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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學創作仿擬與抄襲的分野
——兼及創作動機與信息傳播的非對稱性

2023-12-11 00:10謝元春吳禮權
華夏文化論壇 2023年1期
關鍵詞:林逋崔顥疏影

謝元春 吳禮權

一、仿擬與抄襲的概念界定

“仿擬”是文學創作與語言表達中的一種修辭手法,“抄襲”則是道德法律層面上的行為表現,兩者本來是涇渭分明的,其間的分野十分清楚。但是,自古以來在文學創作中“仿擬”與“抄襲”都是只有一步之遙的。有的“仿擬”成為提升文學作品審美價值與審美情趣的一種重要手段,有的“仿擬”則等同于“抄襲”,是對他人修辭創造成果的公然竊掠。那么,什么樣的“仿擬”是文學創作上積極的修辭手法,屬于一種修辭行為;什么樣的“仿擬”是文學創作上的抄襲行為呢?這是本文要論述的一個主要問題。除此,本文還試圖探討造成文學創作中“仿擬”變成“抄襲”的原因。

為了解決上述問題,我們第一步先來了解一下“仿擬”與“抄襲”的定義。

眾所周知,“仿擬”是修辭學上的專有概念,是一種學術術語。因此,對于“仿擬”的定義,我們要以修辭學論著所下的定義為準,而不能采用一般辭書上泛化的非專業的解釋。下面我們先來看一下中國修辭學界認同度較高的幾部修辭學著作是如何界定“仿擬”概念內涵的。

為了諷刺嘲弄而故意仿擬特種既成形式的,名叫仿擬格。仿擬有兩種:第一是擬句,全擬既成的句法;第二是仿調,只擬既成的腔調。這兩類的仿擬,同尋常所謂模仿不同。(陳望道《修辭學發凡》)①陳望道:《修辭學發凡》,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08頁。

仿擬,就是根據交際的需要,模仿現有的格式,臨時新創一種說法?!聰M不同于新詞:新詞,使用者不必溯本窮源,尋求它所依據的格式是什么;而仿擬,只有在同原有的格式相對照之后才能夠取得預期的效果。失去了同原格式的對照,仿擬不能出現,也不能生存;沒有這個對照,仿擬的幽默、風趣等情調也就不復存在??梢?,仿擬,只是作為原格式的臨時替身而已?!聰M的對象也可以是成語?!聰M,也可以仿現有的格式或語調等。(王希杰《漢語修辭學》)②王希杰:《漢語修辭學》(修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413-415頁。

仿諷,是一種有意模仿特定既存的詞語、名句、名篇的結構形式而更替以全新內容,通過舊形式和新內容的匹配來與舊形式和舊內容進行對比,形成一種格調意趣上的反差,從而造就一種幽默詼諧效果的修辭文本模式。

仿諷是“仿擬”的一種。仿擬,可以分為“正仿”與“反仿”兩類?!罢隆币话惴Q之為“仿擬”……“反仿”則稱之為“仿諷”……

一般說來,“仿擬”不論是“正仿”還是“反仿”,大抵都可分為“仿詞”“仿語”“仿句”“仿篇”等四類。(吳禮權《現代漢語修辭學》第三版)③吳禮權:《現代漢語修辭學》(第三版),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15-216頁。

以上諸家對于“仿擬”概念的界定,在整體認識上是一致的,都強調了故意模仿前人的既成字句結構形式或篇章腔調格調,通過原作與擬作的對比,以期達到特定的表達效果。只是在分類上各家有所不同,陳望道將之分為擬句與擬篇兩類,王希杰分為仿語與仿篇兩類,而吳禮權則將之分為仿詞、仿語、仿句、仿篇四類,而且正式提出仿擬分為兩大類,一是“正仿”,二是“反仿”(即“仿諷”)。

