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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四十

2023-10-20 05:11焦沖
當代·長篇小說選刊 2023年5期
關鍵詞:文虎

作者簡介:焦沖,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2008年起在《當代》《人民文學》《山花》等刊發表小說,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沒事就好》,長篇小說《男人三十》《微生活》《原生家庭》等七部。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長篇小說佳作獎、廣西文學獎等。

唐糖和那幫朋友們最后一次聚餐是在二〇一八年的仲夏。

在這之前,他們經常以各種名義聚到一起吃喝玩樂,比如其中某人的生日,或是誰搬了家,升了職,從老家拿了土特產;結婚和生孩子自然不在話下,但那不算在內,那種場合里既有很多不認識的外人和長輩在場,社交話題也不夠私密。一般是周末,地點多選在錢薇、趙耀家或其附近的餐館。一來,這兩口子比較好客,天生喜歡張羅,為大家服務;二來,他們租的房子位于左家莊附近,距離上相對折中,不管是住在四惠邊上的唐糖,還是在天通苑購置房產的葛曉菲夫婦,抑或是偏安通州張家灣一帶的魏麗婷一家,到左家莊所花的時間都差不多。最初的聚餐,多選在飯館,比如大鴨梨家常菜、海底撈火鍋、新辣道梭邊魚、西蜀豆花莊等,后來為了盡量少吃地溝油和坐臥閑談更加自在,最主要是為了節省成本,就只在錢薇家里搞。在家里吃更好,飯后還有水果和甜點享用。另外,趙耀的廚藝委實不錯,顛起勺來有模有樣,幾道拿手菜甚至比飯店做得還要地道。而川妹子錢薇每年初冬灌的臘腸、熏制的臘肉在朋友圈中久負盛名。魏麗婷的鄉下表哥偶然吃到一次后非要配方,可不管做了多少遍,也弄不出那個味兒,因此每年都不惜以重金向錢薇預訂五六十斤。

那次是為了慶祝趙耀升職,他在《京快報》做了十多年的編輯,一直拿著微薄的薪水,如今終于轉為主編。工資才漲了兩千多塊,這對活在北京的消費而言,實在不值一提。饒是如此,趙耀依然頗為樂觀,覺得應該招呼大家吃上一頓,和小伙伴們一起分享喜悅。錢薇揶揄道,人家孫文虎提了副總都沒這么大張旗鼓,像你這種裝不下事兒的注定成不了大氣候,就算玩狼人殺也是第一個被淘汰的。女兒嬌嬌在一旁添加畫外音,KO!孫文虎是葛曉菲的老公,在一家電子商務網站十多年如一日,加班加點,辛勤耕耘,以脂肪肝、胃潰瘍和痛風等疾病為代價最終換來了北京分公司的副總職位。趙耀道,那家伙呀,私心太重,還是我這樣的人容易快樂。雖然錢薇覺得老公說得有道理,但她還是鄙夷這種阿Q心理,于是不留情面道,人家憑的是實力,你呢,主編不退休還輪不到你,再說,人家年薪四十萬起步,你呢,十萬還勉強。趙耀道,這就沒意思了,拿朝陽行業跟夕陽行業比,如今的紙媒能活著就不錯了。錢薇道,知道日薄西山了還不趁年輕時改行,非得一條道走到黑。趙耀道,穩定,比什么都重要。她白了他一眼,不想多費唇舌,接著剝蒜,蒜皮子沾滿濕手,怎么甩都甩不掉。

自從錢薇等人相繼結婚生子后,唐糖就不想再參加聚會,偶爾會找借口推托,卻又不能每次都缺席,好像在躲著誰似的。不知不覺中,女友們一個個完成了從女孩到女人再到媽媽的轉變,那么自然,那么順理成章,讓她感到警覺和可怕。她雖然多數時候不是空窗狀態,卻從沒想過成為誰的妻子或是生個孩子,在她看來,那是她一輩子都不會做的事,是她最后的倔強。每次相聚,她們聊的很多話題她都插不上嘴,因此顯得格格不入,家庭的溫暖和天倫之樂她無法感同身受,只覺得尷尬,就像穿著一身華麗的晚禮服置身大澡堂子,周圍一群白花花的肉體朝她投來詫異甚至譴責的目光。這一次接到錢薇的邀請時,她也想推掉,但對方說,你一定要來,你是靈魂人物,缺你不可,沒有你,哪有咱們這個小團體?這話不對,真正的靈魂人物其實是錢薇。唐糖和葛曉菲早就認識,但二人曾經交惡,若非錢薇在中間周旋,兩個人必定水火不容,如今也只是貌合神離,而與魏麗婷則是通過錢薇和趙耀的飯局一回生、二回熟。北漂們之間的友情很脆弱的,這些年唐糖結識過不少人,其間來來去去,到如今只有她們四個依然雷打不動地保持著聯絡和交往,仔細算算,已近十年。

唐糖每次來都不會空手,這回她帶了一個十寸的抹茶蛋糕,購自巴黎貝甜。錢薇一家三口租的一居室就在老國展對面的舊小區,沒有電梯,爬五樓,經過一段狹長的走廊,到盡頭的防盜門前,唐糖聞到了一股麻辣香,并聽見錢薇用她的川普囑咐趙耀,魚還沒蒸,不要忘掉啦。唐糖竊笑,無端感到一股親切。她很熟悉錢薇家的格局,走廊和廚房只有一窗之隔。剛想敲門,卻發現門沒有反鎖,輕推即開。錢薇身著長及膝蓋的寬大T恤,上面沾著幾點污漬,看來她是把它當圍裙穿了,露出細長光滑的小腿,染著桃色趾甲的腳上趿拉著大號紅拖鞋。沒當媽時她可從沒這么不修邊幅過,唐糖暗想。錢薇嗔怪道,又帶東西干嗎?趙耀從門后伸出腦袋瞧了一眼道,抹茶的吧,嬌嬌愛吃。唐糖道,我就是給她買的。嬌嬌跑過來,叫唐糖阿姨,身后跟著葛曉菲家的一對龍鳳胎——惟驍和唯妙,眨巴著和孫文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瞇瞇眼瞅了她半天,沒言聲。錢薇道,進去吧,不用換鞋,他們都在客廳。

客廳中間放著圓桌,周圍一圈蘑菇似的紅、黃、藍色的塑料凳子。桌上已擺好碗筷和幾樣涼菜,還有其他人帶來的葡萄、蜜瓜等。唐糖將蛋糕放在桌上時瞧了瞧,有她愛吃的涼拌折耳根。這道菜以前她一口不沾,卻在和錢薇做同事的那兩年里逐漸愛上了,就像她小時候聞著味兒就惡心的香椿,長大后卻喜歡得不行,不僅炒雞蛋吃,還能和豬肉做餡兒烙合子吃。

每次你都來得最晚,一會兒罰你三杯??吭谏嘲l上的葛曉菲仰起和臉一樣長的脖子說。

唐糖笑笑,她的注意力被葛曉菲沾了口紅的兩顆門牙所吸引。

人家肯定有約會。往紙巾里吐了一口葡萄皮的魏麗婷道,哪像咱們已婚婦女。

大美女總是姍姍來遲。魏麗婷的老公魯大勇對孫文虎說。后者充耳不聞,沒做回應。

魯默霖怎么沒來?唐糖問魏麗婷,她記得魏麗婷的兒子最淘,每次有他,樓板都要震塌。

在家跟他奶奶待著呢,來了就搗亂。魏麗婷道,有人幫我帶,我樂得清閑。

快坐,別在那傻站著。葛曉菲招呼著,捅了孫文虎一下,讓他去坐凳子。他換了個位置,對唐糖待看不看地笑了笑,繼續盯著手機屏幕。葛曉菲道,一時也離不開手機,比老婆都親。本來唐糖想坐凳子,可那樣就得面對著孫文虎,會更讓他不自在。她只得緊挨著葛曉菲坐下,沙發太小,兩個人的大腿貼在一處,雖說她早已不奶孩子,可唐糖總覺得她身上有一股甜膩膩的奶腥氣。唐糖覺得孫文虎不該這么不自然,他越是這樣,越叫葛曉菲疑心,其實她和他之間真的什么都沒有,至少她對孫文虎沒有任何感覺和想法,以前是,現在更是。

十多年前,唐糖和孫文虎差不多同一時期進入那個電子商務公司。入職不久,孫文虎就對唐糖表示了好感,可他根本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外形和性格都不符合,因此她客氣地拒絕。又過了三個多月,葛曉菲入職,很快便和孫文虎看對了眼,繼而確立關系,四年后結了婚。當時唐糖早已跳槽,進入廣告行業。

本來,兩個當事人都不曾提起那段過節,如果不是看到孫文虎,唐糖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曾有過這么一個追求者??稍诟饡苑坪蛯O文虎的婚禮上,偏偏有個男同事多嘴,加之喝得高了點,大著舌頭道,喲,你小子好福氣,前女友也來祝賀啦。

葛曉菲的笑容當場僵住,臉上的厚粉似乎就要裂開。

你瞎說啥!孫文虎后悔不該請這個同事,更后悔當初追唐糖時不該和這個大嘴巴請教。

我沒胡說啊,要不是她看不上你,你跟弟妹怎么會有今天的好日子?同事愈爆料愈勇。

唐糖聽出來了,這位前同事是替孫文虎叫屈,打抱不平呢。她不知該說些什么,因為本就不值一提,本來就沒什么,如果解釋,只能越描越黑,所以干脆保持沉默。

所幸葛曉菲顧全大局,懂得老公的臉就是自己的臉,維護老公的面子就等于維護自己的尊嚴。在短暫的愣怔過后,她大笑道,你說得對,要是大美女看上了文虎,我今天跟誰結婚呢?我得感謝她,感謝命運,為什么人人都要爭第一名呢?我就愿意當第二名,第二名也光榮。說到后半段,她一直盯著唐糖,頭上的那朵百合像只招搖過市的喇叭,宣示著某種主權。

在婚戀上,沒有幾個女人情愿做B角,唐糖直覺這事兒沒有完,也不會完,就算自己立馬死掉,葛曉菲也會在孫文虎面前時不時diss她。好在她早已跳槽,跟他們井水不犯河水,除了每年的若干次聚餐,并無交集。這也能解釋唯妙、惟驍為何對她如此陌生,甚至含有絲絲敵意,也許那來自母親葛曉菲潛移默化的影響,抑或是言傳身教也未可知。并非唐糖多心,而是在那場婚禮之后,她多多少少聽到過一些閑言碎語,說的都是葛曉菲在背后如何非議她。唐糖認為那不是有人挑撥離間,而是葛曉菲使了點手段,借人傳話而已,她想讓唐糖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卻又沒機會或是不好當面說出來。唐糖對此嗤之以鼻,她向來不好爭搶,除了男人,其他事情上也是如此,比如職位、機遇等,一概順其自然。

手機振動,打斷唐糖的回憶。是谷志軒發來的語音邀請,唐糖邊起身去衛生間,邊接聽。小谷最初是她的私人教練,她一共買了他三十節課,在課程快上完時,他成了她的性伙伴。上過一次床后,小谷想要和她談戀愛,可她明確表示自己不談感情,太浪費時間和精力。小谷不能接受,氣咻咻地從她家離開,還拉黑了她的微信。唐糖沒當回事,心想太年輕的就是這點不好,過于幼稚、黏人,對愛情充滿不切實際的幻想。雖說過了三十五歲之后,情人質量明顯下降,像小谷這種比她小了十多歲的“小狼狗”不容易再碰到,但她不覺得可惜,也從來不曾為所謂的“錯過”感到后悔。人生還不就是那么回事兒,誰和誰又能一輩子?一輩子又能怎樣?除了愛不能自己做之外,其他事她都喜歡一個人干。誰知一個多月后,小谷竟然主動聯系了她,說同意按照她的方式相處,但他希望除了隔三岔五約個炮之外,還能偶爾吃個飯,或是聊聊天、逛逛街。唐糖正處于空窗期,便沒有多做考慮,一口應承下來。

都過來吃飯。錢薇指揮老公將最后一道清蒸多寶魚放到桌子中間,招呼大家。

你們仨,衛生間洗手。葛曉菲朝著孩子們嚷嚷,三個孩子正把玩具攤了一地,玩得不亦樂乎,她的話成了耳旁風。她不得不上前干預,連哄帶呵斥,才將孩子們從游戲和玩具中擇出來,推向衛生間。門反鎖著,錢薇道,唐糖在用吧?葛曉菲道,不知跟誰聊天呢。錢薇道,廚房洗吧。孩子們去洗手,錢薇拍了拍衛生間的門,喊唐糖吃飯。唐糖道,馬上來。小谷道,你在跟誰講話?唐糖道,不是告訴你了嗎?我在閨蜜家,叫我吃飯呢。小谷道,那晚上幾點見?唐糖道,我不確定,散了再聯系你,太晚就改天。小谷道,我今天就想見你,晚點也行,往后幾天的課排得特滿。唐糖道,明白了,我盡量早點。

菜不少,除了趙氏紅燒肉、臘肉炒蘆蒿、錢氏毛血旺等保留菜品外,還有梭子蟹、基圍蝦、生蠔等海鮮,滿滿當當一桌子,差點沒地兒放吃飯的碗。葛曉菲給孩子們各夾了一塊紅燒肉,孫文虎則夾了一塊放在她碗內道,快吃,吃飽了有力氣減肥。她笑道,早就想這口兒了,老趙做得真好,比東坡肉還好吃。趙耀比錢薇大十歲,大家都習慣隨著她稱呼他老趙,他生于七十年代,以前和這群八〇后在一起確實感覺有代溝,現在則好多了,再過個十年八年,他相信自己和他們之間的差別會越來越小,畢竟大多數情況下,人們的生活越來越雷同,到了某個階段,大家所做的事,要面對的問題也不過那幾樣。當然,唐糖是個例外。

唐糖來到飯桌前坐下,錢薇道,你再不出來,我們就要吃光了。說著,她起身將螃蟹和生蠔按照人頭分了,撤掉兩個空盤。葛曉菲搶過孫文虎手里的生蠔道,還吃?你又想尿酸高得腳疼走不了路,連上衛生間都要我扶著?孫文虎道,吃一個沒事兒的。葛曉菲道,不行,讓你吃個螃蟹就夠意思了,蝦和羊肉也少吃。說著,她問兒女,這個你們倆誰要?唯妙和惟驍都伸過手來搶。孫文虎幸災樂禍,看你怎么分。葛曉菲對惟驍道,你是哥哥,讓著妹妹點,這個給她吧。惟驍噘著嘴道,我們倆一般大,為什么總要我讓著她?葛曉菲道,你聽點話不行嗎?惟驍固執道,就不!葛曉菲正要發火,唐糖將自己的生蠔放到惟驍盤中道,給你吧,我還沒動過。葛曉菲沖唐糖笑道,甭慣著他。孫文虎對兒子道,孫惟驍,你的禮貌呢?該說什么?孫惟驍小心地瞥了一眼唐糖,機械地說,謝謝阿姨。

接下來的二十多分鐘里,充斥著咀嚼聲、盤碗筷子相碰以及酒杯碰撞的聲響,偶爾摻雜著幾句對食物的由衷贊美。魏麗婷悶頭吃了半天,跟前的骨頭、蝦皮、螃蟹殼等堆成了小山,她才稍微停下,打了個飽嗝道,好久沒吃得這么對口這么舒服了。魯大勇道,長點出息行不?好像在家虐待你,不給你吃好的似的。魏麗婷道,怎么了?實話都不讓說?你媽成天土豆燉粉條、土豆燉豆角、酸菜熬肥肉片子,好不容易做頓排骨,還整得湯湯水水,南瓜、茄子、玉米棒子都往里扔,好東西也給糟蹋了。魯大勇道,那也沒辦法,我們東北人從小就這么吃,習慣很難改變。魏麗婷道,得了吧,我認識不少東北人,也有歲數大的,照樣把飯做出花來,她就是對我不上心。魯大勇道,她對兒子都不上心,又怎么可能在乎你的口味,誰讓你當初讓她留下來?魏麗婷道,我哪想到你媽這么奇葩。他道,我又不是沒跟你說過。

錢薇聽魏麗婷跟她嘮叨過,說魯大勇小學剛畢業父母就離了婚,之后兩個人各自組建家庭,卻沒有誰愿意要他,他只能跟著爺爺奶奶過了幾年,高中沒畢業就出來打工,吃過不少苦,受過不少白眼,才終于混得人模狗樣,在北京買了房子購了車,還有了兒子,娶了媳婦。半年前,多年沒有音信的母親突然聯系魯大勇,話里話外之意是要準備投奔他,原來她的第二任丈夫病故,兩個人沒有孩子,老境頹唐,她這才想到了世上唯一的親生骨肉。想到年少時的慘境,魯大勇沒好氣地拒絕了。但母親沒有放棄,不僅隔三岔五打電話,后來居然獨自來到北京,憑著不屈不撓的那股勁兒,找到了魯大勇的家。也許她真的走投無路了,才不顧尊嚴不擇手段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當時魯大勇出差在外,只有魏麗婷和魯默霖在家。再怎么說,這也是她的婆婆、她的長輩,魏麗婷不忍心趕她走,暫時留下了她。等到魯大勇回來,雖然生氣,不情愿,可事已至此,加之母親確有悔過之意,還能幫他們接送孩子上下學,也就沒再反對。然而,多年沒有聯系,突然生活在一起,他還真有點不適應,這種不適應是雙向的,魯大勇能感覺到母親對他存有諸多不滿,卻一直忍著不說,他明白她怕一旦說出來,她就不能繼續住下去,只能回到哈爾濱的那間老屋孤獨終老。

剛在衛生間,你跟誰語音?講了那么久都舍不得出來。錢薇將話題轉向唐糖。

就是,孩子們想要洗手都只能去廚房,葛曉菲道,男朋友吧?

是男的,也是朋友,但不是男朋友。唐糖覺得他們能夠明白這話的言外之意。

男同事???周末還找你?稱職的同事下了班就應該不要聯系。趙耀一本正經。

瓜娃子,不懂就閉嘴。錢薇白了一眼遲鈍的老公,繼續問唐糖,還是那個程序員嗎?

唐糖搖頭,早分了。

為啥子嘛?錢薇道,我覺得那個人挺好的,長得不錯,人也厚道,適合過日子。

唐糖想要的又不是過日子。葛曉菲的口氣就好像她非常了解對方一樣。

唐糖覺得葛曉菲那飽含譏諷的語氣中透著淡淡的歆羨,遂回應道,他想盡快結婚生子,給家里一個交代,認識還不到半年就要談婚論嫁,我可接受不了。

那有什么?現在閃婚的多了。葛曉菲道,要是個鉆石王老五,你早上趕著了。

唐糖不是那種人。錢薇道,她只喜歡長得好看的,喜歡小鮮肉。

別把我說得那么膚淺。唐糖道,外表只是一方面,靈魂契合最重要。

你也該著急了,你看我們都當媽了,有沒有老公不重要,有個孩子是真好。錢薇道。

我可不想當生育工具,滿足他們傳宗接代的執念。唐糖盯著手背上的一粒斑,漫不經心地說。此話一出,桌上安靜幾秒,唐糖這才意識到在一群已為人父母的朋友面前宣示自己的單身理念可能有點冒犯,雖說實際上和他們沒有任何關系。

你不要這么偏激嘛,結婚也有結婚的好處,男人并不都是你說的那樣。錢薇道。

對呀,人無完人,婚姻還不就是相互包容、將就,否則干脆取消婚姻制度。魏麗婷道。

生孩子并非為了男人,主要還是為自己,葛曉菲道,沒生過孩子的女人,人生是不完整的。

可能我遇人不淑吧。唐糖佯裝無奈。

葛曉菲道,我之前看過一段話,大概意思是你是什么樣的人,就會遇到什么人,你如何對待世界,世界就會如何對待你,我覺得說得挺對。

你什么意思?唐糖望著葛曉菲,她早聽出了對方話語中的針對性,但為了不引戰就沒做回應,豈料葛曉菲咄咄逼人。

我是說,你活得太自私,太自以為是了,都怪那些“舔狗”把你慣壞了,讓你誤以為自己是個公主,是個男人就該為你傾倒,把你當成寶??赡隳?,誰都瞧不起,從來沒有平等看待過那些男人,不過是把他們當玩物,把感情當成游戲。你以為自己是情場高手,實際上你根本不懂什么叫作愛,更不懂婚姻。你不可能真正喜歡上別人,你呀,只愛你自己。葛曉菲給孩子剝著大蝦,對唐糖待看不看,如同嘮家常般娓娓而談。

你是不是把自己當成標桿,覺得你的日子就是范本???以為是個女人就得跟你一樣相夫教子,天天圍著老公孩子轉,做個任勞任怨的賢妻良母,活得完全沒有自我?唐糖稍顯激動道,大清早滅亡了,這都什么年代了,是不是以后還要講究三從四德,再把腳裹起來?

咳,個人有個人的活法,只是選擇不同,不要互相攻擊嘛!錢薇試著解圍。

就是,鞋合不合適只有自己的腳知道,魏麗婷道,這種事就別爭執了,免得傷和氣。

戳到你的痛處了吧?不然這么激動干什么?葛曉菲自顧自道,難不成我說錯了?你就是自命不凡,假清高,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實際上只是不想付出,只要享受而已。世界上要都是你這種想法的人,社會還怎么發展?人類還怎么延續下去?

你錯了,我是真清高,有的人不管他是月薪幾千的小職員,還是熬成年薪幾十萬的高管,我都看不上,唐糖道,至于種族延續,根本不關我的事,也輪不到你操心,何況有那么多繁殖狂呢。說到這兒,見錢薇給她使眼色,她只得戛然而止,真要跟葛曉菲理論,她有一堆論點和論據來反駁她,然而,話不投機半句多,況且,真要吵起來會讓錢薇和趙耀很難做。

我早想說了,葛曉菲道,怪不得性格這么扭曲,要不是從小缺愛也不至于。

唐糖還沒反駁,魏麗婷忍不住道,葛曉菲,你說什么呢?今天你吃錯藥了吧?

唐糖的父母為了要男孩,還沒斷奶時她就被送給了舅媽,哪知不能生養的舅媽后來竟然生了親生兒女,于是唐糖成了多余的,兩家人都不待見她。自己的身世她跟這幾個姐妹都說過,沒承想竟成了被攻擊的素材。葛曉菲本是針對唐糖,卻沒想到誤傷單親家庭里長大的魯大勇,他還沒開口,魏麗婷先就不干了。

別說了,孫文虎低聲制止老婆,傻不傻???

你還說我?葛曉菲怒道,都不知道幫我,你是不是還喜歡人家?別做夢啦!

唐糖沒再說話,瞧著葛曉菲和孫文虎冷笑兩聲。

不是我說你,曉菲,那些陳年舊事總提它干嗎?錢薇道。

我知道你跟她好,可也沒必要這么明顯地向著她說話吧?葛曉菲道,你以為唐糖看得起你和老趙嗎?“貧賤夫妻”,你問問她什么時候說的,她要不記得,我提醒她。

唐糖頗覺尷尬,她確實說過。但那是好多年前,她本就覺得老趙配不上錢薇,有點無法理解閨蜜為何嫁給這樣一個老實巴交毫無特點的老男人,而錢薇和老趙為了節省,婚禮辦得比較寒酸,連婚紗照拍得都很低檔,所以才有了“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評價,沒承想卻被葛曉菲聽了去,并且牢記于心。唐糖轉頭注視著錢薇,想要解釋,卻無從說起。

沒事兒,你說得也沒錯。說完,錢薇沖著葛曉菲道,你瘋啦?逮誰咬誰!

閉嘴吧!孫文虎拿出一家之主的威嚴對老婆厲聲道,你想得罪所有人嗎?沒事兒找事兒!

我怎么找事兒了?還不是為了你?人家都騎你脖頸子上拉屎了,你還笑瞇瞇的。

行了,你再說我就走了。孫文虎說著就要起身,坐旁邊的趙耀連忙將他按在凳子上道,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唐糖都不說了,曉菲你也冷靜冷靜,誰再提就是不給我面子,他不走我也把他轟出去,叫你們來不是為了吵架的。見爸媽劍拔弩張,唯妙、惟驍臉色大變,全從凳子上下來,各抱葛曉菲的一只胳膊,對孫文虎道,爸爸,你不準吼媽媽。葛曉菲見自己家成了中心,趕緊安撫孩子的情緒,笑道,沒事兒,爸爸和媽媽鬧著玩呢。

此刻,谷志軒又給唐糖發來語音邀請。沒有多想,也沒有回避任何人,她就地接通,且故意外放,只因谷志軒不僅人長得帥,聲音也拿得出手,于男人的陽剛和磁性之中透著淡淡的奶聲奶氣,那是屬于年輕男子的特質,在被時間和社會無情打磨、碾碎的中年男人身上找不到的。

你還要多久吃完飯?我有點等不及了。沒說兩句,谷志軒直接調起了情。

雖覺尷尬,但唐糖正想借此炫耀,尤其要讓葛曉菲聽聽,畢竟沒有多少已然奔四的女人還能桃花不斷,且還是和一個二十多歲的小男生卿卿我我,這起碼說明她還有魅力,不像這些為人妻人母的女人們早已與男人,與愛情絕緣,婚姻和孩子就是她們的一切。實際上,她平時很低調,除了錢薇,很少跟別人提起自己的感情生活,今天不過是跟葛曉菲置氣罷了。因此,當不知情的谷志軒把話說得愈加露骨時,她開始覺得不好意思,遂及時剪斷他的話道,行了,你現在出發吧,我一會兒就到家。得到滿意答復,他迅速掛斷。唐糖迎著眾人好奇的目光,對錢薇微笑道,好了,飯吃完了,我該走了。錢薇沒有挽留她,只惋惜道,蛋糕還沒吃呢。唐糖道,你們吃吧。說著,起身,又對趙耀說,手藝真棒,只是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才能再吃到。趙耀沒有聽出她的言外之意,只道,隨時都可以啊,離得也不遠,想來就來唄。錢薇送她到門口,后面還跟著魏麗婷、趙耀和嬌嬌。走出門口時,唐糖對錢薇道,我沒有瞧不起你們的意思,我只是……

不用解釋,我明白。錢薇用力握住唐糖的手。

唐糖轉身離去,走廊的窗戶大開,熱風灌進來,吹得她渾身一凜,隨風而入的還有七零八落的說笑聲和陣陣含著孜然味的香氣,那是樓下有人在一邊燒烤一邊神侃。走下樓梯時,唐糖覺得未來一段時間內肯定不會再來,但她當時并沒有意識到這是她最后一次踏足此處。

唐糖走后沒多久,葛曉菲也要告辭。孫文虎說,再等會兒。她道,剛才不是你嚷著回家嗎,怎么又不想走了?孫文虎在她耳邊低聲道,剛吃完就走,你不幫忙收拾收拾?她道,不,家里的盤子碗都歸我,到別人家還讓我干活?他道,咱家不是有洗碗機嗎?也沒費你多大事。她道,那以后你來洗。

見倆人嘀嘀咕咕,錢薇假裝沒聽見,也沒對他們要回去有所表示。趙耀道,再待會兒,好不容易來一趟,反正開車,也沒多遠,吃完蛋糕再走。盤碗摞在一起,給蛋糕騰出地方,錢薇拿刀切了幾塊,分給三個孩子后放下刀子道,你們要吃自己拿。

魏麗婷和魯大勇分吃了一塊,她說怕自己長胖。孫文虎取了一塊,遞到葛曉菲面前,吃嗎?她像和誰賭氣似的,一把接下道,為什么不吃?他支吾道,我以為……她道,我才不管誰買的呢,想吃就吃。吃了兩口,葛曉菲道,瞧把她嘚瑟的!真以為自己是十七八的小姑娘呢,不知廉恥。孫文虎道,行啦,蛋糕還堵不上你的嘴。葛曉菲哼了一聲。

適可而止吧,人都讓你逼走了,還說什么?錢薇白了她一眼。

對了,你想換工作嗎?葛曉菲主動換話題,對錢薇道,我們公司正缺人,要不要試試?

自從生孩子后,錢薇在家專心帶了幾年嬌嬌,等女兒上了幼兒園中班才開始找工作。但一直沒碰到合適的,只得暫時棲身于一家做教輔的圖書公司,可勞動強度大,每個月還有業績考核,薪酬卻平平。葛曉菲自從結婚后就從原公司離了職(當時的很多公司都禁止辦公室戀情,一旦發生,必須有個人主動辭職,為了老公的前程,葛曉菲只得自我犧牲),目前在一家專門做貸款、融資的公司。錢薇生孩子之前也在互聯網工作,帶一點電話銷售的性質,她來了興致,咨詢道,一個月多少?葛曉菲道,七千起步,做得多提成也多,年底雙薪。

比我現在強多了,我累死累活還不到六千,還沒啥福利。錢薇有點心動。

靠譜嗎?趙耀道,別干不了多久又黃了。他這么問是因為葛曉菲之前的那個公司上市后一年多老板便攜款逃至美利堅,致使兩百多名員工失業,還欠了兩個多月的工資沒發。

現在哪有什么工作可以干一輩子?能干多久是多久唄。葛曉菲道。

甭理他,老腦筋,錢薇道,那改天我去試試?

你先把簡歷發給我,我轉給老板,葛曉菲道,到時他直接面試你,簡歷編得厲害點。

這老板是你之前就認識的那個吧?錢薇想起葛曉菲之前說過。

對,就是上個公司的CEO,董事長跑了以后,他拉著一撥人單干了。

嬌嬌明年幼升小吧?你們聯系好學校了嗎?魏麗婷問錢薇。

證件和資料提交了,就等通知了,趙耀道,聽說要明年五月二十幾號才有結果。

放心吧,只要證件合格,不會有問題。魏麗婷道。

唯妙、惟驍比嬌嬌大了兩歲半,生日在四月,因此比十月份出生的嬌嬌早入學三年,最初上的是公立小學,一年后就轉去了國際小學。葛曉菲道,公立的每個班上人太多,老師不可能關注每一個學生,我家唯妙、惟驍在那上了一年,除了班主任,其他科任老師對他們基本沒印象,班主任跟家長溝通得也少,你根本不知道孩子在班上的情況,科任老師就更不負責,講完拉倒,聽說有時連作業都不看,直接讓課代表檢查,反正學生成績好壞對他們的工資、獎金根本沒影響,這要是對學習沒興趣的孩子,還不從小就廢了?

咱們都沒北京戶口,早晚都要轉回老家,聽說在北京公立學校的孩子回了老家都跟不上,魏麗婷插嘴道,反正我們想著等到魯默霖念完小學就把他轉回去。

那么不靠譜?趙耀道,現在提倡給孩子減負,看來真正減負的是老師,一年上不了幾天班,冷了熱了都放假,我們小時候,老師的素質、專業技能可能差點,但為了評職稱,為了轉正、獎金、漲工資,可比現在負責得多。

也不能全怪老師,魏麗婷道,現在的孩子是真難管,咱們小時候再頑劣,見了老師也跟避貓鼠似的,低頭躲著走,現在可好,家長都把孩子當成寶,打不得罵不得,管輕了沒用,管重了丟工作,誰愿意因為別人的未來毀了自己的前途呢?干脆只管講課留作業,愛學不學吧,學不好跟老師又有幾毛錢關系?以前的老師是真想不開,現在的人可精明多啦!

私立學校太貴了,我們可供不起,錢薇道,得二十萬吧一年。

也沒那么多,一年雜七雜八算下來,他們倆三十萬出頭。葛曉菲道。

趙耀嘖嘖幾聲,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值得上這么貴的學校嗎?小學哪有那么重要?

你懂啥?這叫智力投資,錢薇道,小學是基礎,不打好怎么行?

師傅領進門,學藝在個人,趙耀道,自己不行,老師再好也沒用。

話不是這么說,葛曉菲道,老師很重要,同一個學生遇到不同的老師,表現肯定不一樣,好的老師能挖掘出孩子的潛質和天賦,這樣才能因材施教。私立小學的老師比較注重全方面發展,美術老師發現惟驍有繪畫天分,我就幫他報了繪畫的課外培訓班,唯妙喜歡玩水,我給她報了游泳培訓班,專攻自由泳。

穿新鞋走老路,根本不懂什么叫與時俱進。錢薇哼了一聲,轉向趙耀,現在可不像咱們小時候,大家得到的社會資源和機會都差不多,光憑自己努力好好上學就能擺脫出身。沒看網上說嗎?寒門再難出貴子,世上無難事,只怕有錢人,貧窮限制了你的想象。你忍心讓嬌嬌輸在起跑線上嗎?

你說什么呢?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趙耀道,我只希望她過得快樂,活得自信。

像你一樣知足常樂,不思進取,不求上進嗎?錢薇鄙夷道。

葛曉菲正想發表意見,惟驍過來道,媽媽,我想回家看《熊出沒》。

我也想回家,我想吃冰激凌。唯妙道。

回家再看,著什么急?葛曉菲道,你也是,回家再吃,剛吃了蛋糕,歇會兒。

嬌嬌把遙控器給惟驍哥哥,讓他找找有沒有光頭強。錢薇道,這兒有冰激凌,我去拿。

惟驍手持遙控器一通摁,之后對葛曉菲道,這電視沒有VIP,看不了《熊出沒》的大電影。錢薇道,這液晶電視是房東家的,太破了,平時很少看。唯妙看了一眼錢薇手里的冰激凌,微微側過頭道,我不吃這樣的,我要哈根達斯的,DQ也行。錢薇道,我家只有這種,DQ的好像可以點外賣,我看看。葛曉菲馬上道,別點,甭慣著她,我們這就回去,也不早了。錢薇看了一眼墻上那只同樣屬于房東的石英鐘道,才九點多,著啥急?葛曉菲起身拿包道,該走了,好讓他們倆早點睡。孫文虎問魯大勇,你們走嗎?魏麗婷道,我們再待一會兒。

送走葛曉菲一家,老趙開始收拾桌子。錢薇坐在沙發上指揮,沒吃完的綠葉菜扔掉,海鮮你吃得了就吃,吃不下就和肉放冰箱里,剩下的蛋糕放盒子里,一會兒給魯默霖帶走。魏麗婷道,留著給嬌嬌吃吧,惦記他干嗎。嬌嬌道,我吃過了,不要了。錢薇夸獎道,寶貝真懂事。魏麗婷見只有老趙一個人收拾,便要幫忙,剛拿起筷子,錢薇道,你干嗎?不用你,快歇會兒吧,他一個人夠了。老趙也道,真不用你,陪她嘮嗑吧。錢薇對老趙道,先把它們泡池子里,一會兒再刷。魏麗婷道,老趙真不錯,魯大勇從來不幫我干活。魯大勇道,我對做家務沒興趣,再說,不是有我媽嗎,哪里用得著我?錢薇道,興趣需要慢慢培養,老趙以前也是吃完抹嘴抬腿就走。魏麗婷道,聽見沒,看來我也得慢慢培養你。魯大勇哼一聲,晚了,轉身去陽臺。魏麗婷道,又抽煙去了。錢薇道,有你婆婆幫忙,你現在清閑多了吧?

魏麗婷壓低聲音道,快別提了,老太婆干活那叫磨蹭,不管做啥都慢條斯理,得虧這些年在職場遇到過各式各樣的人,擱我早年的急脾氣,跟她真過不到一塊兒,我現在也是睜只眼閉只眼,也不求她幫我多大忙,能做飯、擦地、接送孩子就夠了。錢薇道,你家房間太多了,光是收拾就夠她干了吧。

魏麗婷和魯大勇原本在北工大附近的小區買了一套三居室,但后來他們的業務主要集中在通州臺湖一帶,加之魯默霖的學校在管莊,便將三居室租了出去,在張家灣附近租了一套兩層別墅,大大小小的房間加起來足有八九個,而魯大勇經常邀請客戶或利益相關的人到家里吃飯、打麻將,以此聯絡感情,致使經常需要打掃。自從婆婆來了之后,就不讓魏麗婷再找鐘點工,怕他們浪費錢,而由她承包,盡管她干得很慢,但畢竟時間充裕,因此總能在下一次宴請之前將“戰場”收拾干凈。

一開始我于心不忍,總想著搭把手,但她不讓我干,看她干得很享受一樣,魏麗婷道,我覺得她好像帶著贖罪的心理,似乎只有一刻不得閑才能心安理得地賴在我們這兒。

你們會趕她走嗎?錢薇問。

反正我是不會,魏麗婷道,主要還是看魯大勇,我不想摻和他們的母子關系。

她年紀不小了吧?

七十多了,魯大勇上面有個姐,不過生下來就有病,十多歲時死了。

哦,看來也是個苦命的人,錢薇道,要是女兒還活著,更能理解她,至少比兒子強。

你算說對了,還是生女兒好,魏麗婷道,魯默霖就知道傻淘,你看嬌嬌多懂事。

男孩成熟得晚,長大就好了,兒子跟媽更親,不然你再生一個?

魏麗婷連連搖頭,可不敢再要,一個就把我們倆折騰得夠嗆。

咱們也回去吧。抽完煙的魯大勇回到客廳。

魏麗婷看了一眼手機,快十點了,該回了。

錢薇死活讓她把蛋糕拿走,魏麗婷只得拎著,到門口對錢薇道,現在我們家有個露臺,改天找你們過去吃燒烤。

錢薇和老趙目送魏麗婷兩口子拐下樓梯才關門。老趙轉身進了廚房洗碗筷,錢薇收拾客廳,嬌嬌過來,拿著一個紅包遞到她跟前道,媽媽,你看,唐糖阿姨給我的。錢薇詫異,啥時候給的,我怎么沒看見。嬌嬌道,你們做飯時,在陽臺給的,只給了我,沒給唯妙和惟驍。錢薇喊老趙,你過來。老趙在圍裙上蹭著一雙濕手道,怎么了?錢薇道,你說唐糖這個家伙,不年不節的,給孩子紅包干嗎?老趙道,她給你就收著唄,反正她有錢。錢薇道,賺得不少,可也是打工的辛苦錢,沒兒沒女,還沒個男人,將來老了怎么辦?咳,老趙道,你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你又不是她媽,管那么多干嗎?嬌嬌拆開紅包道,媽媽,六百塊呢。錢薇道,還給這么多!唯妙和惟驍看見她給你紅包了嗎?嬌嬌道,沒有,悄悄給我的。錢薇道,唐糖阿姨對你多好啊,將來長大了可不能忘了她。嬌嬌問,媽媽,我們哪天去外公家?錢薇道,國慶節,還有兩周。嬌嬌問,爸爸不去嗎?老趙道,爸爸不去了,來回來去一個人的交通費就得三千多。嬌嬌道,那我用唐糖阿姨給我的錢給外公和表哥買北京烤鴨吧。錢薇道,好呀!

