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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宇宙意識”看中國新詩現代化道路

2023-11-17 11:06郭鳳玲?周毅
文史雜志 2023年6期
關鍵詞:梁宗岱

郭鳳玲?周毅

摘 要:“宇宙意識”是梁宗岱詩學的重要觀點。他認為,具有“宇宙意識”、追求“純詩”是中國新詩實現現代化的必要條件。詩集《詩四十首》是杜運燮早期詩歌的合集,體現了杜運燮第一階段的創作特征和詩學思想,也充分地實踐了梁宗岱詩學“宇宙意識”的觀點:一是體現了詩人的“宇宙意識”;二是建構了具有現代特征的象征系統;三是積極探索了“純詩”入世的可行路徑,讓詩歌從生活、社會、歷史中汲取營養的同時又避免了成為代言工具的結果。梁宗岱、杜運燮分別從理論和實踐上驗證了中國新詩現代化可行的道路,對中國新詩的良性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關鍵詞:杜運燮;《詩四十首》;宇宙意識;梁宗岱;新詩現代化

“宇宙意識”是梁宗岱詩學的重要觀點。他從對象征主義的理解中總結出了“宇宙意識”,并在此基礎上提出“純詩”的觀念。但在20世紀30年代,梁宗岱的“純詩”觀念并未受到很多詩人的重視。張棗認為,卞之琳是30年代最好地實踐了梁宗岱詩學思想的詩人;梁宗岱的詩學思想“深深地銘刻在20世紀30年代最有才華的詩人之一——卞之琳的寫作之中,帶給他新鮮的實驗的活力”[1]。而梁宗岱詩學“再次被發現是在1981年,——1949年之后,它已經被遺忘了三十余年。發現者柏樺……當時正在廣州外國語學院英文系學習,而梁宗岱是法文系的一名退休教授”[2]。但是筆者認為,在20世紀40年代,也有一位重要詩人——杜運燮,真正實踐了梁宗岱詩學,尤其是梁宗岱關于“宇宙意識”的詩學建樹。

杜運燮的詩歌創作從時間上大概可以分為兩個階段:一是20世紀40年代,二是20世紀80年代及以后。盡管這兩個階段中間隔著一段大約30年的空白期,杜運燮詩歌創作中的某種精神一直都是延續的,那就是對“宇宙意識”的實踐,并建構了具有辨識度的現代詩歌象征系統。

一、什么是詩歌的“宇宙意識”?

“宇宙意識”“與宇宙相連,純粹而獨立,存在于宇宙自身以及大千世界的一切外觀形態之中,同時也以一種內在的方式占據著人類的內心”[3]?!坝钪嬉庾R”是“梁宗岱詩學的制高點”[4]。其精妙之處不在于字句的推敲,而在于詩人能夠把宇宙間的事物與自己的內心聯通,用詩人的方式感知包羅萬象的宇宙:“宇宙底大靈常常像兩小無猜的游侶般顯現給他們”,其詩中“常常展示出一個曠邈、深宏,而又單純、親切的華嚴宇宙?!盵5]

從梁宗岱對“宇宙意識”的闡釋中,我們可以看出他對“純詩”的追求:“所謂純詩,便是摒除一切客觀的寫景,敘事,說理以至感傷的情調,而純粹憑借那構成它底形體的原素——音樂和色彩——產生一種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喚起我們感官與想象底感應?!盵6]他主張,詩歌應該回歸到詩歌本身,而不是作為代言的工具。他強調詩歌應當以音樂和色彩喚起我們感官與想象的感應,非常注重詩歌的形式,但是這并不意味著詩歌應當完全脫離現實,而是要求詩人把“情緒和觀念”“化煉到與音韻色彩不能分辨的程度”[7]。

二、《詩四十首》的宇宙意識與象征系統

從《詩四十首》中,我們可以看出杜運燮真正實踐了梁宗岱關于“宇宙意識”的詩論。在杜運燮的詩歌中,宇宙意象出現的頻率非常高。以《詩四十首》為例,就大量運用了與時間、空間有關的意象,比如寫于印度的《草鞋兵》:

