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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師吾師

2023-12-11 16:03龔曙光
芙蓉 2023年5期
關鍵詞:研究生

龔曙光,湖南澧縣人,作家,文學評論家,出版家。湖南省人民政府參事,第十二屆、第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天涯》等期刊發表文學作品逾100 萬字。著有散文集《日子瘋長》《滿世界》等。曾獲韜奮獎、中國出版政府獎、CCTV 中國經濟年度人物、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文化體制改革先進個人等榮譽。

對宋師夫婦的愧疚,一直如鯁在喉,如石在心,七八年了,吐不出扔不掉。且憋悶愈久,愧悔愈深。

宋師遂良先生,是享譽全國的文學評論家,曾坐山東文學批評的頭把交椅。早年教中學,亦是當時山東屈指可數的特級語文教師。離休后翩然轉身,棄文學而評足球,一番“殺雞用牛刀”的降維打擊,使其在齊魯大地幾乎家喻戶曉。有一年,我回濟南看他,從機場一上的士,就發現收音機里評球的人聲音很熟悉,便問司機評球的是誰?司機很驚詫,一臉鄙視地反問我:你不知道他是誰?宋遂良??!濟南人看球,如果沒聽他的球評,等于這場球沒看!此話似曾相識,當年山東有位作家告訴我:一部小說出來,如果宋遂良沒寫評論,等于沒出版!

這便是宋師,我的研究生導師。

宋師這稱謂,是我蹭來的。平常在家里,先生和師母傅定萱,愛彼此宋師宋師地叫。究竟是氏還是師,其實我也沒弄清,只是自作主張認定他們是以師相稱。覺得有趣,也便跟著叫。起初有點惡作劇,因為我猜想,這是他們夫婦之間的昵稱,或許背后還有什么不可為外人道的恩愛故事。后來叫來叫去順了口,宋師夫婦似乎也聽順了耳。有一回我試探宋師:還是改口稱先生吧?宋師連忙用長沙話說:冒必要冒必要,咯樣更像一屋人!

頭回見宋師,是1986年夏天。那年我報考山東師大的研究生,跑去濟南復試。那之前,我時常拜讀宋師的文學評論。感覺他是當時最抵近創作前沿的批評家,但凡有些分量的新作發表,立馬就能讀到他的評論。有些小說,我也是先讀他的評論,回頭才找來讀的。如我這樣的人,當時應不少,幾乎把他的評論,當作了一份了解文學創作的即時指南。宋師是《文藝報》的主力作者,隔三岔五便有大塊文章赫然推出。宋師的文章,很少做探幽發微的社會學分析,對于過分政治性的話題,他一直避免觸碰。這似乎不全因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心理陰影。生活中,宋師比誰都關注國計民生,批評時政動輒激憤慷慨,時常淚流滿面。但評小說,他始終關注的是作家的審美旨趣和審美表達,對文本的藝術感悟,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純粹和高貴。宋師的文章,屬鐘嶸所說溫以麗、悲而遠的一類。所以選擇報考山東師大,我就是沖著田先生的學問和宋師的評論去的。

田先生是現代文學研究界泰斗,新中國最早招收現代文學研究生的四位導師之一。先生1954年開始招收研究生,到我們這一屆收官,我算得上關門弟子。宋師那時剛從泰安調過來,在新成立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中心”主持工作。為把他從泰安一中挖過來,田先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據說不僅搬來分管副省長站臺,而且親自跑去泰安,逼著主要領導簽字放人。領導是先生早年的學生,礙著先生的面子,再不舍也只能割愛。

或許因為是最后一屆,先生親自批卷親自把關,大概是擔心關門弟子壞了聲名。恰好那年我英文考砸了,上線差了兩分。先生拿著我的專業試卷翻過去翻過來,就是不忍扔進落選的那一堆。到頭先生把宋師叫過來,讓陪著跑去教育廳找廳長,為我爭取破格名額。七十多歲的學界泰斗親自出馬,廳長不僅重視而且感動。先生說:這個考生我不認識,更不沾親帶故,只是覺得或許是個人才,你們給個機會,以免遺珠之憾!廳里于是給了加試英語的特殊政策。因此我的所謂復試,其實就是再考一次英語,專業課只是走走過場。這一番折騰,先生自己從未和我提及,兩年后宋師告訴我,大意是告誡我機會來之不易,當倍加珍惜!

