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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一般絢爛

2023-12-28 08:29楊永康
黃河 2023年6期
關鍵詞:傈僳

楊永康

我第一次去茨楞,即被高黎貢山眾多皺褶、眾多斜坡所夾帶的豐沛雨水淋了個濕透。折疊傘一直隨身帶,雨太大,還沒完全撐開就散架了。開始還我將傘柄緊緊握在手中,旋即只能任由那些透明的枝條在雨里散落開去。傘的身子本來就是屬于雨的,這些我都想得通。出發前房東提醒過我,必須帶上雨具,最好是某某厘米加寬加大傘面,抗風合金骨架。我沒有怎么聽,帶了把普通的傘。這傘已隨我好些年了,多次被風刮走,硬是讓我給一次次撿了回來。里面有補丁,是傘的印記,也是我的印記。人是感情動物,傘與雨也是。雨中有太多的離散,怪不得雨,怪不得傘。

第一次看到房東桑丘,我即吃了一驚,個子極矮,嘴巴、眼睛極小,人極熱情。每次出發他都幫我料理好他能想到的一切。比如一張手繪的地圖,紙張大多時候是一張有茶漬的紙片。他喜歡喝茶。乘車點,所需時間,所需車費,容易迷路之處,都標注得密密麻麻。還拿出一大堆他穿過的衣服,穿過的鞋子,包括他穿過的雨披雨衣,讓我挑選其中他最滿意的一件,還再三說在茨開這一切絕對用得上。矮小,略顯肥胖的身材,熱心腸,我索性就叫他桑丘房東了。第一次這么叫他,他微微愣了一下。有人這么叫我,我也會愣一下的。第二次這么叫他他高興得不得了,說他活了大半輩子從沒有人這么親切叫他,怒語發音為熱嘎,傈僳語發音為米加,他的發音應該是米加。他來自川西,熟悉這里的各種米加、熱嘎。

每次出發,我都喜歡聽聽他的建議,這次有些例外,也不全是沒有聽他的,而是一開始天氣真的不錯,一路都是鳥鳴。在這里差不多可以聽到全世界的鳥鳴,我最喜歡的是厚嘴綠鳩,全身的羽毛都是綠色的,應該叫碧玉色更準確,尾巴是藍色的,嘴巴是白色的。這里不知名的雀類更多,有一種羽毛全是血色的紅。還有一種鳥,嘴巴是紅色的,形狀像鸚鵡,羽毛尾巴都是碧玉色的,極像披了一件綠色的披風。還有一種紫花蜜鳥,頭部脖頸部位都是碧藍的,藍寶石一般。翠綠間一條黑色的瀝青小路由茨開通向茨楞。

茨楞是茨開旁邊的一個村,距離茨開幾公里路的樣子。一路都是鳥鳴,全世界的鳥鳴。一路都是翠綠,全世界的翠綠。全世界難以聽到的鳥鳴,全世界難以看到的翠綠。大多我都叫不出名字。有一種翠綠叫酢漿草,傈僳人叫阿拉擦簸,怒族人叫牙昌,獨龍族人叫恰勞格莫,是一種多枝草本小葉無柄植物,滿山都是。

這些都是我的桑丘房東教我的。他有一本這方面的書,裝訂線已經開裂,紙張已經嚴重破損。我到達茨開的第一天他就將書擺在我床頭的顯著位置,說他必須這樣做,每個陌生人來他都這樣做。他讓我重點看看第二三九頁,或一八七頁。他已經在相關頁內做了記號。其中一頁介紹了一種叫石膽草的多年生常綠植物,高十多厘米,須根黃褐色,葉片呈鋸齒狀,花冠呈管狀,多生與山澗溪邊,可消腫止血,也可治月經不調,白帶過多。還有一頁介紹了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枝纖細,葉圓潤,多生于田邊溝邊,可治療口腔炎口腔潰瘍、泌尿系統感染及被蛇咬傷。還有一種草他也做了特別叮囑,就是酢漿草,在某某頁,頁碼處正好被幾個蟲洞蝕空。

除了各種翠綠還可看到一片一片的玉米株,只是地形所限,沒法連片。茨楞是個傈僳族村落,種植的主要糧食作物就是玉米,玉米相對產量高,還可釀酒。傈僳族的米酒很出名,家家都有,可除油膩,可解渴,也不容易醉人。正是四月,玉米株還很低很低。地勢凸起與凹陷的地方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菜畦,也是碧綠一片,清脆的鳥鳴就來自這些或遠或近或大或小的翠綠間。翠綠之外呢?翠綠外是墨綠色的山與白色的霧嵐,茨楞的霧嵐很好看,很清很白。霧嵐下面就是青綠色的普拉河水,普拉河是怒江西側的一條支流。怒江西側有多個支流匯入,最南的一個是瑪依哇卡,再北一些的是明里哇依瑪,靠西一些的是普拉河,其源頭在牙洛與利拉欠的皺褶間。一路東南而去,在雙拉娃之南北拐,在吉速底再北拐,經茨楞在石門關匯入怒江,因為來自雪山深處,一路泛著青綠色的浪花。

普拉河兩岸的綠色植被實在太豐厚了,我一邊走一邊貪婪吸吮著夾雜著各種綠色、各種鳥鳴的空氣。這里的空氣給人的感覺也是綠色的。應該就在這當兒,對,在這當兒,一只兔子驚慌地從我身邊跑了過去。應該是一只青綠色的兔子,青綠色符合我對普拉河谷所有生靈的想象。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青綠色的兔子,若是在草叢里你根本就注意不到它的存在。即便與我擦身而過的時候,我也差點將它忽略。小家伙經過我身旁的時候,有片刻很有深意的停頓,可惜我全然沒有覺察。就在我理解了其中深意時,大雨已經開始瓢潑了。人類總是比大自然的其他生靈遲鈍許多,這時候你根本來不及取出包中的傘,根本來不及打開包,甚至根本找不到身體的一側,它明明就在我身體的一側。好不容易找到身體的一側,又找不到要找的。好不容易找到傘,剛一打開就被風吹了個七零八落。確實稱得上是七零八落,我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身處暴風雨中的人都這樣慌亂的。反正什么也看不清,那就拼命向前奔唄。正奔,腳下傳來一聲尖叫。應該是一只狗的尖叫。傈僳語稱尖叫為厄。我驚慌中踩著一只狗的腳了。雨滴可以帶來許多尖叫,索性就與雨滴與尖叫一起往前奔吧。我們最后在一座干欄房前停了下來,我說的是我與狗。準確地說不是在任何干欄房前,而是在一棵巨大的桃樹下,黑桃樹。傈僳語稱桃樹為絲絲子。桃樹旁邊就是一戶傈僳人家的干欄屋。干欄屋是滇西多個少數民族的古老屋居樣式。史書里說:南平獠“人樓居,梯而上,名曰干欄?!?/p>