相對來說,吳禮權的定義比較完備準確,是在前人基礎上的進一步優化。從邏輯上說,無論是“正仿”,還是“反仿”,都是對前人作品中既成的字句結構形式或篇章腔調格調的模仿,所以都應該算是“仿擬”。只是“正仿”與“反仿”在表達效果上是有區別的,“正仿”大多具有莊重典雅的效果,而“反仿”則大多具有幽默詼諧的效果。應該強調的是,不論是“正仿”的莊重典雅,還是“反仿”的幽默詼諧,都能使文學作品的審美價值或審美情趣得到提升。因此,我們認為,文學創作中運用“仿擬”手法,屬于一種積極的修辭行為,是值得肯定的。

講清了“仿擬”的概念內涵,下面我們再來看“抄襲”的概念內涵。因為“抄襲”是非學術上的專門術語,不可能有專業的學術專著對其概念內涵予以界定,所以我們采用兩部權威的辭書作為依據。這兩部辭書,一是1989年版的《辭?!?,二是第六版的《現代漢語詞典》。

下面我們看看這兩部辭書對于“抄襲”的概念內涵是如何界定的。

抄襲 ①繞到敵人的背面或側面進行突擊。也作“抄截”?!稌x書·閻鼎傳》:“流人謂北道近河,懼有抄截?!雹诟`取別人的文章以為己作?!都t樓夢》八十四回:“不能自出心裁,每多抄襲?!保ā掇o?!罚?/p>

【抄襲】1chāo xí 動 ①把別人的作品或語句抄來當作自己的。②指不顧客觀情況,沿用別人的經驗方法等。

【抄襲】2chāo xí 動(軍隊)繞道到敵人側面或后面襲擊。(《現代漢語詞典》第六版)

從上述兩部辭書所給出的“抄襲”的定義,我們發現它們都將“抄襲”定性為“竊取他人之物而為己有”的行為,是非正當的。這是二者的共識。至于竊取的對象包括哪些,《辭?!穼⑵淇蚨椤皠e人的文章”一種,而《現代漢語詞典》則擴展到“別人的作品”“別人的語句”“別人的經驗方法等”三個方面。

客觀地說,對于“抄襲”概念內涵的界定,《現代漢語詞典》要比《辭?!凤@得全面準確。因為從邏輯上來看,“抄襲”既然是一種“竊取他人之物”的行為,那么竊取他人的文章,跟竊取他人創造的語句(警句或妙語)、竊取他人創造的成功經驗方法等,其性質是一樣的,都應該視同一類,認定其為抄襲。既然是抄襲,那么就不具有正當性,因而是需要否定的。

二、仿擬與抄襲的性質分野

如果不考慮文學創作的特殊性,以及語言作為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的特殊性,按照邏輯常理來說,大凡一切模仿他人文字作品的表現都應該算是抄襲。然而,在中國的文學傳統中,大家都將文學創作中模仿他人,特別是前人風格與創意造言的成果視為尋常之事,甚至覺得理所當然??梢?,對于那些有意模仿他人創意造言的智慧成果而為己所用的行為,中國人是持非常包容的態度。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漢語表達中自古以來就有一種修辭方式(或曰修辭格),叫“仿擬”。正因為有“仿擬”一格的存在,就為文學創作中模仿他人作品風格甚至作品詞句的行為提供了正當性的依據。事實上,自古以來中國人對文學創作中的這種言語模仿行為都漠然視之,沒有多少人認為是抄襲。不僅如此,甚至還有一些中國古人將之美化為“點鐵成金”,或稱之為“化腐朽為神奇”,并作為文壇佳話予以傳播。其實,這是對那些在文學創作中有意竊取他人創意造言智慧成果的行為予以縱容,說是鼓勵也不為過。

