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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現實的人”的三重維度
——基于歷史唯物主義的視域

2023-12-28 04:02楊煌輝
關鍵詞:現實的人本質馬克思

楊煌輝

(1. 華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1;2. 陸軍特種作戰學院, 廣西 桂林 541000)

歷史唯物主義具有“人的科學”的維度。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首先提出“現實的人”概念,正是建立在對“人”的現實性、本質性和發展性正確把握的基礎上,馬克思創立并發展了歷史唯物主義,構建起對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及人與自身關系的科學認知,在理論效應上推動并實現了對資本社會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不難看出,貫穿于歷史唯物主義與政治經濟學批判(狹義歷史唯物主義)的價值訴求是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也正是把“現實的人”及其活動視作歷史唯物主義的出發點,馬克思不僅開展出對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的批判,而且揭示出形而上學與資本合謀的現實關系?;跉v史唯物主義的分析向度,可梳理出馬克思“現實的人”具有三重內蘊:勞動(實踐)構成了人的現實存在;社會關系確證了人的本質存在;自由時間發展出人的積極存在。闡述“現實的人”在不同語境所表達的問題關切,有助于深化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及資本批判理論的研究。

一、勞動(實踐)構成了人的現實存在

(一) 勞動創造了人自身

以黑格爾為代表的意識哲學和以費爾巴哈為代表的舊唯物主義都殊途同歸地把人的存在置于“抽象的人”視域中去理解。如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將人的本質把握為“自我意識”:人從“本質上說,通過他的自我意識了解自己是自由的,他才占有自己”,[1]64自我意識是人類的靈魂與依據,自我意識發展出的絕對精神“克服了由主體性原則帶來的所有絕對化趨勢”[2]最終實現主體與客體的辯證統一。人類歷史受絕對精神的統攝,其存在本身即展示出過程性、發展性的精神運動。在這個意義上,黑格爾的客觀唯心主義在哲學高度上為“人的存在”之歷史性找到了抽象的、邏輯的、思辨的表達。費爾巴哈站在“唯物主義”的立場上揭示出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不過是以思維的方式再現出來的上帝,上帝是“人的本質的異化的另一種形式和存在方式”。[3]314對此,費爾巴哈把“人的存在”首先建立在它的自然性基礎之上,開辟出一條從“感性直觀”出發批判唯心主義的路徑,他的自然唯物主義起初得到馬克思的認可。然而,費爾巴哈哲學對“感性”的把握僅限于對事物的直觀、靜態的處理,未能認識到實踐(勞動)之于現實性的重要內涵,因而他對“人的存在”所做的“物質”定性是沒有歷史感的自然存在,這種自然存在是以犧牲掉人活生生的能動性為代價的。對此,馬克思批判道:“費爾巴哈對感性世界的‘理解’一方面僅僅局限于對這一世界的單純的直觀,另一方面僅僅局限于單純的感覺。費爾巴哈設定的是‘一般人’,而不是‘現實的歷史的人’?!盵4]總之,馬克思認為費爾巴哈哲學中的“人”是抽象的、一般意義的“類”,在對人的現實性把握上甚至出現倒退,與唯物主義漸行漸遠,并沒有達及黑格爾辯證法的水平。

馬克思認識到“人”并不是歷史唯心主義及自然唯物主義所示的“自我意識”及“類存在”的抽象性,感性的實踐及對象性勞動構成了人的現實與歷史。勞動塑造了人的感性,創造了人的本身,發展了人的意識,勞動只能為人類所獨有,這是區別于動物的根本性特征。在概念的指涉上,勞動也完全不能與動物的生命活動聯系在一起。恩格斯曾指出,“人是惟一能夠由于勞動而擺脫純粹的動物狀態的動物——他的正常狀態是……要由他自己創造出來的?!盵5]誠然,人與動物都是“自然存在物”,而且都是作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但人一方面是能動的、對象性的自然存在物,被“賦有自然力、生命力”的感性,“這些力量是作為秉賦和能力,作為情欲在他身上存在的”,人的存在即意味著人有發展他的生命構造的歷史性欲求;另一方面,人又是受制約、受限制的存在物,“他的情欲的對象是作為不依賴于他的對象而在他之外存在著的”,這就決定了人必須能動地把自身的內在規律與自然界的客觀規律統一起來。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交織著多重矛盾的體系,既受制于自然規律對其多方面規定,又以自身的發展否定與超越這種“自然必然性”?;谶@種認識,馬克思把人理解為“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6]“感性對象性”既體現出人現實性的一面,又體現出人發展性的一面,提示了人的存在與歷史辯證法具有內在關聯:人在“感性對象性”的歷史實踐中確證并發展出自己的本質。這一主體客體化與客體主體化過程,是以對象性勞動作為中介的相互塑形與創造,辯證統一在自然史與人類史的發展進程中。

