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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魔山》的時間觀念譜系

2023-12-13 17:52涂險峰
湖北社會科學 2023年11期
關鍵詞:譜系

摘要:托馬斯·曼的長篇小說《魔山》作為探索時間主題的現代經典,關涉諸多不同的時間觀念,如斯賓格勒時間、相對論時間、柏格森時間、敘事學時間以及現象學—存在哲學時間等,由此形成其時間觀念譜系?,F代時間思想史中的重要論題,如斯賓格勒對“浮士德時間”的批判,愛因斯坦—柏格森之爭,時間的量化測量與定性描述、相對性與多樣性、主觀性與客觀性,以及時間與敘事、存在與時間等問題,均可在《魔山》思想實驗的空間中進行富有意義的探討。

關鍵詞:《魔山》;時間觀念;譜系;思想實驗

中圖分類號:I516?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3)11-0108-09

一、作為時間小說的《魔山》

托馬斯·曼(Thomas Mann)的長篇小說《魔山》(Der Zauberberg, 1924)是德國現代文學的經典之作。小說敘述年輕工程師卡斯托普來到阿爾卑斯山達沃斯療養院探訪表兄,身無大恙卻滯留這座“魔山”七年,在一個疾病環境中展開復雜思想探索的歷程。他因患病而從普通技術人員變成具有反思精神的知識分子,經歷了對各門科學的系統研究,對神秘率性女子舒夏特夫人的迷離愛情,遭遇X光等新醫療技術而觸發關于存在的執著叩問,又經過塞特姆布里尼、納夫塔等人思想觀念的多重洗禮,以及對病態日常的細致觀察與思考,最后,在其思想修煉的終點,卡斯托普走下魔山,消失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硝煙。

自問世以來,《魔山》以其博大精深的內涵聞名遐邇,也因其復雜玄奧的思想而聚訟紛紜。其中一些論斷由于相對集中而成為經典描述,例如稱《魔山》為“Zeitroman”①便是其中之一。

“Zeitroman”這一稱謂來自作者本人?!赌健返谄哒轮性鴥啥纫源俗苑Q,[1](p681-682)而在小說出版15年后的美國普林斯頓研討中,作者進一步闡釋其雙重意義:“Zeit”一詞,既可指時代,也可指時間?!赌健纷鳛榍罢?,可理解為書寫一戰前夕歐洲社會及其思想文化癥候的時代小說;作為后者,則是對純粹時間(die reine Zeit)本身進行探究的作品。[1](p15-16)然而從小說內容看,所謂“純粹時間”卻并不純粹,反而匯聚了諸多互不相同的時間觀念。這部其實并不純粹的“純粹時間小說”所蘊含的多種時間觀念及其譜系,便是本文的主要研究對象。

時間在《魔山》中大致以三種方式呈現。其一,借助主人公的對話和思考予以探討。例如追問“時間究竟是什么?”“我們判別時間的器官是什么?”[2](p84)這類談論和沉思遍布全篇,尤以第六、七章為甚。第六章中,主人公由“時間是什么”開始發問,繼而探究時間與運動的關系,時間的永恒、無窮與有限性如何協調等問題。[2](p445)第七章更是匯聚眾多對時間問題的系統思索,包括故事的兩種時間,音樂、時間和生命的關系,夢幻時間、心理時間和敘事時間,時間與永恒,衡量時間的尺度,單調無聊的時間,作為“幻想”“感覺”的中世紀時間等。[2](p690-698)

其二,描寫豐富多樣的時間體驗,包括不同階段、情境中的各種時間變奏??ㄋ雇衅粘醯健澳健?,驚訝于山上異乎尋常的時間節奏:“三個星期對于我們這上邊的人來說幾乎微不足道”;[2](p8)山上的時間“又快又慢”,“它根本沒有前進,根本就不是時間”。[2](p19)后來他漸漸融入“魔山時間”,又在不同情境中繼續獲得變幻莫測的時間體驗:“在量體溫的時候,那規定的七分鐘也變得很長”;[2](p202)由午飯時那份“永恒不變的湯”,感受到日子的重復、時間的凝滯、存在的眩暈與無聊。[2](p229)迷失于暴風雪或從夢中醒來,使主人公發現與鐘表度量迥異的時間體驗,是小說中探索時間問題的著名情節。[2](p623,635)

其三,通過敘事節奏的變化來揭示時間流變之謎。小說從頭至尾,每一章的敘事速度都在變化。最初用整章篇幅描寫幾小時或一天之內的所見所聞,后面章節的敘事卻大幅提速,跨月經年。敘事速度的變化與主人公時間體驗之變的對應關系,是時間問題的另一呈現方式和探索角度。

《魔山》不僅蘊含著對時間的多種表現方式,而且匯聚了復雜的時間觀念,成為多種時間觀念的對話場。對其進行解析,不僅有助于理解《魔山》宏富淵奧的思想內涵,也利于把握西方現代時間觀念演進的基本脈絡和重要論題?;谶@一意圖,本文梳理出《魔山》所涉的斯賓格勒時間、相對論時間、柏格森時間、敘事學時間及現象學—存在哲學時間等五種主要時間觀念構成的譜系,探討焦點問題,解析內在邏輯,闡發《魔山》對于理解西方現代時間觀念的獨特意義。

