萬苦,卻淘不到多少金沙。每當他們走出大山時,換一些散碎銀兩,又把這些少得可憐的銀兩分發在每個人的手上,那會兒他們不貪心,就是少得可憐的銀兩,也夠他們歡愉上一陣子了。他們有生以來,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錢,白銀在口袋里揣著,沉甸甸的,白花花的。以前都是靠爹娘養活,現在他們終于自己能掙錢,養活爹娘了。他們揣著銀兩,解開早已破爛不堪的衣襟,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挺著胸脯向各自家走去。從金鋪到家的距離,他們從來沒有走得如此豪邁。離家還很遠,就扯著嗓門喊:爹、娘,我回來了。他們早已忘了,這大半年時間里,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汗??嗪屠垡殉蔀檫^去,眼下只有成功的喜悅。

后來他們漸漸大了一些,不僅有一把子好力氣了,淘金沙的技藝也純熟起來,再次出山時,他們到手的銀兩就多了些成色。不論收成好壞,這些人從來沒有怪過陳大。陳大不僅是他們的大哥,更是他們的主心骨。一起吃苦受累,他們每天都廝守在一起,裝金沙的袋子就掛在陳大的腰間。以前,陳大只要單獨活動時,比如解手,或者去山里找吃的,他就會當著眾人的面把金袋子系在某人腰上,拍著空蕩蕩的雙手離去。直到他再次回來,才又把金袋子收回去,一絲不茍地系在自己的腰上。

每次他們從山里出來,分完錢,都會找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每個人從頭到腳都會把自己脫了,一身爛鞋爛衣服交給對方檢查。甚至還要把自己亂蓬散發著氣味的頭伸向對方。這是淘金人的規矩,叫凈身。淘金人在一起伙著混生活,最怕的就是相互猜忌。只要猜忌,這支淘金隊伍就會散掉,再也帶不起來了。所以淘金人就有了這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凈身。每個人都干干凈凈地來,清清白白地走。只有如此,每人心里才是坦蕩的。

三胖子是被蜂群蜇死的,這是個意外,他們還沒有從這意外中走出來,二嘎子解個手又出現了意外。陳大背著狗頭金,走在前面,雖然他還是以前的樣子。心卻沉了起來,步子也有如千斤。覺得自己背的不是一塊幾公斤的石頭,而是一座山。他幾次踉蹌著身子,幾欲摔倒,陳二在他身后,扶住他,望著陳大灰白的臉說:哥,要不,我替你背狗頭金吧。他幾欲想把身上的包袱解下來,交給陳二??伤蝗豢吹搅岁惗劾镉幸环N像火苗一樣的東西,燒得他身子一抖,便把這想法扼殺了,用力推開陳二伸過來的手,站穩身子,大步向前邁去。

他回憶著自從發現了狗頭金之后,眾人的變化。自己、二嘎子、陳三、豆芽子都把興奮掛在了臉上。他們暢想著有錢人的日子,他們對有錢的日子顯然是陌生的,都是一些通俗、淺白的想法。比如蓋個大房子,求劉媒婆給自己討個老婆,然后鍋碗瓢盆地過日子。陳大何嘗不是如此呢?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錢了成個家,再也不讓爹為自己操勞了。他是老大,本就應該承擔起家庭的責任,他還記得以前這個家的樣子,娘是個好看又能干的女人,爹只是個拉邊套的。娘還要照顧那個姓葛的男人。葛大林癱在炕上,每天都離不開中藥,一走進葛大林的家,離老遠就能聞到一股藥湯子的味道。娘白天要去為葛大林熬藥,煮飯,料理完了,才能回到家里,照顧他們三個孩子。那會兒爹很難,不僅要養活他們一家人,還要養活葛大林。葛大林的藥,都是爹親自去藥鋪子抓的。

記得有一次,他隨爹一起走進藥鋪子,爹兜里沒有一個銅板了,要去賒藥。藥方子被藥鋪子伙計扔了出來。那伙計是個山東人,一口山東話沖爹說:陳金頭,你好歹也是個淘金人,見過世面。有賒米賒布的,還沒聽說過有賒藥的。你這是在賒病呀,不吉利。小伙計一邊說,一邊用身子堵在藥鋪子門口。爹那次真的是走投無路了,把家里獸皮拿出來賣了,原本這些獸皮是給一家人過年的。每個人扯塊布做件新衣服,稱二斤肉,包兩頓餃子……那年春節,一家人是喝玉米面熬過來的。陳二小不懂事,一邊哭一邊求著爹要吃肉。爹狠心打了陳二。那天晚上他看見爹躲在門口的柴堆旁,捂著嘴哭了一個晚上。

后來娘還是隨著病好的葛大林離開了,起初的日子里,爹就像沒了魂一樣,一趟趟地出門去尋找娘,爹一次次空手而歸。以前的爹雖然窮得躲在柴堆后面扇自己的耳光,但那會兒的爹是快樂的,在人前臉上總是笑呵呵的??勺詮哪镫x開,再也沒有見爹笑過。爹在淘金時,只能把他們交給鄰居照看,半年后爹回來,興沖沖地推開房門,里外地找。他知道,爹是在找娘,可娘從來沒有回來過。清醒過來的爹,眼里的火苗熄了,臉也垮塌下來,又是個愁苦的爹了。爹不易,為了把他們三個養大,吃了太多的苦,現在留下一身病,每天起床,是爹最頭疼的事。每天爹起床時,都要在炕上折騰很長時間。先是把僵直的腿搬到炕沿外,然后用兩只手掌從上到下地搓腿,直到把雙腿搓紅搓熱,麻著的腿腳漸漸有了知覺,才試探著從床上下來。先是扶著墻走到外面,再拿起拐杖,才能走出院門。他每天看到父親這樣,心里都貓咬狗啃似的難過。他那會兒就發誓,以后一定要把家里的擔子扛過來,不再讓爹為他們操心受累了。

發現狗頭金那一天,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爹。有了錢,一定蓋個大房子,在屋里不僅盤一鋪火炕,還要修一堵火墻,灶膛里要燒上好的木柈子,不論春夏秋冬,都要讓屋里溫暖如春。讓爹的老寒腿少些痛苦。他還要娶一房賢淑的媳婦,伺候爹,爹不論吃香的喝辣的,都讓兒媳婦做。這是他迄今為止最豐滿的奢望。

可陳二卻和他們不一樣,不僅沉默寡言,心事重重,眼里還總是冒出一股邪火。他觀察過陳二,陳二的目光正落在二嘎子和豆芽子身上,目光兇得像一把刀子。以前陳二從來沒有這么看過人。他看到了都不由得打寒戰。

又一天晚上,他們夜宿在一個山溝里。天陰著,風也一陣陣刮著,隨時要下雪的樣子。陳大讓陳三和豆芽子撿了一些干樹枝,在一個背風處,生起了火堆。三胖子和二嘎子離開了他們,他們都沒來得及給兩人燒過紙。他們也沒紙可燒,把火堆點燃了,他喊著讓他們朝著光亮處走。老輩人說,人死后,要朝著光明處走,因為那里是天堂。點燃這堆火,不僅溫暖著他們,也是給二嘎子、三胖子在另一個世界指出條明路。夜晚的風很大,陰森著,看樣子第一場雪說下就要下了。陳三和豆芽子披著爛棉絮被子,哆哆嗦嗦地圍在火堆旁,張開身體烘烤著自己。陳大覺得有必要和陳二單獨說幾句話。他一直懷疑,二嘎子的死和陳二有關。他的眼神透露出了秘密。

陳大把陳二叫到一棵樹下,兩人蹲下身子。陳大開門見山地:老二,二嘎子是不是你弄的?

陳二的身子震了一下,哆嗦著嘴唇,半晌沒有說話。

陳大就激動地說:你說話呀?

陳二聲音打著戰:你,你看見了?

陳大說:我沒看見,但你的眼睛告訴了我一切。

陳二把眼睛閉上,又睜開:你,你血口噴人。我害死二嘎子干啥?

陳大把目光釘在陳二的臉上,遠處的火光,照得兩人一明一暗。

陳二似乎要哭出來:哥,咱們才是親兄弟,你為啥幫別人說話?

陳大說:天地良心,人在做天在看,這么做遲早要遭報應的。

陳二慌忙地搖著頭說:不是我干的,是他解手,不小心掉下去的,怎么賴到了我的頭上?

陳大再一次盯緊陳二的眼睛。陳二這次緩過神來,把目光回敬給陳大。哥兒倆就在忽明忽暗中對視著。

黃皮子蹲在不遠處,也在望著哥兒倆。

豆芽子

自從二嘎子莫名其妙墜崖之后,豆芽子也看到了陳二眼里的光,帶著寒氣,像刀似斧。他清楚地記得,那天白天,狗頭金是二嘎子背的,二嘎子走在最前面,他看見了二嘎子挺胸抬頭、驕傲無比的樣子。他都盤算好了,第二天他要接替二嘎子,也背一天狗頭金,讓自己沾沾喜氣。他還沒來得及說,二嘎子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跌下了山崖。不僅他話語少了,陳三也不說話了,擰著眉頭走在自己的身邊。他幾欲想和陳三說點什么,話都到嘴邊了,他看到陳二刀子一樣遞過來的眼神。他就噤了口。二嘎子的死,最初他就想過跟陳二有關。二嘎子一死,他就沒有個說話的人了。陳家兄弟好歹也是自家人,只有他一個人是外姓人。他感受到了危險的存在。一路上,不論是休息還是行走,覺得陳二的目光一直圍繞著他。投過來陣陣寒氣,讓他直打冷戰。他知道自己弄不好,也會像二嘎子一樣,被莫名其妙地害死。

又一天他們行走時,他去附近林地里撿干樹枝生火,陳大就在自己的身邊,他湊過去,討好地說:大哥,其實……狗頭金,我不感興趣。他結巴地表達著,他通過對狗頭金不感興趣的表達,來換取陳大對自己的保護。他說這話時,目光還是忍不住多看了眼背在陳大背上的狗頭金,撐得包袱皮鼓鼓囊囊的。他恨自己的眼睛,慌忙地把目光移開。

陳大聽了這話,怔了一下,正色道:咱淘金人的規矩不能破,見者人人有份。豆芽子最初也是這么想的,陳三從水里踩到狗頭金那天晚上,他和所有人一樣,是那么興奮。他幾乎一夜沒睡,翻過來掉過去地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自己馬上就要過好日子了。再也不受苦受累,當牛做馬地淘金了。他要像正常人一樣,有了錢,在小金鎮做一個小買賣,守家待業地過日子,那將是怎樣幸福的時光呀。他和二嘎子、陳三無數次地討論過,這塊狗頭金到底能賣多少銀子。二嘎子說不清楚,只是用手比畫了一下道:反正得賣好多,一堆吧,咱們拿都拿不完。他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銀子。以前,他們淘了半年金,大半口袋金沙,換來的銀子,一只手就攥住了。那可是他們淘金人一家老小一年的生活費。二嘎子比畫出的那么一堆,到底有多少,沒人能說得清。

陳三也暢想著說:以后咱們都不用淘金了,要吃有吃,要喝有喝,這輩子都花不完。

二嘎子和陳三說的都是虛數,豆芽子心里還是沒底,他又找到陳大去問。陳大正抱著狗頭金打盹,見他這么問,抬一下眼皮說:無價之寶。老輩人說,一塊狗頭金,能換一座城。

一座城有多大,豆芽子心里還是沒數,他生在小金鎮,長在小金鎮,連大金鎮都沒去過。他不知道一座城有多大。他以前曾聽過做買賣的人說過:哈爾濱才是人間天堂,有電車,有鐵路,還有好多好多房子。房子多人就多,有俄國人、猶太人、日本人,還有叫不上地名的各種外國人。他們操著不同的口音,給市井增添了熱鬧。買賣人形容哈爾濱時,讓他想起樹林子里的鳥,也是多得數不清,用各種調調嘰嘰喳喳地說話。

起初擁有狗頭金的日子,他和所有人一樣,是多么幸福呀,也為自己設計了一幅幸福的藍圖。藍圖還沒畫完,許多地方還沒填上顏料,二嘎子就出事了。陳二的目光刀子一樣地扎過來,讓他魂不守舍。他獨自想,要是沒有這塊狗頭金,二嘎子就一定不會出事。二嘎子出事,他想到了自己的危險。他要主動出擊,表明自己對狗頭金沒興趣,只要把陳二腰間那半袋子金沙,二一添作五地分完就好了,像每年淘金出山時一樣。只要自己平安地活著出去。一整天,他腦子都不清楚,迷迷糊糊琢磨著這件事?;谢秀便钡仉S在陳家兄弟身后走著,有幾次還有了逃的想法。自己要是逃出去,尋找到出山的路線,自己也一定能夠走出去。他已淘了幾年金,每年進山、出山的,許多條路他都走過??蛇@想法,一經出現,自己又被嚇著了,如果那樣,就是和陳家兄弟扯破臉皮,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萬一自己沒有被害死,像往年一樣,又一次走出大金溝呢?

陳家三個兄弟,經過這么多年接觸,他也逐個琢磨過,陳大是他們共同的老大,是他們這伙淘金人的領路人,人厚道、老實、公平,他不會害人。陳三年紀小,沒心沒肺的,只比自己大兩歲,也不會有害人之心。只有陳二不太一樣,平時就沉默寡言,不愛說不愛笑,喜歡獨處,更喜歡琢磨人,總是拿目光偷瞄別人。自從有了狗頭金之后,陳二的心事似乎又多了?,F在連眼光都變了,變得陌生兇狠。豆芽子數著日子,以前他們十天半個月的,總會走出大金溝?,F在日子都過半了,只要再熬過幾天,走出大金溝,自己就安全了。至于那塊狗頭金換成白銀怎么分配,那是后話了。

這兩天,豆芽子異常地小心。不論解大手還是解小手,他從來不離開宿營地,要是有事,他就呼叫,所有人就能聽到了。晚上,他們又一次宿營了,天一整天都是陰的,天黑得就早。他們在路上采了蘑菇,吃飯就是喝的蘑菇湯。他怕自己夜半起夜,只吃了幾塊蘑菇,連湯都沒敢喝。睡前,他們又在火上加了些干樹枝,趁著熱乎氣,他們圍在火堆周圍就席地而睡了。四個人腳對腳、頭挨頭地圍著一圈躺下了。他的頭和陳二的頭是相挨著的,陳二的呼吸他都能聽見。起初,他靈醒著耳朵,假寐著。后來實在太困了,困得他兩只眼皮糾纏在一起。他在入睡前,聽見黃皮子似乎走到他身邊,舔了他手一下,他和黃皮子關系好,平時有口吃的總是想起這只狗。黃皮子對他就很親近,經常過來,扎在他懷里,和他玩上一陣子,也是用舌頭這么舔他。黃皮子讓他放松,最后的感知世界里,他還聽到陳二打起的鼾聲,樹枝在火里燃燒發出的聲響。豆芽子就沉沉地睡去了。

后半夜,天上飄起了雪花,大金溝的第一場雪終于飄落下來?;鸲焉系母刹褚呀浫急M,散發著最后一縷溫度。

黃皮子看見陳二坐了起來,因為下雪,陳大、陳三和豆芽子都用爛棉絮被子兜頭蒙上了。陳二呆呆地望著豆芽子。豆芽子一動不動,像具尸體似的躺在原地。陳二拿起自己的棉被,突然壓在豆芽子頭上,然后整個身子也壓了下去。黃皮子看見豆芽子的腿僵硬地蹬了兩下,然后就不動了。半晌,又是半晌之后,陳二輕抬起身子,又躺到原來的地方,把被子扯過來,也蓋在自己頭上,像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

從陳二起身那一刻,黃皮子就渾身顫抖不止。陳二恢復到原來的樣子,它才松了一口氣,發現自己尿了,長長的一泡尿,讓它身子底下又熱又臊。

雪還在下著,無聲無息的樣子。天微亮的時候,黃皮子看見一片潔白。那躺著的四個人,都被雪覆蓋了。

第一場雪

第一場雪如約而至地飄落到了小金鎮。

陳左岸在初雪的早晨,在自家小院里站了許久,雪花紛揚地飄落下來,他的眉毛和胡子沾得都是。他的目光,穿過大金鎮,望向大金溝方向。他知道,陳大該帶著那幾個淘金的兄弟們出山了。以前淘金的經驗告訴他,小金河的水早就冷了,待上一會兒就被冰得抽筋,他們得輪流下水。在水里拼命地淘沙子,在眾多沙子中,希望能發現星星點點的金沙。岸上的人,拼命地用雙手揉搓著雙腿,讓渾身熱起來,然后再奔到冰冷的河水里,接替另一撥人淘金的工作。白露過后,天就一天涼似一天了。他們爭分奪秒,就是為了再多淘一些金沙,回到家里,好過個滋潤的冬天。

在有杜小花的日子里,陳左岸覺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勁。每次進山大半年時間里,只要一想起杜小花,還有那三個依次出生的孩子,他心里就涌起一種莫名的幸福感,像潮水,一次次拍擊著他的心房,擴展到他的全身。他心里也裝著師父葛大林。是師父帶他加入淘金這個行業,沒有師父就沒有他的今天。那會兒,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一直淘金,養活一家人。他的內心,早就把葛大林當成自己的親人了。

每次他進山淘金,杜小花會帶上三個孩子搬到葛大林的住處去,杜小花肩上的擔子就重了,她不僅要照顧孩子,還要照顧半癱在床上的葛大林。他在家時,幾乎把這一切都承包了。隔三岔五地去找郎中開藥,回到家里,又煙熏火燎地煎藥。服侍好葛大林吃藥,還要抽出時間到山里狩獵。天擦黑才回來,他向家的方向走近,遠遠地就能聞到院子里飄出的飯香。杜小花把飯桌放到了炕上,孩子們已圍著飯桌坐好,葛大林也用被子圍起身子,半躺半坐在桌前,全家人就等他回來。他回來了,帶著一身寒氣,把收獲的獵物掛到了房檐下。他帶著一身寒氣進門,坐在葛大林身邊,又順手拿起一只枕頭,墊到葛大林的腰上,讓葛大林更舒服一些。那會兒葛大林還不能自己吃飯,杜小花和他就輪流夾著飯菜去喂他。葛大林吃著飯,有時會吃得淚流滿面,一邊吃一邊含混地說:左岸,你對我太好了。滿眼的淚光,落在他的身上,也落在杜小花的身上。杜小花不說什么,一口飯一口湯地喂著葛大林。陳左岸望著三個參差的孩子,再望眼杜小花,心想:這就是他的家了。他愿意為這個家付出一切,包括師父葛大林。他從黑龍江左岸,拼死游到這里,他沒想到自己還能有這樣一個家。雖然他和杜小花之間還隔著葛大林,但他對葛大林也是感激的。沒有師父葛大林,就沒有他現在的一切。他知道,做人不能貪。要是有了貪心,就什么都沒有了。

吃過飯,杜小花先是照顧著葛大林躺下,問他想不想大小便,如果想,她就會把盆端過來,放到他的身子下,再端出去倒掉。然后就領著三個孩子向陳左岸家走去。留下陳左岸陪葛大林說上一會兒話。陳左岸先是把兩只手搓熱,再試探著把手伸到葛大林的被子里,他要給師父按摩,他一搓到師父的腿,心里就難過得不成樣子。以前,師父的腿是多么壯碩呀,棱是棱角是角,每次淘金時,他都是第一個下河,把褲腳挽起來,露出健壯的大腿。有幾次,小金河里突然發洪水,只有師父站得最穩,他左手一個,右手一個,拉起被沖倒的同伴,把他們拽上岸。那會兒覺得有師父在,他們就有主心骨,什么都不怕,再危險的山洞、山溝,他們都敢闖。只要師父敢先向前邁一步,他們就會毫不含糊地跟上。在進山淘金的一撥又一撥隊伍里,他們每年淘金是最多的。他們出山時,遇到其他淘金人,視線總是會落到對方的腰上,看那只獸皮袋里的成色。掛在師父腰間的獸皮袋子,總是最飽滿的,引來同行人的羨慕,他們大聲喝著:大林,你們又是盆滿缽滿呢。葛大林不說什么,捋一把胡子,大半年沒刮過的胡須,讓師父變成了半個野人。師父就呵呵兩聲,邁開大步,向著山外走去。師父回家時,步子總是又快又急。所有人都知道,師父的家里,有個漂亮又年輕的老婆杜小花。所有淘金人都羨慕師父。唯一遺憾的是,杜小花沒給師父生養出一兒半女。

自從有了陳左岸,杜小花卻接二連三地生出了三個兒子。有一次,陳左岸陪著葛大林聊天時,葛大林就含著一雙淚眼說:左岸哪,我以前錯怪了杜小花,是我無能呀。握起拳頭想搗打點什么,總是不能,只是做出了一個搗打的姿態。半邊身子就僵硬在那里。此時,陳左岸一邊給師父按摩,師父腿上的肌肉,似乎被人給偷走了,只剩下了皮包著的骨頭,他的心就一陣陣發酸。安慰著師父說:師父,你的病會好的,有一天一定能站起來,和我們一起再去淘金。

淘金的話題吸引了師父,兩人就聊當年淘金的話題:他們沒有吃的了,又饞,野果子吃得他們肚子冒酸水,然后他們就輪流去山里抓野物。夏天的野物都藏在老林子里,并不好抓,他們只能挖地鼠洞,抓老鼠煮湯喝,也抓過蛇,把蛇皮剝下來。他們又想到,有一次淘金,一簸箕鏟到水草里,淘上來的不是金子,而是一簸箕魚,他們開心地又唱又跳……再苦難的日子,變成了回憶,都被鍍成了暖色。躺在炕上的葛大林,是多么希望再一次走進淘金人的隊伍。他們一起過著風餐露宿的生活,一起苦一起樂。

陳左岸也巴望著師父能夠早一點好起來,就是他不再淘金,能夠像正常人一樣走一走,什么也不干,他也會替師父高興的。一次次請郎中開藥,每天給師父按摩,從手到腳,最后又到全身,讓師父渾身的血液流淌起來,身子發熱,陳左岸才滿頭大汗地回到自己住處。杜小花帶著孩子們已經睡下了。他躺在杜小花的身旁,她的溫度很快傳遞到他的身上,他實實在在地把她摟在懷里,嗅著她身體里散發出的味道,一股巨大的幸福就涌滿了他整個身心。他望著輪廓不清的低矮房間,心里就發下誓言,以后一定蓋一間大房子,讓杜小花和日漸長大的孩子們過上好日子。

隨著葛大林的身體逐漸恢復,他先是在師父的臉孔上看到了血色,身上丟失的肌肉,又一點點地回到了皮肉里。師父先是能拄著棍子從炕上下來,在院子里站一會兒,后來又能走出院門,有時還會走到鎮子里,和熟悉的人聊上幾句。人們對葛大林的死而復生,抱著強烈的好奇心,圍攏過來,和他聊天。說得最多的,還是陳左岸,如何一次次買藥,拉扯這個家,像照顧親人似的照顧他們這個家。葛大林每次聽了人們表揚陳左岸,臉上總是掛著笑,目光也掠過真誠的神色。當人們問起葛大林下一步打算時,葛大林就會低下頭,面露難色,不想就這個話題繼續下去,匆匆離去。

陳左岸心里也是矛盾的。師父躺在床上時,他巴不得師父早點好起來,可隨著師父的身子一天天漸好,他的心就陰沉下去。以前,杜小花總是在他這里過夜,因為有孩子需要照顧。直到第二天一早才會奔到葛大林的住處,為他端屎端尿,為他擦臉,擦身子,忙完這一切,才忙一家人的吃食??呻S著葛大林的身體恢復。杜小花照顧孩子睡下,并不像以前那樣急著上床了,先是猶豫著沖他說:我得過去呀。他知道杜小花這句話的意思,猶豫著點點頭。杜小花就用水洗了臉,擦干,抿著衣服,開門出去,走進暗夜里。她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消失在他的耳畔。

自從師父癱在炕上,向他提出讓他照顧這個家。他就做好了為這個家奉獻犧牲的準備。那會兒,師父是個廢人,不管于情于理,他都心甘情愿肩起養家糊口的重任??蓭煾负昧?,又恢復成了正常人,他的心卻亂了,一群螞蟻似的爬進來,說不清個什么滋味。

杜小花也不是每天都去照顧陪伴師父,一周總有兩天留下陪他。他再接近杜小花的身體,發現杜小花似乎換了一個人,不僅身上的味道不一樣了,就是他摟著她身子時,她的身子不再柔軟,而是變得僵硬,甚至還多了一點點的排斥。他還是堅持著把男女之事做了,從始至終,杜小花都是別樣的。他的心就涼了下來。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時,他發現師父并不望他,總是埋下頭,陰著臉吃飯。匆匆地吃上幾口,把碗一放,就走到院子里透氣了。他的心也別扭著。他們親近起來,像一家人一樣,因為杜小花。如今,兩人疏遠了,別扭起來,也是因為中間隔著杜小花。

杜小花似乎也很為難的樣子,故意把注意力放在三個孩子身上。低著頭,匆匆地忙碌,似乎永遠閑不下來的樣子。以前杜小花稱呼他總是用一聲“哎”,久了,就成為他專用的稱呼。剛進這個家時,只有他是個會動的男人,她需要喊他。后來,他親耳聽見,杜小花也稱呼師父為“哎”。那次是在給師父遞一件衣服。杜小花手提衣服出門,沖師父的背影喊了一聲:哎,把衣服穿上,別涼著。從那以后,杜小花不再稱他為“哎”了,而是用“你”這個稱謂。無形中,他覺得杜小花離他遠了。他煎熬著,別扭著。

直到有一天,他從大金溝再次出來,師父和杜小花一起消失。他一邊釋然,又一邊心有不甘,一連找了他們幾年,最后他放棄了,他認為葛大林帶著杜小花遠走高飛了。也許他們又回到了山東老家也說不定。在這之前,他知道,葛大林帶著杜小花是從山東逃到這里來的。

在又當爹又當娘的日子里,他真心巴望家里能有個女人了。三個兒子大了,都是大小伙子了,四個大男人,沒有一點活絡氣,到處都是硬邦邦的,衣服破了,少個扣子,都沒人幫著縫補。

第一場雪一落,他知道,陳大會帶著淘金的這伙人,從山里走出來。他要張羅陳三和馬菊紅的婚事。從此,他們陳家也會有女人進出了。日子就會不一樣。缺的日子才能圓滿起來。他一想起即將進門的馬菊紅,就想到了曾經的杜小花。心里就多了另外一種滋味。

最后的歸途

陳大望著豆芽子僵硬的尸體,他兩眼冒火。豆芽子死時的樣子很難看,臉色青著,半截舌頭從嘴角吐了出來,一雙眼睛也向外突著……陳大看見豆芽子尸體那一刻,就意識到是陳二干的。當時陳二已經把自己的行李收起來了,扛在肩上,做出一副要出發的樣子。雪還在下著,不緊不慢的,遠山近樹已經被白雪覆蓋了。

陳三看見豆芽子這個樣子,嚇了一跳,他求救地把目光望向陳大,張著嘴想哭,卻發不出聲來。昨天晚上睡前,豆芽子還好好的,兩人腳對腳地睡在一起。他用腳趾勾了勾豆芽子的腳,豆芽子也回敬他,弄得他腳心癢癢的。豆芽子就說:咱們就快走出大金溝了。他抬眼望著頭頂灰蒙蒙的天說:怕是明天要下雪了。豆芽子還把身子湊過來,兩人頭碰在一起,小聲地說:你真好,這次出山就要娶媳婦了。陳三聽了豆芽子的話,眼前再一次閃現出馬菊紅的笑容,他心里甜著,身子熱了起來。他安慰著豆芽子說:有狗頭金了,咱們人人都有份,你也一定能說上一房好媳婦的。豆芽子聽了這話,目光偷瞄了一下陳二。陳二已經蒙著頭睡去了,心才安了些道:其實我這人不貪,能養活爹娘就行。想了想又小聲道:你要不是踩到那塊狗頭金,現在咱們還在小金河里淘金呢。你們哥兒仨分大份,想給我點就給,不給我也沒意見。陳三就拍一下豆芽子的肩膀:怎么會呢,咱們淘金人,有淘金人的規矩,我大哥心里有數。燃燒的火堆噼啪響了一聲,幾簇火苗跳了跳,映紅了兩個人的臉。陳大抱著狗頭金,翻了個身,把后背朝向火堆。陳三就說:別多想,你是咱們這些人中年齡最小的,大哥不會欺負你。豆芽子“嗯哪”一聲,轉過頭就睡去了。

昨晚還好端端的豆芽子,一覺醒來,他就變成了眼前嚇人的樣子。突然而至的變故,讓他呼吸困難。一時手足無措,他跌坐在豆芽子尸體旁,就那么睜大眼睛,不相信似的望著。

突然,陳三聽見陳大號叫了一聲什么,然后就瘋了似的撲向陳二。陳二背上自己的行李卷,已經做好了出發的準備,他對豆芽子的死無動于衷。陳大這一撲,就把陳二撲倒了。陳大把陳二壓在身下,牛似的吼著:陳二,你還是個人嗎,連豆芽子你都下死手。啊,你還是個人不?說完騰出手,掄起巴掌向陳二的臉扇過去。陳二在地下掙扎著,他弓起身子,幾欲把陳大掀翻在地,終是不能。便辯解道:他的死和我沒關系,這是老天注定的。是他自己把自己悶死了。

陳大嘶聲喊著:你胡說,就是你害死的。

陳三的目光被大哥二哥牽引過去,兩個人像皮影戲似的在自己眼前掙扎著,他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陳二在下面掙扎,陳大一邊壓著陳二,一邊沖他喊:老三,拿繩子來。一連喊了幾遍,他才反應過來,上前,解下腰間的繩子。這繩子是他們爬山越嶺的工具,平時就纏在腰里。陳三解下繩子,僵硬地遞給大哥。大哥在用繩子捆綁陳二,陳二掙扎,陳大一時不能得手。陳大又喊:老三,你倒是幫幫我呀,傻站著干啥。

直到這時,陳三似乎才明白過來,他撲向陳二,把陳二的上半身抱住。陳二就喊:老三,你幫他干啥,我這么做,還不是為了咱哥兒仨好。

陳大把陳二已經捆了起來,又費力氣喘著從地上爬起來,把陳二拖拽著來到一棵樹下。陳二似乎知道陳大的動機了,便哀號著:大哥,我可是你親弟弟,你咋能對我這樣?