勞動是人有意識、有目的、有“情欲”的感性對象性活動,它賦予“人”的最大意義在于生產性和對象性,形塑出人的多種可能性維度。勞動的對象性說明人是一種生產“關系”的存在,勞動的生產性又表明人的存在并不限于對肉體生命的維持,它要對既定的生存環境進行發展和超越。正因為人有發展及超越的歷史性需要,“人以其需要的無限性和廣泛性區別于其他一切動物”。[7]人類歷史歸根結底是勞動發展史,勞動發展史才是解開社會史的“鎖鑰”與謎底。所以馬克思才說:“全部人類活動迄今為止都是勞動,也就是工業”,展現為“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8]192在此意義上,馬克思提到,世界歷史對人來說是“誕生的過程”,自然界對人來說則是“生成的過程”,[8]196人以其勞動的感性對象性“再生產整個自然界”。[8]162

(二) 勞動發展了人的現實需要

社會歷史“不過是追求著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動而已?!盵8]295生存與發展的需要是推動人類歷史向前發展的不竭動力。人的需要越豐富,人的發展就越全面,就越能在客觀與主觀上推動人去認識和把握事物規律,在克服“必然”對自身造成的規定的過程中,人自身和外部世界獲得雙重改造。人通過有意識的勞動,既創造出嶄新的對象世界,又有目的地改造了“自然必然性”的世界,從而證明人是“有所需求存在物”。[6]121不難發現,在馬克思的著作中,人的“需要”總是與“力量”聯系在一起的,“通過需要人們能夠意識到力量的存在”,[9]促使人發揮出全部生產性潛能的欲望,在勞動把“需要”變為現實的過程中發展了自身的全面性。因而,人的需要具有歷史性與現實性,是通過經驗可以觀察得到的社會過程,“物質生活的這樣或那樣的組織,每次都依賴于已經發達的需要,而這些需要的產生,也像它們的滿足一樣,本身是一個歷史過程?!盵3]80正因為“需要”的始終在場,人的感性存在才獲得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證明。種種把人的存在神秘化為“唯靈論”或“宿命論”的見解,都能在人的歷史性需要及由此推動的歷史實踐中得到解決。

從需要層次來看,人類需要大體可分為物質生產需要與精神文化生產需要。物質生產是精神文化生產的基礎,精神文化生產則是物質生產的升華。歷史唯物主義認為,人的現實性是建立在物質生產基礎上的現實性,物質生產的“自然過程的必然性”是人類持存和社會發展的永恒條件。人在生產物質的同時即是對自己生活與生命的生產?!盀榱松?,首先就需要衣、食、住以及其他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8]531生命的生產與再生產是人最基本的需要,然而,單純以生命延續為目的的物質生產還不能完全確證出人類歷史。但人在生命生產中已顯示出對更高需要的創造,“已經得到滿足的第一個需要本身、滿足需要的活動和已經獲得的為滿足需要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8]531因此,不斷形成的新需要是引領和推動人類歷史發展的內在動力。誠然,動物的生命活動中也存在著“物質生產”的行為,它以生命機體的自然本能作“工具”,“為自己營造巢穴或住所”,[8]162但“動物的生產是片面的,而人的生產是全面的;動物只是在直接的肉體需要的支配下生產,而人甚至不受肉體需要的影響也進行生產,并且只有不受這種需要的影響才進行真正的生產”。[8]162從而可見,動物的生產不能克服自然的必然性對它生命造成的各種限制,只能“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構造出與自然界渾然一體的生命表現形式。人的生產卻有著更為廣闊的維度,他從生命活動中區別出自己的對象,“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處處都把固有的尺度運用于對象”[8]162,按照美的規律構造出合乎人性的外部世界?!拔镔|生產”揭示出人的需要具有全面性和可塑性。