于是有了我和宋師的第一次見面。電話里,宋師不厭其煩地告訴我:下了火車坐幾路公交,在哪一站下,往前走多少米是校門,他會站在校門什么位置等我,如果人多,如何在人群中辨識他。兩天兩晚的綠皮火車,一路走走停停,到站晚了一個多小時。我不確定宋師是否還等在約定的地方,便想著怎么再約他見面。從公交車上下來,校門口果然熙熙攘攘。進進出出的人流中,我一眼便看見了宋師在電話里描述的那一頭白發,果然是一頭如雪山一樣潔白的頭發,在金色的夕陽里閃耀著靜穆的光輝。宋師身高體瘦,站姿堅定挺拔,在流動不斷的人流中,像挺立在海面的一塊礁石。

宋師見了我,拉著我的手便往家里走,讓我這幾天好好準備復試,吃住就在家里。他刻意不說“我家”,免得我有生疏感。我當然覺得不妥,宋師卻不由分說將我拉回了家。宋師家只有三間房,一間是客廳兼書房,一間是他們夫婦的臥室,一間則是小女兒早芳的閨房。他們在自己的臥室里給早芳架了一張小床,把她的房間騰給了我。后來我弄明白,宋師是擔心我英文加試過不了關,研究生沒考上,錢又花去一大把。

師母見飯菜涼了,要端去廚房熱一熱,我說不用了!我老家夏天是吃冷菜冷飯的,早晨把飯菜做好,用竹箕罩在桌上,中午晚上端碗就吃。宋師笑一笑,說我們老家也是咯樣!竟然一口地道的長沙話。我這才知道,他們夫婦都是湖南人。

宋師的老家是瀏陽。在瀏陽,宋氏是大姓旺族,國共兩黨里,都出過不少人。宋師的父親不算顯赫,就是個讀書人,民國時期在江西做過三年縣長。身處末世,時局動蕩,吏治廢弛,老先生不想同流合污,當然也不被官場見容,干脆辭官回了老家。宋師十五歲考上革命大學,畢業后去當了空軍。一九五六年轉業,考上了復旦大學中文系。一九五八年開始發表文學評論,在批評界嶄露頭角,隨即被拔了白旗,成了白專典型。一九六一年大學畢業,戴著這頂白專帽子,他被分配去了泰安一中。宋師與師母,就是在泰山腳下相識相戀的。盡管當時傳統婚姻觀已被批倒批臭,他們這一對,仍被人視為才子佳人。更何況,他們都是離家遠行的湖南人,鄉音鄉情,也是他們共同抵御政治風寒的一襲裘衣……

后來我自然是被錄取了。當時田先生旗下,還有呂家鄉、袁忠岳、孔孚等先生,我與師兄周德生,被分到先生和宋師名下。田先生雖年事已高,但仍會給我們上課。那時研究生的專業課,都在導師家里上,我不知道這是當時的風尚,還是山師獨有的傳統,不管是哪位導師的課,學生還沒進門,師母便早已將水果洗凈擺好。每回去田先生家,他總是見人先發一個大蘋果,然后坐在沙發上娓娓道來,回憶抗戰時期文藝家們的創作與生活,偶爾也會談及自己的雜文。先生授課很少抽象談理論,但從他對史料的取舍和作品的評價中,你能勾勒出他的學術框架和理論脈絡??箲鹌陂g,先生在重慶編書編雜志,出版傳播抗戰文藝作品。先生所講述的史料,不少具有親歷性。1947年,先生就出版了《中國抗戰文藝史》,奠定了他在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的開創性地位。但先生的授課,卻常常在史書之外提供更多的情景和細節,講述的風格亦輕松詼諧。在先生身上,我看到了重大以平淡出之、博學以簡略出之,一派云淡風輕的大學者風范。