唐糖打車回到住處時,谷志軒正在單元門口的那棵銀杏樹下等她,路燈映出的樹影落在他身上,明暗相間,光影斑駁,猶如一幅油畫。他腳蹬AJ,身穿PUMA的運動褲和衛衣,發型一絲不茍,渾身透出一種刻意經營的隨性,妄圖從細節處不動聲色地滲透出品位。事實上,百分之八十的教練都穿成這樣,和小紅書上那些教人穿搭的所謂時尚博主一個模子,如同流水線上的產品,委實惡俗了些,可唐糖承認,的確賞心悅目,尤其能凸顯他的身材和氣質。小谷曾說這么穿是為了給會員看,是前期投資,那些女人全是火眼金睛的勢利家伙,打扮得太寒酸或是穿了A貨,不管專業水準有多高,她們也不會買課。唐糖道,這哪兒是賣課,分明是出賣色相。他道,你算說對了,出來混多少都得出賣點色相,尤其是這個行業,你去看吧,課賣得最多的那個準是長得帥,嘴巴又甜的,你不也是因為我的臉才買了我的課嗎?表面上看確實如此,可唐糖覺得自己沒那么膚淺,除了好看的皮囊,她也看重有趣的靈魂,這是兩個人發生化學反應的必要條件,起碼對她而言是這樣。若只有美好的皮囊,搞一夜情還行,頂多做個性伙伴(比如小谷這種);若只是幽默風趣,博學多才,但其貌不揚,則只限于聊天喝酒,聊得再多喝得再多,她也無法日久生情,產生欲望。

許是多日不見,唐糖明顯感覺到小谷這次在床上比以往更加賣力,既熱情,又周到、貼心,時刻照顧著她的感受,仿佛一個盡職盡責的性工作者,把她伺候得如同女王。做完以后,兩個人攤在床上大口喘氣,他累得不行,而她則因為過于酣暢淋漓地享受而身體發軟,猶如午睡至黃昏才醒,不知今夕是何夕,內心一片虛無——看來“賢者時間”并非男人專屬,任何人激情退卻后都有那么一點點空洞和疲倦。小谷將墊在唐糖脖頸下的胳膊抽出來,點燃一根煙,深深地吸著。煙味兒讓她微微皺眉,但什么都沒說。

抽完后,他拿起手機,開始刷視頻。聽著那些或直白或蹩腳的臺詞,以及傻兮兮鬧哄哄的BGM,不用看,唐糖也知道他看的是什么。平心而論,那些App上的內容并非多么不好,甚至有些真正實用的東西,但其背后的商業運作以及急功近利的心態讓她甚為反感,更可怕的是它讓許多人上癮,耽誤了正經事不說,還在不由自主地引領潮流,將人們變得同質化,所以在看清本質權衡利弊之后,她果斷卸載,只在工作需要時才強迫自己抱著平常心上去看看。在這個自媒體時代,唐糖覺得很多人都成了表演型人格,生活只是為了給別人看,做了某件事,首先想到的就是發到媒體上,不只財富、榮譽、幸福、愛情,就連傷痛、愚蠢、不幸、苦難都成了獲取關注的手段,而這一切說到底都是為了錢。其實,也不能苛責他們,畢竟“世上錢財,乃是眾生腦髓,最能動人”,對于大多數人而言,金錢是他們的救贖,能夠給他們帶來體面、尊嚴和自由。唐糖也明白金錢的重要性,但她不想成為金錢的奴隸,

唐糖起身,去了浴室。沖過身體,她抬手擦掉鏡子上的水霧,努力繃起臉,可仍顯得松弛,眼角好像又多了一道細紋,右邊嘴角那道三個月前出現的笑紋似乎更長了些。她還記得第一次發現這道皺紋的那個早晨,本以為是側身睡覺壓出來的,為此她改成平躺睡,堅持不熬夜,但沒什么效果。她不得不將每周做一次面膜換成做兩次,并且買了更好的眼霜和精華液,可是根本不管用,那道笑紋像是從此扎了根,要長期居住。她望著鏡子嘆氣,仔細地抹了眼霜、精華液,又例行公事般輕輕按摩了臉頰。有個女同事叫她去打美容針,據說立竿見影,只是為了保持效果,必須三四個月就要注射一次??紤]之后,唐糖決定不去,一是不想臉變得僵硬,二來,她覺得最好不要違反自然規律,生老病死只能慢慢地接受,即使保養得再好,也不會有哪個女人永遠晶瑩剔透。

小谷洗過澡之后,見唐糖的筆記本開著,便坐到電腦前,抓起鼠標道,有好看的電影嗎?唐糖知道他嘴里所謂的好看無非是些爆米花電影,尤其是那些讓她頗覺尷尬,甚至被冒犯到的惡俗喜劇,于是她說,沒你喜歡的類型。小谷道,那我找找可以在線看的,前幾天看過一個搞笑片的解說,還不錯,但我忘記名字了。唐糖沒管他,想起之前曾陪他到電影院看過一部國產喜劇,剛出電影院,唐糖便迫不及待地吐槽,將電影中諸多不合理的地方一一列舉。小谷說,你別要求太高了,看電影就是圖一樂,能解壓,讓人笑出來就夠了。唐糖回擊道,你的笑點夠低的。小谷說,我可不喜歡太悶太嚴肅的東西,生活本來就夠難了,還看那種東西,不是給自己添堵嗎!唐糖沒說什么,后來便不再和他一起看電影了。

沒找到可看的,小谷上了床,摟著唐糖說,我有件事要麻煩你。

你說。唐糖并不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口吻,實則暗自忖度。

我想跟你借點錢,小谷道,過兩天就要交房租,這個月工資還沒發,差了幾千塊。

差多少?唐糖警惕道。

五千,小谷道,等我發了工資就還你,要不然我只能搬來和你住了。

唐糖心內冷笑,憑什么和我???她問他,你不是跟人合租的嗎?房租也那么高?

我租的主臥帶獨衛的,三個月加上服務費將近一萬二。

哦,我只有三千的富余,唐糖道,你也知道,我工資看上去多,可除了月供和日常開銷,也剩不下多少,有點閑錢都買了理財產品,剩下那兩千你自己再想想辦法吧。

行吧,我再問問同事。小谷的語氣很是開心,似乎這個結果超出了他的預期。唐糖自然說的假話,別說五千,就是五萬,她也能不打磕巴地拿出,可那得看對方是誰。她原本覺得小谷應該明白她的潛臺詞,那就是兩個人的情分(如果真有的話)還沒到那種能夠借錢的程度,可他的反應如此自然、真誠,便讓她有些摸不準這個家伙到底是淳樸呢,還是演技太好呢?三千塊,不多也不少,哪怕小谷沒打算還她,她也不會覺得太心疼。

國慶長假你有安排嗎?小谷熱情發問,像是要和她約會。

出去玩,唐糖道,機票酒店都訂好了。

去哪里?為什么不帶我?小谷像個被即將出門串親戚的家長留在家里的孩子。

濟州。唐糖暗想,這家伙還真不把自己當外人,憑什么要帶你?

濟州在哪里?山東嗎?

不是,一個小地方,海島。唐糖轉而問他,你呢?回老家,看爸媽?

不回了,值班,多賺點錢,等春節再回,小谷道,你回來記得給我帶禮物。

行,唐糖打了一個呵欠道,困了,睡覺吧。

這一晚,唐糖睡得很沉,直到小谷的手機鈴聲將她吵醒。她沒睜眼,但能感覺到小谷起身離開臥室,到衛生間去接電話,聽不見他說的什么。如果只是工作電話,他不會背著她接聽,也許是和他搞曖昧的會員也說不定。他不可能只有我一個人的,畢竟我從沒打算和他戀愛,更不可能結婚,我跟他注定不會有結果——這么想著,唐糖徹底清醒,睜眼下床,拉開窗簾,陽光斑駁,碎落成一面湖。這套一居室在東四環外,六年前唐糖按揭買下時價格還不算太高,如今差不多翻了一倍,再有四年,貸款即能還清。她站在落地窗旁看著地上忙忙碌碌的“小螞蟻”,慶幸自己有這樣一個棲身之地,哪怕暫時失業在家也不用太擔心。

因小谷在衛生間打電話,唐糖便在廚房洗把臉,漱了口,微波了牛奶和從便利店買的飯團、三明治,又煎了兩個蛋。剛端到桌上,小谷擦著臉出來,將毛巾丟在沙發上找衣服和襪子,看樣子要出門。唐糖道,有時間吃嗎?小谷拿了一個三明治道,來不及了,十一點有課,去健身房。唐糖道,好,我一會兒轉錢給你,我有你的賬號。小谷道,好,我先走了。唐糖嗯一聲,仍坐著吃煎蛋,鹽沒撒開,齁咸。不一會兒,傳來關門聲,接著是電梯“咕隆咕隆”的上行聲。真是不隔音,唐糖想。吃過煎蛋,她攥著一杯牛奶來到窗前,仔細盯著樓下的人,可是看了許久,也沒分辨出哪個是小谷。他穿的什么衣服來著,記不清了。轉過身,她撿起沙發背上的毛巾,掛到了陽臺的晾衣架上。

坐到電腦桌前,打開一部之前下載的電影,剛看個開頭,手機響了一聲。唐糖滑開屏幕,見是高中同學群里的班長發了幾張合影,并@了所有人。她這才記起昨天有幾個同學在母校聚會,組織者邀請了群里的所有人,但響應者寥寥,畢竟大多數人都在外地,又非節假日,即使想回也趕不上,何況很多人并不想參加,比如唐糖。點開那幾張合影,雖然變化較大,她還是認出了幾個,并記起了他們的名字,其中就有她的初戀。他早已不是那個渾身散發著薄荷味兒的翩翩少年,從他發福的身材和油膩的面孔仿佛隔著屏幕都能聞到隔夜的口氣。初戀畢業后和父親為教育局干部的一個女同學結了婚,他順理成章地當了老師。自從和老同學們有了聯系后,唐糖才得知他幾年前離了婚,并辭職,在老家開了養豬場,豬肉價格飆升的那兩年賺了不少,新娶的老婆據說是個九〇后,年輕又漂亮。曾經滄海難為水,唐糖忍不住皺了皺眉,她寧愿不曾看到他現在的樣子,得知他的近況,免得毀掉美好的青春記憶。她還記得當年的他站在夕照輝煌的操場上對她揮手微笑,笑得那么真摯、陽光,對這世界沒有絲毫疑惑,好像堅信他們會一直是彼此的奇跡。她并非留戀青春,也從未想過要回到學生時代,她對現階段的自己比較滿意:經濟獨立,自食其力,想干嗎就干嗎,還沒有太老,但閱歷多到能夠有充分的自知之明,能明白以前期望的一些東西如今永遠也得不到了。

交通不便是錢薇一年才回一次老家的客觀原因。從北京直飛攀枝花只有一趟航班,不僅價格貴,票還難訂,而從成都到攀枝花尚未通高鐵,坐火車要十三個小時。最快捷的行程是先飛昆明,再轉高鐵,饒是如此也要花去一整天,大早上起來就往首都機場奔,抵達二哥家時已是晚上七點多了。大哥一家人也都在。媽媽在兩年前去世了,這是錢薇不愿回家的主觀原因,有媽在才有奔頭,媽沒了,家好像也沒了,雖然爸爸還在,可到底感覺不一樣。媽媽過世后,爸爸在兩個哥哥家輪著過,半年換一次,去年回來時在大哥家,今年剛好輪到二哥家。大哥、二哥和父親一樣,以前都是攀鋼的工人,爸爸已退休,大哥和二哥被買斷,如今鋼廠都是電子化,效益也不好,根本用不著多少出力氣的工人。大哥兩口子在菜市場賣生鮮,二哥在鋼廠上班時曾被鋼水灼傷左眼,視力為零,他用失去左眼的賠償金開了一家小超市,多由二嫂看著,他只負責進貨,沒事兒時喜歡釣魚。

滿桌子菜里就有二哥當天釣的鯉魚,被做成了麻辣魚塊,此外還有辣子田螺、鹽煸牛肉、渾漿豆花、油底肉、椒麻雞、折耳根、泡菜炒肉、臘肉臘腸等。二嫂說,都是你二哥做的,他說你肯定想吃家鄉菜。大嫂望著她笑,依舊不善言辭。洗過手臉,錢薇領著嬌嬌來到飯桌前,經年未見,即便手足,亦覺生分。喝了半碗羊肉湯,吃下幾筷子菜,錢薇才漸漸找回一點昔日一家人圍坐一桌吃飯的感覺。她抬頭看見對面愈發老態的父親,恍惚覺得母親就坐在他身旁朝著她笑,不禁鼻子發酸。父親問起趙耀的近況,錢薇簡單告知,包括嬌嬌要上學的事。大哥道,要是覺得壓力大干脆回來,你們也老大不小了,該買房安定了,總不能讓孩子一直跟你們租房住。二哥附和道,對,回來吧,巴適。二嫂道,回來干啥子?咱們這兒上哪兒找適合文化人的工作?大嫂也道,北京待慣了,誰愿意回來?這兒可真沒發展。即使媽媽在世時錢薇也沒想過回來,更別說現在,因此她淡淡地笑道,老趙早習慣北京了,哪兒都不想去。她說的是實話,老趙北漂二十多年了,再艱難他也沒想過挪窩。

吃過飯,錢薇整理行李,將買給大家的特產分了,又拿出提前準備好的紅包給大哥和二哥的四個孩子,其中最大的已上了高中。大嫂說,他就不要了,都這么大了。二嫂也道,不年不節的,給這個干什么。嘴上如此說,卻沒人以行動阻止錢薇。錢薇把紅包塞到不知該不該接的大侄子手上道,他再大對我來說也是孩子,拿著吧,姑過年不回來了,就當提前給你們壓歲錢。大侄子沒說話,倒是和嬌嬌年紀差不多的小侄女道,等我賺錢了給姑買漂亮衣裳。錢薇摸摸孩子的頭,心頭涌起一股暖意。大哥一家又坐了會兒便告辭了,臨走時讓錢薇、嬌嬌明天中午到他家吃飯。二嫂抱出兩件薄被對兩個兒子道,你倆睡沙發,房間給你姑和妹妹住。兩個孩子對睡沙發似乎很開心,搶過被子占地方。錢薇略顯尷尬地笑道,麻煩嫂子了。二嫂道,一家人,外道啥!這套三室一廳兩衛是母親去世后沒多久二哥一家才換的,光是客廳就趕上之前住的那套兩居的總面積了。錢薇清楚,換房的錢父親肯定出了不少,母親沒了以后,父親就把那套錢薇曾經住了十多年的老房子賣了,至于賣了多少錢,錢薇沒問過,也沒想要分得一杯羹,畢竟自己常年在外,父母都是兩個哥哥在照顧。

只過了兩三天,錢薇便不想再住下去。新鮮勁兒一過去,哥哥和嫂子就不再把她當成外人,該出門出門,該干嗎干嗎,連爭吵也不再避著她。有時吵完了,嫂子會跟錢薇訴苦,說老公太懶,只知道釣魚喝酒,這個家都是她一個人在撐著,現在網購是主流,小超市的盈利越來越少,怕是以后連房租都交不起,上有老下有小,中間還要伺候一個大爺,真的太辛苦。二哥確實不爭氣,錢薇明白,自從失去一只眼,他就沒了把日子過好的心氣,提前進入了退休狀態。作為妹妹,她又能怎么辦?只能說些不疼不癢的話安慰嫂子,并跟著她罵幾句二哥。事實上,通過這幾天的觀察,錢薇認為嫂子說的不全是事實,父親雖然老了,可生活完全能夠自理,連衣服都是他自己手洗,有時甚至幫著兒子媳婦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兒,嫂子也就是做做飯,并無其他負擔,而且,兩個侄子總是跟爺爺要零花錢。既然花了老爺子的錢,那就得養著他,就算他沒錢,不也得贍養?難道說嫂子是在暗示她應該出一份贍養費嗎?

臨走的前一天,錢薇決定去看看母親,帶著嬌嬌。父親得知后,也要跟著。等電梯時,父親說,你們先下去,我得回去一趟。錢薇沒有多問,想來他要去衛生間,人老了各項身體機能逐漸退化,憋不住的。在樓下等了幾分鐘,父親下來時,手上多了一個包。出租車剛好趕來,錢薇便沒問他包里裝的什么。墓地在郊外的山坡上,下車后還要步行一段土道才能到。路邊生著一片杧果樹,綠葉婆娑間一顆顆泛黃的果實,累垂可愛。嬌嬌覺得新鮮,叫媽媽給她摘一個。錢薇道,這是人家種的,不能隨便摘,沒看見有圍欄嗎?嬌嬌站在那仰脖盯著,就是不走。父親拉著她的手道,嬌嬌聽話,還生呢,回去給你買熟的。這一幕讓錢薇恍若回到了從前,自己還是個小孩子,被爸爸帶出去遛彎時吵著摘杧果,正值壯年的父親將她舉起,讓她騎在脖頸上,一顆雞蛋杧剛好撞到她的腦門,開心得她“哏哏”樂,父親也跟著笑。那笑聲響亮、發自肺腑,仿佛穿越了時空。

墓園門口有間小房子,專賣各種祭品。錢薇買了點心、水果和一朵布扎的大紅花。擺好供品,錢薇想說點什么,張了半天嘴才道,媽,我帶嬌嬌來看你了。頓了頓她又道,我老漢兒也來了。父親道,哈婆娘,幺妹兒帶著嬌嬌來看你啦,娃娃們對我挺好的,你不用惦記,早點托生吧。嬌嬌站在旁邊問,媽媽,外婆在哪兒呢?父親道,在天上看著咱們呢。嬌嬌仰頭望向天空,尋找一番道,我怎么沒看見。父親指著天空道,看見像大閘蟹那片云彩了嗎?你外婆就躲在那里面偷偷看呢。錢薇沒忍住,笑道,凈胡說,哪里像螃蟹?父親道,像,你媽活著時就愛吃螃蟹。錢薇沒再言語,父親拉開皮包的鏈子,遞到她面前道,這是六萬塊,一會兒到銀行存你卡里。錢薇問,存我卡里干嗎?父親道,給你和女婿的,我花不了,賣房的錢都分給你大哥二哥了,這是我和你媽攢下來的,他們不知道。錢薇道,我不要,我用不著,您留著花吧。父親道,我能花多少?再說我每個月還有退休金,這也是你媽的意思,就是一直沒得空給你。錢薇不知說什么好,父親塞到她手里道,趕緊去銀行,再晚該下班了。錢薇沒有解釋在ATM上也可以存,只是接了下來?;厝サ穆飞?,父親囑咐道,以后沒大事兒不用回來,打個電話或者視頻看看就夠了。

返京時錢薇先飛到成都停留了兩天,因有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韓陽陽在此等她。兩個人的友誼從初中時已開始,高中也在一起,大學時經常聯系,畢業后都去了北京,只是韓陽陽談了個四川的男友,不久便與其回到成都定居,一晃已是六七年未見。韓陽陽開車來機場接錢薇時還穿著一身工服,天藍色的T恤上印著旅行社的logo,看來是剛從單位出來。倆人抱了抱,彼此打量,錢薇覺得對方的臉龐雖然有了歲月的痕跡,可并不老氣,狀態看上去非常好,充滿活力。上車后,她說,我打車過去一樣,省得耽誤你工作。韓陽陽道,真沒耽誤,你來得正好,剛從青城山帶團回來。錢薇本來訂了酒店,但在前兩天和韓陽陽聯系時,后者讓她趕緊退掉,非讓她住在家里。韓陽陽說,花那個錢干啥喲,我家地方雖然沒多大,可多你們兩個還是夠夠的。盛情難卻,錢薇感覺得到對方并非客套,于是退了酒店。因此,一接到老朋友和她的娃娃,韓陽陽便直接往家趕,并道,陳晨知道你要來,早就在家準備飯呢。錢薇問,現在他還當老師嗎?韓陽陽道,早辭了,和一個哥們兒開了個公司。錢薇“嗬”了一聲道,厲害啊,哪方面的?韓陽陽道,小打小鬧,新媒體運營,接廣告,搞活動,拍視頻,我們開始也不懂,主要是他那個哥們兒有經驗,有想法,拉著陳晨創業。對了,今天他也在呢,你別介意,把他當空氣就成。

韓陽陽住著一套躍層,樓上樓下各有兩居一衛,客廳、廚房都在樓下,樓上還有個小露臺。從朋友圈和之前的閑談中,錢薇知道韓陽陽過得不錯,可沒承想好到這種程度,房是復式的,車則是兩臺,就連家居擺設也高級又奢侈,甚至有幾樣她都看不出來是什么東西。陳晨從廚房出來,夸張地說,哎呀,歡迎,歡迎,這么多年沒見,你還是老樣子哦。錢薇道,睜眼說瞎話,明明老得那么明顯,倒是你們兩口子越活越年輕。韓陽陽道,你倆就別客套啦。沒看到韓陽陽的兒子,錢薇詢問。陳晨道,在爺爺奶奶家,老兩口想孫子了。正說著,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從樓上下來,錢薇和他對視了一眼。韓陽陽介紹道,錢薇,這是我老公的哥們兒楊恪。楊恪道,嫂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光告訴我有客人,怎么沒跟我說是一個大美女和一個小美女呢。韓陽陽道,正經點吧你,少開玩笑,這是我最好的姐妹,已婚。楊恪道,知道啦,已婚又怎樣,我還離異呢!陳晨對錢薇笑道,別理他,就是個人來瘋。韓陽陽問楊恪,你兒子呢?楊恪道,這星期跟他媽,旅游去了。韓陽陽八卦道,就母子倆去的?楊恪道,怎么可能?剛才兒子還給我發了一張照片,看她找的這男人,都快禿了。韓陽陽瞟了一眼道,還行吧,有本事你也找個氣氣她。他道,我可沒那工夫。

吃過豐盛的晚餐,嬌嬌在樓下看動畫片,韓陽陽帶錢薇來到樓上,在書房轉了一圈后,到露臺,好幾盆植物長得茂盛而有章法可循,一看就是有人經常打理。日子過得真滋潤,連植物都是,錢薇想,不像她在北京養的那幾盆花草,憋憋屈屈,半死不活。城市燈火璀璨,空中霧氣沼沼,宛如一盆巨大的火鍋,潮乎乎的盆地季風吹在錢薇臉上,她趴在欄桿上若有所思。老友似乎看出她有心事,柔聲問,這些年你過得咋樣,老趙還那么寵你嗎?錢薇輕輕嗤笑道,老夫老妻了,還寵?老友道,那也得寵,別忘了當初他可是把你當成寶貝呢。錢薇轉移話題道,你這房子多少錢?老友道,不貴,我們買的時候還不到一萬一平,現在也就一萬二三。錢薇道,那是不錯。老友道,你想過回來定居嗎?北京壓力那么大,總漂著也不是事兒。錢薇道,你還不知道老趙,他不想動,害怕改變,認死理,一條道走到黑。老友笑道,你不就喜歡這樣的嗎?你自己選的,怪誰?錢薇輕輕嘆息。老友道,我剛從北京回來時心里也打鼓,還有點不甘心,感覺當了逃兵似的,其實呢,人挪活,樹挪死,非耗在北京干嗎呢?剛開始我還懷念以前在北京的日子,現在我是硬想都想不起來了,對于普通人來說,還是二三線城市更合適,北上廣就留給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們吧。錢薇道,是啊,活得舒服最重要。老友道,就是,哪怕你們暫時不回來,也得為將來打算,在北京買不起,不如在成都來一套,暫時不來住,當成投資也不錯。錢薇道,我還真想過。老友道,光想有啥用?你得付諸行動。

二人正說著,一只閃著光的玩具車直沖過來,撞在花盆上,不得不掉頭。嬌嬌來到露臺,手持遙控器,后面跟著楊恪,指導著嬌嬌,一大一小玩得不亦樂乎,猶如一對父女。楊恪道,原來你們在這兒說體己話哪。韓陽陽道,這是陳一郎的汽車,玩壞了他要找你算賬的。說完,她笑著對錢薇擠眼睛,低聲道,我逗他呢,就算玩具被人搬空了,陳一郎也不在乎。楊恪道,放心吧,玩壞了我賠他。嬌嬌拿起玩具車道,媽,我和楊叔叔到下面玩,這地方太窄。錢薇道,去吧,小心點。二人下樓后,韓陽陽道,陳一郎也愛跟楊恪玩,這人孩子心性,討孩子喜歡,就是沒啥責任感,不然他老婆也不會跟他離婚。

在成都住了兩晚,長假臨近尾聲,錢薇即將返京。由于起得有些早,候機時,嬌嬌趴在她的腿上睡著了。錢薇盡量保持不動,打開微信,刷著朋友圈,借此了解朋友們在假期里的各種活動。葛曉菲發了三條:第一條是在孫文虎的老家,拍了花草和食物,還有兩個孩子在田間地頭的擺拍,配著類似歲月靜好風格的文案;第二條顯然是從老家回來了,發了惟驍畫畫和唯妙練習自由泳的照片;第三條是上班前兩天的下午,一家人在郊外野餐,照片中的焦點對準了食物,但作為背景中的寶馬車標依然清晰可辨。魏麗婷發了兩條,都是關于魯大勇和魯默霖的,一條是父子倆在田間掰玉米棒子,另一個視頻中兩個人在摘蘋果,看來他們回了魏麗婷的老家。魏麗婷的老家在天津寶坻,她和魯大勇在老家舉辦婚禮時,錢薇、唐糖和葛曉菲等人曾經去過。再看唐糖的朋友圈,只發了一條,一張在咖啡廳拍的照片,兩杯咖啡放在桌子上,背景是落地窗外一片湛藍的大海,沒有配文案,位置顯示在濟州島某處。

這家伙,活得真瀟灑,又是戀愛又是玩,就好像一點世俗壓力都沒有似的,估計和她一起喝咖啡的是那個做教練的小男友吧。錢薇正想著,廣播響起,開始登機了,她只得喚醒嬌嬌。起飛后,望著舷窗外的云海,錢薇想起韓陽陽的建議,或許真該趁著政策寬松時在成都買套房。她和老趙這幾年統共才攢了四十來萬,她簡直不敢相信這么多年了還是這么少的積蓄,可仔細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嬌嬌上幼兒園之前那幾年她沒上班,三年前老趙還生了一場病,當然了,最主要還是賺得少,兩個人每月的工資加起來也才一萬出頭,除去房租和日常開銷,根本剩不下幾個錢。不管怎樣,這點錢也夠首付了,大的買不起,就買個面積小點的唄。她打算回去后和老趙商量商量。

錢薇在唐糖的朋友圈看到的那張照片,是后者在濟州島龍頭巖的一間臨??Х瑞^拍的。確是兩個人在品咖啡,另一個人當然不是錢薇所認為的谷志軒,而是唐糖在旅途中剛結識不到兩天的一個男人(第一次做完愛之后她問出來他叫甘旭然)。兩個人當時都在“山君不離”噴火口,此處開滿紫芒,遠望很像一片蘆葦蕩,容易拍出大片的感覺。唐糖手持自拍桿找角度,卻始終不太滿意,這時一個戴著棒球帽的男人走過來,問她是否需要幫忙。其實唐糖之前已注意到了他,兩個人差不多是同時進入景區的,步行速度相當,不時就能碰見,也對視過幾眼,但一直沒有誰主動搭訕。那張臉一看就是中國人,更進一步猜想,唐糖覺得是北方人,雖然皮膚過于白皙,身材頎長得有點單薄,但臉形周正,細膩中不失粗獷。對唐糖而言,旅行雖有解壓、享受美景美食,以及開眼界、改變偏見的作用,但這皆屬次要,如果沒有發生艷遇,總覺得索然無味,猶如炒菜忘了放鹽。濟州島太小,前幾天一直沒遇見看得上眼的,包括在現實和交友軟件中都沒有合適的。就在唐糖不再抱有希望時,這個男人出現了,她自然接受了他的幫助,讓他給自己拍了幾張照,而后兩個人順理成章地結伴而行。簡單聊過之后,唐糖得知他也是從北京過來的,一個人旅行,比她晚到一天,返程航班亦晚一日。

與甘旭然結識當晚,兩個人一起吃了一斤多就要三百塊人民幣的烤黑豬肉,好在味道確實對得起價格。唐糖還是第一次見識吃飯如此斯文的男人,左手一直攥著一張紙巾,吃幾口菜和肉就擦擦嘴角,也不管有沒有沾到油。擱其他男人身上,唐糖會覺得娘,可安在面前這個男人身上,她覺得是講究。你什么職業?唐糖沒話找話。在銀行打工——回答問題時,他沒有看她,像是故意躲避她的目光。你怎么不把帽子摘了?莫非禿了?話一出口,唐糖才覺得作為剛認識的人這么說有些唐突,但她只是想開個玩笑,活躍一下氣氛,因為他很少主動說話,像是對她不感興趣。好在對方并不在意,但并沒有摘掉帽子,只是認真地回答她,沒禿,我毛發很茂盛。作為一個情場老手,唐糖能第一時間嗅到情事萌發的信號,那是非常美妙和充滿誘惑的,仿佛冬日陽光照在臉上;好像走在街上,忽然被店里傳出的旋律擊中靈魂;眼前的世界似乎瞬間從黑白變成了彩色的。依照經驗,她覺得他們兩個人之間沒有發生化學反應,不僅今晚沒戲,以后更沒發展的可能性,這估計是兩個人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晚餐。對方的冷淡澆熄了唐糖的欲火,她不再搜腸刮肚找話題,其實有點不甘,畢竟她以前沒交往過這種長相和氣質的,很想嘗試一下,怎奈他無動于衷,只把她當成萍水相逢的路人,她也只能知難而退。

飯后時間還早,她假裝提議去酒吧玩,其實是想驗證自己的想法。果然如她所料,甘旭然道,我不喜歡去那些地方,我得早點睡。唐糖道,好吧,那我也回酒店得了。兩個人站在馬路邊等出租車。沒有空車經過,夜晚的海風吹來幾分涼意。他將風衣領子豎起來道,你想去就去吧,出來玩就要盡興。她道,不用了,我覺得有點累。一輛空車駛來,他攔下,示意她上車,等她上車后,他對司機說了酒店的名字,這倒讓唐糖略感驚訝,畢竟她只告訴過他一次自己所住的酒店,沒料到他竟記住了?;氐骄频?,唐糖猶豫著要不要給他發個微信。微信是飯后給他轉賬飯錢時發的,望著被他接收的那一半飯錢,她最終沒有發消息,并想著等到回了國就刪掉他。正當她快要入睡時,卻收到了甘旭然的消息,說他就在酒店大堂,問她能否告知房間號,要上來坐坐。唐糖又驚又喜,她自然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但也有所擔心,怕他萬一圖謀不軌,比如是個變態殺人狂之類的。正猶豫,又收到他的消息,不方便的話就算了。她馬上發了房間號過去。

很快,他進得房間,省略一切虛禮客套,直奔主題,兩人從玄關處互相抱著親到了床上,動作激烈,誰都不服輸似的,衣服鞋子扔了一地,叫小孩子看見準以為他們在打架。他的熱情和之前判若兩人,叫唐糖納悶,可沒空多問,心想爽完再說。倆人能感受到彼此皆屬久經沙場的老手,配合十分默契,只要他輕輕拍一下她的背,她即從跪姿換成了仰躺。鏖戰之后,汗津津的兩個人貼在一起,喘息漸趨平緩。甘旭然微閉雙眼,在床頭燈下,唐糖注意到他不僅沒禿且從發際線就能看出頭發長得很快,在他額頭的左上方有道疤,想來這就是他戴帽子的原因。沖過澡之后,重新躺下,唐糖像只貓似的鉆進甘旭然的懷里,開口道,為什么又回來找我?他道,想聽實話還是假話?她道,如果騙我就不用說了。他道,我被人放了鴿子。哦,原來你那么早回去是有安排!唐糖盡量用滿不在乎的口吻道。他解釋道,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本來打算明天約你的,可精蟲上腦,不釋放真睡不著,就直接過來找你,都到酒店大堂了,你一定不忍心讓我返回。唐糖道,我要是沒欲望,就是吳彥祖在門口我也不讓他進來。他道,那我們就是互相滿足,挺好。唐糖道,我困了。甘旭然道,那睡吧。唐糖從他懷里鉆出,挪到另一邊道,抱著我可睡不著。他道,我也是。

次日上午九點多,二人在酒店吃過早餐,甘旭然問唐糖今天的安排。這是她在濟州島的最后一天,晚上就要飛回國內。他道,我們就在附近隨便轉轉吧。她滿口答應,于是就有了發在朋友圈的那張照片。從咖啡館出來,甘旭然站在樹下抽煙時摘掉了帽子。那道拇指長的細細疤痕在枝葉間透出的陽光下就像是閃閃發光的勛章,令她著迷。她的手機響了一聲,她查看,是谷志軒發來的微信,問她什么時候回京。她暫時沒有回復,這個名字令她感到陌生,仿佛早已成為過去時。是的,就在剛才那一刻,她意識到自己和小谷之間是一個錯誤。她再也不想要他的殷勤,他的噓寒問暖,他的真誠、賣力和年輕。以前吸引和撫慰過她的一切現在都已化為灰燼。因為她遇到了甘旭然。盡管她不愿承認,可是她心里明鏡一樣,喜新厭舊是自己的本性。她清楚她得為自己的選擇買單,可生活不就是這樣嗎,種下因得到果,哪里有什么對錯,只要心之所向就夠了。甘旭然看起來應該是那種表面冷淡內心瘋狂的人,她想一探究竟。在感情中,她一直在追尋的就是有人可以容納自己的瘋狂。如果不是生活在一個男人的瘋狂之中,那么和他交往又有什么意義呢?

沿著海邊公路,倆人并排而行,唐糖有兩次想牽他的手,但甘旭然似乎沒這意思,她想了想也就放棄了,睡過不等于男女朋友,又不是談戀愛,玩什么浪漫呢。她讓他幫忙拍照,又問他像不像韓劇里的場景。甘旭然說,韓國電影挺好,韓劇就算了,婆婆媽媽,啰里啰唆。唐糖問他談過幾次真正的戀愛,他說,三次,第一次上高中時,第二次上大學,工作后只談過一次,再往后,就只上床。她問,那你睡過多少女人?他想了想才道,記不太清,沒有一百個,也有九十多了。唐糖道,那么多?甘旭然笑道,別裝了,你睡過的男人不見得比這少。唐糖若有所思,他反問,干嗎?算不過來了吧?她道,我也記不清了,不過肯定不像你,雖然我也喜歡沒有負擔,各取所需的交往,但是合得來的人我會珍惜,不可能只睡一次。甘旭然道,我也是啊,要想找到身體契合的人還挺難的,曾經有個,斷斷續續維持了五六年的關系,直到她結婚以后還約過,等到她當了媽還找過我,不過我把她刪了。唐糖道,絕情。他道,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對生過孩子的提不起興趣。她哼了一聲道,這又看不出來,說不定你睡過的那些人里就有年輕媽媽。他道,能睡出來,然后就沒下次了。她道,渣男。他笑笑,頓了頓才道,其實仔細想想,戀愛也就剛開始那陣還有意思,等你談過兩三次,熱情消耗沒了,每一次都是重復而已,只能追求形而下。唐糖道,可上床不也就那么一回事兒嗎?你怎么就孜孜不倦?甘旭然道,人就是欲望的動物,重蹈覆轍是本性。

下午三點多才吃午飯,海鮮鍋,蝦、魷魚、蛤蜊、扇貝等在濃郁的湯汁中咕嘟著。唐糖卻胃口不佳,只夾了兩只蝦和扇貝,米飯基本沒動。甘旭然道,多吃點,飛機餐肯定沒這好吃。唐糖道,沒多遠,一個多小時就到北京了。他道,你要不想走,就改簽,和我一起。唐糖問,你想我改簽嗎?他道,隨便你,無所謂。她道,我早查過,你那航班沒位置了。飯畢,回酒店取了行李,打車到機場。甘旭然一直把唐糖送到安檢口,倆人對視幾秒,最終默契地淺淺抱了一下,沒有親吻。登機后不久,唐糖收到甘旭然的微信,問她,快起飛了吧?她回道,嗯,你回到酒店了?他道,床上躺著,路走得有點多。她問,等人?他道,你當我種馬?等會兒你也睡一覺,落地了吱一聲。她問,以后還會找我嗎?半天沒回復,唐糖忍不住道,不用回了,我知道答案了。他道,你知道什么?我剛才在燒水。接著,他發過來一個親吻的表情包。想了想,唐糖也回了一個,并道,不說了,要開啟飛行模式了。

回京后,錢薇和趙耀提了在成都購房的想法。如她所料,老趙并不贊成,理由有三:其一,他的工作、人脈和資源都在北京,換城市就等于這么多年的辛苦白搭了,就算注定無法定居北京,可要離開也是多年以后,現在選擇養老城市未免過早,其間定然存在變數;第二,成都并非首選,即使當地生活與錢薇的成長環境接近,可四川多發地震,要選也該選個安全指數更高的;最后一點,世道難料,房子雖是不動產,也不如把錢攥在手里更為穩妥,花掉所有積蓄換來月供,自己暫時又不能住,不僅讓他心里沒底,更覺虧得慌。

錢薇哼了一聲,早知道你會找借口,其實我可以一一反駁,但我不想廢話,這都是為了嬌嬌考慮,難道以后讓她回到新疆或者攀枝花上高中考大學嗎?我已經問清楚了,只要房屋使用面積大于九十平,社保滿一年,就給戶口,到時嬌嬌上學就不愁了,反正我已經決定,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買,而且元旦前就得完成交易。老趙詫異道,為啥這么急?她道,明年起外地戶口在成都購房有限制,不定又加什么條件。他將信將疑,真的?錢薇道,不信你去網上查。老趙問,這么說房子的位置、面積你已心里有數?錢薇道,我讓陽陽幫我留意著,有合適的給我發微信,元旦之前我再回一趟,一步到位,敲定完事。

哦。老趙不再言語。錢薇道,首付預計四十萬左右,看到時差多少,找誰湊幾萬。老趙道,有二十萬存的大額定期,還有三個多月到期,現在取出來不劃算。是嗎?錢薇問完,又覺得多余,關乎錢的問題,老趙從來都記得非常清楚,別看沒多少財,理得卻精細。他道,當然,存的那天正好是元宵節,下了雪。她道,行吧,先找人周轉一下,能動了再還給他們。他道,誰愿意借你那么多?她道,多找幾個人湊,普通人買房不都這樣嗎?誰有那么多現錢?大不了給點利息。他嘆道,那你去找吧,我沒這么鐵的朋友。她道,本來也沒指望你。

錢薇能找誰借呢?不外乎經常聯系的幾個朋友——唐糖、魏麗婷和葛曉菲。開口之前,她自然衡量一番,心里有個底,預計這三個人都能借錢給她,只是金額不同。唐糖應該能拿得最多,不僅因為她單身,有閑錢,還在于倆人的關系比較鐵,完全可以直奔主題,不必客套寒暄,因此她決定最后給唐糖打電話,看到時缺口是多少就跟她借多少。

第一個是葛曉菲。自從仲夏夜聚會之后,錢薇就給葛曉菲所在的公司投了簡歷,隨即順利通過面試,至十月中旬已入職月余。午飯多是訂外賣,工作不緊張時會到附近的“頤堤港”堂食。那天兩個人一起下樓,錢薇問葛曉菲,想吃什么?我請你吧。葛曉菲道,你有事?錢薇道,沒事就不能請你?葛曉菲一臉精明道,甭騙我,先說什么事,我再決定吃什么。錢薇只得實話實說。葛曉菲道,那挺好,是該有個房子,不管在哪兒買,成都不錯,宜居。錢薇道,主要因為我是四川人嘛。葛曉菲問,你想借多少?錢薇道,兩三萬不嫌少,十萬八萬不嫌多,就周轉一下,過完春節肯定還。葛曉菲道,我得回去問問孫文虎,你也知道,都是他在理財,我的工資大部分都由他保管,除了兩個孩子的日?;ㄤN,其他大的開銷全由他做主。這倒是真的,葛曉菲就是個甩手掌柜,錢薇記得有一次倆人一起逛商場,刷信用卡時,葛曉菲甚至不記得密碼,只得現打電話給孫文虎索要。

我晚上問了他告訴你。葛曉菲道。

不著急,那你決定好吃什么了嗎?錢薇問,烤魚還是炒菜,或者呷哺?