人在進行物質生產的同時,對勞動經驗的積累表現為精神文化的傳承與發展。只有精神文化的生產才能使人在有限的生命界限內創造出永恒的文明。人的存在無法脫離精神文化的生產。無論是宗教神學的生產,還是科學文化的生產,精神世界永遠都是人類靈魂的安頓之所。物質生產力的發展最終要升華為精神文化的生產,唯有如此,人類文明才得以保存并一代一代的傳承下去。精神文化經人民群眾掌握,會發展出改造世界的物質力量。歷史實踐已充分證明,物質世界的變革往往以精神世界的變革為先導。精神文化生產使人的存在展現出永恒的生命力與發展力,它在更高意義上成為人的本質力量的最終確證。社會對精神文化生產的需要越強烈,就越彰顯出人對物質世界有更高的駕馭能力。對此,馬克思認為精神的生產是“人類社會最自覺的生產”,[10]“分工只是從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分離的時候起才真正成為分工?!盵8]534也如恩格斯所言,人類真正的進步是通過文化的方式加以確認的,最初從動物界分離出來的人類,“在一切本質方面是和動物本身一樣不自由的;但是文化上的每一個進步,都是邁向自由的一步?!盵11]總之,勞動的發展本身就是創造出人的本質的歷史過程,不僅推動升級了人類的物質生產需要,而且隨著生產力與交往的發展,精神文化生產將對人類歷史產生出越來越重要的影響??梢灶A見,當物質生產力達到一定水平,從而勞動逐漸成為“生活第一需要”時,“生活的中心由以生物性物質需求為主轉變為以滿足精神文化的需求為主?!盵12]

(三) 勞動發展了人的現實能力

能力的發展與需要的發展相得益彰,人的能力體現為生產力與交往關系兩個方面。勞動蘊藏價值創造的無限可能性,馬克思指出:“真正的財富就是所有個人的發達的生產力”,[13]200人的發展才是社會財富的真正本源。人是生產力的第一因素。人的勞動是一種活生生的創造力,它所展現出再生產的能力是一種創造價值的能力,相對于生產資料而言,“財富的本質就在于財富的主體存在”[8]181。勞動是人有意識的、有計劃的活動,伴隨在勞動生產過程的經驗總結,人懂得如何延續和儲備自己的生產力,這使得勞動的發展既源于歷史與現實,又是面向未來的超越。因而馬克思指出,人一當勞動,即展現出人的能動性之最充分的證明:“最蹩腳的建筑師從一開始就比最靈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蠟建筑蜂房以前,已經在自己的頭腦中把它建成了?!盵14]208人又認識到勞動生產力只有結合為社會生產力才能實際走出個體的有限性,形成駕馭自然力的強大能動性。人類的生產活動總是以共同勞動的形式展開的,并不像動物那樣單個個體“無聲無息”的生命活動。人在勞動過程中產生分工與協作的需要。分工培養了人的生產能力,分工基礎上的協作又能產生出新的“集體力”?!坝捎谠S多力量融合為一個總的力量而產生的新力量”,這種集體力更能充分調動和發揮出人的生產作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因為個人的勞動生產“單是社會接觸就會引起競爭心和特有的精力振奮,從而提高每個人的個人工作效率?!盵14]362總之,勞動創造了人的現實存在,也是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的唯一證明。

二、社會關系構成了人的本質存在

(一) “社會關系”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質點

以勞動為特征的人首先作為社會關系而存在。由于人是對象性的存在物,其現實性總處在與他者的相互關系之中。人們共同勞動的過程即是自然關系和社會關系的再生產過程。人“無論是通過勞動而生產自己的生命,還是通過生育而生產他人的生命,就立即表現為雙重關系:一方面是自然關系,另一方面是社會關系?!盵8]532但隨著人類歷史的發展,人的自然屬性越來越被他的社會屬性所吸收,從而社會關系才是真正展現出人的本質存在。無論是生命生產,還是物質生產,人與自然的關系最終只能體現在人的社會關系上。換言之,“自然界的人的本質只有對社會的人來說才是存在的”[8]187,只有在社會關系中,人才會自覺地將自身的發展同自然界發生關系?!吧鐣P系的含義在這里是指許多個人的共同活動”。[8]532基于這種認識,馬克思在對人本自然主義的批判中得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具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8]501的重要結論?!叭思搓P系”的觀點使人的實踐性、生產性、歷史性獲得全面立體式的理論展現。歷史唯物主義的發展正是奠基在這種新世界觀才完成對形而上學的顛覆。也正是由于對人的本質視作“社會關系”,馬克思從根本上揭示出人類社會的“歷史謎底”。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哲學與傳統哲學劃清了界限從而科學地把握到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質點,為剩余價值學說的創建奠定了方法論前提。