雖然中國自古以來都將模仿他人創意造言成果的言語行為視為一種修辭手法,現代修辭學者還給了它一個專門的術語叫“仿擬”,承認其合法性與正當性,但是我們并不能因此就認為文學創作中的所有“仿擬”都是具有正當性的。事實上,同樣是“仿擬”修辭手法的運用,有些“仿擬”確實是一種修辭行為,不構成抄襲;而另一些“仿擬”則不能視為修辭行為,而應該視為抄襲。那么,如何界定哪些“仿擬”是正當的,屬于修辭行為;哪些是不正當的,屬于抄襲行為呢?換句話說,“仿擬”與“抄襲”的分際到底在哪里?“仿擬”與“抄襲”到底有沒有性質上的分野?這些就是本文要探討的重點。

事實上,對他人言語作品的模仿,到底是屬于修辭上“仿擬”手法的運用,還是屬于道德層面的“抄襲”劣行,是有客觀標準的。我們認為,至少如下兩個標準是值得大家參考的,可以用來判定文學創作中某一言語作品對他人的模仿是屬于“仿擬”,還是屬于“抄襲”。

第一條標準是,那些不以自證高明為目的,沒有刻意隱匿原作存在的事實,而只是為了表情達意的需要,在特定語境下對他人文學創作的風格或具有創意造言智慧的詞句進行模仿的,屬于修辭上的“仿擬”,可以視之為一種修辭手法的運用。如:

(1)金圣嘆批《西廂》,拷工一折,有三十三個“不亦快哉”?!澟e一二例,以概其余。

其一,朝眠初覺,似聞家人嘆息之聲,言某人夜來已死。急呼而訊之,正是城中第一絕有心計人。不亦快哉!

其一,久欲為比丘,苦不得公然吃肉??嘣S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則夏日以熱湯快刀,凈割頭發,不亦快哉!

…………

仿此,我也來寫來臺以后的快事二十四條:

一、華氏表九十五度,赤膊赤腳,關起門來,學顧千里裸體讀經,不亦快哉!

二、賃居山上,聽見隔壁婦人以不干不凈的閩南語罵小孩,北方人不懂,我卻懂。不亦快哉!

…………

二十四、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見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终Z堂《來臺后二十四快事》,見《林語堂自傳》)

例(1)林語堂所寫“來臺二十四快事”,是仿明末清初著名文學家金圣嘆評批《西廂記》中“拷紅”一則而發出的三十三個“不亦快哉”的語調而來,屬于“仿擬”中的“仿調”(或曰“仿篇”),是作者用以表達自己喜悅之情的,且要與讀者分享,這明顯是為了表情達意的需要,而絲毫沒有炫才示雅、自證高明的創作傾向。作者引出金圣嘆原文且說明自己創作的緣起,都充分表明了作者沒有隱匿模仿他人創意造言智慧的動機,是光明正大的模仿,屬于修辭上的仿擬行為,與抄襲無關。

第二條標準是,那些不以自證高明為目的,雖沒有明確彰顯原作存在的事實,但卻刻意選擇眾所周知的知名文本作為模仿對象,而且是意在諷刺嘲弄或是制造幽默詼諧效果的,亦屬于修辭上的“仿擬”,應該視為修辭手法的運用。如:

(2)貢父晚苦風疾,鬢眉皆落,鼻梁且斷。一日與子瞻數人小酌,各引古人語相戲。子瞻戲貢父云:“大風起兮眉飛飏,安得壯士兮守鼻梁?!弊写筻?,貢父恨悵不已。(宋·王辟之的筆記《澠水燕談錄(十)》)