味千拉面吧,我今天不想吃米飯,也不能吃辣,嘴里長泡了。葛曉菲道。

錢薇略微失望,看來葛曉菲沒什么底氣,所以才選擇了至多不過四十塊一碗的拉面。果然,晚上九點多,葛曉菲給錢薇發微信語音,告知她只能拿出三萬,本來想拿五萬,但前段時間孫文虎的父親做心臟搭橋手術花了十五六萬,雖有“農村合作醫療”報銷一部分,可自己花的仍然是大頭。甭管是真的還是借口,能拿出錢來就不錯,錢薇以知足的語氣回復道,行,等你方便了盡快轉給我,我再問問魏麗婷和唐糖。

給魏麗婷連了兩次語音通話,她才接聽,并解釋道,我剛在露臺上,沒聽到。錢薇道,燒烤哪?魏麗婷道,哎呀,你真會猜,我正和魯大勇商量周末叫你們過來一起烤呢,新買的木炭和烤架,暫定周六下午吧,你們都來。錢薇道,我和嬌嬌肯定去,老趙不加班的話也去。魏麗婷道,盡量來吧,趁著天冷之前烤一回,下次就只能等明年暖和再說了。錢薇不得不轉移話題,將需求說出來。魏麗婷聽完,問她,什么時候要?錢薇道,越快越好,最遲元旦前。魏麗婷道,要是春節前,能拿多點,二十來萬都行,可元旦前那個工程款下不來,最多摳出七八萬。魯大勇夫婦倆現如今主要承包一些小工程,有時半年不開張,一旦開個大張吃兩年,不僅收入過山車一樣不穩定,資金鏈還時常出問題,若非心理素質過硬,還真賺不了這份錢。七八萬比錢薇預計中多了兩三萬,這讓她比較滿足,遂連忙道謝,并保證會付利息。

還差十來萬。掛掉電話,錢薇對自己也是對一直在旁邊聽她打電話的老趙說。

唐糖能借你那么多嗎?老趙不太相信。

錢薇撥通電話,把握十足道,她要有那么多,肯定借。

唐糖接聽,錢薇問她在干什么,唐糖說,正打車回家,加班到現在。錢薇問,濟州島好玩嗎?唐糖道,還行,我認識了一個人,挺有意思,回頭跟你細說。錢薇道,你這色女,本性難改。唐糖哼了一聲,略帶倦意道,你有什么事?錢薇只得開門見山,說明因由。唐糖問,還差多少?錢薇道,十來萬吧,再多幾萬更好,總得打出點富余。唐糖沉吟片刻道,這兩天吧,我轉你十五萬。雖已料定唐糖的慷慨,可這個結果還是令錢薇稍微激動,真的嗎?太好了,可真幫了我的大忙,你放心,過了春節,我第一個還你。唐糖道,行,晚點也可以,我要有急用,肯定催債。錢薇又將和魏麗婷借錢以及魏麗婷準備邀請眾人燒烤的事說了。唐糖道,她還沒告訴我,不過我肯定不去了。錢薇善解人意道,不想去就別去,有空來我家吃飯。

怎么樣,我就說能借到。掛了電話,錢薇一臉自豪地向老趙炫耀。嬌嬌跑過來,讓媽媽幫她洗澡。錢薇心滿意足地拉著女兒進了衛生間,剩下老趙一個人,雪白的日光燈照著他初現“禿”勢的腦頂,可能電壓不穩,燈光突然暗了一個等級。老趙明白,自己有一天總會禿頂,就像家族里的男人一樣,那是遺傳。每次過年回到家,家族里的男人們摘掉帽子圍著沙發坐一圈,宛如杵著一溜獼猴桃。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體和斗志都在走向頹勢,他的人生已經這樣了,不太可能出現奇跡,能維持原狀已屬不易。剛才錢薇的表情和語氣令他感覺似曾相識,多年前,他小時候,在他母親臉上經常能看到。

老趙兄弟姐妹四個,孩子多,家里因此顯得更窮,在老趙的記憶中,直到自己上高中才穿上新衣服,之前都是穿大哥、二哥或是其他表兄的剩落。穿的方面還可以將就,吃不飽,吃不上好的可就難受了。老趙小時候餓過肚子,或是只能吃土豆度日,搞得他光是坐在教室里什么都不干,酸水就不停上涌。幸虧老趙在城里生活的大姨媽一家過得比較好,常常接濟妹子一家。大姨媽家住得不算遠,可當時交通不便,來回一趟也要兩天。多是春節前夕或其他節日,父親名義上是去做客,實則打秋風,好在大姨媽和大姨父心知肚明,并無反感,早就準備好了要送給他們的錢物。往往是晚飯后父親才大包小裹地回了家,老趙和母親以及兩個哥哥一個妹妹早已等候多時,全朝父親投來期待和渴望的目光。父親將包裹扔到炕上,大家七手八腳拆開,拿出半新的衣服試穿,一邊吃著零食,一邊對其他人的模樣評頭論足,臉色因為興奮而潮紅。父親從褂子的內兜掏出幾張票子,母親接下,一張一張點著,總共就那幾張,卻來回數著,并商量用這些錢置辦年貨,還要留些給孩子交學費。忽然間,大家靜下來,只聞輕輕的咀嚼聲訴說著日子的窘迫,白熾燈昏黃的光將人影映在貼滿報紙的墻壁上,隨著窗外呼嘯的風微微顫抖。

唐糖剛下出租車,甘旭然的微信就來了,問她睡了沒。她如實回答,剛到家,加班來著。他道,過來找我吧,可以睡我這兒。前段時間她曾主動約他,卻被他委婉拒絕,搞得她只能找小谷滿足。想到此,她很想一口回絕。然而,掂量再三,她覺得不能錯過,這是回國后他第一次主動找她,況且她還沒去過他家,她對他的生活還是很感興趣的,于是回復道,地址發來,我洗個澡過去。他道,來這邊洗吧,我著急。唐糖回道,好吧。她上樓換了一套衣服,等叫的車快到門口時才下樓。甘旭然住得離她不算近,在亦莊,小區叫林肯公園??吹竭@名字,唐糖不屑地自語道,還林肯公園,是不是住著后街男孩??!十點多,車子駛入亦莊一帶后,街景明顯變得蕭瑟,路燈如斂翅小鳥寒縮于黃葉稀疏的枝頭。年輕司機放著低低的音樂,莫文蔚那無所謂的口吻中帶著絲絲遺憾:“感情說穿了,一人掙脫的,一人去撿,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辯,女人實在無須楚楚可憐,總之那幾年,你們兩個沒有緣……”

按照甘旭然給的地址,唐糖找到7號樓3單元,按了門禁,他開了門。進電梯,出來,發現門虛掩著。甘旭然站在門口,只著一件長及大腿根的籃球衫迎接她,親了親之后讓她換鞋洗澡。進浴室,鏡子上尚有水汽。唐糖本以為是甘旭然才洗完澡,卻有幾根可疑的長發堆在地漏處,且整個衛生間里充斥著一股同性的氣味。想到剛換的那雙女式拖鞋濕漉漉的,唐糖有理由懷疑剛剛有女人用過浴室。洗干凈,她拿過浴巾,倒是干燥,可洗衣機上放著一條擦過身體的。吹了吹頭發,唐糖裹著浴巾出來,客廳里的兩樣東西吸引了她,整面墻被一張書架和諸多透明的鞋盒占滿,書架上密密麻麻擺滿了書,鞋盒里皆為運動鞋,多是耐克的。她剛想發問,卻被他擁住,拉進臥室。

激情過后,倆人沒再沖澡,黏糊糊地攤在床上半晌,隨后關掉空調,蓋上薄被。唐糖趴在甘旭然胸膛道,我來之前你是不是才約過人?他平靜地說,終究被你發現了。她道,那干嗎還要找我?又不是血氣方剛的小伙子,真有那么多精力?他道,做得不盡興,只能找你救急。唐糖“哼”道,也就你,否則我才不吃剩飯。他道,你沒生氣吧?她道,那倒不會。他道,我就覺得咱倆身體特合適,你就像那些用習慣的老牌子,品質有保證,以后我想了再找你可以不?她道,那我想了,你會隨叫隨到?他道,上次我是真忙,有空我肯定招之即來。唐糖撫摸著他臉上的疤痕,問他,怎么弄的?他道,跟人打架,上大學時。她問,因為感情?他道,你看我像那種人嗎?她問,那為什么?他道,因為某個觀點,幾乎黑白對峙,水火不容,只能動手,掛了花。唐糖道,幼稚。他道,年輕時我就是個憤青,即使現在,有些看不慣的事還是會令我憤怒,但不會再動手,有時連嘴都懶得動,裝睡的人再大聲也叫不醒。

見電腦屏幕上暫停的畫面有些熟悉,唐糖沒費多大勁兒便想了起來,是今年新出的美劇《傲骨之戰》,其實是之前挺火的那部《傲骨賢妻》的衍生劇。去年才追完母劇,今年她也在追這部,于是問他,你也在看?我昨天看,第六集字幕版還沒出呢!甘旭然道,嗯啊,資源今天才出,我剛看了個開頭。唐糖起身,走向電腦道,一起看吧,反正還不困。甘旭然道,我來弄。他鼓搗片刻,關了燈,畫面投映在床對面的墻壁上。這樣看還真爽,唐糖道。每集五十分鐘左右,兩個人全程沒有交流,只在某些時刻不約而同地會心一笑。

看完后,唐糖道,你有沒有覺得,《傲骨之戰》不是《傲骨賢妻》那種“好看”,雖然還是律政劇,每集也有庭審戲,但跟以前的側重明顯不同,怎么說呢,現在編劇好像不太注重故事性,也不再刻意塑造人物。甘旭然道,確實,《傲骨賢妻》雖然制作精良,演技在線,故事嚴謹,人物立體有成長,其實骨子里還是一部肥皂劇,就像一本非常好看的通俗小說;《傲骨之戰》的敘事更像現代派寫作,藝術性更高,打破了美劇的傳統,有突破,也更有價值,看這部劇基本不能錯過任何一句臺詞,有的臺詞還要暫??磶妆椴拍芾斫?。

我覺得編劇也跟女主角Diane一樣,對他們所處的世界看不懂,很迷茫。唐糖道。

《傲骨賢妻》播出最后一季時特朗普還未上臺,美國社會大體上穩定、有序,即使每一集都能涉及社會和政治問題,但總體而言都是秩序內的,編劇還有閑情逸致編織情節,刻畫人物,可自從進入“特朗普時代”,整個美國逐漸變得失序、混亂,諸如種族歧視等問題再次暴露,總統的每個決策和發言幾乎都影響到了美國人民的生活,加上這對編劇夫妻擁護民主黨,導致他們對國家未來的命運和前途既憂心忡忡,又感到憤懣和迷惘,于是《傲骨之戰》成了他們抒發情緒和表達觀點的出口和載體,致使有些角色成了他們的“嘴替”,多少有點奇怪。甘旭然認真分析道。

唐糖道,以前我總以為誰當總統對美國普通民眾而言都差不多,還不是照樣吃喝拉撒過日子,現在看來還真不一樣,尤其是對有知識有文化有訴求的那群人而言,暫且不論對工作和實際生活的影響,首先心情就不好了,想想那些民主黨派的人,眼巴巴看著一個討厭的商人手握大權,成天在網上胡說八道,真是夠堵心。導致編劇連人物的感情線都給刪了,看來是沒那個閑心談情說愛了。

其實這樣挺好的,緊跟現實,甘旭然道,你看之前很多影射現實和政治的美劇進入“特朗普時代”就寫不下去了,或是被砍,或是草草收官,面對各種超現實的現象不知該如何表達,好像得了失語癥,但是《傲骨之戰》探索出了一種獨特的表現方式,說獨特可能不合適,其實編劇也沒有解決問題的辦法,只是將現狀原原本本地呈現出來而已。

真實就是力量,唐糖道,我覺得任何人的切身體驗永遠是意味深長的,新鮮的,不管到何時都不可能成為陳詞濫調。

確實如此,甘旭然道,當我們激賞一部文藝作品時總會說“跟真事兒一樣”。

唐糖看了一眼時間,已過零時,便道,睡吧,明天還得“搬磚”。

你要早起嗎?甘旭然問,我九點半出門就行。

我十點到公司。

那不用著急,我開車送你。

沖過澡,困意暫退,唐糖尋找話題,問甘旭然元旦準備去哪兒玩。他說,我去曼谷,但不是玩,銀行在泰國有業務,每年都要去幾趟,最長的一次待了兩個月。唐糖道,泰國挺好玩的,我五月份剛去過清邁,明年打算去小眾點的地方。他問,那你元旦回老家?唐糖道,不回,春節都不回,更別說陽歷年。盡管她帶了三分睡意,可甘旭然還是聽出了淡淡的不滿,便問,怎么了?唐糖嘆了口氣,困了,先睡吧,有空再跟你說。說罷,她沒再出聲。他往前湊了湊,將胸貼著她的后背,皮膚滑溜溜,他下面又起了反應,但似乎強度不夠,他心下哀嘆果然年齡不饒人,只好靜下心,伴隨著她輕微的呼吸聲,逐漸入睡。

唐糖沒能馬上入睡,“家”在她考上大學那一刻便已不復存在。唐糖出生時家里已有兩個姐姐,爹媽想要個男孩,于是在她尚未斷奶時將其過繼給了婚后多年一直沒生養的舅媽。兩家人對此事并不怎么避諱,皆對唐糖關愛有加,尚不懂事的她甚至覺得這是件好事,因為能夠得到兩份愛??删藡寖赡旰缶尤换謴土松芰?,且在三年內生了一男一女,不知是不是在撫育唐糖時冥冥中受到了某種祝福。就算是親生的,關愛和精力也會隨著平分給三個孩子而減少,何況唐糖本就是外姓人,不管從精神還是物質上,她的生活質量明顯下降。而親爹親媽得償所愿,生了個男孩,一家人過得美滿和諧,唐糖光是站在旁邊就顯得多余。有過不少失望和痛苦,直至絕望過后,唐糖看清真相,她刻苦攻讀,終于考上了一所還算不錯的大學,離兩個家、離那些人遠遠的。自從工作后,她幾乎不曾回去過,只在前幾年舅媽中風丟了半條命時回去看了看,親戚們對她的意見全寫在臉上,連親生父母都說過她白眼狼、沒人心。癱瘓在床的舅媽眼中閃著淚光,臉憋得通紅,似乎想說什么,可除了眼珠,其他地方一動不能動。唐糖在床前站了片刻,隨后出了門,飯都沒吃便打車離開。

魏麗婷和魯大勇夫婦不僅邀請了錢薇和葛曉菲等人,還有兩三個生意上的伙伴以及魯默霖的同學及家長來吃燒烤。三撥人,互相不熟悉,多少有點尷尬。食物倒豐盛,除了各種牛羊肉、蔬菜、豆制品,還有梭子蟹、生蠔、扇貝等海鮮,不僅能烤,還能涮。魯默霖和嬌嬌、惟驍、唯妙以及另外兩個孩子鬧翻了天,跑上跑下,想起一出是一出,偶爾安靜無語,多數時間吵得大人們腦仁疼。玩具擺滿房間,一書包的玻璃球被他們從樓梯頂端一把接著一把往下扔,蹦蹦跳跳,叮叮當當,炒豆子一般。日頭不錯,風卻不小,葛曉菲和錢薇將烤熟的食物裝滿兩大盤來到樓下的客廳享用。邊下樓梯,錢薇邊提醒,小心點,別踩到彈珠,孩子們瘋了。葛曉菲道,讓他們鬧吧,獨門獨院,沒人投訴。

錢薇將食物放在茶幾上的水果盤旁,道,別墅還是比樓房隔音效果好。葛曉菲道,那是,吃吧,這螃蟹還挺肥,黃兒也香。錢薇啃著羊排道,是不錯,剛才我吃了一個,估計不便宜,我記得那天在超市看見,六七十一斤。葛曉菲道,我猜咱們是沾了別人的光,光是咱兩家來,不見得有這么好的待遇。錢薇也這么想,但沒表態。葛曉菲道,其實沒必要,多尷尬啊,聊天都不方便。錢薇道,是啊,老趙還在上面跟人家喝呢,不知道有什么可聊的,又不熟,孫文虎怎么沒來?葛曉菲道,公司有事,說是加班,其實沒有加班費。錢薇道,人家是領導,自然忙。葛曉菲壓抑著得色,假裝不屑道,啥領導,還不是打工的?錢薇道,說實話,我們都替孫文虎不甘,資深員工,業績突出,能力在那擺著,北京公司有哪個比他強?大家都覺得一把手遲早是他的,怎么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了?明顯被人戳了痛處,葛曉菲嘆氣道,說到底,還是不放心,沒把他當成自己人,時刻防著呢!錢薇不解道,為什么???葛曉菲道,你不知道嗎?孫文虎之前的公司倒閉,被現在這個公司收購了,他是跟著被收購過去的。錢薇道,我知道,可這都過去十多年了吧?葛曉菲道,對呀,十六年了,還不把他當成親生的,要不是看在錢的面子上,我早讓他跳槽了。錢薇道,可別,賺得多才是王道,其他都不重要。葛曉菲道,說得對,再不能像年輕時那么任性啦,人到中年,孩子老婆,雙方父母,壓力山大。錢薇道,你們倆一向謹慎、穩當,事業上如此,感情上也那樣,第一次談戀愛就能走進婚姻的并不多,而且一走就是這么多年,可真不容易。

敗家孩子,扔得到處都是。魏麗婷的婆婆一邊貓腰撿拾散落一地的玻璃球,一邊嘮叨。抬頭看見錢薇和葛曉菲,馬上堆笑道,在這兒吃呢。她們倆答應著,并禮貌回問,您吃了嗎?她直起腰身,皺紋雖不多,雙鬢卻已染霜,眼神倒明亮,甚至稱得上炯炯有神,稍微躲閃著,我早吃了,這兒清靜,上面太亂,我在廚房吃的。說完,轉身走開。錢薇低聲道,看著挺硬朗的,不像七十多歲的人。葛曉菲道,能量大的人不顯老。錢薇剛想附和,但見老太婆端著一盤巨峰葡萄過來,放到她們跟前說,剛洗的,吃吧,甭客氣。錢薇和葛曉菲忙道,您就別忙活了,坐這歇會兒。

老太婆順勢歪在沙發上,確實有點累,大清早就到菜市場買菜,回來又洗又切,還要穿起來。葛曉菲問,都您一個人干的?老太婆道,可不,大勇和麗婷每天睡到太陽曬屁股,我早飯做好了喊人家還不愿意下樓呢,牛羊肉和海鮮是他們買的,我買不好那些玩意兒,人家開車,我走著去的,反正不遠,就當鍛煉身體。面對老太婆的訴苦,錢薇只能說些場面話,適當走點路挺好。老太婆道,可不,就是有時不認路,手機上有地圖,我也不會用,你能幫我看看最近的郵局在哪兒嗎?錢薇只得打開地圖搜索,指給老太婆看,并打開導航,說明步行需要四點三公里。老太婆道,八里多地,那是有點遠。葛曉菲道,讓魯大勇或者麗婷有空了開車帶您去唄。老太婆道,我可不敢麻煩他們。錢薇問,您去郵局干什么?老太婆道,取退休金,沒多少錢,一個月兩千出頭,就平時買個菜,給孫子當零花錢。葛曉菲道,不然我開車帶您去。老太婆忙道,不用,我再想辦法,不麻煩你們,反正知道在哪兒了。

喲,你們倆在這兒哪,我說半天沒見著。魏麗婷邊下樓梯邊道。

你們待著吧,吃葡萄,我去廚房,碗還沒刷。老太婆起身離開。

跟你們說我壞話呢吧?魏麗婷陷進沙發里,盯著廚房的方向問兩個閨蜜。

沒有,就說有點累,買菜、擇菜、切菜,還要穿成串。錢薇道。

我還以為那些蔬菜是你穿的呢!葛曉菲打趣道,你可不要欺負老年人啊。

哼,干點活兒就邀功,你們不知道,又在演戲呢,越是有外人在,她就表現得越勤快,好像家里的活兒都是她干的,你等著瞧吧,只要客人一走,她不是腦袋疼就是腿疼,撂下活計就往房間跑,除了睡覺就是刷視頻,在外人眼里,我就是個懶媳婦。魏麗婷道。

真的嗎?看起來不像。葛曉菲道。

演技好,我一開始也被騙了,魯大勇對她愛搭不理,甚至喪聲歪氣,我開始還不明白,我還可憐她呢,沒想到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日久見人心,在一起時間一長,總算看清了她的真面目,知道魯大勇他爸為啥離婚,為啥她到老沒伴兒了,都是自己“作”的。

真有你說的那么可惡嗎?錢薇質疑。

魏麗婷道,哎,其實這些都是小事,她沒加入這個家的時候那點活計找個鐘點工就能解決,比她干得還利落,還干凈,關鍵是省心。我討厭的是她跟我們倆玩心眼,我和魯大勇既然接受了她,就拿她當一家人,掏心掏肺待她,可她呢,處處提防我們,退休金有多少,從來含糊其詞,難道我們還惦記著她的錢不成?那天她兒子問她在哈爾濱那套房子打算怎么處理,本來是好心,你猜她怎么個反應?瞬間拉下臉說,你想干嗎?我告訴你,那可是我唯一的財產,甭想打它的主意。魯大勇氣得連忙解釋,我就覺得空著可惜,你想哪兒去了?您的東西我可不要。老太婆像是受到了欺負,可憐巴巴地說,哈爾濱那地方就算能租,又有幾個錢兒?放著吧,萬一哪天我回去呢,倒有個住的地方。你們聽聽她這話,就像我們這里容不下她似的,虧我們對她坦誠相待,人家卻還留著后路,真叫人寒心。

也不能怪她,有個房子,別管好賴貴賤,就是個窩,有安全感。葛曉菲避重就輕。

慢慢來吧,日久見人心,錢薇道,我覺得總有一天她會想明白,終究還得靠你們。

她之所以投奔兒子就是為了養老,怕自己老了沒人照顧,她心臟不好,血壓也高,天天藥頂著,既然住到一起了,你就表現得好點唄,可她又自私又各色,獨慣了,誰都信不過,對親兒子還要留一手。頓了頓,魏麗婷補充道,也難怪,畢竟娘倆沒多少感情基礎。

有人招呼魏麗婷,她到廚房端了一盤子腌入味的羊肉上了樓。錢薇道,老太婆也怪,干嗎跟咱們說退休金的事,她明明知道咱倆和她兒媳是好朋友,難道就不怕咱們說出來。葛曉菲想了想道,沒準兒就是想讓咱們跟魏麗婷說呢,咱倆就當作不知道,還是別摻和人家的家務事。錢薇道,對,看來真不能和婆婆住一起,魏麗婷大大咧咧的一個人,竟然也有那么多心思。葛曉菲道,是啊,婆媳就是天生的對頭,幸虧孫文虎他媽一直在老家,有他弟弟一家在照顧,省了我們不少心,就過年過節多給點錢,給侄兒們包厚點的紅包。錢薇道,公婆雙亡才是最理想的狀態。葛曉菲笑道,人家說那樣不好,老人在,后輩人才有福。

五點多,錢薇和葛曉菲兩家人決定打道回府。嬌嬌要和龍鳳胎一起坐車。葛曉菲道,剛好順路,我送你們娘兒倆到樓下,就辛苦老趙自己坐地鐵吧。老趙語帶醉意道,我打車。錢薇道,要打車,那就一塊兒,不用坐曉菲的了。老趙道,你們娘兒倆坐吧,我說著玩呢。錢薇嗤了一聲,招呼嬌嬌上了后座自己才坐到副駕駛。又喝高了,自己沒酒量不知道嗎?錢薇抱怨。葛曉菲道,咳,就讓他喝點吧,男人嘛,壓力比咱們大。錢薇道,你倒善解人意。葛曉菲問,房子的事怎么樣了?錢夠了?錢薇道,夠了,十二月初去一趟,到時把該辦的都辦了。葛曉菲問,自己嗎?錢薇道,自己就夠了,老趙不好請假,再說,他也幫不上多大忙。葛曉菲問,寫你們倆的名字?錢薇道,那肯定啊。葛曉菲笑而不語。錢薇道,你什么意思?葛曉菲道,我沒笑你們,我笑我自己太傻,房產證上只寫了孫文虎,明明我倆都出了錢。錢薇道,你呀,做出這種事一點都不意外。葛曉菲道,當時我媽還說我以后會后悔。錢薇道,放心吧,如果全世界只剩一對夫妻沒離婚,那就是你和孫文虎。

如果全世界只剩一對夫妻沒離婚,那就是你和孫文虎。

錢薇和嬌嬌下車后,葛曉菲的腦子里不斷回響著好友的這句話,她完全清楚閨蜜的意思,指的是她和孫文虎的婚姻非常穩固、和諧,沒有任何危機??伤傆X得有那么一絲絲諷刺,不是說錢薇在諷刺她,而是這話本身就等于一種諷刺。她很少進行形而上的思考,生活被柴米油鹽等具體可感的物事填滿,偶有空閑也被手機上的視頻或者小游戲等消耗。有時她也看電影或電視劇,她不喜歡看超越現實的玄幻片,也不喜歡宮斗劇,而是愛看一些和生活貼得很近的現代劇,可惜越來越少,越來越脫離現實。那些影視劇里的中年女人面對的問題大多數是:丈夫出軌了,或者自己有了外遇。也只有這時,她才會稍微審視自己的生活,發現沒什么不好,也沒有多么好,總之,現狀令她基本滿意,找不出需要改變的理由,因此她相信日子能一直這么過下去。

她和孫文虎互為初戀,雖然在她出現之前他暗戀過唐糖這事兒讓她耿耿于懷過幾年,可她相信那兩個人真的沒什么。他對自己挺好,從未有過出軌的跡象,她自己也沒有,甚至連這種可能性和誘惑都沒出現過,這說明什么呢?她想起有人說過相貌一般或是比較丑的兩個人多半能天長地久,還有人說過天性樸拙的人會安于平淡,過得舒坦。她覺得自己這兩樣都占了。只有長得好看的人才容易發生風流韻事,比如唐糖,她結了婚肯定會出軌,過不長,這可能也是她不結婚的理由之一。葛曉菲不無惡意地想。她從不玩浪漫,剛開始戀愛時,孫文虎還曾送過花和巧克力給她,她沒感覺,也曾請她到西餐廳吃牛扒喝紅酒,吃完后她說還不如麻辣香鍋或是烤肉來得實在,搞得他后來不再玩這些把戲,還說她不懂浪漫。

媽媽,我們去公司找爸爸好不?惟驍說,爸爸也該加完班了。

我還不想回家,我還沒去過爸爸的公司。唯妙附和。

不去,會影響他工作。吃飽喝足的葛曉菲只想回家歪在沙發上看電視。

去嘛,我想讓爸爸帶我吃必勝客。惟驍說。

我也想吃比薩,唯妙說,在魯默霖家只顧著玩,沒吃飽。

真受不了你倆,我問問你爸幾點完事。葛曉菲道。

我問吧。惟驍一把搶過手機,直接給孫文虎發視頻邀請,葛曉菲剛要制止,對方卻已接聽。惟驍問,爸爸,你幾點下班?唯妙湊過來,爸爸,我想吃比薩、烤雞翅。孫文虎問,你們從魯默霖家回來了?惟驍道,是啊,我們現在去公司找你,你請我們吃必勝客吧。孫文虎道,你媽呢?葛曉菲喊道,你要沒空,我就帶他們去。孫文虎道,我馬上忙完,過來吧,好久沒一家人一起出去吃了。葛曉菲道,行,我掉個頭,二十分鐘左右到。

因辦公室戀情辭職后沒幾年,原公司發展迅速,早已搬離安貞橋附近的舊址,換到了芳草地一處高級寫字樓,葛曉菲這是第二次來。有人(主要是她之前的那些同事)說她為了成全孫文虎而放棄自己的事業不值得,如果她在職,混得不會比孫文虎差,再不濟也是個年薪二三十萬的主管??缮畈痪褪沁@樣嗎,有得就有失,何況婚姻本來就是兩個人相互付出、相互體諒。當初是她成全了孫文虎,可他畢竟沒有辜負她,多年來努力工作,頂著壓力,與領導應酬,與客戶周旋,換得房子、車子和一家人生活在北京的資本。她雖然沒有做全職太太,可家里的主要開銷還得靠孫文虎,她的工資剛好夠自己和孩子們的零花錢。

周末不堵車,比預想中早了點。兩個孩子吵著要上樓去找爸爸,葛曉菲只得拉著他們去了電梯口。她不記得樓層和房間號,好在電梯口有各個公司的名牌,整個17層都是他們公司。出電梯就是前臺,沒人。樓道里靜悄悄的,大部分房間里都是空的,看來加班的人并不多。隔著玻璃門,葛曉菲終于在一個房間看見幾個人聚在一起,像是剛剛開完會,在討論。距離那幾個人不遠處站著孫文虎,一個穿著職業裝的女孩在跟他聊著什么,很熱絡的樣子,盡管只是側臉,且離得不近,但能確定長得不錯。

還沒等葛曉菲想好怎么做,兩個孩子推開門長驅直入,并呼喊著“爸爸”,引得那幾個員工投來不解和責備的目光。待到孫文虎答應著閨女兒子,并領著他們倆往外走時,那幾個人的眼神明顯變得友好,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的女員工甚至帶著幾分諂媚道,孫總真是好福氣,老婆漂亮能干,兒女可愛。其他人已認出或是猜到葛曉菲的身份,問她,龍鳳胎嗎?葛曉菲點頭。那人道,多好,一次解決問題,可遇不可求。葛曉菲淡淡地笑著,心想如果這些人知道惟驍和唯妙是因為她不能正常懷孕而采用試管授精培育出來的,還會這么說嗎?

孫文虎又強調幾句,并囑咐他們早點回家,隨后帶上老婆孩子往外走。孫文虎的車停在地下,孩子們跟著爸爸去了負一層,葛曉菲一個人出了寫字樓大門,才往前走幾步就碰見了剛才在樓上和孫文虎談話的那個女孩。她也認出了葛曉菲,對她笑道,孫總開車去啦?葛曉菲嗯了一聲。一個高大且打扮入時的男孩奔到女孩身邊,兩個人旁若無人地抱了抱,又親了親。女孩轉頭微笑,對看得發呆的葛曉菲說,再見。葛曉菲這才緩過神來,略覺尷尬地擺擺手,走向自己的車。當她駕車經過在路邊親熱而行的這對情侶時,刻意加速,超了過去。

必勝客餐廳里多是孩子拽著父母來吃的,年輕情侶不多。浮皮潦草地翻翻菜單,孫文虎要了一個家庭套餐,剩下的讓兒子和女兒點。點過單,孩子輕車熟路,到自助臺取水果,倒飲料。孫文虎觸景生情,問葛曉菲,還記得我們倆第一次來必勝客吃飯嗎?她道,當然。那時候咱倆賺得都不多,孫文虎回憶道,水果和蔬菜沙拉自助只能取一次,好像是三十二塊一盤,先在盤子外面碼一圈獼猴桃切片,里面裝黃桃、葡萄,再往上碼火龍果和哈密瓜,壘積木一樣,直到再也裝不下才小心翼翼地端到桌上。葛曉菲笑望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他早已褪去青澀,細紋爬上眼角,精明與世故代替了眼中的純粹;他再也不是那個為了吃頓羊蝎子就咬牙切齒的愣頭青,再也不是對任何人都唯唯諾諾的謙卑小職員;啤酒肚漸漸凸起;多年摸爬滾打于職場,在某個領域擁有了不可撼動的地位以及與之相配的人脈和收入。

想到這兒,葛曉菲問,那個跟你說話的美女是哪個部門的?

哪個?孫文虎明知故問。

別裝,我們進去時整個辦公室跟你說話的就她一人兒,看上去好像特崇拜你。

你說她??!助理小蔡。孫文虎輕描淡寫,你問她干什么?人家有男朋友。

我知道,出來時我看見她男友來接她了,葛曉菲道,你是不是很享受被她崇拜?

多少有點吧,孫文虎道,坐在這個位置上自然會得到這些,不光她,很多女員工都這樣,男的要么低三下四,要么敬而遠之。

你可要小心點,兔子不吃窩邊草。葛曉菲道,她清楚這些年孫文虎跟著領導到各地出差,拜訪客戶,出入魚龍混雜、服務包羅萬象的各種娛樂場所,少不得逢場作戲,留情于某個包房公主或是按摩小姐,好在他明白個中要害,只是玩玩而已,從不當真,可有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總在眼皮子底下晃悠,那就保不準他能否禁得起誘惑了。

你別無中生有好不好?孫文虎道,人家只是剛畢業,對成功男士有仰慕之情,再說,她是我和陳總兩個人的助理,她對陳總比對我更上心,可見不是針對人,而是針對職位和權力。

反正有前車之鑒,你好自為之吧。葛曉菲暗指孫文虎的前任上司,就因為和助理以及下屬搞不正當關系才被總部辭退,五十多歲了不得不重新投簡歷找工作。

那我總不能拒絕人家的好意吧?孫文虎道,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在領導的位置上就得有領導的樣子,我做小職員的時候雖然不喜歡上趕著溜須拍馬,可該做的也都做了,現在別人拍我的馬屁我就得接著,總不能拿腔作調,那叫不識時務。上次你生日,小何老婆送你的限量包你不是拿得坦坦的嗎?這就是游戲規則,出來混,你怎么能不懂?

懂是懂,葛曉菲道,我這不是提醒你嗎!

放心吧,我有分寸。孫文虎一副無須他人多言的口吻。

晚上,等到兩個孩子入睡,葛曉菲洗掉面膜,抹上“神仙水”,進了主臥。房間里暖氣十足,孫文虎只著睡衣躺在床上,刷著短視頻。葛曉菲躺到旁邊,體內涌起一股沖動,于是調暗床頭燈,右手爬上孫文虎的腹部。剛戀愛那陣,她對性事沒多大興致,幾乎每次都是他主動索要?;楹鬄榱藨言?,算計著日子不說,還要根據網上或者醫生的建議選擇合適的體位。一件出于本能的事一旦有了目的性,或是成為例行公事,那就失去了它原本的樂趣。加之折騰很長一段時期也沒能自然受孕,致使兩個人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對此失去興趣,甚至反感。

如今,隨著孩子們逐漸長大,孫文虎的需求和能力逐漸走了下坡路,但葛曉菲卻時不時冒出欲望,她不敢相信自己到了傳說中“如狼似虎”的年紀。孫文虎幾乎不會拒絕她,這次也是迎合著,她能感覺到他的力不從心。性愛質量逐步下降,當然是和他以前相比,因為截至目前,她只和孫文虎一個人做過愛。葛曉菲閉著眼,不知為何,腦海中突然閃現出孫文虎的年輕助理和她的帥氣男友,這讓平常很少出聲的她竟然輕輕地呻吟起來。孫文虎似乎受到了鼓勵,動作加速,很快繳械。完事后,兩人拿出濕巾擦了擦。關了燈,蓋上被,各睡各的。厚實的植絨窗簾擋住了天光,房間內黑魆魆的,葛曉菲感覺如置深井,平時幾乎不曾失眠的她用了很久才總算入睡。

十二月初的成都算不上冷,下飛機后,錢薇便脫下厚重的棉外套,換上了輕薄的羽絨服。韓陽陽本來計劃好陪同錢薇看房,順便參與意見,指導她簽合同、辦手續等,畢竟這是錢薇第一次購房,怕有些地方出問題或是吃了虧??勺鳛閷в蔚捻n陽陽身不由己,錢薇在成都的那幾天她剛好要帶團到瀘沽湖一帶,恰巧陳晨在廣州出差,因此她委托了陳晨的好哥們兒楊恪陪同錢薇。臨行前兩天,韓陽陽讓楊恪加了錢薇的微信。剛出機場,錢薇收到楊恪的信息,說他在出口等著她。雙流機場距離韓陽陽家并不遠,錢薇本來告知楊恪自己打車過去,沒想到他堅持來接。恭敬不如從命,她只得答應。剛一到出口就被他發現,招呼著拉過她的箱子,往停車的位置走去。他的熱情讓她稍感不適和排斥,但又不好表現出來,只得不時假笑。

你才打過玻尿酸嗎?駛出機場區域后,楊恪道。

什么意思?錢薇被他問得摸不著頭腦,你跟我說話嗎?

還有第三人嗎?楊恪道,你照照鏡子,看你笑得多僵。

錢薇放下笑臉,心說我這不是禮貌嗎,她很想<\\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手享.eps>他兩句,但又覺得大可不必,因此沉著臉,擺弄手機,不再言語。

小美女怎么沒來?楊恪打破沉默。

她得上學。說完,錢薇反應過來這等于承認自己是他口中所謂的“大美女”,于是畫蛇添足道,她叫嬌嬌。

對,我想起來了,楊恪道,我們先去吃飯,然后送你到陽陽家,孩子在爺爺奶奶那兒,這幾天就你一個人住,你不會害怕吧?

錢薇本來想訂酒店,可韓陽陽不讓,等到得知韓陽陽計劃有變再想預訂時卻全部客滿。她道,有什么可怕的?鎖好門就行了。接著又道,不用去外面吃了,我點個外賣就行。

楊恪道,那怎么行?就算你嫌麻煩,不在乎,可如果讓陳晨和韓陽陽曉得,肯定怪我招呼不周,怎么著也得給你接風洗塵,盡地主之誼。明天后天你盡可以點外賣,自己解決,都無所謂,第一頓你必須給我面子。

見他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錢薇不知如何反駁,只得道,那好吧,謝謝你請我吃飯,還來接我。

當得知韓陽陽委托楊恪陪她看房時,錢薇比較排斥,畢竟只見過一次,根本不了解,一是不想麻煩,怕會尷尬,二來,那一面之緣讓她覺得這個人比較輕浮,于是便說要自己去。韓陽陽一針見血,怎么,你討厭楊???錢薇道,那倒談不上。韓陽陽道,我明白,他這人就是自來熟,有時會讓人不自在,但你最好讓他陪著,他的人脈和辦事能力比我和陳晨都強。錢薇懷疑道,是嗎?韓陽陽道,真的,其實他的背景我也不是特別了解,總之除了有錢,他家還比較有勢力,之前陳晨談不下來的項目,他一出頭就能拿下,前年一個游客故意找我的碴兒,也是他出面解決的,反正他的能量挺大。錢薇問,黑道還是白道?韓陽陽問,放心,違法的事他不干,你是不是怕他對你有企圖?錢薇道,我一個已婚婦女,人老珠黃,早沒市場了。韓陽陽道,不要妄自菲薄,美人再老也是美人,話說回來,他的口味是有點怪,和西門大官人一樣,專揀少婦撩。錢薇害怕道,???韓陽陽道,放心吧,就是沖著我和陳晨,他也不敢把你怎么樣。

盡量保持距離,不要給他單獨相處的機會,更不要喝酒。

想起韓陽陽的叮囑,錢薇覺得一起吃飯應該沒什么,畢竟飯館人來人往。

美蛙魚頭火鍋,在北京錢薇也吃過一次這種所謂的美國牛蛙和魚頭作為主料的火鍋,可味道一般,且不夠辣。從小養成的習慣很難改變,從飲食和氣候上而言,錢薇覺得成都比北方更適合她,盡管一到冬天便陰雨綿綿,難得見到陽光。味蕾一爽,一直被動回答問題的錢薇來了興致,主動問楊恪,你和陳晨怎么認識的?楊恪道,我和他初中、高中時都是同學。錢薇問,你大學哪里上的?楊恪道,我成績不行,大學沒考上,我爸把我送到澳洲留學,混了個研究生學歷。錢薇沒話找話,那你英語一定很棒。楊恪道,還成,你覺得味道怎么樣?錢薇實事求是,好吃,比北京的店做得好。楊恪道,那當然,北京適合創業,適合工作、賺錢,適合有夢想的人,說到生活、過日子,還是得成都。咱不說別的,就說便利店吧,上次去北京,出酒店走了一里多地才踅摸到一個7-11,還是三里屯,繁華地段,你看成都,遍地都是。而且現在吧,北京很多店鋪的招牌都做成統一的顏色和樣式了,有夠丑的,土里土氣,哪兒還有國際大都市的樣兒?錢薇深以為然,嗯了一聲道,你經常去北京嗎?出差?楊恪道,這兩年去得少,就是玩,不是出差,我這人愛交朋友,很多城市都有好哥們兒。

正說著,楊恪的手機響了,他對錢薇道,我接個電話。說完并沒像錢薇以為的那樣離開座位去外面接,因此她不必刻意就能聽清對方是個女聲,問他在不在家,又說過一會兒去家里一趟。掛斷電話,楊恪大方地說,我前妻,去我家里拿她一個包,離婚時忘帶走的。錢薇思索片刻才道,她還有你家鑰匙哪?楊恪道,有,離婚后我也沒換鎖。錢薇道,看來你們是和平分手。楊恪道,那當然,我們倆留學時認識的,回國前兩年結的婚,回國后又過了兩年多,發現沒什么意思,彼此一商量,決定離婚,兒子歸她,我出撫養費,想見兒子或是帶他出去玩,隨時可以。錢薇道,那挺好,還像一家人,只是不在一起生活,比那些離了婚就反目成仇的強太多。楊恪道,我覺得那些人心縫兒都窄,想不開,其實世間哪有放不下的?再不就是因為錢,如果錢不成問題,那就少了很多麻煩。錢薇道,看來你是有錢人。楊恪道,算不算有錢人我不知道,反正從小到大沒為錢發過愁,我開公司也不純粹為了賺錢,我喜歡拍東西,滿足表現欲,很多想法、觀點有個表達的平臺,還能與粉絲互動。

次日上午九點多,楊恪開車來接錢薇,前往第一個看房地點,位于浣花溪一帶,距離杜甫草堂不遠。經過桐梓林北路時在路口等紅燈,楊恪指著對面幾棟歐式風格的建筑說,我上高中之前一直住這兒。為了買房,這段時間錢薇對成都各個區域的樓盤特點、價位、周邊設施等方面做了相當多的功課,中介和韓陽陽也跟她說了不少?!巴╄髁帧睋f是成都第一代富人區,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人均工資不過三五百時,這里的別墅已經賣到了五六千每平米。當年住在這里的人非富即貴,皆為改革開放先富起來的那一批,如此推算,楊恪應該是個“富二代”或“官二代”。二十多年過去了,天府之城的高檔樓盤拔地而起,層出不窮,這一帶的低層建筑如同被一群妙齡少女環繞的遲暮美人,多少有些黯然失色。想到這兒,錢薇問,現在呢,你住哪兒?楊恪道,我爸媽住麓湖,我在金融城那邊。嗬,錢薇暗自慨嘆,金融城那邊是城南發展最好的區域,那里沒有市中心的“老破舊”,高樓林立;金融城又叫“海歸返蓉買房第一城”,據說那里居住的年輕人很多是麓湖片區富人們的子女。

兩天時間,錢薇看了五個樓盤的十八套房子,走得她腿細了,看得她頭暈眼花,一閉眼腦子里來回閃現著窗口、臥室、陽臺和廚房的影像,全是毛坯狀態?;氐巾n陽陽家也不歇著,懷著一腔興奮,想象著未來,連線老趙和嬌嬌,講述每套看過的房子,似乎是在征求他的意見,然而卻又不在乎他能說出什么。她講得興致勃勃,鼻尖冒汗,由于過分投入而處于忘我狀態,根本沒注意到老趙的反應,如果她能把眼睛從樓盤廣告和戶型圖中拔出來,就能注意到趙耀正用一種遙遠而不解的目光看著她。那目光中的距離,比北京到成都要遠得多。

最后,看過的十八套房子經過錢薇反復衡量、斟酌,有三套進入候選。說是三套,其實主要在兩套之間猶豫不決,另外一套除了位置過遠,其他方面都合適,假如她和老趙有車的話那就不成問題。心儀的兩套距市中心都不遠,一套是兩居,一套是三居,三居室的價格超出了預算。楊恪建議三居,他說,你要往長遠考慮,你家總會來客人的吧,就算沒有客人,也得留出一間來備用,說不定哪天你們生了二胎或者不想住一起。

錢薇道,我當然明白三居好,如果錢足夠,我還想買四居或者躍層、別墅呢,還不是預算有限。楊恪道,還成吧,首付多了十來萬,月供才高一百多。錢薇只得道,我就是差這十來萬,我只有四十萬,還是東拼西湊的。楊恪不假思索地接道,我借你,我還當你顧慮其他呢,原來是錢不夠。錢薇吃了一驚,沉默片刻才道,不行,我不能借你的錢。楊恪道,為什么?錢薇心想,咱倆還沒到能發生金錢關系的份兒上。楊恪道,你擔心什么?難不成怕我在放高利貸?錢薇道,不是,和你沒關系,是我自己的問題。她被自己的窘境弄得十分灰心,沒想到十萬塊就難倒了自己,之前的滿腔熱忱頃刻間煙消云散,她明白楊恪是在熱心幫助,可她看來更像是羞辱,仿佛要脫光她的衣服。如今再找他人借錢顯然已來不及,錢薇只得對售樓人員說,我再考慮考慮吧。

楊恪和售樓人員又聊幾句,隨后追上先出去的錢薇,笑呵呵道,看你這人,我的錢怎么了?燙手還是咬手?上趕著借給你都不要!錢薇道,對不起,我不是那意思,你別往心里去,你別管了,我再想辦法,大不了不買?;氐巾n陽陽家后,錢薇思來想去,想不到可以借錢的人,只想到了父親讓她存進卡里的六萬塊。這六萬塊她本不打算動的,萬一父親生病急需用錢呢,而且就算用上了也還不夠,那還是不動為好,除非她能再借到四萬塊。和韓陽陽借?不行,已經夠麻煩他們兩口子了。錢薇只得打電話給老趙,讓他想辦法。老趙說,不然你先回來,從長計議。錢薇道,那房子可不等人。老趙道,你先交個訂金嘛,寬限幾天。錢薇想了想道,也只能這樣。

次日,錢薇沒聯系楊恪,也沒等他,只身來到售樓處,議定條件,交了兩萬塊定金,說是十天左右再過來補齊各項手續和金額。辦完后,錢薇拉著行李去了機場。

十一

你是不是有了其他男人?

