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一跳（一）

許諾晨

跳水初學者（上）

泳池里的水是藍茵茵的，淺水區能看清泳池底部一格一格的彩色小方磚。夏日正午的陽光慵懶地穿透玻璃，在水面上留下晃動的金色光影。

趙淼和教練陳泓大眼瞪小眼地站了半天，瞪得眼睛都酸了。一個倔強的小姑娘和一個倔強的大姑娘，簡直像是進了斗柵的蛐蛐兒。

林欣雙手死死地趴在泳池邊緣，木頭人似的泡在水里，全身僵硬，卻小聲地勸趙淼：“下來試試唄，好像也沒那么可怕?！?/p>

趙淼看了林欣一眼，認定林欣的臉是嚇白的，心里更是抗拒。她低頭盯住自己的腳丫，用力曲了曲腳指頭。

陳泓抬起手腕，看了眼電子手表，有點兒不耐煩了：“你到底下不下水？”

趙淼比陳泓矮了半個頭，卻極力站得昂首挺胸。她根本沒做好第一次訓練就下水的心理準備，更是萬萬沒想到，省隊安排的教練這樣年輕，看起來就是個大姐姐，自然少了些敬畏。

小家伙一向固執，陳泓越兇，她就越犟，擺出針尖對麥芒的姿態，理直氣壯地找了個理由：“我怕水！”

陳泓被她氣笑了，一手叉腰，一手輕輕點住她胸口的標識，一字一頓地問：“你穿著跳水隊的訓練服，跟我說你怕水？”

趙淼還想再說什么，卻猝不及防被陳泓一推——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水面上平靜的光斑被打碎，映出無數個趙淼哭喪著的臉。

東海省本期跳水女隊的最后一名隊員，終于被迫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下水。

省跳水隊新招的一批小隊員里，十歲的趙淼是最不起眼的一個。唯一能讓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她的眼睛——眼神明亮，似乎帶著小動物對世界的好奇。

這只“小動物”眼下在泳池里撲騰著喝飽了水。

林欣伸手想拉她一把，卻被陳泓喝退：“讓她自己上來！這水深才一米五，就能嚇成這樣？”

跳水館里熱鬧得很，四四方方的巨大泳池邊，每間隔一兩米就設有不同高度的跳板和跳臺，訓練的學員年紀不一，“撲通撲通”入水的聲音此起彼伏。

趙淼手腳并用地在水里掙扎，想大口呼吸卻頻頻嗆水，心里又慌又氣。真進了泳池，才終于體會到水的力量。

她不斷警告自己，別慌，別慌，媽媽說過，一旦慌了，原本能辦到的事都變難了。

趙淼和林欣分配到的教練，是省隊教練團里最年輕的陳泓。她剛從國家隊回到地方，從專業運動員轉做教練。

好在水的確不深，趙淼身體素質也好，總算是穩住身形，用和林欣一模一樣的姿勢，趴上了泳池邊緣。

林欣趕緊幫她拍背。趙淼大口大口地喘氣，不滿地看著陳泓。

陳泓一邊在訓練計劃上匆匆寫著什么，一邊說：“這批小隊員都有游泳基礎，只有你們倆是從體操隊轉過來的，居然還不會游泳！我只能給你們三天時間，先學會游泳，才能繼續其他的訓練?！?/p>

林欣擠出討好的微笑，嘗試說服陳泓，并且找到了有力的物證：“陳教啊，您看咱們跳水館外面貼的廣告——暑期游泳培訓班，那都是24節課起學，怎么也得半個月才能學會呢?！?/p>

陳泓扶了扶眼鏡，手里的筆停下來，居高臨下地看了眼泳池里這兩個可憐巴巴的小姑娘：“你們是專業運動員，跟人家業余的小孩比？能不能有點出息？當年我學游泳，就只用了一天！”

趙淼默默踢水的腿有片刻停滯。聽說陳泓是很有天賦的運動員，十八九歲正是好年紀，卻不知道為什么從國家隊退役了。

第一次訓練，陳泓就拿出了近乎嚴苛的訓練計劃。

趙淼和林欣剛適應了水里的浮力，陳泓就蹲下來，捏住碼表：“咱們先練練憋氣。記住，深吸一口氣，入水后閉氣，實在憋不住了，就慢慢吐一點?！?/p>

趙淼心里有火，昂著腦袋問：“要憋多久？”