二、斯賓格勒時間

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的史學名著《西方的沒落》于1918年甫一問世,便以其對西方文明的犀利批判而驚世駭俗,并吸引了正在創作《魔山》的曼。盡管他后來撰文批駁過斯賓格勒的某些觀點,[3](p361)但從書信日記中可知,曼曾認真研讀過此著,對其推崇備至,且頗受影響,甚至將它與叔本華的巨大影響相提并論。[3](p362)

《西方的沒落》采用“形態學”(Morphologie)方法和有機體模式解釋世界八大文化,認為所有文化都像生命體那樣經歷誕生、成長、成熟、衰老、死亡的過程,而被他稱為“浮士德文化”的西方文化早已盛極而衰、趨于沒落。盡管曼對上述時間觀念未予置評,但從其閱讀批注中,可見此著對《魔山》創作的影響。在斯賓格勒論及“浮士德文化”發明鐘表器械來計算時間之處,曼專門做了標注;在讀到該文化中“每時、每分、每秒都具有重要性”的描述時,[4](p175)曼直接寫下ZBG,即“魔山”的德文縮寫。[5](p39)

斯賓格勒傾力批判的“浮士德文化”,基本特質是在永無止境的欲望支配下不斷行動、不斷追求、持續擴張?!段鞣降臎]落》第一部第二、六章多處論及這種文化在時間方面的體現:爭分奪秒的效率訴求和精細入微的時間測量,形成與有機時間對立的數學量化時間概念;為實現精確測量目標,又發明了鐘表等機械裝置,等等。[4](p175-177,496-501)曼在斯賓格勒論及“浮士德時間”之處特別標注自己正在撰寫的《魔山》,表明它或許已觸發創作聯想,甚至啟迪了藝術靈感。當然,其間的關聯還需由小說內容本身提供佐證。

從《魔山》文本看,斯賓格勒時間觀念的痕跡并不隱晦。例如,高山療養院這一相對封閉的空間,形成了獨特的時間景觀,這與《西方的沒落》中關于彼此隔絕的社會或文明產生不同時間觀念的見解相似。更重要的是,“魔山”上下的時間節奏明顯對峙:山下是焦慮躁動的“浮士德時間”,而山上則是靜態凝滯的斯賓格勒式“亞洲時間”。小說不僅借塞特姆布里尼之口描繪了所謂“體現著靜止、停滯和無為”的“亞洲原則”,[2](p195)而且還讓體現這種生活節奏和文化氣質的俄國女士舒夏特夫人引起卡斯托普的迷戀。山上沒有爭分奪秒,沒有充滿進取貪欲的功利性時間意識,沒有機械性的精準時間測量。小說反復描寫山上大尺度的計時單位:“我們最小的時間單位叫月”;[2](p73)“這里的病人已習慣用整數來計算時間;在他們看來,一刻鐘一刻鐘地劃分時間是多余的,……反正他們有充足的時間”。[2](p237)

卡斯托普生活中逐漸加快的時間體驗,也與斯賓格勒式時間觀念不無聯系:初來乍到時,他還帶著山下“浮士德時間”那種分秒必爭、細致入微的習慣,后來則逐漸融入山上的時間節奏,竟然開始同樣覺得“三個星期在這山上簡直等于零”,“是不是生命的燃燒在這兒整個都加快了呢,時間竟翻掌即逝?”[2](p202)

由此可見,《魔山》從未將時間看成均勻流逝的絕對客觀存在,而是反復強調、多方呈現時間的相對性與多變性。當然,斯賓格勒意義上的時間相對性主要側重于文化相對性。要全面理解《魔山》中時間相對性的意涵,另一個影響《魔山》創作的時間理論,即愛因斯坦相對論,成為不可繞過的論題。

三、相對論時間

相對論與《魔山》關系如何,學者們或許見仁見智,但對其間的影響事實則罕有否定。愛因斯坦于1905、1916年分別提出狹義相對論和廣義相對論,顛覆了存在于經典物理學時空觀念中均勻流逝的絕對時間概念,而代之以在不同參照系或引力場中快慢皆變的相對時間。這些新奇理論引起曼的極大興趣。他在日記中承認對相對論甚為關注卻不是很懂(主要指數學推演),相關知識主要來自兩篇普及文章。對于相對論,一篇肯定與贊揚,另一篇否定與批判。[5](p42-47)這些不同來源的組合,對《魔山》的時間觀念造成獨特影響。

相對論對《魔山》的影響方式大體有兩種:一是相對性的時間觀念,二是思想實驗的方法。就前者而言,《魔山》傾力書寫了時間的相對性和不確定性,不僅山上山下的時間尺度具有相對性,山上時間節奏也因境遇改變而變動不居。此外,小說在微觀層面的言談思索和體驗描寫中也表現了時間相對性。例如卡斯托普說:“時間在流逝?!瓰榱四鼙粶y量,它必須流得均勻。然而,在哪兒又寫明了,它是這樣流逝的呢?……我們的尺度僅僅是約定俗成?!盵2](p84)在測體溫的七分鐘,他反復體驗到時間變緩變長甚至遲滯不前。[2](p202,210,367)這些情節表明時間并非均勻流逝,其快慢緩急與觀察者所處的空間、角度和狀態息息相關,使人不免聯想到相對論。此外,當《魔山》談及不同行星具有異于我們的“微型時間”以及“運動不再是運動的地方是沒有時間的”這些命題時,[2](p696,697)也隱約可見相對論中時間相對性和時空統一體的影子。