淘金人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要是有人背叛他們淘金人,比如,偷了金沙,或者故意傷害同伙,就會被喂蚊子。他們從小就隨爹進山淘金,口傳身教,他們自然了解淘金人的規定。雖然,他們沒有親眼見過有人被喂蚊子,或捆綁雙手雙腳扔到小金河里去喂魚。但他們卻不斷聽到這樣的故事。某伙淘金人,誰誰偷藏了金沙,被綁在樹上喂了蚊子。

陳大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陳二捆在樹上,他用繩子在陳二胸前,捆了一道又一道,直到陳二的身體嚴嚴實實地和那棵樹合在一處。把繩子另一端在陳二身后又打了個死結。陳大才氣喘著坐在地上,他在和陳二搏斗的過程中,后背的狗頭金仍然沒有離開過他的身體。陳大似乎耗盡了最后一點體力,半躺在雪地上,咻咻地喘著。

陳二帶著哭腔道:老三,快點給我解開,你不能看著大哥這么欺負我。

在大哥二哥的掙扎過程中,陳三似乎明白了,豆芽子的死一定和陳二有關,他的思路又想到兩天前二嘎子的死,以前盤繞在他腦子里的疑惑,似乎一下子飛去了,像眼前的雪地,干干凈凈地通透起來。他渾身打著戰,通了電似的,他不敢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他審慎地把目光投向二哥,二哥正向自己求救著。他的目光再望向大哥,大哥扶著雪地,撐起身子,努力地把氣喘勻,用一雙目光制止著他。他就僵在大哥和二哥的目光里。還是大哥先向他招了一下手,他抖著身子走過去。陳大這時已經站了起來,壓低聲音道:國有法,家有規。咱們走。說完拉起陳三就向前走去。

陳二就嘶聲喊:大哥,我可是你親弟弟,為了外人,值嗎?我還不是為了咱陳家兄弟好。

陳大的身子震了一下,立住腳,扭過身子:陳二,別的都好說,二嘎子、豆芽子都是你殺的,我饒過你,你覺得小金鎮的人能放過你嗎?

陳二:你不說,我不說,別人怎么能知道。我這么做,可是為了你們倆人好。

陳大把身后的包袱又向身體上方拱了拱,走近一步,盯著他的眼睛說:你不知,我不知,可天知地知。往年,我們都好端端地回家,今年,多了個狗頭金,二嘎子、豆芽子、三胖子就都死了。別人信,你自己信嗎?

陳二急得眼淚都流了下來,他用腳踢騰著雪:大哥,你怎么這么死心眼呀。我這么做為啥,還不是為了咱們都能過上好日子。

陳大把眼睛閉上,搖了搖頭,眼角流下兩顆清淚。最后還是扯起陳三的手向前走去。躲在一旁的黃皮子,扭頭望了眼被捆在樹上的陳二,頭也不回地在前面帶路了。

陳三聽見二哥,在求救地喊叫著:三兒,你得救救二哥,你不能不管我。小時候,我可最疼你了。

陳三有些猶豫,步子就緩了下來,可他的手被大哥死死攥著,他的腳步只能和大哥的保持一致。

二哥又喊:三兒,咱從小沒娘,你不能再沒二哥呀。二哥做的是不對,殺人不過頭點地。咱們可是親兄弟呀?,F在沒有蚊子,二哥會被凍死的。你們怎么就這么狠心呢。

陳大氣喘吁吁地走著,步子已經慢了下來。陳二嘶著嗓子的呼喊聲還能隱約地傳過來。他們已經轉過一個山腳,陳二看不到他們,他們也望不見陳二了。

陳三扯了一下陳大的衣襟,心虛著叫了聲:哥,二哥也怪可憐的。

陳大也帶了哭腔:他是狼,是狗,你二哥狼心狗肺,豬狗不如。陳大一邊咒罵,一邊已經淚流滿面了。

陳二、陳三幾乎是被陳大帶大的。陳三還不懂事時,娘就和那個姓葛的男人走了。爹為了養活他們,每年還得去大金溝淘金。雖然好心的鄰居收留了他們,可他們就像野孩子,經常挨餓。那會兒,他們長得都很瘦小,頭發稀疏,面黃肌瘦。陳大經常領著兩個弟弟來到河邊,看人家捕魚。有一次,大哥忍不住了,脫去自己的衣褲說:哥下河去給你們抓魚。說完大哥就挺著細小的身子走進了水里。水里有暗流,大哥不諳水性,很快大哥就被水沖跑了。岸上的哥兒倆就大喊:哥,大哥……快上來。他們看見大哥在水流里翻騰著身子,隨波逐流地向下游漂去。哥兒倆一邊跑,一邊喊破了喉嚨,最后還是下游一個打魚的老漢,一網子下去,把大哥罩住,又撈上岸。大哥已經昏迷不醒,肚子里灌滿了水,像只鼓氣的青蛙。還是打魚的老漢有經驗,把陳大甩到牛背上,牽著牛跑。大哥肚子里的水,順著鼻子、嘴里噴出來。大哥終于得救了。被救回來的陳大,仍沒忘了給兩個弟弟找吃的,抓不到魚,就在岸邊的草叢里,抓了青蛙,生著火烤著吃,他們終于吃到肉了。

后來,大哥又大了一點,也學會了打魚。經常出其不意地,給他們釣上幾條魚。后來大哥去淘金了,是陳二在照顧陳三。陳二學著大哥的樣子,給他捕魚,抓青蛙,還捕鳥。是兩個哥哥前赴后繼地把他拉扯長大。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記著兩個哥哥的恩情。

陳三回憶起這些,他的心就受不了了,心虛地央求道:大哥,饒了二哥吧,是他一時糊涂干了傻事。

陳三這么說,就想起二嘎子和豆芽子,他們幾乎一起長大的,從小到大就在一起,一想起被二哥害死的兩個好朋友,他的心就刀絞一樣地疼了一下。

大哥不說話,走了一氣,最后坐在一塊石頭上,石頭上也落滿了初雪,大哥坐下,雪就散開了一個窩。大哥的樣子比起初平靜了一些,但仍然余怒未消。

陳三上前,蹲在大哥的身邊:大哥,二哥可是咱們的親人呢。

陳大抽了下鼻子,齉著聲音說:他是狗,是狼。

黃皮子見哥兒倆的腳步停了下來,也蹲在不遠處,豎起耳朵,諦聽著什么。

二哥的呼喊聲、央求聲,已經隱在他們身后了。

陳三看見大哥流淚了,大哥還別過臉去。

陳三的心就裂成了幾瓣,他也哭了:大哥,求求你了,二哥做得是不對,可他要是凍死在山里,咱一輩子心里都不好過呀。

陳大似乎下了某種決心,再次起身,拉起陳三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陳三身不由己地隨大哥向前奔去。他在心里喊:二哥,我也沒法救你了。

陳大甕著聲音說:他能死能活就看他造化了。

如果有人路過,幫陳二解開繩子,他就能活,否則,他必定凍死在深山老林里。

一狗二人,在雪地上留下三串腳印,向山外走去。

天再次昏暗下來時,陳三終于忍不住,掙脫開陳大的手,丟下一句:大哥,我不忍心把二哥就這么丟在這里。說完,他沒命地向來時的方向跑過去,他越跑越快,踉蹌了幾下,幾欲跌倒。

陳大望著陳三奔跑而去,他沒喊沒叫,蹲下身子,抱著自己的腦袋,哀哀地哭了起來。

黃皮子見陳三向回跑去,跟著跑了幾步,見陳大沒動,它又立住腳,目送著陳三的背影遠去。

君子協議

是黃皮子最先回到了小金鎮,它興奮不安地上躥下跳,引來鄰居家的狗們一陣狂吠。

差不多已經是半夜時分了,陳大在前,陳三居中,陳二踉蹌著隨在后面。他們這次出山,不同以往,以前他們的淘金隊伍是整齊的,大家把陳大簇擁在中間。雖然衣服凌亂,蓬頭垢面,但精神是亢奮的,他們直奔宋金柜家的金鋪,不論多晚,他們都要把金沙兌現,分上屬于自己那一份,興高采烈地回家過冬了。

陳大進鎮前,在一個水坑的冰面上還摔了兩跤,沾了一身雪。他搖晃著身子,推開了自家的院門,又一頭扎在門口,摸到上屋,沒頭沒腦地跪在了爹陳左岸的面前。爹已經睡了,但筋骨還疼著,他下意識地翻了一個身,覺得門外涌進來一股寒氣。他抓緊被子,睜開眼,就看到跌進來的陳大。陳大跪在自己的面前,他還聽見黃皮子在自家門口的叫聲。他搖了搖頭,覺得這不是夢,起身,用火鐮點燃了油燈。燈影里陳大的樣子讓他驚駭不已。陳大衣衫襤褸,蓬亂的頭發,遮住了整張臉,弓著身子,跪伏在他的面前。

他驚乍著聲音喊了句:陳大,是你嗎,這是咋的了?

陳大仰起頭時,已經淚流滿面,哭泣著說:爹,我對不起你。我闖下大禍了。

陳三和陳二也進了房門,站在陳大身后的黑暗里。在陳大的哭訴中,陳左岸了解了來龍去脈,先是三胖子被蜂群蜇死,陳三踩到了一塊狗頭金,然后是二嘎子、豆芽子的死。此時,陳二也跪到了陳左岸的面前,身子哆嗦著,頭都不敢抬一下。陳左岸捂著胸口,幾欲背過氣去,他從炕上下來,踹了一腳陳二,踢空了。如果不是陳三及時把他抱住,就摔到了地上。爹還是摸過一只鞋,沒頭沒腦地向陳二打去。陳二弓著身子,任憑爹打罵。

過了一氣,又過了一氣,陳家安靜下來,門外瑟瑟發抖的黃皮子也安靜了下來。陳左岸氣喘著,胸膛里發出拉風箱一樣的聲音。緩了一會兒,他示意陳大解開肩上的包袱。狗頭金似乎已經長死在陳大的背上了,陳大小心又有些厭惡地把狗頭金擺到了爹的面前。自從二嘎子不明不白地死,隨后又是豆芽子,狗頭金在他背上已是重如千斤了。他知道,要是沒有這塊狗頭金,他們還會和以前一樣,雖然也苦也累,但那會兒他們是歡樂、幸福的,日子也是有盼頭的。他們盼望每天能多淘一星半點金沙,也盼著雪早點下。到那時,他們可以一路唱著歌,開著玩笑,滿懷希望地出山??涩F在一切都變了,他們變成了魔鬼,變成了小偷。這次回小金鎮,陳大故意選擇了這個夜半時間,他不希望任何人看到哥兒仨這樣的面目回到小金鎮。

陳左岸一手擎著油燈,一手撫摸著陳大放在炕上的狗頭金。他聞、嗅、舔過之后,油燈在手里跌落下來,熄了,一股動物油味充滿了整個房間。

他抖著聲音叫了一聲:天老爺呀,這是千年不遇的狗頭金呢。這是修了幾輩子大德,才讓你們得到它呀。

陳左岸似癡似癲地和那塊狗頭金滾在一處,不時地把它抱在胸前又聞又舔,嘴里一迭聲地說:發了,發了,一塊狗頭金價值一座城呀。

陳大已經把打翻的油燈重新又裝上油,油燈忽閃著,把幾個人的身影投在身后的墻上。陳二似乎緩過神來,他的身子往炕沿前湊了湊,掩飾不住興奮地說:狗頭金是咱們陳家的,誰也奪不去。沒有人知道,我都想好了,今年的金沙咱們可以多分一些給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說到這又看了眼陳大,他咧開嘴道:還是大哥有心眼,選擇半夜回家,神不知鬼不覺。該著哇,都是老天爺照顧咱們陳家。

陳大一個耳光扇在陳二的臉上,發出一聲脆響。所有人都呆住了,陳左岸終于在癡癲中醒過神來。抱在他胸前的狗頭金滑落下來,掉在土坯炕上,發出一聲悶響。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陳左岸就出門了,沒有人知道他去干什么。黃皮子見主人出門,顛顛地跟在身后,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多余的足印。

天亮了一些,陳大聽見門外由遠及近響起了腳步聲。陳左岸一走,哥兒仨就都醒了,他們知道,今天一定有大事發生。他們穿好衣服,忐忑地聽著外面的動靜。他們先是聽見黃皮子四條腿的聲音,然后是父親的,父親身后還有更多雜亂的腳步聲。這時,天剛亮,小金鎮到處都靜悄悄的。裹成一團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

陳二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他白著臉望著陳大,又望向陳三,似乎想跪下,但只彎了身子,低聲下氣地說:哥、三弟,你們得救我,不然我就沒命了。

外面的腳步聲停在院子里,消失了,只聽到父親的腳步聲又雜亂地在院子里響了一氣。門“吱”的一聲開了,一股寒氣和父親一同涌了進來。爹手里多了條繩子,他把繩子扔在了陳二的腳下。

陳二腿一軟,終于跪下了。鼻涕眼淚一起流了下來,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嗓子:爹,你這是干啥呀,你不能把我往死路上逼呀。

爹立在那兒,身子沒動,沖陳大和陳三悲愴地喊了一聲:還不快把他綁上。

陳三望望這個,又瞅瞅那個,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陳大彎下腰撿起繩子,他抓住陳二的手臂,纏了一道。

陳二掙扎著:哥,你咋也這么糊涂,你綁過我一回了,還沒完呢。

爹就大著聲音怒氣沖沖地沖陳三:還不幫你哥。

陳三終于上前,把陳二抱住,陳大三圈六繞地把陳二捆綁起來。爹這時過來,拎著陳二向門外拖去。陳二哭喊著:爹,你心咋就這么狠呢,我可是你兒子呀。

陳左岸費力地把陳二拖到院子里,二嘎子、豆芽子的爹和三胖子的娘,木樁似的立在那里,三個孩子遇難的經過,他們都知道了。家有家法,淘金人有淘金人的規矩。陳左岸把陳二扯出門外,就扔到雪地里。二嘎子、豆芽子的爹和陳左岸一樣,都患有同樣的疾病,一路走到這里,已經氣喘吁吁了。他們相信陳左岸講過的話,二嘎子和豆芽子的死和陳二有關。二嘎子和豆芽子的爹,就用兩雙冒火的眼睛把陳二盯住了。陳二剛從大金溝里出來,似乎已經死過一回了??吹疥惗?,他們又想起自己當年淘金時的樣子,氣、恨、急,同時又有些憐憫。他們想一起撲過去,撕咬陳二,讓他像只狗似的死去??蛇@樣,又能換回他們兒子的命嗎?他們不看陳二,也得看陳左岸的面子,他們在一起幾十年了,要不是陳左岸把真相說出來,他們又怎么知道自己的兒子是怎么死的。他們又一次心軟了。不知誰先把目光移開,另一個也移開了。他們在流淚,為自己再也走不出大金溝的兒子。

陳二狗一樣被扔在院外樹林旁,黃皮子蹲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琢磨著陳二的命運。

陳左岸帶著眾人圍在屋內狗頭金前。他們都是老一輩淘金人,關于狗頭金的傳說,他們聽得太多了。以前關于狗頭金的種種傳說,就是個神話。沒想到夢想終于走進了現實。他們如醉如癡,不知身在夢境還是現實。最初,他們依次地把狗頭金抱在懷里,看夠了,抱夠了,就放在土炕上。在他們的眼里,小小的狗頭金變成了蘑菇,越長越大,長滿了整個屋子,擠得他們似乎都沒有立足之地,呼吸都困難了。

他們終于一點點地在夢里醒了過來,又齊齊地把目光投向陳左岸。陳左岸就虛著聲音說:老規矩,變現吧。沉了沉又補充道:你們兒子不在了,你們都一起去做個見證。陳大脫了棉襖把狗頭金包好,抱在懷里,后面依次是二嘎子、豆芽子的爹和三胖子的娘。陳三也相跟著,他們踩著路面上深淺不一的雪路,吱吱嘎嘎地向金鋪走去。黃皮子看了眼扔在院內被捆綁著的陳二,又望眼立在門口相送的陳左岸,也跟著眾人去了。

眾人像剛出山的淘金人一樣,把宋金柜的金鋪堵死了。陳大上前,把狗頭金重重地放到鋪面的柜臺上。宋金柜像往常一樣,頭戴瓜皮帽,扶著眼鏡,一手提著秤盤,樂呵呵地從后門進來。又到了收金沙的季節,他備好了銀子,就等收購金沙了。他第一眼看到陳大身后跟著的幾個人,就愣了一下,目光又放到柜臺上。他看到了在燈下閃著光芒的狗頭金,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秤也掉到了地上。半晌他才緩過氣來,上前小心地把狗頭金打量了,倒吸一口氣。

眾人也望著宋金柜,等他的下文。半晌又是半晌,宋金柜又一次上前,把狗頭金抱在懷里打量了,又放下,舒了口氣才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狗頭金呢。

三胖子娘繃不住了,急赤白臉地說:宋金柜你倒是給個價呀。

宋金柜給出的結論是:這是塊千年不遇的狗頭金。他都收購大半輩子金沙了,一共就見過兩次狗頭金,這是第二次。個頭大,金量足。宋金柜收不起這樣的狗頭金。他還斷言:別說他收不起,就是大金鎮上的金鋪也沒有能收得起的主。要想變現,他們只能去哈爾濱、長春、奉天這樣的大城市,只有那里才有金主收得起。

雖然沒有變現成功,一行人還是面紅耳赤,心跳如鼓地回來了。他們還沒進陳家的門,看到門外林子旁的空地上,丟著的繩子。陳二已不知去向了。進得院門,推開里間的門。陳左岸躺在炕上似睡非睡,見人進來,掙扎下身子,問了句:變現了?當他得知宋金柜說過的話,又把身子靠在墻上。一邊喘一邊說:不論價值如何,每人一份,這是規矩。

陳大湊在他的耳邊,把陳二跑了的消息告訴他時,陳左岸就瞪大眼睛,望著二嘎子和豆芽子的爹,悲愴地喊了一聲:我生了一個不孝兒子,對不起你們。說完掙扎著爬下炕,要跪下,又被兩個老哥們兒撕巴著扶了起來。陳左岸哀哀地哭,眾人就勸,好一陣子才消停下來。

二嘎子爹說:已經按老規矩辦了,他能逃算他命大。

三胖子娘也說:你就當沒有養過這個不孝兒子吧。

陳左岸還是掙扎著給幾個人跪下了,抖顫著身子說:陳二就是活,也不如一只狗了。

天又一次黑了。

在燈下,幾個人又坐下來,圍著那塊狗頭金。不知過了多久,陳左岸說話了,他提議,狗頭金不論何時兌現,按五份分。其他人各一份,陳二剔除,算是對他的懲罰。幾個淘金老人聽陳左岸的,他一直是他們的金頭。雖然他們的兒子不在了,可人死不能復生。陳二跑了,屬于他那一份也充了公,還能咋的,殺人不過頭點地。也只能這樣了。

最后他們又商議,狗頭金由陳左岸和陳大保管。出了事自然由陳家擔責。直等變現那一天,每家一份。一直商議到夜半時分,眾人散了。

陳左岸讓陳大把炕洞的土坯掀起來,把狗頭金放到炕洞里,再把土坯復原。他躺在炕上,身子骨才舒展了一些。

大 婚

陳三和馬菊紅的婚禮,是在豆腐坊舉行的。小金鎮下了第一場雪之后,緊接著又下了幾場,厚厚的積雪把小金鎮包裹得嚴嚴實實。

豆腐坊歇業一天,門口豎起了兩只紅燈籠,在一片潔白中,兩只燈籠很耀眼。沒有接送新娘子儀式,只有陳三一大早換上了一身新衣服,袖著手來到豆腐坊門前。他清掃起滿是積雪的院落,掃把的聲響,引起了人們的關注。馬菊紅推開門也出來了,綠褲紅襖很鮮亮地站在院子里。

陳三就傻了似的望著馬菊紅,他在自己夢里已和馬菊紅成過一百八十次親了。如饑似渴的兩個年輕人,一直巴望著重逢這一刻。

當陳三見到馬菊紅時,關于狗頭金的消息早已在小金鎮傳開了。宋金柜的金鋪是小金鎮消息的集散地。每年淘金人出來,哪伙人換了多少銀兩,哪伙人又為再次分配打了起來,等等,不一而足,總之淘金人在宋金柜這里,沒有秘密。

陳大一伙撿到了一塊狗頭金,價值連城,是無價之寶的消息,早已風似的吹到了小金鎮的每個角落。還有,為了這塊狗頭金,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三個活蹦亂跳的淘金人,再也沒有走出大金溝。兇手陳二逃走,不知去向。那塊狗頭金就在陳左岸家某處藏著。

陳三聲音打著戰,哽咽著聲音說:菊紅,我回來了。他鼻子一酸,淚水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他又一次想到了留在大金溝里的二嘎子、豆芽子和三胖子。他哭得更兇了,心緒雜亂。

馬菊紅顯得很冷靜,上下左右地把他打量了。最后目光就定在他的臉上。陳三一下子變得不自信起來,他摸把自己的臉,又把戴在頭上的狗皮帽子摘下來,夾在腋下,又用手胡嚕一把臉,顫著聲道:菊紅,我是陳三呢,咋的,你認不出我了?

馬菊紅下意識地把身子靠在門板上,低沉著聲音問:外面傳說那些事,可都是真的?

陳三明白過來,外面的傳說一定嚇著了她。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那天晚上,在油燈下,陳三就說到了這次淘金,一直說到三胖子被蜂群蜇死,然后他踩到了這塊狗頭金,他們在回來的路上,二嘎子和豆芽子先后死去。似乎三個好兄弟的死,他還沒來得及悲傷,這會兒,某根神經終于蘇醒過來了,他一下子崩潰了,蹲在炕下的角落里,哭成一攤泥。他一邊哭,一邊說到了陳二的跑走,還有那塊沒法出手的狗頭金。

馬菊紅離他不遠不近地坐在燈影里,他敘說時,她一句話也沒說,不停地用手攏一下頭發。待陳三平靜一些了,馬菊紅站起來,身子把燈影擋在身后,一坨黑影頂天立地著塞滿了整個房間。她沉默一會兒,才道:陳三你發誓,那三個人的死真的和你沒關系?

陳三聽了這話,軟著的身子又硬起來,他就勢跪在馬菊紅的腳前,仰起頭,滿臉淚痕地說:他們要是和我有一點關系,就讓老天爺明天把我收走。不是明天,而是今晚。是我哥陳二,為了自己能多分些錢,對二嘎子和豆芽子下了黑手。

馬菊紅嘆了口氣,身子似乎也軟下來,她又坐在燈影處,屋內那團暗影變成了一團。你們有了狗頭金,以后就是有錢人了,你不會因為這個,有一天把我也休了吧?我可就是個做豆腐的窮人,只想過窮人的日子。

陳三就嘶著聲音喊了一聲:菊紅呀,你要是不信我,我可以不要那份狗頭金,和你一起過窮日子,只要咱們在一起。陳三把世界上最毒的誓言放到自己的身上。

油捻子嗶剝一聲,油干燈盡了,屋里就徹底黑了下來。陳三先是覺得她的手把自己從地上拉了起來,然后就是她的身子貼了過來,真實飽滿地投入他的懷里。幾個月前,兩人告別時,陳三就這么擁抱過她。這樣的記憶,讓他一連回憶了幾個月。每次想到這樣的場景,他渾身都顫抖不止。此時,他又一次把她擁在了胸前,他卻發現,她的身子是硬的,不像半年前水一樣的柔和了。很快,他就冷靜下來,推開馬菊紅的身子道:啥時成親,我聽你的。我搬到豆腐坊來住,有一天你覺得我不好,可以隨時把我休掉。我愿意倒插門。

按照陳左岸的安排,陳三成親前應該打上兩間寬敞的房子,然后再隆重地把馬菊紅娶進門來。陳二作下的孽徹底打亂了爹的計劃。他現在每天起來,都會拄著棍子,站在院子里罵天罵地,把世界上最惡毒的話都說了一個遍。陳三知道,這是爹在咒罵陳二。老實本分了一輩子的陳左岸沒想到家里會出這么個逆子。每當爹的話語里出現陳二的名字時,臥在院內的黃皮子都會爬起來,仰起頭,學著他的樣子,沖空氣罵上一陣子。

當陳三提出,自己就在豆腐坊成親時,陳左岸的靈魂就像出竅了一樣,呆呆怔怔地半晌沒回過神來。陳三就又說了一遍,爹的魂魄才回到他身上,突然悲愴地喊了一聲:三兒呀,你可要做個好人,不能學陳二。陳二在爹的心里留下了病根。

當陳大手里舉著的鞭炮,在豆腐坊門前的空地上炸響時,驚醒了小金鎮。所有人都擁向了豆腐坊的門前。在小金鎮許久沒人舉行過婚禮了,人們似乎把婚禮這一說早就忘了。人們還有另外一個好奇,陳家的婚禮會是個什么樣子,傳說那塊狗頭金能換一座城。這么有錢的陳家,婚禮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陳左岸也換上了一身新衣服,把頭發理了,胡子剃了。他是雙方唯一的長輩,要接受新人的跪拜。以后他陳家就是有女人的人家了,他們陳家還會添丁進口。像在左岸陳家屯一樣,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自從他逃到右岸,來到小金鎮扎下根,就為自己的夢想奮斗著。杜小花就像他的一場夢,在他夢里出現,又消失。剛剛過了幾年的滋潤日子,又干癟枯黃起來。他只能把添丁進口的希望寄托在三個兒子身上。

他每天躺在炕上,身子下就是藏在炕洞里的狗頭金,他一點也不踏實,總是噩夢連連。他夢見陳二又殺人了,把陳大、陳三殺了,最后又來殺自己。夢中的陳二變得他不認識,五官扭曲,窮兇極惡,拿著一根繩子,套在他的脖子上……每次做這樣的夢,驚醒后都一身汗水。他想過把狗頭金換個地方藏好,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放到炕洞里踏實。每次再做噩夢,他就爬起來,跪在炕上,求天求地,求金爺。他還帶著陳大、陳三去土地廟拜過。拜了幾次,噩夢不再做了,心暫時踏實下來。

在陳三的婚禮上,陳左岸又想起了杜小花。當陳三和馬菊紅跪拜在自己面前,高一聲低一聲喊他“爹”時,他忍不住望向了自己的身邊。他覺得杜小花就坐在自己的身邊,影子似的看著眼前的情景在笑。他伸手去摸,卻是空空的一片,他晃過神來,突然流下兩行淚。

婚禮簡單、樸實,隨著陳大把最后幾只爆竹點燃,就算結束了。心有不甘的小金鎮的人們,一步三回頭,還是散了。他們一直期待,擁有狗頭金的人家婚禮,一定別出心裁,盛況空前。沒料到,卻是平常無奇的一場婚禮,遺憾中有些不甘。

新婚的晚上,在豆腐坊的里間,兩床新被子一左一右地放在炕上,中間隔著一張吃飯桌。桌子上還是那盞油燈。油燈被馬菊紅挑亮了一些,屋里就比平時敞亮了一些。在這個新婚的夜晚,馬菊紅有很多話要對陳三說,她先從自己經歷講起,講到爹的死,又講到自己插草把自己賣到紅房子,埋葬了爹,又從紅房子里逃出來,兩個月前,她又一次回到紅房子,把自己賣身的錢,連本帶利還給了人家……

陳三第一次聽到馬菊紅的真實身世。隨著她的敘說,陳三又一次把自己哭成了淚人。眼前的她現在是他世界上最親的人了,以后他要和馬菊紅年年歲歲地廝守在一起,直到地老天荒。想到這兒,他又一次把馬菊紅擁在懷里,他感受到她的身子已經軟成一攤水了。他叫了一聲:天哪。兩人便倒在火熱的土炕上。

馬菊紅突然把他推開,他驚怔著望著她。

馬菊紅說:陳三,你答應我一件事。

陳三不解地點著頭。

她說:從今天起,你把狗頭金忘掉。

陳三更加不解地望著她。

她又說:你心里要是裝著狗頭金,咱們以后的日子很難過好。

陳三似有所悟地點點頭。

馬菊紅認真地:你記住了?