陳泓說道：“世界靜水閉氣紀錄是24分33秒，咱們不和人家比。一般來說呢，經過專業訓練的游泳運動員，都能達到兩分鐘以上。我第一次下水，比你們還小些，憋了42秒?！?/p>

林欣吐了吐舌頭。兩個人在縣少體校都是尖子生，訓練雖苦，也還算游刃有余，進了省隊才知道，這里的訓練強度比從前高了不止一點。

陳泓掐下秒表，趙淼和林欣同時吸氣入水。

水下的世界格外安靜，心跳的怦怦聲都顯得格外清晰。趙淼盡量放松身體，感受著肺里的空氣一點點流失。

陳泓的聲音隔著水傳來：“25秒，做得很好，放松?！?/p>

趙淼的身體漸漸緊張起來，林欣的手伸過來拉住了她的手。

兩個人的手會說話，這是屬于她們自己的語言。手指纏繞是在抱怨：“我的天，水里好難受！”輕輕一捏是在安慰：“差不多就行了，可別硬撐?！睙o奈地晃一晃是在說：“陳教練看起來好嚴格?！?/p>

趙淼漸漸覺得臉開始發燙，大腦因為缺氧而思緒紛亂。她試著想一些其他的事，來轉移注意力。

她想起了媽媽藥盒里五顏六色的藥丸，想起了體操隊食堂的白灼基圍蝦，想起了數學考試最后一道附加題……這道題可真難。

“35秒，繼續堅持！”陳泓繼續讀秒表。

越往后越難，每過一秒都是煎熬。

林欣先憋不住了，往上一躥，“嘩啦”一聲出了水，喘氣的聲音像風箱壞了的手風琴，可她拉著趙淼的手卻沒松開。她明白趙淼有多要強。

趙淼在腦袋里解數學題，用身體解運動題，忙得很。

趙淼又堅持了一會兒，實在撐不住，腿一蹬出了水，把下巴擱在泳池邊沿上，呼哧呼哧地喘。

陳泓眼里閃過一絲欣賞，話說出來卻還是涼涼的：“不錯啊，還挺能憋。林欣37秒，趙淼44秒。休息一分鐘，我們繼續?！?/p>

林欣和趙淼苦著臉對視一眼。本來以為年輕的陳教練會比老教練好說話，沒想到是個喜歡搞魔鬼訓練的“拼命三娘”。

閉氣，吐氣，水中站立，劃水，踏水，分解動作，連續動作——陳泓的小本子上似乎有做不完的下一項。

漫長的一個下午過后，第一次訓練結束，趙淼只覺得全身酸痛，像打了一整天硬仗，剛剛爬出戰壕的戰士。

這下馬威可真是給到了位。趙淼終于意識到，和以前在縣里每天固定四小時的訓練相比，省隊的集訓是真的要讓她們掉層皮。

晚飯時間，食堂巨大的電視屏幕里，循環播放著經典跳水比賽的視頻。

林欣練得胳膊都伸不直，拿筷子的手直哆嗦。她一邊努力夾菜，一邊向身邊的小伙伴們打聽：“你們練得怎么樣，強度大嗎？”

同期的女隊從全省各地選上來十幾個小隊員，分給三個教練在帶。娃娃臉的女孩叫汪朵，今年十一歲：“盧教練人真好，下午只訓了不到兩個小時，就放我們休息了。我們組人最多，除了江芹是本地的，其他人剛到湖城，生活用品都沒配全呢，總得往超市跑幾趟?！?/p>

正聊著天，電視里傳來嘹亮的國歌聲。趙淼抬頭看電視，是上一屆奧運會女子單人十米跳臺的頒獎回放，奪冠的正是新一代跳水皇后郭蘭。算起來，郭蘭和陳教應該差不多年紀。

趙淼問林欣：“你說，咱們也能有這樣的機會嗎？”

林欣縮了縮脖子：“誰不想拿塊金牌為國爭光啊，但中國國家跳水隊，那可是世界聞名的夢之隊！我爸說，咱們省隊好幾年沒出過國家隊隊員啦，眼下也只有排名前幾的種子選手能去爭一爭名額?！?/p>