例(2)“大風起兮眉飛飏,安得壯士兮守鼻梁”二句,是蘇軾模仿漢高祖劉邦《大風歌》“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而截取其首尾兩句而成。雖然蘇軾沒有明言是模仿劉邦原作《大風歌》,但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其原文本,知道蘇軾模仿劉邦原作的本意不在炫才示雅,而是要調侃得了風疾的朋友劉貢父(劉攽),以此娛樂大家。也就是說,蘇軾模仿劉邦《大風歌》并不是以自證高明為目的,而是表情達意的需要,意在通過仿句而實現舊形式與新內容的對比,使聽者心理上產生極大的落差,讓人忍俊不禁,啞然失笑。故事結尾交代說:“座中大噱,貢父恨悵不已”,說明大家都聽懂了,都知道蘇軾所仿的句子是來自劉邦的《大風歌》。這一點,又證明了蘇軾模仿的是眾所周知的知名文本,其模仿行為是坦蕩的,沒有刻意隱匿模仿的事實而自證高明之嫌。因此,蘇軾的仿句是修辭上的“仿擬”,而不是創意造言上的“抄襲”。

根據上述兩個標準,對文學創作中的模仿行為,我們就可以很容易判別哪些是屬于修辭上的“仿擬”,哪些是“抄襲”了。下面我們再來談談“抄襲”的判定問題。

眾所周知,“仿擬”與“抄襲”是兩個緊密相連的問題,二者雖然在性質上有明確的分野,但在實際判定上有時確實不易。正因為如此,我們才確立了上述兩個判定標準。既然“仿擬”的判定標準可以清楚地予以界定,那么“抄襲”的標準也就可以清楚地界定了。

根據對中國古今文學創作的考察,我們認為文學創作中涉及模仿他人作品或創意的,只要符合下面兩個標準,就應該算是“抄襲”,而不能算是修辭上的“仿擬”,更不能美其名曰“點鐵成金”或是“化腐朽為神奇”了。

第一條標準是,那些以自證高明為目的,刻意模仿他人并試圖隱匿模仿意圖的模仿;或是主觀上有強烈的模仿動機,創作并非出于“為情造文”,而是“為文造情”,屬于“為創作而創作”的模仿,都不能算是修辭上的“仿擬”,而應該視為“抄襲”。

為了說明這一點,下面我們不妨比較一下如下幾首唐詩:

(5)龍池躍龍龍已飛,龍德光天天不違。池開天漢分黃道,龍向天門入紫微。邸第樓臺多氣色,君王鳧雁有光輝。為報寰中百川水,來朝此地莫東歸。(沈佺期《龍池篇》)

(6)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崔顥《黃鶴樓》)

(7)鸚鵡來過吳江水,江上洲傳鸚鵡名。鸚鵡西飛隴山去,芳洲之樹何青青。煙開蘭葉香風暖,岸夾桃花錦浪生。遷客此時徒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李白《鸚鵡洲》)

(8)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長安不見使人愁。(李白《登金陵鳳凰臺》)

例(5)是初唐詩人沈佺期的詩,例(6)是盛唐詩人崔顥的詩。關于崔顥的詩,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曾這樣推崇道:“唐人七言律詩,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雹賴烙穑骸稖胬嗽娫挕?,見陳超敏《滄浪詩話評注》,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3年,第208頁??梢?,崔顥的這首《黃鶴樓》詩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有多崇高。關于這首詩的創作與影響,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一“崔顥”條也有專門記述,曰:“顥,汴州人。開元十一年源少良下進士及第。天寶中為尚書司勛員外郎。少年為詩,意浮艷,多陷輕薄,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笥挝洳?,登黃鶴樓,感慨賦詩。及李白來,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療o作而去,為哲匠斂手云?!雹谛廖姆浚骸短撇抛觽鳌?,見《叢書集成新編》第101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5年,第249頁。李白是一個非常自負的人,這是歷史上盡人皆知的事實。崔顥題黃鶴樓的詩能夠讓李白佩服得五體投地,并為之斂手不再題詩,可見崔顥的詩應該算是唐詩中的極品了。不過,中國文學史告訴我們,事實上崔顥的詩并非獨運匠心的神來之筆,而是模仿之作。臺灣學者沈謙明確指出,崔顥的《黃鶴樓》詩“乃是摹仿沈佺期的《龍池篇》,不但是整篇的‘仿調’,而且另有一首《雁門胡人歌》,也是仿沈佺期”③沈謙:《修辭學》,臺北:空中大學印刷,1996年,第167頁。。如果不追究模仿動機,我們可以說崔顥的《黃鶴樓》是修辭上的“仿擬”,屬于“仿調”(或曰“仿篇”);如果要追究其模仿動機,就應該認定其是抄襲。理由是,他模仿沈佺期的詩并未明言,而且模仿的還是其并不有名的《龍池篇》,這就有故意隱匿模仿事實的嫌疑。