在被唐糖連續拒絕三次后,谷志軒直接發問,當然是在微信上。唐糖回復道,我們本來就不是彼此的唯一。小谷發過一個氣鼓鼓的表情道,這么說,以后不再見?那干嗎不拉黑我?唐糖道,你想被拉黑?小谷道,你是擔心錢才沒拉黑吧?她還真沒往那方面想,當初借給他錢時就抱著肉包子打狗的心態。既然他這么說,她順桿爬道,是啊。小谷道,放心吧,我會還上的,只是最近手頭比較緊。唐糖打趣道,你什么時候寬裕過?發完這句話,她意識到自己像個陰險的旁觀者,簡直在把他的困窘當成笑話。按說自己以前也窮得住地下室、吃方便面度日過,也是從底層慢慢爬上來的,如今雖攢了點底子,不可能一夜回到解放前,可維持生活的所有資本全都仰仗著那份不愿意干卻又不得不干,干著沒多大勁可又不能失去的工作?!耙驗槎?,所以慈悲?!碧铺谴_實理解小谷的處境,甚或感同身受,卻慈悲不起來。

唐糖只和小谷出去過兩次,一次是看電影,另一次是去香山看紅葉,自那次之后說什么她都不再和他出門,而且每次打完炮只想他趕緊離開。那次是打車去打車回,車費、飯費和門票都是唐糖出的,小谷只買了兩瓶礦泉水。吃飯時就在山腳下的小飯館,三菜一湯,飯菜確實一般。小谷事兒多得很,對服務員說宮保雞丁不應該放黃瓜丁,一看廚子就不正宗,又說大拌菜里沒苦菊等于少了靈魂,還嫌棄番茄牛腩用的牛肉是提前煮好備用的,沒有燉入味兒。每上一道菜他都要挑毛病,唐糖尷尬得不行,只得說,一個廚子一個做法。小谷較真,那不是,我之前學過廚師,干過兩年。唐糖不再多言,胃口全無。結賬時,小谷又要老板打折,為此又將飯菜的毛病陳述一遍,還揚言要到廚房去查看衛生是否合格。小老板忙著招攬游客,無心與他糾纏,遂打了九折。唐糖趕緊買單,拉著小谷出來。小谷埋怨道,我是為了替你省錢。唐糖諷刺道,我謝謝你哦!

唐糖大體上清楚小谷花銷的重頭并不在他自己身上,他之所以如此節儉,甚至到吝嗇的地步,其實是為了老婆和孩子。和小谷認識沒多久,她便得知小谷已婚,且有兩個孩子,都住在農村老家。女兒上幼兒園大班,兒子上小學二年級,老婆除了干農活,照顧老人孩子外,還置辦了一臺縫紉機,從服裝廠領一些活兒在家做。每個月,小谷都要給老婆轉賬兩到三千塊不等,再除去房租、吃穿,剩不下幾個錢,于是導致他能占的便宜盡量占,根本顧不上吃相有多難看。在唐糖看來,小谷過的就是那種未經審視的生活,依葫蘆畫瓢,隨波逐流,重蹈父輩的覆轍。但她不同意蘇格拉底的看法,不認為這樣的人生不值得過。既然被生下來,那就有生存的權利,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會認真考慮自己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樣的,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過上想要的生活。她覺得自己沒權利評判小谷的人生,但至少可以鄙視,甚至唾棄,可以引以為戒,警醒自己任何時候都不要淪落至此,都要葆有尊嚴,清醒地活著。

那我們以后還要不要聯系?小谷問,給個痛快話。

你不是還有別人嗎?唐糖記起以前小谷給她上課時炫耀過自己常被會員要微信,有女也有男,他還說那些男的是變態,想要給他錢跟他發生關系。

沒有,除了我老婆,在北京我只跟你有關系。

那你重新找,慢慢來,反正那么多會員對你都有意思,實在不行,就找男的。唐糖道。

你別惡心我,算了,你肯定是有別的男人了。小谷偃旗息鼓,我以后不打擾你了,我會盡快還錢給你。

不著急。

回復以后,唐糖習慣性地點開了小谷的朋友圈。除了一部分展示身材、拗造型的自拍照和健身房的促銷廣告外,就是小谷最喜歡轉發的各類公眾號10萬+爆款文,標題諸如《九十分鐘改變你的命運》《看你老婆給你帶的飯,就知道她根本不愛你》《渣男出軌現形記(附后續)》《“宇宙補習班中心”北京海淀黃莊:家教一小時賺1200元》《川航機長,你太牛了?。?!》《敘利亞被轟炸,這張圖令億萬中國人唏噓:世界還是那個世界,還好中國已不是那個中國》《別了美國!華為突然宣布!》此類。

如果不是因為工作需要,唐糖早已不關注不點擊更不會閱讀這些東西,她不喜歡自己的情緒被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事件左右,不想陪著一些素不相識的人難過或者高潮。誰昨夜暴雨中不幸遇難,誰一夜爆紅,誰貪污被抓,誰唱起了國歌,誰當上了省長,這些她都不關心。每天一睜眼,就有一百多萬的房貸,有甲方的諸多問題,有老板的會議在等待,這是她努力的主要理由;而業余時間里閱讀一本喜歡的書,看一部好電影,和甘旭然聊幾句,約個會,是她真正享受的時刻。她覺得小谷的悲哀在于他看不清真相,喜怒哀樂被一群別有用心的人掌控著,而他并不自知,像風車不由自主地轉動,產生的電能被他人收割、使用,直到他報廢。

去曼谷的前一天晚上,甘旭然約了唐糖,先吃晚飯,再睡覺。

圣誕節剛過去沒幾天,元旦馬上就到,北京城處處洋溢著節日的氣氛,藍色港灣更不消說,很多孩子和情侶站在巨大的圣誕樹前和馴鹿合影。飯館里人滿為患,幸虧甘旭然比唐糖早到半個小時來排隊,等唐糖來了沒多久便有了空桌。正當二人隨服務員穿過一眾食客,走向那張靠窗的木桌時,突然從身后躥出個七八歲左右的小男孩,將三人撞得身體傾斜。小男孩跑到靠窗的位置,立在凳子上,朝后面的人揮手,大聲喊著,媽媽、爸爸,我們坐這里,這個位置好。服務員面露難色地望著唐糖和甘旭然,轉頭對小男孩說,寶貝,你們的位置在那邊。服務員指的是角落里正在收拾的卡座,方位不好,光線較暗,但隱蔽,火車座應該也比木椅舒服。小男孩噘著嘴巴,不!我就坐這里,是我先占的。孩子的父母也已來到旁邊,母親對服務員說,我兒子喜歡這兒,我們就坐這里吧,你讓他們倆坐那邊不一樣嗎?服務員道,那您問問這兩位客人吧,他們的號碼在你們之前,按順序這個位置是他們的。孩子的父親對甘旭然和唐糖說,不好意思,我們大人坐哪兒都成,可孩子任性,你們就滿足他吧。甘旭然問唐糖,你想坐哪兒?唐糖拉著他去了角落的位置。

要是我說想坐那兒的話,你會不會跟人家打架?唐糖啜一口檸檬水,問甘旭然。

打架不太可能,據理力爭是肯定的,還有可能拉起小崽子扔一邊去。

你應該趁機教育一下熊孩子,順便讓那個當媽的也長點教訓。唐糖道。

我沒那個義務,更沒那個興趣,就讓他們慣著唄,愛咋的咋的,只要他沒有改變,總有一天會自食其果。他道,我覺得不只是教育的問題,有些人天生帶著惡和俗,基因決定的。

這倒是,唐糖道,我也不覺得人之初性本善。

甘旭然道,小孩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么幼稚,你要是盯著孩子時間長了,就會發現他們其實只是侏儒,心眼比大人都多,裝成一臉懵懂的樣子。父母大都不懂得子女,而子女往往看穿了父母的為人。

你就這么討厭小孩?唐糖問。

反正我從沒想過當爸爸,甘旭然道,我向來對于年紀大一點的人感到親切,對于同齡人稍微有點瞧不起,對于小孩則因為猜不透摸不準而敬而遠之。倒不是覺得“后生可畏”,多半他們長大成人之后也都是很平凡的,說不定還不如我們這一代。

我以為我這樣的人就夠奇怪了,唐糖道,沒想到你比我還怪異。

你所謂的怪異大概指的是自己的想法與大多數人不同,甚至背道而馳,并因此而感到無法融入這個世界,甘旭然道,其實這再正常不過,最好的時代就是每個人都能毫無壓力、坦坦蕩蕩地活出自我,如果人們活得那么雷同,講的話也都差不多,那說明時代還不夠理想。

是啊,我現在能接受真實的自己,唐糖道,以前總為自己是少數而感到害怕。

如果大家都能意識到自己在某個方面是少數群體,那世界會更美好。甘旭然停頓片刻,換了一種現實的口吻道,奢望啊,不可能有那一天。

出差多久?春節能回國嗎?唐糖換了個話題。

應該差不多,甘旭然道,不過無所謂,回不回都行。

你不回老家嗎?看看父母。

甘旭然道,我爸媽都沒了,老房子也賣了,姑姑一家是唯一的親人,但他們不在老家。

哦,唐糖遲疑道,你爸媽有那么老嗎?你不是獨生子嗎?

嗯,我媽生我的時候難產死了,我從小在小山溝里長大,我爸為了供我上學,在黑煤窯挖煤,后來井塌了,砸死了他,煤老板跑了,到現在我爸的尸體都沒找到。

看著唐糖信以為真的沉默表情,甘旭然實在忍不下去,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般笑出聲來,接著道,騙你的啦,怎么可能那么狗血?

可我覺得這種情況也不是不可能。唐糖認真地說。

那幸好我沒這種遭遇,甘旭然道,我媽確實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不適合懷孕,但她還是把我生了下來,在她三十二歲那年,生完我以后她的身體就更差了。有一次暴雨,她剛好在玉米地沒處躲,往家跑的路上又害怕,又著急,加上雨實在大,悶得她透不過氣,倒在了地上再沒起來。我爸也是種了一輩子地,有時養豬,倒騰一些水果蔬菜,我媽去世之后第七年一個冬天的早晨,我爸起床,鞋剛穿完一只,腦梗了。我當時已經工作,尚未買房,曾經接我爸來北京待過一個月,其實是想讓他長期住下來,可他閑不住,說憋得慌,總想回老家。

倒是痛快,都沒受折磨。唐糖只得寬慰道,你一定很傷心吧。

還好,甘旭然道,只是有一種無力感,更覺得人生無常,要及時享樂。

吃過飯,回到甘旭然的住處,他找出一把備用鑰匙,讓唐糖收起來,麻煩你隔上三五天來我家一趟,給植物澆澆水,水在陽臺的各種飲料瓶子里,不要用現接的自來水。植物大部分都在陽臺,唐糖看了看,她能認出來的有龍船花、雞蛋花、春羽、橡皮樹、常春藤、空氣鳳梨等,全都郁郁蔥蔥,扶桑不僅花苞滿枝,還開著兩朵,儼然小型植物園。她不禁夸贊兩句,甘旭然從后面抱住她,親吻著她的脖頸,將她放倒在毛茸茸的地毯上。

十二

從天津美院畢業后,石顏明在當地某高中應聘了美術教師,當然是非正式編制。教了一年多,感覺沒多大奔頭,與他對工作和未來的期望或者說是幻想相差懸殊,加之天津這個直轄市名不副實,根本沒多少資源,儼然淪為三線,大多數年輕人削尖了腦袋往體制內鉆,除了吃喝玩樂,對藝術感興趣的人少之又少,并非他心目中閃閃發光的夢想都市,于是他辭掉工作,北上逐夢。說是為了追夢,其實誰都明白絕大部分人指望的不過是一夜成名,借此改變窘迫的處境??杀本┎佚埮P虎,石顏明既無門路也沒人脈,還沒多少錢,要想生活下去都不易,何談成為大畫家?進京不久,他即認清形勢,明確了目標:生活與賺錢第一,夢想放在一邊,有機會再議。于是在一家傳媒公司做了美工,和昔日同學合租了兩居室,位于花家地附近,每次坐公車上下班都會路過中央美院的大門,這是他當年想進的學府,可惜沒能考上。為了賺點外快,他在一家輔導班應聘了教師,周六和周日下午授課,每次九十分鐘。

孫惟驍每次來上課外培訓班都是葛曉菲全程陪同,和他一同上課的孩子總共十來個,畫室很大,學生們和老師占據中心位置,老師在中間授課,孩子們圍成一圈聽,有時對著靜物或模特(出現模特的情況很少)畫素描,更多的時候則為水粉畫。有些家長沒地方去,就在畫室的角落里等著,那里有桌子和椅子。葛曉菲每次都坐在那兒,有時看手機,有時也會認真聽幾句老師的課。有一次她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且睡得挺深,導致剛睜開眼時有些發蒙。望著不遠處的石顏明,竟有一種昔日重現的錯覺,仿佛看見了她情竇初開時暗戀的那個高她一個年級的學長。

那時她正上高中,學長來自美術特長班,除此以外,高中里還有音樂和體育兩個特長班。當年的審美傾向于頭發偏長、清瘦、自帶憂郁氣質的男生,如果能自彈自唱,那就更加符合小女生心目中白馬王子的形象。不像現在流行短寸、黑皮,時刻炫耀腹肌的體育生(實際上大多數不過是“排骨精”)。葛曉菲為學長著迷,經過暗中觀察,逐漸摸清了他的生活規律,于是刻意制造一些在操場或是圖書館的相遇。但學長從未注意過她,即使看也不過是隨意的一瞥,目光隨后飄向其他地方,只因她身上毫無可看之處。自從有了性別意識,她便清楚自己長得和漂亮不沾邊兒,上了這么多年學,竟然一次戀愛都沒談過。雖說大專三年里也有一兩個男生跟她示好,但她心里清楚,對方選自己,無非因為他們也是平平無奇的存在,甚至歪瓜裂棗,那不叫戀愛,那叫配對兒。她覺得那沒意思,還不如一個人寂寞著,孤獨著。

參加工作后,也只有孫文虎主動向她拋出橄欖枝,那時的她早已清醒,不再做夢,明白自己不是公主,不可能遇到白馬王子,而踏實、穩重,甚至有些老成的孫文虎適合過日子,屬于所謂的“經濟適用男”,于是接受了他。多年后兩個人偶然談及彼此的理想型時,才發現對方皆非第一選擇。孫文虎說他喜歡個子小的,皮膚白的,鴨蛋臉,大眼睛。葛曉菲道,那不是唐糖嗎?孫文虎說,她也只是沾點邊兒。葛曉菲氣道,你跟我想象的也差特遠,我喜歡那種個兒高高的,眼睛會笑的,牙齒白白的,濃眉,單眼皮。孫文虎一聽,自己果然與那種類型相差甚遠,幸災樂禍道,那種不就是大眾情人嗎,到哪兒都有人追,怎么也輪不到你。葛曉菲帶著一絲遺憾道,看來咱倆都沒實現理想,找錯了。孫文虎倒頗為滿足地說,沒找到喜歡的不等于找錯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覺得你挺好,雖然眼睛小小的,壯得大洋馬似的,但大大咧咧,看上去沒心沒肺,實際上有主心骨,我挺滿意。你有你的優點,從來不耍心眼,不撒嬌,不矯情,有些時候比我還能獨當一面。

陪兒子聽了這么多次課,怎么就沒注意到石顏明原來就是自己年輕時喜歡的類型呢?睡眼惺忪的葛曉菲揉揉眼,目光聚焦在石顏明的臉上,肆無忌憚地鑒賞著。他那瘦削的臉龐,尚存一絲絲少年氣息,皮膚細膩,白得甚至有點病態,眉宇間有一股揮散不去的憂郁。這時她才發現原來他換了發型,以前的劉海不見了,頭發斷了不少,額頭露了出來,鬢角處可見頭皮,那短短的頭發楂兒讓她有一種想要撫摸的沖動,就像撥動琴弦,迫不及待要將內心的興奮和激動付諸旋律,雖然她至今未曾碰過弦樂器。他看上去還很年輕,臉上的膠原蛋白很能說明問題,肯定不到三十歲,至少比自己小了十多歲。他穿著白色襯衫和卡其色長褲,款式還行,但看面料和做工應該不是牌子貨,估計網購的,頂多也就一兩百。腳上的運動鞋倒是有耐克的logo,葛曉菲用她多年修煉的火眼金睛一看便知是冒牌的??梢娝幱诔砷L期,尚未積累財富,仍需奮斗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但未來怎樣,誰也不知道。

自從注意到石顏明后,葛曉菲每周都要親自送孫惟驍來上課,若有其他事宜撞了時間,她一定想盡辦法,排除萬難,可謂風雨無阻。她非常清楚自己不會和他發生什么,她甚至沒往那方面想過,她只是犯花癡,將他當成一個偶像,站在安全的位置默默欣賞。少女時期她當然追過星,上初三時,臺版《流星花園》熱播,她喜歡F4中的周渝民,將他的大張海報貼在了房間的門背后。但有一天被父親發現,將其撕得粉碎,罵她挺大個丫頭,不知道好好學習,整天想用不著的,還要不要點臉。這個老封建,害得她不僅大哭、暴走,而且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心有余悸,不敢表達對異性的愛慕和渴望,錯誤地認為那是恥辱。直到多年后戀愛、結婚,當了媽媽,她才意識到父親的做法是多么粗暴、殘酷,她真是心疼那個少女的自己,多想穿越回去告訴她,不要傷心,你什么都沒做錯,有欲望無比正常。

往往課后,老師會和家長們進行簡短溝通,話題當然是圍繞著孩子們的繪畫,偶爾也會涉及其他方面。從這些交談中,葛曉菲漸漸得知他的情況果然如她所料:還在和人合租,繪畫老師不過是兼職,另外在一家公司做美工,工作不久,薪水應該不會太高。葛曉菲克制著內心的情感,刻意與他保持著距離,回避著與他深入交談的機會,但老天爺還是讓她心心念念的場景發生了。

那是七月下旬的一天,天氣預報說下午會有暴雨,葛曉菲和兒子出門時還是響晴的天。變天時繪畫課上到了多一半,下課時雨還下著,即便小了些,可不打傘出去不消一分鐘就能澆濕。葛曉菲的車拐到大路上時,兒子發現了路邊的石顏明,于是叫她看。她歪頭,只見石顏明沒打傘,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跳著走,帆布包抱在胸前,似乎里面有什么重要東西。她將車往邊上靠了靠,摁了幾聲喇叭,引起他的注意后,孫惟驍摁下車窗,喊著石老師。葛曉菲也跟著兒子稱呼他,石老師,上車吧。石顏明沒有拒絕,大方地上了車,這微微出乎她的意料,可能他實在被雨淋得不行吧。從后視鏡里,葛曉菲看見他的襯衫大部分已濕透,貼著身體,幾縷發絲蕩在眉間,還在滴著水。她將一盒紙巾遞過去,他道了聲謝謝。她問他,你住哪里?他說,花家地,放我在地鐵口就行。葛曉菲道,繞不了多少路,送你到小區吧。孫惟驍道,石老師你放心,我媽的車技很棒,不像一般的女司機。這話倒把兩個大人逗笑了。

之后,二人再次就孫惟驍的繪畫討論一番,比以前更為深入。石顏明說,孫惟驍有天賦,只要一直畫,別丟,肯定能畫出名堂。她覺得這話難免有恭維之嫌,但還是喜歡聽。她問他,石老師不是北方人吧?他道,您聽出來了?我老家湖南的,湘西,知道嗎?葛曉菲道,有個作家是那里的,對吧?她愣是想不起沈從文的名字了,不過這也正常,從小到大她對語文,或者說對學習就沒多大興趣,所以最后只上了個大專。石顏明微笑道,沈從文。她道,哦,明明就在嘴邊,就是想不起來。孫惟驍插嘴道,更年期,腦筋不夠用了。石顏明道,惟驍不要亂說,你媽離更年期還早著呢。葛曉菲微微發窘,問他,石老師今年多大?孫惟驍對石顏明說,我媽要給你介紹女朋友。她連忙否認,才不是。石顏明道,馬上二十七了,還沒女朋友,您要認識合適的,可以給我介紹。

行,葛曉菲道,石老師也一直在堅持創作嗎?在哪兒能看到你的畫?石顏明不得不謙虛道,我不行,我的才華不夠,成不了大畫家。目前而言,他沒有拿得出手的畫作,以前接過一些活兒,像完成命題作文一樣給出錢的人作畫,這是沒辦法炫耀的——人們只有在看到你取得的世俗成績后才會承認你的才華。葛曉菲道,那可不一定,我覺得你有實力,能畫出令人震驚的作品。石顏明道,謝謝,借你吉言。此時,雨突然大起來,并刮起大風,雨點啪啦啦,鞭子一樣抽打著車身,雨刮器成了擺設,車窗外一片滔滔的白,車內黑沉沉的,充斥著雨的氣味、濕頭發的氣味,還有人的氣味和呼吸——男人的和女人的。

十三

從成都歸來后,錢薇被挫傷些許銳氣,如果錢夠的話,她又何須新年前再跑一趟呢!

本想著老趙能夠湊足四萬塊,可他這么多年下來竟然沒交到一個可以在關鍵時刻借錢給他的朋友。老趙說,實在借不到就別買了,就算買下來,以后還要還房貸,壓力更大,買房應該量力而行,我看很多人因為斷供而后悔呢。錢薇恨鐵不成鋼,有壓力才有動力,像你這種不思進取的人就該被房貸、車貸追在屁股后面才會努力,非得逼著你才想改變現狀。老趙道,可我真借不到錢。錢薇道,同事朋友不行,就找找你的親戚,又是哥又是妹子的,湊個四萬塊應該不成問題吧,我再和賣房的商量一下,看能不能給我多留幾天。說完,她便給售樓人員發微信,將自己的難處說給對方,明明句句屬實,可聽起來就像是哭窮,在找借口讓人家可憐似的。很快對方就給她回了信息,讓她不用著急,什么時候有錢了什么時候再來,房子可以給她留到春節后。錢薇納悶道,元旦后政策不是就變了嗎?我沒成都戶口。對方回復,不用擔心這些問題,我們有辦法,您要是忙或者不方便,就等春節前幾天或者節后上班都可以,房子不會賣給別人。老趙望著錢薇道,你不是說這個樓盤很搶手嗎?怎么可能為了兩萬塊的定金就給你一直留著?錢薇也感到奇怪,但她道,可能人家看得出我是真想買。

正當夫妻倆為此發愁時,沒想到這四萬塊“從天而降”,只不過代價有些大。老趙沒想到自己才升職三個多月,主編的位置還沒坐熱,《京快報》就倒閉了。當然,官方說法為“已有十七年歷史的《京快報》將正式告別紙質版,同時順應互聯網時代的大潮,全面轉型發展新媒體業務”;通俗的說法,報紙不出了,開發App和公眾號去了。新媒體業務早在一年前即上線,全新的團隊和編制(更像是集團的外包業務),和紙質版基本上慶吊不通,因此紙刊停了,紙刊的人員再無用武之地,只能遣散。作為主編,老趙得到五萬多的遣散費。老趙郁悶至極,和幾個屬下喝了一頓后更添傷感,醉醺醺地回到家,還想借酒澆愁,但冰箱里沒有,因他平常極少飲酒,便讓錢薇去買。錢薇知道他心情不好,不知該如何安慰,也曉得此刻他什么都聽不進去,索性打電話給樓下小商店,送來一打啤酒,打算讓他喝個夠。老趙沒喝兩瓶便躺沙發上呼呼睡去,錢薇給他蓋上被子,回到臥室陪著嬌嬌。男人有時候比女人脆弱得多,遇到挫折就想著發泄,就好像他們一直想發泄,終于找到了借口似的。錢薇想,現在哪兒還有鐵飯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不管怎樣,始終都得往前看。

待到次日老趙酒醒,錢薇本打算嘮叨幾句,可他似乎意識到自己不該借酒澆愁,一早就把啤酒和空瓶全都收拾了,并做好早餐。吃著煎蛋時,他說,我早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奔“五張兒”的人了,還要重新找工作,等于一切從頭開始,想想都……說著,他嘆氣,放下沒吃完的煎蛋。錢薇趁機慫恿,不如離開北京,去成都試試。老趙沒上道兒,警惕道,為什么離開北京?不就是沒了工作嗎?大不了再找,要是人人丟了工作就離開北京,那北京還剩得下人嗎?我跟你說,不到萬不得已,我不離開。錢薇沒言語。老趙自覺說得狠了,放緩語氣,這下不用為買房的錢發愁了。她道,能用嗎?元旦之后你就沒工作啦!不留著點?他道,放心,花掉吧,有兩三個出版社我可以投簡歷試試,要想找個能維持生活的工作其實不難,大不了再從校對做起。錢薇道,我等過了春節再去,省得請假。

正月初六,錢薇帶著嬌嬌來到成都,還是住在韓陽陽家,她不想打擾別人過節,因此等春節之后才過來。次日上午,錢薇來到售樓處,一直保持聯系的售樓人員正在等她,沒承想楊恪也在。他對她笑笑,她疑惑道,你來這兒干什么?楊恪笑瞇瞇地說,賣方當然要在現場。錢薇不懂他說什么,直到售樓人員告知她看上的那套三居室早在她上次離開成都的第二日便被楊恪全款買下后才恍然大悟。售樓人員繼續對錢薇說,您可以繼續購買這套房產,不必全款,還省了到銀行辦按揭的手續,只需把首付的錢轉給楊恪先生,以后每個月按時將月供打到劉先生的賬號中即可,因為劉先生是全款買的,月供也比之前便宜了兩百多,相當于沒有利息,這種好事我還是頭一次見,能遇見劉先生這樣的賣方真是幸運。錢薇似乎一時間無法消化如此多的信息,大睜著眼睛沒言語。楊恪解釋道,我怕等你籌到錢,政策已經變了,這房子就不能買了,所以我就下手了,現在是咱倆之間的交易,就不用顧忌各種限制條款。表面上看,楊恪似乎完全是好心辦好事,為了錢薇好??伤傆X得自己被擺了一道,好像他挖了個坑,而她礙于種種原因(比如沒有本地戶口已無法購房的硬性規定),不得不乖乖往里跳。這讓她感覺不舒服,又不好明說,只得質問道,你們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售樓人員露出尷尬的笑容,看向楊恪,像在說,你別問我,全是他的主意。

連錢你都不肯借我的,何況這樣的交易,要是提前說,你肯定不同意。楊恪解釋道。

你既然清楚,那就不該這么做,錢薇道,房子我不要了,你愛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吧,大不了我到重慶買,四川那么多城市呢,我可不想欠你這么大的人情。

你是對房子有意見,還是對我有成見?楊恪道,你買我賣,一切按正規程序走,多好的事兒,怎么就欠人情了?你就把我當成一個普通的房主不行嗎?

別以為有錢就能為所欲為,你這是不尊重人,錢薇有點急赤白臉,我就想靠自個兒辦力所能及的事,你總跟著瞎摻和什么???

好吧!楊恪收起一直賠著的笑臉,算我自作多情,您啊,愛要不要,反正房子不愁賣,轉手就能賺幾萬。說完,揚長而去,他瞬間變臉的樣子讓錢薇心頭一凜,既覺得自己誤解了他,話說得重了,又覺得一改往日嬉皮笑臉隨和樣兒的楊恪才是其真實面目??身n陽陽不這么認為,聽了錢薇的控訴,她道,誰還沒點脾氣?你不知道他對你這事兒有多上心,你這么說,他鐵定寒心。錢薇道,這么說,你早知道?韓陽陽道,我也是前兩天才曉得,楊恪讓我先不要告訴你,說是給你個驚喜,沒承想竟鬧得不歡而散。錢薇道,你覺得我過分嗎?韓陽陽道,有一點,你那么干脆的拒絕等于沒了商量余地,當著外人的面讓他下不來臺。錢薇道,可我真不能買那套房。韓陽陽好奇道,為什么?錢薇道,我怕他對我有所圖,你不是說過他的愛好嗎?韓陽陽無所謂道,咳,我當啥呢?這個你放心,有我和陳晨呢,難道他敢強迫你不成?陳晨插嘴道,這個你盡管放一百個心,他的人品我敢打包票,他只是覺得你不容易,他是個熱心腸,尤其對女人,總想為她們做事,但不一定有所圖。還有就是他從小過慣了有錢的生活,思維方式和咱們這種受過窮的平頭百姓不太一樣。

為何這夫妻倆一直在偏向楊恪說話呢,難道這兩人被收買了?或是三人串通好了?那倒不至于。錢薇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怔怔地望著韓陽陽,繼續尋思,想必這兩人和楊恪混得很熟,對他比較了解,因此做不到“旁觀者清”;另外一方面,他們肯定也發現了楊恪對她有點心思,因二人在生意或是其他方面都需要楊恪這樣有錢、有背景的人物,不方便得罪他,只得順著他的意,甚至不惜犧牲一個昔日的落魄同學來成全他。

這事兒好辦,你甭擔心。陳晨以為錢薇心生悔意,便安慰道,明天把楊恪叫出來吃頓飯,保證沒問題。韓陽陽道,還有件事,我沒記錯的話,你有會計證吧?錢薇道,有,但一直沒用上。韓陽陽道,你考慮過來成都工作嗎?錢薇道,確實考慮過,我想著,就讓嬌嬌來這兒上學,反正以后總要回來。韓陽陽道,本來就是,嬌嬌上學的事你不用擔心,陳晨認識幾個學校的老師,大不了花點錢。陳晨道,那還是幾年前認識的,不教學了以后很少聯系,不一定能用上,但只要肯花錢,肯定有學校愿意要嬌嬌。韓陽陽道,我的一個朋友開個小公司,缺個財務,想找個知根知底的,前幾天問過我來著,我就想到了你,等把房子搞妥了可以見面聊聊,合適更好,不行就等以后來裝修房子時再慢慢找。想到北京逼仄的出租屋,以及剛剛失業的老趙,錢薇心一橫道,行。

十四

在樓下稀里嘩啦的麻將聲中入睡兩個多小時后,馬鳳蘭又被漲潮般的噪音吵醒。她沒睜眼,豎起耳朵傾聽,其實不用聽也知道那聲音來自兒子和兒媳,估計又在吵架。對魯大勇和魏麗婷這兩個人而言,吵架可謂家常便飯,常常為一些在她看來根本不值當的雞毛蒜皮便戧戧起來。一開始,馬鳳蘭還覺得是兒子和兒媳在變相表示不歡迎她這個長輩,想把她趕走,相處久了才意識到,在她執意進入這個家之前這兩個人已是如此,爭吵好像已經成為他們相處的一種模式,明明可以好好說的話不是陰陽怪氣地講,就是帶著情緒吼。大多數時候你來我往四五個回合也就完事了,偶爾也會升級,卻不至于冷戰,吵完就忘,沒事兒人一樣,倒讓馬鳳蘭擔心。若是能躲,她肯定避開這種場面,不想夾在小兩口中間,若是正好趕上,也只能數落魯大勇兩句,多了她不敢說,兒子到底和她有嫌隙,若是說得深了,管得寬了,面對老婆往往處于下風的他說起話來卻趕趟得很,句句都能噎死她,仿佛打了多年的腹稿。

正月初二開始,每天晚上都有人來家里吃飯,吃完就打麻將,一搓上至少到凌晨一點才睡,多是兒子的狐朋狗友,沒有兒媳的朋友。馬鳳蘭不喜歡兒子的朋友們,聽他們聊天就知道素質不高,多為本地的混混兒,或者說是二流子,其中一個胖墩墩的家伙曾經在本地各個菜市場收取保護費維生,目前則承包了兩個停車場,沒有正經工作。兒子學上得少,導致文化水平低,粗俗,這也有她的責任,如果當初能管管他,盡到母親的義務,起碼能讓魯大勇混個大學文憑,沒必要從年少時便為了生計混跡底層,也就不太可能娶個職中的老婆,更不需要交這群酒肉朋友。但,話說回來,這也并非絕對的,兒媳不過職中畢業,孫子的二年級數學題有的她都不會解,可她交的朋友倒都不錯。就上次那兩個,一個叫曉菲,一個叫錢薇,給馬鳳蘭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一看就是上過大學,知書達理,處事不亂的人,不像兒子和兒媳遇到點事就推卸責任、互相埋怨。所以她才愿意把心事跟那兩個人說說,她倒不是想要她們幫忙,也不一定要她們給出意見,她只是想傾訴,家里卻沒有合適的人。

她喜歡有文化、有修養、有思想的人,或者換句話說,她傾慕知識分子。在屬于他們的那個年代,是該這么說的。她生于五十年代初,父母皆為工人,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十九歲那年為了不讓父母為難,不讓大弟弟受苦,她不得不響應政策,獨自下鄉,來到佳木斯的某處農場。那幾年,她仿佛失去了性別,種地,養豬,開拖拉機,基本上男人干的活兒她都能干,都得干。誰讓她文化水平不高呢,不能教孩子認字,不懂看病用藥,只能像個長工一樣充當勞力。和她一起從哈爾濱來的青年里有兩三個文化程度高的,很少干體力活,令她艷羨不已。她看上了其中的一個,可人家卻和另一個舉止文雅、說話溫柔、專門教孩子們知識的女知青好上了??瓷纤闹挥挟數氐霓r民,但她無法想象在此地扎根,因此拒絕戀愛和婚姻,一直等到知青大返城,才隨著潮流回到哈爾濱。

母親退休后,馬鳳蘭頂了母親在廠里的位置,當時她已虛歲二十七。父母擔心她嫁不出去,三天兩頭找人給她說媒,她煩得不行,最后不得不與追她的工頭結婚。工頭比她還大三歲,婚后一年多她才逐漸發現他的各種壞習慣和性格缺陷,而這時她已懷孕,只能委曲求全。有了孩子后,婚姻生活和諧過幾年,但相互厭惡的雙方最終還是撕破臉,頻繁吵架,且不斷升級,不僅摔盆子摔碗,還曾大打出手,甚至殃及魯大勇。再也過不下去,只能離婚。沒多久,國企改制,魯大勇的父親被買斷工齡,遂攜帶新的老婆和別人的一雙兒女去了南方闖蕩,此后杳無音信。馬鳳蘭放棄尊嚴,使出渾身解數,得以留在工廠,直到退休。離婚后第三年,她遇見了第二任丈夫,是位人民教師,喪偶,比她大七歲。對她挺好,知冷知熱,從沒跟她紅過臉。兩個人過了近三十多年,臨終前,他將房產留給了她,另有二十多萬積蓄分給了他和前妻的一雙兒女。歲月帶走了青春、歡樂和健康,留下了寂寞、衰老和疾病,恐怕這是馬鳳蘭想要和兒子一家一起生活的主要原因,她不想燜上一鍋米飯自己吃三天;不想看著日影一點點從墻壁上移走,獨自面對漫漫長夜;不想在陳尸直至腐爛、發臭之后才被人發現。再要強的人到了老境也得依靠別人,這是多么無可奈何的事啊,尤其是在意識到兒子并不成器,兒媳也與她理想中的形象、姿態背道而馳時,馬鳳蘭更覺得進退維谷。

在兩個大人的聲音之外,馬鳳蘭聽出了魯默霖的抽泣聲。這讓她瞬間清醒,馬上坐起來。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孫子對她已產生些許依賴,有時甚至能聽進去她的話,雖然魏麗婷在他內心依然占據著不可撼動的地位,但馬鳳蘭對此已知足,孫子甚至成為她繼續留在這里的主要動力。她不想讓孫子沾染兒子的粗俗和兒媳的市儈,她希望用自己的人格一點點影響著孫子,比如給他講各種勵志小故事,或是過去的事,雖說他興趣不大,可總會留下印象,總比整天看手機、玩游戲強得多。魯大勇在用不同的陳述方式反復強調一個問題: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外人不能進臥室,你咋沒記性呢?魏麗婷道,兒子,說你記住了。而孫子只是委屈地哭,什么都不說。魯大勇道,哭啥哭?我還沒死呢!一個大小子,說你兩句就哭,你咋那么嬌氣?讓你開口有那么難嗎?扭扭捏捏,看你就來氣。魏麗婷道,兒子,咱別哭了,有事說事。

馬鳳蘭看一眼手機,已過凌晨兩點,她坐不住了,心里騰起一股火,可當她套上睡衣,從樓梯一級一級,小心地走到客廳時,這股火無端消失。兩口子抬頭瞥了她一眼,魏麗婷沒吱聲。兒子道,這么晚了,您不好好睡覺,下來干嗎?馬鳳蘭道,我也得能睡著才行啊,你這兒大呼小叫地訓孩子,樓上聽得真真切切,有啥事不能等到明天再說,都兩點多了,孩子得早睡。魯大勇道,您說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是不是讓人上火,囑咐過他多少遍了,不能進臥室,不能進臥室,還是領著一幫孩崽子瞎鬧,結果丟了倆紅包,智能手表也找不到了,沒準兒以后還能發現丟了別的東西。馬鳳蘭道,臥室沒上鎖嗎?魏麗婷道,他知道鑰匙在哪兒。馬鳳蘭道,這也不能全怪魯默霖,要不是你招呼那些大人來,他們的孩子能來嗎?那些孩子也是沒家教,父母的人品指定不怎么樣,你還指望著跟他們合伙?

一碼歸一碼,生意上的事您懂多少?人情往來您又知道多少?魯大勇道,您甭轉移矛盾。

太晚了,先睡吧,明天再說。魏麗婷道。

魯大勇手里拿著把尺子,指點著魯默霖,要你一句話咋就那么難?你啞巴啦?后者依舊沒言語,甚至連看都沒看前者一眼,只是身體在微微顫抖——馬鳳蘭心疼地發覺。魯大勇拿尺子杵一下兒子的胸口,兒子不由自主地后退,隨即號啕大哭,與其說是疼,倒更像被嚇壞了。魯大勇怒其不爭道,我每年花十多萬讓你上最好的學校,供你吃,供你穿,供你玩,就養出你這么個廢物!我看趕明兒學也甭上了,越上越傻。馬鳳蘭連忙上前,將孫子拉過來道,有事說事,跟孩子動手干嗎?魯大勇道,挨點打算什么?小時候我爸不經常對我拳打腳踢嗎?也沒見您這么護著我!馬鳳蘭道,此一時,彼一時,那時候的孩子哪有不挨打的?現在不一樣了,教育孩子得講究方式,再說,你小時候比默霖混蛋多了,打你也應該。魯大勇嗤了一聲道,您什么時候成育兒專家了?懂得還真多。馬鳳蘭懶得聽兒子諷刺,拉著魯默霖的手說,走,跟奶奶上樓。魯大勇道,您就慣著他吧,以后我不管了。馬鳳蘭道,只有沒能耐的父母才把氣往孩子身上撒。魯大勇針鋒相對,您說自己呢吧?魏麗婷扯著魯大勇的衣袖道,算啦,少說兩句。馬鳳蘭沒再還擊,仰著頭一級一級往上走,眼淚退回了眼底。

別對你媽那樣說話,她得多傷心啊。見婆婆上了樓,魏麗婷勸魯大勇,我也知道你小時候受了不少苦,可那不都過去了嗎?既然你把她留在這里,就等于接受了她。

我倒想原諒她,可她道過歉嗎?魯大勇道,我看她一點悔意都沒有。

得了吧,母子之間還記仇?魏麗婷道,七十多歲的人了,還能活幾年?干嗎跟她較真?

