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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衣記

2023-12-11 16:03陳年喜
芙蓉 2023年5期
關鍵詞:張小平菜花二叔

陳年喜,1970年生,陜西省丹鳳縣人。有詩歌、散文、評論見于《詩刊》《星星詩刊》《北京文學》《天涯》《散文》等刊。出版詩集《炸裂志》,散文集《微塵》《活著就是沖天一喊》。

昨晚,把柜子里的衣服翻出來,褲子、襯衣、棉衣、襪子、手套,一一再檢視一遍。過了重陽,就要過正式的冬天。這些年,家里別的沒有增長,衣服倒真的積累如山了。開縫的,冒線的,破損的,扯荒的,缺扣的,飛針走線,無微不至,一直忙到凌晨兩點。窗外寒氣如織,被褥冷得冰窖一樣,一覺睡得卻無比踏實。我心安處,是補舊如新。

我也記不清什么時候養成的這女人似的習慣,用愛人的話說,這是對女權的嚴重蔑視和搶奪。想起在礦山那些年,幾乎沒有一天不縫補衣服。最氣人的是工作服的褲襠,在操作爆破面的底眼時,一俯下身子它刺啦一聲就開了,機器巨大的后坐力,不騎跨著按不住。機器的氣腿提把兒的螺絲總是松動,我們就用鐵絲捆扎著它,冒出的鐵絲頭像一只淘氣的手,每次都那樣準確無誤一擊得手。

那時褲襠的縫法有兩種:一種是粗線,就是米面袋子的縫口線,這種白色的尼龍線結實無比,結果常常是縫過的地方再不會開了,衣服就在緊挨著的地方再開一道新口子,如此循環往復,最后,褲襠縫成了一張網。另一種方法是細鐵絲縫補,就是用起爆引線的電線,這是一種半銅半鋼的線,又軟又韌。這種縫法沒什么技術含量,是個人都能操作,在礦山廣泛應用,缺點很多,比如傷內衣,比如洗衣服時很麻煩,但也有好處,起爆時電線若短一截,把它抽出來就派上了用場。被抽了線的褲子像一面舞動的旗,在下班的巷道中迎風招展。

不光是工作服容易破,所有的衣服都容易破,礦山地老天荒,來去困難,所有人都好像沒有新衣服換,總是在縫補衣服,哪怕口袋里揣著一萬元工資。在秦嶺礦山那些年,見得最多的是小百貨商販,挑著針頭線腦的擔子滿山走。

我記得2010年前,爆破工人還沒有戴防護手套的習慣,其實說白了,就是為了省錢。如果誰有一雙手套,那就是奢侈品,上班下班都別在腰間,如果破了,就要繡花似的縫補,有人用一雙舊的套補在新手套上面,耐用度大大增加。大部分抓桿的,都用空手抓桿,六棱的鉆桿,在手心擰不出火花,會擰出一手水皰,下了班,用熱水浸透,挑破放了水,下一班再接著擰。抓桿三年抓成了師傅,再來一個抓桿的。

爆破作業,單機時兩人一班,雙機時三人一班,也有三機和多機作業的,但那樣的情況很少,只有大型隧道作業才有。掌握機器的是師傅,扶桿幫閑的是徒弟,叫抓桿兒的,這詞兒非常準確形象。開孔時,扶桿人抓起鉆桿的鉆頭往巖石上認,叫認孔,認孔是個眼頭活,非常嚴格,認遠了近了都不行,遠了爆不下來,近了要多打孔,浪費材料。抓桿不僅費手,更費衣服,抓不穩時要用身子去扛。抓桿人的衣服特別費,下了班,不僅補褲子,也補上衣。

張小平跟著我抓了一年桿,也補了一年衣服。張小平的縫衣水平要比他的抓桿水平高得多,他抓桿也能抓準位置,就是穩不住鉆頭,如果是一字鉆頭,鉆頭會在巖石上走八字。我只能把風擋開到一擋,機頭不停擺動位置,修正他的錯誤,可他還是抓不穩。幸運的是,他工作在可以隨便戴工作手套的后爆破時代,每班消耗一雙手套。工作面的巖石凹凸不平,但爆破是科學,孔位只認死理,沒辦法,張小平就用肩去扛,用身子去頂。這樣做其實極其危險,六棱的鉆桿有極強的附著力。他的衣服常常被卷在桿上,或撕下一片來。