眼前的這座木屋顯然不能算作是傳統的傈僳族干欄屋與千腳落地房,不是懸空的,直接建在一個兩米多高的臺子上,明顯是用大石頭砌起來的,看起來像兩層,實際上只有一層,外觀很接近漢族的白墻加灰瓦。只是房子兩側有淺藍色的木柱與木欄桿。門是木質的,淺黃色,中間有濃重的污斑,呈褐色。樣式與漢族木門沒什么兩樣。窗戶是鐵制窗,鐵銹紅的。窗戶下是一大片有些年頭的污跡,應該是霉斑加污斑,與白色墻面形成明顯的反差。茨開地區多雨,墻上地上有這種斑再正常不過了。污斑前是一張小木桌,一個穿淺粉色上衣的女孩正赤腳坐在桌上。桌子是灰褐色的,或者是褐色與灰色的混合體。女孩看著我與狗嗤嗤地笑了。狗身上滿是雨水,我的衣服也濕了個精透,手里還攥著一把已經徹底散架的傘架。我以為它們已經離我而去了,這時候才發現它們還不離不棄地握在我手中。大雨算是停歇了,還有晶瑩的雨滴從傘架上一滴滴跌落下來,有一滴正好滴在狗眼睛正上方。每次狗的眼睛都要不由自主地眨巴一下,女孩就開心地笑一陣。

桌子的另一側還坐著一個女孩,淺粉色帶帽短裙上衣,白色繡花鑲邊,豆芽形發辮??粗路窳藗€精透的我與眨巴著眼睛的狗,也在赤著腳嗤嗤而笑。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安淖、安妮。小一些的是安妮,大一些的是安淖。

茨開一年中有十個月都在下雨。臘月是雪水,三月是花雨,四五月是水混雨,七八月是雷雨,九十月是果掉雨,十一十二月是葉黃雨。一月二月就有雪了,這是雙拉的阿定大叔親口告訴我的。雨多,自然霉斑就多,一塊好端端的墻壁,一旦有一塊小霉斑,你就等著滿墻都是霉斑的那一天吧。特別是新洗的棉麻織物,幾天工夫,就生出了霉斑,一般的洗衣粉根本拿它沒辦法。桑丘房東推薦我用漂白劑,可除掉霉菌造成的污漬和臭味。不過,得先檢查衣服上的標簽,看看它們是否可以用漂白劑洗滌。沒有啥效果,又推薦我用白醋。還是沒有效果。那么就試試松節油,試試綠豆芽吧!

綠豆芽可以去霉斑么?

這個不好說,得自己去試,萬一有作用呢?

注意,他說的是萬一。

有一本書里說二氧化氯、次氯酸鈉、氯化鎂、氫氧化鈉制劑,還有三聚磷酸鈉、單過氧鄰苯二鉀酸鎂等制劑也可除霉斑,我都試了試,仍沒有多少效果。再說即便洗干凈了,也得碰上好天氣,不然三五天又生出新的霉斑來。

霉斑惱人,我的桑丘房東也惱人。我第一次被雨淋濕之后,他一直擔心我感冒了。邊說邊安慰我即便感冒了也不用擔心,他有多種治療感冒的偏方,每一樣都挺管用。說話的當兒還不忘摸摸我的額頭。他已經給我量過多次體溫了,每次都很失望的樣子。淋了那么大的雨,怎么會不感冒呢?太不可思議了。他一個人這樣自言自語著。幾天后他給我道歉了,說他確實不應該對我那么不放心,以后有什么事我自己拿主意好了。我笑了笑說再去茨楞還聽他的。我們都期待著再去茨楞的那一天。他好像比我還期待那一天的到來,起勁地幫我晾曬衣服床單。

初到茨開我一直苦于找不到一塊可以晾曬衣服的地方。有一天我在廣場邊靠街道的一側發現一溜白色的燈柱,燈柱旁有一架雙杠,我高興極了,如果找到一根合適的繩子,就可以在這里晾曬衣服了。直接晾曬在雙杠上也不是不行。我用步子反復丈量過,間距正好是一節電線繩子的長度。這種繩子不容易生霉斑。我去過不少工地,有一天還真找到一節電線繩子,實際上也不是自己找到的。那天在小巷里與一位小伙子撞了個滿懷。那小伙子急匆匆的好像要去辦什么事,與我相撞的瞬間,一節電線繩子從小伙子的臂彎里掉落在地上。撞擊瞬間我的身體迅速失去平衡向一面墻倒去,小伙子本能地伸開自己的臂彎,這樣我的身體又重新恢復了平衡。就在我定定神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時候,發現一節電線繩子落在我腳邊,藍色的,與我在怒江河谷見到的所有電線繩子都不同,且沒有霉斑。那藍色一下吸引住了我,我高興壞了。不過在小伙子面前我仍保持了足夠鎮定,畢竟電線繩子是從小伙子臂彎里掉下來的,那臂彎一瞬間曾挽住我即將失去平衡的身體。

我指著腳邊的藍色對小伙子說:你的電線繩子?小伙子點點頭,一副歉疚的樣子。我拍拍我的身體說,瞧,什么事也沒有。小伙子連聲說,那就好,那就好。就在小伙子要轉身離開的時候,我指著地上的電線繩子說,我想它是很好的晾曬衣服的繩子,我能不能帶走它?小伙子說,當然能了,用它晾曬衣服沒任何問題,比鐵絲好多了,不容易形成霉斑。好不容易找到一節電線繩子,遺憾的是那些白色燈柱間沒幾天豎起了幾面巨大的廣告牌。正沮喪呢,碰上一個在廣場跳鍋莊舞的大叔。每天傍晚有不少人在此跳鍋莊舞。鍋莊也就是卓舞,本來是圍著篝火舞蹈的,后來成了廣場舞,每天晚飯后都有,來此的人以中老年居多。參與者圍成一個圓圈,大體走一步退兩步,抑或走兩步退一步,有音響,無論男女老少你只管隨著隊伍轉圈就是了。每天舞到最后,總會出現一位穿灰白鑲領長衫、深色長褲、頭發微卷的大叔。大叔鍋莊完了,廣場四周就一片暮色了。