崔顥《黃鶴樓》詩模仿沈佺期《龍池篇》,是否屬于抄襲的性質,如果說還有討論空間的話,那么李白《鸚鵡洲》和《登金陵鳳凰臺》二詩模仿崔顥《黃鶴樓》的性質是否屬于抄襲,就沒有什么討論空間了。因為這二者的情況是有很大差別的。崔顥《黃鶴樓》對沈佺期《龍池篇》的模仿,只是師其意而并未在字句上有明顯的規擬痕跡,而且崔顥有心隱匿模仿沈詩的事實以自證高明的動機很難確認。而李白《鸚鵡洲》和《登金陵鳳凰臺》二詩對崔顥《黃鶴樓》的模仿,不僅有主觀動機上的歷史證據,而且有字句相似度上的證據。宋人計有功《唐詩紀事》卷21于《黃鶴樓》詩下曾有注曰:“世傳太白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熳鳌而P凰臺》詩以較勝負??植蝗??!雹苡嬘泄Γ骸短圃娂o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11頁。元人辛文房《唐才子傳》卷一也有相類似的記載。這就說明,李白對崔顥寫詩超過自己是心有不服的,所以他才“為文而造情”,硬是寫了《鸚鵡洲》和《登金陵鳳凰臺》二詩,意欲跟崔顥一較高下,這就是李白模仿崔顥《黃鶴樓》有強烈的自證高明的動機。除了有主觀動機上的歷史證據,還有作品立意與字句相似度上的證據。崔顥《黃鶴樓》前四句是敘事,李白的兩首詩前四句也是敘事;崔詩第五、六兩句是寫景,李詩五、六兩句也是寫景;崔詩第七、八兩句抒發人在異鄉的孤獨感慨之情,李詩第七、八兩句也寫客居他鄉的孤獨及仕途不順的感慨??梢?,在作品立意上李白二詩確實是亦步亦趨地模仿崔顥之詩。至于在字句上的模擬,則更為明顯。如崔詩前三句每句都有一個“黃鶴”,李白《鸚鵡洲》前三句每句都有一個“鸚鵡”,而且詩名也用崔詩中提到的“鸚鵡洲”。崔詩第四句末尾用了一個疊字“悠悠”,李詩第四句末尾也用了一個疊字“青青”。宋末元初學者方回《瀛奎律髓》卷一曾對比崔顥《黃鶴樓》與李白《鸚鵡洲》二詩,評論曰:

“鸚鵡洲在今鄂州城南,對南樓;黃鶴樓在城西,向漢陽。太白此詩乃是效崔顥體,皆于五六加工,尾句寓感嘆,是時律詩猶未甚拘偶也?!雹俜交兀骸跺伤琛?,見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第28頁。清代學者紀昀也有評論說:“崔是偶然得之,自然流出。此是有意為之,語多襯貼,雖效之而實不及?!雹诶顟c甲:《瀛奎律髓匯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28頁。至于《登金陵鳳凰臺》,相較于《鸚鵡洲》,無論立意與格調則更酷似崔詩,字句上顯露的模仿痕跡也更明顯。如第五、六兩句的寫景之筆,尤其是第六句“白鷺洲”對應崔詩的“鸚鵡洲”,模仿得完全不避嫌疑。崔詩第八句結筆有“使人愁”三字,李詩結筆也用了這三字??梢?,李詩對崔詩的模仿到了何等程度。如果我們說李白二詩對崔顥詩的模仿算是修辭上的“仿擬”,實在很難讓人信服。而說李白二詩對崔顥詩的模仿屬于抄襲,應該無人持有異議。