陳三這次用力地點了點頭。

別樣的日子

陳三成親了,過上了安穩幸福的日子。這是他以前不敢想的好事,鮮活靈動的馬菊紅就在他眼前,在他枕邊,在他懷里。她是他的女人。沒成親前,他一直認為她是個寡婦,不僅他這么認為,小金鎮的人都這么認為。直到新婚之夜,他才知道自己娶了一個黃花大閨女。得知馬菊紅的身世后,他一邊流淚,一邊在心里發誓道:她是我的女人了,要拿命保護她,不讓她再受苦,再受委屈。

從此以后,雞叫第一遍時,兩人就起床了,推磨,磨豆子。然后一套做豆腐的流程,天亮的時候,豆腐已經做好了,他熱氣騰騰地把做好的豆腐堆到門前,買豆腐的人已經排成了隊。因為狗頭金,陳三一下子著名起來,都覺得這小子命好,命大,一腳就踩出了一塊狗頭金。雖然他們沒有機會一睹那塊狗頭金的風采,但從宋金柜只言片語中透露出的信息,他們還是對那塊狗頭金有了初步的了解。那是一塊上等的狗頭金,滿身深金色,有三只大人拳頭大小,身上還有狗頭金標志性的孔洞。價值連城……排隊買豆腐的隊伍里,也有許多歸來的淘金人,來到陳三近前時,小聲地打問道:陳三,你以后真不去淘金了?陳三把一塊切好的豆腐裝到對方的盆里,搖了搖頭道:不去了,以后和媳婦一起開豆腐坊。那人不甘心又問:你踩到狗頭金的地方,還記得嗎?陳三搖搖頭,欲言又止的樣子。

那一陣子,有許多淘金的同行,都想約陳三出去喝酒。酒館都訂好了,酒也燙上了,他們想約陳三去喝幾杯,好好聊聊那塊狗頭金。一切約請都被陳三拒絕了。天還沒黑,就把自家院門關上了,把明天要做的事提前料理好,很早就把燈吹熄了。躺在滾熱的炕上,和馬菊紅望著天棚聊天。新婚的他們,對未來有著美好的憧憬。

馬菊紅說:咱們再干上一陣子,把豆腐坊擴大一些,就能做更多的豆腐了。

他們現在做的豆腐還不夠多,一上午就賣完了。把豆腐坊擴大一直是馬菊紅的夢想。以前是她一個人干,現在是兩個人了,這樣的想法越發蓬勃了。

她還說:過上兩年,咱們再生個孩子。以后咱豆腐坊就后繼有人了。

她又說:以后再也不去淘金了,淘金人是拿命換錢,像你爹一樣,身體都成啥樣了?

她一五一十地講著理想和道理,他都一律應了。自從成親后,陳三覺得自己省了許多腦子,什么事都不用自己操心,馬菊紅拿主意就是了。淘金時,他也不想操心,一天到晚站在河水里,玩命干就是了。每年淘金換回來的錢,都交給了爹,這個家有爹在打理??勺詮挠辛四菈K狗頭金后,一切都變了,陳大變了,陳二也變了,童年的伙伴,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再也沒有走出大金溝。如今,陳二又消失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院門外只丟了一根捆綁他的繩子。

馬菊紅這么說,他突然想到了那塊狗頭金,他每次想起狗頭金總是煩躁不安,似乎心里塞了團亂麻,亂糟糟的一團。他一激靈坐起來:宋金柜說,那塊狗頭金能值好多錢,我爹和另外三家都簽了協議,畫了押,那塊狗頭金賣了,也有我一份呢。

她在暗處輕輕嘆了一口氣,扯了他半個膀子,重新躺在他的身邊,平靜地說:那是以后的事,看不見摸不到的事咱就不想。

他想反駁她的話,那塊狗頭金就在他家的炕洞里,他親眼看見爹和哥一起把狗頭金藏在那里的??稍挼搅俗爝吽盅柿嘶厝?,爹說過:狗頭金是一家人的命,出門就不能說一個字。

想到二嘎子和豆芽子的命運,他的心又懸了起來,隱約地覺得那塊狗頭金就像懸在山崖上的一塊石頭,隨時有滾下來的風險,讓他提心吊膽又焦灼不安,可他還是忍不住去想。

于是他又說:等把狗頭金賣了,分了我的那一份,咱們就蓋更大的房子,蓋小金鎮最大的豆腐坊,咱們就整天做豆腐賣。

她在他耳邊輕嘆一聲:有那個錢,怕是沒那個命花呀。

她的話如一盆兜頭的冷水,讓他在熱炕頭上打了個激靈。她意識到了,把他的一只手臂抱在懷里,喃喃地說:以后的事誰也不知道,明天一早還要做豆腐,睡吧。他聽了她的話,心就沉靜下來,睡意潮水似的涌上來,轉眼,他就進入了夢鄉。

陳三覺得,婚后的日子,是他這輩子最安穩、最幸福的一段時光。有時做夢,都是笑的。

陳大也迎來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劉媒婆在山里給他領來了一個叫小桃的姑娘。陳大一行結束淘金日子之后,走出大山。爹沒忘記自己的誓言,又一次找到了劉媒婆。

對陳左岸又一次登門拜訪,劉媒婆拿出了十二分的熱情,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在她眼里,陳左岸已然成了小金鎮的首富。當陳左岸提出請她給陳大做媒時,她滿心歡喜地答應了。

小金鎮是沒有合適的人選,她要到山地的屯落里尋找可靠的姑娘為陳大做媒。在小金鎮方圓幾十里的大山里,散落著一些屯落。這些人以種地、狩獵為生,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有一些是土著,也有一些是逃荒落難于此。他們的日子雖然清貧,但也自給自足。

劉媒婆不知走了多遠的路,磨破了幾雙鞋底,半個月后,她把一個叫小桃的姑娘領到了陳左岸的家里。小桃的樣子,第一眼打量,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一條狐貍皮做成的圍脖,碎花小襖,襯托得小桃干干凈凈。她紅臉白牙地立在陳家的院子里,睜著一雙眼睛,驚奇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小桃的身后,還隨著一個老漢,年紀和陳左岸相仿。劉媒婆介紹說:這是小桃的爹。小桃的爹一副山里人打扮,羊皮襖、狗皮帽子、靰鞡鞋,他審慎地望著陳左岸,也打量著陳大和他身后的陳家小院。

陳左岸熱情地把客人讓到屋里后,搓著手,臉上都笑開了花。他對眼前的小桃是滿意的,覺得這孩子干凈,以后一定能生能養。正當他想熱情地說點什么時,劉媒婆又把他拉到院子里,把頭探在他胸前,小聲地說:左岸大哥,我可是盡了心費了力。人家原本不想嫁到小金鎮,怕招匪,怕兵荒馬亂。小桃今年剛十七,說媒的人都踏破門檻了。我憑著三寸不爛之舌,硬是把人家說動心了,才同意跟我到小金鎮看一看。

陳左岸明白,哈著熱氣說:他嬸子,你放心,你跑腿的費用我少不了你的。說完拍了拍腰間的荷包。散碎銀兩都在腰間揣著。

劉媒婆沉下臉,搖了下頭說:我說的不是這個,人家是要看眼你們家的狗頭金。

陳左岸就吃驚地睜大眼睛,笑容也收斂起來。

劉媒婆就不高興了:在這方圓百里的,誰不知道你家撿了塊狗頭金,你家要是沒有狗頭金,人家小桃怎么可能同意到你家里來。

陳左岸仰起頭,看到了一輪昏蒙的太陽,太陽的形狀在發生著變化,幻化成一塊狗頭金形狀,在自己頭頂光芒萬丈地亮著。

這時,劉媒婆又說:人家知道你們的狗頭金能換一座城,沒想要馬上兌現,就是想親自看一眼狗頭金,他們確信是真的,同意馬上把小桃嫁給陳大。

那天傍晚,陳左岸像舉行儀式一樣,把自家的窗簾拉上,油燈點亮,屋里只留下小桃和她的爹。陳左岸拖著身子爬上炕,掀開席子,起開一塊炕坯,仔仔細細地從煙熏火燎的炕洞里拿出那塊傳說中的狗頭金。他又一次下地,在清水里洗了手,才一層層揭開包裹在狗頭金外面的獸皮。一塊完整的狗頭金就呈現在小桃和小桃爹的面前。小桃爹忍不住叫了一聲:我的老天爺呀,這就是一堆金子呀。小桃調皮地伸出一只小拇指,在狗頭金上輕劃了一下,然后臉上露出謎一樣的微笑。她哧哧地笑著,狗頭金的顏色映在她的臉上,一片柔美之色。

一個月以后,在一個臘月天,陳家又一次迎來了喜事。這次不是倒插門,而是迎娶。天真爛漫的山里女孩小桃,成了陳大的新娘。

小金鎮的人,個個喜氣洋洋。他們又一次見證了“小金鎮首富”陳左岸家里的大喜事。他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有錢真好,要啥有啥。另一個說:可不是咋地,要不人都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呢。眾人羨慕著、嫉恨著,看著陳家又一次迎親。

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的爹娘,自然也如約參加了陳大的婚禮??粗惔蠛徒行√业呐⒆酉矚庋笱蟮匕萏斓?,他們又一次想起了永遠留在大金溝里的孩子,隨著他們的哀嘆,淚水又一次流了出來。在陳家的婚禮上流淚顯然是件不吉利的事,他們走出人群,來到鎮外,又一次向大金溝方向望去。他們集體商量,過幾天請山后的道士,為自己的孩子招一次魂。

陳 二

陳二被爹捆綁上手腳那一瞬間,內心是絕望的。他是淘金人,知道爹這是按照淘金人的規則在處罰他。在回小金鎮的山路上,陳大已經處理他一回了,把他綁在樹上,要不是陳三跑回來,給他解開繩子,自己早就凍死在荒郊野嶺了。眼下,他再一次被捆上,他明白,就是爹不捆自己,二嘎子和豆芽子的爹也不會饒了自己。最初他意識到,爹這次不會放過他的。就在他絕望之時,爹在他的衣兜里塞了些什么東西,沉甸甸的,爹離開他身體時,還把他被捆在背后雙手上的繩索松了一下。他心快速地跳了幾下。爹離開他時,還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目光中是不盡的內容。

他們一走,他就試著掙脫手上的繩索,因為手腕處的繩子是松動的,他很快掙脫出來,把那截繩子丟在地上。他又把手插到口袋里,那是一些碎銀,是今年的金沙換回來的碎銀。他突然熱淚盈眶,想起爹蹣跚的身影。小金鎮待不下去了,這個家更不能回了。他只能跑。他在原地茫然著呆立片刻,望著熟悉的一切,突然鼻子一酸,狠下心,一頭扎進了林子里。

當走出小金鎮,再一次回望時,不知為什么他想到了自己的娘。那個溫存,臉上帶笑的女人。她離開他已經很久了。如果娘在,又怎么待他呢?此時,他異常思念娘。他太需要溫暖和安慰了,可現在沒人安慰他。在小金鎮人眼里,他就是個殺人犯。在爹和陳大、陳三眼里,他是個壞了淘金人規矩的人。爹畢竟是爹,還給他留了一手。爹不想置他于死地,以后的路是死是活只能靠自己了。

他淚流滿面走在漆黑的風雪里,他不知道要去哪里,自己又會走向哪里。他又一次想到了那塊狗頭金,已經和他沒有一絲關系了。想當初看到狗頭金第一眼時,他幾乎被欲望沖破了頭,腦子當時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把狗頭金占為己有??勺吡艘蝗?,又回到了原點,那塊狗頭金還在,卻和他沒有一分錢關系了。狗頭金的出現,讓他心里住進了一個魔,如果事情不敗露,他殺死陳大、陳三的心都有。他知道,雖然自己離開了小金鎮,可那只魔還在,躲在他身體里的深處。眼下,他心里是柔軟的,想起爹、娘,想起從小到大,這個家所有親人對他種種好處,他的心底里還閃現出二嘎子和豆芽子他們在一起曾經有過的童年時光。

陳二跌跌撞撞在山林里走著,不知翻過幾座山,又蹚過幾條河,太陽升起又落下,雪下了一場又一場。在一天黎明時分,他眼前豁然開朗,山腳下是一片平原。還有一條江在遠處閃亮著。在平原上,有一個挺大的鎮子,比小金鎮要大上許多,人來人往地熙攘著。當他敲開一家粥鋪時,才知道,這就是大金鎮。

他吃飽了肚子,理了發,洗了澡,又換上了一身新衣服。這一切本該在小金鎮完成的。每年他們從山里走出來,把金沙換成碎銀,第一件事就是泡個熱水澡,把一身死皮泡掉,再把藏滿虱子的頭發剪去。

當他在大金鎮做完這一切時,突然茫然起來,不知自己下一步該干什么。若是往年,這時,他們哥兒仨會去狩獵,聊著成家立業的話題。此刻他的腦子里蹦出那個讓他成為男人的叫春花的女人。她的柔軟、溫度、女人的香氣,又一次勾引起了他的欲望。在這大半年淘金的日子里,他無數次地想過春花。他都想好了,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再去柳蔭巷,去找他朝思暮想的春花。

他太需要一個女人了,不僅是宣泄,還需要溫存,就像小時候娘對他一樣。雖然娘在他的記憶里是支離破碎的,但每次想起來,他心都是溫暖的,這種溫暖又一次讓他想起了有娘的日子。

到了大金鎮第三天,他走進了紅房子。一個叫蠟梅的女人接待了他。蠟梅是個又高又瘦的女人,不失溫柔。他總是覺得穿著衣服的蠟梅要比脫光的蠟梅看得順眼。無論如何蠟梅也是個女人,又一次帶他走進了溫柔之鄉。他一連在紅房子里待了三天,他總覺得自己身體里有一股邪火無處發泄,他要在蠟梅身上找到突破口。第四天時,他雙腿打著飄,頭昏眼花地從紅房子里走出來。此時紅房子門前挑起了大紅燈籠,各個房間的窗戶里,也透露出曖昧的燈光。還有男人女人打情罵俏的叫聲。他回頭再看紅房子,突然覺得紅房子是那么陌生,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夢。他手去兜里尋找,一些碎銀硬硬的還在,他放下心來,迎著風,伴著滿天的落雪,開啟了在大金鎮的流浪生活。

他大部分時間就擠在車馬店里。車馬店,是給趕腳拉貨的車把式開的旅館。一溜大通鋪,人隨到隨走,院子里可以停車拴馬,若車把式沒帶草料,店里可售。宿一晚上只需一個銅板。陳二身上帶著硬通貨,起初他不敢住這樣的店,怕被人搶了??善渌牡暧仲F,他舍不得僅有的一些銀兩。第一次住店時,他把裝有銀兩的上衣脫下來,卷成一個卷放到了枕頭下。他躺在一溜大通鋪的某個位置上,聞到了汗味、尿臊氣,還有說不清的混合在一起的氣味,比他們淘金人窩棚里的味道還要豐富。幾次之后,他就適應了這樣的車馬店。這里成了他暫時落腳的地方。

白天,他只能在大金鎮的街上流浪,所有人都是陌生的,他在別人眼里同樣是陌生的。不論男女,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總是一閃而過。他孤獨起來,經常蹲在街角,目光游離,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他又想起了那塊狗頭金,有了狗頭金的陳大、陳三,他們的生活又會是什么樣子?陳三一定成親了,那個細腰大腚的馬寡婦成了陳三的女人。雖然是陳三娶了她,他一想起來,心里還不是個滋味,在淘金的窩棚里,多少個不眠之夜,他一邊想著馬寡婦,一邊動作,讓自己平息下來。在他的想象里,馬菊紅已經和他很熟了,在夢里已經做過夫妻了,心心念念的女人卻成了陳三的新娘。

陳大是不是也該成親了?他可是有狗頭金的人,陳大又娶了什么樣的女人,女人來自何方?他想象不出來。在大金鎮,他開始懷念小金鎮的一切。他用手按了按口袋里剩下的銀兩,知道坐吃山空,遲早有一天,自己會變成窮光蛋,像大金鎮街上的流浪漢一樣。

大金鎮所有人都是忙碌的,鋦鍋、鋦碗,挑擔做小買賣的,人們熙攘著聚在一起,直到夜深了,才散去。

有一天,他閑逛到一條街上,看到了一個月亮門,門口站了兩個當兵的,穿土黃色衣服,手里握著槍,槍上挑著明晃晃的刺刀。月亮門上插了一面旗,白的,中間有個西紅柿一樣的圖案。

他站在月亮門對面的街上,看到有幾個士兵騎著挎斗摩托車急匆匆地進出。一年前,在小金鎮他就聽去過大金鎮的人講,大金鎮里來了日本人,叫關東軍。他想,這一定就是關東軍了。有了關東軍的大金鎮,處處和小金鎮都不一樣。

再往前走,他又看到了有個院子,門上掛著個牌子。有中國人,也有日本人在里面進進出出。他意識到,這些人都是吃公家飯的。他袖著手,縮著頭拐向了另外一個街角。

他現在腦子里經常會想到那塊狗頭金。哪怕他擁有六分之一的份額,他也會是個富翁。他不知道“價值連城”到底是多少錢,六分之一能不能換一座大金鎮,就是換不了一座大金鎮,換一條街也行。他正走在一條街上,鋪面林立,各種幌子眼花繚亂。他本來應該是個有錢人,想到這兒,他把袖在衣袖里的兩只手拿了出來,胸也挺了起來,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他的了。這種感覺很好,一種叫揚眉吐氣的東西從他腳底板升起來,一直貫到他的頭頂。他暈暈乎乎,腳不沾地。遠遠地,又看見了紅房子,幾盞燈籠在風中搖曳著。

大金鎮街上的落雪又一次變薄了,河岸上的柳樹返青。陳二搖晃著被掏空的身子,油盡燈枯地站在紅房子門外的大街上。他不僅花光了身上的銀兩,還欠了紅房子一些銀兩,他賴在那里不走,一冬天的時光,他差不多都在紅房子里度過,經歷過了醉生夢死。他不知何處去,又能干什么,當陳花花讓兩個人架著他的胳膊,從紅房子里扔到大街上時,才知道自己的路走盡了。

他邁著虛飄的兩只腿,腦子空蒙一片,眼前的季節和景象,又熟悉又陌生,市井之聲不絕于耳,可和他沒有任何關系。他昏頭漲腦地走著,一高一矮兩個警署的人隨在他的身后。到了大金鎮才知道,這里是有警察的。陳花花在紅房子里曾威脅過他說:要是還不上錢,就讓警察把他抓走,去給日本人做勞工還錢。他曾親眼看見過其他還不上錢的嫖客被警察抓走的情景。

他見到一高一矮兩個警察跟了他一條街,腿就更軟了,身子一歪,倚在半堵墻上徹底走不動了。兩個警察對視一眼,一左一右地架著他向另一條街上走去。他想掙扎,卻沒有力氣,身不由己地讓人架著。

一排類似于車馬店的房子,還有個院子,院墻上還有電網,警察拍門,門開了。兩個警察和里面的人交接著什么,他看見,其中帶他來的一個警察從交接人手里接過幾個銅板,很熟絡地打著招呼,嬉笑著離開了。身后的大門“咣”的一聲就關上了。

這里的一切,比車馬店不知糟糕多少倍,糞便遍地,臭氣熏天。這里已經關了許多人。關在這里的人,表情麻木,頭發蓬亂。后來他才知道,關在這里的人大都是警察抓來的盲流,也有還不上賭債、嫖資的老賴,這里不是監獄,叫關東軍集中營。他聽一個年長的人說,過一陣子,日本人會派來一輛卡車,把人統統拉走,在大山里有一個煤礦,這些人的命運就是被送到大山里挖煤。有逃出來的人,又一次被抓住,等著第二次被送走。逃出來的人說:下井挖煤就是人間地獄,吃住都在礦井里,一年四季不見日月。煤礦經常發生瓦斯爆炸,礦井一塌方,下井的人都別想出來,活活被悶死炸死在井下……這些曾經有過挖煤經歷的人,談起這些,渾身還瑟瑟發抖。

陳二躲在墻角,聞著臭氣熏天的氣味,一邊流淚,一邊想著求生的辦法。他不想淪落到去挖煤,如今自己混到這種境地,追根溯源,他又想到了陳大、陳三,還有爹,要不是他們逼自己,怎么會走上這條不歸路。他害死二嘎子、豆芽子,還不是為了讓自家人多分一些狗頭金的份額。他有千錯萬錯,爹不該把自己趕出來,如果自己不離開小金鎮,他還會過以前的日子。不,他們現在有了價值連城的狗頭金,只要出手,換成現錢,別說他們這輩子吃香的喝辣的,就連下輩人都吃喝不愁。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豆腐坊,長腿細腰的馬菊紅,想起來就讓他妒火中燒。還有柳蔭巷里的那個叫春花的女人,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想著她渾身的香和軟,他又一次淚流滿面了。

在絕境中的陳二,腦子異常清醒,淘金的生活讓他練就了求生的本能,他不想被日本人送去挖煤,他要逃離此地。他要再次回到小金鎮,把屬于自己的那份狗頭金拿走,過人上人的日子。一連幾天,他腦子閃現的都是這個念頭。

一天夜里,門開了。一輛卡車突突地開到了院子里,有幾個日本兵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們這些人往車上趕。陳二從地鋪上醒過來,他知道,這是要拉他們走了。他趁亂溜出門去,躲在一個暗影里,幾個日本兵用槍托砸那些不肯上車的人。其中一個穿便裝、留分頭、說中國話的人,態度還算溫和,一遍遍地說:日本皇軍帶你們去一個更好的地方,不是送死,是過更好的生活。

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去干什么,而且十有八九再也回不來了。有的抱住車輪,還有的死死摳住車廂板,死活不肯上車。那個會說中國話的人,就一遍遍解釋,但沒人聽他的話。不耐煩的日本兵,就用槍托砸開這些人的手,兩人一伙,把這些人架到車上,沒頭沒腦地扔到車廂里。

陳二知道,很快就會輪到自己了,無論怎么掙扎,都逃不過被強行拉走的命運。想到這兒,他不知哪來的勇氣,猛地從暗處跑出來,撲過去,先是跪在那個會說中國話的分頭男人面前,語無倫次地說:太君、太君,我是小金鎮的,我家里有錢,有狗頭金,我還錢,要多少都行……

分頭男人對他突然的舉動,先是怔了一下,還下意識地后退兩步。在燈影里審慎地打量著他。他忙不迭地用膝蓋當腳向前行了兩步,一下子抱住了分頭男人的大腿,顫抖著說:太君,我沒騙你。我是小金鎮的,叫陳二。我爹叫陳左岸,我還有哥哥弟弟,是我們淘金挖到了狗頭金。這事,小金鎮的人都知道。我有錢,我真的有錢,求求你,別帶我走。

分頭男人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臉上,陳二看到對方眼里亮了一下,嘴角還向上揚了揚。分頭男人回頭沖一個日本人說了幾句。那個日本人不信任地過來,揪住了陳二的脖領子,把他拉到車燈的光影里,仔細看了幾眼,又重重地把他放下。他聽到這個日本人口氣嚴厲地對分頭男人說了幾句什么。分頭男人也揪過他的脖領子說:你叫陳二是不是?他拼命點頭。分頭男人就說:陳二你聽好了,你說的要是謊話,太君分分鐘就會讓你活不成。

陳二事后才知道,他之所以能撿回一條命來,不是他的命大,而是因為那塊讓他又愛又恨的狗頭金。小金鎮的陳家撿到了一塊狗頭金,前一陣子這個消息就傳到了大金鎮鎮公所。很快又傳到了駐扎在大金鎮關東軍的耳朵里。這里駐扎的日本人不多,只有一個中隊,不是負責打仗,他們的任務是看管五十里外山里的一個叫白楊林的煤礦。兩年前一條鐵路就修到了白楊林煤礦,把采出來的煤源源不斷地運送出去。日本人在東南亞和太平洋戰場上正全面開戰,他們需要更多的資源去支援前線。于是在兩年前,這里就成立了鎮公所,并派駐了一個中隊的關東軍。他們負責煤礦的保衛和正常運作。當然,也負責抓勞工,把一批又一批人運到井下。

小金鎮發現了狗頭金的事,傳到了關東軍的耳朵里,他們又向上級匯報。駐扎在加格達奇的關東軍司令部作出指示,讓他們盡快向小金鎮派駐日本關東軍,成立鎮公所,迎接探金隊的到來。日本人在東北成立關東軍大本營,尋找一切可以開采的資源。當聽說小金鎮的淘金人挖到了狗頭金,他們如獲至寶,有狗頭金的地方,一定就有一座金山。這是他們開采金礦的最佳條件。早在前幾天,駐扎在大金鎮的關東軍就下達了命令:派一名叫井邊村上的一個伍長去小金鎮組建鎮公所,隨時迎接日本探金隊的到來。

分頭男人是個翻譯。平時他就出入鎮公所和關東軍駐地負責翻譯工作。這次他也被選中隨井邊村上伍長一起去小金鎮。關于小金鎮那塊狗頭金的傳說,他也早就聽說了,沒想到在勞工集中營他碰到了陳二。

陳二就這樣誤打誤撞地撿回來一條命。

鬧 匪

陳大婚后不久的一天,家里來了一個陌生人。穿羊皮襖、靰鞡鞋,戴狗皮帽子,一副山里人打扮。他先是站在陳左岸家門外,不遠不近地張望了一會兒,然后才站到陳左岸家的門前。陳大新婚的“囍”字,還在顯眼處張貼著,風吹起紅紙的一角,呼呼啦啦地響。

最先警覺的是黃皮子,它早就開始盯著這個可疑的陌生人了,隨著陌生人的走近,它一邊嗚咽著,一邊向后退縮。它感受到了恐懼,退到墻角,無路可退了,它才發出吠叫。一聲又一聲,打破了小院的寧靜。

陳左岸正在炕上烙他的腰,自從小桃進門,陳家一下子變得不一樣起來,不僅多了個女人,還有看不見的陰柔,以及隨處可見的精細周到。別看小桃年紀小,卻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屋內屋外,炕上地下,侍弄得都無比周詳。陳左岸看到小桃就想到了杜小花。有女人的日子里,心總是那么從容、舒適。每天晚上臨睡前,小桃都會把劈好的木柈子,塞到灶膛里?;饎蓓樦欢?,一直熱到炕梢。陳左岸滋潤地躺在炕上,他突然就想起了身子下壓的狗頭金,血呼啦一下子就涌滿全身?,F在小金鎮的人都知道,他是全鎮最幸福的人,陳家一下子就添了兩個女人,陳家早就不是昔日的陳家了。他們要在小金鎮光宗耀祖。

他又不自然地想到了江東的陳家屯,那會兒陳家是個大家族,整個陳家屯最疏遠的關系,也都沒出過五服。陳家屯是興旺的,上千口子人,可惜,如今只有他一個人逃了出來。老天有眼,沒讓他們陳家人絕后。在小金鎮和杜小花過日子那幾年,他奢望過,要讓杜小花一直生下去,他拼了老命,也要把生下的孩子養活。只為重塑陳家的人丁興旺。正當他熱情百倍,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之時,杜小花失蹤了。連同她的男人。