大叔人極熱情,建議我直接去他家樓頂晾曬衣服,說他那里寬敞。

大叔家的樓頂不很大,水泥沙石鋪就的,橫豎有幾排太陽能水桶支架與暖氣管子,有一些水管子通向旁邊的樓群??傊?,這里空間很小。我從來沒有在任何一個樓頂見過這么多金屬的塑料的管子。好在這些懸空的水管間有幾道繩子,正好可以晾曬衣服或者床單。我看了看天邊的云彩,暗自慶幸了一番,總算找到晾曬它們的地方了。我指的是滿盆子的衣服與床單。那天我在大叔的樓頂上一直守護到星星上來,看著衣服們床單們一點點變得干爽,我突然有了狂喊幾聲的沖動。那就喊幾聲唄。這是我在怒江河谷第一次狂喊。好在這些沖動的叫喊聲最后被一群低飛蝙蝠的斜翅橫切成金屬摩擦產生的某種滋滋聲了。

低個子大叔就是我現在的房東桑丘。

衣服無礙了,就剩下鞋子了。我的鞋子上面還是有許多霉斑。有一天半夜一種濃烈的氣味熏醒了我。我把房間的所有東西都查看了一遍,也可以說細嗅了一遍。首先是床,床單沒有問題,內衣也是新的,睡袋也消過毒了。房間里的桌子有三個抽屜,我剛住進來的時候也逐一進行過清理。有一支不知被什么人用過的舊牙刷,某某牌的。一本沒有名字的書,封面已經字跡模糊。一小袋洗衣粉,那是房東送過來的,我一直沒有打開過。還有一個已經風化得很嚴重的假牙,應該是被什么人戴過的。房間還有一個單人沙發,我仔細檢查過坐墊,有一只風干的蟑螂,臉側向一邊,如同熟睡一般。墊子下面有一個被什么人劃開的縫隙。我特意用手電筒照了照里面,好像全是植物的纖維,一碰就碎了的那種纖維。那么氣味只能來自床下了。我的鞋子就在床下。濃烈的氣味應該來自鞋子的深處。

桑丘建議我再去茨楞時穿他老婆的高腰雨鞋。我一看樂了———粉紅色的。你老婆的?他扭捏了一下說,他老婆的。他老婆走了,鞋子已經放置好多年了。還有其他顏色的么?都是粉紅色的,他老婆最愛粉紅色。我怎么好意思穿你老婆的鞋呢?他說他也不忍心讓隨便一個什么人穿的,但總得有人穿對吧。有人穿總比沒人穿好,他可以借此懷念懷念他老婆。我答應了。臨出發又改變了主意,一個大男人穿一雙粉紅色高腰雨鞋太顯眼了。我專門買來一雙軍綠膠鞋,怒江好多上年紀的人下地干活就穿這種鞋,特點是耐磨,也不怕雨水,質量要優于一般的戶外鞋。至于雨具,我帶了兩件塑膠雨披。這次準備充分,不用擔心再被雨淋個濕透了。至于路線,桑丘也為我規劃好了,他建議我直接去普拉河對岸。這樣可以清楚看到整個茨楞。

跨過一座很矮的橘黃色水泥橋,就是普拉河對岸,有一條路通向吉速底,茨楞就是吉速底的一個村。第一次進村我曾看到一個豎立在路邊的牌子,上面有介紹,這個村大抵有七個村民小組,三百多戶人,居民包括傈僳族、獨龍族、怒族、漢族等。茨楞是個傈僳族村落。這里地勢高,確實可以看到整個茨楞。誰料一過水泥橋大雨就來了。應該是暴雨級別的,比第一次更猛烈。整個普拉河谷一片轟鳴聲,不時有大塊山石與木頭滾落下來。好在我穿了兩身雨披。外面的一層,一直在砰砰地響,應該是被雨滴敲打的聲響。里面的一層也砰砰響,聲音稍顯沉悶。風在兩層雨披之間反復沖激滌蕩著。已經歷過一次雨了,這次我沒有驚慌,我想在雨中仔細看看茨楞,雨中的茨楞,黑鐵似的茨楞。

雨中的茨楞更具鐵的氣質,黑鐵。傈僳族稱鐵為乎,稱黑色的鐵為乎赧。房子的頂都是一色的鐵黑色,依地勢高低錯落成上下幾重。第一重臨河,只有一戶人家,是個長方形的院落,有灰白色的石砌圍墻。圍墻外是兩道紅褐色人字形木柵欄,應該是防止洪水撞擊沖刷的,已經被沖出一個丈余寬的大口子,好在有一段灰色殘墻抵擋著。院子里有一座兩層黑瓦木楞房。門看起來是空的,沒有門扇,有木柱、木廊。木廊前是一截很短的晾衣服的繩子,有幾件灰色的衣服擠在上面,在風中搖晃著。上端褐色木欄桿上晾曬著一條白色的床單,也是擁擠在一起的。左側是一個呈長方形斜面的小房子,里面堆滿了柴禾。

這戶人家的上面就是更多的黑瓦木屋了,都上下錯落著。有五間大的,小的應該不足一兩米寬。最頂端的木屋后面是一棵高大的鐵核桃樹。鐵核桃樹應該是怒江河谷特有的一種核桃樹。左側還有一棵鐵核桃樹,樹冠是傾斜的,高出村里的所有木楞房,樹葉是深綠色的。一個身材矮胖的人撐一把黃色的傘在樹下望著洶涌的河水,有點像我的桑丘房東。他身后是一根掛滿電線的黑色電線桿,電線桿后是一棵形狀極像黃山松的鐵核桃樹。他前面是一個淺灰色的竹簍,竹簍的大半被白色的塑料布遮住了。一側是一摞褐色的木頭,木頭后面是幾間很矮小的簡易房子,房檐很低。