第二條標準是,那些以自證高明為目的,主觀上有強烈模仿他人作品的動機而又刻意利用信息傳播的非對稱性而隱匿模仿的事實,并在模仿成功而受人贊譽的情況下不主動說明真相,這樣的模仿明顯就有“貪他人之功而為己有”的嫌疑,不能算是修辭上的“仿擬”,而應該視為“抄襲”。為了節省篇幅,下面我們只舉一個古代非常有名的文壇案例:

(9)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宋·林逋《山園小梅》)

例(9)是北宋文學家林逋在中國文學史上得以確立地位并以此揚名千古的得意之作。不過,如果仔細追究一下原因,原來也是因為其中有兩句寫得特別好,讓古今中國文人學士都為之掉頭苦吟,這兩句就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比林逋約晚半個多世紀的北宋文學家黃徹(字常明,號太甲,晚號?溪居士)在其所著《?溪詩話》卷六中就曾明確指出:“西湖‘橫斜’‘浮動’之句,屢為前輩擊節,嘗恨未見其全篇。及得其集,觀之云……其卓絕不可及,專在十四字耳?!雹埸S徹:《溪詩話》,見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376頁。然而,令人玩味的是,林逋被黃徹贊譽為“卓絕不可及”的兩句,并不是作者的創意造言,而是模仿之筆。關于這一點,明人李日華(字君實,號竹懶,又號九疑)在其《紫桃軒雜綴》卷四揭其事曰:“江為詩:‘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林君復改二字為‘疏影’‘暗香’以詠梅,遂成千古絕調。詩字點化之妙,譬如仙者,丹頭在手,瓦礫皆金矣?!雹倮钊杖A:《紫桃軒雜綴》,見郁震宏、李保陽/薛維源點?!读旋S筆記/紫桃軒雜綴》,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年,第316頁。原來,林逋的妙句是完全照抄了江為的詩句,十四字只改動了二字。這種大幅度的照搬,如果還說是修辭上的“仿擬”,實在是說不過去了。相反,說它是抄襲,一點也不為過。按照上文第二條判定標準,林逋的仿句比李白的仿句更符合抄襲的標準。因為它有故意利用信息傳播的非對稱性而企圖隱匿模仿事實的主觀動機。眾所周知,江為的“竹影橫斜水清淺,桂香浮動月黃昏”是殘句,而非全詩,因此傳世流播不廣。加上江為是五代南唐人,蟄于中國東南一隅,又是并不出名的詩人,這就決定了他的這兩句殘詩不可能流播廣遠,為廣大的中原文人學士所知。林逋是浙江奉化人,隱居于杭州西湖“梅妻鶴子”,近水樓臺先得月,有幸得到江為殘句。這樣,林逋自然有利用信息傳播非對稱性的優勢,化江為之詩而為己有的方便。正因為如此,以至于北宋那么多博學之士如歐陽修、司馬光之輩,都始終沒人發現林逋詩中的這兩句是抄來的,都以為是他的創意造言而大加贊譽。如歐陽修在其《歸田錄》卷二中有曰:“處士林逋居于杭州西湖之孤山。逋工筆畫,善為詩,如……又《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評詩者謂:‘前世詠梅者多矣,未有此句也?!雹跉W陽修:《歸田錄》,見程毅中編《宋人詩話外編》上冊,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年,第72頁。司馬光在《溫公續詩話》中亦云:“林逋處士,錢塘人,家于西湖之上,有詩名。人稱其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曲盡梅之體態?!雹鬯抉R光:《溫公續詩話》,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第二版,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75頁。許顗(字彥周)在其所撰《彥周詩話》中則曰:“林和靖梅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鬄闅W陽文忠公稱賞。大凡《和靖集》中,梅詩最好,梅花詩中此兩句尤奇麗?!雹茉S顗:《彥周詩話》,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第二版,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90頁。吳沆(字德遠,號無莫居士)在所著《環溪詩話》中也有評論曰:“好詩但一篇亦難。如前輩詩有以一聯得名,有以一句得名。如‘楓落吳江冷’、‘空梁落燕泥’,但以一句得名已為人所忌。如‘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是以一聯得名已為盛事。