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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逆流而上

2023-12-28 08:29李云峰
黃河 2023年6期
關鍵詞:黃河

李云峰

引子

黃河流域(運城段)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文藝采風活動,是從黃河進入運城市的河津市龍門開始的,準確地說,是幾十號人一起身著橘黃色救生衣,乘上鐵甲機動游船,于森嚴的峭壁間,上溯到與臨汾市鄉寧臨近的石門處,迎接住不舍晝夜急急趕路的天來之水,相伴掉頭,在彩旗飄飄當中,隆重開始的。

而后的半月間,雖然都是乘坐中巴車,依次與萬榮、臨猗、永濟、芮城、平陸及至垣曲各段的黃河謀面,再未曾坐船,但是自己的思緒,卻猶如一葉記憶的扁舟,總顛簸在黃河的波濤當中,順流而下,徑直盤旋游蕩在最后一站垣曲古城鎮東灘村一帶。雖說記憶當中古老的街市,都被小浪底庫區的水世界抹去了,但仍異常明晰地浮現腦海天幕上??赡苷撬鼈兊南?,才令自己如此刻骨銘心??赡苓€有一個重要的心結,那里是自己認識黃河的開始之地。

或許,這就是人類回望歷史的一種必然姿態與路徑。那就不要為難自己了,就順著這執拗的思緒,梳理出自己與家鄉的黃河相關聯的文學編年吧。

古城東灘村:濟民渡舊址,初識黃河

垣曲黃河采風的落腳點,是古城國家級濕地公園。沒有來過的朋友們不知道,站在這個被當地人叫作鳳凰臺的高臺上往西南方向望過去,面對大湖一樣的小浪底庫區水面,怎么也不以為是面對黃河,因為無法和印象當中的滾滾泥流畫上等號;更不可能知道,就在這浩淼的水面之下,淹沒著一座后被稱作古城的老縣城,它還真是有著一千四百多年歷史的古城,還有周邊相鄰的東灘、寨里等若干個大小村落。

視線越過參差茂密的綠植,朝曾經的古城和東灘村所在搜尋著,卻只辨認出煙波浩淼水面對岸那座安臥在群山前端的獅子山,除此之外,就是滿眼滄海桑田般的陌生。雖然腦子里裝著從《光緒垣曲縣志》里面搜檢出的相關資料———“黃河在治南一里,自平陸甕口入垣,歷縣境七十余里抵濟源界于禹貢,在砥柱孟津之間”,卻抵不過鄉愁一樣失落的情愫彌漫心頭。思緒,療傷一般把自己拉入記憶中。

時光倒流到1982年10月13日,我們運城地區藝術學校美術班全體師生,由學校領導親自陪著,坐大卡車從運城到垣曲,用了三四個小時,翻山越嶺,于夜色當中抵達當時的古城鎮東灘村。進村后,耳邊就隱隱作響著喧騰奔涌的聲音,問房東姚會計兩口子,說是黃河的聲響呀!

那一晚,沒有見過黃河的自己很興奮,真的是枕著濤聲,難以入眠。第二天又是在河水滔滔的夢中醒來,迫不及待地和大家背起畫夾,走向黃河。至今記得平生第一次面對這條神秘大河的激動心緒———

太陽爬上山頭的時候,我看見了黃河。

這就是黃河?遠望如練,近看似帶,那由遠而近、挾泥裹沙的泥黃色龍體,隨著河心反卷奔涌的波濤與岸邊層層追趕的排浪,合奏出滾雷一般雄壯的轟鳴協奏,滾滾東去,像極了那曲永不停歇的《黃河大合唱》:“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這撲面而來、粗獷強悍、奔涌不羈的生動,頓時賦予了由音樂、美術、文學合力塑造的中華文明根脈所宗、魂魄所系的母親河以精神圖騰般的生命張力!而黃河近在咫尺的對岸,就橫臥著一頭背對著東灘村的獅子山,多像拿破侖擔心的已經醒過來的偉岸的東方雄獅??!