越過他與他手中黃色的傘,還可看到一戶兩層木屋的人家,幾乎就飄搖在水上。一個穿草綠色上衣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靠下面一間房子的伸出部分看著河面和雨,衣服上的銅質紐扣閃著黃色的光。身后是一堆倒立的黑色木頭,一個倒扣的竹編籮筐,一個紅色的小型嬰兒車,車輪是黃色的。嬰兒車后面是一個看不清顏色的木桌,桌上是一個海藍色的塑料桶。男人腳下是幾個水泥臺階。臺階下堆了好多木頭,一半已經淹沒在水里。男人一直面帶微笑,直到暴雨過去。

茨開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就雨過天晴了,山腰出現許多帶透明水珠的白色霧嵐。緊隨其后的是一只駝黃色的小狗。小狗后面是一個彎著腰著的女人,女人背上有一個小男孩,地上是一把濕透了的黑傘。女人身后是一個大一些的女孩,手中拿一把淺藍色的傘。駝黃色的小狗隨女人走了一段就獨自走開了。然后出現一個披白色塑料布的女人,打一把方格傘。女人前面是個背淺灰色竹簍的黑衣男人,打一把深藍色的傘。我呢就走在這把深藍色傘的后面。再往前就是我第一次避過雨的那棵黑色桃樹了。我想再聽聽兩姐妹嗤嗤的笑聲,遺憾的是桃樹下空空的。不過情況還不十分的壞,女孩家的門敞開著。

傈僳人家大白天很少關房門的。雨后氣溫很低,我想進去烤烤火,順便看看傈僳人的三腳火塘。傈僳人的三腳火塘很有名。滇西多個民族房屋中都有火塘。怒族是臺式的,火塘高于地面。獨龍族的火塘直接在平地上。傈僳族火塘是坑式的,低于地面?;鸲阎嫌幸粋€三腳的圓形鐵架子,也有方形的。女孩家的火塘在一個小小的木屋里,是個幾尺見方的坑式火塘,上面是個長方形的鐵架子。架子上是一把熏得很黑的鋁壺,正滋滋冒著熱氣?;鹛了闹?,有三四個烏黑的石墩,應該是平時的坐具。旁邊散落著一只大人的灰色拖鞋,已經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顏色了。另一邊散落著一只粉色童鞋,應該是新的。墻角有一張橙紅色木桌,桌子后面是烏黑烏黑的木頭墻體內側。應該是老一代木楞房了。

若再仔細看可發現一面墻的內壁懸掛著一把不銹鋼的漏勺,在滿屋的烏黑里,發出淡淡的銀光。還有一個滿是油污的塑料袋,里面有好幾個看不出顏色的塑料瓶。還有一些盆盆罐罐隱在暗處的臺子上。屋頂是人字形的,不斷有藍色的光與空氣透進來。上面懸掛著一塊淺紅色臘肉,兩塊白色的干肉。要不是借助光,一切看起來都是烏黑的。這里應該就是兩女孩一家的主要生活場地了。

我觀察女孩家小木屋的時候,有一個戴灰色帽子的人一直遠遠觀察著我。我走過去打了個招呼。他能聽懂我的話,我也基本能聽懂他的話。他說女孩一家去河邊了,雨后正是河中撈柴禾的好時機。柴禾傈僳族叫斯炯,河邊叫日馬克斯,撈柴叫斯炯酬。

那就去日馬克斯看看斯炯酬吧!

雨還未停的時候撈柴人已經穿著雨衣盯在河邊了。河道里有一排一排的木樁與柵欄,暴雨沖刷下來的樹木枝干,大部分都被河心的木柵欄給攔下來了。雨停后撈柴人就去河里利用水的浮力,把它們一一拖拽到岸邊,然后用斧頭與鋸子劈成一小塊一小塊的,再堆在岸邊的高地上慢慢風干。沖下來的木頭有大有小,材質也各個不同,需要撈柴人仔細思量一番,可做柴禾的就做柴禾,可蓋雞舍豬舍的就蓋雞舍豬舍。一個戴藍色帽子的男人,正手提長柄斧子打量一塊赭紅色木頭,打量了半天最后又放回河里。然后靠水的浮力又從水中拖出一塊更大的木頭,那木頭通體猩紅,極像一種魚布滿血絲的鮮活胴體,很快就在另一個戴藍色帽子男人的幫助下鋸成了兩截。較長的一截倒在水里,冒著熱氣。好奇怪,竟然冒著熱氣。

往下游望去可看到一個穿深藍色雨衣的男人在河邊用鐵絲加固靠岸一側的木頭圍欄,旁邊正好是一個很小的河灣,水流沖刷較小。加固好木圍欄這男人又去搬動一根已經發黑的木頭,看起來很費力的樣子。無奈那根黑色的木頭太重,那男人一直沒有將它搬動,最后還是放棄了,直起身子長舒了一口氣。

普拉河谷的傍晚很美,兩側的山巒一點點被涂上極有質感的古銅色,普拉河也一點點變成一片閃亮的黑色。晚霞將逝,我再次望了望遠處。應該就在這時候,遠處的岸邊先后出現兩個紅色光影,一個追趕著另一個,都赤著腳。光影在河岸邊跳躍著,還時不時傳來一兩聲女孩的笑聲。應該就是那兩個女孩了,我熟悉她們的笑聲。

那天我在河岸邊待了很久,腦海里一直都是兩個跳躍著的紅色光影。即便好多天之后,一閉上眼睛腦海里還是如此,常不由自主地一個人暗自嗤嗤地笑一陣。

我的桑丘房東認為我這次絕對病了,且病得不輕。我說我確實沒病。他說我確實病了,絕對是撞著一種名字很離奇的“鬼”了。

傈僳先民信鬼,以名稱論有幾十種。大的有天鬼,即木瓜尼;有地鬼,即咪乃尼。小的有風鬼、雷鬼、樹鬼、山鬼,還有人鬼。人鬼分死人鬼和家鬼。死人鬼中最厲害的是野鬼。野鬼有尼白,即死鬼,還有篾尼、克過尼、恰尼、潤靴尼、咕咋尼、燃尼等等。燃尼是怪鬼,咕咋尼是過路鬼,恰尼是背時鬼,克過尼是竄家鬼,篾尼是兵鬼,還有一種殼杜鬼,使人生瘡,一種私然鬼,使人眼耳患病。還有潤靴尼,指的是口舌鬼,這種鬼可以模仿人的聲音。有鬼必有能殺鬼之人,法力最大的是尼扒,能殺鬼,也就是巫師。法力小一些的是尼古扒,可驅鬼。