張小平有一個針線袋子,就是人說的荷包,荷包有些年頭了,五彩絲線繡著一對少年,像是在折荷花,花塘萬頃,池水漣漪。我猜這個針線袋一定有一個故事,當然不大可能與張小平有關,它應該是一個老物件。張小平的衣服破得快,縫得也快,下了班,大家打牌喝酒,他就縫衣服,他有兩套工作服,換著穿,也換著縫。他在袖口上縫一圈民國大帥服似的玩意,特別厚,也特別結實。那里是最容易磨損的地方。他也常給我縫衣服,有一回在屁股上繡了一幅太極圖,兩條魚都是黑色的,像在游動,被我罵了一頓。不是嫌不好,是針線活太好了,但那是時間。

并不是人生下來就會針線活的,特別是男人。張小平說,這雙手藝,是在河南礦山練出來的。有一天晚上,大家喝了酒,酒是老村長,那時候礦山流行喝老村長,便宜,勁足。他借著酒力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這種相似的故事我聽說過,但從沒有見過這種活。他說的是掏礦。

山高的地方,天晴得穩了也沒有風,月光就顯得特別亮、特別清,像被紗布濾過了。我們出來撒尿,三個人站成一排,尿液呈三條射線,一直放射到山體下面,月亮的清輝打在上面,又把它穿透了,那些分解出來的一顆顆珠子,在巖石上摔得粉碎,更小的珠子濺到巖下的另一個工隊的工棚上,發出沙沙聲響。

我們躺在床上,酒勁上了頭,大家都有些興奮。張小平娓娓道來。

那一年,我二叔在靈寶金礦包了一個洞口??赡苁情_采時間太長了,洞里早已千瘡百孔,連主巷道的地板也被挖得無處下腳,人進進出出像走夜路。我二叔包的活之一是掏礦,就是在垮塌的采場亂石堆下尋找礦石,這個活有點像亂河灘里捉魚,有沒有魚,魚大魚小,要靠運氣,那時候開空了的洞子都在掏礦,也有掙了大錢的。我二叔從老家找來了一幫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因為女人和孩子工價便宜。我們從山下集市上買了五百個編織袋,鍋碗瓢盆,被褥糧油,在洞里選了個寬敞的住處,就開始掏。

大家掏了一個月,掏了三個采場都沒有掏到一疙瘩礦,誰也不知道哪個采場有礦,哪個采場的礦有價值,就是盲掏。第四個采場掏到一半,終于見了礦石。二叔拿了一塊出來,用錘子敲碎了,放到一只碗里,用酒瓶子反復碾壓,當用水淘去石末,碗底清水里一溜金米顯了出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金子,玉米色的淺黃,不發光,穩重,并不隨水波動蕩。我一下記住了它的顏色,后來到過很多礦洞,見到不少顆粒金屬,分不清它們真偽時,我就用心里記住的顏色去對比,沒有一次錯的。

我們住的地方在一個水坑邊,是一個采廢了的下采坑,不知道有多深。用手電照射,上面是綠的,下面是黑洞洞的,像黑夜。不見陽光的水和見陽光的水不一樣,到底哪里不一樣,我也說不出來,只有你見過了才有那種奇怪的感覺。在一條廢巷道的盡頭,石壁上有一個孔,是爆破失敗后的殘孔,水從那里一年四季不斷往這邊流,所以水坑總是滿泱泱的。我們喝坑里的水,也用它洗衣服,洗澡。二叔說,水坑下面還有好礦,我們要在這里干三年,三年結束,我們都發財了,回家蓋樓。

干活的采場離得也不遠,有一百來米,飯菜熟了,我們在石堆下的縫隙里能聞到香味。我們叫它四號采場,其實也叫得沒什么道理,只是它正好是我們掏到的第四個采場。另一方面,也方便定位,比如有人問,誰誰哪兒去了,回答的人說,在四號采場,就知道那個人在哪里,免得擔心。四號采場是一個大采場,面積有三四畝,人站在這一頭,看那一頭的人,特別小,特別不真實。后來好多年,我再也沒見過那么大的采場。一般來說,只有大采場才有好礦石,沒有好礦石,也不會開采到那么大。

天板都垮下來了,就沒有了天板,半間房子大的石頭堆在采場上,堆成了一座亂石山,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石頭支撐著這些大石頭。用礦燈往上照,什么也看不清,挺嚇人,不知道有多高。我二叔告訴大家,沒事,天板不會再垮了。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怕,慢慢地,都不怕了,因為再也沒見有石頭掉下來,確實是垮到頂了。