他每次看著杜小花留給他的三個兒子,總是想起曾經擁有過的苦難但溫馨的日子。漸漸地,苦難在他的記憶里濾掉了,只剩下美好。所有的美好,片段地進入到他的夢里,他醒來后,總是悵然若失,真想永遠留在夢里。

當他意識到杜小花不會再出現在他的生活之中,三個兒子,是她留給他最好的禮物時,他認命了,思前想后也知足了。如果沒有師父葛大林,還有杜小花,也許他連一個后人都留不下。

看見漸漸長大的三個兒子,他們血氣方剛,人高馬大地站在自己面前時,他是驕傲的。這是陳家留下的骨血,一想到他們還要延續生命,創造他不曾想象的未來,他心里是有底氣的。佝僂下去的腰,一點點又堅挺起來。日子在他眼前拉長,在心里變得有了滋味。

一想到狗頭金,就想到陳二,這三個孩子都是他親手帶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從小到大他最寵愛的就是老二。在這三個兒子中,老二最聰明。他曾想過,將來老二一定不會是一般人,比他哥哥和弟弟都有本事。陳二的眼神告訴了他一切。

狗頭金的突然而至,給他帶來幸福的同時,也讓他受盡了內心的折磨。他慶幸陳家祖墳冒青煙,才讓他們家得到了狗頭金??蔀榇?,陳二卻變了一個人,他眼里的殺氣,就像釘在那里的釘子,再也拔不出來了。

他捆綁陳二時,還是動了手腳,因為他是他的兒子。他下不了這個狠心。那半袋金沙換回來的碎銀,就在他懷里揣著,他把屬于陳二那一份,留給了陳二。當爹的只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當他再次看到院外丟掉的那截麻繩時,他的心也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希望陳二受到懲罰,同時,也希望陳二活下去,只是以后再也別在小金鎮出現了。他全當陳二也死在了外面。

陳大迎娶小桃之前的一個晚上,他在街上買了幾刀草紙。走到江邊,把紙點燃。江水已經開始封凍了,冰面還不厚,能聽到冰面下汩汩流動的水聲?;鹑贾?,照亮了他的臉。他呼叫著二嘎子、三胖子、豆芽子的名字。那三個孩子仿佛不遠不近地站在他的面前,嘴里喊著:叔,我們來了。就像他們活著時一樣,對他恭敬有加。他的眼淚模糊了視線,三個孩子的影子也模糊起來。他一邊念叨著他們的名字,一邊哭喊著說:孩子們哪,叔對不起你們。你們放心,我一定把狗頭金屬于你們的那一份給你們照顧好了。在紙火將熄之時,他的眼前又呈現出陳二的臉,他沖那張臉說:你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造化了。陳家不容你,小金鎮也不容你。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紙火熄了,世界就恢復到了應該有的樣子。江水在冰面下緩緩流淌的聲音,在他耳邊纏繞。他又想起若干年之前,自己抱著一只豬尿脬,從江的左岸掙扎著游到右岸的情景。陳左岸此時又是另外一種心境了。

陌生人到來時,陳大出門打獵了,西屋里,只剩下小桃,一針一線地在納鞋底。她聽到了狗叫,透過窗戶紙看到了一個模糊的人影,站在門口的空地上。她就喊:爹,家里來客了。

陳左岸掙扎著從炕上爬起來,雙腳在地上找鞋時,還沒忘記回身又按了按那塊活動的炕坯,那里藏著狗頭金。他披上衣服,拄著棍子迎著狗的叫聲,向門外走去。

陌生人一臉冰霜,胡子眉毛都沾了白霜,他打量著陌生人,希望在陌生人中看出幾分熟悉。陌生人就笑一笑道:你不認識我。我是慕名而來。

陳左岸的表情在陌生人的目光中就僵硬在那里。他斷定,這個陌生人不是小金鎮的人。凡是小金鎮的人他都見過,即便叫不出名姓,臉孔也熟悉。尤其是突然而至的狗頭金落戶在他們家,鎮上的人幾乎都來過他的家,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親眼看看狗頭金。他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們沒有狗頭金的命,看一眼也跟著沾光了。陳左岸像個演員一樣,這時會垂手而立,臉上掛著笑。他唯一的說辭就是:狗頭金不在了,已經有主了。他只能如此。他多么希望小金鎮的人,記憶一夜之間被偷走,再也不記得他那塊狗頭金了。人怕出名豬怕壯,這個老理他懂。他已經盤算好了,再一次冰雪融化,他就打發陳大帶著狗頭金離開小金鎮,到大城市里去,把狗頭金兌現了。然后平分。一切都一了百了了。

此時,他望著陌生人,馬上意識到一定和狗頭金有關。他又垂下手,臉上露出面對小金鎮人時的樣子。還沒等他開口,陌生人就說:老哥,能不能借一步說話。說完推開院門,邁著大步走了進來,陌生人身材魁梧,足足比陳左岸高出半個頭。他自來熟地又推開屋門而入。轉身進入東廂房。陳左岸慌忙緊跟著進門。他進屋時,陌生人已經一屁股坐到了炕頭上。正是他自己平時不離不棄的地方。陌生人的身下,正是那塊狗頭金的藏身之處。陳左岸驚出一身冷汗,他攥緊拳頭。

陌生人反客為主地說:上炕吧,地下冷。

陳左岸就欠著身子坐在炕沿上。

西屋里,小桃有了動靜,她端了一碗水進來,輕咳一聲:爹,來客了。請客喝水。進門,低著頭,把一碗熱水放到了屋炕上。這個過程,她連頭都沒抬一下。陳左岸看見陌生人一直盯著小桃出門。

陳左岸心里一點底也沒有,沖門外的小桃喊:把老大叫回來,就說家里來客了。

小桃應了一聲,進門穿衣服去了。

陌生人端起水碗抿了一口,嘶哈著說:放糖了,好日子呀。陳左岸只能把笑掛在臉上。

陌生人壓低聲音說:你可能猜到我為啥來的了,明人不說暗話,我們雙峰山大當家的說了,想得到你們家那塊狗頭金,今天讓我來,就是想聽你開個價。

雙峰山,大當家的,陳左岸腦子一下空了。他當然知道雙峰山大當家的指的是誰,就是響遍方圓百里的鄭南山。他剛到小金鎮不久,就知道雙峰山上有一伙土匪,領頭的就是鄭南山??蛇@么多年,他從來沒有和這伙土匪打過交道。小金鎮的地方小,人窮,雙峰山的大土匪都看不上眼。此時,為了這塊狗頭金,雙峰山的人終于找到他了。

陳左岸不僅渾身是汗,手心里也攥滿了汗。他的兩條腿不由自主地打著哆嗦。陌生人端起水碗,一口氣喝光了。抹一把嘴角,陳左岸看見,陌生人眉毛和胡子上的霜已經化掉了,露出了整張臉,很白凈的一個人。如果在外面碰到這種人,一定不會和土匪聯系在一起。

陌生人已經站到了地下,拍拍屁股說:你有個好兒媳,炕燒得這么熱。那啥,狗頭金是大事,你尋思個價,過幾天我再來。買賣不成仁義在。

說完就要往外走,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腳步,回頭一笑,又叮囑一句道:陳左岸,我們當家的說了,這狗頭金非我們莫屬,你可別慌慌張張出手,便宜了別人。說完又笑一笑,一股風似的走了。

陳左岸蒙了,空殼似的立在屋內,一副木雕泥塑的樣子。

陳左岸長這么大,第一次和這樣的土匪打交道。沒偷沒搶撂下幾句話就走了??删渚涠纪钢鴼?。鄭南山在他們小金鎮只是個傳說,他們都知道雙峰山有一個鄭南山,騎快馬,使快槍。在雙峰山一帶威風八面。但是誰也沒有見過鄭南山,不知道這人長得是個什么樣子。在小金鎮人們的想象中,鄭南山不是三頭六臂,但也一定鶴立雞群,和他們正常人總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在大白天,鄭南山的人像山里的老客,突然出現在陳左岸的面前,臉孔白凈,說話溫和,在他家的炕頭上,還坐熱了屁股,丟下一句話,拍拍屁股走人了。那客人走出去一會兒,陳左岸才聽到一陣馬蹄聲,由近及遠。他挪著身子,站在院子里,小桃外出去尋找陳大了,尚未回來。黃皮子望望他,又望向遠方,也是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陳左岸右眼皮猛烈跳動起來,胸口也一陣陣發悶,他知道,大事就要發生了。

小桃沒有找到陳大,在豆腐坊里把陳三叫了回來。自從陳三成親后,一直和馬菊紅住在豆腐坊里,隔三岔五也會揀幾塊豆腐回到家里坐一坐,說豆腐坊,也說和馬菊紅的日子。臉紅撲撲的,滋潤無比的樣子。陳三每次看爹來,大都是晚上,陳大狩獵也回來了,于是兩個人就聚在爹的屋里。爹坐在炕頭上,腰板總是挺得筆直,爺三個嘮著家常,陳大和陳三就會走神,目光落在陳左岸身子下的火炕上。不知誰先問上一句:還在嗎?陳左岸就用手拍拍火炕,聲音豪邁地:在那兒!聽到爹的話,兩個人都放下心來。說自己的日子,說開春后的打算。如果放在以前,他們這時又該做淘金的準備了?,F在他們談的不是淘金了,陳三有豆腐坊,計劃開春后,把豆腐坊再擴大一些。陳大想到鎮外南山上開一片荒地,種些莊稼,雖然掙不到什么錢,守家待業的他要守著小桃,安安心心地過日子。話這么說,其實他們心里都會想到藏在炕洞里的狗頭金。爹說過,等到了開春,就要帶上他們一起去哈爾濱,為這塊價值連城的石頭找個好買家。爹都盤算好了,他們不貪,有人能接手,價格能讓他們這輩子活好就行。至于其他的,爹還想不到那么遠。爹說完想法,曾經爭取過陳大和陳三的意見。陳大先點頭說:爹,聽你的,只要夠生活,別讓我們再去淘金就行。陳三先是不語,低下頭,滿腹心事的樣子。爹的目光就砸在他的身上,陳三抬起頭,愁苦著臉說:那我二哥呢?陳三的話一出口,爹的臉就垮下來,扭過頭望向窗外,有窗紙隔著,什么也看不見,爹的臉仍固執地盯著窗外的方向。陳大扭過臉就瞪一眼陳三,陳三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又一次把頭低下去。

他又一次想起,淘到狗頭金最初的那幾日,二嘎子和豆芽子那種高興,他沒法形容。幾個人連續幾天都沒睡好覺,他們躺在露天的山坡上,望著滿天的星星,憧憬著未來的日子。

二嘎子說:咱們這回發了,以后再也不用淘金了。天天穿干凈的衣服,有糧吃,隔幾天就去豆腐坊買回豆腐吃。那日子該多好哇。

豆芽子也說:咱們有錢了,說不定劉媒婆把咱家的門檻都踩扁了,幫咱們說媒找媳婦。豆芽子說到這兒,還咯咯地笑起來,滿山坡地打滾。

那會兒,他們有太多夢想需要完成,他們的心像春天的山花一樣爛漫。

可他們的理想夭折了,活蹦亂跳的兩個人,無聲無息地在他們生活里消失了……

陳三每次想到這兒,心里就一塌糊涂。爹召集幾個老伙伴時,發過誓,說一旦把狗頭金變賣了,要給另外三家多分一些。爹的決心和意志,感動了他們,尤其是二嘎子和豆芽子的爹,他們把喪子的悲傷憋在嘴角里,一張嘴都變形了。這種痛,只有喪子的爹娘才有體驗??戳怂麄兊臉幼?,陳三也想大哭一場。人死不能復生,他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狗頭金身上。

陳三在豆腐坊忙碌時,二嘎子、豆芽子的爹和三胖子的娘,三個人經常結伴向鎮東頭走去,陳三知道,他們一起去找爹,看那塊狗頭金去了。幾個人三天兩頭不厭其煩地來到陳左岸家里,把門關上,做賊似的,掀起炕席,再把炕洞上的土坯掀開,把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狗頭金掏出來,再一層層地揭開。幾個人的腦袋湊在一起,八只眼睛放著灼灼的光芒,又一次把狗頭金打量了。陳三去看爹時,碰到過這樣的情景,幾個老人一邊望著狗頭金,一邊忍不住哆嗦著。直到爹說一聲:行了,包好。幾個人七手八腳小心地把狗頭金放到原處,齊齊地坐在炕上,他們覺得,只有這樣才鎮得住炕洞里的狗頭金。二嘎子爹先“咦”一聲,摸著胡子說:要是有錢了,我天天吃干飯,燉豆腐,再也不喝稀粥了。豆芽子爹也咧開嘴說:可不是,天天喝稀的,害得我晚上都沒睡過一個完整的囫圇覺。三胖子的娘就帶著哭腔說:我要雇人去一趟大金溝,把兒子的墳遷出來。這陣子我老是做夢,夢見兒子說,他冷,上不來氣……說著就哭了起來。

陳三自從那次之后,再也不想看到爹和老哥兒幾個在一起的樣子了。一個人哭,所有人都流淚。淚水無聲地在幾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曲折地流了下來??拗f著,想起了曾經的苦難和親人,他們就哭得欲罷不能,天昏地暗。直到把淚水哭干,漸漸恢復到來時的模樣,才沉默著散去。

陌生人走后,陳三趕了過去,傍晚時陳大也回來了。三個人在屋里就那么坐著,一點主意也沒有。雙峰山的人盯上了狗頭金,意味著從此以后他們的生活將無寧日。他們的心里如同鉆進了上百上千只螞蟻,亂得不行。坐了半夜,爹也沒個主意,最后說:陳大,叫你三個叔嬸過來商議一下吧。

陳三不知道他們是怎么商量的,天都黑透了,他才在豆腐坊的院里看見那幾個人,摸著黑,蹣跚著身子,賊似的隱在各自家的方向。

陳三那幾天心里一點也不踏實,總覺得有大事要發生。突然一天夜半,陳大敲響了豆腐坊的院門。陳三抖顫著身子把燈點燃,披著衣服走到門外時,聽見陳大驚恐地說:老三,不好了,爹讓人給帶走了。陳三就僵在那里,他聽見,鎮外的黑龍江開河的聲音,冰排撞擊在一起,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

重返小金鎮

黑龍江上的冰排漸漸遠去,遠遠近近的世界呈現出一派春天的青色。正是淘金人又一次走進大金溝的季節。

這一天,中午時分,春天的陽光正好,風也熱烈。小金鎮的人們聽見江上傳來一聲悠長的汽笛聲。人們放眼望去,一艘小火輪從上游駛了過來,猶豫不決地靠在了岸邊。人們還看見小火輪的甲板上走出三個人,一位扛槍的士兵,穿著有些肥大的軍裝,槍刺上挑著一輪太陽。最近去過大金鎮的人,見多識廣地低喊了一聲:日本兵。站在日本兵身邊的兩個人,個子明顯比那個日本兵高出半截,但都哈著腰,如影隨形地立在日本兵的一旁。待火輪停穩,日本兵把槍從肩上移下來,抱在胸前,腳步不穩地向船下走來,另外兩個穿便衣身材高大的人,小心地隨在日本人的身后。

三個人下了船,火輪喘著粗氣,冒出一縷更濃的黑煙,轉了半個圈,又逆水向回駛去。一聲更悠長的汽笛聲,打破了小金鎮的寧靜。

小金鎮來了日本人,這條消息很快在大街小巷傳開了。大部分人聽說過日本人,大金鎮里就駐扎著一個中隊的關東軍,沒見過日本兵的人們看稀奇地擁出家門,擠到大街上,想近又不敢,只能不遠不近地立著身子,伸長脖子,向街上望去。

矮個日本兵又把長槍扛到了肩上,槍上亮著一盞明晃晃的刺刀,挑得陽光也跟著一搖一晃的。人們這才發現,這個日本兵不僅個子矮,還是個瘸子,走起路來時,一腿長一腿短,身子就忽高忽低地起伏著。他身后隨行的兩個人,都一臉嚴肅,梳分頭的男子,臉孔白凈,像個書生。人們的判斷很快得到了驗證,發現分頭男人胸前口袋里別了一管筆,筆帽插在衣兜的上沿處,在小金鎮的陽光下,不時地閃著亮光。人們依次打量著街上的三個人,當目光聚集在另外一個人身上時,總覺得面熟,似乎在哪里見過。半晌,一行人越走越近,擠在人群后的三胖子娘,一拍大腿驚叫一聲:這不是陳二嗎,你們把眼睛擦擦,是不是陳二?說完撩起衣襟去擦自己的眼睛。人們定睛去看,終于認出來了,果然是陳二。陳二失蹤的消息,在初冬時就傳遍了整個小金鎮。鎮上的人都知道陳二跑了,究其原因是他害死了二嘎子和豆芽子。他爹按著淘金人的規矩去處罰他,結果還是讓他逃掉了。在小金鎮人們的記憶里,早就把陳二這種惡人從記憶里一筆勾銷了。

陳二此時大有榮歸故里的樣子,他挺胸抬頭,雙腳有力,目光還灼灼地散著一種賊光。在一個十字路口,他突然走到了日本兵面前,還小聲地沖日本兵說了句什么,隨在日本兵身后那個分頭男人,做出了一個前面帶路的手勢。

陳三沒到街上看熱鬧,他正在自家門前賣豆腐。有買豆腐的人慌張地告訴他:這里來了日本人,你不去看看?陳三聽了,搖了搖頭。最近這段時日,陳三心里裝的都是爹的事,爹被雙峰山的人帶走了。有經驗的人都知道,爹這是被土匪綁票了??梢恢钡鹊浆F在,再也沒見過雙峰山的人下帖子,帖子就是贖金,要拿錢才能把肉票贖回來。這是土匪的規矩。雙峰山遲遲沒有下帖子,這讓陳大和陳三不知如何是好。二嘎子、豆芽子的爹,還有三胖子的娘,找到哥兒倆商議了幾次。他們都知道雙峰山的人是奔著狗頭金來的,遲早有一天,雙峰山的人會帶著陳左岸來找這塊狗頭金的。在沒有找到狗頭金前,他們不擔心雙峰山的土匪會撕票,如果這么著急撕票,綁走陳左岸就是一件完全沒有意義的事。幾個人集思廣益,抽絲剝繭地想著種種前因后果,都覺得目前陳左岸是安全的。這安慰了陳大和陳三,讓兩人焦慮的心也平復下來。他們開始不放心那塊狗頭金了,經過眾人商議,由陳大和二嘎子爹兩人對那塊狗頭金進行了一次深藏。第一次陌生人來到陳家后,陳左岸就把狗頭金進行了轉移。這次再次深藏,就連三胖子娘、豆芽子爹都不知道。他們的原則是:知道狗頭金隱藏處的人越少才越安全。雖然又把狗頭金換了隱藏的地方,陳左岸被雙峰山抓走這件事,還是讓所有人提心吊膽。他們豎起耳朵,百倍警惕地觀察著進出小金鎮的每一個陌生人,狗頭金牽扯著幾家人的神經。

正當陳三準備把最后一塊豆腐出手時,一位鄰居慌張地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喊:陳三,你家出事了,陳大和陳二打起來了。

陳三腦子嗡地響了一聲,陳二回來了?他丟下豆腐,沖院里忙碌的馬菊紅喊了一聲,便向爹家的方向飛跑過去。

接近爹家時,他看見門前圍了很多人,引長脖頸向里面張望著,交頭接耳地說著什么。他分開眾人,擠進小院。院內站著一個日本兵,拄著槍,還有一個分頭男人,兩人都對屋內的方向立著。陳三顧不了許多,沖了進去。見陳大拿著爹平時拄的木棍,立在地上,橫眉立目地對著炕上的陳二。陳二站在炕上,穿著鞋,已經用干農活的二齒鉤把火炕刨開大半。碎裂的土坯橫陳在炕上和地下。

陳大氣喘如牛,吼了一聲:陳二我跟你說過,狗頭金不在這里了,是爹藏的。有本事你去找爹去。

陳二梗著脖子:你胡說,咱們從大金溝出來那天晚上,我親眼看見爹把狗頭金藏到炕洞里了。你一定是把狗頭金私自藏起來了。你說,狗頭金現在在哪兒?

陳大氣得嘴唇哆嗦著:陳二,你個逆種,爹放了你一馬,你不好好做人,還有臉回到小金鎮,還想要狗頭金。爹說了,狗頭金和你沒關系了。

你放屁。我也是淘金人,按淘金人規矩,就該有我一份。陳二把二齒鉤揮起來,又重重地砸在炕上。他的架勢是要把整鋪炕的土坯都刨了。

陳大一棍子掄過去,要砸陳二的腿,陳二跳起來,揮起二齒鉤要還擊。陳三這時闖進門里,大喊一聲:二哥,你住手。這一喊讓陳二舉起的二齒鉤沒有砸下來。哥兒仨在那一刻僵持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盯著。

陳二放下二齒鉤,沖陳三嚷:老三,你來了,就給評評理。我這次回來,是受到日本人重用的,以后日本人和馬翻譯官要在小金鎮長住下去。小金鎮以后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以后日本人要在大金溝開采金礦,他們現在需要那塊狗頭金,做研究用。我帶井邊太君和馬翻譯官來,大哥不給我面子,我就自己找。

說完又一次揮起二齒鉤,吭吭哧哧地刨了起來,炕洞里的煙灰飛騰起來,彌漫在屋內和院里。

站在院內的日本兵,用手掩了鼻子,咳嗽著躲到稍遠一點的地方。馬翻譯官隔著窗子沖里面喊:陳二,找到沒有?

陳二在里面答:我就要刨完了,我不信我找不到。今天我非得把狗頭金找出來不可。

陳大和陳三臉上落滿灰塵,眼睜睜地看著陳二把整鋪炕面刨完,他用手在煙灰里摸索,最終還是沒有發現狗頭金的影子。他氣惱地把二齒鉤扔掉,從炕上跳到地上,滿臉煙灰地沖陳大吼:你說,爹把狗頭金藏哪兒去了?

陳大心如死灰地說:爹被雙峰山的人綁了票,有本事,你去找雙峰山的人要。

陳二像頭驢似的在屋地上轉了幾圈,抹了一把臉,他整張臉都花搭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他用手指著陳大說:別往爹身上推,你一定知道狗頭金在哪兒,告訴你陳大,我和你沒完。

說完他欲跨門走出去,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轉過身,再次用目光盯緊陳大:陳大,你最想我死,好把我那份狗頭金獨吞了,告訴你,沒門兒。我陳二又回來了。這次回來還不走了。你不把狗頭金交出來,我和你沒完。

陳二說完,拍了拍身上的灰,這次才走出去。他帶著日本兵和馬翻譯官擠出眾人的包圍,又一次向小金鎮的街上走去。

屋內的陳大,氣得雙腳站立不穩,幾欲摔倒。被陳三抱在懷里。陳大斷斷續續地說:從今以后……你記住……我沒有陳二這個弟弟,你也沒有這個哥,他是畜生,畜生都不如。

圍在屋外的人散去了,黃皮子才從院內的角落里走出來,它抖著身子,有氣無力地沖空氣哀號著。

鎮公所

在柳蔭巷后面一條街上,突然掛出了一個“鎮公所”的牌子。牌子是木底黑字。牌子上墨汁未干,便有一些過路的人圍將過去,伸長脖子辨認著。有去過大金鎮,見多識廣的人就說:咱們小金鎮,以后也和大金鎮一樣了。眾人一時半會兒還不知道“鎮公所”是干什么的。門前的人越聚越多。先是陳二從里面一個小院里走出來,還是穿著以前的衣服,右手臂上多了塊白布,戴孝似的扎在胳膊上,白布上寫著“警察”的字樣。小金鎮在山里,出去的人也少,大多數人真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警察這個職業,更不知警察是干什么的。有見多識廣者,見陳二這樣,就湊前一步,羨慕地說:兄弟,你真當警察了。以后要多多關照哇。

陳二木著臉,挺著胸,努力把自己站成一個警察的樣子,威風凜凜地用目光在人們頭頂上掃過。在人們眼里,陳二的樣子是目空一切的。

馬翻譯官走出來,手里提著一個做成喇叭的鐵皮筒,他站在臺階上,開始沖眾人講話。他告訴小金鎮的人,小金鎮從今天開始,鎮公所已經成立了。從此以后,小金鎮上的大小事物,都由鎮公所管理。他還告訴眾人,現在是“滿洲國”了,溥儀皇帝在長春第二次登基了。他還說,大日本帝國的關東軍,駐扎在“滿洲國”,就是為了保護“滿洲國”的人民?,F在小金鎮所有的人,都是“滿洲國”的人,要做個好國民,遵紀守法,否則格殺勿論……

馬翻譯官唾沫星子四濺時,井邊扛著那支長槍,腳高腳低地也走出來,站在陳二、馬翻譯官身后不遠處,麻木又茫然地望著眼前的人們。他似乎想沖人們笑一笑,剛咧開嘴,覺得不合適,又把笑容收了回去。

自從鎮公所的門牌掛出去后,小金鎮的人們經??梢钥吹?,馬翻譯官手執著那個鐵筒,放到嘴前,滿大街地吆喝。一遍遍告訴小金鎮的人,鎮公所就是政府,以后大事小情都得到鎮公所報告。從今以后,不能再私自淘金,凡抓到私自淘金者,必將斬立決。

馬翻譯官并不是本地人,他出生在一個叫湯原的地方。他很小的時候,他們那里來了日本開拓團。就是一些日本老百姓,拖家帶口地從東瀛小島上出發,千里迢迢地來到了湯原。日本開拓團有自己的村莊,起初和中國人井水不犯河水。后來遷移過來的日本人越來越多,把一個又一個中國人居住的村莊包圍了。當地中國人只能做出妥協,一部分退讓原有開墾的土地,被迫著和開拓團的日本人融合在一起。馬翻譯官和開拓團的孩子們共同上了一個叫水村的小學。老師都是日本人,上學的孩子不允許講中國話,只能講日語。漸漸地,這些開拓團的日本人后代,不再拘泥于耕田種地了,而是紛紛出走,奔向更大的地方,比如佳木斯、牡丹江、哈爾濱什么的。馬翻譯官就是十六歲那一年,離開湯原家鄉的。他坐小火輪,又坐火車,來到了哈爾濱。在一家日本人做木材的株式會社當搬運工。日本人在深山老林里收購采伐木材,再把加工成半成品的木材,通過鐵路運到一個叫旅順的港口去。在那里,木材又被裝船,運回到日本國內。那會兒,哈爾濱有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株式會社,做著各種生意,干苦力活的都是中國人,日本人只動動嘴皮子,拉走的煤炭、木材、石礦都運到了日本國去了。以前在哈爾濱,俄國人的公司多,很少見到日本人。自從日俄大戰之后,俄國人宣告失敗,日本人漸漸多了起來。不論日俄哪國的公司,干苦力的都是中國人,拉走的都是中國人的東西。

后來,先是聽說“滿洲國”成立了,溥儀在長春登基了。然后哈爾濱來了日本兵,叫“關東軍”。關東軍又開始招兵買馬,馬翻譯官報名,他很快以翻譯人員的身份被錄取。不久,他就被派到了大金鎮,那里駐扎了一個中隊的日本兵。他為日本兵當翻譯。后來日本人知道有個叫大金溝的地方,不僅是淘金的好地方,還發現了狗頭金。大金鎮的日本人,才決定向小金鎮派兵、派人,井邊和他是第一批,算是個鋪墊。在大金鎮周邊,還有許多各式各樣的小鎮,有的地方產木材,也派去了日本兵,在那里開設林場,千方百計地修通山路,把木材運出來。這些原本長在深山老林里的東西,到了大金鎮就活過來了,大金鎮有鐵路,源源不斷地向外運送煤炭、木材?,F在又成立小金鎮鎮公所,他們是打前站的,用不了多長時間,探金礦的大部隊就會開過來。只要能在大金溝里發現金礦,沉寂的小金鎮也會像大金鎮一樣熱火起來。

馬翻譯官不太情愿來到小金鎮,這里地處偏僻,是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還有那個叫井邊的日本人。在馬翻譯官眼里,井邊太君就是個糊涂蟲,還窩囊,一米五幾的個頭,挺不起一件軍裝,一副水襠尿褲的樣子。不僅這樣,他一條腿短一條腿長,聽說井邊在一個叫諾門坎的地方負過傷,最后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傷兵掛了彩,腿腳不利索了,也情有可原。他不理解的是,井邊總是癡癡呆呆地走神,似乎魂從來沒在他身體里待過。他認識井邊時,覺得這個日本兵用“魂飛魄散”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井邊總是眼神迷離,頭一點一點的,隨時一副要睡著的樣子。