桑丘房東認為我的病基本沒有大礙,但也小覷不得,化解方法很簡單,就是在我帽子或鞋子里放一枚雞蛋,然后念一陣驅鬼詞。念完驅鬼詞煮熟吃掉雞蛋即可。

反正閑著,正好了解了解傈僳族的驅鬼儀式。

我問桑丘現在還能看到這種古老的儀式么?桑丘說,一般都看不到了。祭鬼儀式呢?祭鬼儀式也看不到了。茨開還有懂這些神秘儀式的人么?已經很少了。不過也不是沒有。然后他說出一個奇怪的名字來。當時我并沒有在意這個名字,黑扒扒或者黑帕帕,他有意重復了一遍。

有一天,他當著我的面吟唱一種奇怪的歌:“祖上有背榪,這代不繼承。手膀那樣疼,白天活計忙。只要閑下來,吃藥吃不好。家事多,去找老背榪……”

我感覺是一首古歌,應該叫《背榪神經》,一下激起我的興趣來。

傈僳族流傳下來許多神秘的古歌、古經,比如求雨經,蓋房經,婚嫁經,叫魂經,穿耳經等。名曰古經,實則很像民謠。這些古經古歌流傳了成百上千年,遺憾的是熟知的人已經很少了。

桑丘臉上一副得意的表情,說我再去茨楞一定要見見他說的這個黑扒扒或者黑帕帕。還有一個人也最好見見。這個人的名字也很奇怪,叫扒拉加,或者扒拉扒。

我有一次去茨楞確實見到了我房東推薦給我的扒拉加,或者扒拉扒。穿偏灰西裝的扒拉加,衣襟敞開的扒拉加,襯衣領子露在外面的扒拉加,單肩包斜跨在身體一側的扒拉加,戴小檐圓帽、帽檐微微上翹、上有白色鋸齒狀圖案的扒拉加。一本書里說,么些蠻“男子?發戴氈帽,著大領布衣,披羊皮?!倍抢泳痛髦@樣一頂帽子。

么些蠻就是后來的傈僳。

我印象深刻的除了他的帽子,還有他一直叼在嘴中的煙。他喜歡把香煙叼在嘴里不緊不慢說話。我一直擔心他叼在嘴里的煙會一張口掉落在地上或者他的膝蓋上。畢竟人說話要張嘴巴的。不過這種擔心一直沒有發生。還有他的褲管,他的褲管是挽起來的,挽了許多重。他的皮鞋是很老式的那種牛皮鞋,黑色的,特別油光錚亮。

一開始我并不知道他就是扒拉加。那天也下著雨,一座大房子外面坐著許多嗑著瓜子抽著煙、望著外面的人。門前是一塊水泥空地,三四間房子大小,有塑料板做的頂子,可以避雨,也可以坐在小凳子上吃吃花生、瓜子什么的。水泥地上有一個很大的鐵桶,里面都是瓜子花生,盡管吃就是了。有幾個小方凳上面擠滿飲料紙杯,飲料的顏色是黃色的,應該是米酒。有幾位年紀稍大的坐在一個方桌周圍,桌上也是這種盛滿米酒的紙杯。應該沒有人會注意到我,里面坐滿了人。誰知還是有人例外。這人一直在對著空地上一大堆打開的水泥袋子出神,隨后把目光移到了我身上。

這人就是扒拉加。我的桑丘房東告誡過我,在茨開沒有什么能逃過扒拉加的眼睛。

那天我與扒拉加在大房子前面的空地上一邊避雨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不少話。他的話我能聽懂一些。我們說得最多的是帽子,傈僳人的帽子。傈僳人把帽子叫納乎。傈僳男人的帽子就是與扒拉加所戴帽子類似的氈帽,有圓盤狀的,也有船形的。傈僳人把氈帽叫花巴納哄。

扒拉加還提及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創制了格能日旺文,即獨龍族文字。

我想知道他長什么樣,找來一張照片讓扒拉加辨認,同時想確認一下這個人是否也戴了一頂與扒拉加一樣的氈帽。

扒拉加看了半天照片說其中沒有這個人。不過他說,他知道照片里的一個高個子禿頂男人是誰。他說這個禿頂男人創立了老傈僳文。

在離開茨楞之前我還幸運地碰到一個傈僳人,這個人就是優秀的傈僳詩人摩魯。摩魯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傈僳人,也是我認識的第一個傈僳詩人。我讀過他的《火耕地》:“左邊河流向東東邊\普拉河朝南普嘎伙耕地\山脊聳立挺進農作物\由河谷底部抵達普嘎山巔\伙耕地茨楞村的胃囊點種玉米\散播旱谷喙齒邊緣今生的谷物\一些用來喂養前世的鳥獸?!?/p>

他的家鄉就在普拉河西岸的茨楞,傈僳族是他的母族,普拉河是他的母河。

“普拉河從高黎貢山東坡咕咕冒出后”,“像獵人追尋野獸的足跡一樣穿過茫茫山林,最終由貢山縣城腳下緩緩匯入怒江;而在之前離縣城不遠處,這條傈僳語中被賦予神靈之名的河流在沖出懸崖峭壁后,如同一條剛剛蛻皮的巖蟒扭了扭身體,于是河谷兩岸便有了后來傈僳人定居的臺梯:茨楞、吉束底兩個村寨?!?/p>

這是其《普拉河記》中的一段。

當年他的祖先翻過碧羅雪山到達怒江峽谷,再由怒江峽谷到達普拉河谷的茨楞。正是在這里“領頭者倒插的竹杖,瞬間變綠,抽出尖尖的葉?!庇谑沁w徙的族群“像蘆葦籽在這里落地、生根?!睆拇?,這里就成了他們這一族人的家園。

多年后,他白發蒼蒼的大舅翻山越嶺來茨楞尋親。他大舅尋親回去時他的大舅母喝了許多酒,醉如泥灘,嘴里吟唱著:走了就不要回來,死了就回媽米底!