宋師授課,大多是在他那間客廳兼書房的屋子里。說是客廳,三四個人坐進去,便已顯得擁擠;說是書房,也無氣派堂皇的書柜,一張老舊的書架,被橫七豎八插滿書,給人一種不堪重負搖搖欲墜的感覺。書桌亦不大,桌面同樣堆滿了書。先生似乎從未整理過,哪天去都顯得雜亂。書柜書桌上書雖多,但似乎經典之作很少,大多是當代作家的簽名本,有些剛出版,是送給宋師請求評論的。宋師講課聚焦的是作家作品,他不愿將作品嵌入文學史的框架中削足適履,也極少引經據典。他喜歡細究文本做純粹審美的賞析,將學生帶入一個自由自主的審美境界。講到動情處,宋師便聲調升高語速加快,眼里淚光閃閃。他那一瀉千里妙語連珠的講述,加上跌宕起伏的情緒,聽上去像一場話劇的激情獨白。

與別的先生不一樣,宋師上課不要求做筆記,亦不開書單,甚至他講授的作品,你沒興趣也可以不讀。課后布置作業,便是從書桌上挑出幾本書,每人一本遞到手上,各自寫一篇評論。完成了算良好,發表了算優秀。宋師就是用這種方式,將我們帶入文學現場,抵近創作前沿。他曾經教導我:只有寫作,才能讓你知道該讀什么書,該怎么讀書,此外別無法門。入校前,我已在大學工作四年,發過幾篇文學評論,因而我交上去的文章,宋師大體不會動,除非有明顯的錯字病句。他說一篇文章的裁判者是編輯,用與不用,改與不改,他們說了算。一個好編輯,才是教你怎么寫文章的好老師。宋師將文章推薦給合適的報刊,總會鄭重地寫上一封推薦信。寫信所花的工夫,遠比修改文章多。

我的好些文章,是經宋師推薦出去的。他真正的目的,不是把文章發出來,而是將我推向文學現場,讓我始終有在場感。宋師的這套方法,也曾被人質疑,甚至招致非議,他的回應斬釘截鐵:一個學當代文學的研究生,最好的課堂就是創作一線!山東師大是一個講究熱學問冷做的地方,鼓勵學生板凳一坐十年冷,因而宋師的理念,在那里算是異類,后來他評職稱,亦有人拿此當說辭。我們一伙研究生為之不平,宋師卻淡然一笑:天下之大,各行其道而已。

宋師認為:研究生教育的根本任務,是培養學生閱讀和寫作的自主能力,養成其人格與學術精神的獨立性。他強調自由與獨立不僅是一種意志,而且是一種能力。他覺得一位導師最應該謹慎和避免的事,就是以學術之名妨礙甚至剝奪學生的讀寫自由。宋師囑咐我珍惜三年的研究生時光,話說得掏心掏肺:人這一輩子,只有研究生這幾年可以真正自由讀書寫作,因為你們已經具有了判斷和選擇能力,同時又可以不為升官發財的現實利益所捆綁。人生雖然漫長,但不被現實羈絆的時間卻十分短暫。等到你們進入社會,即使還能追求自由,代價也會昂貴得多,甚至可能支付不起!一個導師如果用書目、選題和學術傳統捆綁學生,其實就是不自覺地充當了自由的敵人!宋師的話,即使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也振聾發聵。我很慶幸遇到了這樣一位視培養自由精神與能力為第一職責的導師,他不僅給了我三年自由閱讀寫作的時光,更教會我一生究竟該追求什么,該如何生活。

宋師對人對事,偶爾也會有具體的不滿和憤怒,但只要一上升到不妨礙別人的自由,他立馬就會妥協甚至釋然,讓人覺得有些沒原則。工作管理是這樣,家庭生活也是這樣。他的小女兒早芳高考那年,一位研究生找她談戀愛,弄得她根本無法復習備考,成績雪崩似的往下掉。我和周德生很氣憤,準備找這位師弟聊一聊,結果被宋師制止了。他覺得高考雖是大事,但兩個孩子的戀愛是更大的事,尤其早芳是初戀,家長不應該干涉其自由。果然早芳高考失利,后來弄到外地補習一年,才考上了北外。后來我問宋師,這事他后悔不后悔?他依舊認為高考可以再考,可初戀是她人生的第一次自由選擇,如果被扼殺了,一輩子補不回來。我又問早芳,她說那場初戀對她唯一的意義,就是讓她明白:自由是有代價的,唯其有代價,才會更珍貴。不是戀愛珍貴,而是自由珍貴!