如“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亦是一聯得名,多少驚天動地詩豈易得哉!”⑤吳沆:《環溪詩話》,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集部四一九《詩文評類》,第1480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43-44頁。到了南宋,仍然有人不明真相,繼續替抄襲者林逋大唱贊歌。如周紫芝(字少隱,號竹坡居士)在所著《竹坡詩話》中曰:“林和靖賦梅花詩,有‘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之語,膾炙天下殆二百年?!雹拗茏现ィ骸吨衿略娫挕?,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第二版,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347頁。蔡正孫(字粹然,號蒙齋野逸,又號方寸翁)在所著《詩林廣記》卷九中雖未正面稱贊林逋,但所引他人之說,足以表明其態度。曰:“王晉卿云:‘和靖疏影、暗香之句,杏與桃李皆可用也?!瘱|坡云:‘可則可,但恐杏桃李不敢承當耳?!衷疲骸娙擞袑懳镏?,桑之未落,其葉沃若,他木不可以當此。林逋此詩,決非桃李詩也?!雹俨陶龑O:《詩林廣記》,見蔡鎮楚編《中國詩話珍本叢書》第2冊,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第731頁。意思是說,林逋寫梅花的這兩句是獨一無二的,不可替代。雖然林逋利用信息傳播的非對稱性蒙騙了很多同時代的北宋著名文人學士,但有宋一代還是有清醒的文人學士看出了林逋仿句的問題。如跟王安石同時的北宋文學家陳輔(字輔之,自號南郭子)在所著《陳輔之詩話》中有云:“林和靖《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近似野薔薇也?!雹谕醮簌i、張寶坤等:《中國歷代詩話選2》,長沙:岳麓書社,1985年,第278-279頁。雖然沒直言林逋的這兩句詩是抄來的,但卻明確指責其所寫的不是梅花。這倒是說到了實質上,因為江為的詩本來就不是寫梅的,而是分別寫竹與桂的。林逋移到自己寫梅的詩中,自然就有不貼切的問題,所以陳輔才有“近似野薔薇也”之嘲。另一位宋代學者蔡啟(字寬夫)在所著《蔡寬夫詩話》中則徑直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林和靖《梅花》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誠為警絕;然其下聯乃云:‘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瘎t與上聯氣格全不相類,若出兩人。乃知詩全篇佳者誠難得?!雹鄄虇ⅲ骸恫虒挿蛟娫挕?,見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佚》,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05-406頁。很明顯,蔡啟通過對全詩的分析,已然看出了端倪,覺得“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二句精彩得有些突兀,就差直說是偷來的了。除了故意利用信息傳播的非對稱性而企圖隱匿模仿事實的主觀動機外,林逋的仿句在模仿的篇幅上超出了常規,十四字竟然雷同者有十二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人認同是屬于修辭上的“仿擬”,而只能認定其為抄襲。

三、結語

文學創作中的模仿,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或是未來,總是會存在的。因此,文學創作中的“仿擬”與“抄襲”現象總是共存的。那么,如何使文學創作中的模仿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修辭的“仿擬”,而非創造中的“抄襲”,就需要創作者努力消除掠人之美以自證高明的主觀動機。另外,還需要我們的社會隨著現代科技的發展,努力實現信息傳播的對稱性,消除信息傳播不對稱的死角,使那些企圖利用信息傳播的非對稱性而實現掠人之美而又想掩匿模仿事實的人無法達到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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