我想知道什么是“媽米底”。

摩魯告訴我,“媽米底”是傈僳人心目中的天堂。傈僳人去世,魂都會去媽米底。關于“媽米底”,維西傈僳人稱“瑪米底”,茨開傈僳人稱為“瑪米木”。

摩魯深愛著自己的家鄉。他有一首詩濡濕了許多人的心,也濡濕我的心。詩題叫《與你為鄰》。詩這樣寫道:

“當我們老了,老得只剩下\混濁的目光和蒼蒼白發\我要有一畝三分地。西靠雪山\東邊留給太陽,你在南面\我住北邊,圍著一片小小的樹林\抑或碧綠的菜園,靜靜居于\時光之外。然后,我要豎起\成排的竹籬笆,讓月光\漏到田間小徑上,斑斕于\蟋蟀的琴聲中?!?/p>

看得出他與自己家鄉的感情極深。

我也愛上了這個極具黑鐵氣質的村子。雨中的茨楞極像一種沉默著的黑色鐵。還有村里那些喜歡赤著腳的孩子。

我第一次看到的安淖與安妮赤著腳,就在她家檐下的一張小木桌前。我第二次看到的安淖與安妮,也赤著腳,在普拉河邊。我第三次看到安淖與安妮,她們剛好把頭伸在房前一溜木欄桿與竹竿間的縫隙間,對著我嗤嗤笑。安妮頭頂是一堆擁擠在欄桿上的灰黑色衣服,和一個玫瑰色斗篷。斗篷上端是一根紅色的繩子,繩子上擁擠著一件粉紅色女孩上衣,還有幾件大人的灰色衣服。安淖的頭頂更擁擠,全是灰色或紅色的衣服。還有一只淺灰色的背簍,懸在空中。

我還去過一個小男孩家。小男孩家有很長的木質長廊?;彝辽拈L廊上全是塑料玩具。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在我進去的一瞬一溜煙跑到長廊的另一頭躲了起來。我與他的奶奶打完招呼,走廊那一頭才探出一個穿紅色馬甲、灰色卡通褲子、赤著腳的男孩的頭來。我與男孩打了個招呼,小家伙好像很害羞,走了幾步即爬上一側的竹欄桿,裝作要繼續往高處爬的樣子,被奶奶勸回來了。這樣小男孩就依偎在奶奶的身邊了。我盡力想把男孩從他奶奶身邊分離開來,拿出一個沙琪瑪在手中晃了晃,男孩有點心動,向前邁了幾步,走到一個倒立的竹簍前再也不肯往前了。我又拿出一塊巧克力來,這次男孩終于離開奶奶身邊一下子挪到走廊的這一頭。對零食小家伙沒有客氣,拿過去一把塞進嘴里,邊嚼邊倒退回走廊的另一頭。

村里的傈僳孩子與小男孩、小安淖、小安妮一樣,大半都不喜歡穿鞋子。至少我幾次看到他們時他們未穿鞋子。

有一次在村里看到一座很舊很舊的傈僳木屋,兩層,木柱與木欄桿上面全是被煙熏火燎過的灰黑色印痕,這樣的房子,村里已經不多見了。每次路過都會看到一個穿玫瑰紅上衣的老人,站在木樓的一側,戴灰黃色的帽子向外張望著。有只狗伸長腰依偎在老人腳邊。幾次想進去看看,看看它兇猛的樣子,都望而卻步了。有一天路過的時候,發現里面出現一個穿粉紅色上衣的女孩,灰色褲子,黃色塑料涼鞋。這是我在村里第一次看到穿鞋的孩子,穿塑料涼鞋的女孩。暗灰色的房子前,出現一個穿粉色衣服的女孩,確實讓我眼前一亮。摩魯陪我進去的時候,女孩正坐在一個暗黑色的木頭門檻上,身后是暗黑色的木頭門框,門框里有一盞閃著白光的白熾燈。在白熾燈的照耀下女孩的臉越發光潔。這是我在村里看到的最亮麗的傈僳女孩。

還有一次經過一個堆著很多木頭的院子,看見一個穿白色繡邊上衣的女孩與家人正在用一把長柄斧子劈柴,聲音很大很大。開始以為是大人在劈柴,走到跟前發現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女孩旁邊是一只袖珍小狗,一直緊張地隨著女孩掄起的斧頭轉動著脖子。女孩停下斧子擦汗的時候,袖珍小狗撒著歡跑開了。女孩重新掄起斧子的時候,小家伙又重新跑了回來,望著起起落落的斧子,一副心懸在空中的樣子。

我一直想為村里的孩子做點事情,一直沒有想好具體做點啥。在縣城里溜達了一些天,終于想出一件事來,就是買書包給村里的孩子。

這件事還真做成了,響應的作家朋友不少。有8個傈僳孩子每人得到雙肩書包一個。安淖與安妮每人得到書包一個,衣服一件。

村里的孩子都高興壞了。特別是那位害羞男孩,個子很矮,選擇了一個很大很大的粉紅色書包。因為個子小,背上書包,很像披了一件很大的斗篷。我專門給這孩子拍了照,照片里的害羞男孩手指頭伸進一個鼻孔里,估計是因為害羞吧。腳嘛還是光著。

最高興的是安淖安妮兩姐妹,那天都穿了新衣服。安妮上衣是淺粉色帶帽卡通緊口上衣,褲子是大紅色的,鞋子是帶綠色蝴蝶結的塑料涼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安妮穿鞋子。她一直在一個很大的木頭上跳著喊著。安淖穿桃紅色帶帽卡通上衣,褲子是淺粉色的,絨面,一側有一個帶綠色蝴蝶結的米老鼠黑白頭像。這天安淖也破例穿了鞋子,是一雙白點粉邊中腰小靴子,也一副興奮的樣子,在大木頭上與妹妹一起跳著喊著,直到她們的媽媽來了。

安淖與安妮的媽媽住在另一個村子,她邀請我去兩姐妹的外婆家。

那天我在黑桃樹下見到了安淖安妮幾乎所有重要的親屬與家人。

兩姐妹的外婆穿咖啡色翻領呢子上衣,黑色褲子,紅色拖鞋,綠灰色男帽,手中是一捆黑色樹枝,她剛撿樹枝回來。兩姐妹的小姨戴軍綠色小檐帽,長發,灰色上衣,灰色褲子,粉色拖鞋。還有一個男人應該是小姨的丈夫,穿白色西裝外套,紅色高領毛衣,一直站在房子的另一頭看著我們。男人身后就是那棵黑桃樹。桃樹后面的路對面是一臺黃色挖沙車,那是我見過的顏色最鮮艷的挖沙車。