“想想總是好的，萬一哪天夢想成真了呢？”唐楷端著餐盤在趙淼身邊大咧咧地坐下，給兩個女孩一人帶了只湯匙，“看你倆手抖的，勺子好用點，別浪費糧食?！?/p>

趙淼笑了笑：“還真是到哪兒都有你?！?/p>

唐楷是從?？h少體校來省跳水隊的人里唯一的男孩，跟趙淼和林欣是多年的同學兼好友。

林欣笑出了聲：“說到夢想，唐楷同學，你的夢想不是已經實現了嗎？”

唐楷撓撓頭：“啥？”

趙淼從唐楷餐盤里搶走了雞腿：“你不是為了可以少上幾節數學課才拼命練體育的嗎？現在你的理想已經正兒八經地實現了?！?/p>

旁邊的女孩子們都笑嘻嘻地看過來。唐楷急了，小聲地抗議：“都是老鄉，多少給我留點面子！”

趙淼對食堂的飯菜很是滿意。

食堂里除了正宗粵菜，做的都是八大菜系里叫得出名字的花樣，水煮魚、水晶蝦餃、臭鱖魚、龍井蝦仁……葷素搭配，營養全面，比在縣體校時伙食好得多。即便是看上去同樣的菜品，這里的食材、調料都經過專業篩選。尤其是肉類，每周都會抽樣送去質檢局查驗，確保運動員的飲食健康安全。

只可惜離?？h遠了，不然趙淼真想給爸爸媽媽打包一份帶回去。

小時候，爸爸買回來一盒曲奇餅干，她舍不得吃，只一小口一小口地舔，感受曲奇在舌尖上融化成小小的顆粒，滿嘴奶香味兒?？煽傆谐酝甑臅r候，最后那幾塊，趙淼用白開水泡著，等餅干像海綿一樣吸飽了水，漲得大大的，再慢慢品嘗，總覺得這樣能多吃一點——雖然已經嘗不出甜甜的味道。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一直到現在，趙淼吃飯時，還是習慣把好吃的留到最后，像幼年時期一樣節省。

晚飯后，林欣回到宿舍收拾行李和床鋪，趙淼一個人又去了跳水館。她在泳池邊坐下來，夜露微涼，蟲鳴唧唧，夏夜舒朗的月光透過穹頂的玻璃，灑下一池清輝。趙淼拿起手機撥通了家里的電話。

媽媽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虛弱，卻強打著精神：“淼淼啊，怎么樣，在湖城還習慣嗎？吃得好不好??？在隊里要勤快點，幫大伙兒倒倒垃圾，給教練倒倒水……”

?？h地方雖小，卻是個傳統體育強縣，出過很多專業運動員，有一套相對成熟的運動員培養方法。趙淼有個表姐，由運動員轉教練，現在留在了市里的體操隊，成了全家族的驕傲。趙淼很小就有哮喘，為了強身健體，也為了孩子有個美好的未來，在她四歲的時候，父母就決定讓她走專業體育這條路。母親周文秀辭掉了食品廠的工作，專心陪她練體操，成為“陪練團”的一員。父親趙喜來經營的水果店，是家里唯一的經濟來源。

背景音很嘈雜，公交車在報站，小汽車在按喇叭，電視里播著新聞聯播。隱約能聽見爸爸和客人在講價。

電話另一端的喧囂和煙火氣，更顯出這邊的清冷安靜。

趙淼回想起家里的樣子，小小的水果店，前面是門店，后面就是隔出來的廚房、洗手間和臥室。夜幕降臨時，家里會亮起暖黃的燈光，照亮藍白格子的窗簾和桌布，也照亮墻上掛著的全家福。

趙淼嘴角不禁微微上揚：“媽，我好著呢！吃得特別好，全是肉！你呢，身體還好嗎？”

手機到賬的聲音傳來，應該是爸爸做成了一單生意。電話里果然傳來趙喜來的大嗓門：“淼淼啊，放心吧！你好好練，將來呀為國爭光，我和你媽就有奔頭！”