任憑拉伕、綁票、示眾,神批的天災……

也只好接待冬天般接受。

……

忍耐“長期抗戰”像過個特久的雨季。

但你們還不會驕傲:一只巨物蘇醒,

一串鎖鏈粉碎,詩人能歌唱黎明,

就靠灰色的你們,田里來的“草鞋兵”。[8]

在這短短的幾句詩里,詩人把戰亂人禍比作嚴寒的冬季,把“長期抗戰”比作漫長的雨季,把勝利比作黎明,并以鎖鏈暗示中華民族所受到的壓迫,以一只正在醒來的巨物暗示中華民族的覺醒。一連串的比喻和暗示將草鞋兵放置在了空曠的天地之間,將這些士兵承受的苦難轉化為具體的季節和天氣,從而能夠使不曾親歷戰爭的讀者也能通過人類共有的經驗來體會戰爭期間戰士在戰場上煎熬、迷茫,既有希望也很絕望的復雜體驗。草鞋兵在反侵略戰場上不僅是一群戰士,也是一個符號,他們所經受的苦難,所展現出的頑強精神在異國的土地上化為符號,指向一個民族或是一種傳統。同時,詩人也看到作為人本身的“草鞋兵”們,對于戰爭的本質、目的和意義的認知尚淺,他們也不甚懂得“詩人”希望歌唱的“黎明”。這在杜運燮的詩歌中是很典型的寫法。他常常通過比喻、暗示或擬人手法來完成構圖和渲染氣氛,把抽象的情緒、思想、經驗轉化為具象的意象,達到象征的效果。

天空中的太陽、星子、月亮、云朵,曠野上的風、雨、樹木、花草,一年中的春夏秋冬四季,一日之中的黃昏、早晨、黎明都是杜運燮入詩的元素。對于時間和空間的高度敏感使得詩人在創作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象征系統。

一方面,在《詩四十首》中,這些元素作為喻體出現。比如在《季節的愁容》一詩中,詩人連用幾個比喻將內心的復雜情緒具象化為現實世界里的存在:

擁擠雜沓的雨滴流遍了表面,

并如冬天的風也想用針,帶著線

刺我的骨髓;樹的頭低垂,

眼一閉一閉的,擠幾滴眼淚;

我的心如水塘里有不盡的水紋

卻不能照見什么:一片戰場的泥濘。[9]

在這首詩中,比喻關系隨處可見。首先,詩人把冬天的風比作刺骨的針線,把內心比作不平靜的水塘,表現出由外而內的不安、糾結和痛苦;其次,詩人將雨滴比作眼淚,對樹做了擬人化的處理,樹即是人,人即是樹,在異國他鄉的雨季,戰爭帶來的壓抑、孤獨、恐懼等等心理都更加地深刻。在這里,人內心的感受完全與外界的變化融合在一起,人與自然界風雨草木之間的界限仿佛消失了,正如梁宗岱所說的宇宙的大靈與詩人“喁喁私語”。

另一方面,這些元素作為本體出現,表現在杜運燮的大量詠物詩中。在杜運燮的詩歌創作中,詠物詩占了很大比重,被認為是杜運燮成名作的《滇緬公路》就是一首典型的詠物詩。詠物詩也很好地體現了杜運燮對宇宙意識的實踐。比如這首《樹》:

雨季像一個需要的戰爭,

樹得到啟示:

豎起枝條,

擦亮了葉片,

向著云后的太陽。

大地的篇幅,

充滿了戰爭的消息,

是草木都綠了,

樹有它的尊嚴:

它捧出更大更肥的綠芽。

雨霧浸濕了所有

不躲避在房屋里面的,

展望四周的原野,

自己并不孤獨:

樹以英雄的姿態昂頭高歌。[10]