那天與兩姐妹一家說了好多話,安淖安妮一直在木頭上跳著喊著。安淖還時不時為我翻譯一兩句大人說的話。有一句話引起我的注意,他們說到一座山的名字,名叫普嘎。對,普嘎,是村后的一座山,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黑扒扒或者黑帕帕就住在這座山上。

我決定上一次普嘎山。安淖安妮自告奮勇要給我帶路。兩姐妹的外婆說,還是讓安淖的小姨與安淖一起陪我去,她們擔心我迷路,也擔心小安妮路上頑皮不聽話。

茨楞并不很大,從一頭走到另一頭沒有多長時間。去普嘎的小路大體就在村子的另一頭。小安淖一直蹦蹦跳跳走在最前面。一條濕濕的小路通向山的深處。一路可以看到一種葉子特別修長的植物,葉子半邊是鮮綠的,半邊是枯黃的。開始我以為是芭蕉,安淖的小姨說,是一種多年生草本植物,叫草果,有香氣。還碰上一大片竹林,是那種枝干細長的竹子。竹林再上去是一小塊空地??盏厣贤回V粦衾廴思业哪緲?,四根木柱很細很細,都是灰色的,直接裸露在樓體外面。底層用一大塊白色塑料布遮著??床怀鲇腥嗽诖司幼〉臉幼?。

安淖的小姨說應該就是這家了。

小安淖對著空空的木樓喊了一通,樓內什么反應都沒有。安淖的小姨又對著木樓喊了一陣,終于從木樓一側的一個木架子后面閃出一個老人灰灰的半個身子來。老人大半個身子被一根橫著的木頭擋住了,木頭前是一大堆灰白色的石頭。

安淖的小姨上前對老人比畫了一陣,老人大體聽懂了安淖小姨的意思,了一會兒,然后從木樓的另一側再次露出半個灰灰的身子。房子的一側有條小路,有幾根木頭斜倚在木樓的一側,應該是防止木樓傾斜的。穿過斜倚著的木頭,老人就在我們眼前了。

近前才發現老人剛剛站在一個長方形的用木板圍成的木柜子后面,木柜子的顏色也是灰黑色的。再往里走,就可以看到老人正蹲在一個很大的鋁盆旁邊攪拌一種食物,應該是用來喂雞鴨的。老人滿頭的白發下是一道道的皺紋,穿軍綠色翻領上衣,黑白方格襯衣,黑灰色褲子,赤著腳,身后是一個空隙很大的倒扣著的竹筐,竹筐上是一團看不清顏色的揉在一起的帶花床單。

老人的聲音小而弱,即便很近前了,還是沒法聽清楚老人在說些什么。交流困難,我們只好下山了。

下山的時候經過一株果實繁盛的李子樹,樹冠很高,樹干旁有一把灰褐色的木梯。小安淖嚷著要吃樹上的李子,她小姨便扶著她爬上了木梯。

我呢就隨意地在周圍的樹木間踱踱步。再往里走,看見一個一人多高的大竹木架子,架子上是一個倒立的大竹簍。我盯著竹簍發了一會兒呆,實在猜不出這個懸空的東西是干啥用的,就想爬上去瞧瞧。爬上竹木架子一瞧,發現這個倒立的竹簍里面真的啥都沒有。正要往地面上跳的時候(竹木架距離地面就是一米多高的樣子),發現一張淹沒在灰土中的廢紙片,上面好像有一種奇怪的字。抹去土灰仔細看,還真是字。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字,像漢字,又不像漢字,我想這應該就是傈僳族音節文字了。

我多少有點興奮?,F在還在使用的傈僳文字有幾種:一種是以拉丁字母為基礎創制的老傈僳文,一種是上世紀50年代初由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以漢語拼音字母為基礎創制的新傈僳文,還有一種文字,被公認為是由一個叫哇忍波的傈僳族祭天師創制的。

哇忍波的自傳說,哇忍波從小貧寒,不識字,10歲隨尼扒學習占卜、祭祀。歷代“祭天師”傳下來一種神秘符號文字,哇忍波把這種符號文字發揚光大成了一種獨立出來的音節文字。

是這樣么?我問桑丘,桑丘說他也說不清楚,有一個人可以去問問。這個人在培里。

培里是茨開旁邊的一個村,距離茨開與茨楞都不遠,就在去茨楞路旁的一面山坡上。

一天雨過天晴,空氣很是清新,我決定再去茨楞一趟,反正也不很遠,呼吸呼吸新鮮空氣也好,房間里總有散發不完的霉味。遠遠看到一位大媽背著竹簍不停彎腰在路兩側的山坡上挖一種野菜。這種野菜我在雙拉吃過,很是好吃,有點像西北的苦苦菜,形狀像小一號的竹筍。反正閑著,就幫大媽挖一些野菜吧。大媽能聽懂我說的話,我也大體能聽懂她的話。我以為她是茨楞的,一問是培里的。

我問培里遠不遠?大媽說,就幾公里的樣子。

我說還挺遠。她說沿山脊走并不很遠。那就隨著大媽去一趟培里吧,自己也早有這種想法了。

沿很陡的山脊走確實不怎么遠,只是得特別小心,有一段有石階,有一段根本就沒有清晰的路,全靠眼力了。倒不用擔心滾下山脊,而是路徑非常難分辨。好在有大媽在前面引路,一陣好走即到了山脊上的培里,好多人家正在改木屋為水泥房,整個山坡都在改建房子。老一代的傈僳千腳屋,基本看不到了。三十多年前的兩層木屋還可以看到一些,這種屋一般都是上面一層住人,下面一層做儲藏室。很少用現代建筑材料,也有木頭欄桿,只是沒有油漆。有明顯的瓦檐,前后左右要大出房子很多。甚至還可看到幾座土質的房子,房子前面是一溜在建的水泥平頂房,四周全是腳手架,滿地水泥堆與沙堆。水泥堆沙堆旁有一個臨時搭建成的小屋,大媽就住里面。