此后的二十多天里,我們就在這樣雄渾奔騰的氛圍中,背著畫夾,走遍東灘村的溝溝峁峁,用腳步丈量著那片充滿神性的土地,用畫筆描繪著仲秋時節色彩斑斕的景象。

我們沿著河岸向東走近一座只有一個石頭砌成入口的古城堡———寨里村。當我們圍著村中心的一個池泊,既畫著世外桃源般的風景,也聽著洗衣服的婆娘們用抑揚頓挫的鄉音拉家常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早在1916年,瑞典考古學家安特生就在附近的土橋溝發現了中國第一塊始新世哺乳動物化石;更不知道小浪底工程熱火朝天進行著的1994-1997年間,中國的考古學家們又在這里陸續發現了世界上最早的具有高等靈長類動物特征的曙猿下頜骨、下牙床、跗骨等化石,這些化石后來被命名為“世紀曙猿”。這種曙猿生活在距今大約4000萬年前的中始新世晚期,為高等靈長類始鏡猴起源論提供了證據,進而表明包括人類及其近親———猿和猴子在內的高級靈長類的起源,應確定在4500萬年前左右的東亞,比北非法尤姆高級靈長類動物化石推前了1000萬年,垣曲成為迄今為止最早的人類發源地。當若干年后得知這一切的時候,無端冒出一個奢望,假如當時被自己一腳踩到了那塊古老生命的遺存,該有多神奇??!

我們還摸進了當時尚未公之于眾的古代商城遺址考古現場,第一次把歷史課本記述的朝代年表中的商朝,兌現成眼前開挖出來的城垣遺存的溝溝坎坎。多年以后,自己在舊書攤上淘到一本《垣曲古代研究》,才得以全方位了解到這座非常古遠的遺址透露出來的密集信息———或許是商湯取代夏朝前早期軍事要塞,或者是商湯依亳河建立的早期都城亳都,抑或是見記于甲骨文的武丁時期小方國亙方的都城……據考古工作者通過復雜的考證檢測研判,推斷這座商城遺址的始建年代為商代前期的二里崗下層時期,并延續使用到二里崗上層時期,與鄭州商城和偃師商城的年代大體相當。

又一天,等十多個船工把一艘吱呀作響的陳舊木船用纖繩沿著河岸拉出二百米后,我們才和其他乘船的鄉民商賈還有雞鴨豬崽們一起,踩著斜搭著的木板,顫巍巍跳進船艙,扶住船的邊沿,看著它在掌櫓的艄公和其他十多位手握長柄竹篙的船工那粗獷的吆喝中,慢慢駛入黃河———“上道快搖,扳幾下,東風起了!”因為載重的原因,船靠近對面陡立的“獅背”峭壁段,河水幾乎接近船幫,一個漩渦接著一個漩渦,激起的浪花飛濺在臉上,伸手就摸得著泥糊糊的河水,心早已經收縮得非常非常緊……大約只有十多分鐘吧,速度越來越快的木船,讓我想到“離弦的箭”這一比喻,但更害怕失控??!轉眼間,船就靠近南岸的簡易碼頭,與東灘村鋪滿卵石的平展河岸不同,它是倚傍著陡立石崖擁起來的土臺。只見船工朝碼頭上的人扔出纜繩,同時喊著———接??!隨著“咯噔”一聲,船終于緩緩靠岸了,提在嗓子眼的心算是放回了肚子里,這第一次乘船的印象,真是魂飛魄跳,刻骨銘心!

十多年前,當自己撰寫河東歷代碑刻的《石刻的歷史》,接觸到一件1958年從東灘村出土的宋代“垣曲縣店下樣”———一塊大青石刻鑿而成的石權,也就是石頭秤錘時,才通過鹽文化專家柴繼光的研究解讀文章,確定自己當年體驗過的那個簡陋渡口,居然就是知名的濟民渡舊址之所在,而落腳的對岸,則是河南澠池的陽壺渡舊址!