井邊也并不情愿來到這里,不僅不情愿來到小金鎮,他連中國都不想來。他的老家在長崎海邊一個小漁村里。家里除了父母,還有一個叫櫻子的姐姐。他應征入伍,先是在日本訓練了半年,然后坐著船在旅順的港口停下來,他們又坐上火車,一路向北。剛開始,在沈陽一個軍營里。在沈陽是個大兵站,“九一八事變”之后,東北軍撤離,關東軍不再猶豫,迅速地占領了整個東北。他們從沈陽的兵營,被派到東北各地安營扎寨,駐守一方。井邊記得很小的時候,就和父親天天出海打魚,日子不溫不飽。被征召入伍時,還是十幾歲的孩子。身體還沒完全發育,干癟瘦小。在隊伍上,挑來揀去的,找不到一件合體的軍裝,最小號的軍裝穿在身上,都顯得肥大。后來,身體似乎定了格,再也不發育了。軍裝穿在身上就肥大著。

井邊和他們同一批征召入伍的士兵,到了沈陽北大營半年后,著名的諾門坎戰役打響了。這是近十年來,日本與蘇俄爆發的第二次大規模戰爭。一天夜里,井邊和軍營里的士兵被趕上了一列火車。最初沒有人知道他們要被拉到哪里,從火車上下來,又坐汽車,從汽車上下來又步行。當他們來到那個叫諾門坎的地方,才嗅到了戰爭的味道,焦煳味、血腥味撲面而來,槍炮聲也從不遠處隱約地傳來。他們不知道,這是第幾次增兵了。井邊和他的戰友們,這是第一次參加這么慘烈的戰斗。為了一個不起眼的山頭,他眼睜睜地看著幾百名日本士兵,挺著刺刀沖上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他們的中隊在一個黎明時分,接手了一個陣地,他們登上陣地時,原來駐守在這里的日軍都打光了。尸體橫陳在陣地上,彌漫在空氣里的血腥氣讓他們作嘔。他們還沒明白什么是戰爭,炮火又一次覆蓋了他們的陣地,在黎明的微光里,他還看見成群結隊沖上來的敵人。

井邊不知怎么開的第一槍,胡亂地射擊,一時不知身在何處,炮彈炸得他什么也聽不見了,眼前的世界就像默片。他看到有人倒在不遠處,也看見成片的敵人在他們陣地前沿倒下。然后就又是鋪天蓋地的炮火。他被炮彈炸得從地面上跳起來,又重重地摔下去,此刻他不知道,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他發出呀呀的叫聲,可耳朵就是聽不見,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整個飛升出去了。

在他最后的一絲記憶里,一發炮彈呼嘯著飛了過來,自己的身體便飛了出去。當他再次醒來時,已經在陣地后方的醫院里了。那一次,他萬幸只是腿受了傷,最后變成一長一短。他覺得自己的腦袋也壞掉了,總覺得有無數個小飛蟲,飛進他的腦子里,嗡叫個不停。整個人就活在一片混沌里,精力總是集中不起來,經常愣神。他找過長官,要求把他送回到日本去,他想家,想自己的父母,想櫻子姐姐,還有生他養他的小漁村。長官粗暴地拒絕了他的請求。在大金鎮兵營時,他總是離群索居,面向東方,思念著長崎老家的小漁村。

從這以后,小金鎮的人們經常能夠看到一個奇怪的場面。日本士兵井邊,抱著長槍,立在鎮公所的門口,凝望著天邊,一動不動。人們還看見這個日本兵一邊流淚,一邊哼唱著一首憂傷的歌謠。人們不知道,這個叫井邊的日本兵為何如此憂傷。

雙峰山

陳左岸來到雙峰山已經有些時日了。他被人連夜帶進雙峰山時,意外地在這里見到了他的師父葛大林。在他的眼里,此時的葛大林早已不是病懨懨躺在炕上的那個男人了,他胡子濃密,身板硬朗,說話也變得粗門大嗓。

這次陳左岸能夠來到雙峰山,是葛大林早就預謀好的一次重逢。當年他帶著杜小花離開小金鎮時,就來到了雙峰山,投靠了雙峰山的胡莊子。早在他當年淘金時,兩人就建立起了交情。

在小金鎮,隨著病情一天天好轉,他已經動了離開的念頭。他癱在炕上時,無數次地想過了斷自己。他這想法偷偷地和杜小花說過。杜小花一邊流淚一邊哀求他。當年他們和全村人一起逃難闖關東時,親人一個又一個在他們身邊倒下去。最后只有兩人幸存下來。杜小花早就把葛大林當成了依靠。如今自己的男人倒在了炕上,她怎么忍心看著自己仰仗的男人離她而去呢?她拉過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一邊淚如泉涌,一邊說:大林你要是不在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話雖這么說,可日子還得繼續。葛大林最后想到了陳左岸,在這些淘金的徒弟之中,只有陳左岸是可以托付的。陳左岸果然沒有辜負他的希望,不僅善待自己,對杜小花也好。他從內心是感激陳左岸的,一直把陳左岸的恩情埋在心底??啥判』ó吘故亲约旱呐?,每當夜幕降臨,她安頓好自己,去找陳左岸時,立在他的身旁,總會說一句:那我去了呀。他“嗯”一聲。杜小花猶豫著走到門口,又轉身回望著他。他也望著杜小花。兩人都在暗處,看不清彼此,但都能感受到彼此情緒上的微妙變化。杜小花就又轉過身子,向炕上的他移了兩步。他知道,如果自己一直沉默,杜小花就不會走出這個門。他下了狠心,費力地舉起手,揮了一下。杜小花遲疑地就又轉過身子,走到門口,又一次回望著他。這次他狠下心,把頭別過去。半晌,他聽見門“吱呀”響了一聲,一股寒氣從門縫里鉆進來。杜小花先是在門外立上片刻,似乎也在做著某種思想斗爭。最后腳步聲猶豫著還是消失在了遠處。杜小花一走,他再也忍不住,淚水奔涌著流下來。他恨自己不爭氣,得了癱病,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無法照顧。甚至想死,都沒有能力。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發現杜小花變得態度微妙起來。剛開始時,每晚她去找陳左岸時,總是猶豫不決、遲遲疑疑,現在的杜小花,似乎很享受夜晚降臨的這一刻,把他照料停當后,說一聲:我去了呀。雖然還是這幾個字,口氣變得不一樣了,甚至還隱含著歡愉期待的成分。有時他會“嗯”一聲,有時什么也不說。不論他應與不應,杜小花還是快步走到門前,不再猶豫,“吱呀”一聲拉開門,很快又關上。也不在門前停留,快步地消失在院子里。

躺在炕上的葛大林,心里是矛盾的。他一面希望杜小花像對待自己一樣對待陳左岸,可當他意識到,杜小花已經成了陳左岸的女人時,他的心又一點點地痛了起來。有時杜小花走了很久了,他獨自躺在炕上仍然睡不著,大睜著眼睛望著天棚。想著杜小花對自己曾經有過的溫存,心就痛得不成樣子了。

再次見到杜小花和陳左岸時,他又變得沒事人似的,接受著他們的照料。葛大林在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痛苦地煎熬著自己。

后來,杜小花和陳左岸又有了第一個孩子,他這才意識到,杜小花是正常女人,能生能養。他又被另一種痛苦所折磨了。陳大出生不久,陳二、陳三又接連出生了。他望著三個活蹦亂跳的孩子,有時就想:這些孩子要是自己的該多好哇。

有了孩子的杜小花,性情又一次發生了變化,她把更多的心思撲在了三個孩子身上,葛大林眼睜睜看著杜小花的變化,一邊心疼著一邊嫉妒著。

好在他的病在一天天見好,他終于能下炕了,能拄著拐杖站到院子里了,后來又能走到院外。他知道自己的病終于好起來了,他在心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離開小金鎮。自己癱在床上時,他還能夠接受陳左岸。如今自己好了,變成一個正常人了,又怎么能把自己的愛再分給別人呢?當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訴給杜小花時。杜小花整個人就傻了,半晌才說:我走了,三個孩子怎么辦?他早就料到杜小花會這么說。他只能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孩子留給陳左岸吧。

可孩子不僅是陳左岸的,也是她杜小花的。當娘的怎么能舍得下孩子呢?想到這兒,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就流下來。

葛大林理解她的心,也是一副不好受的樣子,拄著木棍在她面前踱了一氣,停下道:咋說,你也算給陳左岸留下后了。咱不欠他啥了。

杜小花一邊流淚就一邊望著他,他是她的男人。這幾年在她的心里,陳左岸又何嘗不是她的男人呢?從接受陳左岸那天開始,她的心就被撕成了兩瓣。葛大林躲開她的目光,虛弱地望著遠處說:我身子好了,還是你的男人。他的一句話,讓她的心碎成了無數瓣。她當初嫁給眼前這個男人時,就做好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心理準備。只因葛大林突然癱在床上,才又有了陳左岸。如今自己的男人又是個正常人了,她只能聽他的。因為他是自己第一個男人。

在陳左岸又一次出門淘金時,葛大林就開始做著離開小金鎮的準備了。是她在一天天地拖下去,她放心不下三個孩子。那些日子,她每日都陪在三個孩子身邊,看著三個孩子的樣子,她就忍不住偷偷地流眼淚。她不知自己隨葛大林走了,三個孩子會怎么樣。是冷熱還是饑寒,她這個當娘的,再也插不上手了。她也想過,陳左岸在得知自己離去時,一定會發瘋的。她為陳左岸生了三個孩子,她是了解陳左岸的。他是個善良本分的人,對自己也知冷知熱。她感恩陳左岸,如果這些年,這個家沒有陳左岸,早就散了。

直到小金鎮又要迎來了冬季,再不走,陳左岸就該出山了。葛大林在一個深秋的午后,帶著她離開了小金鎮。那是怎樣的一種別離呀,她走得牽腸掛肚,愁腸百結,一步三回頭。她還是隨葛大林走了,因為她是他的女人。

葛大林和女人杜小花從小金鎮一消失,就來到了雙峰山,投靠胡莊子門下。胡莊子是葛大林早年淘金時的拜把子兄弟。二十歲那一年,他們進山淘金,出山時,遇到了一股土匪,辛苦半年淘到的半袋子金沙被搶了去。血汗錢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被搶了,他們自然不甘心,于是分散著,在大金溝的林地里尋找那股土匪。胡莊子遇到了雙峰山另一股土匪,領頭的人叫鄭南山。他錯把鄭南山的人當成了劫持他們的小匪,雖然對方人多勢眾,他還是踹斷了一截樹枝,舉起來要和這些人拼命。當年的胡莊子正血氣方剛,加之淘來的金子被人劫奪而去,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和幾個小匪廝打起來。他的勇猛,不要命的樣子,被騎馬趕來的鄭南山看在眼里,便吆喝住手下。

當鄭南山問清楚緣由,讓眾人放開胡莊子。胡莊子頂著搟氈的頭發,破衣爛衫,兩眼血紅地沖鄭南山說:貓有貓道,匪有匪道,我們淘金沙是拿命換來的,一家老小就指望這些過個年景呢,你們這也下得去手?!

鄭南山問詢了手下小匪幾句,回過身,言之鑿鑿地告訴他:我是雙峰山的鄭南山,打此路過,我告訴你,我們沒有劫過淘金人。如果你相信我們,三天后,還在這個地方,你等我,我一定把你們的金沙找回來。

胡莊子不信任地望著鄭南山,鄭南山就朗笑一聲道:君子一言,不過我也有個條件。

胡莊子瞪大眼睛,攥緊拳頭,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他有些不太相信鄭南山說的話。天下的胡子是一家,沒聽說過還有區別。他梗著脖子,做出一副悉聽尊便的樣子。

鄭南山把馬繩甩給身邊的一個人,繞著胡莊子轉了兩圈:我欣賞你是條漢子,我的條件是,幫你找到那袋金沙,你得到我們雙峰山來。以后你的朋友、兄弟,就是我們的朋友和兄弟,誰也不敢再欺負你們。

胡莊子聽了鄭南山的話,他半信半疑,想著淘金的那些兄弟,還瘋了似的在林子里尋找那袋金沙,便死馬當活馬醫地應道:我答應你。君子一言!三天后,我還在這里,只要你們幫忙找到那袋金沙,我什么都依你。

三天后,胡莊子帶著葛大林等人又來到此地,他們多了個心眼,藏在一片林地里。每個人手里都多了根木棍,隨時做好拼命的準備。鄭南山并沒有食言,果然出現了。他騎在馬上,一件羊皮襖敞著懷,飛也似的來到了這里。鄭南山把手指放到嘴里,打出了一個響亮的呼哨。

胡莊子把木棍遞到葛大林手里,壓低聲音沖幾個兄弟說:我出去,要是被騙了,你們再出來。

葛大林點著頭,深吸一口氣。

胡莊子一步步走出林地,向鄭南山一伙走去。鄭南山見到了胡莊子,從懷里掏出那半袋金沙,搖晃著。那個獸皮袋,胡莊子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定在鄭南山的馬頭前。鄭南山把金沙袋丟給他,金沙袋沉甸甸地落在他的懷里。鄭南山下馬,又一次朗聲說:我說到做到,你也該兌現自己的承諾了。

這時的胡莊子腦袋“嗡”地響了一下,他以為鄭南山就那么一說,他也就那么一聽,當時滿腦袋都是那半袋子金沙。他是這伙淘金人的金頭,是他把大家伙帶到大金溝的。他要對得起這些弟兄們的信任。逃荒來到小金鎮這么多年,什么吃苦受累的活都干過。大冬天,鉆到冰窟窿里去替人抓過魚,劈過木柈子,也要過飯??伤麖膩頉]想過做土匪。那會兒,在大、小金鎮的山林里,土匪多如牛毛。他們打家劫舍,禍害鄰里,一說起土匪,老百姓就恨得牙癢癢。

當金沙袋子沉甸甸地砸在他懷里,他腦子也徹底清醒了過來。內心一萬個不情愿,但話三天前說出了,他只能撒謊道:我得回家料理一下后事,允我幾天工夫。

鄭南山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盯著他的眼睛,大聲地說:好漢,我在雙峰山恭迎你。說完抱了一下拳,翻身上馬,帶著手下的兄弟們,旋風似的消失了。

胡莊子回到小金鎮后,還曾提心吊膽,擔心鄭南山會找他的麻煩。結果,鄭南山和他的手下連個人影也沒見到。一個冬天就這么平靜地過去了。第二年,冰雪融化時,他又和以前一樣,帶著弟兄們走進了大金溝。大半年的淘金生活下來,他幾乎把鄭南山忘記了。當又一年落雪時,他們走出大金溝,又來到了去年遇到土匪被搶劫的山坡上。突然看到了一隊人馬,攔住了他們的去路,遠遠地他就聽見鄭南山喊:兄弟,我等你一年了。他麻著腿腳,硬著頭皮還是走上前去。發現地上擺好了酒肉,鄭南山似乎已在這里恭候多時了。鄭南山的眼睛依然清澈,聲音依舊硬朗,見到老朋友似的,一把把他摟抱在胸前,他感受到鄭南山的胸膛又寬又硬。

那一次,他沒有理由再撒謊了,鄭南山兌現了承諾,是個男人,他也到了該兌現承諾的時候了。他把一碗烈酒干到肚子里,學著鄭南山的樣子,把碗摔碎在地上,他要向朝夕相處的淘金兄弟們告別了。他走到葛大林身邊,解下腰帶上的半袋子金沙,含著眼淚說:兄弟,以后這支隊伍交給你了。兄弟我是個男人,要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

葛大林抱住他,難舍難分。淘金的弟兄們,一起跪在地上為他送行。胡莊子騎在馬上,流著眼淚和淘金兄弟們告別。

從此以后,鄭南山再也沒有涉足小金鎮的地盤,同時也給活躍在小金鎮的各綹子小匪帶了話,不準再打劫淘金人。也是從那次開始,小金鎮的淘金人過上了一段相對平和的日子。

胡莊子去了雙峰山,葛大林成了這伙淘金人的領頭人。胡莊子并沒有和葛大林斷了聯系,冷不丁不知什么時候,胡莊子就會出現在葛大林家門前,輕輕地拍上三遍門。久了,這種拍門聲就成了兩人相見的暗號。剛開始,他們背著杜小花,怕女人擔驚受怕。后來杜小花了解了胡莊子上山的過程,對胡莊子表達出了深深的敬意。每次胡莊子來,她都會把門窗關嚴實了,給兩人做些下酒菜。胡莊子每次和葛大林喝酒,話都很多,說自己的現在,一再向葛大林保證,他們這綹子土匪,絕不騷擾平民百姓。還告訴他,鄭南山是個好人,性情仁義。在葛大林的印象里,鄭南山高大健壯,豪氣干云,從他對胡莊子這件事上,也能感受到鄭南山不是一般的男人。說完自己,他們就一同回憶共同淘金的那些又苦又快樂的時光,不論多苦的日子,只要懷念起來,總有快樂值得回憶。有時兩人坐在炕上,一邊喝酒一邊聊天,直到雞已經叫第二遍了,胡莊子才戀戀不舍地從炕上下來,趔趄著走到門口,低聲地說:兄弟,別送了。葛大林就站在門口,哽著聲音問一句:哥,啥時候還來呀?胡莊子回頭笑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等我想你了。然后開門出去,再把門嚴嚴實實地關上。

葛大林聽著窗外胡莊子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某種情愫似乎也被牽扯著走了。胡莊子每次來,都是悄悄地摸進鎮子里,把馬匹拴到鎮外的小樹林里,小金鎮的人都知道他上了雙峰山,投靠了鄭南山。他不想壞了葛大林的名聲,每次見葛大林,都像小偷一樣,匆匆地來,又悄悄地走。神不知鬼不覺。

就是葛大林癱在床上那些年,胡莊子也從沒間斷過來看望葛大林。那會兒陳左岸成了拉邊套的男人,他不方便大張旗鼓地來,但還是把一些郎中開的藥或者散碎銀兩丟在葛大林家門前。杜小花每次發現這些,默然地拿進來,放在葛大林的枕邊,他只能用默默流淚來表達對胡莊子的感激。

葛大林決心帶著杜小花離開小金鎮時,他又一次想到了胡莊子,這個念頭一產生,把自己也嚇了一跳。如果投奔胡莊子,自己就成了匪。名聲再好的匪也是匪。這么多年,他沒間斷過和胡莊子的聯系,知道胡莊子他們并沒有干過違背天良的事,可讓他變成匪,尤其是還要帶著杜小花,他說什么也下不了這個決心。

恰在這時,胡莊子出現在了他的生活中??吹剿纳眢w恢復成如此,胡莊子也真心實意替他高興。當問到下一步打算時,葛大林還是委婉地把要離開小金鎮的想法說了。胡莊子就拍著腿說:兄弟,跟我去雙峰山吧。什么都不讓你做,我養著你們。

他還在猶豫,舉棋不定的時候,胡莊子就又說:要不這么的,你們先去,覺得不好,隨時可以走。

葛大林聽了胡莊子的話,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杜小花隨著葛大林來到了雙峰山。最初的日子里,她的心都被三個孩子牽走了,整日里茶不思飯不想,她不知三個孩子怎么樣了,是冷了還是熱了,會不會找娘。不久之后,葛大林陪她偷偷下了一次山。那會兒已經落雪了。他們偷偷地進入小金鎮,摸到了陳左岸的家里。她躲在窗子外面,蹲了好久,諦聽著屋內的動靜。她聽見老三讓爹把尿,陳左岸下炕,老三把尿撒在尿桶里的聲音,然后是老二、老大,依次下炕撒尿的聲音。她也聽到老三夢囈喊娘的聲音,聽見陳左岸哄拍孩子的聲音。她身子一軟,跪在窗前,咬住手指,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半晌,她直起蹲麻的腿,僵硬著向外走去。等在那里的葛大林并不多言,攙著她,摸黑又向鎮外走去。后來他們看見了黃皮子,不吭不響地隨在他們的身后。她看到了,這是陳左岸養的狗,在默然地為他們送行。到了鎮外,黃皮子就立住腳,目送他們遠去了。

后來,她每年都要下兩次山,偷偷地關注著陳左岸和三個孩子的生活。孩子們長大了,先后隨著陳左岸去大金溝淘金了。經過歲月的磨洗,杜小花那顆掙扎、扭結的心,才漸漸地平復下來。時間是醫治心病最好的良藥。她回到雙峰山,守著葛大林,日子又平靜如初。她無數次地對葛大林說:陳左岸是個好人。葛大林點頭。她又說:陳左岸一個男人把三個孩子拉扯大不容易。葛大林再一次點頭。

不再年輕的杜小花,養成了一個習慣,經常走到林地邊緣望著山外發呆。有時葛大林也過來陪她,不說話,一起陪著她望著遠方。過了許久,她嘆氣,葛大林也嘆氣。她回轉身子,向營地走去,葛大林就隨在她的身后。

就是在去年年底,杜小花得了急病,胸悶喘不上氣來,胡莊子差人去山下抓藥。葛大林一直守在杜小花的身邊,一邊抓住她的手,一邊安慰道:抓藥的人就快回來了,藥罐子我都燒熱幾遍了。來到雙峰山這么多年,杜小花也經常生頭疼腦熱的病,每次差人去大金鎮抓些藥,回來熬了,也就好了。尤其是這幾年,杜小花年歲大了,病更是隔三岔五地來。以前的病似乎都沒有這次重,葛大林感覺到,杜小花這病不同以往,心里也有些急。抓住杜小花的手都汗濕了。他安慰著杜小花,就像安慰自己。杜小花渾身都濕透了,睜大眼睛捯著氣,臉漲成青紫色。抓藥的人還沒回來,杜小花就不行了,最后時刻,她雙眼直勾勾地注視著葛大林。葛大林知道杜小花有話要說,把頭湊到杜小花的嘴前說:小花,有啥話你就留下吧,我葛大林啥都聽你的。杜小花就斷斷續續地說:大林……你是我的男人……這輩子,我沒后悔過。葛大林也老淚縱橫,一邊點頭一邊嗚咽著:小花,別說這些了。這輩子是我對不住你,讓你吃苦受累,老了,還沒安頓個家。雖然上山這么多年了,在杜小花的心里,雙峰山不是她的家,只有小金鎮那里才是她的家。

杜小花又說:這輩子對不起的……是陳左岸,還有三個孩子……以前,她這話對葛大林也表達過。葛大林每次聽了,都是默默地點頭。

杜小花死不瞑目,牽腸掛肚地還是放開了握住她的手,心有不甘地走了。葛大林把杜小花安葬在雙峰山后一個小山窩里。以前兩人在這里采過蘑菇,當時杜小花就望著這片山窩說:這地方挺好,背風,又朝陽。葛大林就記下了。

給杜小花出殯那一天,雙峰山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雪花紛紛揚揚把雙峰山覆蓋了。

杜小花走了,葛大林莫名其妙地開始思念起陳左岸。不知是杜小花的臨終遺言,還是他又想起了過去。陳左岸反復出現在他的夢里,夢是片段的,有時他們在淘金,陳左岸淘了一簸箕金沙,黃澄澄的,笑著向他跑來:師父,咱們發財了,以后就能過上好日子了。陳左岸咧著嘴,笑得天真爛漫。還有,陳左岸在給他喂藥,一勺勺地送到他嘴里,讓他的頭枕到自己腿上,俯下身真誠地對他說:師父,到了明年的春天,你的病就能好了。到時,咱們還一起去淘金,還是你說了算,我們一起淘好多的金沙,讓咱們全家都一起過好日子……

每次從這樣的夢里醒來,葛大林臉上都會濕了一片,他知道,自己在夢里哭過了。

失去杜小花的葛大林,一次次想起陳左岸。他需要陳左岸,他覺得杜小花也是。就像她生前一樣,接受著兩個男人的照顧和疼愛。他終于和胡莊子謀劃著,把陳左岸秘密地接到了雙峰山。

肉票小桃

陳大正在新開墾的山地上鋤地,一抬頭看見黃皮子東倒西歪地朝自己跑來,不知出了什么事,右眼皮跳了跳。黃皮子呼哧帶喘地跑到他的面前,叫了一聲,張開嘴,拉著他的褲腳往山下方向拽。他早就知道,這只狗是有靈性的,滿腹狐疑地正要跟著黃皮子下山。陳三更加慌張地跑來,一邊跑一邊喊:大哥,不好了,我嫂子小桃被土匪綁票了。陳大腦袋“嗡”地響了一聲,肩上的鋤頭掉到了地上。沒頭沒腦地向山下跑去。

陳三隨在陳大身后,喘得臉色發白,邊跑邊說:家里來了伙土匪,不由分說,捆了我嫂子就跑了。

陳大腦子里裝的都是小桃,前兩天小桃告訴他,自己有了,已經兩個月沒來月事了。他得到這個消息時,高興得什么似的,盼星星盼月亮,陳家終于有后了。這是爹期望的,也是他們陳家所有人希望的。眼見著小桃有了反應,這兩天早晨起炕,都會弓著身子,干嘔上一陣子。今天小桃本來要和他一起上山鋤地的,他沒讓,讓小桃安心在家待著。小桃把他送到門外,直到他走進樹林,身影消失在視線里。

爹前兩天給陳大捎來了信兒,告訴他自己在雙峰山。信兒是胡莊子手下一個小兄弟送來的,還是騎著馬下山,離鎮子很遠,就把馬拴在了樹叢里。那天是個午后,陳大正要上山做農活,站在院子里正準備走,遠遠地就看見一個陌生人朝自己家走來,立在門前說:老哥,討口水喝。陳大側身就把陌生人讓進院子里。陌生人走進院子,打量著陳大道:你是陳大吧?陳大一驚,望著來人。陌生人就說:到屋里說。陌生人主動地拉著陳大走進屋內。坐在東房的炕沿上,一邊喝陳大遞過來的水,一邊說:你爹讓我來給你捎話。

陳大正在千方百計地打聽爹的消息。

前一陣,爹被土匪綁票的消息在小金鎮一傳開,二嘎子、豆芽子的爹,還有三胖子的娘,寡著一張張臉來到了家里,和陳大、陳三一起想著對策。他們知道,要真是土匪綁票,一定是沖著狗頭金來的,但都不說破,大眼瞪小眼地瞅著陳大和陳三。

陳大就說:叔、嬸,你們倒是拿個主意呀?

二嘎子爹吧唧半天嘴道:怕不是你爹得罪啥人了吧?

豆芽子爹也附和道:就是,小金鎮這么多人,別人不綁,為啥偏偏綁你爹?

三胖子娘把兩手揣在袖口里,扭著身子也說:八成是,陳大、陳三你們兄弟想想,你爹到底有啥仇人。

陳三說:我從小到大就知道,爹是個老好人,他能有啥仇人。

陳大蹲在地上,甕著聲音說:他們一定是奔著狗頭金來的。

陳大一語道破了另外幾個人的心思。

另幾個人并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又沉默了一會兒。三胖子娘先跨出門檻,回頭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剩下兩個人就立在院子里,猶豫著向大門外走去。二嘎子爹折回身子,在房門口捉住陳大的一只胳膊道:陳大,二嘎子你兄弟,為了淘金命都搭在大金溝了。我們家那份,你可得看好了。

二嘎子爹說完,豆芽子爹、三胖子娘也折回身子,湊到陳大面前,帶著哭腔說:陳大,你是這伙人的頭,我們都信你的,不會虧了我們是吧?

陳大想起再也回不來的二嘎子、三胖子和豆芽子,心里翻騰了一下,想哭又忍住,沖幾個人重重地點點頭,哽咽著說:叔、嬸,你們放心。我陳大不會對不起你們。

三個人聽見陳大這么說,將信將疑地走了,把一聲又一聲嘆息留在院子里。

陳大和陳三商量好了,如果土匪開出條件,兩人可以把屬于自己的那一份給土匪,只要能換回爹。

可等來等去,并沒有關于爹的消息。自從爹神秘地消失,陳三不放心,幾乎每天晚上都要找陳大。哥兒倆就坐在東屋的炕上,這是爹住過的房子,角角落落還殘留著爹的氣味。

每次見面,哥兒倆都會有如下對話:

陳三說:還沒爹的消息嗎?

陳大蹲在炕下的角落里,好像只有這樣才踏實。他在暗影里搖搖頭。

陳三就說:爹要是有個啥好歹,讓我們咋活呀。

陳大說:別說喪氣的話。

陳三又說:萬一土匪要整個狗頭金咋辦?