在思想實驗方面,也不難發現《魔山》對愛因斯坦的借鑒。少年愛因斯坦曾想象自己光速飛行會看到什么,這一思想實驗后來導致狹義相對論的誕生。廣義相對論的思維突破,源于愛因斯坦想象太空封閉箱做加速運動時箱內感到反向引力的情形。[5](p40,44)思想實驗在《魔山》中也留下了濃重痕跡。達沃斯療養院本身就是個系統的思想實驗場,或如學者分析所示:從卡斯托普乘列車最初抵達,直至離開“魔山”投身戰場,展開的是一場與相對論式時空旅行可堪比較的思想實驗。[6](p213-224)總之無論整個“魔山”歷程,還是階段性活動,以及主人公的沉思冥想,都不乏關于時間的思想實驗。又如卡斯托普設想封閉在坑道里不見天日的礦工,獲救后將“處于希望與絕望之間度過的時間估算成三天,其實已過去了十天”。[2](p693)這種在封閉空間中將時間體驗大大縮短的例子,兼有思想實驗的方法和時間相對性觀念的影響。

然而,將《魔山》的時間書寫與相對論進行比較,不難發現兩者異同參半:一方面,它們都突出時間的相對性,都關注時間快慢,都采取量化計算方式體現時間相對性,都將時間與空間相關聯;另一方面,時間的含義不只是測量長短、計算快慢,在物理時間之外,還有基于生命有機體的時間,相對論中不同參照系的時間相對性仍是客觀物理屬性,不等于時間的主觀性,但時間還有其他方面的相對性,如斯賓格勒的文化相對性,時間的多樣性和不確定性,除了定量測量,還有定性描述和具身體驗??傊?,《魔山》在時間觀念方面,較之相對論更具兼容性,淵源更為復雜。我們可借助《魔山》中名為《雪》的章節予以說明。

無論在時間相對性還是思想實驗方面,《雪》的敘事都給人以接近相對論之感。野外暴雪彌漫,四顧茫茫,卡斯托普與風雪鏖戰,感到經歷約兩小時,但脫險后鐘表顯示僅15分鐘。[2](p623)這種奇異現象,將時間相對性問題凸顯出來。風雪中的不尋常狀態,仿佛相對論中的高速度或強引力場;失去視覺參照系的情境,則與愛因斯坦封閉箱思想實驗頗為類似。

暴風雪境遇體現了不同參照系及運動狀態下的時間相對性,并以測量時間長短的方式體現,相對論痕跡不言而喻,但細察之下卻迥然有別。首先,風雪時間體驗的快慢變化似與相對論所示相反。相對于日常狀態,暴風雪狀態頗似高速度和強引力場,類比相對論,則風雪中時間應該減慢,而非小說中所述的更快(即鐘表的片刻,在風雪中感到過去了數小時)。但是,由于手表跟隨主人公經歷了風雪,兩者其實始終處于同一參照系中,因此,主人公時間體驗與手表計時的差別,與所處的參照環境和活動狀態無關,完全不適合相對論的討論條件。其次,小說其實是將內心的時間感覺(幾小時)和鐘表測量的時間(一刻鐘)進行比照而發現相對性,這與兩種不同參照系中物理時間的比對測量可謂別如天壤。更能說明問題的是接踵而至的另一細節:卡斯托普將夢中漫長的時間與醒來后發現只走了10分鐘的鐘表時間進行對照。[2](p635)它再次確證了《魔山》中借以與鐘表時間相比較的,不過是基于主觀感覺的時間,即通常所說的“心理時間”。其實,《魔山》是以徒有其表的時間測量來表現時間的相對性,以感覺時間與物理時間的“偽量化對峙”來模擬和替換相對論式的時間測量。然而在這一對峙中,心理時間的內涵,遠非長短快慢之類量化概念可以涵蓋。要闡明其中道理,柏格森的時間理論變得不可或缺。

四、柏格森時間

19世紀末開始,柏格森(Henri Bergson)以令人耳目一新的時間哲學挑戰傳統。柏格森時間常被視為心理時間,與物理時間兩相對峙,但這一稱謂卻遭到柏格森拒絕,這在著名的愛因斯坦—柏格森的時間之爭中有直接表現。

1922年,愛因斯坦應邀訪法,開啟了與柏格森的曠世之爭。唇槍舌劍時,柏格森宣稱“愛因斯坦先生,我們比你自己更像愛因斯坦”,而愛因斯坦則說“哲學家的時間并不存在”。[7](p7)盡管兩者在主張時間相對性方向上大體一致,但時間觀卻彼此格格不入。愛因斯坦認為,“在物理學家的時間之外,最多只有某種心理學意義上的時間”,顯然是將柏格森時間歸為后者,而柏格森對這種簡單的二元劃分感到震驚,[7](p7-8)他旋即出版著作《綿延與同時性》對此進行反駁式回應,[7](p24)從而加劇了這場世紀之爭,并吸引眾多著名學者參與爭辯。愛因斯坦的時間相對性,必須通過量化計算體現;柏格森的時間相對性,卻更強調時間的定性層面。柏格森稱時間為綿延,兼具多樣性和連續性,認為時間是強度而非寬度概念,而后者只是空間概念的投影。