一不小心竟然與歷史如此零距離地親近過,卻因少不更事而茫然不知!等知道時,濟民渡與那里的黃河,還有自己曾經住過二十多天的東灘村,還有那陪伴了二十多天喧騰不已的濤聲,都化作采風那天所面對的陰云下面鏡面一般迷離的湖泊,和那座隱約可見的剪影一樣的獅子山,悵然若失的心緒,眼前詩情畫意的濕地公園也難以撫平。

水天彌漫的庫區,把視線迷茫成一種鄉愁。自己的神思,于這迷茫當中,又抵達小浪底水庫兩級反調節配套工程設計的大壩所在。那是2014年春夏間,應文友盛邀,前去采訪創作反映小浪底水庫建設新貌的專題片《霞光異彩》的解說詞。站立在主體大壩上,看著標高265米高程的庫區水面,便遙想到古城庫區的水面,也是同比高低,同此涼熱??!當時真想能乘坐一條船逆流而上,直抵當年曾經留下過青春足跡的東灘村……

面對小浪底水庫大壩調水調沙震撼人心的景象,想起曾經看到過的三門峽大壩開閘排沙驚心動魄的場面,思緒再次被激活。隨著科技水平的提高,我們正在努力克服攔河大壩帶來的沉沙問題,但是誠如習近平總書記《在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的“小浪底調沙調水后續動力不足,水沙調控體系整體合力無法充分發揮”,我們在改造自然的過程當中,不但要面對大自然的考題,同時還要面對因改造自然行為本身所生發出來的新考題,我們都能正確應對嗎?

此時的腦海里,浮現出在河南李家村溪流邊上看到的一幕:一個大點的男孩在小溪水的逼仄處用石頭壘起一堵“石壩”,然后讓上游的幾個小伙伴赤腳踩踏著齊膝深的水流,讓驚擾的小魚們驚慌失措地奔逃到“石壩”跟前,任由男孩子雙手掬起來,這多像原始先民的謀生智慧。而今,這一座座豎立在黃河河道間的混凝土鋼鐵結構的宏大壩體,不就是原始先民智慧的升級版么?只是“石壩”一推,小河自然依舊,而我們唯求永固的宏大水壩,與我們追求天人合一的生態文明建設理念之間,又有多大的間隔需要專家們以新的對策去填平呢?

祁家河“引泗濟運”工程采訪舊憶

因為祁家河修路,采風團錯過了與夏縣段黃河謀面的機會。

夏縣是我唯一沒有與黃河謀過面的縣,本市不少人都不知道夏縣還有黃河經過,這也不奇怪,因為夏縣與黃河發生關系,始于1956年,當毗鄰的平陸縣三區七泉鄉、窯泉鄉等55個自然村被劃歸夏縣后,它才得以直面黃河。據1991年-2007年版的《夏縣志》記載,流經該縣的黃河段總長12.7公里,也成為八個縣市里面最短的一段。作為已經成為小浪底庫區組成部分的這段河流,新修訂的《夏縣志》是這樣描述的:“山峰奇險秀麗,兩岸高山翠綠,有‘北方三峽之美稱?!逼鋵?,夏縣自古以來就通過平陸和垣曲,為黃河源源不斷地輸送五條大的河溝支水,也就是說,亙古湯湯的黃河,也有夏縣山水的一份貢獻。

說及這些河流,喚醒曾經在祁家河的山麓間,遠眺泗交河水嘩啦啦流向黃河的舊憶。1991年8月23日,“引泗濟運”工程指揮部邀請運城地區文聯和運城地區報社、運城地區通訊組的部分作家和記者一行,前往夏縣引水源頭段實地采訪。