回首研究生三年,宋師從未讓我參與其課題,哪怕是幫他查查資料,從未要求我讀哪本書或聽誰的課,也從未在我的哪篇文章上署過名,盡管這篇文章可能從選題到推薦發表都是他在做。有一回,我評山東一位作家的長篇小說,作家希望宋師署個名,我便把宋師的名字寫了上去,結果被他劃去了。最后他又禁不住作家的軟磨硬泡,干脆自己另寫了一篇文章,發在了另一份刊物上。

宋師狹小雜亂的書房里,只有兩幅墨跡,尺幅很小不起眼,內容卻令人過目不忘。一幅是詩人孔孚先生書贈宋師的:“恨不得掛長繩于青天,系此西飛之白日?!本渥邮抢畎椎?,心境卻是中年宋師自己的。另一幅是宋師的手跡,所書的四句話,不知道算是他的座右銘,還是一種內心的向往。起初我以為是明清哪位名士的金句,但總沒查到出處,前幾天在百度搜索,也未顯示有誰說過,可見就是宋師自己的內心抒寫:會末路英雄,交遲暮美人,讀違禁書籍,作犯上文章。這幅拓落率性的才子畫像,與生活中恭謹謙遜、誠懇善意的宋師相去甚遠,或可判若兩人。宋師作文說話雖才華橫溢,但為人處世卻低調隨和,從無古怪乖張行狀,真正臨事,亦取息事寧人姿態,絕無爭于氣力的豪狠霸蠻。但他的內心執拗狂野,并不屈就于勢茍同于人。宋師與所處環境,無小磕絆,有大疏離,從未如魚得水。他甚至認定,若不對時代保持足夠警惕,不是將自己淪落為權勢的犧牲品,就是使別人淪為權勢的犧牲品。我覺得宋師對自由信念的堅守,雖然與其早年的經歷有關,但根本上,還是一種天性,譬如魚要破網,鳥要出籠,生命不可被束縛。在一篇名為“返抵本源”的文章中,他曾寫道:只是我想自由!簡潔樸素的六個字,泣血如咽,卻又氣壯如吼,我一直視為其人生宣言!在這一意義上讀那四句話,便可見出宋師內心的悲苦、無奈與執拗:行不能至,心向往之。

說到底,宋師屬于那種君子氣與書生氣兼具的人,君子氣使他待人溫文爾雅,遇事與人為善。他背負著太多觀念,并始終秉持著這些觀念做人行事,一生幾乎活在所信奉的那些觀念里;書生氣又使他無法忽視現實的招引、內心的欲念,無法真正按捺住蓬勃甚至狂野的生命力。他們這代人真正的苦難,是要把那些冰冷的觀念活成有血有肉的人生。

除了精神品格的高標傲世,宋師身上還有三樣標志性的東西讓人一睹難忘:一頭如雪白發,一手錦繡文章,一口舌燦蓮花的演說。那時邀請宋師演講的學校和單位多,幾乎隔天不隔周。宋師出去演講,喜歡帶上我。通常他只做前面的主旨演說,互動答問交給我。起初我頗得意,以為是自己口才拿得上臺面,后來我慢慢體會到,宋師是用這種方式給我開小灶補課。我曾算過一筆賬,陪宋師演講的次數,幾乎和聽他的課一樣多,且內容并不重復。另外,宋師覺得人生在世,與世界溝通的方式無非說與寫,但說比寫重要。宋師似乎想讓我體會到,古人說“當今之時爭于氣力”,但我們所處的時代,則多爭于言辭。日后我能不分場合無稿演說,實在得之于宋師當年的啟悟與培養。

宋師的這份“偏心”,別人以為是因同鄉情分,或者因為我的那點才氣,其實他僅僅出于對田先生聲譽的維護。因為田先生請求特招我時,說過“或許是個人才”,他要用三年的悉心培養,兌現田先生的判斷。大概當時聽過這句話的人都忘了,只有宋師謹記在心,始終當作了自己的一種使命。我畢業時,宋師執手相送,臨別的贈言竟是:別辜負了自己,也別辜負了田先生!