詩人把雨季想象成一場戰爭,樹則是反侵略戰場上的戰士。它豎起的枝條,擦亮的葉片是它的武器。當草木以綠色做出備戰的姿態時,樹則捧出更大更肥的綠芽來彰顯它的尊嚴。它就像一個英勇的士兵在戰場上毫不退縮。在這首詩中,同樣也有樹即是人,人即是樹的渾融一體的感覺。像這樣的詠物詩在《詩四十首》中還有《山》《?!贰鹅F》《月》《井》等。詩人往往選擇自然界中的事物作為對象,但不是對對象的簡單描寫,而是將對象作為一種象征。

無論是作為喻體還是作為本體,宇宙元素的出現之頻繁與和諧都是杜運燮詩歌的一大特點。這些元素被詩人反復地感知,由此組成詩人獨特的象征系統——人類某一刻的體驗與宇宙中的某一事物在詩人的思緒中取得聯系,詩人便將二者融合在一起,通過對物的描寫來表達人的經驗,也通過人的經驗來表現物的生命力。這正體現了梁宗岱所說的象征的兩個特性:融洽或無間,含蓄或無限。[11]

對于一個詩人來說,語言是他認知世界的渠道,也是他表達自我的工具。杜運燮在詩歌寫作中充分體現了梁宗岱所提出的“宇宙意識”。他巧妙地將世間萬物與人類自身的經驗聯結到一起,對自然萬物的細心觀察和對人生經歷的獨特感知使得他在創作中顯得得心應手,創造出“悠然見南山”的和諧、自然之感。在此基礎上,他建立起了自己的象征系統,宇宙萬物皆可入詩,天空、曠野、海洋皆能為他提供詩情。

因此,盡管中間有一段將近30年的空白,杜運燮在20世紀70年代末重新執筆的時候,依然能夠延續40年代的風格。當他在1979年的秋天寫下“連鴿哨也發出成熟的音調”[12]時,與30年多年前的“夜深了,心沉得深/深處究竟比較冷/壓力大,心覺得疼/想變作雄雞大叫幾聲”[13]形成一種巧妙的呼應。詩人對于宇宙萬物的感知能力并沒有隨著世事變化被消磨殆盡,反而是顯得更加成熟自然,在廣闊的天地間,詩人找到了詩的來處與去處。

三、“純詩”入世與中國新詩現代化

如何找到純詩和社會現實之間的平衡,這無疑是中國新詩自誕生以來就面臨的一大問題。詩歌究竟應該以社會現實為題材,忠實記錄歷史,還是應該置社會現實于不顧,關在“審美的象牙塔”里顧影自憐呢?在新詩誕生的最初20年間,既有詩人取其中一端:要么完全拋棄社會責任,追求所謂純粹的詩歌藝術,要么把詩歌簡單地當做一般工具而放棄其審美特性。也有詩人試圖在二者之間找到平衡點:既保留詩歌的審美特性,又能夠在詩歌中描繪時代、反映現實。

在譯介和提倡象征主義的過程中,梁宗岱看到了中國新詩發展所面臨的困境。他試圖提出使中國新詩真正成為詩歌,與世界文學接軌的意見:“我以為中國今日的詩人,如要有重大的貢獻,一方面要注重藝術底修養,一方面還要熱熱烈烈地生活,到民間去,到自然去,到愛人底懷里去,到你自己底靈魂里去……總要熱熱烈烈地活著”[14]。如果說純詩和社會現實之間存在一座橋梁的話,就是人本身。梁宗岱所說既要注重藝術修養又要熱熱烈烈地活著,就是要詩人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在現實世界尋找詩歌的真正價值。

杜運燮自述受到英國“粉紅色的三十年代”那一批英國青年詩人的影響很深,尤其受到奧登的影響最深。他認為奧登的詩使他看到,“反映重大現實的詩”可以“把個人抒情與描繪現實結合起來,或者也可通過抒寫個人心情來表達對重大問題的看法?!盵15]杜運燮能夠把個人抒情與描繪重大現實這一對既有對立又有統一的元素兼收并蓄。