在《雇傭勞動與資本》中,馬克思又進一步指出:“各個人借以進行生產的社會關系,即社會生產關系……生產關系總和起來就構成所謂社會關系,構成所謂社會”。[8]724“生產關系”無疑是構成人的社會本質之內核,人作為社會關系的存在,首先是作為生產關系的存在。人們只有建立生產關系才能進行物質生產。在生產發展到一定的階段,人對生產資料的占有狀況決定了人在社會中的地位,以致有什么樣的生產關系,也就有什么樣的人類社會。正如馬克思提到,人以一定的生產關系占有生產資料即表現出社會一定的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生產關系,“更確切地說,它是這些個人的一定的活動方式,是他們表現自己生命的一定方式、他們的一定的生活方式”,而“個人怎樣表現自己的生命……這同他們的生產是一致的——既和他們生產什么一致,又和他們怎樣生產一致?!盵8]520只有把人的活動置放在一定的生產關系中理解,才能把握住人是歷史創造的主體性,因為生產關系的發展標識出人的發展能夠到達什么程度。

(二) 資本的社會關系是人的本質異化

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闡明“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盵8]502此處的“市民社會”是指私有財產、商品經濟、交換價值擺脫了政治共同體而獲得普遍發展的“資產階級社會”。在黑格爾那里,“市民社會是個人私利的戰場,是一切人反對一切人的戰場”,是“私人利益跟特殊公共事務沖突的舞臺”,[1]309馬克思也認為,“正是自然的必然性、人的特性(不管它們表現為怎樣的異化形式)、利益把市民社會的成員彼此連接起來”,市民社會成員表現為“利己主義的人?!盵15]“把人和社會連接起來的唯一紐帶……是需要和私人利益”[16]。據此,馬克思對“社會”的認定,在某種意義上吸收了黑格爾的“需要的體系”。經典自由主義及現代性批判理論甚至也正確看到,源自于人的生存及發展的動機所產生的利益需要是構成人們活生生的社會現實。然而,在馬克思眼中,立足于“市民社會”的舊唯物主義因缺乏對人的歷史能動性的把握而終究未能逃脫出形而上學的理論路數。古典政治經濟學沿著舊唯物主義所開辟的實證主義道路將自然科學的方法運用到人類社會,看到的是合理化的資本社會。當古典政治經濟學把資本作物質的規定性來解析的時候,資本主義與形而上學也實際產生出“共謀”的意圖,塑造出資本的非歷史形象。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本質:是資產階級“發財致富的科學”[8]56。正是把人的本質把握為社會關系(生產關系),馬克思洞見到資本主義社會是一個“著了魔的顛倒的世界”:本具有豐富社會生活內容的人變成從事財富生產的單向度工具;人與人的社會關系變成物與物的社會關系。

“物的依賴”關系對“人的依賴”關系的否定,有利于發展出人的社會本質,但社會中的“每個人都同樣被看成那種獨立自在的單子”。[8]41社會關系(生產關系)并非體現為人自由自愿的社會結合,而是必須通過物的關系的推動才會結成的聯系。馬克思深刻指出,“物的依賴”關系實質不過是“社會生產關系采取了一種物的形式,以致人和人在他們的勞動中的關系倒表現為物與物彼此之間的和物與人之間的關系”。[17]社會關系是人的本質力量借以對象化的方式,卻淪為“不是他們自身的聯合力量,而是某種異己的、在他們之外的強制力量?!盵8]538這種顛倒的社會關系歷史地遮蔽了人的本質:一方面,人從“自然人”變成“社會人”。人的本質須在社會交往中才得以確證、人的價值須通過社會交換才得以展示;另一方面,人又在某種程度倒退至“自然人”的存在狀態,物的關系固化了資本家與工人階級的社會關系。人們的社會交往都被歸結于物的交往,人們執行資本的意圖是那么的“無聲無息”之毫無個性,卻又那么的“有條不紊”之秩序井然,這種獨立性猶如動物一樣沒有任何相互“關系”。生產中的分工與協作也“不是自愿地而是自然形成的”,社會關系(生產關系)不僅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而且作為一種異己的社會力量,表現為“分散的和彼此對立的”[8]580發展。