大石頭動不了,就把小石頭掏掉,沿著一個方向,一個個石頭掏掉了,就形成了一個洞,就是一條小隧道,小隧道曲里拐彎,只能一個人爬著進出,人像老鼠似的。我們在亂石堆下掏出了好多條小隧道。大石頭也不穩當,有時候也會動,一動,挺嚇人的,像地震似的,有時牽動一大片,就有石頭把洞道堵住了,只得再掏出一條路來。也有正干活時,道上的石頭動了,把人卡在前面,這時候要大家齊心協力把他掏出來。礦石的來源一般有兩個:一個是天板上當時沒采干凈的礦石,采場天板塌下來,帶了下來;一個是當時正干活,天板突然塌了,埋了一采場的礦石。第二種情況少,但碰到了能掙大錢。掏礦人賭的就是這個。

這個活特別傷衣服,上衣褲子都費,鞋子也費,一身迷彩服十天就破了,下班了就得縫衣服。我們一般兩個月出洞一趟,買身衣服也難。有好些人不會縫,就交給菜花縫,菜花是給我們做飯的,她不上采場。菜花是云南人,她是唯一的外省人,好在云南挨著我們那兒,語言都聽得懂。

有一天吃飯時,二叔說,菜花,你干脆就幫大伙縫衣服算了,大家一天下來都挺累的,工資給你再添二百。又對我們說,大家好好干,我把工作服多上一些。

除了掏礦,另一條線也在同時展開——采礦。那個地方離我們駐地有些遠,也是二叔包的活,且是主戰場,所以采礦工人也和我們在一塊兒吃飯、住宿。他們破了的衣服也由菜花縫補。我一直不知道他們是哪兒人,人是講地片的,哪怕吃住一塊兒,也很難相融一片。他們喜歡面食和饅頭,一籠饅頭能吃三天不改樣,一手拿著一只饅頭,一手拿著一個洋蔥,左一口,右一口,香得不得了。雖然這樣簡單,但菜花每天也是很忙的。

我們最害怕的是他們爆破的那一刻,地動山搖的一陣炮聲,傳導到我們掏礦的地方,亂石山就會一陣震顫,而且他們的爆破極沒規律。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巖石不但能傳導聲音,也能傳導震動。為了防止小洞道被震塌,我們每進一步都要做好扎實的支護,這樣一來,進度更緩慢了。

他們機器用的也是下采坑的水,一臺高壓泵,一天到晚嗒嗒嗒地抽水,而水坑的水沒見少下去一點,可想那水坑有多么深。綠汪汪的水坑,每次見了更加讓我心驚膽戰。

他們里面的一個人喜歡上了菜花,下了班,愛往菜花身邊湊,幫著洗菜,或者捅煤火爐子。菜花有時搭理一下,有時不搭理。我們都看出來了,菜花不會看不出來。二叔看在眼里,裝著沒看見一樣,畢竟,他要掌握一種平衡,何況別人的事,往好往壞,也沒到干涉的時候。有一回,我下班得早,看見菜花往煤灶里塞一張紙條子,紙條子瞬間成了紙灰,在爐頭上飄起來,飛走了。

掏礦,也不是掏到的所有礦石都能要的,要看品位,金多少,銀多少,銅多少,鉛多少,綜合起來計算價值,所以二叔不能總在礦上,他要三天兩頭拿礦石樣品下山化驗。我去化驗過一次,很復雜的工序,化驗工先把礦樣稱了重,用粉碎機打碎,除濕,添加各種化學藥品,硫酸燒煮,顯微鏡下觀察,分析,最后得出含量結果。山下小鎮上到處是礦樣化驗室,競爭也很激烈,聽說生意好的化驗室,一年能收好幾噸礦石,僅此一項收入就發財了。二叔有一次下山前,悄悄對我們幾個說,晚上別睡太死,護著點菜花。

那一晚我睡得正香時,聽到外面響了一聲,也不知道是什么聲音,是從菜花房間那邊傳過來的,接著好像有腳步聲從帳篷外面跑了過去,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切又歸于平靜。第二天早飯,大家看見一條刀印砍在廚房的門柱上。