至于柏格森的時間觀念是否像相對論那樣影響了《魔山》,曼曾經表示自己沒讀過柏格森,[8](p25)但這并未阻止學者們繼續探究和發現兩者之間的隱秘關聯。有觀點認為柏格森和曼同受叔本華影響,或世紀之交共同的觀念背景造成某些相似。[8](p26)筆者以為,柏格森對曼的輻射性影響是頗有可能的。這不僅因為柏格森早在19世紀末提出的嶄新時間學說已然成為20世紀初的重要觀念背景,還因為曼從兩篇普及性文章理解相對論時,柏格森的影響已悄然潛入。其中那篇反對相對論的文章不惜借用了柏格森哲學來批判相對論時間觀。[5](p46)由此可見,柏格森的潛在影響,已融匯在曼對愛因斯坦理論的接受之中。

如果曼對相對論和柏格森哲學兼收并蓄,那么,彼此不無沖突的兩種時間觀念之間的張力關系,可否在《魔山》中得到有意義的探討?這一問題,應從小說文本尋求答案。

前述《雪》的章節,就兼有愛因斯坦與柏格森時間觀念交互影響的痕跡。一方面,它在時間相對性觀念和思想實驗方法上都有相對論影子;另一方面,與鐘表時間相比較的,是基于身體感知的主觀時間,無法以任何方式實現真正的測量。問題在于,身體所感受到的時間究竟是什么?它來自何處?它其實更像柏格森所謂需要定性說明的時間強度。風雪凄迷、生死一線、高度緊張的感知狀態,體現出生命綿延的極致體驗,其強勁性和豐富性遠非對時間長度的量化描述所能替代。綜合來看,《雪》中這段關于時間的書寫,一方面體現出柏格森式綿延的、定性的、表示強度的時間觀念,另一方面也帶有柏格森所批判的對時間進行量化計算的痕跡?!赌健穼Ω鞣N思想兼收并蓄,為不同時間觀念展開對話提供了基礎。小說反復談及賦予“時間的進程以寬度、重量和充實”,“使時間感受減慢、增強和變年輕”,[2](p131)“賦予時間的進程以重力和深度”。[2](p349)所謂時間的“寬度”,類似柏格森眼中空間概念的投影,而“重量”“充實”和“深度”“強度”,則更接近柏格森所謂需要定性描繪的時間屬性。

柏格森所謂“綿延”,既非物理時間,也非心理時間,用來界定綿延的“永恒流變”有時被稱為“宇宙的本體屬性”(ontological nature of the universe),[9](p1104)而“生命時間”是更宜接受的表述。有學者認為柏格森的綿延概念經歷了前后變化:最初作為意識的主觀體驗,后來在《物質與記憶》中讓綿延與物質直接相關,而在《創造進化論》中將綿延概念延伸到廣義的生命領域。[10](p1095)其實早在1889年的《時間與自由意志》中,他已在主張生命體的有機時間模式。他認為能量守恒之類物理定律只適用于“時間不起作用”的可逆體系,而生命系統則具有不可逆的時間性質。[11](p104)與之相似,《魔山》中也完全沒有可逆的物理時間系統的一席之地,其中所有時間性的歷程,無論是精神的發展、心靈的成長,還是肌體的疾病、生命的衰亡,都更符合柏格森所推崇的不可逆生命時間模式。

借助音樂探討時間的非量化屬性,也是柏格森與曼的相似點?!耙魳肥前馗裆脕黻U明綿延概念的絕佳隱喻”而“綿延是柏格森哲學的基石”。[12](p108)例如在《時間與自由意志》中,柏格森就多處使用音樂對時間屬性進行說明。[11](p10,30,58,71,75)音樂之所以最能體現柏格森時間,至少有如下理由:首先,音樂是兼具多樣性和連續性的變化統一體,更接近柏格森的綿延而非均勻流逝的機械時間;其次,音樂時間不能僅由長短快慢進行量化表現,而且其質地、內涵、強度需要定性描述;再次,對音樂的理解需要體驗過程,這與機械量化時間只在乎長度的性質相去甚遠,而更接近柏格森的綿延。

《魔山》中也遍布著音樂與時間的相關描述。音樂“使幾個鐘頭變得充實而有益”;演奏樂曲的七分鐘“自成一體……每一瞬間都有點什么發生,都獲得了一定的意義”;[2](p143)音樂“賦予時間的流逝以清醒、精神和價值”,“喚醒我們對時間的細膩感受”;[2](p143)“音樂的時間要素只是一個:人類生命時間的一部分,它注入其間,使這部分變得無比高貴并加以拔高”。[2](p690-691)總之,音樂讓時間充滿感性體驗和質地變化,獲得意義和精神特質,凸顯柏格森所謂“定性”特質。音樂讓時間不再是只有長度的空洞數量,而是柏格森意義上的綿延。