陳大就難住了,頭磕在炕沿上。

陳三在黑暗處茫然著,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兩人分手前,陳大安慰陳三道:土匪不還是沒提條件嗎,聽說和土匪打交道,也能討價。

陳三就說:只要爹沒事,咋的都行。

陳大把陳三送到房門口,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有哥呢。

陳三聽了這話,腰就挺直了一些,趔趄著走到院子里,最后消失在暗影里。

哥兒倆擔心著爹的安危。在爹消失的這段時間里,他們每天都會碰個面,雖然也沒拿出過什么靠譜的主意,似乎只有這樣,兩個人才踏實。

陌生人帶來了爹的消息,起初陳大是半信半疑的,沉默地盯著對方。陌生人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從懷里掏出一個火鐮。這只火鐮他太熟悉了,爹幾乎每天都在用,要么揣在懷里,要么就是放在炕上。他每次見到爹,就能見到這只火鐮。他把火鐮拿在手里,似乎又聞到了爹的氣味。陌生人就說:你爹怕你信不過,特意讓我帶上它。他見到了爹用過的火鐮,心一下子放到肚子里,捉過陌生人的手,說:我爹還好吧?

陌生人點著頭,想起什么似的說:你還記得葛大林吧?

葛大林的名字陳大當然記得,他是娘的男人。他恍惚地記得,娘每天都要照顧躺在床上的葛大林。他臉色蒼白,渾身上下散發著草藥的氣味。他還記得他的目光,溫和而又柔軟。他還記得娘讓他叫葛大林為“大爹”,他試著叫過。葛大林應沒應他不記得了,但他還記得葛大林眼角突然流下的淚水。

后來這個叫葛大林的男人病好了,能下炕走路了。在某一天,突然從他們生活中消失了。在他幼小的心里,曾經恨過葛大林,他一直認為,沒有葛大林,娘就還在,他們就是有娘的孩子。就是這個葛大林,把娘帶走了。直到他大了一些,知道了,也明白了,爹和娘還有葛大林之間的關系,慢慢地理解了爹娘,也原諒了葛大林。和小桃成親后,他時常想起爹,設身處地想過爹夾在娘和葛大林之間的滋味。他替爹難過,也替爹委屈。

陌生人告訴陳大,爹現在和葛大林在一起,娘呢?娘是和葛大林一起離開的,爹找到了葛大林就一定找到了娘。

陌生人告訴他,他的娘已經不在了。就葬在雙峰山的一個山坳里。

陌生人走了,陳大提著的心放下了,又為娘已經不在,陷入一種新的悲傷。

那天晚上,他主動找到了陳三,兄弟兩個來到鎮外的樹林里,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回。為了留在雙峰山上的爹,也為了娘。爹和娘的秘密埋在哥兒倆的心底,沒有和任何人提起。

爹剛有了著落,小桃就出事了。

陳大踉蹌著跑回家時,看見自己的家凌亂一片,炕上、地下、院內都被土匪翻找過了,狼藉一片。陳大喝醉了酒似的,從房內到院子,一遍遍地走。院內院外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陳大立在院內就悲愴地喊:小桃哇……

后來人們都散了,二嘎子、豆芽子的爹和三胖子的娘留了下來,他們小心地聚在一起,望著陳大的目光也躲躲閃閃。

陳大目光中空無一物,心里只有小桃。他的想法只有一個,沒有小桃,自己生不如死。小桃還懷著他的孩子呀。

陳三折身回到了屋里,這時他看見炕柜上放著的一張紙片,他拿起那張紙片驚恐地跑出來:哥,這是土匪留下的。

他們湊近,見紙片上留著一行字,沒人能夠認得。

三胖子娘就說:還不快去找金鋪的宋金柜。

在小金鎮,識文斷字的人沒有幾個,金鋪的宋金柜算是其中一個。陳大從陳三手里搶奪過紙片,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向金鋪跑去。陳三緊隨其后,黃皮子見兩個主人離去,吊著肚子也顛顛地跟上。

二嘎子爹見陳大、陳三離去,嘆了口氣,沖豆芽子爹和三胖子娘說:這是陳大自家的事,咱們幫不上忙。三個人縮著身子,袖著手從陳大院內退出來,他們躬下身子,縮著頭,向各自的家走去。

宋金柜怕燙手似的捏著那張紙條小聲地讀著:三日后子時,帶著狗頭金到小孤山來換人。

短短的一句話,陳大和陳三知道,小桃落到了小孤山土匪手中。

陳大不知如何走回自己家中的,又一次看到眼前狼藉的家,他一下子軟了身子,跌坐在院子里。陳三也蹲下來,哥兒倆想痛哭一場,卻沒有眼淚。陳三就啞著聲音說:大哥,找爹去吧。爹一定有主意。

陳大起初沒聽清陳三說的話,茫然地望著陳三。陳三把自己的話重復了幾遍,他終于聽清了,目光靈醒過來。忽地站起身子轉身就向門外跑,陳三跟上:哥,我陪你一起去。

雙峰山上的陳左岸,看著兩個六神無主的兒子,聽說小桃被小孤山的土匪劫了,“哎呀”一聲便暈死過去。

雙峰山距離小孤山并不遠,騎馬需兩個時辰。在這山林里一帶,有無數支土匪綹子,雙峰山和小孤山兩股土匪最為出名。小孤山的土匪領頭的被稱為王老虎,活躍在小金鎮一帶。雖然都是土匪,但各自都有不同勢力范圍。平時雙峰山和小孤山兩股綹子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無事。

陳大和陳三找到雙峰山的爹,已經是小孤山的土匪綁走小桃后的第三天了。晚上子時就是贖票的時間。雙峰山的人知道,王老虎是個心狠手辣的人,拉桿子上山前,手上就有多條人命。

胡莊子把雙峰山的人召集在一起時,林子里已伸手不見五指了。胡莊子決定去小孤山搶人,挑的都是精壯后生。他們手里舉著火把,騎在馬上,一副森然之氣。陳大、陳三也在出征的隊伍里,他們手握木棍,不時地透過樹林向外面的天空望過去。常年淘金生活,讓他們練就了查看星斗位置、確定時辰的能力。

隊伍出發前,葛大林牽過一匹馬,也加入了出征的隊伍。陳左岸就踉蹌著奔到馬前,拉住馬繩,央求道:大林,山高路遠,你就陪我在家等消息吧。

葛大林聲音雄渾,道:左岸,你在家歇著。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今天一定要陪著莊子把小桃救出來。

陳左岸望了眼火把下的胡莊子嚴肅的臉。他上山后,才知曉葛大林和胡莊子的關系,握著韁繩的手慢慢松開。

胡莊子就沖暗夜里的弟兄們喝了一聲:時辰已到。說完一抖馬韁,率先向山外跑去。

陳左岸看見,一溜弟兄隨著胡莊子一起隱入山林的暗處。

葛大林消失之前回過身,沖他喊了一聲:左岸,你回去歇著。

最后他才看見陳大和陳三隨在隊伍后的身影。

陳左岸被葛大林接上雙峰山后,他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兩個男人面對著杜小花。所不同的是,葛大林不再終日躺在炕上,他的身體已經好了,身板又孔武有力。還有,他們面對的不是杜小花每天晚上在選擇他們,而是永遠地住在了山窩里。每天共同去探望他們的女人杜小花,成了他們的儀式。當太陽照透林間,兩人吃過早飯。葛大林在前,陳左岸隨后,相跟著來到杜小花的墳前。墳上已經長了草,在風中搖曳著。兩人默契地一左一右坐在她的身旁。最初兩人都沉默著,看山望樹,最后目光都會收回來,落到杜小花的墳上。陳左岸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第一次見到杜小花時,他還羞紅了臉,低低地叫了一聲:師娘。她就挺著好看的腰肢望著他。后來他們走到了一起,他們論過年齡,杜小花比他大上一歲。他曾經摟著她滾燙的身子,嘴里胡言亂語地喊過“姐”,她迷離著應了。

杜小花在身邊的時候,他的日子是滋潤的,每天都有盼頭。隨著三個孩子出生,他多么希望,這樣的日子在他生活里定格,他們一直相濡以沫,廝守在一起,拉扯三個孩子,照顧病中的葛大林。在日子往復中,他早就把葛大林當成親人了。

后來發生的事,讓他猝不及防,他恨過葛大林。在葛大林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出現了,如今葛大林好了,就消失了,再也不需要他了,留下三個沒娘的孩子。他也想恨杜小花,可每次想起來,都是她留給他的美好的音容笑貌,她和他生活的日子里,是真誠的,每個細節、每個眼神都刻在了他的心里。想恨,卻恨不起來。

這些年,他不知做過多少關于和杜小花的夢。每次夢見,杜小花都不說話,不遠不近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向前,她就退后,和他始終保持著恒定的距離。每次從夢里醒來,他的淚水都打濕了枕頭。清醒時,他也會想到葛大林,恨意就升上來。后來又過了些時日,孩子們漸漸大了,相繼著和他一起淘金了,葛大林就慢慢從腦子里淡去,只剩下杜小花,夢一樣地纏繞在他的走神中。如果沒有三個孩子為證,他甚至覺得杜小花只在他夢里出現過。

當他被胡莊子手下的人帶到雙峰山時,起初以為是因為狗頭金被土匪綁票了??傻搅松缴?,見到了迎接他的葛大林。他從馬上下來,葛大林一下子就把他抱到懷里,拍著他的后背說:左岸哪,我對不起你。兩位年過半百的男人,相擁而泣。當葛大林把他領到杜小花墳前時,他對葛大林所有的怨和氣,一瞬間就煙消云散了。

現在他們每天都要到杜小花墳前坐一坐,一如從前。

葛大林就夢囈般地說:小花一直惦著你們,念著你們。每年我都要陪她下幾次山,去小金鎮看你們??慈齻€孩子長多高了??茨愕纳碜庸鞘遣皇沁€硬朗。

他聽葛大林這么說,“哇”的一聲,孩子似的哭了起來。他俯下身子,伸手撫摸她的墳頭,覺得她就在自己的懷里,他的哭聲,她一定能聽到。

葛大林就低下頭:當時我也想過,帶小花下山和你們一起過日子,還和從前一樣。說到這兒,葛大林眼里也蓄滿了淚水,望著天說:可我也是個男人呀,杜小花是我女人,給你留下三個孩子,可我什么也沒有。我心里不舒坦呢,覺得杜小花是我一個人的,不想被別人占有。葛大林說到這兒就啜泣起來。

陳左岸跪下來,沖著葛大林叫了聲:師父,我恨過你,發過誓,找到你要把你的皮剝了?,F在我想通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要不是有你,我就不會有三個孩子,更不會有過杜小花。

后來,兩個男人就又哭在了一處。他們哭哭笑笑一陣子,就平靜下來,又安靜地坐在杜小花的墳前。

葛大林又幽幽地說:小花死后,她就給我托夢,說是放心不下你和三個孩子。她還想像以前一樣,咱們一大家子生活在一起。停了片刻,葛大林又說:這么多年,左岸我也想你,想你當徒弟的時候,想我癱在床上,你對我種種的好。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咋能忘呢。

兩人說累了,就半躺在杜小花面前,他們嘴里各含了一支草棍,望著天上的云,慢慢地在他們眼前飄過。

他們說著聊著,日子就別樣起來。守望著他們共同心愛的女人,他們滿足又留戀。

陳左岸望著天說:大林,咱們死后,也埋在這里,陪著小花,還像咱們這輩子一樣。

葛大林就說:不,下輩子讓小花選。選中了當丈夫,選不中當兒子。

兩人說完就咯咯地笑起來,似乎回到了少年。

黎明時分,雙峰山的人呼呼啦啦地回來了。小桃被救了出來,騎在馬上,臉色慘白,一副受了驚嚇的樣子。陳大牽著小桃的馬,一臉沮喪。在隊伍后面,胡莊子背著葛大林。葛大林中了小孤山土匪的霰彈槍。

子夜時分,胡莊子帶著雙峰山的人,沖進了小孤山王老虎的老窩子里。他們還沒睡,在吃肉喝酒。他們等著陳大來送狗頭金。沒料到,雙峰山的人出其不意地端了他們的老窩。很快小孤山的土匪就四散潰敗了。雙峰山的人在山后的窩棚里,找到了被綁在那里的小桃。正當他們準備撤出時,四散的土匪又一次把他們包圍了。胡莊子不想和小孤山的人糾纏,讓人騎在馬上沖出去。葛大林叫過幾個人斷后,在下一個山坎時,馬失前蹄,從馬上摔了下來,被追上來的小匪用霰彈槍打中了。

胡莊子是一路把葛大林背回雙峰山的?;氐诫p峰山,葛大林還沒有咽氣,當陳左岸跌跌撞撞奔過來時,葛大林還沖陳左岸擠出一絲笑,斷斷續續說:人的命都有定數……

陳左岸就捉住葛大林的手,喊著:師父,你躺下了,我還像以前那樣照顧你,一直把你養好。

葛大林歪了一下頭,有氣無力地說:我該找杜小花去了……她需要人陪了……我做過夢了。說完露出一臉燦爛的笑,頭一歪,再也叫不醒了。

葛大林被埋在了杜小花身旁,兩個墓地合在一起,比杜小花一個人時又大了不少。

陳左岸把陳大、陳三叫到墳前,他沖兩個兒子說:跪下。陳大和陳三就跪在了地上。

陳左岸說:你們從小不一直都在找娘嗎,眼前土里就埋著你們的娘。

陳大和陳三沖著墳,磕了無數次的頭。自從杜小花失蹤之后,他們一直哭喊著找娘,時間久了,覺得再也找不到了,沒料到,娘卻神奇地出現在雙峰山。這一切就像一場夢。

陳大和陳三護著小桃回到家里時,第二天小桃就流產了。小桃在炕上打著滾地叫,血水慢慢就浸濕了半鋪炕……

小桃在將養身體的一天,一輛牛車由遠及近,停在了陳大家門前。小桃的爹娘和弟弟從車上下來,他們不由分說,把小桃帶走了。

陳大把好話說盡,小桃家人仍執意把小桃帶走。當小桃被爹娘攙到牛車上時,陳大跪在了車前,一迭聲地喊:你們不能帶走小桃哇。

小桃爹走到牛車前,慢條斯理地說:當初我們信了媒婆的話,說你們家淘到了狗頭金,以后就會過上好日子。小桃爹抬頭打量一眼陳大破敗的土屋,嘆了口氣:你不僅沒讓小桃過上一天好日子,還跟你擔驚受怕。這日子我們過夠了。

小桃爹說到這兒,拉過牛韁從陳大面前繞開,向前走去。

陳大就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小桃哇……

小桃坐在牛車上,早就哭紅了眼睛。

小桃爹用鞭子抽在牛屁股上,牛就邁開步子向小金鎮外走下去。小桃爹扭過脖子丟下一句:陳大,以后你真正過上好日子了,再來接小桃吧。

小桃被她爹的牛車拉走了,陳大一頭扎在院外的地上。他眼前的天塌了。

最后的狗頭金

陳大蹲在自家院子里,黃皮子明顯地老了,躲在樹蔭里,伸著舌頭流著口水。在陳大的眼里,黃皮子的皮毛已不再鮮亮,走起路來也總是磕磕絆絆的。想著黃皮子剛抱到家里時,它還是只奶狗,眼睛都沒睜開。這些年,陪著爹又陪他們一次次進山淘金,苦也吃過,累也受過。陳大望著黃皮子,就想起了爹。這次在雙峰山上見到了爹,也見到了埋在山窩里的娘。他和陳三臨下山時,爹和他說:再也不走了,我要在這里守著你們娘。爹找了半輩子娘,終于找到了,連同葛大林。爹的日子又回到了從前。

想到爹的歸宿,陳大心里就踏實下來,在他的想象里,沒有爹現在更好的歸宿了。他以后就用不著為爹牽腸掛肚了。小桃被接走了,他的心似乎也被掏空了,想起小桃進陳家的門至今,沒過上一天好日子,卻每日活在提心吊膽中。小桃的爹娘是為了狗頭金才答應嫁給他的,可小桃連狗頭金都沒仔細看過一次。家里第一次來土匪,爹在夜半把陳大叫醒,讓他連夜從炕洞里把狗頭金掏出來,爺倆做賊似的又把狗頭金埋到了后院的樹下。爹被雙峰山的人連夜帶走的那天晚上,陳大又想起了狗頭金,覺得狗頭金埋在后院也不安全,又連夜爬起來,當他又一次把狗頭金抱在懷里時,小桃影子似的飄到了他的身邊,緊張得語無倫次地說:陳大,讓我再看眼狗頭金吧,上次和我爹一起就看了一眼。此時的陳大心思已經不在狗頭金上了,他滿腦子都是爹。見小桃這么說,心不在焉地把狗頭金抱到屋內,小桃用火鐮打了半天火,才把油燈點著。陳大的心里覺得抱著的不是狗頭金,而是一枚炸彈,他火燒火燎地把包裹在狗頭金身上的獸皮掀開一角,狗頭金的本來面目就露了出來。在油燈的反光下,狗頭金似乎把整個屋子照亮了。小桃顫抖著身子還想湊上前來看個真切。陳大一口吹熄了油燈,壓低聲音說:我得把狗頭金送走了。陳大竄出房門,隱遁在暗夜里。

那天晚上,陳大把狗頭金深埋到了院外的樹林里,心才又安了一些?;氐娇簧?,挨著小桃躺下,發現小桃的身子還在抖。小桃抱過他一只臂膀,臉也貼在上面,似呻似喚地說:狗頭金是好,可咱家自從有了狗頭金,發生了太多的事了。是不是人們傳說的,咱們沒有狗頭金的命呀?

陳大心緒不寧地翻了個身子,他又想起因為狗頭金死在大金溝的二嘎子和豆芽子,還有深夜里被帶走的爹,心又一次亂了起來。

陳大被太陽曬得昏昏欲睡,又一次想到小桃,心就刺痛了一下。他后悔那天晚上,沒有讓小桃好好看一眼狗頭金,要知道小桃被接走,就是讓她抱一抱,摟著狗頭金睡一晚上也是好的呀。陳大后悔不該這樣對小桃了,恨不得要抽上自己兩個耳光。他又想到小桃這次被土匪綁上山,回來后流產的景象,心就像再一次丟到油鍋似的。

陳大看見黃皮子費力地撐起頭,諦聽著什么,少頃,它緊張起來,掙扎起身子,趔趄著向后院走去。路過他身邊時,還緊張地看了他一眼。

陳大聽到腳步聲向院外望過去,陳二走在前面引路,身后跟著馬翻譯官,走在最后面的是那個扛著槍的日本兵。走到門前,陳二停下腳步,用腳把院門踢開,長驅直入地來到陳大面前。陳二高高在上地望著陳大,陰陽怪氣地說:聽說我嫂子被娘家人接走了?

陳大沒說話,把身子往回收了收,更緊地靠在墻根上。

陳二說:大哥,你行呀,貪財不要命了。土匪綁票你不交出狗頭金,如今小桃被接走了,你還在這躲清閑。行啊,有你的。

陳大不想聽陳二的話,閉上了眼睛。

陳二就說:我今天來不是和你套近乎的,是日本人讓我帶他來取狗頭金。日本人說了,他們需要狗頭金,拿著狗頭金去找金礦。要是金礦開成了,你這塊小小的狗頭金算個屁呀,整片山里埋的都是黃金。

陳大睜大眼睛望著陳二。

陳二說:我請不動你是吧,太君說了,讓你和我們走一趟。

日本兵就把刺刀探過來,在陳大眼前明晃晃地亮著。井邊站立不穩的樣子,刺刀不住地在陳大眼前晃。陳二借機,連拉帶拽地把陳大拖了起來。

馬翻譯官說:帶到鎮公所去說話。

陳二在陳大后背推了一下,陳大趔趄著向院外走去。井邊把槍從肩上摘下來,槍刺抵在陳大后背不遠處,三個人擁著陳大向鎮公所走去。這樣的景象又一次驚動了小金鎮的人,有的走出家門,有的把門開了一條縫,麻木地望著陳大被人押走。

陳大等人離開后,黃皮子才從后院挪出身子,蹲在院子里,伸長脖子想叫上幾聲,想起了什么似的,又一次把身子縮起來,掙扎兩下,又趴在院子里,望著空蕩蕩的家,滿眼的悲涼。

鎮公所院內有幾棵樹,東倒西歪地立著。一進鎮公所的院內,井邊的槍就把陳大抵在一棵樹上。馬翻譯官努了下嘴,陳二回屋內拿出一條繩子,粗魯地把陳大推在樹上,用繩子一圈兩圈地捆了個結實。一邊捆還一邊說:陳大,你還記得用繩子捆我吧,現在被捆的滋味你知道了吧。

陳大閉著眼睛,任憑陳二在自己身上捆繩子,終于陳二在陳大身后系了個死結,氣喘著說:綁你的人不是我,這是太君的命令。

井邊見陳大已經綁上,似乎自己也折騰累了,找到樹蔭處,那里放了一把椅子,他坐過去,抱著槍,閉上眼睛,半睡半醒地望著眼前的一切。

馬翻譯官見井邊躲到了一邊,上前兩步站到陳大面前,慢條斯理地說:知道了吧,是太君現在需要那塊狗頭金,日本人要找金礦。說到這兒,馬翻譯官停了下來,想了想又說:打個比喻吧,就像藥引子,一服藥沒有藥引子就是一碗白開水,有了藥引子那就不一樣了。只要你把狗頭金拿出來,讓日本人找到金礦,你就是日本人的功臣。

陳大把眼睛閉上。

馬翻譯官望了眼陳大,繞著陳大連同那棵樹轉了三圈,最后又把目光落到陳二的臉上。陳二馬上湊過去,立在陳大面前,用腳踢了一下陳大的腳說:大哥,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太君的忍耐是有限的。把太君惹急了,看到他手里的槍沒有,說讓你沒,你就沒。你是我哥,太君才手下留情。把狗頭金交出來,一了百了,啥都沒啥了。

陳大瞇著眼睛望了眼陳二,陳二感到陳大目光中透出的寒氣,他下意識地倒退一步,吸了口冷氣道:你要是真不交,就在這里等死吧。

陳三聽說大哥被綁到了鎮公所,放下正在做著的豆腐,急三火四地跑了過來。他跑來時,陳大已經被綁在樹上了。他看見日本兵井邊抱著槍坐在椅子上打盹,馬翻譯官和二哥躲在陰涼處在吸煙。他奔過去,叫著:大哥,哥……

陳大睜開眼睛,望眼陳三小聲地:你回去,這里沒你的事。

陳三轉身又沖陳二,猶豫了一下還是叫道:二哥,你綁的可是親大哥,你咋能下去手。

陳二把煙屁股扔到腳下,站起身,懶著聲音說:老三你來得正好,只要你勸他把狗頭金交出來,我這面求太君立馬放人。老大要財不要命,我有啥辦法。

陳三就帶著哭腔說:二哥,求求你,把大哥放了吧。

陳二攤了一下手,指了下坐在椅子上的井邊說:這么大事我說了可不算,要求你求太君去吧。

陳三這時望向井邊,井邊這時睜開眼睛,目光混濁地望向他。

那天,陳三陪在陳大身邊一直站到晚上。自己的肚子咕嚕響了幾聲,才醒過來,沖陳大說:大哥,我去拿吃的去。

不一會兒,陳三端來了飯還有水,送到陳大面前,陳大搖著頭,又把眼睛閉上,陳三把水遞到陳大面前。陳大也拒絕喝水。

陳三就一邊哭一邊說:大哥,你得吃飯呀,不吃這是要死人的。

陳大想著被接走的小桃,他的心在流血,急火攻心,他什么也吃不下。陳二把他捆在樹上,讓他受了皮肉之苦,竟然覺得流血的心才得到了某種緩解。

陳三又陪著陳大在樹下站了半宿,是陳大又一次言語激烈地把陳三趕走。

陳三回到家后,馬菊紅還坐在燈下等他。陳三看見馬菊紅,想著大哥的樣子,他真想哭出來。

馬菊紅望著陳三,冷靜地說:我和你說件事。

陳三把眼淚忍住,望著馬菊紅燈下那張冷靜的臉。

馬菊紅說:陳三你記著,從今兒個起,咱們和那塊狗頭金沒關系了。

陳三吃驚不解地望著馬菊紅。

馬菊紅又說:狗頭金是禍不是福哇。

陳三打了個冷戰。

馬菊紅說:自從有了那塊狗頭金,你想想發生了多少事。

陳三想到了二嘎子、豆芽子還有爹,如今的陳大,還有被接走的小桃,樁樁件件,都和狗頭金有關。

馬菊紅說:咱們沒那個命,你記著從今以后,咱們再也不惦記狗頭金了。我只想和你平安地過日子。陳三你得答應我。

馬菊紅深情地望著陳三,陳三帶著哭腔應道:我答應你,咱們平安地過日子。

陳大不吃不喝一連綁在鎮公所的樹上三天。最后陳大已經半昏過去了,是馬翻譯官和陳二拖著陳大扔到了鎮公所外的大街上。

陳三把陳大背回家時,已經是深夜了。陳大躺在炕上,喝下了陳三遞過來的水。掙扎起身子,半倚在墻上說:三兒,你去把二嘎子爹、豆芽子爹、三胖子娘請過來。

陳三知道大哥有話要說,應了一聲,開門便出去了。不到一個時辰,三個人睡眼惺忪地聚集在了陳大面前。他們縮著身子,目光試探著投向陳大。陳大在燈影里,把幾個人也打量了,清清嗓子說:叔、嬸,為了那塊狗頭金,我該做的都做了。這些年是我領著大家伙去淘金,當初咱們說好了,那塊狗頭金人人有份,不是我一個人的。家里遭了這么多事,我是留不住這塊狗頭金了,叔叔嬸子,誰能把狗頭金帶走?

先是二嘎子爹低下了頭,然后是豆芽子爹。三胖子娘就說:陳大,你是這撥人淘金的金主,你說了算。狗頭金還是放你這合適,有一天兌現了,分我們一份就是。

是呀,我們都聽你的。狗頭金放我們這不合適。二嘎子爹和豆芽子爹也隨聲附和。

陳大又氣喘了一會兒:你們真的沒人肯把狗頭金拿走?