正是站在“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的視域中,馬克思對古典經濟學家試圖自然化(物化)資本以抹去它的歷史性予以深刻批判:“單純從資本的物質方面來理解資本,把資本看成生產工具,完全拋開使生產工具變為資本的經濟形式,就是使經濟學家們糾纏在種種困難之中?!盵18]89“資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會的、屬于一定歷史社會形態的生產關系”。[19]當把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對“資本”的定性與他創建歷史唯物主義時所確認“人的本質”觀點聯系起來考察時,就會發現:同樣是作為社會關系(生產關系)的存在,資本不過是人的本質異化了的社會生產關系,資本拜物教不過是人的本質顛倒了的神本主義。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目的在于解蔽“物的依賴”關系,撥開“資本拜物教”的厚重迷霧,還原出人的本質之真實存在(屬人的社會關系)。

資本是異化勞動的關系,它展現為“積累起來的勞動”(資本)對活勞動的支配?!爱惢笔侵甘挛飳χ黧w的疏離與悖反,資本關系的生產和創制表征出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社會力量及社會過程?!霸诮粨Q價值上,人的社會關系轉化為物的社會關系;人的能力轉化為物的能力?!盵13]51由于物的社會關系對人的社會關系的客觀顛倒,資本取代了人而具有“獨立性和個性”,進而取得“對勞動及其產品的支配權”。資本的本質又是一種能將各種生產因素結構化于自身的社會權力,在資本的社會關系中,勞動只有為資本創造出剩余價值才表現為生產性。勞動本是人的能力體現,現淪為與人(主體)對立的東西——“沒有感覺和沒有需要的存在物”,[20]僅僅是財富生產的執行者。在資本關系的統治下,人的生產是片面的,猶如動物只生產它自身一樣,人只生產資本。人與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和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外,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關系。[8]34當“每個個人以物的形式占有社會權力”成為一種拜物教時,誰擁有資本與金錢越多,誰就能獲得更多的社會力量。資本的精明之處還在于善用合法形式來掩蓋它對勞動的剝削。資本的生產是通過交換價值發揮作用的,價值的交換在形式合理性上訴求一種等價機制,交換雙方都被“假定為和被證明為平等的人”。商品經濟的歷史進步性也在于“不但尊重自由和平等,而且自由和平等是它的產物”[18]477,但這種“合理”過程的背后卻隱藏著一個前提性悖論,即資本的本質作為社會關系的存在不過是人的本質的顛倒。在價值交換中,自由和平等的真正主體并不是人,而是資本。換言之,人的本質(人的社會關系)被耀眼的商品或貨幣形式所遮蔽。

(三) 人的本質確證于“自由人聯合體”的實現

資本的發展本身是一個歷史辯證的過程,表明社會關系的異化及揚棄其實走的是同一條道路?!百Y本……只有通過社會許多成員的共同活動,而且歸根到底只有通過社會全體成員的共同活動,才能運動起來”,因而“資本不是一種個人力量,而是一種社會力量?!盵21]資本的形式雖是一種私有制,但它只有作為社會力量才能最大限度地創造價值,且資本的擴張性特點能極大升級人對價值的創造、享受和欲求,拓展了人的社會關系,這種趨勢本身就是對個人力量的否定和超越。資本關系雖然是一種異化關系,但它卻是“建立在交換價值基礎上”的關系,一切關系的確立都必須受到價值創造的檢視和引導,相比于傳統社會而更有利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普遍發展。所以,資本在生產出“個人同自己和同別人相異化的普遍性”的同時,也實際生產出“個人關系和個人能力的普遍性和全面性”,[13]56把人類的發展極高地推進到新的歷史階段。人類解放的歷史之謎在于“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世界即各種關系回歸于人自身?!盵8]56在這個意義上,“人的依賴”關系與“物的依賴”關系都不表現為人的本質,它們都表現為個人關系的抽象發展。只有“自由聯合”的關系才會確證出人的本真狀態,即“自由人聯合體”的歷史向度?!白杂陕摵稀钡纳鐣P系是建立在資本關系發展基礎上的高級揚棄。當生產力的發展高度社會化時,人才會擺脫“依賴”關系的種種束縛?!白杂陕摵稀标P系要以全體社會成員充分占有生產資料為基礎,只有每一個人都實際地占有社會生產資料,進而占有勞動的對象性,人們才會產生出聯合的積極性,社會關系才真正表現為人對自己本質的全面占有?!白杂陕摵稀钡年P系是對“依賴”的關系的歷史超越,它使個體的社會關系如此豐富以致“個體和類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盵8]185