關于夢境與時間的探討,也使《魔山》與柏格森彼此相近。柏格森以夢解釋綿延:“我們在夢境不再測量綿延,而只感覺綿延;綿延不再是數量而重新變為性質?!趬艟忱餂]有了這樣的計算,而被一種模糊的本能取而代之?!盵11](p85)柏格森的夢境中去除了數量化的時間,只感覺作為性質的綿延。他繼而推廣到夢外的日常綿延:“甚至在不睡覺時,日常的生活經驗也應該教會我們去辨別這兩種東西:一種是當作性質的綿延……;一種是(好比說)被物質化了的時間,它因被排列在空間而變為數量?!盵11](p85-86)《魔山》描述“麻醉者在陶醉的短暫時刻經歷了許多夢幻,其時間范圍有長達三十年或六十年的,或者說,甚至失去了人類可能經歷的一切時間界限”;“仿佛他們的大腦里被取走了‘某種類似破鐘里的彈簧似的東西”。[2](p691)這種夢境書寫看似討論時間長短,其實消解了測量,因為夢外片刻而夢中長達幾十年甚至無限時間,這種不確定性與計量格格不入?!赌健分羞@個“取走了”“破鐘里的彈簧”的意象,最能切合柏格森所謂不再測量而只感覺綿延、數量變成性質的時間狀態。

然而,正是在此處,曼與柏格森開始貌合神離?!赌健肥窃跁r間、音樂與敘事的相關討論中涉及夢幻時間的。曼借助音樂類比,將故事中的時間分為兩種:一種類似演奏音樂,即“名為《五分鐘華爾茲》的樂曲持續五分鐘時間”;[2](p691)另一種類似“把同一個音或是和音拖長到一個小時之久,把這稱之為‘音樂”。[2](p690)后者對于時間進行伸縮處理的怪誕方式,與夢境相似。[2](p691)因此,在曼這里,感受時間之綿延不絕的方式是按照正常速度演奏音樂,而非彈性伸縮;柏格森則認為感受綿延的方式類似夢幻。這說明,盡管兩者都將音樂、時間和生命體驗融為一體,但在曼這里,夢境如同敘事,對時間進行了重塑,不同于本然的時間體驗;對于柏格森而言,夢里夢外都是綿延,都是時間體驗。

帶著這種認知,讓我們重新審視《雪》的章節中時間變化的意義。風雪鏖戰的時間體驗具有夢幻性質,因此不難理解曼為何將其與夢境內外時間差異的情節前后銜接。夢境與時間的關系在柏格森和曼那里含義頗不相同:對柏格森而言,夢里夢外都是綿延;而在曼看來,夢幻更像重塑時間的敘事,而非本然時間體驗。其實,《雪》中將鐘表一刻鐘體驗為風雪數小時,很難得到讀者日常時間經驗的支持和認同?!堆肥窃诶脭⑹潞托揶o的自由來描述令人詫異的時間體驗。正如艾特瑪托夫小說《一日長于百年》的標題之類的時間命題僅在修辭和敘事意義上成立,《魔山》中風雪時間與鐘表時間的差異,究其實,既非愛因斯坦式時間測量的相對性,也非柏格森式時間體驗的相對性,而只是敘事修辭上的效果。

《魔山》對時間體驗與敘事時間的二元劃分,一方面提醒我們在時間體驗之外關注敘事;另一方面,又預設了某種脫離敘事的純粹時間體驗,從而自我遮蔽了風雪鏖戰等情節中敘事修辭對時間體驗的參與、建構機制。但這并不意味著曼處處將時間與敘事置于互不相干的地位。恰恰相反,小說在整體構思中,充分凸顯了敘事節奏與時間體驗之間的對應關系,這成為理解《魔山》時間觀念的又一重要視角。

五、敘事時間

《魔山》最顯著的敘事特征,是不斷加速的節奏。小說共七章,除第二章追述身世背景之外,其余六章均敘述卡斯托普在“魔山”的七年時光。第一章僅覆蓋他初到當晚的幾小時,第三章敘述次日生活和見聞,第四章展開山上前三周歷程,第五、六、七章時間跨度分別為7個月、1年9個月和4年半。如果說,由于每章篇幅不等,若按章節劃分則不足以說明問題的話,那么研究者的如下度量方式則更具說服力:將篇幅四等分,從前至后每一段的時間跨度分別為3天、7個月、2年、4年。[13](p325)兩種度量方式結論相同:自始至終,敘事速度不斷提升,時間跨度越來越大。

有論者指出《魔山》的另外兩個敘事特征:一是敘事節奏與主人公的時間體驗同步,二是敘事者不斷喚起讀者對于敘事時間問題的注意。[13](p325)這種闡釋將敘事節奏與時間體驗對應起來,賦予了因果關系,即認為敘事由慢到快是基于時間體驗的加速?!赌健繁旧硭坪跻矊Υ颂峁┝酥С郑骸皶r間的長或短、拉長或壓縮并不取決于我們,而取決于我們故事主人公的經歷?!盵2](p228)

需要追問的是,此處所謂時間加速的體驗,理由何在?