菜花還像平時一樣做飯、補衣,在房間一聲不發地待著,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也許,根本沒有發生什么事,是人們產生了錯覺。不過,她的蒸饅頭手藝精進了不少,蒸出的饅頭,在籠屜里像一籠白云。

時間到了八月,其實也不知道是幾月。在礦洞里,沒有天黑天亮,更沒有人關心時間,早和晚一個樣,這月和那月一個樣。每次出洞下山去,要戴一天墨鏡,不然眼睛受不了,陽光一刺,眼水嘩嘩地流。有一天二叔問,大家喜歡吃啥月餅?我們便都知道到八月了。

五百條袋子裝得差不多了,礦袋圍著我們的住處碼了一圈,直壘到天花板,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全踏實感。這些礦石準備到了十月拉到山下碾坊里提煉金子。二叔說,十月的水不冷不熱、不快不慢,出金最好,到時把工資給你們結干凈。我一直以為水就是水,一年四季沒有啥區別,聽二叔一說,才知道水有這么大的學問。二叔真是個厲害的人。我們的運氣特別好,其實是我二叔運氣特別好,我們掏到了一窩好礦,就是在大石堆的中間部位,我們打通了四條小隧道通向那里,四面出礦,效率很高。至于那堆礦石的來歷,那是另外一個謎,謎底得問早先的主人,那又是另一個謎的另一個。有時想想,人活一生,就是個猜謎的過程,誰也猜不完、猜不準。

我特別不喜歡菜花,她讓我常常想到老家山上的菜花蛇,又冰冷又神秘,對誰都好,對誰都防著??床怀鰜硭啻?,像二十多歲又像三十多歲。有一次晚上睡不著,我聽見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說悄悄話,說菜花是逃婚出來的,欠了男方家好多錢,不敢回去。我猜這話也不一定是真的,女人的想象力比男人強,沒有的事也能想象得有頭有尾。不過菜花每天心事重重倒是真的,像誰欠了她十條命似的。

菜花做出的菜很不好吃,不是不熟就是太熟,總之難以下咽,不過,她的縫補手藝是真的好,不僅好看,而且結實,衣服從別的地方破,而不會從縫補過的地方出問題,這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她廚藝的不足。她用的是一種特制的絲線,五彩繽紛,這種絲線不是山下集市上買的,是她從老家帶來的。她用的針腳也很特別,復式的,往前走一針,再后退半針,像一行整齊的螞蟻,它們頭和腳銜接得天衣無縫。我仔細研究過,好像在哪里見過這種針法。我姑姑開過裁縫店,給人手縫西服領口,但它們有區別。我說不清楚它的奇妙,但很快也學會了,學會了,我就自己縫,不知道為啥,我不想讓她縫。

我們有洗澡的習慣,幾天不洗就難受,掏礦的活特別臟人,得一天一洗。二叔給男人女人各弄了個洗澡房,就是彩條布圍起來的那種,上面吊一個插電的熱水袋子。女人們洗澡也不避人,她們開著燈,彩條布上映出她們好看難看的身形。水太熱太冷時,她們會大聲罵人,夸張地大叫。晚上睡不著,男人就討論她們,分析她們老公的感受,并把那些老公的感受轉移到自己身上來。

大家都說菜花從不洗澡,是個臟人,有人說肯定是洗澡的,不過是把洗澡水給大家煮了飯吃。菜花住一個單間,她是炊事員,有這個特權,誰也沒有進過她的房間,連二叔也不能。里面都有什么,沒有人知道。菜花除了做飯,剩下的時間都在自己房間里,她的房間和廚房緊挨著。大家把要補的衣服掛到廚房門口的釘子上,喊一聲,菜花,把衣服補下喲,里面應一聲,知道啦!

這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事不大也不小,在別的礦洞,掏礦這種活,這是常有的事,但在我們洞,這是第一次——有人被卡住了。說起來有些怪,前一天晚上,我們聽到老鼠在廚房打架,是打群架,它們掀翻了米袋子,碰倒了油壺,把菜刀打落到地上。第二天上班時間不大一陣子,老李就被卡在了礦道里。礦道很窄,只能爬著進出,有人向前爬著進出,有人退著進出,手里拖著或推著礦袋子,效果都是一樣的。老李推著一袋礦石往外出,推得有些猛,礦袋子碰到了墻壁上,石壁上一塊石頭落了下來,沒有了支撐的大塊石頭下來了,卡住了老李的腰,他進不得,退不得。