趙淼輕輕“嗯”了一聲。

掛斷電話，她才發現白天來過游泳館的小野貓正趴在玻璃門外蹭空調。有這么個小觀眾陪著，趙淼忽然覺得沒那么孤單了。她換上訓練服，抬胳膊甩腿熱了會兒身，就下了水。

沒有過人的天分，她只有更加努力，才能留下來，才能走得更遠。她不想讓父母失望。

陳泓計劃讓兩個女孩三天就學會游泳，其實自己也覺得這要求著實苛刻了點?？伤龎毫Υ_實很大。東海省是跳水強省，為了備戰下一屆奧運會和世錦賽，這兩年大刀闊斧地出了很多選才的新政策，冒上來不少好苗子——趙淼和林欣就是在新政推出后被教練團看中，破格選進省隊的。

常有人說，跳水就是水上的體操。有體操底子再練跳水，在動作協調性上還是有優勢的。這些年，就出現了體操轉跳水拿世界冠軍的情況，有些教練甚至更偏愛從體操隊選小隊員上來。

可兩個孩子畢竟是剛進省隊，跳水是零基礎，算是比較邊緣的隊員；陳泓自己呢，雖然做了十幾年專業運動員，可當教練卻是新手——她們這三個掛車尾的組合，在隊里幾乎沒什么存在感，要想出頭只能靠拼。

頭一天的訓練量過載，陳泓糾結了一晚上，準備給兩個孩子松松勁兒，卻沒想到，兩個小姑娘給了她大大的驚喜。

下午的訓練剛開始，陳泓清了清嗓子，正準備講解自由泳的姿勢，卻被趙淼打斷了：“陳教，不用教了，我們已經學會了?！?/p>

陳泓倒是一愣：“會了？”

林欣也點頭：“我倆上午上完文化課，就過來練了。自由泳應該是沒問題了?！绷中朗钦娴囊簧衔缇褪煜ち怂?，趙淼暗暗慶幸自己晚上“加了餐”，才能跟上林欣的進度。

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陳泓按捺住欣喜，故作淡定地掏出碼表：“行，400米先走一個?！?/p>

趙淼和林欣看了不少教游泳的教學視頻，站立式入水有模有樣，入水角度漂亮。雖然水中的動作還略顯生澀，但足以當得起“會了”這兩個字。

陳泓看著兩個女孩在水里踢出水花，像兩只矯健的小海豚，不禁回想起自己剛剛進入跳水隊訓練的樣子。尤其是趙淼，那股不服輸的倔強勁，簡直和從前的自己一模一樣。

從專業的角度看，林欣似乎水感更好，但陳泓卻總是不自覺地把目光停留在趙淼身上。有那么一瞬間，她居然有種感覺——這個女孩，或許能完成她未能完成的夢想。

趙淼和林欣游完400米上岸的時候，陳泓已經平靜下來。

這兩個女孩的路還很長，她們既然有這份想贏的心，自己作為教練，就一定會盡全力送她們一程。

她一邊在本子上記筆記，一邊點評：“林欣注意，打水的時候雙腿要并攏，膝蓋不要彎曲過度?？催^《動物世界》吧？我是沒顧上給你錄像，你那腿啊，在水里跟章魚似的。趙淼，身體盡可能放平，雙臂抱水要有力。中午在食堂看你沒少吃啊，怎么動作這么軟？休息一分鐘，再來！”

趙淼和林欣都蒙了。

她們已經提前完成訓練計劃，陳泓居然連一句夸獎都沒有，反倒是劈頭蓋臉一頓訓。

林欣有點兒沮喪，張嘴想說點什么，最終還是沉默下來。

趙淼倒是還好，從小被老師和教練耳提面命習慣了，只要別再把她踢下水，她都還能接受。

陳泓又詳細給兩人講解如何發力，正說著，盧教練領著他的學員們進了場地，開始水上訓練。

趙淼花了好幾天，才把盧教練和看門大爺分辯清楚。盧教練恐怕是省隊最不修邊幅的教練了，訓練的時候總是跨欄背心配卡其色過膝運動褲，腳踩一雙墨綠色洞洞鞋。他跟看門大爺年紀相仿，穿著打扮也是同一路線，也難怪趙淼臉盲。

趙淼和林欣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了過去。

（版面原因，有刪減，精彩下期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