基于小說情節,可能存在兩種解釋:其一,初來乍到的主人公仍帶著山下“浮士德時間”爭分奪秒的習慣,對時間錙銖必較、精確計量,后來適應了山上大尺度時間節奏,越來越舒緩粗放,因而感覺時間速度加快;其二,主人公初到“魔山”,對一切充滿新奇感,關注每一細節,故而時間體驗細致入微、進展緩慢,后來一切變得熟悉平淡、乏善可陳,失去了一一品味的興致,愈感時光疾馳飛逝。

但是,我們也可作出完全相反的解釋:其一,在“浮士德時間”中,由于強烈的效益追求,我們永遠覺得時間不夠用,永遠覺得時間匆忙促迫,而療養院病人的節奏則緩慢松弛,甚至停滯不前,即沉浸越深則時間越緩慢遲滯,這似乎更符合“魔山”邏輯;其二,剛上山時充滿新鮮感而后來越來越無聊乏味,也可能導致時間變慢,即在饒有興致、全神貫注的生活中時光飛馳,而處于無聊厭倦狀態時則時光難熬、度日如年。后兩種闡釋均支持由快變慢的時間體驗,但與前兩種闡釋南轅北轍。

同樣的情形,為何在時間體驗上得出截然相反的結論?其實《魔山》已根據自身邏輯表達了傾向:“相信事情新鮮有趣,就能‘驅趕時間快跑,也就是使時間縮短;反之,單調空洞就會阻礙時間的行進,使行進變得艱難。這可不絕對正確??斩磫握{固然可以將一瞬或一個鐘頭延伸,使它們變得‘長而無聊;但是,使用大的乃至最大的時間單位,就可縮短它們,甚至將它們化為烏有。反之,內容豐富有趣,好似可以使一小時乃至一天縮短、加快,然而從大處著眼卻賦予了時間的進程以寬度、重量和充實,以致事件頻繁之年就比內容貧乏、空虛、讓風也吹得跑的輕松年頭過得慢得多,后者則稍縱即逝。所以,人們所謂時間長而無聊,實際上倒是由單調造成了時間病態的短促?!盵2](p130-131)

小說否定了無聊乏味使時間漫長難熬的日常體驗,而強調空虛單調“縮短”了時間,“甚至將它們化為烏有”。但是,《魔山》的這種快慢邏輯,與其說是建立在時間體驗之上,不如說基于回憶和敘事。只有在回憶和敘事中,一成不變的內容才乏善可陳,單調無聊的細節才易于被忽略。小說中初到“魔山”時緩慢的時間體驗,源于對時間采取了“微分法”,類似古希臘著名的芝諾佯謬:欲走完某段距離,須先走完一半;欲走完一半,須先走完一半的一半……依此類推,永不可及。時間本非無限,卻由于無限細分,才產生如此佯謬。導致緩慢的是對時間的處理方式,而非時間本身。正因為《魔山》對初來乍到的經歷采取了詳細敘事,才造就了所謂相對漫長的時間體驗。因此,在《魔山》中,并非時間體驗決定敘事,而是相反,敘事決定時間體驗。

于是一個問題便浮現出來:在《魔山》中,究竟是因為有了時間體驗才有敘事節奏,還是因為有了敘事節奏才如此這般地體驗時間?時間體驗和敘事節奏孰因孰果?

問題的解決路徑在于超越二元狀態下的因果性邏輯,不再簡單認定孰因孰果、誰決定誰,而是如現象學那樣,分析時間與敘事互相含涉的意向結構。這樣的思維轉換,將我們導向《魔山》時間的另一維度:現象學—存在哲學時間。

六、現象學—存在哲學時間

法國現象學家保羅·利科(Paul Ricoeur)在其著作《時間與敘事》中,致力于將敘事和時間彼此結合來展開時間現象學分析。他在概括敘事與時間的關系時認為:時間通過敘事方式而成為人的時間;敘事則通過描繪時間體驗而變得富有意義。盡管這一論斷帶有循環論證的嫌疑,但他認為這是個良性循環。[14](p3)

利科揭示敘事與時間互相含涉的關系,強調時間體驗已然包含著敘事和修辭的參與,這對理解《魔山》頗具啟示。測體溫的七分鐘使人感受到時間的“漫長”甚至“永恒”,與“一日長于百年”之類時間修辭并無實質區別。從這個意義上講,柏格森以性質代替數量來描述時間,仍難免修辭或敘事在形成時間經驗時的潛在參與。日?,F實中的時間體驗也不純粹,也離不開語言修辭的參與,或者說,本不存在純粹的時間體驗。同理,《魔山》中基于身體感覺的時間長短,例如暴風雪或夢境中幾小時,也源于修辭或敘事。