里面的人迂回到老李身后,拽住腳往里拖,老李只有一聲聲慘叫,外面的人抓住老李的胳膊往外拖,也只有慘叫聲。老李精瘦,腰很細,腰細的好處是沒有被卡死,壞處是禁不住拖拽。大家急出一頭汗,怕上面的石頭再往下壓。大家都在想辦法,都想不出辦法。二叔喊:菜花,快出去給老子拿千斤頂!二叔的千斤頂在洞口的車上。

千斤頂拿回來了,石頭咯咯吱吱被頂起來,老李被咯咯吱吱一寸一下拽出來,拽得一絲不掛,屁股蛋上劃出一個大口子??谧鱼殂槊把?,往上面澆了半瓶酒,止不住,又澆了一泡熱尿,終于止住了。

半月后, 我和老李從山下鎮上醫院回來,菜花不見了。大伙說,菜花被公安帶走了,一起被帶走的還有二叔,要他去講清楚。誰也不知道菜花出的是什么事,只聽人說她那天出去拿千斤頂,被人看到了,認到了。大家第一次進到菜花的房間,里面干干凈凈的,什么也沒有,像隨時準備走掉。有一個洗澡盆在床下邊,床頭有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一只荷包,塞滿了針頭線腦。

三天后,二叔回來了,帶回了一個新炊事員。二叔說,沒事,大家該怎么干還怎么干。我去金店問了,金價三百了,再干半月就碾礦。我們又天天照舊,只是再沒有人幫縫補衣服。

碾完礦的那天,我們大喝了一場,大家都喝醉了。最后,我們去歌廳唱歌,大家唱得驢歡馬叫,好聽就好聽得很,難聽能難聽死人。這個小鎮很大,號稱神州第一鎮,熱鬧異常,歌廳和金店是主打,一條街就有好幾家。躺在沙發上,二叔大著舌頭告訴大家,菜花是個殺人犯,她被人賣到一個山里,有一天夜里,她用剪刀捅了男人一刀。二叔再喝一口酒,說,他媽的,欠菜花的半年工資可咋辦?

張小平離開的時候是6月,我提著他的行李給他送行。他把被子和布滿油漬的工作服都扔掉了,只帶了一只行李箱、一個隨身小包。6月是南疆真正意義上夏天的開始,此前的季節稱為冬天也行,春天也行,兩個季節的氣溫和景色沒有什么區別。這時葉爾羌河剛剛漲水,雪山初化,大地像老事業煥發青春,又像新事業開張。當然,人間所有的氣象都是在開業和歇業的輪轉里變幻、接續,流水又豈能例外。我聽見楊樹林里有一只羊羔在喊媽媽,奶聲奶氣,吐字清晰。它的媽媽剛剛被冰冷的葉爾羌河水卷走了。

張小平的左手不能再提重物,我把行李交到他的右手,他的右手立即承受了雙倍的重力,身子歪斜了一下。他的左手不太可能再抓桿了,也不能再縫衣服了,它少了兩根關鍵的指頭。我們把一條巷道送到了三千米遠,沒見到一顆礦石。張小平走后,剩下的人還要接著送,其實我知道,送也白送,不過是把老板的千萬資產和我們的一點兒也不寶貴的時光送掉。

張小平是貴州人,那個地方離六盤水不遠,四季清涼,到了夏天四面八方的人紛至沓來,但窮,干礦山的人,家鄉都窮,不窮就不會干礦山了。對于另一些人,窮是個好東西,替人們完成了生活和命運的分配,維持了有些殘酷的平衡。張小平有一個姐姐叫朵。若干年后,她給我打過幾回電話,是關于張小平糟透了的生活。張小平糟透了的生活,是與他的殘手匹配的生活。當時我記住了一些細節,比如他在牌桌上,憑借一只鍍鉻打火機的表面反光,判斷出對手手里紙牌的花色,但那些不久就忘了。無論別人的生活,還是自己的生活,忘掉比記住好。

有一回朵在電話里說,如果有機會來看我弟弟,我給你殺雞吃。電話里,有一只雞正好叫了一聲,引起了一片雞的跟隨,但都沒有它高亢、明亮,聲線飽滿又光滑,邊沿沒有一點毛刺。我猜想它一定是站在一根籬笆的竹尖上,難得的陽光,為它和院子里慢于人間的生活鍍上了一層淡淡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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