三、自由時間發展出人的積極存在

馬克思指出:“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展的空間?!盵22]532確切地說,自由時間不僅是人的積極存在,而且也是人類發展的積極空間。人只有在自由時間中才能充分發揮自己的能動性,從而創造出更大的價值。人類發展“無非是對這種自由時間的運用……就是把這種自由時間的運用作為必要的基礎?!盵22]216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人類發展史就是一部人類不斷實現自由的過程史。馬克思恩格斯構想的理想社會是:“建立社會主義制度……給所有的人提供充裕的物質生活和閑暇時間,給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盵23]時間的公平性體現在它賦予每個人的生存及發展的機會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不得不屈服于時間對他生命所能給予的空間維度。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受制于有限的生產力,物質財富的增長并不充分滿足于人們的生產和消費的需求,社會的生產和享受只能以對抗的形式展開:“一些人靠另一些人來滿足自己的需要,因而一些人(少數)得到了發展的壟斷權”[3]507。自由時間只是少數人的特權,大多數人只能在有限的生命時間中不得不終身從事謀生活動。勞動時間越是擠占較多的生命時間,越是說明社會的發展處在較低的歷史階段。換言之,人類努力地發展生產力,就是為了爭取較多的自由時間來實現自身的全面發展。因而,自由時間是人類發展的真正尺度,是確證人的積極存在,是使人能在有限的生命長度內綻出永恒意義的力量;自由時間又是社會財富的真正尺度,它的實現意味著“整個社會只需用較少的勞動時間就能占有并保持普遍財富”[13]69,社會為此具有更優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結構。

(一) 自由時間意味著一種發展權利

在資本主義生產中,資本家的發展權是通過占有工人剩余勞動時間的方式獲得的,正因為自由時間的分配不平等,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一方面是資本家的財富和能力的積累,另一方面是勞動工人的貧困和粗野的增加。從整個社會的生產過程來看,亦可以認為勞動工人與資本家之間的矛盾歸結為必要勞動時間與剩余勞動時間的結構性矛盾,勞動工人與資本家之間斗爭實際是勞動時間與自由時間的斗爭。人類對自由時間的占有狀態是社會文明和社會發展的“指示器”。人在自由時間中從事的“高級活動”能創造出高價值的產品,進而推動社會不斷產生出高級需求。自由時間的增加,證明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是人在充分把握規律的基礎上對自身能力綜合運用的結果,體現為人對“自然必然性”的否定及超越。人對自由時間的充分占有和運用,既不是“在必須實現的外在目的的壓力下”勞動時間的耗費,也不是傅立葉筆下“一種娛樂,一種消遣”的時間浪費,而是一種“非常嚴肅,極其緊張的事情”,這種“嚴肅”又“緊張”的活動是人在自由狀態下的一種體力與智力的創造性發揮,展現出“個人的自我實現”。[18]112總之,人對自由時間的享有,即是表明人類價值的塑造獲得多種可能性,又是人類獲得各種發展的權利,意味著社會新的生產關系(生產因素)的形成和發展,把人的存在導向一種更為積極的方式。

(二) 時間的節約在更高程度上成為經濟規律

經濟規律的客觀發展離不開人的主體能動性。馬克思指出,節約勞動時間就是增加自由時間,即增加使個人獲得充分發展的空間,“而個人的充分發展又作為最大的生產力反作用于勞動生產力?!盵13]203因為“自由時間——不論是閑暇時間還是從事較高級活動的時間——自然要把占有它的人變為另一主體, 于是他作為這另一主體又加入直接生產過程?!盵18]225-226即,個人的生產力在自由時間中能產生出能產生出雙重主體的生產力作用。在《資本論》及其手稿中,“時間”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重要對象。自由時間是經濟活動的尺度,它間接地表現為“社會必要勞動時間”的規律。單個生產者壓縮必要勞動時間能降低生產成本,在社會競爭中贏得比較優勢。自由時間是社會財富的真正尺度,作為生產率的導向,有助于優化經濟的社會結構?!耙磺泄澕s歸根到底都是時間的節約”且是“在更加高得多的程度上成為規律?!盵13]67社會自由時間的增加意味著“整個社會只需用較少的勞動時間就能占有并保持普遍財富”,[24]人類從簡單、繁重的物質生產中解放出來,把更多的時間投向藝術、科學等更為復雜的認知領域中發展自身的全面性,整個社會為此積累了更高級的生產力。