利科所謂離不開敘事的“人的時間”,在海德格爾那里就是“此在”(Dasein)時間。不過,利科雖然既論及了海氏時間哲學,[14](p60-64,80-87)也分析了《魔山》,[15](p112-130)卻并未將其結合起來進行探究,然而兩者之間卻存在事實性的關聯。美國學者經研究發現:海德格爾在與阿倫特的書信中,曾談及自己不無贊賞地拜讀過《魔山》,雖未對其時間觀念給予足夠稱道,但認為它們能觸動自己對時間問題展開獨立思考,而當時海氏正在撰寫《存在與時間》。[16](p263)于是,其間的關系愈發耐人尋味。這項研究運用《存在與時間》中關于此在的存在論分析對《魔山》進行探討。值得注意的是,這一闡釋角度改寫了《魔山》時間研究的常見思路。據此,“魔山”上下的時間都是人的時間,即此在時間。此在用“Sorge”(煩神、操心、關切)連接過去、現在和未來,形成時間的連貫性和整體性。在“Sorge”的意義上,山上山下的時間并無實質區別,時間快慢亦非至關緊要。山上病人雖不必操心事業成敗、生計得失,卻也煩忙于飲食醫療、娛樂社交。真正的區別在于“先行領會到死”,這是此在對本真存在的領悟?!赌健分凶钪那楣?,是卡斯托普見到X光透視人體時感到的震撼。他從中看到自己必將消殞瓦解的肉身,開啟了向死而在的歷程。這是從內部體驗死亡,而非無動于衷的外部觀察。誠如海氏所言:“死是此在的最本己的可能性?!盵17](p302)當然,此在“向死而在”地展開于時間之中,并非純粹消極狀態,而是從整體上籌劃人的未來。認識到這一點,是主人公對“存在”與“時間”的開悟,是其思想探索的真正起點。

但是,這一闡釋路徑并未窮盡海德格爾哲學與《魔山》時間的相關意義。我們可將其進一步置于多種時間觀念的問題域中予以探討。海德格爾的時間哲學,對于前文論及的焦點問題,如時間的描述與度量、主客觀時間、機械時間與有機時間等,也予以了富有意味的回應。

海德格爾時間概念的獨特性在于強調時間的未來定位,用“Sorge”連接時間,形成時間的意向結構。時間是此在的展開方式,對于此在而言,討論時間的快慢長短、是否可測量、時間與運動的關系等問題都是本末倒置,更重要的在于時間的意義,時間為了什么而流淌。此在賦予時間的度量以意義。海德格爾由此出發探討時間度量單位:最自然的時間尺度是“日”,先于鐘表計時。[17](p466-467)“日”這一計時單位從原初意義上緊密關聯著我們煩忙于世的操勞,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存節律,用保羅·利科的話來說,“一天時間并非抽象的度量;它作為一段長度,對應于我們的關切,對應于我們‘適時有所作為的世界”,“它是勞作與時日(works and days)①的時間”。[14](p63)正如《魔山》中討論山上山下、風雪鏖戰、夢里夢外和敘事時間尺度的度量,都凸顯了人的存在的優先性。

此外,海德格爾從存在出發的時間現象學分析,具有超越主客二元論的意圖。他指出:“‘非時間的東西與‘超時間的東西就其存在來看也是‘時間性的?!盵17](p22)《魔山》提出劃分“自我時間”與“自在時間”的命題,卻又對其中更為微妙的有生命卻無意識的“存在”與“時間”進行探究,如“密封罐頭食品是否不存在時間概念”,長眠少女發育、死者毛發指甲生長等例中關于時間的討論。[2](p694)海德格爾的時間現象學為時間的主客觀問題展開了獨特的解析維度。正如利科所說:海德格爾將現象學基于此在和“在-世界中-存在(being-in-the-world)”的存在論,借此他所確認的時間性不受主/客二元劃分所束縛,從而比任何主體“更主觀”,也比任何客體“更客觀”(more “subjective” than any subject and more “objective”than any object)。[14](p84)在這個意義上,海德格爾的努力可以看作對《魔山》時間難題的某種回應與深化。

七、《魔山》內外:觀念譜系和問題域

《魔山》所涉的諸多時間觀念,盡管相互之間異同交織、錯綜回響,仍大體形成一個從斯賓格勒時間到現象學—存在哲學時間的觀念譜系。其中,斯賓格勒時間和愛因斯坦時間直接參與了《魔山》的創作;柏格森時間暗合或泛化影響了曼對時間的呈現;敘事時間自覺成為《魔山》探索時間問題的有機方式;《魔山》啟發了海德格爾對時間現象學的思考,也引起利科等現象學家的專門探討。所涉時間觀念來自不同的理論系統,以多種方式分布、穿行于《魔山》內外,關系縱橫交疊,內涵紛繁復雜,但仍可通過對主要問題域的概括,呈現其基本脈絡。