三個人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些,更緊地縮緊身子。

三胖子娘在暗影里說:不了,放你這,我們信得過。

陳大就沉默下來,依次地望向二嘎子爹、豆芽子爹和三胖子娘,曾經熟悉又親切的叔嬸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他們一律都表情麻木,恨不能把身子退到門外去。陳大又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這么晚了,還有勞你們來我家,對不住了。陳大勾起身子,跪在炕上。

先是三胖子娘說:時候是不早了,我們走了,陳大你好好的。我們都信你的。

二嘎子和豆芽子的爹也諾諾地應和著,很快離開,消失在暗夜里。

陳大就麻著身子跪在炕上,看著屋內的空曠,他又一次挖心掏肺地想到了小桃。他慢慢移動身子下炕,先是扶著墻移到門外,深吸了幾口氣,扎緊腰帶,推開院門,向門外走去。黃皮子猶豫一下,搖晃著身子隨在陳大身后。

黃皮子先是看見陳大走進了樹林,吭哧著費了好大力氣,把一棵樹下的狗頭金挖出來,抱在懷里,身子搖晃了一下。然后掙扎著向林外走去,它隨在陳大身后??吹疥惔蟠┻^林地,又穿過街鎮,向河邊走去。正是雨季,河床又寬闊了許多,又急又快的河水,湍急著滾去。陳大抱著狗頭金在河邊立了一會兒,然后它看見陳大向河水里走去,水先是沒過了腰,又沒過了頭頂,陳大不見了。過了許久,在暗影里,它才看見陳大水淋淋地又爬到岸上,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息,半晌,又是半晌,陳大搖晃著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向家的方向走去。陳大的手是空的,那塊狗頭金已經不見了。

黃皮子隨陳大又走回到了樹林旁,陳大扶著一棵樹在休息。黃皮子也覺得自己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壽命將近,它用最后一絲力氣,朝家的方向望了一眼,又最后看一眼陳大。借著夜色它向林地深處走去。走到深處,它臥了下來,諦聽著陳大的腳步聲一步步向家的方向走去。它閉上了眼睛,眼角流下兩行淚水。黃皮子再也沒有走出那片林地,它完成了一只狗的使命。

不久之后,人們發現陳大瘋了。

沉默的小金鎮

陳二敲著鑼,馬翻譯官手舉著鐵皮喇叭在小金鎮一遍遍地吆喝著:太君命令,為了小金鎮長治久安,收繳獵槍火銃。叫井邊的日本兵,把長槍扛在肩上,槍上的刺刀,隨著他的身子高高低低地起伏著。

小金鎮的人,有的站在街上,伸著頭,立住腳,仔細聽著馬翻譯官喊話的內容。還有在屋內的人,把門推開一條縫,支起耳朵一遍遍地聽。起初以為聽錯了,撥拉幾下耳朵再聽。沒有錯,馬翻譯官喊的就是收繳小金鎮住戶的獵槍、火銃。

獵槍對小金鎮來說,是件非同小可的大事。自從有了小金鎮,就分成了兩撥人,一部分人以淘金為生,另一部分人守家待業,開荒種地。不論是淘金的還是種地的,冬閑的日子都是以打獵為主。每年小金鎮都會來幾撥收皮貨的老客,都知道小金鎮的皮貨好,價錢也合理,一撥又一撥的老客總愛來收皮貨。要打獵自然家家都會有獵槍、火銃。這幾年小金鎮土匪鬧的次數少,也和家家戶戶有了獵槍和火銃有關系。在小金鎮人眼里,獵槍是他們生計需要,也是看門護院的武器。

幾年前,小金鎮鬧過匪,這都是隱藏在附近山里不入流的一些小匪,他們的能力不足以去搶劫大戶人家,凡是大戶人家都有看門護院的家丁,有的還在院子里修筑了槍樓。家丁每天每晚就在槍樓里站崗放哨,一有風吹草動,吆喝著更多的家丁,占據炮樓的位置,居高臨下。沒有點實力的土匪,只能對這些大戶人家望而卻步。小匪們便把精力用在了這些平民百姓身上,比如搶幾件皮貨,或者是淘金人還沒來得及變現的金沙,更有甚者,就是晾曬在院內的衣服,他們都不肯放過。

之前有一戶姓肖的人家被打劫了,這也是一戶淘金人家,父親領著兩個兒子淘金,剛從山里回來的晚上,一股小匪就沖進了他們院子,父親就拼命抵抗,屋內人沖屋外開槍,屋外的小匪趴上房頂,欲點火把屋內的人熏出來。兩撥人就僵持在屋內屋外。

姓肖的這戶淘金人,恰巧和耿老八一家是鄰居。耿老八是獵戶,家里也有兩個兒子。方圓一帶,沒有人能和耿老八比槍法。別人狩獵槍管里大都裝著霰彈,霰彈殺傷力面積大,命中率就高。缺點是這種沒準頭的射擊,很容易傷了動物的皮毛。耿老八從來不用霰彈,槍管里裝的都是獨彈,不論什么動物,只要走進他的視野,很難從槍下逃生。耿老八的獨門絕技就是對眼穿。獨彈射出去,不偏不倚地會從動物的這只眼睛進,另外一只眼睛出來。

耿老八神槍手的地位在小金鎮沒人可以撼動。當肖姓人家和土匪對峙焦灼之時,耿老八帶著兩個兒子挺身而出,幾次射擊就把爬到房頂上的小匪擊傷跌落到房下。

耿老八手下留情,射中的都是小匪的腿,眾小匪知道遇到茬子了,嗷叫一聲,抬著受傷的同伴,屁滾尿流地走了。從那以后,小金鎮再也沒遇到過明火執仗的土匪,頂多就是偷偷摸摸綁個票。

日本人的鎮公所要收繳每家每戶的槍支,眾人都激憤起來,聚在一起三三兩兩地商議著對策,發泄著不滿。

陳二敲著鑼,馬翻譯官一遍遍喊過了,只見小金鎮人們的騷動,不見有人把槍拿出來。陳二就收了鑼,沖馬翻譯官說:我家有一把火銃,我帶個頭,把它拿出來。

兩人在前,日本兵在后,拐了一道彎,一前一后地就向陳大家走來。自從小桃被爹接走,陳大瘋了,陳大的家就不成了樣子。小桃養的幾只雞,有的飛到了墻頭,有的飛到了房頂上,沒人飼喂,只能自己無法無天地到處覓食了。院子里也滿是雞屎,還有一些樹葉子飄散了一地,屋內更是豬窩一樣。陳二帶著人走進陳大院子時,陳大正倚在院內的墻根上,光著上半身,舉著衣服捉虱子。捉到一只,就扔到嘴里嚼了,還做出古怪的表情。陳二走進來,徑直走到陳大面前,陳大正把一只虱子丟到嘴里。陳二就說:陳大,狗頭金呢?陳大的目光順著陳二的腿捋上來,望著陳二的臉,古怪地笑著說:狗頭金飛了……陳大那次半死地在鎮公所被放出來,陳二找過陳大幾次,陳大就是這副樣子,每次都和他說:狗頭金飛了。他自然不相信陳大的話,但陳大瘋了卻是事實。沖著一個瘋子要東西,簡直是件沒影的事。但陳二不死心,每次見到陳大,還是要問一遍。

陳二看見陳大的樣子,厭惡地扭過頭,不再搭理陳大,徑直進門。走到東房,那把火銃就掛在墻上,上面落滿了蜘蛛網。陳二毫不猶豫地把火銃摘下來,夾在腋下,走出門去。這把火銃是爹留下的,他們以淘金為主,打獵時,火銃用來防身。每次都是爹扛在肩上。有幾次遇到熊瞎子和野豬這種兇猛的野物,都是爹打響火銃把它們引開,才換來他們的安全。

陳二腋下夾著火銃走出院子時,陳大突然在后面說了一句:那是爹的槍。陳二立住腳再次去望陳大時,陳大就一臉糊涂狀,把衣服扯過來,放到嘴里去咬。

陳二回到鎮公所門前,把火銃扔到地上,到現在,仍不見有獵戶把槍送過來。陳二就沖馬翻譯官說:小金鎮的人我太了解了,敬酒不吃吃罰酒,必須得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陳二在前,馬翻譯官在后,日本兵昏頭昏腦地隨在后面。接下來,陳二就開始挨家挨戶地收繳獵槍了。有的槍還在墻上掛著,有的藏到了柜子里,更有甚者,在后院挖了個坑,把獵槍埋到了土里。這一切都難不倒陳二,總能順著蛛絲馬跡,把人們藏起來的獵槍找到。

半天工夫,鎮公所門前就堆了幾十支獵槍。馬翻譯官不知從哪找來了半桶煤油,潑在這堆獵槍上,陳二點著了火,獵槍在火的燃燒下,發出“吱吱”的叫聲。有的槍筒里還裝著火藥,被火點燃后,發出“砰砰”的爆炸聲,像過年放的鞭炮。

小金鎮的人涌出家門,默然地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望著那堆由盛到衰的火焰。那堆火里,就有他們家的獵槍,是不知道多少張獸皮才換來的獵槍,是他們維持生計的伙伴。他們的目光又越過火堆,望著不遠處立著的那個叫井邊的日本兵,最后把目光就聚在井邊懷里的槍上。槍是真槍,冒著油光,刺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他們心里不怕陳二和馬翻譯官,因為他們都是中國人。甚至也不怕個子矮小的井邊,但井邊懷里的槍卻是真家伙。他們望著真槍,心頭冒起的怒火,漸漸地熄了。只能悲哀著,麻木地望著那堆漸漸熄滅的大火。

小金鎮總有不信邪的人。耿老八五馬長槍地提著獵槍,從家門里沖了出來,他一邊跑一邊喊叫著:王八犢子日本人,我們獵人手里的獵槍礙你們啥事了。狗屁長治久安,你們來到我們這嘎達才是為難我們,還想收我們的槍,吃飯的家伙都沒有了,還讓我們咋活呀……他奔跑著,隨著離鎮公所距離拉近,他把獵槍抱在懷里,做出隨時準備射擊的樣子。后面是他兩個如狼似虎的兒子,他們每個人手里一把獵槍。兩個兒子隨耿老八打獵多年,早就練就了和耿老八差不多一樣的本事。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們的陣勢,恨不能一口把陳二、馬翻譯官,還有那個叫井邊的日本人吞了。

陳二知道耿老八一家人的槍法,也知道耿老八的火暴脾氣。剛才挨家挨戶收槍時,他有意繞開了耿老八的家,他腦子里還沒想出說服耿老八的辦法,已見耿老八沖了過來。

陳二沖馬翻譯官大喊了一聲:快跑,耿老八可是好槍法,一打一個準。說完拔腿向鎮公所院內跑去。

馬翻譯官驚恐地沖井邊喊了幾句,也向后退去。

耿老八已經紅了眼,獵槍就是他的命,收他槍的人就是他的敵人。他的槍已瞄準了日本人井邊的頭,再近一些,他就可以射擊了。他有把握一槍打爛井邊的頭。

“嘎叭”一聲,槍響了,耿老八一頭栽倒在地上。倒地的瞬間,手里的槍也響了,那顆裝在槍里的獨子,貼著井邊的頭皮飛了過去。

耿老八的兩個兒子,見爹倒下了,知道這是日本人先下手了。他們顧不上許多,舉著槍就沖了過來?!案掳?,嘎叭”,又兩聲槍響,兩個兒子前后倒在了地上。

一下子世界都安靜下來。

井邊端著槍,他的耳邊又有千萬只蟲鳴在響。這一瞬間,似乎又回到了諾門坎的陣地上,槍炮聲響成一片,他的耳畔只有蟲鳴聲在響。

陳二和馬翻譯官提提松垂下去的褲子,從墻角里走出來。井邊如癡如呆地還是剛才那副樣子。

看熱鬧的人們,眼見著耿老八和兩個兒子相繼著倒下去,他們先是吃驚,后來又慢慢地向后退去,最后就消失在各家各戶的門后。

當初還心存僥幸把槍藏起來的人家,又把槍從地下挖出來,趁月黑風高,丟在鎮公所門前。第二天一大早,陳二和馬翻譯官從鎮公所出來,發現了小山似的一堆槍。陳二望著馬翻譯官得意地說:我說的沒錯吧,這些人就是敬酒不吃,專門吃罰酒。

小金鎮的人多年以后還記得,那堆小山似的槍在鎮公所門前燃了三天三夜。

耿老八和兩個兒子的尸體一直沒人敢來收。第四天的時候,瘋子陳大先是扛起耿老八的尸體,他嘴里念念有詞,瘋瘋傻傻地向河邊走去。他把耿老八放到水里,沖耿老八說了一句:走吧,走吧,別再回頭了。接下來,他又把耿老八的兩個兒子背到河里沖走了。

陳大做完這一切,已經是晚上了,他水淋淋地走在街上。家家戶戶把門打開一條縫,望著陳大的背影。有人說:陳大仁義,瘋了也沒變。從那以后,陳大家的院子里,經常有人放一塊餅子半碗菜湯什么的。小金鎮的人,默默地同情著好人陳大。

探金隊

這個秋天還是如約而至,來到了小金鎮,先是樹葉打卷了,然后變黃了,性子急的樹葉,已經從樹干上飄落下來了。

最先有反應的是柳蔭巷的那些女人們,她們把花花綠綠的被褥拿到外面晾曬,像一面又一面飄揚的旗幟。女人們也換上了秋裝,描眉畫眼地提前做著準備。她們歪斜著身子,倚在門框或者墻上,有的嗑著瓜子,有的叼著煙,斜著眼睛打量著過往的行人。在淘金的日子里,小金鎮很難見到年輕人,只剩下一些老人,佝僂著身子,緩慢地在小金鎮的街巷里走過。

陳二是這段時間柳蔭巷的???。他每次來還是找春花。春花是讓他變成男人的第一個女人。在大金鎮的紅房子,他經歷了一些女人,雖然那些女人一次次讓他欲仙欲神,腿軟心倦,但他還是忘不了春花。

他現在每次去柳蔭巷都是賒賬,讓趙飛燕每次一五一十地記錄在案。小金鎮的人,都知道陳家淘到了狗頭金,越傳越神,有鼻子有眼。說那塊狗頭金,就是一個活著的金娃娃,會笑會哭,晚上還能發出奇異的光芒,就是真真的一個活著的小金人。宋金柜都說了,就是十個金鋪,都換不來這塊上好的狗頭金。宋金柜是見過狗頭金的人,宋金柜的話,小金鎮的人信。

陳二每次都賒賬,他仍然是柳蔭巷的座上賓。他每次去見到春花,從不讓她涂脂抹粉,而是讓她把臉洗干凈,素顏見他。他喜歡她干凈的樣子。素顏的春花臉很白凈,有三兩個雀斑在她的臉頰上,顯得她更生動俏麗。春花的年紀還小,皮肉緊繃著,每次和他在一起都是活力無限。

陳二已經答應春花了,等狗頭金變了現,他就把春花從柳蔭巷里贖出去,然后明媒正娶。春花自然是一百個歡喜,她伏在陳二的胸前還流下了幸福的淚水。

有一次,春花俯身在他的耳邊,想起了什么地說:當家的,我問你件事呀。自從陳二答應把春花贖出去后,春花就對陳二改變了稱呼,把他稱為“當家的”。這是小金鎮女人對丈夫的稱呼。

陳二正閉目養神,他“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春花就大膽地說:聽人們說,二嘎子和豆芽子都是你害死的,有這個事嗎?

陳二聽了,陡然睜大眼睛,又一虎身半坐起來,急赤白臉地說:他們胡說,是為了狗頭金,他們陷害我。二嘎子是解大手跌落到懸崖下摔死的,豆芽子是睡覺凍死的。我可以向老天爺發誓,要是我做的,我出門就摔死。

春花見陳二詛咒發誓的樣子,忙又勸慰起來,拍著他的臉,扶著他的身子,一遍遍安慰道:人的心海底的針,深究不得。當家的,你別往心里去,你一定是被人冤枉的,別人不信,我信。

春花又一次把自己軟軟的身子投到陳二的懷里。陳二此時的心卻是七上八下的,寡淡得沒了滋味。

爹消失了,就像當年的娘,說走就走了。陳大從土匪窩子里把小桃贖出來,人就瘋了。有幾次他從陳大面前走過,去打招呼,陳大就像不認識他一樣。他現在不擔心爹,也不替陳大發愁,他是擔心那塊狗頭金,不知陳大到底藏到哪了。一想起狗頭金,心里就更雜亂起來。暗自發誓,一定要找到狗頭金,變成自己的。他幾次找到瘋癲的陳大,打探狗頭金的去向。陳大散亂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嘴里喃喃地說:黃皮子走了。他這才意識到,他家那只狗也不見了蹤影。

又是一天的下午,太陽西斜。有一排大雁,列著隊鳴叫著向南飛去。小金鎮的一些閑人,扯著脖子,正在望著南飛的大雁。就聽見江邊有人喊:小火輪又來了,是日本人的小火輪。

人們就朝江邊瘋跑過去。在小金鎮的記憶里,小火輪是第二次光顧小金鎮。小火輪靠岸的剎那,還拉響了汽笛,沉悶的汽笛聲穿透小金鎮,在空空蕩蕩的秋天里回蕩著。

這一次人們看見,從小火輪里下來許多人,有的穿著軍裝,腰上或肩上掛著槍,也有一些穿便服的中國人和日本人。他們從輪船上搬下許多箱子,箱子都很沉很重的樣子。這群人有的說日本話,有的說中國話。日本話人們聽不懂,中國話他們能聽懂幾句:小心,這是貴重儀器,別碰壞了,諸如此類的。

小金鎮突然來了這么多陌生人,說著南腔北調的話。他們很快在河邊的空地上,就立起了一排帳篷。帳篷的顏色是土黃的,和日本兵的軍衣顏色差不多。

這些人的到來,讓小金鎮一下子熱鬧了起來。

陳三在人群里,也看到了這些人,他又悄悄地溜走,來到了陳大家門前。他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自己,翻過院墻跳到了陳大院里,又推開了房門。

陳三沖陳大說:哥,陳二沒說假話,小金鎮來了一群人??磥?,他們真是找金礦的,還帶來了許多家伙。

陳大望著陳三,眼神仍然癡怔,似自言自語:你去雙峰山。

陳三想到了豆腐坊還有馬菊紅,搖了搖頭道:我倒要看看,日本人到底要干啥。要錢咱們沒有,要命就是一條。

陳大搖了搖頭,又說起了瘋話:人的命天注定。惡有惡報,時候未到。這一陣子小金鎮上的人們經常聽陳大自言自語著這句話。

陳三說:哥,你可得把狗頭金藏好了,要不早晚落到陳二手里。

陳大聽了陳三的話,又癡笑起來。

陳三就說:哥你照顧好自己,明天我給你送豆腐來。菊紅說了,讓我忘掉狗頭金,咱們沒那個命,鎮不住這意外橫財,會遭天譴的。

陳三說完就走了。

陳大望著陳三的背影消失在院外,暗自嘆了口氣。

探 礦

日本人的探金隊轟轟烈烈地來到了小金鎮。小火輪丟下一船人,鳴叫著又逆水而去,沒過多少時日,小火輪又開了回來,運來更多的人。

眼見著黑龍江漸漸地封冰了。進山淘金的人,陸續地出山了,他們被小金鎮的變化驚呆了,張大嘴巴,望著小金鎮人聲鼎沸的樣子,不知發生了什么。

又過了一段日子,小金鎮的人們看見,馬翻譯官腋下夾了一沓紙,陳二手里提著糨糊桶,后邊跟著叫井邊的日本兵。三個人每到一處,陳二就在墻上、樹干上刷一層糨糊。馬翻譯官把腋下夾著的紙抽出一張,貼在糨糊處。三個人從早晨一直貼到天黑,小金鎮大街小巷,犄角旮旯都貼出了這樣的紙張。

人們湊過去,有識字的人就大聲地念出來:告示,從即日起,小金鎮鎮公所,成立探金隊,招收大量有淘金經驗的淘金工人。后面還寫著待遇等等。

圍在告示下的許多人,有許多是剛從大金溝淘金出來的人,日本人反其道而行,大冬天的招工人,他們從來沒遇見過。不知道大冬天的如何淘金。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有明白的人,一邊看著告示,一邊手托下巴思忖著道:人家這不是淘金,是探金。探金是不分季節的。

果然,沒幾日,從封凍的黑龍江上游,開來幾輛日本人的軍車,軍車上拉著他們沒見過的設備,設備又被一層軍綠色的苫布蒙住了。日本人為了成立探金隊,前前后后,從大金鎮方向派來幾批人了。他們在小金鎮的空地上,安營扎寨,熱鬧異常。

鎮公所門前擺了一張桌子,馬翻譯官坐在桌子后面,風吹亂了他的頭發。陳二不知從哪里借來了一把鑼,一邊敲一邊大聲地喊:想加入探金隊的,在這里報名了。他一遍遍地喊,像街頭雜耍的熱場。井邊立在一旁,他已經換上了棉軍裝,依舊肥大,他木著表情,像一只石頭礅子戳在那。

已經有一些人陸續地開始報名了,每個報名的人,拿著馬翻譯官的一張紙條,就會到日本探金隊里,領取一套棉衣,一沓“滿洲國”的金圓券。自從日本探金隊開拔到小金鎮之后,這種紙質的金圓券便出現了,它像銀圓和銅板一樣,開始在小金鎮流通。剛開始人們接受不了這些紙幣,怕被騙了,不敢接收。有見過世面的人說:在外面,這種金圓券早就流通了。和銀圓銅板一樣,都是硬通貨。后來,有好奇的人,拿著金圓券到金鋪的宋金柜那里求證,得到了宋金柜認可。有人還用這些金圓券在宋金柜那里換了一些碎銀。人們這才踏實下來,接受了“滿洲國”的金圓券。

凡是報名參加探金隊的人,一律駐扎在探金隊里。探金隊搭了一溜帳篷,空地上埋了幾口大鍋,熱氣騰騰地煮飯、熬菜。飯菜的香氣,彌漫在小金鎮的大街小巷。

人們就口口相傳:日本人探金隊待遇不賴,人還沒出發,就發了賞錢,有衣服穿,每頓飯還有肉吃。報名的人漸漸地多了起來,最后在鎮公所門前都排起了長隊。陳二不再敲鑼了,而是負責維持起了秩序。不知幾何,陳二換了身衣服,是制服的那一種,上下都是黑色的。有見過世面的人說:這是警察制服。大城市的警察都穿這樣的制服。陳二終于成了小金鎮第一個警察。人們還發現,他的腰上別了一副锃亮的手銬。同樣有見過世面的人說:那鐵家伙,是專門銬人的。

陳二的腰板挺得越發直了,他看人的眼光都和以前不一樣了。小金鎮就那么大,抬頭低頭的都能遇見熟人,以前的陳二還有耐心,把臉上的皮肉堆起來,叫上一聲嫂子、大娘、叔叔、伯伯什么的?,F在,他的臉繃著,一副六親不認,公事公辦的樣子。目光不再柔和,鐵面無私。熟悉的人叫了陳二,都會怔一下,然后稱呼一聲:陳警官。陳二就在鼻子里哼一聲。

小金鎮向大城市靠攏了,不僅用上了金圓券,還有了警察。探金隊在招工,以后再私自淘金的事不可能再有了。不知何時,通往大金溝的山路和水路上,都立上了牌子:金礦重地,閑人不得進入。不僅立了牌子,還設了日本兵的崗哨。人們經??吹饺毡颈?,扛著槍在那些牌子前轉悠。

淘金人知道,從此以后,進出自由的大金溝再也不屬于他們了?,F在成了日本人淘金的礦,雖然現在還是探金階段,但遲早會有礦的。日本人的車隊都準備好了,車輛上拉著器材和設備。所有人都相信,大金溝一定能探出金礦。陳家兄弟在這里能淘到狗頭金,這里就一定會有金礦。

一日,陳二帶著馬翻譯官、井邊,還有另外兩個沒穿軍裝的日本人,來到了陳大的家門前。陳大瘋了,小金鎮的人都知道。

陳二帶著人來到陳大家門前時,陳大正在院子里掃雪,離很遠,就聽到陳大在哼唱一支下流的二人轉小調。這樣的小調和陳大的身份極不相配。以前的陳大在人們眼里,是個多么正經的人啊。他不僅是家里的老大,還要拉扯兩個弟弟,到了淘金的年齡,他又成了淘金的主事,平時說話辦事,總是丁是丁卯是卯,受人尊敬。自從從雙峰山下來,小桃被接回娘家,人整個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小金鎮的人都為陳大惋惜。好端端的一個人,被一塊狗頭金給害了。要是沒有狗頭金,陳左岸就不會被土匪綁票,陳大也不會瘋。

陳二立在院外看著陳大叫了一聲:陳大,我看你是真傻了。

陳大見了來人就把手里的掃把扔在院子里,走到墻角處,蹲下身子。眼睛盯著眼前,嘴里嘀咕著什么。

陳二打開院門,走到陳大面前,用手抓住陳大的胸口,把陳大提拎起來:今天來的除了我和馬翻譯官,都是日本太君,你把狗頭金交出來,算是和日本人合作。要是不交出來,就是殺頭之罪。

陳大聽了殺頭的說法,身子就拼命地抖起來。嘴里喃喃地:我不知道,土匪撕票了,黃皮子走了,惡有惡報……

陳二一甩手,丟掉一泡狗屎似的甩開了陳大。陳大的身子蜷縮著蹲在院子里。

馬翻譯官不知沖隨行而來的日本人說了幾句什么,領頭的穿著便衣的一個日本人,就揮了一下手。陳二忙又在前面帶路,他們張揚著向陳三的豆腐坊走去。

陳三和馬菊紅的豆腐坊,自從小金鎮來了日本人的探金隊,生意就異常地火爆。豆腐剛做好,外面買豆腐的人就排成了長隊,只用一袋煙的工夫,豆腐就賣完了。

陳二帶著人出現在豆腐坊門前時,陳三和馬菊紅正在院子里挑豆子。冬日的暖陽下,豆子一片金黃。馬菊紅綠褲紅襖也異常鮮亮。陳二這些人一出現,馬菊紅就閃身躲進了屋里。陳三立起身子,把身子堵在門前。

陳二推開院門,向前走了兩步,他的目光瞄著陳三身后的門,鮮亮的馬菊紅剛從門里進去。陳二就有些心不在焉地說:老三,不是我想找你麻煩。日本太君找你有事。

馬翻譯官這時就上前一步,上上下下地把陳三打量了一番,伸出手抿了抿三七開的頭發。終于說:陳三,狗頭金就是你淘到的?