大媽邀請,我就進去了。里面不大,光線很暗。正中是個簡易火塘。平地上一個鐵架子,上面是一口很圓的鍋,被煙熏火燎得黑亮黑亮的?;鹛量坷锸且粡埓绨迅叩闹衲敬?,離地幾寸高的樣子,下面全用密集的小竹棍頂著。床上是一位近乎干枯的老人。老人上身半裸著,半躺在一堆黑色衣服與灰色被子上。大媽與床上的老人說著話,她應該是大媽的母親。大媽先為老人穿好上衣,然后掀開鍋蓋。鍋里面是已經煮好的竹筍,帶著熱氣、帶著竹衣的鮮竹筍??匆妱偝鲥伒男迈r竹筍,我才感覺到餓了。大媽遞過來一個,我也沒有客氣,味道特別清香,應該是我在怒江河谷,包括獨龍江河谷唯一的一次吃竹筍經歷。

床上躺著的老人九十多歲了,身體狀況沒法說話??吹嚼先诉@樣子,我也不好提出啥問題了。不過打聽到了另外一個老人。這老人的家在半山腰,是一個很狹長的水泥小院。我見到了老人與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穿黑色帶白花邊的長裙,灰色男式夾克衫,戴深藍色男式帽,坐在一個很高的臺子上,頭頂是一把紅色的太陽傘,應該是遮雨的。遮陽傘下有一把老式的藤椅,老人就坐在藤椅里,面帶微笑。我大體說明我的來意,請教了一些問題,包括傈僳文,遺憾的是兩位老人聽不懂我的話。不過很幸運地得到一冊她珍藏的古老經書,封面是布封的,淺藍色,四周已經磨成灰白色。這次我心中狠狠高興了一番,意外得到了一本傈僳文經書確實值得狠狠高興??磥韮晌焕先穗m聽不懂我的話,但能明白我的各種手勢各種表情。

沿山脊再上去就是石爬當,這里可鳥瞰培里、茨楞,鳥瞰整個普拉河谷。石爬當西邊就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高黎貢山,東邊就是在峽谷中蜿蜒南去的怒江。詩人摩魯有一首詩寫道:

“冬天雪至高黎貢山\白色朝天挺立\踏雪而行首領褐色\的野牛風呼嘯鼻息\樹苔的味道遷徙路雪下\暗浮著父親往昔的引路調\回歸我面朝河谷向普拉河\向吉束底村回歸山野如母體我的\臍帶還埋在那個叫石扒當的寨子\路過村莊滇西北的居住地由此\兩個女人傈僳姐妹我前世\情緣隨我回家”。

我希望這一刻他在我身邊,親自誦讀一遍他的詩。詩人的靈魂與高黎貢山與怒江最匹配。

高黎貢山、怒江、普拉河養育了扒拉加,黑扒扒,也養育了祖根根與摩魯。摩魯寫了很多優異的漢語詩,我希望有一天他寫一首圣潔的母語詩。我與他交流過許多次他的母語,關于他的母語我大體能看出一些規律來,其中一些字很像漢字,但與漢字的音義大相徑庭。比如T,在這種文字里指的是水。比如,一個像漢字“天”的字,指的是月亮,也指三月,也指地,也指說。像漢字“囚”的字,指的是出。像漢字“王”的字,指的是三。專家認為傈僳音節文字很可能受其他古文字的影響,至少它們是很好的參照,不然哇忍波怎么憑一己之力一夜之間創制一種文字?我翻閱過一些稀世傈僳古經,比如《占卜經》《測天陰天晴經》《祭山神經》《求雪經》等,深感一些字既像漢字也像韓文。比如眼,是一個“人”字下面筆畫帶圓尾巴的。也有類似漢字的象形字,比如頭,就是一條短線,線上一個圓圈,應該就是人頭的象形字吧。比如背,就是漢字的“飛”字,再增加一筆,讓人想到翅膀,讓人想到羽毛想到飛。

已經很有收獲了。我的桑丘房東說。

我說,還有小遺憾呢!

啥遺憾?

要是能親耳聆聽一次傈僳族稀世古歌就好了。

他說,那就再去一次茨楞吧!茨楞有一座山叫普嘎,那是傈僳人的一座神山。只要純凈只要虔誠,一定會如愿。他還破例用傈僳儀式祝福了我。他特意告訴我,最好是在月夜。

傈僳人對月亮有很深的理解、很特殊的情感。傈僳族女性的帽子上就有太陽、月亮標志。白色的裝飾片象征初升的太陽,半圓形珠簾,象征月亮。

傈僳族還發明了哈巴歷。哈巴就是月亮,根據月亮的圓缺,將一個月劃分為上中下三旬。

傈僳族著名的祭祀歌有三則與月亮有關。一則叫本色哈色,即射日射月。一則叫本尚哈尚,即造日造月。一則叫本賴哈賴,即洗日洗月。最迷人的是《洗日洗月》:

“水濾晃的出\巖槽縫中出\水流滋滋響\水出三年有\水出三月有\太陽洗水是說\月亮凈水是說\水舀去應當\水舀人沒有\侄子水舀去\侄子水撮去……”

傈僳族稱月夜為塞帕,稱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為莫克瓜奇臺哈巴期瑪多拉瓦。特別拗口。我特意選了一個月光如水的月夜去了茨楞,去了普拉河邊。如水的月夜一片寂靜,人的肉體更輕盈。我決定卸掉腳上的一切,身上的一切。遠古時代怒江河谷不少民族有跣足習俗的。傈僳先民也跣足。

赤足之后的靈魂與肉體更輕盈。

我從沒有這么輕盈過,也從來沒有這么潔凈過,像普拉河水一樣潔凈。

我輕輕把我的臉,我的眼,我的鼻,我的手,我的身子,我的腳,我的整個皮囊,浸入水中,很快它們就成為融融普拉河的一部分,融融月色的一部分。

應該在這時從普嘎山之巔傳來一陣曠世奇音:

烏薩———

一洗太陽頭

太陽頭亮亮的

一清月亮頭

月亮頭亮亮的

一洗太陽臉

太陽臉明亮的

一洗月亮臉

月亮臉明亮的

一洗太陽眼

太陽眼圓圓的

一清月亮眼

月亮眼圓圓的

一洗太陽鼻

太陽鼻高高的

一洗月亮鼻

月亮鼻短短的

一洗太陽手

太陽手粗粗的

一洗月亮手

月手粗粗的

一洗太陽身

太陽身亮亮的

一洗月身

月身亮亮的

一洗太陽腳

日腳粗實的

一洗月腳

月腳粗粗的

太陽出亮亮的

月亮出亮亮的

……

我第一次在古老的歌謠里舒展開自己的身體,宛若融融月色里的黑色樹枝,鐵一般絢爛。

責任編輯:李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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