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之外

李鑫

面對一棵鳳凰木

我不可能離一棵鳳凰木更近了

我的眼睛已經得到了它的高度

樹尖和云氣接觸的細小電流，使我戰栗

眼里的黑白

它的粗糙的樹皮融合我手心的繭

它那六月高舉的火把

一次次點燃我黑夜的燈盞

它在大風大雨里偶作炸裂之聲

像極了我悲憤之時，猛地拍響桌子

我確實不能離一棵鳳凰木更近了

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大風吹來，高舉的火把和熄滅的火焰

有著同樣的盛大場景，同樣悲壯

有著同樣的壯舉和挫敗

散步的人們成群結隊，沸沸揚揚

他們反復走近我，穿過我

還好他們都遠離了我，或者

我的孤立在人群中點起大火，每一天

我都在努力讓他們，遠離我

山河之外

雪化，冬天的心結解開后

所有的水都用來滋養萬物

回家與父母說話，看著貓進屋

端起舊茶杯喝上兩杯水

我內心的雪也在緩緩融化

遠處有溪流漲水之聲

夜沉，四山上的人家燈火稀疏

煤爐的火舌不時躥高

盯著爐火一會，偶然抬頭看見對面山峰的時候

那里恍惚就多了幾顆星星

我欣慰這瞬間的歡喜

此夜雪盡，林深

燈火和星辰都在與父母談話中

忽然生長

那些凝固的、攥緊的、阻塞的

此刻都在茫茫水汽里

涌向萬物

我突然想起一句話

“山河之外，還是山河”

我內心澄亮，我想就算是地球對面

此刻也一定是這樣的山河吧：

……安寧，沒有什么事急著要做

所有的愛都在周圍，閃爍著微光

向你聚攏

清 明

我的身體里裝滿了萬物，當然也裝滿了人

這顯得有些公共了

我的祖母和外公，我的姑姑

他們只剩下幾根白骨

在山川中顯得渺小，與草木巖土混同

所以萬物只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我的血管涌流著信號

我的眼睛反射著星光

這些暗示，可能只是我一廂情愿的

對亡者的追憶

其實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我身體里

疼痛的一部分，難以呼吸滿含熱淚的

一小部分

他們不再具體，不再有聲音

幾乎虛無到難以描述

他們成了我月亮的身體，身體的背面

每次對著太虛，我會指著月亮對影子說：

“萬物是我身體的一部分，他們

……看不見的，是另一部分?！?/p>

鷓鴣和我有幾聲公共的咳嗽，過后是沉寂

四野落葉如雨，萬物蕭蕭

懷鄉帖

走得遠了，耳朵里便搬來一整個村莊

鐮刀收割完整個田野，剩下緘默

秋雨開始療傷，有銀針扎下的細微聲響

烏鴉從夜里來，蝴蝶從夢里來

死去的親人們從使用光滑的物事里來

他們都有同一種聲調，尖銳而輕微

堂屋里的菩薩落滿灰塵

這些凝固的聲音又一顆顆落在桌上

像經年的祝福固化

磨盤夾縫里還有幾顆麥子

吸著水分，我知道遺忘開始暗蓄

復活的力量

夜已經足夠深

現在是貓的腳步，牛的鼻息

有一匹失蹤多年的馬，從記憶里站起身來

啃食著紫云英和苜蓿草

我小心翼翼地分辨它們，重新認識它們

排門輕啟，在夜風中有一個悠長的顫音

這是祖母活著的時候

為我開門的聲音，現在秋雨一樣沙沙落下

山水見

怒江還在身旁，但流水已不是

從前的那一段

蒼鷹的嘶鳴還在鑿著大西南的長碑

但已經換了另外的

一塊。時光，因為失去而磨成毒針

扎向懊悔

喊出來的是疼痛

喊不出來的是光陰

十二月的風含著大雪

故事一開口

都白而冰涼

唯有山川不寒

堆滿了人世的冷遇

唯有山川不語

一動不動地

把所有的故事埋進耳朵

絕 句

大雨之中，你和雨水各有一把刻刀

它刻下的自然與你刻下的記憶印象

都在灰白的背景里戰栗

它們重新融合成為新的聲音

雨聲催提筆，你痛下寫碑之心

此刻群山起伏，這遼闊的尺子

刻度若隱若現

度量了那個聲音

空 地

這荒蕪的空地，人跡罕至

野棉花和飛蓬兀自生長

山雀的叫聲拖曳著悠長的云彩

野葡萄一顆顆不時掉在地上

泥土遮蔽巖石，幾叢苔蘚反射著太陽

以呈現自身的靜默

立于這空地

群山遙遠，視野開闊

天空的藍，靜止不動

在此刻沒有一個詞語

需要獲得神的授意

我拔去野棉花旁的雜草

以接近陽光的理由

移植了幾株飛蓬，還有蒲公英

我輕輕地呼喊

獲得了山雀的回應

我坐在苔蘚之上，一點點收集遙遠的太陽

遞來的熱情。把片刻的記憶印象

剪作蝴蝶的樣子，我喊著那些紫色精靈

試圖獲取一些自然的秘密

蒼茫的風，此刻因我而起

煙雨山川，涌著虛實交加的波紋

往空地的中心涌來

在這個被我塑造的新地點

充盈著歡喜，我們寂靜著，思想和語言

寂靜著，我不再多說什么

世界的沖動似乎全部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