首先,是時間的量化測量與定性描述問題。愛因斯坦與柏格森的時間之爭,是量化時間與定性時間之爭。斯賓格勒與柏格森在批判機械量化時間方面表現一致,而與愛因斯坦形成對峙。斯賓格勒雖肯定愛因斯坦學說的革命性意義,但仍將相對論當作“浮士德文化”量化時間觀念的某種體現。斯賓格勒盡管沒有提及柏格森,但他對計量時間的批判邏輯與柏格森相似,而現象學家在時間問題上大體與柏格森一脈相承。[7](p52-54)海德格爾對愛因斯坦和柏格森同樣不滿,但他批判相對論以“度量時間”代替“時間本身”、將時間“空間化”等思維特性,與柏格森如出一轍。他后來與柏格森逐漸拉開距離,[7](p144-145)在《存在與時間》中將柏格森時間視為同亞里士多德一脈相承的保守傳統,[17](p31)且以更加獨到的時間現象學分析來超越柏格森式的時間哲學,并從存在出發融匯了對時間度量的思考。這些關于時間的爭議與對話,其焦點問題在《魔山》中都得到了一定反映?!赌健纷鳛樗枷雽嶒炇叫≌f,以近乎中立的態度對待彼此迥異的諸多時間觀念。在吸納斯賓格勒時間觀念時,曼并沒有將山下“浮士德時間”僅作為負面觀念以反襯山上時間的合理性。在時間的“定量/定性”爭議方面,曼沒有排斥時間測量,而是不斷借助“準量化”方式探索時間的不確定性和相對性,如山上山下、夢里夢外、風雪內外的時間差異等??傮w而言,《魔山》采取了定性與定量結合的兼容方式,保持了多種時間觀念的對話張力,對時間多樣性的變奏進行了充分探索與鮮活表現。

其次,是時間的相對性與多樣性問題。本文探討的諸種時間觀念,體現出20世紀前半葉的某種共同趨勢:對牛頓、康德式絕對時間的挑戰,對時間相對性和多樣性的肯定。在這個意義上,柏格森肯定了愛因斯坦時間,但認為自己“比愛因斯坦更愛因斯坦”。柏格森以性質多樣化的相對時間,取代愛因斯坦數量化的相對時間,但兩者都不具備斯賓格勒時間的文化相對性?!赌健啡轿?、多維度地表現了時間的相對性和多樣性,包括斯賓格勒式的東西方文化相對性,柏格森式的性質各異的時間相對性,愛因斯坦式不同參照系統和變化狀態中的時間相對性,以及現象學和存在哲學意義上的、由人的存在所展開的時間相對性和多樣性等。

再次,是時間的主觀性與客觀性問題。時間的相對性與多樣性問題,探因溯源,必然涉及其主客觀問題。愛因斯坦與柏格森之爭,貌似客觀/主觀時間之爭,卻并不盡然。盡管愛因斯坦的相對時間屬于客觀時間,但柏格森的綿延卻并非主觀時間或心理時間。柏格森以生命體的不可逆時間同可逆的物理時間相對峙,但生命時間仍難避免主客問題,而他將生命時間“本體化”的傾向,顯現出克服主客之分的意圖?,F象學更以超越主客二元論著稱,這在海德格爾對存在之時間性的分析中得到進一步體現?!赌健分幸搽[約形成了一個由主/客觀時間到“存在與時間”的問題路徑。小說既描繪了變化萬端的主觀時間體驗,也充分關注了客觀時間。這些客觀時間有別于可逆的機械量化時間,而與生命體不可逆的綿延過程相關。小說對“自在與自我的時間”進行了區分,[2](p690)但當“自我”懷著憂慮關切去具身領會生命不可逆的“自在”歷程,由此展開的時間具有超越主客二元論的結構。這些書寫將曼的時間與斯賓格勒的有機時間、柏格森的綿延、海德格爾的存在之時間性等緊密關聯?!赌健分羞@些時間問題的相關性,甚或可延伸到小說之外,例如愛因斯坦—柏格森之爭數十年后關于“生物時間”與“生命時間”等問題的后續討論。[7](p300-303)

最后,是時間與敘事的關系問題。正如在哲學的語言學轉向之后,所有哲學問題均可歸結為語言問題,在思想和文化語境中對時間觀念問題進行探析時,敘事和修辭等要素亦不可回避,尤其是對于《魔山》式的借助敘事節奏的變化來呈現時間與敘事之間對應關系的作品更是如此。而利科式的時間現象學分析,則使人意識到敘事和時間的相互含涉關系,其中,敘事成為時間體驗的肌理?!赌健分幸幌盗袝r間難題,可由敘事和修辭得到解決,敘事也是此在時間的展開方式?!赌健方柚膶W敘事,多角度呈現了時間在人的存在之中的展開,書寫了托馬斯·曼式的“存在與時間”。

托馬斯·曼通過小說創作,讓20世紀初的多種現代時間觀念“云聚魔山”,構成富有內在張力和思辨潛力的觀念譜系,借此啟發和影響了更多思想家對于時間的進一步探索。時間在《魔山》內外的“旅行”,意味著這部長篇巨著充分吸納和參與了20世紀的時間觀念史。在這個意義上,“Zeitroman”的兩種含義已融為一體。它既是一部關于時間的時代小說,也是一部特定時代的時間小說?,F代時間觀念史中的重要論題,如斯賓格勒對“浮士德時間”的批判、愛因斯坦與柏格森時間之爭、保羅·利科連接時間現象學與敘事學的闡釋意向,以及海德格爾式現象學—存在哲學對時間觀念的建構,均可在《魔山》思想實驗的問題域中予以揭示和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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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孔德智

收稿日期:2023-03-06

作者簡介:涂險峰(1968—),男,文學博士,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072)。

①德文詞Zeitroman由Zeit和Roman組成,前者兼有時間、時刻、時期、時代等含義,后者指小說、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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