大家在引泗濟運指揮部辦公室主任陳經華陪同下,經過正在建造的白沙河堤壩工地,于瑤臺之側駛入山區,在碎石子鋪出來的簡易公路上一氣顛簸了三十多里路。暈車的我早已翻腸倒肚,臉色煞白。好在進入山區后,山風習習,與山外燠熱的三伏天形成鮮明對比,好似初秋時節般愜意,減輕了許多痛苦與煎熬。

運城市區所處運城盆地盆底,有一池孕育華夏五千年文明的鹽湖,給這一方神奇的地面帶來深厚歷史文化底蘊的同時,也形成地下水苦咸、不宜飲用的先天欠缺,運城成為一個水資源嚴重匱乏的城市。市區80平方公里范圍內,地表水為零,淺層水比較豐富,但礦化度高,不能飲用;深層水水質也差,而且開采過量。由于嚴重缺水,過去不少國內外大型投資項目都避而遠之,曾多次痛失發展機遇,以致改革開放20多年來,運城市區規模仍沒有多大變化。引水,成了解決運城市區飲水問題的唯一辦法。由1970年代半途而廢的池南引水工程,再到1980年代開始的從尊村引黃明渠引水工程,城市供水壓力雖說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但沒有從根本上解決。隨著改革開放力度不斷加大,工農業用水量迅速提高,黃河河道經常出現脫流現象,特別是中上游又有不少工廠污染河道,加上泥沙過多,不論從水量或者水質上,都遠遠不能適應運城市區經濟發展的需要,而位于夏縣泗交河的水質良好,水量可靠,如此寶貴的水利資源卻沒有開發利用,白白地流入黃河,造成不合理的現象:一面是運城市民和廠礦職工干部“吃苦水、鬧水荒”,一面是清涼的泉水白白浪費,這就是引泗工程的背景和必要性。

在林木茂盛好似小江南的泗交鎮,跟著陳主任面對設計圖紙描述的思路,想象一番二期工程將要興建出現的水庫景象,然后又一次驅車長距離“蹦跳”到祁家河界內1970年代“農業學大寨”時期開鑿出來的“朝陽洞”涵洞口,大家下車,徒步進入,依次參觀了出入口的修復工程,與工人師傅們交談了解工程進度。洞中的陰涼濕潤,讓自己的精神重新煥發起來。

走出涵洞南邊出口,視野開闊起來的山南景象里,泗交河水魚鱗般在卵石間踴躍而過,喧嘩著滾滾流向黃河。

這條發源于泗交鎮西溝村東、西普峪的河流,由東向南,在泗交鎮與王家河、法河匯流后,又向東去,經祁家河鄉進入平陸縣境,于曹川鄉老鴨池匯入黃河。而引泗濟運工程,正是在寨里河、王家河上筑起引水設施,用以引取兩河的清水基流,經流朝陽洞等穿山涵洞,匯入白沙河水庫,再經過二十多公里管道,輸入運城市區八一水庫庫區。

對于嚴重缺水的運城城區而言,這是當時的黨委、政府繼前兩次引水工程之后,又一次穿山越野跨行政區域的巨大努力。盡管后來由于旱澇不均無法保證水源充足,直到1999年10月永濟引黃濟運工程建成通水后,才有效地解決了運城市區水資源緊缺問題,但泗交河水至今仍然是運城城區供水的組成部分,為確保運城市民用水安全,持續貢獻著不可或缺的甘泉清流。那座仍然矗立在八一水庫西側、銘記著這段難忘故事的紀念碑,真的值得每一位市民朋友銘記。

好像冥冥之中的老天爺要成就自己為文的心愿,8月24日,我應邀參加了市植樹綠化服務中心組織的“十大樹王”考察評選活動專家團隊,正好就要前往夏縣祁家河鄉三尖頭村泰山廟實地考察一棵娑羅古樹,這豈不是正好彌補了黃河采風活動的缺憾?