對于我畢業后是否回湘西,宋師很矛盾。當時學校有教授想留我,作協那邊張煒也希望我過去,最后宋師一咬牙,讓我還是回湘西。理由很簡單:既然考研時答應了吉首大學畢業后回校,就不要為了這點小事違背承諾。畢業分配去哪里,對研究生來說,無疑是重大得不能更重大的人生選擇,而在宋師眼中,與兌現承諾相比這只是一樁小事。這是宋師在校給我上的最后一課,也是最重要的一課:人生百年,真正安身立命的大事,是一言既出,千金不易。

1994年離休后,除了返聘教學、撰寫足球評論,宋師還參加各種各樣的策劃會、評審會,儼然一位炙手可熱的文化專家。但凡這種場合,別人講幾句不咸不淡的話,拿個不大不小的紅包,主客各得其所。宋師要么不去,去了就必須講自己的意見,每每弄得主辦方收不了場。有一回濟南的一處重要商業區做文化包裝,別的專家建議仿建這個古跡,雕塑那個古人,宋師卻建議造一座鞏俐的雕像,會場一片訕笑。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提議在孔孟故鄉為一個他人眼中的戲子造像,簡直有辱斯文!宋師卻上演了一出舌戰群儒的大戲:一個現代商業區,站個古裝老頭子,審美上不違和嗎?一個城市除了居住生活功能,首先應該是美!鞏俐不美嗎?不美大家怎么會去電影院看她?電影院里可以看,塑在大街上怎么就大逆不道了呢?宋師振振有詞,絲毫不掩飾他對鞏俐美麗的欣賞與追慕。后來他干脆就此寫了一篇文章,發在報上呼吁市民討論。

濟南在高校區建了一道文化墻,上面刻了辛棄疾、李清照等濟南名人詩詞,還刻了《二十四孝圖》。宋師站在街頭,逐一指出文字標點的錯誤,并嚴詞指出選刻《二十四孝圖》的荒唐,說魯迅先生幾十年前就諷刺批判過,如今竟刻在墻上,想教育誰?自己做得到嗎?這番街頭火辣的批判,引發市民和媒體廣泛關注,逼得城建部門做出修改。宋師這個專家,確乎永遠不合時宜,他甚至理直氣壯地認定,人家請他去,就是想聽些不中聽的話的,否則他覺得有辱使命。所謂赤子,宋師當之無愧。

七八年前,宋師說想趁身體還硬朗,回老家轉轉,算是辭路。我知道宋師健康狀況良好,日后一定還有機會回湖南。但這次他們能回來,我自然喜出望外。在電話里,我們細致地規劃行程,并敲定下午我去高鐵站接站。那天早上,我突然接到通知到省里開會,一進門就收了手機。過去也有開會收手機的,通常只半天,但那次卻在會議室關了整整一天。無論給工作人員怎么說,始終不準與外界聯系。待我開完會再與宋師聯系,他們已自己找了一家旅館住下。雖然宋師一句責問和埋怨都沒有,但我可以想象,當我沒如約出現在接站口時,兩位老人的失望和無措、疑惑和擔憂。那漫長的兩三個小時,應該是他們生命中最難熬的一段時光。我懷著無以言表的愧疚趕到城南那家小旅館,想給他們換家賓館,再到原訂的酒樓為其接風,結果都被拒絕了。宋師提議到街邊的一家面館,每人吃了一碗肉絲面。我陪他們在房間坐了許久,兩人誰也不提今天的事,這反倒讓我愧疚更深。

我起身告辭,宋師執意送下樓,我覺得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交代,便沒再推辭。到了旅館門口,宋師拉起我的手,神情莊重地對我說:“曙光啊,人不論到什么年紀,紅顏知己總是要有的!”一時我不知怎么回答,宋師也沒等我回答,說完便像了卻了一樁心愿,轉身走進了旅館。我久久地站在門邊,望著那頭愈走愈遠的白發,直至完全消失。我不知道這是宋師八十年人生的經驗,還是他八十年人生的遺憾?或者他所說的紅顏知己,只是一種象征、隱喻,其中還有更深遠的內涵與寄寓?我只是覺得這話很重、很燙,在他心里一定焐了很久很久……

年過花甲,平生所遇幸事不少,但能得宋師為吾師,實乃天寵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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