陳三沒有說話,望著這個馬翻譯官。他在鎮公所門前無數次見過此人,沒打過交道,兩人還是第一次說話。

他不說話,就那么望著馬翻譯官。幾個日本人,在不遠處望著眼前這一幕。

馬翻譯官說:日本太君的探金隊開到小金鎮來了,多大陣仗你也知道。你把狗頭金交出來,日本人探金有用。你要和日本人合作,以后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在后頭呢。要是不合作,你過啥樣的日子我不知道,日本太君知道。

陳三避開馬翻譯官的目光,盯著陳二說:狗頭金交給爹了,爹讓雙峰山的人撕票了。我和陳大都不知道狗頭金藏在哪里了。陳三在陳二面前只能說謊話,想盡快把這些人打發走。

陳二的目光從豆腐坊的門洞處抽回來,瞄了眼陳三道:老三,我在爹和陳大還有你的眼里,連泡狗屎都不是。狗頭金藏在哪里,你知不知道我還不清楚?馬翻譯官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你的事我是做不了主了。你看著辦吧……說到這兒,他的目光又瞟到豆腐坊的門洞處。他看到馬菊紅的身影在屋里一閃,又不見了。

馬翻譯官說:太君說了,交不出狗頭金,你只能和我們走一趟了。說完沖井邊說了句日本話。井邊持著槍就沖進院里,把刺刀架在陳三脖子上。

陳三倒退了兩步,白著臉說:你們這是大白天搶人呢,連土匪都不如。

一個穿便衣的日本人,沖陳二號叫了一聲。

馬翻譯官說:還不把他綁上。

陳二想起了什么,嘩啦一聲從褲腰帶上抽出手銬,上前不由分說把陳三銬了起來。然后連拉帶拽地把陳三拖出了院子。

陳三就喊:你們這是搶人,沒王法了。

馬菊紅突然從豆腐坊內沖了出來,她披頭散發,樣子駭人地大叫著:你們不能把陳三帶走。

馬翻譯官回轉身子,沖撲上來的馬菊紅推搡了一把,馬菊紅就跌在院子里。馬翻譯官說:他不交出狗頭金,就讓他給太君帶路去找金礦。

馬菊紅哭喊著:陳三,你不能走。

陳三在陳二和井邊的推搡下,已走出院外,陳三回過頭來沖馬菊紅喊:菊紅,照看好家。

說完一步三回頭,被推搡著遠去,身后只留下馬菊紅嘶啞下來的哭聲。

三天后,日本人的探金隊出發了。幾輛拉器材的車在前,后面是穿著統一制服的勞工,他們肩扛手提著開山的工具,浩浩蕩蕩地向冬天的大金溝開去。

陳三走在這批隊伍里,他看到了送行隊伍里的馬菊紅。于是就扯著脖子喊:菊紅,你要照顧好自己……

馬菊紅也喊:陳三,你早點回來,我等你……

陳 二

日本探金隊,在那年的冬天,浩浩蕩蕩地開進了大金溝。熱鬧的小金鎮,恢復到了往日的平靜。青壯年經不住誘惑,都參加了日本人的淘金隊,小金鎮這個冬天,比往年還要冷清。

陳三被日本人強行著帶走,空蕩的豆腐坊就剩下馬菊紅一個人了,她早已習慣了有陳三的日子,他幫她泡黃豆、推磨、再把豆漿燒開……每個做豆腐的環節,她只是陳三的幫手??粗惾跓釟庹趄v的豆腐坊里忙碌,她的心是踏實的,也是幸福的。她和陳三成親,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了,自從兩人成親,就沒有分開過。她早就習慣有陳三的日子。陳三一走,她的日子就空了,又回到了從前,她一個人料理豆腐坊的日子。

小金鎮的人空了,不比往年冬天那么熱鬧,每年這時候,淘金的人已經出山了,整個小金鎮是熱鬧的,大街小巷里,經??吹叫凶叩娜?。豆腐坊的生意也好做。因為小金鎮的冷清,豆腐坊的量就減了下來,但程序是不能少的。還是天不亮就起床了,開始磨豆子,天光大亮,她才會把豆腐攤推出去。這時她就挖心掏肺地想起有陳三的日子。想起陳三,心里似乎被什么東西挖去了一角,空空蕩蕩的。

她又回到了以前,準時地把豆腐攤推到門前,熱騰騰的豆腐遇到冷空氣,蒸汽結成濃重的霧氣,把她罩住。人就有種飄飄升仙的感覺。稀稀落落買豆腐的人,有時會問起陳三,話一出口,就想起幾天前,陳三被日本兵帶走時的場景。

陳二這些日子,經常在豆腐攤前轉悠,穿著一身黑色警察制服,不知何時,胸前又多了一個鐵哨子。哨子上系了個繩,掛在脖子上。他走在陽光下,鐵哨子會發出反光,一閃一亮的。

陳二就一亮一閃地走到馬菊紅的豆腐攤前,有時會有人買豆腐,買豆腐的人轉身離開時,會用余光瞄眼陳二,就當沒看見。馬菊紅也當沒看見陳二,低下頭一邊整理剩余的豆腐,一邊吆喝著:豆腐……馬菊紅的聲音在陳二聽來,還那么清亮。余音裊裊地顫著,他的心也跟著癢癢的。

自從馬菊紅和陳三成親后,她就很少再拋頭露面了。有時陳二路過豆腐坊時,故意伸長脖子往院里瞟上幾眼,大都是陳三在院子里忙碌,偶爾也會見到馬菊紅的身影,一閃又不見了。在陳二的眼里,馬菊紅比嫁給陳三前更加俊俏了,腰是腰腿是腿的。他雖然沒事就往柳蔭巷里跑,每次都找春花,可他心底里總是冒出馬菊紅的樣子。他到現在也弄不明白,這個馬菊紅為什么要嫁給陳三。他經?;孟?,站在豆腐坊院里忙碌的不是陳三,而是他自己。

去年這個時候,他從大金溝里出來,他最后對豆芽子下了死手,被陳大和陳三發現了。陳大把他捆在出山的樹上,他記著陳三這個情,要不是陳三心軟,跑回去給他解開捆綁在身上的繩索,他早就喂狼了。其實他對豆芽子下完黑手后,還想過同樣對陳大和陳三下手,那時候,他已經瘋了,眼睛冒火,心里中了邪,他只想把狗頭金占為己有。

后來他逃到了大金溝,經過一冬的折騰,他的心火泄了,冒著綠光的眼睛也漸漸地恢復成了常態。他仍沒忘記那塊狗頭金,他帶著日本人,在陳大院里院外翻尋過了,仍不見狗頭金的影子。爹被雙峰山的土匪綁了票,他隱約覺得狗頭金該出現了,可結果,陳大上山,瘋癲著又回來了。以此判斷,陳大并沒有把狗頭金交給雙峰山的人。憑直覺,狗頭金還在某個地方藏著。

他帶著日本人和馬翻譯官已經把陳大家里里外外翻遍了,仍沒見到狗頭金的影子。依此推測,那塊狗頭金應該藏在陳三這里。他把陳三帶走,交給了日本人,他原本以為,陳三膽小,很快就能招出狗頭金的藏身地點,結果,陳三鐵嘴鋼牙,寧可讓日本人把他帶走去探金礦,也不交出狗頭金的藏身地。

陳三被日本人帶走進山的前一天,他來到了陳三的關押地,陳三就像沒看到他似的,扭著脖子留給他一個背影。他從身后拿出一只燒雞,燒雞用麻紙包著,他攤開放在陳三面前。又從褲兜里掏出一瓶酒礅在地上,他自己也蹲下身,叫了一聲:老三,二哥為你送行了。

陳三不說話,仍把后背留給他。

他仍說:這次和日本人進山,不知什么時候能出來。我打聽了,日本人這次進山是找金礦的,找不到金礦,他們是不會出山的。

陳三在流淚,肩膀一聳一聳的。陳二望著陳三的背影,心里暗笑一下。撕下一只雞腿,站起身,繞到陳三的正面,把雞腿遞給陳三道:老三,二哥是為你送行來了。二哥記著你對我的好。陳三不接,默默地流淚。

陳二就嘆口氣道:老三,我還是那句話,只要你把狗頭金交出來,日本人一準放了你。哥保證,你還回家去做豆腐。

陳三抹了一下眼淚,目光冷冷地望著陳二。陳二就尬笑一下道:老三,為啥這樣看我。我跟你說,那狗頭金不是我要,是日本人找金礦用。日本人說了,狗頭金上有金礦的信息。金礦找到了,日本人也許一高興,就把狗頭金還回來了。人家都有金礦了,還差這塊狗頭金不成,是吧?

陳三怕冷似的蹲下身子,低下頭,臉上已經沒有了眼淚。陳二以為說動了陳三,再接再厲地說下去:老三,我要是你,現在立馬回家把狗頭金拿出來,獻給日本人。你想,那狗頭金又不頂錢花,就是塊石頭,交給日本人,你就省心了?;丶液婉R菊紅過日子。

陳三又想起馬菊紅,自從他被陳二帶離家門,每時每刻都在惦念著馬菊紅。聽陳二這么說,他的眼淚窩子又涌出了一層淚水。

陳二嘆口氣又說:老三,聽我的,只要你答應交出狗頭金,日本人那兒我去說情,立馬放了你。

陳三突然呼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一腳踢飛擺在地上的燒雞和酒瓶子,咬著牙說:陳二,你害死了二嘎子和豆芽子,又是你把日本人招到了小金鎮,別現在給我裝好人,你一直想把那塊狗頭金獨吞了,你的心壞了。

陳二的臉就黑了,他向關押陳三的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停下來,扭過頭說:陳三,我都是為你好。你不后悔就行。

陳三沖陳二的背影,啐了一口,咒了句:爹說了,你就是個畜生。

馬翻譯官和他說過:進山這些中國人,不論能否找到金礦,別想著再活著出來了。

陳二又想起在大金鎮時,自己差點沒被日本人送到白楊林煤礦去挖煤的經歷。想起陳三的命運,他舒了一口長氣。陳大瘋了,陳三這一去大金溝再也回不來。那塊狗頭金,只能是他的了。他把這個想法沖馬翻譯官說了。馬翻譯官告訴他,只要能找到那塊狗頭金,就帶他離開小金鎮,到大城市里去吃香喝辣的去。

找到那塊狗頭金,成了他當務之急要辦的事情。

這天,他又一次來到馬菊紅的豆腐攤前,見四下無人,他軟軟地叫了一聲:弟妹呀,老三去找金礦了,你一個人是不是吃苦了。

馬菊紅頭都不抬一下,沖著他“呸”了一口。

陳二望著馬菊紅唇紅齒白的樣子,心里笑了笑,嘆口氣道:馬菊紅,實話告訴你吧,陳三回不來了,你得為以后的生活做打算。

馬菊紅一雙冷冷的目光終于落到他的臉上:陳三被你抓走的,你是他親哥,你為啥要這么待他?!

陳二就笑一笑道:想讓日本人放了陳三也簡單,只要你把狗頭金交出來,我立馬去找日本人說情。

馬菊紅扭過頭,又沖地上“呸”了一口。

陳二討了個沒趣,訕訕地向遠處走去,他袖著手,掛在胸前的鐵哨子,在陽光下一閃一亮的。

從那天之后,馬菊紅經常聽到房前屋后有腳步聲,她瑟瑟地縮在炕角,其間,大著膽子下地,摸了一個木棍放在身邊。

窗外的腳步聲,先是出現在前院,又來到后院,一遍遍地走。最后又跳出院墻,消失在遠處。

陳二不知道是多少次游走在小金鎮夜晚的街上了,他是小金鎮的警察,可以隨時出現在任何地方。他現在養成了習慣,前半夜,他都會翻陳大和馬菊紅的墻,到兩家人院子里查看一番,他一直堅信,那塊狗頭金,一定藏在其中一家院內的某個地方。他的習慣成了一種癮,每天去轉上一圈,就覺得離那塊狗頭金又近了一步。

這一天,他從馬菊紅院子里輕車熟路地跳出來,轉到一條巷子里,再往前走,轉過一個街口,就是柳蔭巷了。他現在的習慣是,前半夜身子被凍透,下半夜,帶著冷透的身子鉆進春花的被窩里,讓春花溫暖的身子一點點把自己焐熱。

這天,他剛走到巷子里,就聽見后腦勺處一股風聲,他還沒來得及轉頭,腦子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擊。他連哼一聲都沒來得及,就一頭栽倒在地上。

陳二還是命大,被一戶起夜的男人看到,拖到門里,掌了燈,才發現滿臉是血的陳二。

轉 折

陳二沒頭沒腦地挨了一悶棍,被好心人救了。在鎮公所躺了幾天后,還是頭重腳輕地下地了。

從此,他留下了頭疼的毛病,三天兩頭地頭就會扯心連肺地疼上一陣子,然后就躺在炕上昏睡不醒。這時,二嘎子和豆芽子就會出現在他的夢里。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冷冷地站在他的面前,伸手去抓他的頭,扯他的衣服。他嚇得在夢里亂叫,胡言亂語,不知掙扎多久,終于在夢里醒來了。睜大眼睛,手捂著胸口仍氣喘不止。

幻覺中,兩個人仍立在他的左右,和夢里出現時一樣,抓他扯他,似乎要把他帶到另外一個世界里去。他一邊掙扎一邊胡言亂語。人們經??匆?,陳二走在街上,他張牙舞爪地和空氣廝打著。有時又躺在雪地上,獨自掙扎,撕扯著什么,嘴里一遍遍地喊:我不去,不去呀。

眾人先是立住腳圍觀,看上一陣子都懼怕地退卻了,陳二的樣子太可怕了,像只鬼一樣地猙獰恐怖。漸漸地,一條消息就在小金鎮傳開了。說陳家淘到了狗頭金,動了大金溝的龍脈,龍王發怒,找上門來開始報復,才讓陳大、陳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陳二知道自己為啥如此這般,在日雜店買了幾刀燒紙,在夜晚鎮外的十字路口,把紙燒了,他嘴里念叨著的是二嘎子和豆芽子的名字。他跪在火堆旁,淚如雨下。紙火熄滅了,涼了。他仍不肯走,長時間地跪在那里。陳二就口口聲聲地說:好兄弟,是我對不住你們,以后我天天給你們燒紙,過那面去,給你們當牛做馬,你們就饒了我吧……

陳二跪在鎮外的十字路口,嘴里念念有詞。

陳二并沒為此得到寧靜,二嘎子和豆芽子仍出現在他的幻覺中,和他糾纏在一起。

陳二去大煙館里賒煙抽,抽完大煙的陳二就換了一個人,容光煥發,飄然若仙地走在大街上。他看見什么都高興,臉上的笑容就一路綻放著。此時,頭不疼了,纏在他身邊的兩個小鬼也不見了。他就是頂天立地的人了。他又想起柳蔭巷里的春花。他一直在柳蔭巷里賒賬,賒賬簿都被他按滿了紅手印。每次來柳蔭巷,都是一副大爺的派頭,把警察制服的衣扣解開,拍著肚皮,打著嗝,沖老鴇趙飛燕說:春花是我的,你可不能安排別人找她呀。起初趙飛燕總是笑臉相迎。小金鎮的人都知道,陳家兄弟發財了,淘到了價值連城的狗頭金。誰不喜歡有錢的客呢?一日又一日過去了,狗頭金在小金鎮變成了一個傳說,并沒有兌現。陳二不僅出入柳蔭巷,還有各種酒館,現在又多了個大煙館。當然,陳二都是一律賒賬的,他一遍遍拍著胸脯說:我家的狗頭金,掰下一個犄角,夠把小金鎮買下了。久了,人們就麻木了,別說狗頭金,就連犄角他們也沒見到。

先是柳蔭巷里的趙飛燕不再讓他進門了。陳二剛吸完大煙,正在興頭上,面對趙飛燕把身子橫在柳蔭巷門口,橫攔豎擋地不讓他進門。陳二就不高興了,喝醉酒似的說:趙飛燕,怎么翻臉不認人,我可是陳二,小金鎮的首富。又拍了一下身上的警察制服:我還是警察,不高興是要抓人的。說完還從腰間摸出手銬子,在手里揮舞著。

趙飛燕不為所動,沖里面喊了一聲,兩個看門男人就叉著腰站在了門口,虎視眈眈地望著陳二。陳二的氣勢就下來一半。但他還是賴著不走,沖里面喊:春花,我來了,他們不讓我進去,你出來把我帶進去。

里面自然沒人應答,兩個看護柳蔭巷的壯漢,上前把他架出去,扔到十字路口。

陳二遭到了柳蔭巷的拒絕,陸續著開始有酒館也把他拒之門外了,他成了小金鎮的瘟神,只要一看見他的身影,忙把店門關上。清醒過來的陳二,整日躲在鎮公所里唉聲嘆氣。

有一天,馬翻譯官帶著井邊找到了他,他正蜷縮在炕上,爹一聲娘一聲地叫,煙癮犯了,正貓咬狗啃般地被折磨著。

他看見馬翻譯官,臉是冷著的,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馬翻譯官的樣子。馬翻譯官說:你的戲演完了嗎?他怔怔地望著馬翻譯官,不明白馬翻譯官說話的含意。

馬翻譯官說:陳二,你就是個騙子。騙了太君,也騙了我。你沒有狗頭金,什么也沒有。

井邊的刺刀就抵了過來,明晃晃的,井邊也一臉的憤怒。他嚇得把身子倚在炕角上。變音變色地:太君、馬翻譯官,我沒騙你們,我真的有狗頭金。再給我幾天,我一定把狗頭金找出來。

馬翻譯官上前,把他身上警察制服扯下來,又拽著他的脖領子把他拉下炕,一直拽到鎮公所的門前。馬翻譯官沖他說:陳二,你要是再敢往鎮公所踏進一步,我就打斷你的腿。馬翻譯官的身后站著井邊。井邊正用輕視的目光望向他。

幾日之后,有人在鎮外打魚的冰窟窿里發現了陳二。他已經被凍硬了,大半個身子被凍在冰下,上半身做出爬形狀,奇怪的是,陳二是笑著的,很開心的樣子。自此,陳二在小金鎮消失了。

進山探礦的日本人,走出來一批,他們在小金鎮休整,出來的人帶出來一條驚人的消息:金礦的位置已經找到了,下一步,就要開礦了。他們要輪流到山里作業。不需要更多時日,就能開采出金子。

又有幾輛掛著日本太陽旗的卡車,順著冰面開進了小金鎮,拉來更多開礦的器材。更多的人在小金鎮進進出出,小金鎮再次熱鬧了起來。

最熱鬧的還是柳蔭巷,不論白天還是夜晚,都是一副盛況空前的樣子。這些從山里出來開礦的人,在柳蔭巷門前排起了長隊。他們頂著寒風,縮著脖子,嘶嘶哈哈地,就是為了到柳蔭巷找個樂子。

趙飛燕有時不得不掛出歇業的牌子,不斷地央求道:各位客官,理解一下,讓我們家姑娘歇歇身子,明天再來吧。

排隊的人,看著掛出歇業的牌子,罵罵咧咧,又心有不甘地走了。

小金鎮物資也開始告急,一批又一批進山出山的人,吃穿用度猛增。大金鎮許多商戶看到了商機,人扛手提地來到了小金鎮,把物資運到這里。

有一日,人們看到江面上來了幾駕馬拉爬犁。這些日子,經常有乘著各式各樣交通工具的人來到小金鎮,人們并不稀奇。這幾駕馬拉爬犁和以往來人不同。馬拉爬犁上拉來了一群女人,她們穿得高貴,花枝招展,從爬犁上下來,她們就嘰嘰喳喳,用輕蔑的目光打量著小金鎮里的一切,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模樣。

兩天后,一排房子門前,掛了一塊牌子,上書“紅房子”。人們這才知道,大金鎮著名的紅房子,在小金鎮開分店了。那群花枝招展、見過大世面的女人,進駐于此,掛上牌子,又放了兩掛鞭炮,轟轟烈烈地開張了。

馬菊紅的豆腐坊生意也出奇地好,她又回到了嫁給陳三前的日子。一個人打理著豆腐坊。賣完最后一塊豆腐,便把門關了?;氐椒块g里,又準備明天做豆腐所需要的一切。

這一日和往常并沒有什么區別,她做好豆腐,把裝著豆腐的盒子搬到門口。門前早就圍了一群等待買豆腐的人,眼見著今天的豆腐很快就要賣完了,突然,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出現在她的耳邊:這不是菊紅嗎,你到小金鎮賣上豆腐了?

馬菊紅抬起頭,就看到了大金鎮紅房子老鴇陳花花。陳花花似乎還是當年大咧咧的樣子,穿金戴銀,珠光寶氣地站在她的面前。馬菊紅做夢似的,她沒想到在小金鎮,自家門前,會見到陳花花。前幾日,她就曾聽人們議論,說是鎮上開了一家“紅房子”分店。她就想到過大金鎮上的紅房子。紅房子是她人生的分水嶺,但她當時并沒有多想。

陳花花上上下下地把馬菊紅打量了道:呦,菊紅呀,你比幾年前更水靈了,瞧這腰是腰、腿是腿的。不知道你在這,早知道就找你串門來了,咋說,你也做過我們家的姑娘。

馬菊紅聽了,心臟快速地跳著,她一時沒想好怎么應對這個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陳花花。

陳花花又說:我收到你的贖身金了,就放在窗臺上,我一想就是你。得,菊紅呀,你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好多你熟悉的姐妹,都來小金鎮了,有菊花、香梅,好幾個你熟悉的姑娘呢。你從紅房子走后,她們還一直念叨你。別愣著了,快給我來兩塊豆腐,姑娘們還等著吃飯呢……

馬菊紅不知怎么把豆腐裝給陳花花的,又不知她又說了什么,直到她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意識才又一次回到了她的身上。

沒幾日,一條驚人的消息在小金鎮傳開了:馬菊紅在大金鎮的紅房子里當過姑娘。從那天開始,馬菊紅的生意一下子就冷清了。許多老主顧,舍近求遠到其他豆腐坊買豆腐了。街上只剩下冷冷清清的她和冰冷的豆腐。

直到有一次,一個老光棍,腋下夾著只木碗,見了她,嬉笑著把碗拿出來,當馬菊紅把豆腐往他碗里裝時,老光棍嬉笑著伸出手,一下子拉過馬菊紅的手,流著口水道:要不,今晚我來找你呀。

馬菊紅一巴掌打在老光棍的臉上,老光棍捂著臉,急赤白臉地道:裝啥正經呀,你在紅房子當過姑娘,千人騎萬人壓的,現在裝正經,晚了……

馬菊紅腦子“嗡”地響了一聲,她把裝豆腐的盒子,一腳踢翻在地,捂著臉跑回到院子里?;剡^身子,把院門插上,又轉身進門,把房門插上,一下子撲倒在炕上,所有的委屈和羞恥一下子涌上來,變成了壓抑的嗚咽之聲。

從此,馬菊紅的豆腐坊停業了,小金鎮的人們再也見不到她賣豆腐的身影了。

院子里也冷冷清清的,夜晚也不見一絲燈火。

陳三歸來

從那以后,小金鎮上的人們經??梢钥吹疥惔?,扛一根木棍在馬菊紅前豆腐坊門前轉悠,不論是白天還是夜晚,陳大的身影頻繁地出現在豆腐坊門前。人們就暗自議論,說陳大還沒瘋透,心里還惦記著陳三,暗自在保護著馬菊紅。

一天夜晚,陳大在豆腐坊門前發現了蓬頭垢面、骨瘦如柴的陳三。陳三在陳大的眼里,只剩下半條命了。

陳大就叫了一聲:老三,是你嗎?

陳三就帶著哭腔說:哥,我逃出來了。

陳大在暗夜里盯著陳三:你帶著馬菊紅,到雙峰山去找爹吧。

陳大一連說了兩遍。

陳三啞著聲音沖陳大:哥,我記下了。

陳大看著陳三喝醉酒似的朝院子里走去,他立在窗前,叫了幾聲,門“吱呀”一聲開了。陳大才松口氣,借著夜色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陳大和陳三分手一個時辰后,小金鎮的人被一陣雜亂的聲音驚醒了。陳大透過窗戶紙看到了外面的火光。他趔趄著身子站到自家院子里,看到馬菊紅豆腐坊的方向,火光就是從那里傳過來的。陳大舒了一口長氣。

第二天一早,一個驚人的消息就傳遍了小金鎮:馬菊紅放火點了自己家的房子,人不知生死。

陳大又一次出現在人們的視線里,他還是以前的樣子,半癡半呆的表情。他走在街上,有人就問:馬菊紅被燒死了,你知道不?他像沒聽懂似的,沖問話的人咧著嘴笑,口水都流了出來。

人們看著陳大這個樣子,又想到他把小桃送走后,小桃就再也沒有回來,陳三進山挖礦,陳二死在冰窟窿里,都為陳家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尾 聲

日本人在大金溝里發現了金礦,小金鎮一時人滿為患,開河時,各種小火輪來往穿梭,把從大金溝運出來的礦石,又運到大金鎮,在那里裝上火車,運到更遠的地方。冬天時,各種卡車飛馳在冰面上。小金鎮的人聽說,日本人正在往小金鎮修條鐵路,鐵路一通,火車就會開進小金鎮。

小金鎮不僅迅速擴大起來,許多周圍的人,見到了小金鎮的商機,紛紛地投奔而來。一時間,小金鎮在故人眼里,已經失去了原來的樣子。

后來,人們又聽說,雙峰山一帶鬧起了抗聯游擊隊,領頭的就是當年的鄭南山。運送金礦石的日本人車隊或者輪船,經常遭到游擊隊的襲擊,或被炸沉在黑龍江上。日本人為了防止游擊隊的襲擊,調集關東軍封了雙峰山,但仍有日本人的運輸車隊被炸的消息傳到小金鎮。

一群又一群日本兵被運到小金鎮,保護大金溝的金礦,還有他們的運輸線。

馬翻譯官和井邊,仍然在鎮公所,陳二死后,小金鎮成立了警察分署,招來了許多警察,他們穿著黑色的制服,腰里配著槍。他們不僅負責小金鎮的治安,還負責向每家商戶收稅。馬翻譯官夾著一個賬本,走在最前面,后面跟著三五個警察,井邊走在最后面。衣服還是肥大,走起路來腳高腳低的,肩上的槍刺折射著太陽光線,一閃一閃的。

馬翻譯官是個狠人,遇到交不起稅費的商戶,一揮手就讓警察貼上封條。馬翻譯官有句口頭禪,遇到交不起稅的商戶他總會說:“滿洲國”不養閑人。然后撇著嘴,邁著八字步,又向下一家商戶奔去。

在小金鎮,人人都懼怕馬翻譯官,人們暗地里相傳,這個馬翻譯官上輩子一定是日本人托生的,比日本人還日本人。

兩年前的事人們依稀還記得,他讓人把陳大帶到了鎮公所,就在鎮公所那棵樹上,把陳大又一次吊了起來,雙手捆在一起,吊在樹上,讓陳大交出狗頭金。陳大剛開始還能罵出聲音,后來就奄奄一息了??礋狒[的人,走了一撥,又來了一茬,后來,小金鎮的人實在看不下去了,紛紛地散了。

二嘎子爹、三胖子娘、豆芽子爹,圍著奄奄一息的陳大。二嘎子爹就說:陳大,你是個好樣的。三胖子娘哭了,邊哭邊說:陳大,我們都會記著你。豆芽子爹也帶著哭腔說:陳大,到時你托個夢,能讓我們找到狗頭金。

陳大無語,眼角流下兩行淚水。

陳大在一天夜里神秘地消失了,小金鎮的人有人看見,夜半時分,鎮公所門前來了一群野狗,其中一只野狗爬到樹上,咬斷了吊在陳大身上的繩子。后來野狗像人似的,拖著陳大向鎮外跑去。

二嘎子爹、三胖子娘、豆芽子爹,第二天哭天搶地,依據鎮上人的傳說,到鎮外去尋找陳大,別說陳大這個人,就連個影子也沒找到。陳大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后來又有人相傳,救陳大的哪是什么野狗,是雙峰山的人下山,救了陳大。有人真切地說,救人的隊伍里,還看到陳三了,他腰別雙槍,背上插著鬼頭大刀。騎了一匹馬,來無影去無蹤地把陳大救走了。

關于陳大的失蹤,在小金鎮有多個版本,但結果沒變:陳大一定是得救了。陳大的消失,和狗頭金的傳說一樣,也一同消失在小金鎮。

開金鋪的宋金柜,失業了。他要搬離小金鎮了,他離開小金鎮前,還念念不忘那塊狗頭金,他逢人便說:那塊狗頭金是塊奇石,是他這輩子看過的最完美的狗頭金。

狗頭金的傳說和當事人一起,都消失了。

1945年8月15日,一條驚人的消息傳遍了小金鎮。日本天皇向世界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了。駐扎在鎮上的日本人就亂了,有的日本兵拖著槍在街巷里亂跑,還有的抱頭痛哭。通向大金溝的路靜止下來,平時喧鬧異常的大金溝定格似的安靜下來。

小金鎮的人們起初和日本人一樣,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看著亂了套的日本人,他們關門閉戶,舔破窗紙,把眼睛湊過去,望著外面亂了的世界。

兩天后,雙峰山上下來一隊人馬,他們列隊整齊地開拔到小金鎮,接收小金鎮里駐扎的日本人。人們發現,這支隊伍領頭的就是陳大和陳三,他們騎在馬上,手握雙槍,威風凜凜地回到了小金鎮。在隊伍里,人們還看見了馬菊紅,她背著一只印有紅十字的醫藥箱。后來人們才知道,這支隊伍叫東北民主聯軍。

當一排排一列列的日本人,被解下武器,押送到碼頭時,人們突然看見日本人隊伍里,一個小個子日本兵,一頭栽到水里。當兩個反應過來的民主聯軍戰士,跳進水里時,那個日本兵已經被水沖走了。有眼尖的人,確定那個日本兵就是井邊。前一陣子,有人就看到他站在鎮公所門前的樹下,抱著槍在哭泣。這是小金鎮的人第一次見到日本兵在哭,都好奇地遠遠圍觀。馬翻譯官陰著臉出來,把人們轟散了。事后人們才知道,美國人扔了一顆大炸彈把他的家鄉長崎給炸了。人們想起,在小金鎮的街上,他打了三槍,獵人耿老八和兩個兒子就死在了槍下。如今井邊投河了,也算是罪有應得,都覺得井邊該死。這些為了開金礦的日本人也該死,他們抓走了許多青壯的淘金人去山里開礦,這些人再也不會走出大金溝了。

沒幾日,大金溝和鎮公所的日本人,就被民主聯軍押送著到大金鎮去了。人們聽說,在大金鎮專門有一個接收日本人的戰俘營。

其后的某一天,人們看到了久違的陳左岸,他的頭發和胡子都白了,身子骨還算硬朗。他在陳大和陳三的攙扶下,來到了黑龍江的江邊,他立住腳望著江的對面說。爹就是當年從那邊游過來,你們的爺爺奶奶還有親人仍然留在那里……

陳大和陳三的目光穿過滔滔滾滾的江水,向左岸望過去,黑龍江川流不息地在眼前流過。

責任編輯 石一楓 孟小書

《當代》新舉措,《當代·詩歌》面世

人民文學出版社主辦的《當代》雜志,自1979年創刊以來,堅持現實主義風格,強調時代感和直面人生的現實精神,也注重題材的新穎和藝術風格的多樣化,曾推出大量深受讀者歡迎的精品力作,在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史上產生了重要影響。作為代表當代中國文學整體成就的綜合性文學期刊,《當代》雜志的“詩歌”欄目曾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刊發艾青、蔡其矯、呂劍、張志民、李瑛、公劉、周良沛、劉湛秋、任洪淵等重要詩人的作品,并推出一批后來成為文壇中堅的青年詩人。進入新世紀之后,由于刊物版面有限,《當代》雜志暫時取消了詩歌欄目。但文學界與廣大讀者一直期望《當代》恢復詩歌欄目,滿足閱讀需求。

通過廣泛調研、深入討論與認真籌備,人民文學出版社計劃于2024年推出《當代》雜志詩歌版,即《當代·詩歌》,2023年將首先編發兩期試刊號。

《當代·詩歌》秉承《當代》雜志風格定位,立足中國詩歌的當代書寫,呈現新時代文學博大、豐饒的當代面貌,以對國內、國際詩壇的兼容并蓄,盡顯當代詩歌的活力、重力、實力、魅力。

《當代·詩歌》投稿郵箱為dangdaishige@163.com,了解《當代·詩歌》2023年試刊號出版信息與郵購辦法,請關注《當代》雜志微信號。衷心期待得到文學界同仁與廣大詩歌愛好者的關注與批評指正!

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雜志

202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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