當置身泰山廟遺址院落當中,面對那棵半邊樹干已經枯朽但仍然枝葉繁茂的娑蘿樹,非常驚訝它的頑強生命力。娑羅樹,學名七葉樹,但我們更愿意記住他的另一個名字———菩提樹,因佛陀在此樹下參悟大道成佛而揚名。據資料顯示,它是在泰山廟建成之時,由一位老和尚從河南白馬寺育苗移栽過來的。換句話說,它是渡過黃河北來落戶扎根于此的。細想想,與達摩當年一葦渡江弘揚佛法,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聯系到曾經的“引泗濟運”到“引黃濟運”等工程,從運城地區到現在的運城市歷屆黨委、政府持之以恒、久久為功的不懈努力,終于解決了居民生活用水困厄,與這佛弟子跋涉千山萬水解脫人們的精神困厄,豈不是一樣的渡人渡心的澤世善舉?時至今日,隨著人口擴容帶來的供水壓力,運城市委市政府又在想方設法籌措新的用水水源的引入,談何容易!

鐵輪茅津渡文學

歷史悠久的茅津渡,是平陸縣黃河上一個標志性的渡口,也是很具代表性的一個采風景點。

黃河自西向東流經平陸縣總長度達85.2公里,又被三門峽庫區攔河大壩分作兩段,向上游抵達芮城陌南鎮小溝南村和常樂鎮大坪村交界處,計47.2公里;向下游至曹川鎮老鴉石出界入夏縣祁家河鄉,長38公里。而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三門峽水利樞紐工程建造之前,平陸的黃河被茅津渡區分為上下兩段。

其實,今天的茅津渡過去叫沙澗渡,因北岸有沙澗水而得名。而春秋時期就有名氣的茅津渡,則是位于縣西邊今天的黃河大橋西側不遠處的太陽渡。這是魏晉時期軍事家、經學家、律學家杜預在《春秋左氏經傳集解》里面明明白白注釋出來的:“茅津在今山西平陸縣,西南二里,即今之太陽渡,對岸是河南陜縣,渡河向東去,即至崤山?!薄蹲髠鳌の墓辏ㄇ?24)》有“秦伯伐晉,自茅津濟,封崤尸而還是也”的記載,指的就是現在的太陽渡。因為春秋時期的平陸一帶為茅戎部族聚集地,建有茅城,也叫茅亭,因此而得茅津渡名。到了西漢,因在此置大陽縣,又名太陽縣,加之漢武帝元鼎四年(前113)又在這個日益繁榮的渡口附近形似鳳凰的高地上建造太陽城,為這里的貿易往來和經濟發展提供管理保障,茅津渡從那時起,就改名太陽渡了,它原來的名字,則于明代轉嫁到了沙澗渡的頭上。晉獻公假虞滅虢,正是由此處渡河的。單從商貿渡口功能而言,茅津渡是可以追溯到商代甚至更遠的古渡口,也是運城鹽運南下的一個重要關口,更有許多帝王和文人墨客曾經在此留下過北渡南下的旅跡。

當自己隨著采風團隊抵達茅津渡,望見那段通向黃河岸邊的大陡坡,還有岸邊錯落有致、枝干黝黑粗壯、樹冠“萬條垂下綠絲絳”的河柳,和隨著走近而逐漸呈現完整的游輪,還有貼著停泊的舊鐵殼渡船急速流過的渾濁水流,特別是抬眼望見斜對岸數里之外的三門峽對岸影影綽綽的渡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一段記憶,又燥熱地浮現眼前。

1987年8月20日驕陽似火的正午時分,自己和《河東文學》葉汝莪主編一起,幾乎毫無遮攔地暴曬在對岸簡陋的碼頭上,汗流浹背。

我們是從湖南長沙返回的。當時,鼓勵文藝期刊走市場化辦刊的風潮正盛,極大程度地豐富人民群眾的文化生活不容否認,但是也出現了暴力色情借機向文學期刊滲透的不良現象,以至于傳出某主編把所編的文學期刊鎖起來,不讓自己的孩子閱讀,理由是少兒不宜,怕學壞了。恰恰在這個時候,湖南長沙的一位女書商,因為之前通過單位負責發行的同事經銷過《河東文學》,所以干脆找上門來,提出直接包印包銷的合作形式,讓編輯部只負責提供編審好的圖文內容,她按印數支付一定的費用。這樣,我們這本地級文學期刊,也向泥沙俱下的文學市場化邁出前途未卜的揪心一步。