我就是忘不了,一看見她就想起過去。

真是小心眼,魏麗婷道,別惦記那些了,還是想想怎么把尾款要回來吧。

年前兩人接下一個國企的項目,竣工后對方一直推諉,找各種理由拒絕支付三十多萬的尾款。能找的人都找了,能用的關系都用了,能請的客都請了,還是沒能辦成。魯大勇道,實在不行就走法律程序。魏麗婷道,我也這么想,回頭我問問錢薇,她有個表妹在北京當律師,先咨詢一下。這錢要不回來,耽誤今年接活兒。魯大勇嘆道,可不是嘛。

十五

像往年一樣,二〇一九年春節假期,唐糖沒有安排外出旅游,盡管難得有個長假,可不管哪里都是人,反倒北京比平時空曠不少,適合閑逛。本來打算和甘旭然歡愉一番,可惜他在曼谷,大概還有一個多月才回國,因此她只能享受一個人的時光:每天睡到自然醒,看電影,閱讀,健身,發呆。豈料大年初三早晨,寧靜被打破,剛睡醒,她正在煮咖啡,輕易不聯系的大姐打來電話,二姐和弟弟也在一旁。原來父親清晨突發腦出血,昏迷入院,情況不容樂觀,母親和姐弟都叫她回去一趟。唐糖不想回,正猶豫著要不要謊稱不在國內時,弟弟說,姐,你就回家一趟看看他吧,說不定這是最后一眼了,順便也讓我們看看你,你都四年沒回了,要不是偶爾跟你視頻,我都不記得你長什么樣兒了,而且現在回家也方便,北京到咱家開通高鐵了。弟弟小時候跟她并不親,甚或敵視,怕她搶走父母的愛,但成人后有了是非觀,反而成為家中唯一跟她走得還算近的親人,兩個姐姐則一年也不見得跟她聯系一回。掛斷電話前,唐糖答應了弟弟,并上網購得一張去往老家的高鐵票,想了想,又買了一張三日后返程的。

老家在山東泰安下面的一個縣城,“復興號”駛出城區,高樓大廈和各種建筑逐漸消失,鐵路兩邊皆為沉默的田野,空曠的野地在陽光的籠罩下顯得稀薄、輕盈,泛著憂郁的光輝,周遭一派非同尋常的靜謐。這是再尋常不過的鄉村圖景,也是唐糖從前看厭了的景色,她曾以為不需要再看上一眼?;秀敝g,她想起了童年的一些事,無足輕重的某些瞬間,那時住在鄉村的舅媽家,竟然是一些很快樂的點滴,這在她之前的記憶中是很難搜索到的,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居然如此輕易、自然地淌出。在外這么多年,走過不少城市,去過不少國家,見識過很多風景,也曾被一些美好的小城和淳樸的人們所打動,可唐糖不太肯定她現在還能否愛上任何一個地方,就像還能夠如同年少時那般不摻雜質地愛上一個人。故鄉于她而言,談不上依戀或者懷念,若真有情結,恐怕是當年生活在這里的自己,而那個唐糖如今已所剩不多,甚至消失殆盡。挺好,她覺得,只有丟得下,才能拿得起,從而走得更遠。

父親躺在縣醫院的重癥監護室,靠呼吸機維持著一口氣。據醫生推測,父親大概在凌晨四點左右突發腦出血,且屬腦干出血,病程兇險,暈眩、失語、惡心以及手腳麻木等累及全身的癥狀使得他痛苦不堪,掙扎著下床,栽倒在地,繼而深度昏迷。早上六點多被母親發現時,他的褲襠不僅精濕,身下也有一片尿水,乃小便失禁所致。唐糖問大姐他們,為什么發現得這么晚?大姐道,爸媽早分開睡了,爸嫌媽打呼嚕,媽睡得死,爸發病時應該發出了求救信號,但她沒聽見,床單枕頭都被爸爸抓到了地上。弟弟補刀,爸爸當時一定無助又絕望。唐糖問,那你們叫我回來想怎樣?我能幫上什么忙?大姐道,是這樣,按照爸爸目前的情況,手術可以做,但最好的結果是成為植物人,需要人伺候他直到那一天,這個手術到底要不要做?我和老二都覺得該做,弟弟不同意,母親說需要問問你的意見。

唐糖不屑道,問我?問得著嗎?見大家沒反應,她又道,我棄權。弟弟道,三姐,你就說說你的看法吧,我覺得爸爸一旦成為植物人,受罪的不僅是他自己,還有媽,她年紀也不小了,身體也不好,難不成還讓她伺候他?再說,爸爸這樣活著有什么意義呢?大姐道,當然有意義,有口氣就是個活人,想了就能去看看。二姐道,對啊,得癌癥的人家還努力治療呢,這有機會活著為什么要放棄?弟弟哼了一聲,說得好像你們真在乎爸爸似的,他好的時候也沒見你們常去看他!唐糖道,你們沒問媽的意見?弟弟道,媽說讓兒女們商量。唐糖道,我當然覺得沒必要做,那樣活著太沒尊嚴,只是滿足了活人的念想,如果問父親本人,我想他也不愿意。大姐道,你哪里知道爸爸怎么想的?唐糖道,還有個問題,萬一媽媽身體不好了,沒辦法再伺候植物人的爸爸,那你們三個誰伺候?弟弟道,就是,鼻飼,端屎端尿,你們想想吧。二姐道,雇個護工。大姐道,那得多少錢?二姐道,爸有退休金。

哦,我明白了。弟弟恍然,我知道你們倆為啥堅持給爸治療了,只要他有一口氣在,就能領退休金,爸的錢基本都被你們倆揩走了,你們不是舍不得爸,是怕失去這棵搖錢樹。

話雖不中聽,可唐糖相信弟弟說的,即便她不怎么關心家里的事,以前也聽舅媽和舅舅說過,大姐和二姐經常以各種名義跟父親“借”錢,自然有借無還,她們的孩子想買電動車或是手機之類的,也會去跟他們的姥爺撒嬌,要紅包。

事實就是這樣,你沒必要大驚小怪。大姐道。

別說得好像你沒花過爸的錢似的。二姐道。

就是,兒女都一樣,誰規定父母的錢只能給兒子?大姐道,爸媽又沒跟你住。

弟弟被<\\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9.7\手享.eps>得啞口無言,求救似的望著唐糖。她好不容易從虛偽、錯綜復雜的家族網中逃離,落得一身輕松,可不想再蹚渾水,不想面對這骯臟、復雜、丑惡、不可理喻的現實。誰讓爸媽當初非要一直生,一直生呢!生這么多孩子有啥用?還不是惦記著你那點養老錢?她嘆了口氣,對弟弟說,手術做就做吧,就算是仁至義盡,不管他對我怎么樣。

可手術沒能成功,唐父終究還是去了。唐糖最后一次看了看父親,比她想象中要安詳得多,如果不是臉色蒼白,真像是睡著了。她沒有任何感覺,只有陌生,毫無情感上的認知,不論好的,壞的,任何事都想不起來。

面對母親時也差不多,母女兩個總在刻意躲避著對方的眼神,像是害怕跌進彼此眼中無盡的荒涼。母親站在電視柜旁,盯著眼前的富貴竹,對坐在沙發上的唐糖說,你多待兩天吧,至少等你爸入土為安,再回北京,行嗎?唐糖嗯了一聲,沒說什么。

葬禮在老家辦的,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來做,一切不用逝者的晚輩操心,只管配合演出即可。老家在縣城南邊的鎮上,至今還有叔叔、姑姑等親戚們在此生活,祖墳亦在此地。鄉村的寒夜,黑暗而沉寂,靈棚猶如一座光怪陸離的孤島,在漆黑中兀自搖曳。唐糖和姐弟們只在午夜前守靈,之后便由執事雇的四個年輕男子負責,直到清晨六點,每人兩百塊。唐糖坐在凳子上,靠著棺材昏昏欲睡。手機響了一聲,是甘旭然發來的微信,問她是否睡了。她說還沒。他道,我給你發語音吧。唐糖走出靈棚,夜空透亮而悠遠,滿天星光交替明滅,凜冽的風讓她瞬間清醒。接通后,唐糖揶揄道,我以為你樂不思蜀,把我忘了呢!甘旭然道,我想你了。唐糖道,你可拉倒吧。他道,真的,我剛從酒吧出來,有個女的長得特像你,就是比你多了一股熱帶的風塵味兒。你要是不會夸人,就少說兩句。唐糖佯裝不悅。他嘿嘿兩聲,問她在干什么。她嘆道,說來話長。他道,你說吧,我有的是時間。她便將此次故鄉之行詳略得當地敘述一番,重點放在父親的突然死亡,以及兩個姐姐和弟弟之間的矛盾上,最后總結道,就像看了一出狗血十足的鄉村倫理大戲。

很多人活得都特別現實,有些人從小就這樣,有些是長大后迫于壓力才不知不覺改變的,甘旭然道,我認為他們可悲又可憐,但他們自己并不這么覺得,我沒閑心對他人的人生指指點點,但我絕對不會活成那樣。你和這群人生活得越久,就越能體會魯迅先生的一些名言,這就是民族劣根性,或者說是某種人性,千百年來都無法改變,也許和意識形態有關。

我也有過你這樣的想法,但其實沒必要產生那種廉價的同情,也許他們看咱們倆也這種感覺,再者,活在這世上誰又不是可悲又可憐的呢?我們置身于這個世界,又感到十分疏遠,它在誘惑著我們,也在拒絕著我們,直到最后,我們能夠在不理解的同時,原諒一切,寬容一切。說完,唐糖自己都微微吃驚,不知這種感悟從何而來。

你是因為父親去世才想得這么深邃嗎?甘旭然道,看來死亡不全是壞事。

我也不清楚,算是有感而發吧,唐糖道,可能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令尊的離世倒是提醒了我,甘旭然道,以后我得寫一份聲明,萬一哪天我面臨“是否拔管”的生死問題時,我希望你能幫我做主,拔掉管子,讓我痛痛快快地走。

說什么呢!唐糖嗔怪道,你還年輕,又健康得很??伤睦锔械揭环N被信任的榮幸:一個人把他的生死都托付給你了,那是不是說明你在他心里非常重要呢?

那可說不準,世事無常啊,甘旭然道,不過我真不想活到七老八十,趕在不能自理之前我得先把自己解決掉。

日本不是有個自殺森林青木原樹海嗎?唐糖打趣道,你可以去那兒。

那有點作秀吧?甘旭然道,就像到網紅景點打卡一樣,不過到時你要跟我去也行。

不去,我真沒想過自殺,唐糖道,活著時努力,認真,至于死,順其自然,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土溝里就當棺材。

十六

葛曉菲和孫文虎的老家都在河北:一個唐山,一個邯鄲,離得不算近,因此每年春節只回某一方的老家。國慶長假時回了孫文虎的老家邯鄲某礦區,春節自然要回葛曉菲的老家——唐山西部的一個縣城。此地以盛產大白菜聞名,有時入冬之后,小區門口會停著拉菜的卡車,喇叭里循環播放著:大白菜,玉田包尖白,開鍋爛,九毛一斤。葛曉菲對孫文虎會心一笑,我老家頂多三毛一斤。孫文虎開玩笑道,以后萬一失業了,我就倒騰白菜。

走親戚,看望長輩是每年春節必做的,因是隔年一次,又在北京“賺大錢”,所以在禮品和紅包上,葛曉菲不得不準備得豐厚一些。孫文虎那邊還好,親戚少,孩子也少,不像葛曉菲這邊有三個姑媽、兩位叔叔、兩位舅舅(叔伯的)、兩個姨媽以及表兄妹、堂兄妹的諸多孩子要答對。早些年,父母已在親戚們面前顯擺過女兒的日子過得多么好,姑爺多么厲害,因此她只能硬著頭皮將紅包包得厚點。雖明白靠自己的兩個孩子也能收回一些,但在自己家這邊每次都虧(別人給的紅包都沒她包得多),只有在孫文虎老家那邊才能撈回本兒。為了老婆,主要是為了老丈人和丈母娘臉上有光,孫文虎每次都狠下血本。所送禮物盡量在北京購買,起碼酒和點心如此,點心自然要來稻香村的,就算沒有本地的好吃也沒關系,如果在鎮上的超市購買,親戚們一看便知價格。但這幾年人們突然講究起了實惠,不再送點心,而改成一袋面或者一袋米、一桶食用油。此外,還有零食大禮包、整箱水果、牛奶、飲料、八寶粥等任選其二。孫文虎的車根本裝不下這么多,迫使他們每次春節回家都要開兩輛車回去。起得早點,東西撂下,和親戚們寒暄幾句,往往是孩子得了紅包,孫文虎的一支煙還沒抽透就得趕往下一家。緊趕慢趕,十二點之前基本能把這幾家親戚串完(萬一有一家沒來得及去,只能等到次日上午再說,當地習俗,帶禮物拜訪親戚不能超過中午十二點)。

葛曉菲在鎮上讀了三年初中,學校離家二十多里地,每天往返四趟將近一百里,父母不想女兒那么辛苦,也為了讓她多點學習時間,中午便讓她去二姨家吃飯,天短以后,更是讓她住在二姨家。姥姥有三個女兒,沒兒子,因二姨嫁在本村,姥爺和姥姥年紀大了之后便跟著二姨家過。葛曉菲上初中時,姥爺已去世兩年多。二姨一家住在南頭新蓋的大瓦房,葛曉菲跟姥姥住在北頭稍小點的房子,也是新蓋的,格局更像廂房。冬天五點多,二姨過來生爐子,隨后做飯,葛曉菲吃完熱乎飯再上學。雖說即便葛曉菲不在二姨家,二姨也得做飯,但有個上學的,做飯就得準時,這無形中還是給二姨添了麻煩。三年初中下來,葛曉菲幾乎吃慣了二姨做的飯,盡管她做得不夠精細,甚至粗糙。二姨家經濟條件一般,二姨夫是個泥瓦匠,兩個兒子也沒太大能耐,不過是在鎮上的水泥廠、石料廠打工。每次見到二姨,葛曉菲都會想起自己的青蔥歲月:北風呼嘯的冬夜趴在破舊的寫字臺上挑燈夜戰,而面前的黑白電視里播著《還珠格格》,聲音放得很低,姥姥正在打鼾。望著逐年老去的二姨,葛曉菲心底騰起感恩之情,遂拿出幾百塊塞給她。二姨欣然接受,并感動得聲音發顫道,曉菲有良心,比兒子都強。此后,只要春節時去看二姨,葛曉菲都會有所表示,且隨著物價上漲一次比一次給得多。她漸漸喜歡上了這種感覺,原是報恩,成為“例行公事”后,竟有一種施與的快感。聽母親說兩個表哥娶了媳婦后對二姨不夠照顧,這讓葛曉菲覺得二姨挺可憐。

大年初三,早飯過后,葛曉菲正和孫文虎往車里裝東西。母親拿著一張紙條過來,忘了告訴你們,你二姨不住鎮上了,你們得去縣城,這是她的住址和手機號。葛曉菲詫異道,搬家了?母親道,是啊。葛曉菲道,縣城?母親道,嗯,住樓啦。葛曉菲道,怎么回事?母親道,人家走大運,發財了,市里修高速,占了你兩個表哥包的二十多畝核桃林,每人得了三十萬。葛曉菲清楚縣城的房價,道,三十萬頂多也就買個兩居室吧,還沒多大。母親道,這還沒完,老房子,就你住過的那地兒,被開發商蓋了商品樓,分給他們兩套,賣了,又在縣城買的房,老姑母倆在兩個兒子那輪著住,三個月一換,現在在你二表哥家呢。母親說的,她當然能聽明白,可她似乎不能接受,感覺像是天上真能掉餡餅,但沒砸到自己頭上。葛曉菲接過紙條,上了車。先將住在本鎮以及周邊的親戚串了一遍,最后只剩下二姨家。

葛曉菲很久沒來過城里,發現這兩年來建設得還不錯,供銷大廈后面新修了廣場,據說夏天晚上會有音樂噴泉,還配套了下沉商超。根據導航提示,二表哥家的小區位于北外環。進社區,繞了兩圈才終于找到車位。六層樓,爬上四樓,敲門。開門的正是二姨,身著大紅色針織衫,系著圍裙,臉泛紅光,熱情地將葛曉菲拉進屋,并夸獎兩個孩子,越長越可愛,細皮嫩肉,好像一對瓷娃娃,看這臉蛋子,能掐出水兒來。招呼客人們坐下,二表哥端來糖果和瓜子等物,與孫文虎、葛曉菲有一句沒一句地寒暄著。兩個孩子拿著手機和二表哥家的男孩打起了《王者榮耀》。二姨道,你媽八點多給我打過電話,剛才還念叨著,我猜你們肯定來得晚,得把其他家串完。葛曉菲問,我表嫂,還有姨父呢?二表哥道,我媳婦上班呢,我爸去大哥家了。葛曉菲道,這么忙?過年都不放假。二表哥道,我跟她都在飯店當服務員,自助餐廳,烤肉的,年三十都沒放假,二十多個服務員三班倒。孫文虎道,看來生意不錯。二表哥道,人挺多的,飯點時忙得腳不沾地。葛曉菲道,那工資不少吧。二表哥道,我們倆一個月七八千。葛曉菲道,那真不錯。二表哥道,夠吃夠過就行,比不了你們倆,你一個人就比我倆賺得還多。二姨插嘴道,北京消費還大呢。

給過孩子紅包后,二姨留外甥女一家吃飯。葛曉菲道,不用,回家吃,今兒我二叔家請,大姑小姑都來,早就囑咐我們回去吃。二姨道,我飯都準備好了,不信你看看,肉都燉上了。說著,將葛曉菲拉進廚房。果然,肉香飄滿廚房,紅燒鯉魚已熟,大蝦正在被挑出蝦線,各種蔬菜也已切好,?等著下鍋一炒就開飯??磥矶淌钦嫦肓麸?,但葛曉菲也沒撒謊,況且近兩年沒見的親戚真要在一張桌上吃飯,肯定拘束得不行,沒啥可聊的,還是回去吃自在些。她道,二姨,我真不吃了,下回吧,把我媽也帶來。二姨略顯失望道,行吧。葛曉菲再次摸摸兜里早已準備好的紅包,包著一千塊。若是往年,她早掏出來了,可今年遲遲沒能拿出來,也不是沒有和二姨單獨相處的時機,比如剛才二姨帶她參觀三室一廳的各個房間,訴說她如今過得多么舒坦,比如現在。再不給就沒機會了,葛曉菲心一橫,拿出紅包塞給二姨。二姨看明白了是什么東西,并沒有接下,捏住紅包幾秒,像在根據它的厚度猜測里面有幾張鈔票似的,隨后往回推道,曉菲,二姨不要了,現在二姨有錢花,補償款沒花完,平時我和你姨父開著三輪車收廢品,好的時候能賺兩百多呢,日常用的家里都有,我們倆也沒啥可買的,倒是你,開銷那么大,留著給孩子零花吧。葛曉菲只得悻悻地收回紅包,微微抬頭環顧四周道,這廚房真寬敞。二姨眉開眼笑,我也覺得挺好,有暖氣,有空調,不怕冷也不怕熱,還是城里人會享受,天熱的時候,我和你姨父晚飯后總要到廣場那邊散步,人可多了,還有跳舞的,有時我也跟著扭,你別說,對身體就是好,心情也開朗。從二姨嘴里冒出“散步”這個詞,讓葛曉菲笑了兩聲,心想自己一般都說溜達或是遛彎。

回家的路上,見葛曉菲悶悶不樂,孫文虎問,你怎么了?

沒什么。頓了頓,她又道,就覺得人但凡有點錢怎么就變得不一樣了?

呵呵,孫文虎道,人之常情,你郁悶啥?二姨他們過得好你不應該開心嗎?

不怕親戚過得苦,就怕親戚開路虎。惟驍說了前半句,唯妙緊跟著他說出下半句。

孫文虎哈哈大笑,看看我的寶貝兒子、寶貝閨女,說得多么正確。

又是從手機上學來的,葛曉菲道,明天回到北京都給我寫作業,手機沒收。

惟驍和唯妙趕緊表演叫苦連天,對孫文虎發起攻勢,讓他發話,求情。孫文虎不為所動,你們也該收收心,寫寫作業看看書了,不能總玩。惟驍道,好爸爸,你不幫我們說話,我就把你的秘密告訴媽媽。孫文虎道,我跟你們哪有秘密?我跟你媽也沒秘密。唯妙不滿地哼了一聲,就是有。她趴在孫文虎耳邊嘀咕兩句,葛曉菲沒聽清說的什么,但見孫文虎面不改色道,你說吧,你媽早知道了。葛曉菲剛想問到底是什么,手機振動兩下,滑開,是石顏明發來的信息,提醒各位家長初六下午有課,并讓孩子們帶好作業。孫文虎故作鎮定地轉移話題,誰的?美術老師,葛曉菲隨即問惟驍,水粉畫的作業還記得嗎?兒子頭也不抬,記得,回北京再說,剛開局,別打擾我殺敵。小兔崽子,葛曉菲低低地罵了一句,仔細回想,其實不用仔細想,她也記得年前石顏明給學生們留的作業,此刻耳邊甚至回響起了他的聲音:同學們,春節假期畫張水粉畫,分為四格,相同的場景,以不同的色彩表現春、夏、秋、冬。偷瞥老婆一眼,發現她神游物外,孫文虎心內長舒一口氣,幸好自己能隨機應變,看來以后不能讓兒子和女兒隨便動自己的手機,只是這倆孩子總會用他的指紋或者臉孔來解鎖,簡直防不勝防。夫妻倆沉浸于各自的心事中,車內只聞游戲里冷兵器“硬剛”的金屬撞擊聲,還有孫惟驍不時罵罵咧咧的埋怨。

十七

再就業之路比趙耀之前預想的還要艱難曲折,直到春節前夕才搞定。

元旦之后,他面試了一位前同事介紹的校對職位,出版社隸屬于軍方,薪資、福利等都不錯,有些方面比在報社好得多,關鍵在于只要他不在工作中犯重大失誤或錯誤,不主動辭職,就不可能失業,相當于鐵飯碗。經過初試、筆試和復試后,老趙從對方的語氣和態度中感覺到自己勝券在握,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沾沾自喜的他不由得對錢薇感慨,際遇就是這么偶然,要不是報社倒閉,這么好的機會就會被我錯過,這大概就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吧。錢薇道,說你沒深沉還真是,等入職了再高興吧,這就忘了剛失業那幾天怎么愁眉苦臉來著?老趙早已習慣被老婆挖苦,因此并不介意,樂呵呵地說,你等著吧,不出三天,最晚也就五天,肯定通知我辦入職。結果,確實是第三天給他打來的電話,卻并非通知他入職,而是說他沒過,讓他另找工作。像是一個尖子生聽到自己沒及格,趙耀難以置信地沉默片刻,鼓起勇氣問,為什么?我不是很符合你們的要求嗎?對方的語氣里似乎有些無奈道,是,你的條件不錯,但政審沒過,問題出在你父親身上,他有案底,被拘留過。

???不可能吧,你們是不是弄錯了。據趙耀所知,父親一直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幾乎連架都沒打過,也不會開車,不可能酒駕,還有什么事能讓他觸犯法律呢?

對方笑道,這方面我們從來沒弄錯過,除非你把你父親的身份證號和名字填錯了。

那你能告訴我是哪一年,因為什么事情嗎?

二〇一六年七月,尋釁滋事,拘留了十天,再具體我就不得而知了。

掛掉電話,趙耀丟了魂似的愣怔片刻,腦子里一片空白。二〇一六年七月——他仔細回想,這一年他沒回過老家,一個月能給家里打一次電話已是不錯,父母年紀大了,雖有手機,卻不是智能的,根本不懂微信為何物,更別提視頻聊天,因此他對家里的情況了解得非常有限。想到這兒,他給二哥撥打電話,他不想直接質問父親。接通后沒說兩句,他直奔主題,咱爸被拘留過?二哥道,嗯,爸媽不讓我們告訴你,怕你惦記,飛回來,耽誤你工作。趙耀憋著一股氣問,因為什么???二哥道,我也不是特別清楚,其實就連爸自己也不清楚,稀里糊涂被人忽悠著參加了集會。趙耀狠逮逮地說,傻啊,好好在家待著不行嗎?那么大歲數了,出去晃悠啥?真不叫人省心。二哥道,你干嗎這么激動?老人就不能出去了?意識到有所失態的趙耀急忙掩飾道,我不是擔心他嗎。二哥道,你要真關心就回老家看著他們,再不就多打幾個電話,或者多給他們點錢,別站著說話不腰疼。趙耀無言以對。

當錢薇問起原因時,老趙只說,名額有限,有比我更優秀、更合適的人選唄,畢竟我都四十多了,誰不想要年輕的?找對象是,招聘的也是,什么時候都是年輕的吃香。錢薇不服氣道,年輕的有什么經驗?還得公司培養,你這熟練工可不多,愛要不要吧,大不了再找,總會遇到能懂得你價值的人。老婆心里肯定不是這么想的,她這么說只是為了安慰我,老趙想。為了不讓錢薇為他難受,他道,說得對,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處處不留爺,才把爺難住。接下來的日子里,他更加努力地投簡歷,直到小年那一天,才終于面試了一家還算不錯的單位,以出版教輔書為主的出版社,做校對和編輯。上了幾天班便開始放春節長假,正月初六,錢薇去了成都買上回沒買成的房子。等到十三晚上,她還沒回來,眼看著孩子馬上開學,老趙按捺不住,給她發視頻,她那邊熱火朝天,正和一幫他不認識的人吃飯。

接到老趙的視頻邀請,錢薇起身離開包廂,來到飯館外面,問他,什么事兒?

你說呢?再過兩天孩子開學了,你也一個多星期沒上班了,房子不早就弄妥當了嗎,怎么還不回來?老趙不滿她的態度,你不想上班了?

對,我辭職了,錢薇道,我在成都找到了新工作,待遇還不錯,先不回北京。

老趙發蒙道,什么意思?你想一個人在成都發展?

還有嬌嬌,她跟我在這兒,我只有在成都工作,交社保,下半年她才有學上。

那我怎么辦?剩我一個在北京?老趙憤憤地說,這么重要的決定,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我正想著怎么告訴你嘛!你就主動來問了。錢薇自知理虧,只得避重就輕,一個人怎么了?沒結婚前你不都是一個人過嗎?再說,跟你商量又怎樣?打死你也不會離開北京。

那以后呢?總不能一直兩地分居吧?老趙想得很遠。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反正我和嬌嬌不會跟你租房住了,新房開過荒了,過幾天簡單裝修一番,能住人就行,等有錢了再精裝。

那我想嬌嬌了怎么辦?

你可以過來看她啊,放假了我也可以帶她去北京找你,交通那么方便,想見就能見。

說得輕巧,總不是長久之計。老趙氣不過,他很想頂一句“這不跟離婚一樣嗎”,可是不敢也不忍說出口。

那你好好想想吧,是你不想安定下來,錢薇道,你何時想通了,一家人就能在一起。

嬌嬌過來找錢薇,錢薇讓她和爸爸打招呼,老趙望著女兒洋溢著快樂的臉問,嬌嬌,想爸爸了嗎?嬌嬌道,偶爾想。老趙問,等爸爸有時間了就過去看你。嬌嬌道,爸爸你快點來,我和媽媽等著你,一起去峨眉山,我想和猴子玩。老趙道,一定。嬌嬌對錢薇道,媽媽,要切蛋糕了,陽陽阿姨讓你進去。錢薇對老趙道,回頭再聊,你吃點好的,別虧住。老趙將女兒的話聽在耳中,猛然記起今天是錢薇的生日,稍作遲疑,還是蹦出一句話:生日快樂。錢薇道,嬌嬌如果不說,你是不是想不起來?老趙語塞,還沒想出如何解釋,錢薇道,其實我也忘了,還是我爸給我發了消息。老趙抱歉地笑。錢薇道,對了,你把我和嬌嬌的衣服、鞋子整理一下,挑春夏穿的打包寄過來,回頭發地址給你。老趙機械地答應著。

掛斷視頻,老趙盯著桌子上的剁椒炒雞蛋和半碗米飯,回味著昔日三口人一起吃飯的情景,食欲全無。他心里跳楞楞地痛,像是錢薇拿著一根針在他心尖上一下又一下地劃著。她怎么可以那么淡定,那么若無其事,不僅沒有一丁點不舍,甚至還帶著一絲輕松呢?也許她蓄謀已久,早想離開了吧?在成都買房不過是個契機。畢竟他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連平均水準都難以達到,他很清楚她對自己的不滿之處。結婚十多年還在租房住的夫妻一定沒多少,假如他們早幾年在北京,哪怕是燕郊買上一套房,日子即使過得緊巴巴,那么她也不會想要離開北京,離開他吧。他一個人盡可以一直租房,哪怕一輩子,可已婚男人不應該讓老婆孩子跟著自己受苦,受委屈,不管想什么辦法,他都會讓家人住上自己的房子。如此看來,房子才是核心問題,如果他肯去成都定居,一切問題便能迎刃而解。

老趙心里亂糟糟的,想起冰箱里還有兩瓶上次買醉時剩下的啤酒,于是抓出來,想咬掉瓶蓋,卻沒成功,只得用桌邊卡掉瓶蓋,嘴對嘴吹了幾口。喝完一瓶,還想再喝,忽然想起明天還得上班,喝多了肯定起不來,猶豫半晌,終究沒啟開另一瓶,重新放回冰箱。錢薇和嬌嬌的衣服大部分都在衣柜里,也有一些不怎么穿的放在整理箱中,躺在床底。老趙打開衣柜,籠統看上一遍,之后再將薄的一件接一件往沙發上扔,待到差不多了,再從堆在沙發上的衣服中遴選出還能穿的。錢薇的大部分衣服老趙看著都眼熟,幾乎每一件都能想起她穿著時的樣子,但只有一件能讓他想起購買地點和時間,以及是在如何情境之下購買的。那是一件淡綠色的連衣裙,在“新天地”買的牌子貨,嬌嬌生日那天,給女兒挑選禮物時,錢薇對這件裙子目不轉睛,老趙堅持給她買下來,打完折還要兩千多。好貨就是好貨,起碼三四年過去了,裙子沒有任何褶皺,依舊清麗流暢,在燈光的映射下泛出幽幽的暗彩,閃爍,流動,讓人想起輕云薄霧、碎如殘雪的月光。除了這一件,其他衣物明顯褪色或過時,有些簡直如同一團抹布,那是因為它們多是錢薇網購的,每件頂多不超過兩百塊。廉價的衣服經不起時間的檢驗,如同沒有經濟基礎的婚姻禁不住現實的摧殘,一點小事就能使其分崩離析。注視著一件件舊衣,老趙不由得想起舊日時光,當年他追錢薇的日子。那時他們倆在同一棟沒有電梯的老樓里辦公,她在二層,他在三層,并非同一家公司,但每天在食堂吃飯時基本都會遇見,有時上下班也會在樓梯上碰見?!叭绻@個漂亮的女孩嫁給我,那我一定對她好,努力奮斗讓她過上好日子?!边€算年輕的老趙當時這么想,并找準機會和錢薇搭訕,結果她比他想象中隨和得多,一點都不高冷,很快就被他約到了??赏蟮氖聦嵶C明,他食言了。老趙終于從一堆舊衣中意識到這么多年來他確實委屈了錢薇,也難怪唐糖并不看好他們。老趙心里酸溜溜的,不然離開北京吧,去成都定居,沒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不是嗎?

次日晨起,想起昨晚借酒澆愁的脆弱和多愁善感,老趙有些無地自容,萬分瞧不上兒女情長的自己。兩地分居的夫妻不多的是嗎?現在這個社會里,根本不算個事兒,當務之急是把工作做好,多賺些錢。分開只是暫時的,再說也不全是壞事,天天住一起反而沒多少感覺,距離產生美,也許會小別勝新婚呢!不能為這點小事就放棄前途,不能讓錢薇看不起。如此一想,老趙推翻了回成都團聚的想法,繼而決定要比之前更加努力地投入到工作中,爭取做出點成績來,并打算著搬離現在的房子,找個更劃算更便宜的,比如一間主臥獨衛足夠了,與他人合租也無所謂,反正他一個人住,最重要的是能省下兩千多房租。

十八

父親的葬禮一結束,唐糖立馬返回了北京。不想和家人、親戚們相處是一方面,主要原因在于她發現自己可能懷孕了。盡管她從沒懷過,可作為成年女性,她非常清楚懷孕的表現有哪些?;氐阶约杭?,她趕緊在網上購買早早孕試紙,半個多小時,外賣小哥送上了門。測試后,結果兩道杠。沒錯,就是甘旭然出國前和她做的那一次中的招,那次兩人都比較亢奮、激情,導致沒采取任何安全措施。事后兩三天她才想起吃避孕藥,看來遲了,沒管用。唐糖沒有特別糾結,躺在床上望著屋頂,思考大概一刻鐘,隨后預約了次日上午的門診。

次日來到醫院,經檢查,確定受孕已近四周,唐糖詢問一番打胎事宜,隨即做了人流。不用住院,只在休息室的床上躺了一個多鐘頭,確認身體沒有問題后,拿著一些消炎藥和營養藥物打車回了家。休息到下午三點多,吃了個黃燜雞米飯的外賣,拿上甘旭然家的鑰匙,網上叫了車。上次給甘旭然的植物澆水還是回老家之前,一晃已是五六天。澆過水,唐糖躺在地毯上,回想著上次和甘旭然的纏綿。下體隱約傳來輕微的陣痛,她決定再休息兩天,便給HR和同個部門的同事發了微信,說要請兩天年假。暫時沒有回復,她起身,來到書架旁,發現甘旭然看的書還挺雜,除了部分文學名著,還有言情小說、名人傳記、歷史典籍、生物學、植物學、法律文獻、金融學等類型。

手機響起,她以為是同事,結果來自甘旭然的語音邀請。接通,她道,你打來得真巧,我正在你家,剛給植物澆完水。甘旭然道,是嗎?那你等會兒。說完,他掛斷,轉而發來視頻邀請。唐糖將手機靠在茶幾上的水杯旁,斜躺在沙發上跟他聊天。他問,你今天沒上班?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病了嗎?她“嗯——”了幾秒,就現在告訴你吧,本來想等你回來再跟你說,當然,不跟你說也沒問題。甘旭然好奇道,說吧,我倒要聽聽。她道,很簡單,我前幾天發現自己懷孕了,今天上午做掉了,所以請了兩天假,沒上班。

是我讓你懷孕的嗎?甘旭然問。

廢話,別人的我跟你說得著嗎?唐糖道,就上次你非要不戴。

別動氣,我就是確認一下,畢竟咱倆早就說好保持關系的同時也可以跟別人發生關系,比如我在曼谷這段時間,也約過兩個,我不相信你沒有。

我沒有過,唐糖否定了小谷的存在,這段時間就只跟你。

要不要我給你發個守身如玉的獎章?

少開玩笑,正經點不行嗎?

其實我沒什么可說的,感謝你告訴我,也許我應該有知情權,但這終究是你的事,你的身體你做主,你要想生下來,我可以出撫養費,不過我肯定不想當爹,我對孩子的態度,你是清楚的。甘旭然突然停下來道,你不會是因為我之前說過不喜歡小孩才打掉的吧?

可能有點影響吧,唐糖道,但主要還是我自己,我這輩子都不想當媽。

你也跟某些人那樣,覺得這個世界很糟,不想讓孩子來世上走一趟嗎?

不是,唐糖連忙否定,我從沒這么想過,這種想法很虛偽,父母憑什么武斷地認為孩子也會覺得這個世界不好呢?好不好只有本人才有發言權。抱有這種想法的人和那種只管生不管養,只為養兒防老的沒多大區別,都是對孩子不負責。我也討厭“你沒經過我允許就把我生下來”這句話,這本身就是悖論,是個偽命題。我之所以不想當媽,主要是出于實際考慮,我只想把有限的生命用自己身上,我不想養別人,不想賺錢給別人花。也許,我沒有所謂的母性吧。

咱倆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自私鬼。甘旭然調侃道。

唐糖倒吸一口氣,好疼,麻藥勁剛過去那陣更疼,做女人真麻煩,男人就簡單得多。

男人累啊,養家糊口,壓力大,女人嫌累至少可以做全職主婦,男人可沒逃避的地方。

我指的是生理上,你別提社會屬性,再說了,很多女人結了婚還不是照樣在職場打拼?唐糖道,總之,還是女人活得更累,在婚姻中也沒有男人得到的好處多。

那你做男人吧。

唐糖認真地想了想,不,我還是要做女人,或者做一個喜歡男人的男人。

為什么?甘旭然不解。

唐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給你講個古希臘的神話故事吧,特伊西亞斯在山上打死過兩次蛇,第一次打死了雌的,他被懲罰變成了女人,做了天后赫拉的侍女,結婚并育有一女,七年后打死了雄蛇,又變回了男人。后來,天父宙斯和天后赫拉爭吵,宙斯認為在性愛中女人比男人得到更多的快樂,赫拉不同意,你敢說老娘比你更爽?他們招來特伊西亞斯,讓他從親身體驗中來談談看法。特伊西亞斯說如果性愛之樂有十分,那么男人只能享受其中的一分,剩下的九分都屬于女人。特伊西亞斯的實話讓赫拉惱羞成怒,把他變成了瞎子。

哦,我明白了,甘旭然露出變態的笑容,你這個潘金蓮。

打??!唐糖正色道,你給我發視頻有事嗎?

就是告訴你一聲,我下周六回京,機票已訂好。

難不成要我給你接風洗塵?