杜運燮常常從個人的感覺和情緒出發,充分表現出作為個體的人的感受,同時又從中洞見關于人類、歷史、文明的真相,從而不局限于對個人感情的抒發,而是上升到更大更深的哲理性思考。比如1945年詩人從印度回國途經緬甸胡康河谷時所寫的《林中鬼夜哭》:

死是我一生最有意義的時候,

也是最快樂的:

終于有了自由。

罪惡要永在,但究竟有機會

大聲地向你們說我們是朋友。

……

死就是我最后的需要,再沒有愿望,

雖然也還想看看

人類是不是從此聰明。

但是,啊,吹起冷風,讓枝葉顫栗咽泣,

我還是不能一個人在夜里徘徊呻吟。[16]

這首詩以一個日本兵鬼魂的口吻,控訴了戰爭之殘酷無情。它以對死亡所帶來的自由和寂靜的追求,反襯出生時的艱辛和痛苦。戰爭帶給人類的是苦難和仇恨,而只有死亡能夠超越戰爭。但盡管付出如此沉重的代價,人類也并不一定“從此聰明”,這無疑是詩人對戰爭和歷史的深刻反思。這首詩表現了作為侵略者一方的某個個體的情感:對自己行為的懺悔,對家鄉的思念,對孤獨的恐懼。與穆旦《森林之魅》中的“人”相比,《林中鬼夜哭》中日本兵鬼魂顯然具有更強的個體性;而與陳輝《一個日本兵》相比,杜詩也更具有超越性,那就是除了對于人類命運本身的悲憫情懷和反戰意識之外,它還有對于歷史的深刻思考:人類會不會從戰爭中吸取教訓,歷史會不會重蹈覆轍?

在那樣一個嚴峻的時代,杜運燮無論在生活上還是創作上都表現出積極入世的傾向。他的詩歌中不乏對社會現實、人類命運、戰爭和歷史的思考,而他對純詩藝術的追求則讓自己的詩歌避免了墮入口號化、工具化的陷阱。

在20世紀40年代的詩歌創作中,杜運燮逐漸掌握了同時抒發個人情感和表現重大社會現實的技巧,這也使得他的詩歌內涵豐富,詩風鮮明。在部分詩歌中,杜運燮選擇現代元素入詩,表現出明確的現代化傾向。比如在《月》一詩中,作者把科學家、電燈、好萊塢、柏油馬路、橡皮糖等現代元素寫入詩中,以一種現代人的方式去看待似乎從未發生過什么變化的月亮,用戲謔的口吻諷刺了人們對月亮的“情感泛濫”,表現出自波德萊爾以來的“惡之花”和“腐尸”式的審美傾向。

結語

盡管杜運燮本人并沒有直接受到梁宗岱詩學的深刻影響,但在杜運燮的詩歌創作中卻切切實實地實踐了梁宗岱詩學的重要觀念。這一方面能夠說明梁宗岱詩學觀念對于中國新詩發展前途具有很強的前瞻性;另一方面,受法國象征主義詩學影響的梁宗岱詩學理論與受英國現代主義寫作影響的杜運燮詩歌創作能夠在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實現合流,從中可以看出中國新詩在現代性的追尋之路上取得了重要的進步。

注釋:

[1][2][3][4]張棗著,亞思明譯《現代性的追尋》,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156頁,第157頁,第139頁,第139頁。

[5][6][7][11][14]梁宗岱:《詩與真·詩與真二集》,外國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21頁,第95頁,第95頁,第66頁,第30頁。

[8][9][10][13][16]杜運燮:《詩四十首》,文化生活出版社1946年版,第2頁,第55頁,第6—7頁,第106頁,第21—23頁。

[12]杜運燮:《晚稻集》,作家出版社1988年版,第1頁。

[15]杜運燮:《我和英國詩》,《外國文學》1987年第5期。

(基金項目:本文為川大學派培育本科教改項目“創意寫作理論與實踐”研究成果)

作者 郭鳳玲: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

周 毅:文學博士,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生導師、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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