單位領導在簽訂好合同后,委派剛工作兩三年的我,同女書商一起帶著當期發排的稿件,前往長沙考察印刷條件,履行合同義務。涉世未深的自己,能有幸親自踏上一代偉人毛澤東主席生活過的湖南省會城市,還能抽暇游覽老人家曾經學習、登臨、游泳的長沙第一師范學校、岳麓山和橘子洲頭,是很興奮的。但是在長沙期間并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堅持領導吩咐的原則與條件,拒絕女書商要求替換插圖、攝影作品內容的圖謀,自己一副使命在肩、鋒芒畢露、不留余地的無畏架勢,逼得女書商甚至使出了畫人體模特的誘惑招數。直到按規定交付文圖作品俱全的排版校樣和四封版式,并完成一二校工作后,我方才返回。后來,因為脫產進修學習,這份工作改由其他同事負責。結果,女書商竟然采取偷梁換柱的卑鄙伎倆,把主編審定簽字付印的版樣里面的題插圖,用一些裸體半裸體、兇殺等不堪入目的畫幅替換掉,印出來后也不給我們樣刊,更不給山西省范圍內投放刊物,直到省出版局負責人到北京開會,才在書報地攤上發現了改頭換面庸俗不堪的《河東文學》,導致主席、主編被批評,刊號也由全國刊號降為限制在省內發行的嚴重后果,也是最后在1998年的報刊整頓當中淪為內部資料性連續出版物的禍根所在。

當時,就是陪著葉主編去長沙完成終校和簽字付印程序的,回來時于三門峽火車站下車,特意選擇從茅津渡返回。從小學開始,年年清明節去烈士陵園掃墓,聽戰斗英雄講述過三大運城精彩故事,知道國民黨軍就是從茅津渡過來馳援在運城負隅頑抗的敵軍;后來劉鄧大軍的陳賡、謝富治兵團,在參加完一打運城之后,遵照黨中央毛主席的戰略部署,也是從茅津渡直到風陵渡一帶的各處渡口強渡黃河南下大別山,直搗蔣家王朝的統治心臟地帶,讓解放戰爭初期的嚴峻形勢頓時別開生面。所以,心里非常想見識一下這個“三晉屏藩”之“鐵碼頭”的非凡風采。

被私營蹦蹦車拉到三門峽會興鎮渡口,目力所及的簡陋設施,簡直就和山鄉僻壤間的東灘村野渡差不多,只是鋼質大型渡輪個頭碩大,靠岸處與簡易道路對接的土沙石臺寬大一些罷了。

很快,一艘鋼質大型客貨混裝大渡輪靠岸后,在碼頭調度人員指揮下,好多輛滿載貨物的大卡車徐徐駛上露天甲板。隨后才允許我們幾十位乘客登船,見縫插針地擠在車輛之間和船邊上的空間里。扶著船舷的感覺,又讓自己想起在垣曲東灘村第一次乘坐木船的情形。這是平生第二次乘船,仍舊是站票。

當時印象最深的,是黃河水居然那么清亮,像公園里的湖水一樣呈現出綠藍玉石般的瑩瑩波澤,而非東灘村或者風陵渡的泥色。這讓自己始料未及,真的有些恍惚,好像又看見長沙城里滾滾北去綠如春水的湘江。當然知道,這是三門峽水利工程大壩攔截蓄水的庫區景象,只是第一次見識罷了。

再后來,就是乘坐汽車,從新建的黃河公路大橋上駛過。透過車窗,朝著茅津渡這個方向,心緒復雜地眺望著,既懷想曾經隱伏著幾許危險的輪渡經歷,更感慨一橋飛架起來的安全便捷的交通條件,這,就是切切實實的時代進步的標志。