你總得有點表示吧,下周六差不多也該養好了。甘旭然意味深長地笑道。

視頻聊天期間,唐糖的微信提示音響了幾聲,是同事和HR回她的信息,還有兩條來自健身群。所有的群消息她都已設置成了“消息免打擾”,如果還有跳出來的消息是因為發的人@了所有人,這個健身群是以前她常去的健身房的店長創建的,谷志軒就在那里任職教練,自從和他有了肉體關系后,唐糖就不再去那家健身房。本來沒興趣,可唐糖注意到消息內容里提到了谷志軒,于是她抱著八卦心態,詳細看了一遍,原來小谷被健身房辭了。原因在于一個女性會員投訴了他,說他玩弄感情,明明已婚,有老婆孩子,還跟她勾搭,給她造成戀愛的錯覺,并于近兩年內在他身上花了二十多萬。女會員當眾質問谷志軒的畫面不知被誰錄下來,并傳到網上,致使很多人看到。唐糖點開原視頻鏈接,發現這條視頻在“痘印”平臺已被瘋傳,點擊量高達七百多萬,下方評論各抒己見,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敗壞”的僅占很小一部分,點贊量最多的一條評論為“阿姨,想要吃獨食得加錢啊”。還有人趁機扒出小谷的個人賬號,唐糖順勢點進,發現他的粉絲漲了不少,最新的一條視頻很短,小谷裸露上半身,對著鏡頭說,家人們,晚上七點,準時直播,想問什么,我都告訴你們??磥磉@家伙是想乘機漲粉做網紅撈一筆,還好自己在他身上沒花多少錢,也就那至今未還的三千塊。評論里有罵他吃軟飯不要臉的,還有暗示要包養他的,還有些人不相信視頻里的一面之詞,夸他身材好,長得帥,支持他的。支持他的那一類人心中多半有個信條:顏值即正義。這句毫無根據的話不知誤導了多少人的價值觀,唐糖不無惡意地想,熱度一過肯定歇菜。

甘旭然回來那天,唐糖沒去接他,但在他家中做了幾道菜等他。年少時總覺得為喜歡的人做飯,看對方一口一口吃下是非常幸福的事,當然,她確實為幾個男人做過飯,可是當激情退卻或是不歡而散乃至反目拉黑之后,之前的卿卿我我只會讓唐糖惡心,反胃,所以后來再有男人想要她做飯時,她都會說,要吃就請我出去吃,AA也行,我不想做。不管是情侶之間的過家家,還是夫妻間的柴米油鹽,皆非她所愿??山裉焖蚱屏藘刃牡囊幘?,扮演了一回人妻,竟然感覺不錯,但她告誡自己不要自欺欺人,不過是心血來潮玩一回居家過日子的游戲,不要因此就陷入某種親密關系中,不要對任何人和任何事抱有期望。

一進門,甘旭然將行李箱扔在門口,背包放在桌子上,和她打個招呼后便道,我先洗澡,飛了六個鐘頭,一身隔夜味兒??磥盹w機晚點了,唐糖的目光落在透明文件夾上,里面裝著過海關時需要的材料,主要就是護照。甘旭然的護照和她的不一樣,唐糖仔細看了看,原來是香港護照。她拿出來翻看,發現甘旭然去過的國家真不少,有許多是她一直想去卻沒來得及去或是很難辦下簽證的,比如美國、申根國、加拿大等。待到甘旭然洗完澡,唐糖問,你是香港居民???他道,我在香港讀了四年大學,在香港居住七年就能拿到香港身份證,所以畢業后我又在港工作了三年多,之后才來北京。她羨慕道,真好,出國旅游太方便了。

確實,基本上想去的國家都免簽,也就這一點實用。說著,甘旭然在桌邊坐下,望著幾樣菜,拿起筷子各個菜都嘗了點,還不錯,還算對我胃口。唐糖哼了一聲道,不對胃口也得吃,別挑三揀四的,告訴你,我輕易不下廚的。甘旭然道,看來我面子很大。他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她道,有那么難吃?他道,不難吃,不知是不是長時間飛行的原因,沒胃口,想喝點酸的。她道,還真有,上次我做完手術身上熱,感覺上火了,然后在網上買了倆山楂罐頭,自己吃了一瓶。說著,她從廚房拿出剩下的那瓶,啟開蓋子。甘旭然喝了幾口,說,我先躺會兒,有點累。唐糖道,你不會生病了吧?要不要量量體溫。他道,躺會兒就好,你別走,等我休息好了還得犒勞你呢。唐糖道,行,我等著。

十九

沒買到相鄰的,兩個人的座位正好相對,適合聊天,可婆媳倆就像陌生人似的,半天也說不上一句話。魏麗婷多半在閉目眼神,要么看手機,而馬鳳蘭大部分時間望著窗外的風景。這是一列從北京開往哈爾濱西站的高鐵,馬鳳蘭要去參加一場婚禮,對方是她的侄子,魯大勇二舅的兒子。本來她只想自己去,最多也就是帶著魯大勇,但他正忙項目,工地時刻要盯著,而且近期吃多了牛羊肉喝多了啤酒導致痛風而走路一瘸一拐,他便讓魏麗婷陪母親回去。馬鳳蘭說她一個人沒事兒,不用擔心,但魯大勇對她突然生出極大的關心,一定要老婆陪著。馬鳳蘭只得答應。魏麗婷并不愿來,一想到要跟婆婆單獨相處,她就由內而外,渾身不自在??婶敶笥聢猿肿屗?,表面上是讓她照顧老媽,實則給她安排了任務,他希望老婆能在這一趟旅行中探清老媽的財產明細,并游說她將第二任丈夫留給她的房子掛牌出售。魏麗婷覺得這根本辦不到,就當來哈爾濱旅游吧,她還沒去過東北三省呢。

作為長輩,沒必要非得親自參加晚輩的婚禮,何況離得那么遠,馬鳳蘭完全可以將往返的交通費省下來作為送給侄子的禮金。她之所以決定跑這一趟,無非是借著參加婚禮的由頭,返鄉探親,自從她在北京安頓下來,已有三年多沒有回去過,她很想回來看看之前并未斷過聯系的各路親戚。另外,她還要將房子處理一下,雖然尚未想好是賣出去還是租出去,總之不能再閑置下去。兒子讓媳婦陪著她回來一定不只是照顧她那么單純(兒子可能有孝心,但不多),再說,她身體還行,并不需要照顧。馬鳳蘭清楚兒子對自己的財產一直都很“關心”,并始終惦記著那套房子。如果自己一分錢沒有,那么兒子是不是就要將自己掃地出門呢?在無法確定兒子和兒媳會為自己養老送終之前,她還想自行掌握財產。

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朝夕相對,可馬鳳蘭和魏麗婷單獨相處的機會并不多,好像兩個人都在刻意規避著某種尷尬或者風險一樣,基本都會有第三者在場,要么是魯大勇,要么是魯默霖,即便有些時刻只有婆媳倆,她們所說的不過是天氣、菜蔬等諸如此類無關痛癢的話題。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某個周三下午,魯大勇出門了,魯默霖在學校。魏麗婷接到老師的電話,說魯默霖今天晚上想回家住,讓她四點后來接。魯默霖上的寄宿制學校,每周回家一次,一開始不適應,周二或周三晚上魏麗婷會接他回來住一晚,后來漸漸習慣才改成只在周五接,周日下午返校。聽說魯默霖又想家了,馬鳳蘭道,要我就不接他,別的小朋友怎么不鬧?你這次接了,下次他還鬧。魏麗婷道,不行,我得去看看怎么回事。馬鳳蘭道,有時候不能心太軟,慈母多敗兒。魏麗婷不屑地笑了笑,我不想讓他長大了恨我。

四月初,東北大地尚未回春,越往北越荒涼,直至下車明顯感覺到氣溫比北京低了幾度。魏麗婷不由得裹緊外套,隨著婆婆四處張望,片刻之后有一老一少兩個男人朝她們走來,馬鳳蘭讓魏麗婷管老的叫大舅,少的管她叫嫂子。入住魯大勇的大舅家,晚飯也在那兒吃的,殺豬菜、燉活魚等熱氣騰騰一大桌。大舅說,姐,這幾天就住我們家,明兒直接去酒店參加婚禮。舅媽道,大姐,看來大勇過得挺好,對你也不錯。馬鳳蘭道,還行,住的兩層樓,房間不少,你們去北京玩可以住那兒。舅媽問,做啥生意呢?馬鳳蘭道,包工頭,小兩口一塊兒做,賺得不少,就是亂花錢,經常給我買好吃好穿的。舅媽看著魏麗婷道,喲,那是孝順你,多好啊,外甥媳婦這面相,一看就旺夫。魏麗婷不好意思地笑笑,從下車到吃晚飯,她總共沒說上三句話,像個外人一樣觀察著其他人。她發現婆婆在這里似乎比在家更自在,為了臉上好看不惜撒謊,將魯大勇塑造成孝順的孩子——他們是經常買好吃的,可從沒專門買給過她,送給她的幾件衣服也都是魏麗婷穿不下或不喜歡的。

婚禮場面不小,坐了三十多桌,至于流程,全國的婚禮大同小異。新郎的父親上臺致辭時,魏麗婷想起了自己的婚禮上魯大勇的親戚一個都沒來,原本她讓他找他媽,就算不找馬鳳蘭,也要找他的舅舅或者叔叔、姑姑等,不然新郎這邊一個親人都沒有(雖說有幾個他的朋友、哥們兒,但總歸不是能坐在主席臺上的長輩),既不好看,也顯得不夠圓滿。魯大勇通知了叔叔、姑姑和舅舅,但他們都嫌遠沒來,禮金卻送到了。馬鳳蘭望著臺上的一對新人,腦袋湊到兒媳跟前道,你和大勇結婚時辦了幾桌?魏麗婷道,沒這么多,在我老家辦的,挺熱鬧的。馬鳳蘭望著臺上的熱鬧道,你們農歷三月二十六結的婚吧?魏麗婷愣了幾秒,您怎么知道?馬鳳蘭道,他舅告訴我的。魏麗婷“哦”了一聲,證婚人上臺后,馬鳳蘭帶著一絲遺憾和譴責道,他不該那么對我。思考片刻,魏麗婷才明白婆婆指的是魯大勇沒通知她結婚的事,便道,您也不該那么對他,在他小時候。馬鳳蘭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實在過不下去,他應該理解我的難處,他知道他爸什么玩意兒,和他爸過日子根本生不如死。魏麗婷道,你離婚當然沒錯,可你得管他啊,他當時還沒成年,你怎么忍心丟下他?就算讓他跟著你過苦日子也比讓他跟著別人強,誰也代替不了母親在孩子心中的位置,我也是當媽的人,反正我沒辦法做出這種事,不管多難,我都要保證魯默霖有個幸福的童年。馬鳳蘭道,我的家庭觀念沒那么重,你小時候肯定過得很開心吧。魏麗婷道,那倒是真的,就是現在,我和父母、兄妹之間的關系也非常好,上次我爸媽住過幾天,你應該能看出來。馬鳳蘭“嗯”了一聲,想起魯大勇管丈母娘和老丈人一口一個媽、爸,叫得那么親熱、自然,讓她羨慕,嫉妒。

新娘和新郎在臺上大大方方分享相識、相愛、相知的歷程。馬鳳蘭問,你們怎么認識的?魏麗婷道,朋友介紹,那時候我還在上班,銷售鋼材,魯大勇推銷地板磚,其實之前我倆見過,也從別人嘴里聽過名字,但沒說過話,直到見面后才把名字跟臉對上號,我們一開始聊得就不錯,交往不到半年就決定結婚。馬鳳蘭道,那還挺快的,還沒深入了解吧?魏麗婷道,我倆都不是心眼多、想法多、叫人摸不透的那種人,沒用幾天就搞清楚對方啥德行了,那陣魯大勇整天送我花,還給我買早餐,晚上開車來接我下班,搞得我后來都懶得自己開車了。馬鳳蘭稍感意外,她一直覺得兒子粗枝大葉,沒想到還懂得玩浪漫。魏麗婷道,那時候挺甜蜜的,一直到魯默霖出生。馬鳳蘭道,現在呢?你后悔過嗎?魏麗婷詫異道,你憑什么以為我會后悔?馬鳳蘭道,不是,我是說你們動不動就吵架,有兩次你還哭了,你就沒后悔過那么快結婚?魏麗婷道,沒后悔過,夫妻吵架很正常吧,就算我一個人過,生活也有很多糟心事讓我生氣,我覺得這是生活本身的問題,不是我和他的問題。也許婚姻到了這時候就是要吵架,每個階段都不一樣,不可能一直都像開頭那么甜蜜。我既然選擇了他,那就得過一輩子,不能有點問題就后悔,就想到離婚。馬鳳蘭默默聽著,沒有作聲。

次日早飯桌上,馬鳳蘭和大弟咨詢關于那套老房子的問題。大弟道,那邊都是老破小,不好租,就算能租出去,一個月也就一千多塊錢,我覺得不如再等等,聽說就要拆遷了。是嗎?馬鳳蘭道,拆遷能補償多少?大弟道,補償新蓋的樓,沒有錢吧,到時你再賣掉回遷房,肯定比現在值錢??傔@么擱著不是事兒,馬鳳蘭道。飯后,馬鳳蘭叫上魏麗婷,決定去老房子看看。確實如魯大勇的大舅所言,小區破舊,但還有不少住戶,煙火氣十足。長期沒有住人的屋子散發著一股霉味,婆媳倆打開窗戶。馬鳳蘭問,你覺得我是等拆遷,還是現在就出售好呢?魏麗婷不明白婆婆為何征求她的意見,以置身事外的態度道,您自己拿主意吧。馬鳳蘭追問,如果你是我呢?你站在我的處境替我想一想。向來有主心骨的婆婆為何這么問?魏麗婷道,那我不等著,能賣多少是多少。馬鳳蘭道,為啥?魏麗婷道,離得太遠,打理不方便,最好趁早。還有一點,魏麗婷沒說,那就是馬鳳蘭年紀大了,萬一突發疾病,沒來得及交代,這點房產豈不是很難處理,說不定還會發生糾紛。馬鳳蘭道,你說的也是,我是怕我以后萬一回來,連住的地方都沒有。魏麗婷道,您還回來干嗎?跟我們住不好嗎?馬鳳蘭道,挺好的,我就說萬一。魏麗婷沒言語,她覺得婆婆好像在試探什么。馬鳳蘭話題一轉道,以后你幫我取退休金吧,我一個人走路到郵局有點累。魏麗婷道,我開車帶您去也可以。馬鳳蘭道,不用,我把身份證、社??ê屯诵葑C明給你,你就能取。魏麗婷望向窗外,遠處隱約可見索菲亞教堂的金色十字架指向冰藍的天空,她說了一聲“好”。

回家之后的第二天,魯大勇出門辦事,只有魏麗婷和婆婆在家。馬鳳蘭手拿一個絨面首飾盒坐到魏麗婷對面,遞給她。魏麗婷接過,詫異道,給我的?婆婆道,嗯,打開看看。魏麗婷打開,見是一只金鐲,但式樣老舊,多年未曾保養,金子的光澤蒙了塵。馬鳳蘭道,純金的,老舊,很多年沒戴過了,你要是不喜歡就去金店換個款式。魏麗婷問,這是您母親還是您婆婆傳下來的?呵呵,馬鳳蘭無奈地笑道,她們自己都沒有,是我自己買的,結婚前準備送自己一個禮物,花了我半年多的工資呢。魏麗婷端詳著鐲子說,花紋挺別致,我喜歡,改天我到金店清潔一下就成。馬鳳蘭道,好,你喜歡就好。

二十

每節課前十五分鐘,石顏明老師會將學生們上次完成的家庭作業逐一進行點評,并挑出兩幅他認為最好的給予表揚。這一次,孫惟驍的畫作得到了夸獎,石顏明說這幅畫用色大膽、細膩,樹木和植被處理得疏密有致,錯落有序,在較亮的部分加入白粉調和進行表現,使得作品色彩豐富,對比和諧,具有樸素的美感。石顏明的點評令旁聽的葛曉菲入了迷,恍惚間如同回到了小學六年級的某一節美術課。她的學習成績向來一般,但在畫畫、唱歌等不正經的地方(父親的原話,一切與學習無關的都被他視為不正經的)卻饒有興趣。鄉村學校幾乎沒有美術或音樂專業的老師,一般都是其他任課老師糊弄一下,比如在美術課上讓大家隨便畫著玩,在音樂課上提著錄音機放四十多分鐘的流行歌曲,當然,更多的時候上自習課或是其他學科。但在葛曉菲六年級時,學校曾來過一位代課教師,專門給全校兩個年級八個班的學生上美術課。對這位年輕的男老師,葛曉菲知之甚少,他總共教了不到一個學期便離開了,據說不再教學,而是和親戚在鎮上開了飼料廠。但在為數不多的幾節課上,葛曉菲在他的帶領下走進了美術的世界,領略到了作畫的美妙。在遇見這位老師之前,她只是臨摹各種畫作,像個外行一樣以為“畫得和真的一樣”就是好,是他教她懂得了如何鑒賞,如何原創,如何運用色彩,用畫筆表現內心??上г谒x開之后,她并沒有聽從他的建議一直畫下去,而是像大多數人那樣忘掉了少年時的夢想,心甘情愿淪為生活的囚徒。

課后,回答完學生和其他家長的幾個問題,石顏明直接走向葛曉菲,對她和孫惟驍道,您和惟驍跟我過來一下,我有點事。葛曉菲領著兒子隨石顏明來到一處小隔間,里面放著各種畫冊、畫板和音樂器材等。石顏明道,我就開門見山了,那畫不是孫惟驍自己畫的吧?孫惟驍道,對啊,媽媽替我畫的。沒想到兒子會這么快承認,她只得解釋道,前兩天他感冒發燒,躺著都難受,更別提畫畫,我正好沒事干,就畫了,沒想到石老師一眼就看出來啦。石顏明問,你當時怎么想的?像小時候抄作業被老師抓個正著,葛曉菲稍覺窘迫道,我沒想那么多,石老師您別怪惟驍。意識到自己剛才過于嚴肅,石顏明笑道,我沒怪誰,我就想知道是什么動機讓你想作畫。葛曉菲道,一開始也沒想著要替他畫,就坐在架子前,看著畫紙,握著畫筆,腦子里就有了畫面,不由自主地就畫了起來,畫完后,兒子說可以拿它交作業。石顏明道,畫得挺好的,不過下次別這樣。葛曉菲道,不會有下次了。三個人走出門口沒多遠,石顏明叫住葛曉菲道,下次你再畫了可以直接拿給我看。葛曉菲眼睛發亮道,好啊。

猶如剛學會騎車或游泳的人,葛曉菲陷入了近乎狂熱的創作中,每天下班后電視劇不再看,手機視頻不再刷,挺直腰板坐在畫架前,一只手握筆,另一只手擎著調色盤,忽而動若脫兔,在畫板上風卷殘云,忽而靜若處子,久久沉思,似入忘我之境。往往孫文虎加班回來,葛曉菲還在對著未完成的畫作發呆。第一次碰見這樣的情況時,孫文虎問她怎么回事,她說畫著玩玩,為的是兒子,給他制造藝術氛圍??伤龓缀趺刻於歼@樣,甚至比孫惟驍還努力,還要刻苦、入迷,孫文虎擔心她出了問題,可又不想打消她的熱情,便問她,你想當畫家嗎?她像聽了笑話似的咯咯笑道,怎么可能?你以為人人都能當畫家?他道,那你成天畫是為什么?她道,不為什么,就是想畫,我覺得有個愛好,有個精神追求挺好的,不比整天看手機、追電視劇強得多?他道,我是擔心你入了迷,出不來。她笑道,放心吧,就是一股勁兒,過去了就好,我不想克制它,也不想逃避它,只想順從它,讓它自生自滅。孫文虎露出些許訝異的表情,這種說話方式和他了解的葛曉菲不太一樣。他脫下外衣道,我先去洗澡。

孫文虎的手機剛好放在葛曉菲的視野內,它短暫地響了一聲,接著不停閃爍光圈。完全出于下意識,葛曉菲起身湊過去,只見尚未變黑的屏幕上提示有兩條未讀消息,來自“項昕昕”。葛曉菲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難道是新同事?待到孫文虎洗完澡出來,她若無其事地提醒,剛才你手機響來著。孫文虎拿起手機道,對了,一會兒幫我收拾下行李,明天下午出差。葛曉菲問,去哪兒?他道,廣州,老客戶了。她問,幾天?他道,一個禮拜吧。她問,都誰?他道,我,還有三個主管和小蔡,剛才就是她給我發的消息,提醒我別忘了。她不動聲色道,挺盡職盡責嘛,這么晚了還發信息。他道,人家也是職責所在,你可別亂想。她道,你覺得我在想什么?他道,我根本沒覺得,誰讓你說話陰陽怪氣?她反問,我有嗎?哎,孫文虎道,你知道嗎,小蔡是集團老總的侄女,她來這邊名義上給我們做助理,其實是監視我和陳總,定期跟老總匯報。葛曉菲道,老總不姓朱嗎?侄女怎么姓蔡?孫文虎道,我也不清楚,反正有親戚關系,我和老陳還得時不時給她點好處,上周請她吃了兩頓大餐。腐敗,葛曉菲道,我看根本不是侄女,干女兒還差不多。孫文虎道,很有可能啊,據說除了合法的那個大老婆,還有四五個情人呢,光是上海就三個,杭州有兩個,而且都給他生了孩子。頓了頓,他接著道,人果然還是動物,越有錢活得越本能,可勁兒繁殖。呵,聽你這口氣,好像挺羨慕!葛曉菲語帶譏諷。孫文虎道,那倒沒有,我就是感慨一下,你不用擔心,我這輩子都不可能那么有錢。葛曉菲還在想著“項昕昕”何許人也,沒搭理他。

項昕昕是去年十月中旬孫文虎去廣州出差時認識的,當時她在KTV工作,當然,現在還是干這行,不過換了東家。和鋼材經銷商談妥條件,簽過合同,對方熱情款待孫文虎,飯畢,娛樂項目才是重頭戲。剛進入包房,領班帶進幾個身著修身制服,濃妝艷抹,胸脯高聳,長腿筆直的姑娘。經銷商們讓孫文虎先選,他愣了一秒,隨即反應過來,以前遇到這種場合,他能推則推,今天本來也想推卻,可當他在曖昧的燈光中掃過女孩的臉,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女孩吸引了他的注意。雖然她和其他幾個姑娘一樣抹著濃厚的粉底、顏色怪異的眼影,戴著美瞳和門簾子似的假睫毛,在努力掩飾自我,故作風塵,可她的眼神里流露著一股清純,閃爍著涉世未深的羞澀和緊張,這讓孫文虎心頭一動,于是抬手指了指她。領班道,這位老板好眼力,小項剛入行不到一個月。女孩朝孫文虎走來,緊挨著他坐下,制服內包裹的身體熱度烘烤著他,令他心猿意馬。女孩開了兩瓶啤酒,倒滿一杯遞給孫文虎,自我介紹道,我叫項昕昕,濮存昕的昕,謝謝老板照顧我生意,我先干為敬。項昕昕一口氣干掉,擦擦嘴角道,老板貴姓?孫文虎道,我姓孫,不是老板。項昕昕道,來這兒的都是老板。幾杯酒下肚,孫文虎直覺得臉發燙,心跳加快。項昕昕卻像沒事人一樣,問他,您想唱哪首歌?我陪您唱。孫文虎點了一首葉倩文和林子祥的《選擇》,這是他的保留曲目,很多女同事都跟他合唱過。音樂響起,至副歌部分,項昕昕故作深情地盯著孫文虎唱道:“希望你能愛我到地老到天荒……就算一切重來,我也不會改變決定,我選擇了你,你選擇了我,這是我們的選擇?!?/p>

散場時已過零時,項昕昕問孫文虎住的酒店離這里遠不遠,他明白她的意思,可他在這方面有自己的底線。不過是萍水相逢,逢場作戲,說白了都是為了生計,其中各有辛酸,情難自禁時的肢體接觸不可避免,但他犯不著為此做對不起葛曉菲的事,他要時刻管住自己的下半身,絕不跟任何一個歡場女子發生性關系。孫文虎委婉地拒絕道,有點晚了,我得回去休息,還得早起趕飛機。項昕昕即刻明了他的意思,可她不死心,退而求其次道,我有點餓了,一起吃個夜宵吧。孫文虎其實也有些意猶未盡,想更深入地了解她,剛才人多,說的都是場面話,因此答應請她吃飯。附近剛好有家營業的茶餐廳,在五樓,透過落地窗能看見黑暗中的珠江溫順地沉睡。喝了幾口熱粥,胃舒服了些,孫文虎問起項昕昕的老家和身世,緣何入了這一行。項昕昕道,沒什么特別的,就是學習不好,沒知識,沒技能,當不了白領,又怕累怕苦,愛玩,做不了流水線上的工人,仗著身材和臉蛋還行,做過網拍模特,拍過短視頻,直播帶過貨,可都沒干長,賺的不夠花的,后來經人介紹,當了陪酒小姐。她講得漫不經心,像是與己無關的經歷。孫文虎道,你還年輕,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哎,項昕昕似乎不愿多談,轉而問孫文虎,老板做什么生意?他道,早跟你說了,我不是老板,我也是給人打工,只不過管著一個團隊。項昕昕道,是個頭兒就好,那就熬出來了。

消夜過后,兩人在珠江邊散了一會兒步,終于到了分別時刻。項昕昕的眸子在黑夜里亮晶晶的,用一種天真而任性的語氣問他,你下次來廣州會找我嗎?孫文虎道,一定會。她又道,那我去北京玩的話,你能招待我嗎?孫文虎道,當然,必須的。她抱住他,耳語道,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客人。孫文虎沒再多說,幸好給她叫的車到了,便催她上車,他怕她再不走,自己會把持不住?;氐奖本┖?,項昕昕時不時會聯系孫文虎,傾訴生活中的開心和煩惱,并說很想再見到他。孫文虎也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分享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有些事連葛曉菲都不知道。兩個人像一對異地戀人,“再次相見”不知不覺間竟成了某種約定。怎奈這段時間孫文虎一直沒有去廣州出差,他亦不想為了和項昕昕見面而專門去一趟廣州,他始終覺得在出差時順帶和她私會比較妥當,好像那樣就連自己也騙過了,說服了似的。

二十一

錢薇做夢也想不到馬上就要四十歲的自己居然會交上桃花運,更讓她想不到的是楊恪的攻勢比她年輕時遇到的所有男人(其實不過四五個,且包括趙耀)都要猛烈得多,有些時刻竟讓她產生自己還是少女的錯覺——事實上,即使少女時也沒有哪個男人把她當成公主一樣優待過,誰讓自己那幾年運氣不好,沒結識過像楊恪這樣有經濟實力而又懂得如何戀愛的人呢!就拿過生日來說吧,那天經父親提醒,錢薇才記起,便想著晚上請韓陽陽和陳晨吃飯,感謝他們的幫忙??紤]一番,她才給楊恪發信息,說晚上請他吃飯。他問她為什么,她說沒什么,就是謝謝你。他問她還有誰,她告訴他還有陳晨一家三口。下午兩點多,錢薇收到一束花,九十九朵黃玫瑰,卡片上寫著楊恪的名字,祝她生日快樂。和老趙談戀愛的第一個情人節,他送過她一枝紅玫瑰,有些蔫,一看就是街頭兜售的,那是他唯一一次送花給她,至今她還記得他抱怨道,花了三十塊,夠買一份毛血旺了。她沒有追問楊恪如何得知她的生日,不外乎從陳晨或韓陽陽那探聽,或是查了她的身份證號,因為購房問題,他那里有她的身份證復印件,她也有他的。本以為收到花就夠了,沒想到后面還有節目,吃過三層豪華蛋糕,楊恪請所有人去歡樂谷玩。因尚處于寒假,加之馬上就是元宵節,歡樂谷推遲了打烊。在北京住了那么多年,老趙和錢薇都沒帶嬌嬌去過歡樂谷,只去過朝陽公園的游樂場。第一次來歡樂谷,還是夜場,嬌嬌玩得開心,盡興,盡管晚飯基本都吐了。當聚能飛船升至六十米高空,恰好一連串的煙火綻放于夜空,令幾個小孩子不由得驚呼。煙火照亮了錢薇的臉,楊恪恰似這午夜的煙火,在平凡的生活里時不時給她驚喜和感動。盡管她告誡自己不能被這種哄騙涉世不深的女生的小把戲打動,可不知不覺,她漸漸習慣了他的存在,老趙在她內心本就不多的陣地隨著分居時間的無限期延長而逐漸失守,轉而被楊恪攻占。只是錢薇一直沒讓他得到自己的身體,其間拒絕過多次暗示,也許在她看來,只要沒有發生性關系,那她就不算出軌,算不上對不起老趙。

錢薇上班的地點位于世紀城,就是當初韓陽陽給她介紹的那家公司,來了半個多月后她才得知老板和韓陽陽只是認識而已,與楊恪卻非泛泛之交。很顯然,這又是楊恪在幫她的忙,自從決定來成都后,他前前后后明里暗里幫了她不少大大小小的忙,其中最重要的是幫她解決了房子問題,還讓她沒太大的還貸壓力,他比銀行要人性化得多,讓她根據財務狀況來制定還款金額和頻率。盡管她已數不清自己受了他多少人情,但涉及如此大的金額,她想按照合同規定來,哪怕少買幾件衣服和鞋子,少用點高檔護膚品,也要按時給他打款。節流只是一方面,重要的還是開源,也就是努力工作,多賺錢。畢竟有專業打底,沒用幾天,錢薇逐漸上手,進入了工作狀態。多加會兒班,多記多思考,遇到問題多和老員工溝通,時不時買些零食,搞好同事關系,以便“偷師”,提高業務水平。工作是安身立命之本,是她和嬌嬌的生活保障,多年來,錢薇從未像現在這般熱情投入,一心撲在事業上。自轉正后,工資漲了一千塊,她暗自制定了職業規劃,力求滿一年時升職加薪。這天下午,正在復核幾張發票,楊恪給她發來微信,工作狂,晚上一起吃飯。她問他,為什么?又不是節日。他道,我生日。她道,是嗎?怎么不早說,好給你準備禮物。他道,我想要什么你都能給嗎?她道,我給得起才行啊。他道,我要你的時間,要你陪著我過生日。她道,我還得去接嬌嬌。他道,我兒子跟嬌嬌今天都去陳晨家,等下我先接嬌嬌再接你,然后送她到陳晨家。特意支開兩個孩子,只享受二人世界,錢薇自然明白他的小算盤,可實在找不到理由拒絕,另外她比較好奇今晚會做些什么(在做愛之前),便答應下來。

沒見過豬跑,還沒吃過豬肉?以錢薇對楊恪的了解,她能想象到他如何制造浪漫,享受金錢帶來的快感。吃大餐,飆車,購物,住網紅酒店,在高層的落地窗欣賞著夜景,被他環抱,親吻。在衣衫被褪去的那一刻,在被他推倒在床上時,錢薇閉上眼睛,心想,去他媽的道德,去他媽的婚姻,去他媽的責任與義務,此刻她什么都不想,連女兒都不想,她也不是誰的妻子,她只想做個好好享受的女人。沒錯,少說也得半年沒有性生活了,她確實有需求。以前和趙耀在一起時,頻率極低,一個月能做一次已算不錯,婚姻和孩子把他們兩個搞成了性冷淡。不管從哪方面來講,趙耀作為男性的吸引力都不能與楊恪同日而語,完全不在一個級別。而經過體驗,楊恪并非繡花枕頭,他的性能力也要比趙耀強得多,他是一個完全懂得享受戀愛和性快樂的人。躺在柔軟的大床上,錢薇感覺整個世界都是飄的,像楊恪給她的感覺,浮在云端,美好而又不真實。她意識到,這樣的戀愛只有以金錢打底才能持久,大多數戀愛最后只能淪為一起過日子,或者說很多人一開始就奔著這個目的去的。

一夜歡愉,吃過酒店的自助早餐,楊恪送錢薇去公司,在約會的最后一程他一直維持著紳士的形象。坐在辦公桌前,錢薇有一種恍惚感,仿佛從云層跌落,又好像一腳踩空。她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之所以一再人為推遲是因為不能想象和楊恪發生關系后,兩個人的關系會如何發展。昨晚,除了各種應景的情話,他什么都沒說。他以后還會找她嗎?這很有可能。他會和她深入發展,乃至談婚論嫁嗎?這基本沒可能,至少她沒感受到蛛絲馬跡。如果他真要和她提出結婚,那么自己會和趙耀離婚嗎?這倒把錢薇自己給問住了。她并非沒想過離婚,可一旦認真考慮,很多問題涌上心頭,比如趙耀會痛快地同意嗎?還是他有不同想法?嬌嬌會同意嗎?以后真要給嬌嬌找個后爹嗎?這么做對嬌嬌的童年會有影響嗎?唉,煩死了,還是不想了。錢薇迫使自己不再去想離婚的事,可她發現自己竟然會時不時想起楊恪,想他之前對她的種種好處,想他在耳邊低語,想他的身體,想念他身上的氣味,他為什么還不聯系自己?難道喜歡上了他?唉,煩死了!錢薇告訴自己要理智,又不是小女生,她才不要陷入情情愛愛的糾結中,不過是你來我往的無聊游戲罷了!可她還是忍不住,想他。

自那晚之后,楊恪好幾天都沒跟錢薇聯系,似乎有意要冷一冷她,沒有電話和信息,人更是沒影兒,像是從她的世界徹底蒸發了一般。錢薇心里空落落的,傷心之余,更多的則是氣憤,有一種被人玩弄和欺騙的感覺。她猜測著為什么他不再聯系自己,很想問個清楚??傻K于自尊,她又說服自己不要主動跟他聯系,不要把他當回事,照常上班下班接孩子,好像什么都沒發生過。外人看來確實如此,除了偶爾會失神,臉上的郁郁之色多一些之外,并無其他不同??伤裏o法自欺欺人,她甚至開始回憶和他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她覺得自己真是沒出息,怎么就被他輕易地拿捏了呢?

成都整日陰雨連綿,好像在配合她的心情。那天傍晚,她打著傘從公司樓下往地鐵站走,一輛車靠近她,隨即朝她摁喇叭。錢薇歪了傘察看,才意識到楊恪在開車,但不是他常開的奧迪A6。他拉下車窗,跟她打招呼。錢薇站定幾秒,繼續朝前走。楊恪的車不緊不慢地跟著她,惹得后面的車長摁喇叭。在一個路口,錢薇拐彎后站在了一棵香樟樹下,路邊剛好有臨時停車位。熄火后,楊恪下車,后面的車門也被打開,這時錢薇才發現嬌嬌在車里。她叫了一聲媽媽,并沒下車,和她坐在一起的是楊恪的兒子楊浩然,嬌嬌正看著他玩手機。錢薇內心有些后怕——這個詭計多端的人,竟然拿她的女兒下手,他以為征服了嬌嬌,也就征服了她嗎?有那么一刻,她覺得女兒成了人質,楊恪在要挾她。她只得乖乖上車,且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楊恪道,前幾天出了一趟國??磥硭诮忉屗麨楹螞]聯系她。她假裝不在意道,去哪兒玩了?他道,溫哥華,不是玩,幫我爸媽辦點事情。錢薇不好繼續深問,他卻接著說,我家有房子在那邊,半年沒人住了,我去看看。她沒言語,楊恪轉向后座,幺兒們,今晚想吃啥子?楊浩然道,火鍋!嬌嬌道,漢堡王。見嬌嬌毫不見外,錢薇道,嬌嬌,我是不是跟你說過少吃漢堡。偶爾吃一次沒事兒。見錢薇說完,楊恪又和嬌嬌商量道,我們去火鍋店,然后點個漢堡王的外賣,怎么樣?嬌嬌道,有漢堡就好,在哪兒吃都行。楊恪對錢薇道,嬌嬌很懂事,和浩然相處得挺好。錢薇道,小孩子嘛,單純。他道,只要兩個孩子相處得好,我們才能繼續相處,往前走。誰說要跟你相處啦?錢薇低聲道。楊恪不理她,繼續道,得慢慢來,你知道我是離過婚的人,再要走進一段婚姻需要很大的勇氣,就像一本書寫完才意識到沒寫出初衷,可再想提起心氣重寫,非常難。錢薇沉思半晌,帶著一點惱意,你干脆說只想玩玩不想負責,不就完了!楊恪鄭重道,我負責任地告訴你,我對待感情很認真的,我已經失敗了一次,這次就想一擊即中,找到對的人,結了就再不離,說什么也不離。錢薇望著他嚴肅而深情的臉,不知該不該信他,可她深知自己其實別無選擇。

二十二

上班路上,甘旭然正在開車,突然間感覺視野缺失,只能看到一半,他意識到不妙,趕緊放慢車速,驗證心中猜測。睜左眼時閉右眼,睜右眼時閉左眼,很快確認左眼出了問題,閉起右眼幾乎什么都看不見,僅存光感。他清楚這是視網膜脫離,在他上高中時右眼曾發生過,并做了手術,沒想到多年后輪到了左眼發病。他閉著左眼,僅靠右眼視力開著車,沒去公司,改道趕往醫院,他明白這種病不能拖,得趕快手術。幸好是早高峰,根本開不快,不然即使七八十邁,也很可能出事。醫院人多,掛號,排隊,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輪到他。如他所料,視網膜脫離,且比較嚴重,需要馬上進行手術,手術單上不僅需要他本人簽字,還需要家屬簽字。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唐糖,再想想,還真沒別人,于是給她打了電話。

接到甘旭然的電話時,唐糖正在部門例會上,她邊接聽邊出了會議室來到陽臺吸煙區。甘旭然跟她簡要說明情況,問她能否放下手上的活兒趕緊過來,她說,你等著,馬上出發。掛斷電話,拿上包,唐糖邊下樓邊叫車,等車時在微信上跟人事部負責人請了個假。至醫院見到甘旭然,唐糖簽了字。兩個人最近各忙各的,偶爾聯系,但一直未見面,上次一起看電影時櫻花剛開,如今街兩邊的樹木早已綠蔭如蓋。甘旭然比之前瘦了點,黑了點,胡子該刮了,讓他看上去略顯頹廢。唐糖生出幾分心疼,此外還覺得他有種別樣的性感。甘旭然道,手術要一個小時呢,你回去上班吧。唐糖看看時間,已近中午,便道,沒事兒,我請了假,我去外面吃個飯再來,你做你的。他進了手術室后,唐糖原地站了會兒才走出醫院。

不遠處剛好有萬達廣場,唐糖轉到第四層,在一家韓式烤肉店前停下來,她和甘旭然吃的第一餐就是烤肉,濟州島上的。至今她還能記起他吃烤肉時斯斯文文的樣子,準確而深入地說,她能回想起與他在一起時的任何場景,她的眼睛像一臺攝像機,把她看見的他保存在腦海中。她能想起每個場景里他當時的穿著和發型,他的神態、語氣和小動作,如同一幀幀畫面閃過。對于在乎的人和事,她有著驚人的記憶力。唐糖沒吃烤肉,而是進了家常菜館,吃完后又給甘旭然打包了蓋飯。

回到醫院又等了半個多小時,手術才完成。他坐在輪椅上被推進病房,醫生解釋說手術時間長,需要全麻,藥效還未全退,得在醫院觀察兩三天,怕有并發癥。左眼上貼著紗布,她打趣道,像個獨眼龍。吃了兩口醬爆雞丁蓋飯,他道,太甜了。她道,我知道你愛吃辣,可現在不能吃。吃過飯,左眼周圍隱約發痛,甘旭然明白是麻藥勁過了,這時護士過來給他輸液,預防炎癥。甘旭然問唐糖,請了幾天假?唐糖道,你想我請幾天?他道,多請幾天,白天陪我來說話,不然太無聊,我可害怕住院了,要不一會兒問問醫生我能不能回家休息,有情況再過來。她道,你老實待著吧,我來陪你就是了,但你得給我開三倍工資。他道,年底了我請你出國玩,機酒全包。她道,那行。她撫摸著他扎著針頭的手說,你瘦了。他翻過手背撓著她的手心,她道,別動,老實點,想干什么?他道,想也沒用,干不了。

午后的陽光穿過茂盛的銀杏樹枝葉,安靜地照在旁邊的空床上,樹影如舊夢般搖曳。唐糖若有所思道,你認識的女人那么多,隨便找一個來說是你老婆不得了,又不會有人查結婚證,為什么叫我?甘旭然道,當時我想了想,能答應來,并且簽字的也就你,其他女人不是交情沒到那份兒上,就都是過去時了。唐糖抿嘴笑道,我還以為我也是過去時了呢。他道,你不是,本來過了這段我還想約你來著。她相信他的話,卻道,這么說,遲早會成為過去。他道,順其自然不好嗎?她道,那是順你的還是順我的?他道,以后都順你的,誰讓你幫了我的大忙呢。唉,她微微嘆息。

隔了一會兒,甘旭然道,我還以為你不像其他女人那樣渴望天長地久呢。唐糖道,哪個女人不渴望永遠被寵愛呢?但這根本不現實,我只是認清并且接受了,并不代表我沒有這種想法,畢竟我也是女人,我覺得這是性別賦予的,再強勢的女人遇見喜歡的男人也會處于弱勢。甘旭然道,看來你一點都不女權。她道,當然了,我從來都不女權,你從哪兒看出我女權來啦?我覺得女人和男人是互補的,互相滿足對方,應該和平相處,不要搞什么女權、男權,動輒就上綱上線。甘旭然道,我之前受過一次傷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那次談到半截的戀愛差點毀了我。唐糖好奇道,怎么回事?快說。

甘旭然道,怪我當時年輕,沒有和異性接觸的經驗,不然就能早點看出她腦子不太正常,那時我大學剛畢業,是同事,但不在一個部門,是她先對我示好的,我覺得她長得還不錯,人也隨和,吃過兩次飯,看過三次電影后就基本確定了關系。這時我已經發現她對男人非常敵視,仿佛所有男人都對她圖謀不軌,都想占她的便宜一樣,她的口頭語就是:“你們男人怎么怎么樣,沒一個好東西?!蔽腋恢睕]上床,平時最多也只是牽牽手,我每次親她,她都躲躲閃閃。有一次去她家吃飯,她和一個女的合租兩室一廳,吃完飯我和她在次臥里待著,我決定搞定她,要不就分手。我連她衣服都還沒脫,只不過接吻時摸了摸她的胸,她就一把推開我,大聲罵我流氓。我試著跟她心平氣和地解釋,她卻說婚前不會發生性行為,我問她為什么,并舉例說公司的一些情侶都在同居,她說她管不了別人,但她媽告訴她不能在結婚前失身,尤其是在不確定這個男人會和她結婚的情況下更要保護好自己的貞潔。我當時就震驚了,心想真是浪費感情,浪費精力,幸虧知道得還不算晚,她把我搞得很無語,沒再多說,出了門,臨走前上了一下衛生間。結果第二天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我是變態,妄圖強奸女友不成,遂偷走了她晾在衛生間的內衣褲。我待不下去了,也懶得解釋,立馬辭職走人。

等等,你確定這是真事兒?唐糖問。

當然啦,千真萬確,甘旭然道,你說我多倒霉吧。

聽著怎么跟張愛玲的一個小說有些相似,唐糖道,外國教授和舊中國保守家庭的女生戀愛、結婚,女的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做愛,初夜,把男人的行為當成了變態,說他是強奸犯。