(三) “自由時間”彰顯出人類發展的空間

馬克思指出:“自由時間,可以支配的時間,就是財富本身”。[25]當社會生產力發展至使勞動成為“生活第一需要”時,“財富的尺度決不再是勞動時間,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盵18]222以勞動時間為財富尺度,表明物質資料的生產是社會生產的目的;以自由時間為財富尺度,則表明人的全面發展是社會生產的目的?!罢嬲呢敻痪褪撬袀€人的發達的生產力” ,[18]222只有以自由時間為尺度,財富的創造才能在真正意義上發展出人的本質從而體現為人的全面發展。當社會僅需較少的勞動時間就能保證人類占有生存所需的財富時,對時間的占有將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因為時間在人類空間的塑造中越來越展示出它的價值。人類的發展能達到什么程度正是取決于人類對自由時間的創造達到什么程度,甚至可以說,人類歷史的每一個進步,都是對自由時間的爭取,“沒有自由時間,就沒有一切科學、藝術、詩歌等富于創造性、融智慧與浪漫于一體的社會文明?!盵26]無論是在“人的依賴”關系的歷史階段中,還是在“物的依賴”關系的歷史階段中,社會發展主要是依靠少數人運用自由時間創造出來的生產力來推動的,這種財富的生產對立性的生產,不僅如此,這種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勢必對人類生存空間造成壓縮。因而,資本占有剩余勞動時間進而占有自由時間的方式會隨著生產能力的社會化而越來越喪失歷史的合理性。

恩格斯說:“人不僅為生存而斗爭,而且為享受,為增加自己的享受而斗爭”,還要“準備為取得高級的享受而放棄低級的享受?!盵27]馬克思也指出,人要全面發展,“他就必須有享受的能力,因此必須是具有高度文明的人”。[13]90為了不斷開辟出新生活空間,人不僅要培養生產的能力,還須學會培養享受能力、消費能力,這樣才會使自己成為具有高度文明的人。人也只有具備享受的能力,才會不斷突破低級需要的界限,生產出自身的全面性,積極去體驗和創造更加美好的生活。不否認,資源空間對人類的可持續性發展而言總是相對有限的,這種矛盾會隨著人類消費及享受能力的發展而變得日益緊張。但馬克思認為,對時間的開發能消滅現實空間的界限。即,在有限的空間中,人類可通過創造出更多的時間來置換出新的空間,不斷拓展人類生存及生產的條件。正是從時間的空間維度中,馬克思觀察到資本的偉大文明作用,“資本一方面要力求摧毀交往即交換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個地球作為它的市場,另一方面,它又力求用時間去消滅空間”,“資本越發展……構成資本流通空間道路的市場越擴大,資本同時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間上更加擴大市場,力求用時間去更多地消滅空間?!盵13]169資本的發展迫使它窮盡一切新手段來使時間節約,通過“時間消滅空間”的籌劃,最大限度消滅地域及空間對人的生產力、消費力的各種限制。這種外在于人本質的價值生產和價值消費卻歷史地“培養社會的人的一切屬性”,把人“作為具有盡可能豐富的屬性和聯系的人,因而具有盡可能廣泛需要的人生產出來”。[13]90例如,一國的商品通過便捷的交通工具投送到另一國市場中可以在當地創造出相應的消費需求與生活享受;又如,人們通過快捷的通訊工具可以在地球的另一半享受到一場精彩的球賽、一場美妙絕倫的音樂盛宴。正是由于“時間的節約”,人類才贏得無限發展的空間。隨著時間的價值性和生產率的效應不斷顯現,現代社會已然進入到了如羅薩所說的“社會加速”的歷史方位,“時間是效率”“時間是金錢”“時間是生命”等觀念在人的存在向度中被賦予了多重“積極”內蘊。誠如馬克思所言,人類的發展在從“必然王國”到“自由王國”的過程中,“工作日的縮短是根本條件?!盵13]929言外之意,“自由時間”即是人的積極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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