而眼前的茅津渡,作為一個戰備渡口,不但加強了建設綠化,渡口村頭也美化得猶如一個依山傍河的大花園,平陸縣委縣政府更是斥巨資著力建設以古渡為核心、囊括整個鹽運古道及沿途重要關隘、景點于一體的大景區,坡道上恢復的古寨大門,新打造的特色小吃一條街,再加上一條沿河鋪設的一號旅游公路延伸開去,真是絕難找出往昔歲月因陋就簡的痕跡了,果然如明代詩人王翰《茅津晚渡》中的詩句所云:“南來北去人空老,浩浩東流無古今?!?/p>

結緣芮城的黃河

接下來,思緒沒有隨著茅津渡口鋼鐵渡輪的鳴笛聲南去,而是繼續逆著歲月的河流,追隨當年畢業季的自己,乘上西去的綠皮火車,前往陜西寫生。記得當時讓自己興奮不已的,是會在芮城的風陵渡口,憑借一座鐵路橋,跨過秦晉之間的黃河!

綠皮火車隆隆駛過黃河鐵路大橋時,車廂里的廣播開始響起女播音員介紹母親河的甜美聲音,我迫不及待地提起車窗玻璃,盡量探出頭去,迎著獵獵撲面的河風,伸長脖子,瞪大雙眼,以俯瞰的姿勢,貪婪地捕捉從橋下緩緩流過、被兩岸依次抬高的黃褐色高塬夾持護衛著一直延伸向遙遠天際的泥黃色河影,這也是第一次領略到母親河的寬廣遼闊。

盡管這一眼的追尋與望,迅忽得如同驚鴻一瞥,卻成為沉入自己心底里的久久回味。這一瞥,竟開始了自己與芮城的文學緣分。

第一次,緣于2010年承擔“河東歷史文化叢書”中《石刻的歷史》的寫作,為了解兩通名碑———國粹《齊太公廟碑》和《趙庭琰去思德政碑》,以搜檢研讀文史資料的形式走近芮城。

連我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與芮城的文學緣分,這才是一個預熱。2013年秋,有幸參與“芮城文化叢書·名勝卷”的寫作任務,才真正開始了對古魏國歷史與現實的全方位閱讀與踏訪。

為創作這部散文作品,我和幾位文友在東岸與永濟市銜接的西侯度遺址、稦河遺址俯瞰過黃河,在風陵渡和潼關兩側高垣上凝望過北來掉頭又東去的黃河,然后再伴隨著黃河,一路走過永樂宮舊址所在的永樂渡舊址、歷史久遠的大禹渡,再到由黃河彎出來的圣天湖,還有陌南臨河的縫津渡舊址,目送在芮城境內繞行長達80.3公里的母親河經棗樹巷彎向北至大溝南,東流進入平陸縣境……我以難得的親近機會,聆聽著、感知著黃河語重心長的啟諭。比如在《溯古追今風陵渡》一篇中,自己曾經特意寫下這里的黃河與黃土生動詮釋出的柔弱勝剛強的道理:

從火車窗口,到汽車窗口,再到公路大橋上手扶護欄遠距離俯瞰眺望,還有從大橋入口處下到坡底,踏上松軟的河灘,近在咫尺駐目凝視,每每用心閱讀這充滿智慧的歷史長卷般的母親河,總是那么平和內斂、從容淡定、波瀾不興的雍容逸態?;蛟S不是汛期的緣故,并不急湍的流速,使她總是無言,總是寧靜地曲折過柔軟的沙質河道,幾乎激不起一丁半點的浪花,自然也就沒有了波濤激蕩的喧囂。有人說,這就是風陵渡的智慧,它沒有像壺口那樣以堅硬的懸崖峭壁激出黃河憤怒的咆哮,而是以黃土高原特有的柔軟與包容,釋放了母親河的狂放不羈,舒緩成一望無際般泥黃色的浩淼水氣……可不是嗎,本為柔善的黃河水,在這里,卻與更懂得柔善之道的風陵渡黏而且綿的黃土融洽成一幅因勢利導、不動聲色、渾然天成的優美弧彎,猶如舒展開來的《道德經》卷,哲味十足。這不是一個最為典型的柔弱勝剛強的寫照嗎?難怪有學者說正是這一彎,彎出了伏羲指下的陰陽太極圖,也成就了包羅萬象、變化多端、生生不息的中華文明。