真的嗎?我沒看過,甘旭然道,我說的是真實發生在我身上的。

那她的內衣褲是你偷走的嗎?唐糖故意氣他。

當然不是啊,我怎么可能做那種事。甘旭然激動辯白,像個被冤枉的小孩子。

我逗你玩呢,你還當真,別動氣。唐糖擦擦他額頭的細汗,隨即緊握住他的手。

轉眼又是年底,圣誕節過后,唐糖休年假,按照之前的約定,飛往曼谷。甘旭然已于半個多月前抵達此地,仍舊是出差。將近六個小時的飛行之后,唐糖抵達機場,先到更衣室脫掉長褲和羽絨服,換上夏裝,隨后帶好護照等資料排隊半個多鐘頭,順利入境。才出機場,曼谷特有的干熱和莫名的異香迅速將其裹挾,仿佛跌進無際汪洋,令她懨懨欲睡。打了一輛車,司機黧黑、干瘦,五官擠在巴掌大的臉上,在高速上行駛時經過一座尚未完工的巨大佛像,他撒開方向盤,雙手合十行禮。哦對,佛教國家?!疤焓怪恰痹谔铺堑挠洃浿兄饾u蘇醒:這個國度的人們看起來虔誠、平和,面帶微笑,內心似乎無限滿足,沒有國內人常見的戾氣,每次她橫穿馬路,汽車都會讓她先過,但出租車司機沒給她留下過好印象,不是不打表,就是打了表卻繞路。若要細究,這印象未免刻板、籠統、以偏概全,既忽略了個體差異,又高估了宗教對人性的積極影響,尤其在這個商業和資本無孔不入的時代,信仰對世道人心真的有用嗎?唐糖不以為然,但她懂得入鄉隨俗,亦自詡是個寬容、有素質的游客,因此每次來泰國游玩都表現得規矩、禮貌,甚至見面時會學著泰國人的樣子雙手合十,面露微笑地問候一聲“薩瓦迪卡”。

果不其然,到酒店門口時,計價器上明明顯示四百二十泰銖,司機卻跟她要五百。也就多了二十塊人民幣,連個麥當勞的套餐都買不了,唐糖見怪不怪,甩下五百泰銖,手勁兒略重地摔上車門。剛拉著行李進酒店,甘旭然迎面走來,今天他請了假,沒去銀行,為了給她接風。接過她的行李,在前臺辦好入住,跟隨他來到房間。房間不錯,夠大,整體為白色系,簡約、干凈。抱抱,親親之后,甘旭然道,你先洗個澡,再過兩個多鐘頭出去吃飯。洗過澡,唐糖裹著浴巾出來問,你請了幾天假?他道,泰國這塊的業務現在我負責,半天不去沒關系,只要老板找我時我在線就行。她道,喲,升職了。他道,還行吧,薪水漲了點。她問,那你以后常駐曼谷了?他道,目前來看是的,只能偶爾回國。唐糖悵然,哦。他道,我之前沒告訴你是因為我也不太確定。她道,沒事兒,你沒必要跟我匯報,就是以后再想見面沒那么方便了。他道,干幾年再看,以后爭取回去。她道,沒事兒,工作要緊。

晚飯訂在附近的建興酒家,這是一家經過改良的泰式餐廳,很多菜品多了溫和,少了一分辛辣。很多中國游客在此就餐,聽著普通話,唐糖道,感覺在北京吃泰餐。甘旭然笑道,等你到了唐人街,會有在中國各地的感覺,過兩天我帶你品嘗本地人的家常菜,就怕你吃不慣。接著,他點了冬陰功湯、咖喱蟹、香茅椒鹽蝦、泰式椒麻雞、杧果糯米飯以及兩杯冷飲。兩個人吃得滿足、歡樂。飯后,甘旭然打車帶她去了一家夜店。

音樂很吵,中間有個T形舞臺,上面有造型夸張的男女舞者在表演節目,底下沒有座位,只是一張張高挑的小方桌,侍者來回穿梭,盯著剛進來的客人,問他們想喝什么。甘旭然要了兩杯雞尾酒,看似滿溢,其實酒沒多少,都是冰塊。唐糖很少來夜店或是慢搖吧,她常去靜吧,適合一個人發呆。舞者們穿得少,扭得熱烈,竭力炫耀著身材。甘旭然道,你看上了哪個,記住他身上掛著的牌號,跟侍者說一聲,他表演完了就會下來找你請他喝酒。唐糖問,然后呢?他道,想干嗎都行,不過都是收費的。她問,你找過嗎?他道,我還不至于花錢買春。杯內只剩冰塊,甘旭然又要了兩杯。

微醺的唐糖感覺有個目光一直在盯著自己,仿佛一只蜜蜂圍著自己嗡嗡,把她當成了花,想采她似的。很快,她發現了那個目光,來自斜對角的一張桌子,有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遠遠注視著她的那個男人穿著背心,小麥膚色,額頭較為寬廣,眼窩較深。唐糖與他對視兩眼,他朝她笑笑,露出一口白牙。她背過身,甘旭然道,香港人,長得不錯,你覺得呢?唐糖回頭看一眼,豈料那個男人端著酒杯朝他們走了過來。唐糖對甘旭然道,他過來啦。甘旭然道,他看上你了。男人跟她打招呼,先用英文,接著又說了一句不太地道的粵語。唐糖不會說粵語,只得用英文應答。倆人你來我往幾句,唐糖大概弄清了他叫Louis,來自香港,在加拿大長大,所以英文很好,粵語有些差勁,國語更爛。Louis又給唐糖、甘旭然和自己要了酒。甘旭然拿到酒便要離開,唐糖追上道,你干嗎走?他道,不能礙你們的事,我去尋找獵物。她問,你吃醋啦?他道,怎么會?來這兒不就是艷遇嗎?唐糖猶豫不決。甘旭然道,別讓人家等你太久,快去,有問題再找我,我看得出來,你對他也有興趣。說完,甘旭然留給她一個遠去的背影。唐糖只得回到桌前,繼續與Louis聊著。

甘旭然離開后,唐糖和Louis聊得還算投入,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她覺得自己比往日放得開,但心里始終記掛著甘旭然。酒見底,Louis拉著唐糖的手來到舞池,隨著音樂輕輕搖擺。放松一陣后,Louis在她耳邊道,我們出去吧。唐糖點頭,又說先去一趟衛生間,讓他在門口等她。在去衛生間的路上,唐糖來回穿梭,終于發現甘旭然。他正和一個頭發染成黃色的女人調笑,唐糖道,Louis讓我跟他出去。他問,去他的酒店嗎?她道,很可能。他道,那就去啊,玩得開心,別在意我。和甘旭然一起搖擺的女人道,女朋友嗎?唐糖聽著她和林志玲一樣的發音,覺得她應該來自臺灣。甘旭然對唐糖道,去吧,注意安全,有問題記得打我電話。唐糖點頭,他又囑咐道,到了酒店把地址發給我。唐糖道,好,你也玩得開心點。

一夜過后,唐糖和Louis在酒店吃過早餐才離開,Louis問她接下來要去哪兒,她說去蘇梅島,跨年,昨晚吃飯時甘旭然告訴過她近幾天的安排。臨走時,Louis又吻了她,并且說了一聲謝謝,她不知何意,他接著道,謝謝你給我一個美好的回憶。唐糖打車回到甘旭然的酒店,電梯自上而下,鍘刀一樣閃亮的門打開時,一個黃頭發的女人出來,和她打了個照面。是昨晚那個臺灣女人,唐糖想著,進了電梯。見到甘旭然,他正在收拾行李。他問她,昨晚怎么樣?她道,挺好。他笑笑。她遲疑著問,你一點都不介意嗎?甘旭然道,說實話,有點,我明白你的感覺,但我們必須跨過這一步,性就是性,無關道德,不需要被束縛,只有做到這一點,我們才能獲得真正的自由,才能走得更遠,若即若離,不離不棄,多好。

蘇梅島的新年“倒數趴”其實在帕岸島,需要在碼頭乘坐橡皮艇過去,甘旭然早就訂好了票。當兩個人上島后,沙灘上的人們已然進入狂歡狀態,各種膚色、各種語言和口音的人們匯聚于此,只為迎接新年的到來。當舞臺上的大屏幕顯示的時間只剩十秒鐘時,全場的人一起倒數,隨著巨大而艷麗的煙火盛放,二〇二〇年來到了。那一刻,很多人都在接吻,擁抱,男和女,男和男,女和女,也許還有人妖。受現場氣氛影響,唐糖興奮、激動,和甘旭然緊緊地擁抱,親吻,吻得快要斷氣。凌晨一點多,兩個人才回到彼岸碼頭。步行前往酒店,路邊簡易的木樓前有一群當地人圍著篝火熱舞,從穿著能看出他們并不富裕,但臉上洋溢著一種發自內心的原始的快樂。

狂歡過后又在蘇梅島待了兩天,玩了浮潛等水上項目,放飛的心似乎再也收不回來。一月四日晚上,甘旭然送唐糖到機場,她讓他不用再進去,辦理乘機手續的人一定排了很長的隊,但他堅持送她,直到她過安檢才離開。人特別多,唐糖跟著隊伍往前走了十多米再回頭,已然不見甘旭然的身影。她內心一陣恓惶,眼淚沒忍住,滾落幾顆。到達登機口,情緒稍稍穩定,拿出手機,看到甘旭然給她發的微信,同時跳出一條熱點新聞,上面說武漢發現不明原因肺炎患者,尚無證據表明存在人傳人跡象。

二十三

那次到廣州出差第二晚,孫文虎約了項昕昕吃飯,飯后一起去了他的酒店。剛見面沒多久,孫文虎便覺得項昕昕聊起天來比上次主動,且顯得套路,實話似乎不多,這讓他感到一絲陌生,甚至失望,這和他想象中的見面不太一樣。到了床上,她倒是很主動,像在服務他,又像沉醉其中,激情程度差點讓年近不惑的孫文虎招架不住。好在她善解人意,沒有強人所難,表現得非常享受,騙過了孫文虎,得以保留他的自尊,讓他以為自己寶刀未老。做完后,他抽煙解乏,她要了一根,跟他對火點燃。她吸煙的樣子挺美。

煙霧彌漫中,項昕昕道,要是我遇到的客人都是你這樣有素質的就好了。見她眼中閃過一抹憂傷,孫文虎忍不住心疼道,那你跟老板提要求。她吐出一口煙圈道,他才不理這套呢,干就得服從,不干就滾蛋,反正想干的人多的是。孫文虎道,干這行就是青春飯,你也得有個長遠規劃。她道,我怎么不明白呢?可我又能怎么辦?你讓我干白領的活兒我沒那文化和技能,讓我端盤子端碗,我受不了那苦,也許我就是活該,天生比別人差勁。他道,找個好男人嫁了吧。她嘴角微揚,半開玩笑道,嫁你,你敢娶嗎?

我結婚了。孫文虎停頓了下說。

咳,我猜到啦,項昕昕道,就算不結婚,你也不會娶我。

那可不一定。孫文虎忙道。

得了吧,不用哄我開心,項昕昕道,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像你們這種知根知底的人肯定不會要我,表面上說得齁甜,天花亂墜,實際上根本瞧不起我們。

不是的,我挺尊重你的,孫文虎努力掩飾著口不對心,不然我不會跟你保持這么久的聯系,那些來消遣的有什么資格鄙視你呢?就像陸依萍說的,你是來賺錢的,比他們高貴。

喲,你可真會說,怪不得能做到高管。項昕昕道,其實你說得有道理,大家都是出來賣的,誰又比誰高貴多少,只不過有人賣靈魂,我是出賣青春和美色,這是我唯一值錢的。

我記得你說過你老家是山西的。孫文虎主動換了個話題。

是啊,呂梁,窮死了,項昕昕道,這輩子我都不想再回去。

那你想過來北京發展嗎?

那種臥虎藏龍的地方,競爭得多激烈,而且據我所知,在北京干我們這行風險太大。項昕昕道,怎么?你想讓我投靠你嗎?

那要看你愿不愿意。孫文虎只是略微試探一下,看她是否想過走出舒適區。

你能為我提供什么?項昕昕一臉正經道,房子?生活費?還是工作,或是名分?

原來她以為我要包養她。孫文虎既驚愕又氣憤,為什么她——還有很多像她這樣的有幾分姿色的女孩,會覺得不勞而獲天經地義呢?他嚴肅地說,工作。

你覺得我能勝任嗎?項昕昕道,我可沒大學文憑,英語只會幾句。

能,只要有決心,努力干,以你的聰明勁兒肯定能做好。孫文虎鼓勵道,感覺像一個盡職盡責的老師在幫助自卑的后進生重塑信心。

真的嗎?項昕昕道,我之前從不敢想,一直覺得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以后隨便嫁個人。

可別那么想,你還年輕,人生還有很多可能。

你覺得我也可以朝九晚五,五險一金,一個月拿著五位數嗎?項昕昕憧憬道。

一步一步來,肯定會有那么一天,我會幫你的,孫文虎道,想要好的物質生活沒有錯,可不能靠男人,靠婚姻,還是靠自己努力最保險,我在職場這么多年,見識過很多女強人,比男人還厲害,賺得也多。

看來我得認真考慮一下未來了,趁著年輕,她道,如果我決定了,能去北京找你嗎?到時你不會不承認,假裝不認識我吧?

那怎么可能?我沒開玩笑,我是真心想幫你。注視著項昕昕略顯天真氣的臉龐,孫文虎覺得她被自己說服了,用不了多久她就能上岸,他覺得能夠挽救一個失足女孩是很有意義的事情,比跟她睡覺這件事更有意義。

次日晨起,孫文虎邀請項昕昕一起吃早餐,她說不行,已跟一個老客戶有約。穿好衣服,拿上包,項昕昕說,昨晚我跟你出來,老板知道,說了跟你過夜。孫文虎明白了她的暗示,拿出手機,從微信上給她轉了三千塊——如果沒記錯的話,包夜是這個價。項昕昕收了款道,對不起,你走之前再找我,我不和老板說,好好陪你。孫文虎道,行,好好考慮昨晚我給你的建議。項昕昕道,你放心,我會認真想想,然后給你答復。

吃過早餐,孫文虎和客戶見面,一直忙到午飯后才回酒店,小睡片刻,醒來刷手機,總覺得缺了點什么,這才意識到從昨天下飛機到現在一直沒有收到葛曉菲的問候微信,只是下飛機時他報了平安,而她簡單回復和叮囑了一下。他發微信問她在做什么。這個時間她應該在單位,據他了解,她的工作不是很忙。最近她為什么狂熱地喜歡上了畫畫呢?孫文虎不解,但她周身散發的那種熱情仿佛一個初次陷入熱戀的人,只有那種情況才會讓人產生那種能量,難道她是因為喜歡上了一個人才畫畫?“在上班,還能干什么?”葛曉菲回了信息,和她平常的語氣無異,這讓孫文虎沒再瞎想。昨晚他一直都沒想起葛曉菲,就好像已經離婚,可在某一刻他想起了兒女,作為爸爸,他認為自己做了對不起他們的事。如果孩子們在將來的某一天知道這件事,一定會影響他在他們心中的形象吧。

葛曉菲并沒在公司,而是和石顏明看畫展,兩個人都是請了假出來的,這讓她有一種逃學般的快樂。大概兩周前,石顏明邀請她一起看畫展,說對她的創作大有裨益,因需要預約,他得提前確定。問清地點和大概時間,她答應了他。工作日,剛好趕上孫文虎出差,兩個孩子都在寄宿學校,只要她請個假即可。石顏明見她回復信息,問她,你老公?她道,是的,他在外地出差,問我在干什么。石顏明道,看來你們感情挺好。葛曉菲牽動嘴角,笑笑,沒說什么。這是她第一次對孫文虎說謊,但一點都不心虛,她想,是孫文虎先騙自己的,說不定這家伙正和項昕昕廝混呢!不過她此刻沒工夫想那些,有石顏明在旁邊陪著她看畫展,不時講解畫作的精妙之處,聆聽他性感的聲音,面對著他美好的容顏,還有一幅幅精彩的畫作,她覺得這真是人生一大享受?;藢⒔齻€小時,走完整個美術館。出來時,葛曉菲說,我真該早點關注這些藝術類的展覽,就算不畫畫,光是看也是一種熏陶,以后我得經常帶孩子們來。街對面剛好有個咖啡館,她對石顏明道,喝杯咖啡吧。他說,好。

咖啡的香氣隨著金屬小勺的攪動繚繞兩個人之間,猶如那股無形的曖昧在各自的心底升騰,發酵。兩個人都沉默著,低著頭,盯著彼此的手指。不約而同地抬頭,張嘴,笑了。他道,你先說。葛曉菲道,工作怎么樣?石顏明道,不怎么樣,我正考慮換一個,在找。她問,你沒想過當畫家嗎?他道,有些事不是想干就能干成的,尤其是藝術道路,因素太多,不是說你努力就行,這玩意兒靠概率,現在和商業扯上關系,就更充滿變數。她道,你看過我的很多畫了,我還沒看過你的畫。他笑笑,向她伸出手,把你手機給我。她給他。他在上面操作一番,然后還給她。她看到一個網頁,掛著他的作品,標著售價,多是油畫和水彩,大概在三五百之間。她說,我得收藏起來慢慢欣賞。又問,賣出過多少?他道,沒多少,一個月賣出五六幅算不錯啦,我這都是唯一的單品,不可能像快捷酒店掛的那種可以無限復制。她道,我明白,你這是藝術,不是商品。

走出咖啡館,兩個人都有些意猶未盡,站在馬路上望著人來人往。天色尚早,還未到下班高峰,葛曉菲望著他的側顏,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石顏明道,法國普羅旺斯的埃斯塔克,還有西班牙的巴塞羅那、馬德里。她問,去普羅旺斯是要看薰衣草嗎?他道,薰衣草肯定值得看,不過我要去的埃斯塔克是塞尚的故鄉,只要看過他的作品,就會產生想去那里看看的欲望,去馬德里和巴塞羅那則因為這兩個城市本身就像濃墨重彩的油畫。哦,葛曉菲道,那此刻呢,你有沒有很想去的地方,我是說北京附近,開車能到的。石顏明想了想道,你這么一說,還真有,密云水庫,很久沒出城了,到那兒天也黑了,剛好看星星,那兒的星空漂亮極了。葛曉菲道,好啊,那趕緊上車,馬上去。

出城區,上大廣高速,一路暢通。將近一個半小時,抵達水庫大壩時天已擦黑,夕陽銜入青山,天邊的幾片云彩被柔和的余光染上一抹緋紅。星星們在孔雀藍的天空上相繼出現,一顆又一顆,沒過多久,天已完全黑了,水面微茫,北斗高懸。立秋剛過,天清氣朗,滿天星光交替明滅。語匯貧乏的葛曉菲只能想到天鵝絨上別著鉆石胸針的比喻。她偷偷看了一眼石顏明,那一眼是很少女情懷的,然后閉上眼睛,感受帶著些許涼意的晚風輕撫身體。石顏明說,你知道嗎?凡·高畫過好幾幅和星空有關的畫,其中最負盛名的是《星月夜》,他的代表作,是他在精神第二次崩潰之后住在療養院時畫的。唉,他心里只有藝術,葛曉菲暗自嘆息,但她并不氣餒,能和他站在這里她已心滿意足,閉上眼睛的幾秒鐘內,她已在腦海里和他過了一輩子,在對的時間相遇,然后戀愛,結婚,生娃,過日子,老去。她發自肺腑地感嘆道,這么美的時刻,能和真正喜歡的人在一起是多么幸福啊。話音剛落,石顏明將她一把摟過來,吻了她。也不知吻了多久,可能不到一分鐘,也可能一個世紀吧。接吻之后,兩個人稍微尷尬,心里卻無比甜蜜。天逐漸涼了,下大壩,驅車在附近的農家院吃了烤虹鱒和農家菜,隨后回了城。她把他送到小區,下車和他吻別,他問她,上來坐坐嗎?

二十四

二〇二〇年春節前夕,魯大勇家來了一群不速之客。臘月二十六的傍晚,馬鳳蘭正將包好的餃子端到灶臺上準備下鍋,門鈴響起,且一聲連一聲,急不可耐。魏麗婷說,我去開,您煮吧,沒準兒又是鄰居家的小孩兒惡作劇。邊往門口小跑,邊道,來啦,來啦,別摁了。至門口,她問,誰???其中一個明顯被凍得顫抖的唐山口音回道,我是小姜,嫂子。小姜是個搞裝修的小隊長,今年接了不少她和魯大勇承包的工程,工錢尚未結清??磥硎且X的,之前小姜打過兩次電話,已說好年后再給他,怎么找上門來了呢?不管怎樣,門肯定得開。開了之后,魏麗婷傻了眼,七八個人跟在小姜身后魚貫而入,那幾個人都臉熟,在工地上見過,應該是小姜手下的。她被逼得直退到樓梯口,朝著樓上喊魯大勇。幾個人像木樁一樣杵在門口,黑壓壓的影子蓋住了茶幾,在茶幾旁看電視的魯默霖視而不見,依舊盯著光頭強和熊大熊二。魯大勇下樓,走到一半腿發軟,這陣勢他也是頭一次見。這群小子還是有人性的,比較好說話,可兔子急了還咬人呢。盡管發怵,他還是硬著頭皮下來,佯裝若無其事地打招呼,喲,哥幾個打算在我家過年嗎?歡迎啊。

小姜道,沒錢回不去。魏麗婷給他們遞煙,小姜沒接,其他人也不接。魯大勇道,不是說好了年后給嗎?我今年接了仨工程,一個干到一半開發商跑了,剩下兩個都是國企的老賴,明明前兩個月就該結清尾款,可他們就是不給,你說我有啥辦法?小姜道,我可以等,也可以不回家,可他們不行啊,辛苦了一年,就指望這點錢拿回家呢。老公說的確是事實,今年過得的確艱難,遇人不淑,生意也難做,魏麗婷忍不住幫腔道,你們的心情我也理解,可現在我們真拿不出錢來,上次給你們的那點還是我從網上貸的。小姜身后的一個人說,那幾千塊夠干啥?你看看,你們住得這么好,家具這么多,還高級,肯定不缺錢。另一個人道,那你們再借點,我們都是窮人,就賺個辛苦錢,你們朋友多,還都是有錢人,找他們周轉一下唄。更有人道,反正今天不拿到錢,還真就不走了。別亂說,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不是來吵架的,小姜制止道,魯大哥、嫂子,你們倆想想辦法吧,不管怎樣,得給兄弟們一個交代??催@架勢,不給他們點錢是真不行,魏麗婷安撫他們,你們先坐,抽煙,吃點水果,我和你大哥想想辦法吧。說完,她拉著魯大勇去了餐廳商量。

錢早晚都要給,他們從沒想過賴賬,可眼下銀行卡里只剩不到一萬塊,那是預備過年用的,免不了又得為了明年的單子宴請幾次。找誰借呢?魯大勇之前就跟他的朋友們張過嘴,可惜沒借到,眼看就要過年了,更是不可能。他算是看透了那幫酒肉朋友,自己混得好的時候,整天圍著他轉,等他有需要了,一個個全都沒了蹤影。他試探著對老婆道,不然你問問葛曉菲、錢薇她們。魏麗婷道,我不問。魯大勇道,問問吧,她們還是講面子的,多少能借你點。魏麗婷道,要問你問,我可不想讓她們知道。魯大勇叱責道,都這時候了,你還怕丟人?魏麗婷不由得提高嗓門,對,我就怕,我不想讓她們知道我老公是個窩里橫,只會跟家里人耍能耐,有那本事你跟王老板使去,跟侯處長鬧去。魯大勇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以為我沒跟他們鬧過?可人家軟硬不吃,我能有啥辦法?

別吵啦,差多少錢?馬鳳蘭在廚房聽不下去了,關掉抽油煙機,來到餐廳。

沒您的事兒,就別跟著添亂了。魯大勇沒好氣道。

起碼得十幾萬。魏麗婷道,不過我覺得跟他們好好說說,先給他們一半也成。

我的卡里有二十七萬,可這么晚了,銀行早就下班了,拿不出來吧。馬鳳蘭道。

您哪兒來這么多存款?魯大勇來了精神。

那還用問,準是賣房子的錢。魏麗婷問婆婆,什么時候賣的?

兩個多月前,你大舅幫我搞的,錢也是他轉過來的,馬鳳蘭道,當時我沒告訴你們。

我們不能用您的錢,您還是留著養老用吧,魯大勇道,我再想想辦法。

別想啦,年根誰會借錢給你?馬鳳蘭道,先拿去用,我暫時花不著,再說,人家打工的也不容易,活兒都給你們倆干了,就把錢給人家吧,再去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明天結清。

既然媽都這么說了,那就先解一下燃眉之急,年后賬要回來再還媽。魏麗婷道。

不用還,一家人還分那么清楚干嗎?馬鳳蘭道。

那是她的養老錢。魯大勇的口吻就差說出“棺材本兒”了。

有咱們給媽養老呢,她有錢沒錢又怎樣?你這頭犟驢,魏麗婷道,你不說我去。

跟他爸一個德行,馬鳳蘭道,你去吧,好好跟他們說。

魏麗婷來到客廳,解釋情況,說明天上午到銀行將婆婆的卡號開通網上銀行,然后就能馬上給他們轉賬,讓他們將賬號留一下。小姜道,轉給我就行,我再給他們,省事兒。魏麗婷征求那幾個人的意見,他們說,行,別拖著就行。魏麗婷道,收不到錢你們來我這兒搬家具,把我家砸了都成。小姜笑道,嫂子說笑,提前祝您和魯大哥春節快樂,我們先撤。

年后,全球疫情肆虐,國內各大城市相繼出現病例,好在皆為小規模傳播,尚未對大部分人的正常生活產生影響。魯大勇和魏麗婷準備各種資料,將兩個老賴告上了法庭,但開庭還要等三個多月。項目不好找,即使有,他們倆也沒本錢,主要是怕了,害怕再遇到賴賬的。轉眼到了四月份還沒有任何收入,可每天的花銷都得維持著,如果不是婆婆開通網上銀行那天順手給魏麗婷多轉了十萬塊,真就山窮水盡了。

晚飯時,魯大勇干掉兩個東北飯包后就要去客廳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吃了看,困了睡,睡醒吃,是他近期的狀態。魏麗婷喊他坐下道,總這么下去也不是個事兒,我前幾天跟之前的老板聯系了,明天我回去上班,還是賣鋼材。魯大勇哦了一聲,毫不關心。馬鳳蘭道,挺好,還是上班吧,旱澇保收。又對兒子道,你也找個工作,一個大男人成天在家窩著像什么話,越待越懶。魯大勇道,我能干啥?魏麗婷道,不然跟我賣鋼材。他道,我不去。她道,那你想干啥?他道,不知道,要學歷沒學歷,要經驗沒經驗,再說,我懶得給人打工。馬鳳蘭道,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錢沒了再賺唄,我看送快遞,送外賣,或者換個貨車弄個貨拉拉都不錯,總比待著強。魯大勇道,您覺得不錯,您去干吧,沒人攔著。馬鳳蘭無語極了,望向魏麗婷嘆了一口氣。魏麗婷明白老公還在糾結遇到老賴這事兒,像是失戀的人鉆進了死胡同,一時半會兒出不來。她對婆婆說,算了,別管他,讓他自生自滅吧。

離開了五六年,鋼材銷售的流程還是那些,即使大部分網絡化,可最后還得人來執行,因此對于經驗老到的魏麗婷來說不算什么。最大的變化是人和事,之前在鋼材市場認識的那撥同齡人所剩無幾,以前聯系得比較好的經銷商也有不少改弦易轍,甚至有人意外去世。沒有了客戶積累,一切只能從頭再來,盡管她心氣很足,自認為很努力,可上了幾天班后,她意識到也許不該吃這個回頭草。以前自立門戶,散漫慣了,當家做主慣了,突然給人家打工,聽人家差遣,按時上下班,還真有點不適應。在她賣鋼材那陣,可沒意識到干銷售的都是二三十歲的小伙子小姑娘,現在她終于發現自己是個落伍的老阿姨,很多時候聽不懂他們的網絡語言,跟不上他們的思路,而且那些客戶也更愿意與年輕的銷售打交道。她明白了,像自己這個年齡的女人若非混成了主管級別,就是轉行或者單干,或是結婚在家做全職主婦。她能理解魯大勇不想出來上班的心情,她告訴自己這只是權宜之計,一旦那兩筆錢要回來,她和魯大勇肯定要瞅準時機打個翻身仗。

那天下班路上,手機響起,陌生號碼,魏麗婷以為是客戶,接聽后才知對方是通州區某鎮的派出所,讓她來派出所接她婆婆回家。她以為遇到了騙子,不當回事道,是嗎?我婆婆在你們那兒,她在家待得好好的,去你們派出所干嗎?對方道,有防騙意識不錯,但我沒騙你,你等等。接著,電話那頭響起了馬鳳蘭的聲音,麗婷嗎,是我,我在派出所,來接我吧。魏麗婷驚訝道,您,您怎么去那兒了?迷路了嗎?換成民警接電話,趕緊吧,來了再說。掛斷后,魏麗婷馬上給魯大勇打電話,讓他也趕往派出所。兩個人前后腳抵達,這才得知馬鳳蘭下午去了拖欠兒子和兒媳工程款的單位,賴在侯處長的辦公室不走,讓他結清尾款。侯處長拿她沒辦法,只得報警,民警帶走了馬鳳蘭,然后給魏麗婷打了電話。難怪婆婆前幾天跟她打聽侯處長所在的單位具體地址,原來如此!魏麗婷想。民警囑咐魯大勇和魏麗婷,要賬走正規程序,起訴,打官司,別搞旁門左道,老太太年紀大,身體又不好,你們看著點。魏麗婷謝過民警,扶著馬鳳蘭過馬路,上了車。

一上車,魯大勇埋怨道,您干嗎呀!做事之前能不能動動腦子,或者跟我們商量一下,這根本行不通,那些家伙老奸巨猾,什么陣勢沒見過,肯定有辦法治您。

惡人就得惡人磨,我這么大歲數了,他敢碰我一下試試,我馬上訛他一百萬。

可惜您不是惡人,也不是潑婦,魏麗婷道,做不出那種蠻不講理的事兒。

等著,改天我還去,坐單位門口,大不了送點雞蛋牛奶招一堆老頭老太太幫忙。

您可別給我們找麻煩啦!魯大勇道,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可別因為這事兒弄出個好歹,我明天就找工作,不,今晚我就投簡歷,行了吧?不管快遞員、外賣員還是其他賣力氣的,只要他們要我,我就干,行了吧?錢的事兒您就別操心了。

那敢情好。馬鳳蘭朝兒媳露出得逞般的微笑。

二十五

“新冠”疫情流行的前兩年里,趙耀分別在端午節和國慶節假期來成都看望老婆孩子。沒有安排春節是因為機票折扣太低,幾乎全價,太不劃算,不如等到勞動節。二〇二一年勞動節假期,只要測溫、出示健康碼和四十八小時內核酸陰性證明就能乘坐交通工具,尚不需要落地檢和三天兩檢,趙耀得以再次踏上蜀地。在前幾次的探訪中,尤其是二〇二〇年國慶節那次,趙耀覺察到錢薇對他變得冷淡了,甚至對他的觸摸躲躲閃閃。本來兩個人住在一起時并沒多少性需求,兩地分居后趙耀其實也很少有,可一見到老婆,他倒起了這份心思。只因錢薇猶如脫胎換骨,正在慢慢變成另外一個人,從而對他有了嶄新的吸引力。首先,她的皮膚狀態比在北京時好得多,白,透亮,趙耀猜測多半得益于成都一年內難得有太陽,且濕度較高,后來在衛生間看到名牌護膚品的瓶瓶罐罐才明白光靠氣候不太可能。其次,在穿衣打扮、舉止言辭之間,錢薇渾身上下皆透露著一股不同以往的高端和洋氣。怎么會這樣呢?趙耀有點想不通,難道說成都比北京更洋氣?接觸幾天后,他得出結論和原因:在北京時,老婆孩子跟著他過的是比底層稍微好一點但非常有限的生活,總歸是拮據的;可到了成都,母女倆的生活水平至少屬于中層,不用為房子發愁,食物更對胃口,消費水平比北京低,壓力沒那么大,心情也就舒暢,內分泌正常,皮膚和精神狀態自然好,此外,還能接觸到以前接觸不到的階層人士,增長見識,提升品位。他考慮的這些因素都有,最主要的卻沒想到,直到第三次來成都,錢薇直接跟他提出離婚,他才明白自己的老婆原來有了其他男人的照顧和滋潤。

那時一家三口游覽了多半個浣溪沙公園,錢薇和趙耀坐在長椅上歇著,嬌嬌花了錢玩充氣池里的釣魚游戲。錢薇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離婚吧,我們。趙耀以為自己聽錯了,愣神片刻,注視著她平靜的臉,意識到她很認真。他被她搞蒙了,像個呼聲最高且自以為已將大獎收入囊中的演員聽到最佳男主角并非自己時一樣,氣憤、委屈,可還得維持著體面,問一句,為什么?她道,離了好,誰也不耽誤誰。稍微冷靜下來后,他問,你是不是有男人了?她的嘴角浮出一絲冷笑,隨后轉化成豁達的微笑,對。趙耀無言以對,其實是等著她進一步解釋,可她好像沒那個意思,似乎這已與他無關。他只得問,那個人是誰?我認識嗎?她道,不認識,你不用知道他是誰,就算沒有誰,我們也無法再繼續下去。趙耀道,我覺得挺好啊,我對我們的未來挺有信心的。錢薇微微慍怒道,你覺得好也不奇怪,但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們的生活理念不同,過不到一塊兒。他道,我想不通,我們之間不是有過美好時光的嗎?哼!她道,你也知道是“有過”。

沉默片刻,趙耀像是做了決定一樣道,那我來成都。錢薇道,你這話早兩年說興許有用,不過也只是推遲我們分開的時間,離婚不是因為兩地分居,這只起到了催化作用,其實我們老早就有問題。他不滿道,你變了。她道,沒錯,人總會變的,不變的只能被淘汰。他道,我真是搞不懂——你不必懂,錢薇剪斷他的話道,我已經決定了,而且深思熟慮過,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真的沒有挽回的余地了,我也不逼著你馬上就辦,給你半年時間,想想清楚,嬌嬌肯定歸我,這一點沒商量,買房子的錢不出意外的話我會在三年內還清,還你首付的一半吧,存款是咱倆的,至于嬌嬌的撫養費,你看著給吧,你在北京不容易,多有多給,少有少給。不管到什么時候,她都是你親閨女,這個事實改變不了,你可以隨時來看她,假期時也可以把她接到北京待著,只要她愿意。趙耀不表態,注視著斜前方玩游戲的嬌嬌,但他肯定聽得一清二楚。錢薇繼續道,其他的,你還有什么意見,隨時跟我說,都是成年人,沒必要大吵大鬧,好不?她盯著他,良久,他扭頭與她對視片刻,問,那個男人對嬌嬌好嗎?錢薇頓了頓才道,挺好的,嬌嬌跟他也合得來。

趙耀回去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楊恪約錢薇一起吃飯,然后和嬌嬌去他家,他說楊浩然也在。自從確定關系后,基本每周都要見上一兩次。其實錢薇也說不好這算什么關系,所以才要和老趙做個了斷,這樣一來,至少在道德和法律層面都不用再背負莫須有的罪名。當然,這并非她提出離婚的主要原因,楊恪也不是,就算沒有楊恪或其他男人,她也會跟老趙離婚,她只是不想被這種名存實亡的婚姻關系所束縛,明明早已沒了感覺,連多年來相處的所謂親情也逐漸消失,為什么還要維系下去呢?如果只因為嬌嬌的存在,就算離了婚,老趙和她照樣是她的父母,照樣疼愛她,撫養她,嬌嬌并不需要他們的婚姻假象。

聽說吃完飯要去楊浩然家,嬌嬌很開心,她喜歡和浩然哥哥玩,他懂得比她多,總能教給她東西,就像楊恪懂得比錢薇多一樣?,F在的小孩都那么早熟,嬌嬌曾問過錢薇,媽媽,以后楊叔叔是不是要成為爸爸?錢薇當時被嚇到,但還是據實回道,現在看還不可能。嬌嬌又道,浩然哥哥說他不會叫你媽媽,因為他只有一個媽媽。錢薇心想,誰稀罕他叫呢!問女兒,那你會管楊叔叔叫爸爸嗎?嬌嬌道,不叫,除非楊浩然叫你媽媽。錢薇笑著想,果然是小孩子,凡事都可以很單純。

楊恪家的房子很大,兩個孩子各睡一間,等到他們倆安靜了,錢薇和楊恪才開始做事。完事后,錢薇道,我跟他提出離婚了。她覺得應該讓他知曉。是嗎?你那位怎么說?楊恪問。她不太喜歡“你那位”的說法,就好像她和老趙很親密,還占有彼此一樣。她道,他需要考慮一陣,我給了他三個月時間。好,楊恪道,等你那邊辦利落了,咱倆見見各自的父母和長輩,再談婚論嫁。錢薇嗯了一聲。這個反應讓楊恪不太理解,便問,怎么看你不怎么高興似的,你不是一直都想結婚嗎?她道,就像你之前說的,離了婚的人想要再走進婚姻需要勇氣,現在的生活狀態我還挺喜歡的,只要照顧好嬌嬌,好好工作,其他瑣事沒有,不用給老公做飯,不用為了一點小事跟老公吵架,甚至自己睡一張床感覺都比兩個人睡得自在,舒服。怎么著?楊恪道,難道你又不想了?錢薇道,想啊,總歸家里得有個熱乎乎的男人,就像一根定海神針,但要順其自然,我告訴你這事兒可不是逼著你娶我,我可沒那么恨嫁。楊恪壞笑道,我可沒那么大,還定海神針!錢薇反應幾秒,才明白其意,笑罵道,流氓。

隨著對楊恪及其家人(錢薇并未見過楊父楊母,都是從楊恪嘴里聽說的,她只見過楊恪的姐姐)的了解,錢薇對他們的婚事的確有些猶豫。她不想為了結婚而結婚,結婚并非人生的終極目標,并不能讓她一勞永逸,反而要面對一些嶄新的人際關系以及由此衍生的各種麻煩。楊恪的父母退休前都是國家干部,且不算小,在封建社會至少屬于五品,都是體面和講究的人,這一點從他的姐姐為數不多的幾次亮相即能管中窺豹,那種頤指氣使,那種高高在上,讓錢薇不敢靠近。其實,楊恪的骨子里也有這一點,只不過他與陳晨、韓陽陽等朋友相處得久了,加之他本人性格隨和,使得他很少會表現出這一面。只有和他相處得多了,才會發現他有時很霸道,很固執,有些事非常講究原則,沒有緩和的余地。正因此,他和陳晨才會因對公司未來的發展方向產生分歧而分道揚鑣,兩個人一起創辦的“楊晨浩佳傳媒”歸陳晨經管,楊恪退出,暫時還未找到合作伙伴。不上班,沒錢賺也沒關系,楊恪照樣大手大腳地花錢,他說,實在不行就賣一套閑置的房子。錢薇問,溫哥華的嗎?楊恪道,那個不能賣,以后沒疫情了,還可以去那兒度假呢,其實現在也可以去,但那邊沒啥意思,不如這兒熱鬧。他們一家人都有綠卡,連楊浩然也是“楓葉國”的國籍,錢薇知道這個。她想,又多了一條不太適合結婚的理由,萬一結了婚,有朝一日她和嬌嬌會不會遠離故土?

二十六

在二〇二〇年里,“新冠”疫情對唐糖的個人生活并沒有造成太多影響,只是不能出國旅游,沒辦法和甘旭然見面,甘旭然也不能回來,兩人只能隔三岔五在微信上交流,基本是文字或語音,很少通話或視頻。全球經濟受到影響,國內諸多行業受到牽連,唐糖負責推廣的幾個客戶中有兩個國外品牌,其中消毒類的產品增加了預算(因為人們開始注意消毒和衛生,產品走俏),其他幾個品牌都削減了部分預算。而負責宣傳推廣旅游產品的部門同事比她慘得多,甲方幾乎全部停止了合作,這幾個同事不得不參與其他部門的工作或是離職再找。公司整體盈利下降,員工福利隨之減免,月度獎金直接被取消,年底雙薪中的第二份也只發了基本薪金,年終獎還有,但比上一年少了百分之三十。年會不再鋪張,只吃了一頓飯再沒別的后續節目,老板說,這一年咱們丟了十二個客戶,其中四五個大客戶,新增了五個,都是中型的,正是艱難時刻,說不準還要持續多久,節省是必須的,不管怎么說,咱們畢竟沒有裁員,希望大家能理解,和公司,和我一起渡過難關。唉,唐糖也能理解,在這種時期還能有個工作,有穩定的收入,已經比大多數人幸運和幸福了。

進入二〇二一年,疫苗在國內被陸續投入使用,唐糖接種了三次。與此同時,核酸檢測方式成為排查病毒感染者的主要手段,唐糖這一年共出差三次,做了十多次核酸檢測。健康碼、行程碼和四十八小時核酸檢測陰性逐漸成為人們進出公共場合和搭乘高鐵、飛機的必備“三件套”。

為了省卻煩瑣,唐糖盡量不出門,可在二〇二二年三月中旬,她必須去深圳出差,一周后,北京健康寶彈窗,提醒她與感染者有時空交集,暫時不能回京。投訴反饋亦無果,和老板溝通后,為節省開銷,她去了惠州某酒店待了兩周,彈窗這才消失,她得以回京。然而,疫情此起彼伏,導致很多地方動輒靜默,門口和路口豎起藍色鋼板,核酸檢測也迅速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周六七點鐘,志愿者騎著電動車穿梭在小區里,電動車上拴著喇叭,喇叭里循環播放著:下樓做核酸,戴好口罩……唐糖拉開窗簾望向小區的中心廣場,已有部分習慣早起的老人在排隊。洗漱后,她弄了點吃的,慢悠悠地吃完,直挨到近九點才下樓。隊伍不算長,前面也有十來個人。提前拿出手機,亮出采集碼,第一個“大白”負責掃碼,之后等待第二個“大白”捅嗓子眼。志愿者每天都不一樣,今天負責“捅”的“大白”看著眼熟,盡管他身穿防護服,戴著口罩和護目鏡,可唐糖依然認出了谷志軒。

對方也認出了唐糖,小谷笑道,剛到這兒我就想會不會遇見你,看來咱倆的緣分未盡啊。唐糖已很久沒聯系過小谷,并且打算以后都不再聯系,遂尷尬地笑笑,你怎么做這個來了?小谷道,健身房關關停停,我之前還送過外賣,啥賺錢就干啥唄。轉而壓低聲音道,一天三四百呢,比干啥都強。排在唐糖后面的人不滿道,要聊天一邊聊去,這不是你們家,我還等著上班呢!小谷要還擊,唐糖趕緊勸道,算了,快做吧。說完,拉下口罩,張開嘴。小谷手執棉簽伸到她的喉嚨里用力攪動,搞得唐糖很想干嘔,往后退了兩步道,你輕點。透過小谷的眼神,唐糖感覺到他在笑,而且是不懷好意的那種。她轉身離開,等她回到樓上時,收到了小谷的微信:等我做完去找你,去你家給你做核酸吧。唐糖覺得受到了侮辱,想起剛才他采集核酸的樣子更覺惡心,本想罵他兩句,可既覺得沒必要,又沒那個心情,便拉黑刪除。

晚上去了甘旭然那里,除了給植物澆水,她還打算睡在這兒。她給他發微信,問他在干什么,方不方便語音或視頻。過了十多分鐘,甘旭然給她發來視頻邀請。見他坐在桌旁,面前有杯紅酒,后面是浩蕩的湄公河,隱約可見燈光閃耀的黎明寺。唐糖道,你真逍遙??!甘旭然道,周末晚上,放松一下,泰國剛剛放開沒多久,游人還不多。她道,真棒,你身體沒事了吧。她記得大概半個多月前他跟她說過自己感染了奧密克戎,出現了發燒和咳嗽等癥狀。他道,基本沒事了,和以前比還是有點虛,去健身房鍛煉不能跑太久,做大重量還有些氣喘。她道,那你悠著點。他問,你怎么樣?她道,再這樣下去我一準兒抑郁。

甘旭然干了杯中酒,不然你來曼谷吧。唐糖道,我倒想出去玩,可旅游簽證辦不了,只有留學、務工,或者探親好像還可以,但要準備很多材料。甘旭然道,不是來玩,你要決定了,就在這邊定居吧,我覺得這里不錯,物價低,氣候好,競爭沒那么激烈,壓力小得多,大多數人都很友善,當然也有很多小問題,關乎人性的,其實人性在哪里都差不多。她問,這么說,你要在那邊定居了?他道,對,這邊中國人很多的,那天早晨我到Lumpini公園跑步,里面很多大爺大媽放著鳳凰傳奇的歌跳廣場舞。她道,問題是出不去。他道,要想來肯定有辦法,我給你弄個正規的勞務合同,你來了可以先上幾天班,覺得不好就辭掉,再找別的。她問,那合同能弄到?他道,有錢就能辦。她道,我還是有點擔心。甘旭然說,大不了咱倆結婚,我過段時間要回去一趟,把房子租出去,車子賣掉,正好可以跟你辦手續。結婚?唐糖略感驚訝。甘旭然道,是啊,你放心,只是名義上,等不需要了再離唄。

我得好好想想。唐糖道,雖然無牽無掛一身輕,可要放棄工作、朋友和習慣了甚至喜歡上的城市,還真沒辦法說走就走。

甘旭然道,我理解,我也不是心血來潮才下的決定,一是工作在這邊,二是我先習慣了,才有了在這里長期居住的想法。但有句老話,人挪活,樹挪死,換個環境未嘗不好,朋友沒了再交,當然你得有心理準備,來這邊肯定會先感染一次,還有,工作不那么好找,薪水肯定沒以前多,但我想你的積蓄足夠撐幾年了吧,再說,不是還有我嗎?

我可不需要你養,唐糖道,放心吧,就算坐吃山空,我也能撐個十來年。

二十七

二〇二〇年六月下旬,甘旭然從曼谷飛到北京,在酒店隔離滿七日后,和唐糖見了面。算起來,兩個人自上次曼谷機場一別已有兩年半未見,雖時常微信聯系,可站在彼此對面依舊萬千感慨,泣笑敘闊。一番激情過后,時空造成的陌生感倏忽不見,身體還是以前熟悉的身體,人還是那個人,似乎什么都沒變。唐糖道,這兩年多就像在做夢,今天終于有點醒來的感覺。甘旭然笑問,離職辦得怎么樣?她道,書面申請早遞過了,工作正在交接中,隨時能離開。他道,那好,明天去領證,等我把房子和車子的事處理好,一起走。唐糖問他,房子租出去劃算還是直接賣掉?他道,先租,以后正常了再回來處理,你那一居室起碼能租五千塊,這個價位在曼谷能租個兩居的酒店式公寓,有早餐,還有泳池和健身房,還在黃金地段。她道,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成了包租婆,關于結婚,我得當面跟你確認一下,必須的嗎?他道,手段而已,就像有人為了拿到綠卡和外國人結婚一樣,你擔心什么?怕拴在我一個人身上,怕為我做飯生孩子嗎?唐糖想了想,摸摸他的腦袋,不怕。

三周后,瑣事處理完畢,出境材料和相關證件也都準備齊全,只差紙質版的核酸陰性證明。啟程前一天的晚上,甘旭然和唐糖到醫院取核酸檢測報告。醫院里靜悄悄的,大部分窗戶黑暗中透著一點微光,仿佛一個個幽深的洞口。自助打印機在門廳右側,有兩個老人坐在旁邊,看起來像是一對夫妻,屁股下墊著報紙。結果已出,只差打印,他們倆拿到報告后,兩個老人走上前,老頭點頭哈腰,小伙子,能幫我查查我們的結果出來了嗎?老人有口音,但能聽懂。甘旭然道,可以,需要您的身份證號。老人立即遞上他和老伴的身份證,據身份證可知兩個老人皆為洛陽人,老頭五五年生人,老婦五六年生人。依次輸入身份證號,查詢后,結果還沒出。老人聽說后,露出失望的神情。唐糖問,您要這個報告做什么用?老婦道,買火車票。唐糖道,那不用紙質版也可以,手機上就能查。說著,她查看他們的手機,雖然是智能機,可操作起來非常慢,估計已用好幾年。她只得作罷。甘旭然問,您什么時候做的核酸?老頭道,上午十點多。唐糖道,現在八點多,估計最早也得十點,明早多半能出,先回去睡覺,明天上午再來吧,不用在這兒等著。老婦道,我們來看病的,看完就回去了,不用住院。老頭道,天也不冷,在哪兒都能對付一宿。甘旭然道,那可不行。唐糖問,您的兒女呢,怎么沒跟著來?老頭道,就一個兒子,有點缺心眼,在老家呢。

甘旭然望著唐糖,她明白他在征求她的意見,便道,咱們想想辦法吧。兩個人一合計,在醫院旁邊的快捷酒店開了一間房,然后將兩個老人帶進房間,讓他們在此睡覺,明天上午再去查看報告。甘旭然叮囑老頭,不會用那個機器您就找護士或者其他年輕人,年輕人肯定都會。老婦問這個房間明天怎么辦,唐糖將房卡遞給她,告知明早離開時將房卡給一樓前臺的服務員,說一聲退房就行,不用給任何費用。老婦從錢包掏出人民幣,要給他房費。甘旭然道,不用了。老頭堅持,塞到他手里,不行,恁倆幫大忙啦,非親非故的,怎么能花恁倆的錢!老婦道,恁倆要不收下,我們就不住了。甘旭然只得收下,出門后兩個人在門口待了幾分鐘,待里面沒動靜后,將那幾張錢順著門縫塞了進去。

來到大街上,甘旭然道,打車回酒店?兩個人的房子已經租了出去,臨走前只能住幾晚酒店。唐糖道,晚點回吧,我們坐公交車隨便轉轉,再看一次北京的夜景。甘旭然道,這個提議好。兩個人走到公交站,恰逢一輛雙層巴士靠站。唐糖看都沒看是幾路車,拉著甘旭然就上,并說,坐二樓前排。車上除了司機,只有兩個乘客,二層空無一人。他們坐在前排,對著擋風玻璃,行道樹的枝葉不時剮蹭車身,夜風溫柔地吹送著植物的氣息。這趟車是環線,繞著三環走,幾乎每經過一棟大廈、一個公園、一個小區,或是一個商場,都能讓唐糖想起某個男人,某個朋友,某個同事,或是某件愉快和不愉快的事,抑或是某件衣服,某一場飯局。她情不自禁地和甘旭然分享著:我在這兒吃過火鍋,我在這兒買過衣服,我在這兒約過會,我有個朋友住這個小區,有一次我在這兒被車撞了,我的手機在這被偷過,我第一個公司就在這棟大廈里,那老總就是個傻<\\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eps>,整天就知道畫餅,唉,當時我真傻……

甘旭然笑道,只要普通人能去的地方估計你都去過吧,你就想想還有哪兒沒你的足跡?她想了想道,石景山區就沒去過,哦,不對,我剛工作時去過首鋼參觀,密云呢,去過黑龍潭,懷柔去過雁棲湖,門頭溝也去過,哎,還真想不出沒去過哪個區。甘旭然道,不僅如此,很多區你還都住過呢,買房之前起碼搬過七八次家吧。唐糖粗略算了算,是啊。甘旭然道,畢竟在這兒生活了將近二十年,比你在老家度過的時間都長。唐糖道,還真是。甘旭然抓住她的手,其實每個漂在北京的人差不多都有類似的經歷吧,留下過很多印跡和回憶,甚至度過整個青春,我在曼谷的某些時刻也會想起北京。唐糖問,是不是有點舍不得???甘旭然道,那倒沒有,我挺喜歡漂泊的感覺,要是有足夠多的錢,我肯定不在一個地方扎根,永遠在中轉,流浪,不必抵達某個地方,我不喜歡塵埃落定。她道,我懂,對感情你不也這樣嗎?

他沒說話,只攥緊了她的手。唐糖換了個話題,剛才就想問你,你為什么要幫助那對老夫婦?你可不是個熱心腸的人。想了想,甘旭然道,你說得對,如果擱以前,頂多幫他查一下,一走了之,那時候對這些事的態度有點類似于那種眼看著蟒蛇吞掉小鹿而不去幫忙的攝影師或路人,冷眼旁觀,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規則,人嘛,各有各的造化,我又不是救世主,干嗎要插手,又能改變什么?可是現在我的立場變了,盡管這個世界可能很爛,垃圾人也很多,但我們可以決定自己當一個什么樣的人,在力所能及的時候,幫助有需要的人,在發生交集的某個時空內,我們可以把它變得溫暖明亮。唐糖注視著他黑夜里的眼神,有流淚的沖動,她順勢歪在他的雙腿上,望著一路燈火漸漸模糊。

次日吃過早餐,退了房,唐糖和甘旭然帶著行李離開酒店。本想乘坐機場快軌,可箱子、背包實在有點多,只得打車。戴著口罩的司機話不多,問清并輸入唐糖的手機后四位后便調高廣播音量。電臺DJ先放了兩首情歌,接著是一首民謠,郝云唱了兩段后,開始Rap:“人人都低著頭/說話也不溫柔/好像這個世界根本不需要和別人交流/個個都有脾氣/車開得像飛機/玩命地摁著喇叭/他說著急去皈依/朝陽的人太忙/海淀學習緊張/快遞小哥行色匆匆/這里的生活一直這樣/大媽們的廣場舞和公園里的小京胡/當你離開才知道/這些聲音一直在心里最深處……”

此刻機場的情景稱得上蕭條,國際航班的辦理處更甚,因此兩個人得以很快辦完乘機手續和行李托運。進入邊檢通道后,一陣莫名的緊張在唐糖體內亂竄,她明顯感覺到心跳加快,深呼吸幾次,試圖平靜下來,可效果不佳,尤其當她看到其他通道有因為材料不齊而被勸退的愁眉苦臉的旅客時,更加忐忑。甘旭然見狀,讓她排在自己前面,囑咐她千萬不要慌張,那是心虛的表現,更容易被懷疑。他又說,咱們材料齊全,而且兩手準備,工作簽不行還有結婚證呢,別擔心。工作人員看過唐糖準備的材料后,先問了兩個問題:即將入職的公司在曼谷的具體地址,在那邊接應她的人和她什么關系。唐糖一一作答。得知唐糖和丈夫同行,工作人員又問,后面那位是您先生?唐糖道,對。甘旭然見工作人員往他這邊看,于是揮揮手。工作人員盯住唐糖幾秒,最終蓋了章。唐糖壓抑著內心的狂喜,在離開邊檢很遠后才興奮地和甘旭然擁抱慶祝。甘旭然道,你看,婚姻這玩意兒并非一無是處,關鍵時刻還有點用。兩人來到登機口,唐糖望著落地窗外的飛機,長舒一口氣。

二十八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初,錢薇來到北京,和趙耀辦理了離婚手續。

錢薇提出離婚之后的三個月內,趙耀一直都沒想通,他明白甚至理解錢薇的心境,她是想和那個男人在一起,重新開啟一段婚戀。和那個男人——其實趙耀隱隱約約地能猜出是誰,盡管他不曾見過,也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但百分之八十就是嬌嬌時不時提起的楊叔叔——結婚,在趙耀看來等于重蹈覆轍,難道換了個男人,婚姻的本質就會改變嗎?他可從沒想過再這么折騰,即使再好看的女人站在他面前,他也沒什么想法,平靜的心拒絕再有浪潮,他只想和已經磨合過的老婆孩子在一起過安穩日子,維持原有的狀態。但錢薇比他年輕,比他有市場,還能找到合適的人,更比他有精力。一想到這是年齡差異造成的心態問題,趙耀便不再苦悶,只要無法在北京買房子不是根源所在,那他就能坦然接受。他習慣將一些狀況的原因歸結到無法改變的客觀事實上,或者他人身上。還有一點,趙耀深知自己是個老派人,被老婆提出離婚讓他覺得丟臉,似乎佐證著他的失敗和無能,只要肯放下自尊承認離婚是件稀松平常的事,那就沒了心結。換個角度看,離婚之后,和現在的狀態其實沒多大變化,反而不用他每年都要抽出時間看望嬌嬌,之前和老婆孩子的相聚多少有責任和義務加持,而離婚后的探望只是出于父女情分。如此被他心問口、口問心,前后分析,左右調理,逐漸柳暗花明,遂告知錢薇,讓她有時間來辦手續。

錢薇和趙耀都沒有北京戶口,但趙耀有居住證,要想在北京辦理,只能走訴訟離婚。又因從年初開始執行“離婚冷靜期”,提交材料后等了一個月才拿到證兒。出了區法院的大門,趙耀吐槽,這可比結婚麻煩多了。錢薇配合地笑道,那下次結婚要謹慎,免得離婚麻煩。趙耀道,可惜嬌嬌沒能來,我還想帶她上環球影城玩呢。錢薇道,她得上學,現在不是上幼兒園,不能因為這事兒耽誤了學習。嬌嬌從下半年開始上了一年級,這次來,錢薇將她交給楊恪照顧。嬌嬌和楊浩然在同一個學校,是成都數一數二的小學,若不是楊恪幫忙,嬌嬌肯定進不去。趙耀明知故問,明天的飛機嗎?錢薇道,對,上午十一點多。趙耀道,一起吃個飯吧,以后再想可就難了。錢薇稍微想想道,好。本以為隨便吃點家常菜得了,沒想到趙耀說要去吃“大漁”鐵板燒自助。那是趙耀和錢薇第一次約會時去的飯館,之后他就再也沒請她去過這么貴的地方吃飯。十多年過去了,想不到這家店還在堅挺地營業,就連裝潢風格都沒怎么變,可已無初見的高級感,似乎淪為了附近白領們的食堂,當時在錢薇眼中算得上奢侈和驚艷的食物如今看來不過爾爾,味道跟記憶中(其實大部分是她想象中)的大相徑庭。趙耀道,我還記得咱倆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這兒吃的,那時真美好啊,你很容易就能滿足。錢薇心里直翻白眼,夾了一塊鵝肝,慢慢品著,然后才道,這味兒真不如從前,食材也不算新鮮。趙耀道,我覺得還行,可能你山珍海味吃太多,嘴變刁啦。錢薇道,也許吧,人的品位肯定會變的,以前喜歡過的很多東西現在我都沒感覺了。

在將嬌嬌托付給楊恪照顧時,錢薇便明確跟他說去北京是為了辦離婚。因此在她回到成都,見到嬌嬌和楊恪時,楊恪問她,辦完了?錢薇如釋重負道,終于搞定。楊恪道,周末去我家吧,帶你和嬌嬌見見我爸媽,還有我姐。錢薇道,這么快?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楊恪道,那有什么可準備的?我爸我媽都挺好的,不是事兒多的人。錢薇道,我還真有點犯怵,最怕見領導。楊恪道,他們退休都多少年了,早沒領導架子了,你放心,他們非常尊重我的想法,不會干涉我的婚姻,就是想認識你和嬌嬌,也不是見這一次就完,以后有家庭聚會或是過年過節,你和嬌嬌都得參加,畢竟早晚都要成為一家人。錢薇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至周六晚上見到楊恪的父母,才發覺之前自己過于擔憂,這老兩口確實如楊恪所言,隨和而不失分寸,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問話點到為止,熱情有度,與其說有素質,有情商,善于處事交際,不如說更懂得維持自己的體面,就像有著偶像包袱的流量明星。

飯局之后的第二天,楊恪告訴錢薇,說他的父母對她和嬌嬌挑不出毛病,以后可以找機會多相處,等到時機成熟就把婚事辦了。果然,后來錢薇又帶著嬌嬌參加了楊恪家的兩次聚會,一次是楊母的生日,一次是楊恪外甥的成人禮,一次是全家到公園欣賞梅花。錢薇意識到楊恪如此講究生活質量和細節,注重享受,原來是受父母影響,家庭熏陶,有錢又有品位的人就是不一樣,即便是生活中隨隨便便的一件小事都能搞得頗具儀式感。為了給楊恪的父母留下好印象,錢薇不時主動和楊母搭話,可她們倆基本上沒什么共同話題,也許有但還未發現,搞得對話有些尷尬,一問一答即結束,再無延伸。偶爾,楊母的話也會多起來,多是圍繞楊恪的童年展開,說出很多細枝末節,比如說楊恪剛上二年級就給班里的女孩遞紙條,說喜歡人家,結果被老師發現,告知了家長。楊母道,后來我去班上看了,那女孩長得挺可愛,現在想起來,和你還有點像呢,看來我兒子的審美標準一直沒變。錢薇配合地笑笑,心想,這叫什么話,我怎么可能像一個二年級的小女孩呢?這是暗示我幼稚,還是蠢?

春節前兩周的一個早晨,錢薇一覺醒來,發現小區被封了。這才想起半夜時分聽到外面有卡車和卸貨的聲響,想來是工人運來了藍色鋼板,緊貼著小區的柵欄墻圍了一圈,除了大門開著并有保安值守外,其余旁門都封得嚴嚴實實。八點多,喇叭響起,叫小區居民下樓做核酸。做完核酸,錢薇想起昨天和楊恪說好后天見面的,于是發微信告知他小區被封,等解封再說?;氐綐巧?,錢薇查看了一下菜蔬、零食和其他日用品,七八天應該夠用,自從成都經常有小區發現陽性病例并被封后,她時不時就會存儲些物資。至中午,楊恪沒給她回復,她想是不是他忙忘了,于是又發了一條,問他在做什么。等到下午四點多,還是沒回復。錢薇給他發去視頻邀請,半天沒人接,自動掛斷,打過去電話,提示已關機。這家伙搞什么,難道手機被偷了,抑或是突發疾病,倒在地板上……錢薇憂心忡忡,急得不行,可又出不了門。想來想去,給韓陽陽發視頻,告知情況,麻煩她或者陳晨去楊恪家看看。韓陽陽安慰道,不會有事的,那么大的人。陳晨在一旁道,放心吧,他那種人可惜命啦,總會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韓陽陽道,我們這就去,一會兒聯系你。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韓陽陽給錢薇發來視頻,跟她說,我剛去過楊恪自己那個家,喊半天門沒人答應,現在又來了他爸媽家,還是沒人開門,應該是都沒在家,我看他肯定沒出意外,更像是全家出門旅游,之前他沒跟你提過嗎?錢薇道,沒有,那好吧,你們回家休息吧,我再聯系他。出門旅游?那電話怎么關機???錢薇想不通,更多的是失落。難以沉下心,每隔一個小時,錢薇便給楊恪發條信息或是視頻邀請,直到凌晨,還是無法聯系上。她將手機放在枕頭旁,昏昏沉沉地睡去。

次日上午十點多,楊恪終于給錢薇發來語音通話的邀請。錢薇抓起手機,剛要劃拉接聽標志,卻猶豫著,憑什么他發來就要接?而自己給他發了那么多,等了那么久,卻得不到半點回復,讓他多等一會兒也是他應得的。鈴聲在催促,在自動掛斷前,她終究接聽,畢竟她很想知道發生了什么,他會不會給自己一個完美的解釋。楊恪一上來就說了非常抱歉,對不起,然后才開始說明情況,原來他此刻已身在溫哥華的家中,他和他的父母、楊浩然以及姐姐一家人都去了那邊。沒能在出發前告知錢薇,是因為這個決定屬于臨時起意,就連機票都是出發前五六個小時才訂的,緊接著忙于收拾行李,安排各項事宜,等到楊恪想起錢薇時已在空中沒有信號,他那時已覺得對不起她,只是沒有想好如何跟她說清楚。

我本來想馬上聯系你的,但我姐說你沒有綠卡,不可能說走就能走,還是等到了這邊再跟你慢慢解釋。楊恪把責任推到了他的姐姐身上,反正他知道錢薇對他姐一直沒好感。

我明白了,錢薇道,你們家的人拿我當外人我根本不在乎,可是你……我就不信你抽不出一丁點時間知會我一聲,非要等到了那邊再告訴我,你就是怕我耽誤你們離開,你以為我會吵著鬧著讓你想辦法,把我和嬌嬌一起帶出去嗎?你不用否認,你肯定這么想過,你放心,我不會的,我有自知之明,我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看來我還得感謝疫情,真是一面照妖鏡,不僅妖魔鬼怪顯形,而且能看清人心,看清人性,看出來你心里根本沒有我。

你不要這么說,我不否認我這么想過,可這也是實情,楊恪道,我心里沒你干嗎跟你聯系,還跟你解釋得這么清楚?你冷靜點,不要感情用事,看以后的形勢,如果短期內情況有變,我就回去,你等著我,如果沒有,那我想辦法把你和嬌嬌弄到這邊。

謝謝你啦,不過大可不必,我和嬌嬌就在這里,不出去,錢薇道,如果你心里真的有我們,你大可以留下來陪著我承受,不用拿你父母說事兒,他們有你姐一家人照顧,多你一個不多,少了你也不怕,歸根結底,還是你想走,在你心里,你自己比我重要得多,以后我們沒必要再聯系,我祝你們在加拿大能擁有幸福的生活??!

說完,錢薇掛斷。隨即收到楊恪的語音,她點開,他說,你在氣頭上,不管你說什么我都理解,這件事我確實做得欠妥,給你造成了傷害,可我真沒想過放棄你,沒想過放棄我們的感情,我還會和你保持聯系,證明我的誠心,還有決心,不管是你來還是我回去,總有相聚的那一天。錢薇哼了一聲,將手機丟在一旁,來到客廳,將正在寫作業的嬌嬌抱在懷里,喃喃道,媽媽的小寶貝、小棉襖。嬌嬌努力抬起手臂箍住錢薇的腰,給予慰藉。

錢薇還是沒能狠下心拉黑楊恪,如果未來有一天,楊恪回來找她,跟她結婚,她會接受嗎?她覺得她會。那時她要好好使用他的身體和資本,卻不投入一分感情。

二十九

孫文虎收到項昕昕的微信,說她來了北京,想跟他見一面。他起初感到一絲意外,仔細想想又覺得合情合理,繼而燃起那股即將熄滅的欲火。自上次一別,兩個人雖然還保持著聯系,但頻率明顯減少,由于看清彼此皆非所愿,從而雙向回避。孫文虎愈發認定項昕昕不太可能來北京找他,走上正途,結束出賣青春的皮肉生涯,她干慣了那一行,要想走出來很難。近期,項昕昕所在的店以及其他夜店基本處于停業狀態,她跟孫文虎訴苦,說她已經半年多沒收入,再如此下去恐怕要睡大街。孫文虎沒再問她要不要來北京,那樣顯得自己目的性太強,有點趁火打劫,關鍵在于他對她已有些灰心,期望和她發生點什么的心思差不多消失殆盡。于是他直接問她需不需要經濟上的幫助,她倒也痛快,開口跟他要了兩萬塊,說是借,并保證會還,甚至寫了欠條附上身份證拍了照片發給他。他沒有保存照片,在轉賬那一刻他就沒打算這筆錢能回來,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自己對她有所虧欠,為她花點錢能讓他安心——以后把她拉黑刪除時更能問心無愧。他做好了和她老死不相往來的心理準備,可她竟然來了北京,主動投懷送抱,他即刻死灰復燃,蓄勢待發,內心暗喜。

下午四點多,孫文虎提前下班,驅車趕往他和項昕昕約好的飯館。公司沒什么重要事情,即使有,作為副總經理的孫文虎也有權往后推一推。其間,收到母親發的一條語音,問他晚上想吃什么。自從中小學生上網課后,孫文虎便把母親從老家接來照看兩個孩子,因他和葛曉菲都要上班。他心不在焉地回復母親,隨便,我不在家吃。母親又問他紅豆和白豆在哪里,說晚上蒸豆飯,總吃精米飯不好。孫文虎沒好氣,我哪兒知道,您問曉菲。母親道,問了,她不理我。孫文虎道,她忙呢,我在開車,您晚點再問。母親沒再發消息,他在想要不要問問葛曉菲,于是發了一條語音給她,媽問你紅豆白豆放哪兒了,你回復她。剛和項昕昕發生關系后,面對葛曉菲,孫文虎有點心虛和愧疚,因此試著比以往對她多些關心和問候,可連他自己都覺得那些噓寒問暖非??桃?,心里裝著對方的老夫老妻才不需要玩這些虛假的東西給別人看。葛曉菲對他的不軌行為似乎沒有任何察覺,又仿佛洞若觀火,偶爾會說一些含沙射影的話——孫文虎覺得也可能是自己心里有鬼才會往其他方面想。沒想到和她耳鬢廝磨了這么多年,竟然還會有猜不透她的時候。然而,當孫文虎發現葛曉菲從網上購得的一幅名為《繁星》的油畫,并從兒子口中問出有關石顏明的只言片語時,內疚之情頃刻間煙消云散。他終于明白為何老婆對他偶爾會表現得異常熱情,甚至稱得上殷勤,而有時又過于冷淡,一天不見得說上一句話,其實這都是她和那個美術老師之間進展如何的一種折射,就像他和項昕昕的關系也會影響到他對待葛曉菲的態度。

項昕昕比他先到,且訂了包房,安靜,適合聊天。落座后,孫文虎仔細打量著項昕昕說,你又漂亮了。漂亮是真,其實他更想說她較之前成熟許多。項昕昕笑道,那些哄人的話留給你的女下屬吧。菜已點好,服務員接連上菜,偌大的圓桌外圈被擺滿。項昕昕道,快吃吧。孫文虎道,兩個人,點這么多干嗎?項昕昕道,我請你的,謝謝你,你待我不薄,可惜我還是辜負你啦。孫文虎聽出話鋒蹊蹺,便問,你哪天來的北京?她道,都快倆月了,之前有點忙,最近才閑下來。兩個月了,才來找他,孫文虎尷尬地笑,忙什么?我結婚了,她朝他伸出左手,只見無名指上套著一枚鉆戒,熠熠生輝。他心里涼了半截,夾著東坡肉的筷子在半空停了幾秒才送入口中,卻嘗不出任何味兒。他勉強說出一句祝福的話,又問她老公是做什么生意的。項昕昕道,一個開發商,以前的客戶,認識兩年多了,早就追求過我,比我爸小不了幾歲。他不無諷刺地說,那應該挺有錢的。她道,你肯定瞧不起我吧?孫文虎連忙否認,不會,不會,人各有志。項昕昕道,沒事兒,我自己也瞧不起,可是我不趁著年輕找個歸宿,將來更沒有機會。孫文虎道,明白。她從包里拿出兩沓嶄新的人民幣,推給他,給,謝謝你的幫助,你是個好人。稍作遲疑,孫文虎抓過錢裝進了公文包,本想馬上撤,但那樣顯得自己心胸過于狹隘,于是佯裝沒有受傷的樣子侃侃而談,吃過飯才離開。

在上趕著追求的那里挨了撅,就會想起平時默默對自己好的。從飯館出來,一上車,孫文虎就查看手機,迫不及待想要聽見葛曉菲的聲音,不管說什么,說什么都行,哪怕只是喘氣聲,也能讓他感到慰藉,撫平他心靈和尊嚴上剛剛遭受的重創??芍八l給葛曉菲的微信還沒被回復,于是發視頻邀請,半天無人接聽,只得打電話,才得知已關機。怎么關機了呢?難道出了什么事?孫文虎此時并沒有過于擔心,想到的只是她的手機沒電了,可他不想等她的手機充上電再通話,便直接前往葛曉菲的公司。和前臺說明后,前臺打葛曉菲的內線,得到的回復是她已提前下班,大概三點多走的,至于去了哪里沒人知曉。提前下班?能有什么事兒?孫文虎給孩子們打電話,旁敲側擊,得知葛曉菲并沒有回家。她能去哪里呢?就算路上去買東西,這時候也該到家了。孫文虎突然想到手機上的“查找”軟件,他和葛曉菲都安裝了,于是打開,跟蹤她的定位,發現她關機前的位置在密云水庫。

由于疫情防控措施和雙減政策的雙重影響,培訓機構無限期停辦,石顏明沒了工作和收入??伤€是沒有離開北京,只是距離葛曉菲遠了很多,他去了宋莊,那里有個學長開了工作室,愿意收留他。葛曉菲只去過一次,請他吃了一頓麻辣香鍋,吃完飯又淡淡地聊了幾句便回來了。自從孩子在家里上網課,婆婆來了家里后,她的私人時間明顯減少,除非加班,否則不敢太晚回家。她曾以為石顏明不會離開北京,只要她想了就可以去看他,就像香山、長城、頤和園等北京的風景區,永遠在那里等著游人光顧似的。她并不需要每天都要見到他,但只要一想到他和自己還在同個城市,心里就覺得踏實,那證明還有機會——至于什么機會她也說不清,她不是沒想過和他有所發展,可她又清楚那根本不可能。直到今天中午收到石顏明的微信,說他已離開北京南下深圳碰碰運氣時,她才意識到她已徹底失去了他——說得好像她曾擁有過他似的。

站在她和石顏明曾經站過的水庫大壩上,葛曉菲想起了《邊城》的結尾: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在她得知他的祖籍時曾在網上重新看了一遍這個小說,比上學時看得要認真得多。她有些后悔了,那次從水庫回去后他邀請她上去坐坐時,如果她沒有拒絕他,那現在她和他的關系會不會不一樣呢?就算結果一樣,可他們至少曾經擁有過彼此,不會留下遺憾,是嗎?望著和那一天幾乎一模一樣的藍天、碧水和青山,她欲哭無淚。在關掉手機、驅車離開公司時,她并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地在何方,她只是一分鐘都不能在公司待下去了,她想要逃離人群,不和任何人聯系,她想成為一棵沒有感情的樹,想要消失,想要不存在。駛出城區的某個瞬間,她曾想過就這樣拋下現在擁有的一切,開到深圳去找他,像情歌里唱的那樣為自己,為愛,奮不顧身一次,不在乎孫文虎如何譴責她,謾罵她,不理解她,不在乎孩子們如何恨她,想她,不在乎父母親戚的看法。如果她和石顏明在一起,一定很快樂吧,當然,日子長了,偶爾也會吵架,可是她不能為他生孩子了,除非再來一次試管受孕,她覺得他應該不像孫文虎那樣在乎傳宗接代,會將她的健康放在首位?;孟胫械拿篮米屗旖歉〕鲂σ?,笑著,笑著,眼淚隨之滾落。明知道順著大廣高速一直向南就是去深圳的方向,可她還是在密云出口拐了下去。

一切只能是想想而已。

天漸漸黑下來,葛曉菲像是沒有意識到,仍舊雕塑一樣坐在大壩上,盯著遠方。兩束雪亮的車燈豁開夜色,將她的身影投在水面上。車沒完全熄火,燈光暗了些。不用看,葛曉菲也知道是孫文虎正在朝她走過來,就算她聽不出孫文虎的腳步聲,聞不到他的氣息,可她熟悉那輛車的發動機聲。她沒有回頭,甚至紋絲未動。他走過來,從后面抱住她。斜月如鉤,遙望漫天星光,孫文虎想起了家中那幅名為《繁星》的畫作,即使他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可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亦能體會葛曉菲此時此刻的心情。緊緊地抱了一會兒,他對她說,我們回去吧,媽和孩子們還在家等著。葛曉菲的眼睛動了一下道,好,咱們走。

三十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陽光穿透窗簾灑進臥室。魏麗婷扭頭看看枕邊的魯大勇,依然睡得雷打不動。她起身,披上睡衣,掀開窗簾來到陽臺。窗外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沒有,這時她才意識到哪里不對勁。她趕緊在床頭柜上找到手機,打開視頻軟件。果然,第一個視頻刷到的就是“即日起北京市內乘坐公共交通不再查驗四十八小時核酸,取消常態化核酸”等通告。她想馬上叫醒魯大勇,大聲告訴他這個好消息,可見他睡得如此踏實,卻又不忍心。這半年來,他們很少睡個囫圇覺,睡前想到各種開銷,想到無法工作賺錢,便覺壓力山大,到后半夜好容易睡著了,不到七點鐘又被大喇叭吵醒,直搞得他們神經衰弱。出門,站在婆婆的門前幾秒鐘,又輕輕推開兒子的房門,見他睡得香甜,魏麗婷輕手輕腳下了樓。

她所在的鋼材銷售公司因為工地不時停工、交通運輸不暢等問題已經無法正常營業,因此她辭了職,干脆在家監督魯默霖上網課、寫作業。魯大勇做了兩年多的快遞員,一個多月前不干了,他們打算承包本片區的快遞業務。之前的工程款在和老賴們對簿公堂后終于拿回了大部分,算是有了啟動資金。她相信今天的放開舉措只是一個信號,以后會慢慢恢復正常,到那時他們倆定要大干一番。

不到兩周的時間,開始聽說有人“陽”了,有身邊的人,也有認識的人,比如葛曉菲和孫文虎一家。對病毒,魏麗婷還是有點害怕的,倒不是擔心自己挺不過去,是怕兒子和婆婆招架不住。她和魯大勇沒有刻意不出門,出門時都會戴著N95口罩,可病毒還是悄無聲息地進入了他們倆的體內。兩個人幾乎同時發燒,魯大勇比魏麗婷燒得厲害,在十二月末的某天下午開始,于是馬上吃藥,不斷喝熱水。至次日午后,魏麗婷的體溫趨于正常和穩定,可身體依然虛弱,渾身酸痛,下床走路猶如踩在棉花上。魯大勇還有些低燒,連帶著扁桃體發炎,腮幫子腫脹,牙也跟著疼。

偏偏這時候,兒子和婆婆開始發燒。魯默霖燒得不算厲害,吃過布洛芬后,一直沒超過38℃。馬鳳蘭的體溫較高,一度達到39.6℃,臉色潮紅,氣喘,呼吸發緊。她躺在床上對魏麗婷說,我感覺頭暈眼花,胸口堵得慌。魏麗婷心想,怕不是血壓升高了吧。她找到血壓計測量,結果嚇她一跳——高壓213。如此之高,很容易導致腦出血。她問婆婆今天是否吃過降壓藥,婆婆說早晨吃過了,她在手機上搜索如何快速降壓,發現婆婆常吃的兩種皆為緩釋片,藥效達到峰值需要六個小時,而且婆婆長期服用,說不定早已耐藥。魏麗婷不露聲色地安慰馬鳳蘭,您好好躺著,不要動,盡量睡覺,有助于血壓下降。出了婆婆的房間,她找到躺在樓下沙發上的魯大勇說,我得出去給媽買降壓藥,她平時吃的不管用,要是能送醫院最好了。魯大勇說,這時候就別想去醫院了。

拖著病體開上車,跑了三家藥店,魏麗婷終于買到快速降壓藥,并順便購了治療冠心病和心絞痛的藥物?;氐郊?,聽從賣藥人員的建議,將藥片碾碎,塞入婆婆的舌根處,據說這樣比口服起來吸收得更快。打了一盆溫水,弄濕毛巾,先給婆婆擦一遍身體,接著換水,又給兒子擦一遍,兒子的體溫已趨于正常,拿起手機打起了“王者”。這讓她稍微放松,能夠專心監測婆婆的狀況。每隔半個小時,她就給婆婆物理降溫,隔一個多小時,量一量血壓。體溫下降較為顯著,血壓下降得較慢,至凌晨一點多,還沒降到200以下,仍然存在危險。魏麗婷不敢松懈,仍在手機上查找快速降壓的竅門,并在App上查看哪家醫院能夠接診。

馬鳳蘭說,婷啊,別忙了,休息會兒,你還沒好利落,我看網上說這病最怕累著。

沒事兒,我年輕,體力好著呢。魏麗婷剛才沖了一杯咖啡喝,可還是忍不住打呵欠。

正因為年輕才更要注意,可別落下后遺癥,馬鳳蘭道,聽話,回屋躺著,我現在感覺好多了,不用人看著。魏麗婷沒有回房間,而是躺到雙人床的另一邊,閉著眼,告訴自己不要睡著。馬鳳蘭喃喃道,孩子,你可能感覺出來了,我一開始不怎么喜歡你,也不知為啥,可能就是沒眼緣吧。魏麗婷道,我知道,沒關系,反正起初我看你也不順眼。馬鳳蘭笑道,那挺好,扯平了。頓了頓,她接著道,可是一天天相處下來,我發現你心眼挺好的,還有主心骨,大勇有你是他的福氣。魏麗婷道,這么說,你現在開始喜歡我了?馬鳳蘭道,自從哈爾濱回來之后,我就認定你這人值得托付,以前我要是得罪過你,你可別記仇。魏麗婷道,您看我像那種小肚雞腸的人嗎?別瞎想了,快歇著吧,等病好了,您想說多少都行。馬鳳蘭道,謝謝你。魏麗婷道,一家人,用不著。她默默祈禱,但愿老太太能熬過這一關。也許她的祈禱真的管用了,最大可能還是降壓藥的功勞,至上午七點多,馬鳳蘭的血壓終于降到150,體溫基本恢復正常,算是脫離了危險。

一家人徹底“陽康”,連偶爾的咳嗽癥狀都消失時,已近年關。魏麗婷帶著兒子、老公還有婆婆回了娘家過年。農村的舊歷年畢竟最像年底,雖然已和她小時候大為不同。街上的人漸漸多起來,縣城的商超里都是購買年貨的人,家家戶戶掛起了彩燈,偶爾會有“二踢腳”的脆響炸于高空,一股青煙隨之飄散。魏麗婷抬頭盯著那陣煙,過年的氣氛讓她心生恍惚,猶如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如今終于醒來,眼前的一切和三年前差不多,仿佛什么都不曾發生。

責任編輯 石一楓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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