再比如在《繼往開來大禹渡》一篇中,面對可移動升降、滑動汲水的泵車,還有沉沙池和超高程揚水等創造性設計實踐成果,非常贊嘆芮城人民既要改造自然、取利予民,同時還不忘順應黃河水性,做到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智慧,進而產生如下的檢討與反思:

黃河,這大自然之子的神奇偉力,讓意欲征服它的中華子民,從傳說當中的先祖鯀禹父子,一直到當下的大禹渡人,奮斗了多少輩人!是征服了嗎?我覺得征服的理念一如大禹父親鯀所采取的攔堵辦法,或許短期可見效果,但是長遠看來,由于沒有高瞻遠矚地為河水找到歸海的出路,而最終落敗。三門峽水庫大壩引發的淤沙,禍及到歷史上從來沒有發生過洪水泛濫的渭河流域;小浪底的工程堪稱壯舉,但是每年排沙調沙仍然是一項重大的任務;還有上游青銅峽等水庫的淤沙威脅……都值得我們深思。這些問題,只能證明我們當代的治水者,還是沒有摸透黃河的脾性,還是沒有真正讀懂黃河讖語一樣的流淌聲。其實,大禹的疏導之道,便是治理黃河的真諦,便是告誡后人對付這條泥沙之河的最佳辦法,要讓它流動起來,只有暢通無阻,才不會發生淤積,也就消弭了它所隱伏著的河患哪。

最忘不了的,就是駐足于永樂宮舊址,面對咫尺之遙安靜流淌的黃河,曾經泛起的種種遐思。借助已經裝在腦海里的圖文資料,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座曾經掩映在婆娑樹蔭田壟之間、由版筑夯土墻圍著的破舊面貌的永樂宮。呂洞賓作為神仙,因“八仙過?!钡拿篮脗髡f故事讓今天的人們仍然津津樂道;而作為教主呂純陽,因所創建的全真教支脈廣泛而被無數道觀敬上神龕。那么始建于元代的大純陽萬壽宮,作為全真教三大圣地之一,最宏偉的最持久的紀念碑性質的存在,這可不可以視作他為永樂故里作出的非凡貢獻呢?

只是滄海桑田,人非物亦非。遠眺著黃河扁扁的身影,想起永樂宮退休職工李煥民老太太描述的情形:當時她坐在永樂宮大門前的石圪臺上,一雙赤腳浸泡在逐漸漫溢上來的黃河水里面。這就是20世紀60年代前后在這里發生過的、堪稱“當驚世界殊”的史無前例的永樂宮整體搬遷工程的難忘情形。我在相關章節里面,這樣感嘆這一壯舉所具有的文化層面的深意———

近八百年前,初入中原的元朝皇帝一紙敕令,就在永樂鎮建起了如此宏大壯觀的道教宮殿,為的是借著紀念、尊崇全真道的祖師級神仙呂洞賓,用來弘揚、壯大因獲得元廷支持的道教威勢。近八百年后,新中國成立之初,奉行無神論的人民政府最高領導層,為了保護這“歷史的寶貴饋贈”———會說話的元代建筑、勢成絕響的壁畫藝術和所承載的可資研究的道教文化,又是一個最高級別的決定,這座宮殿就經歷了一次震古爍今的整體搬遷,讓這座國寶級別的宮殿群從內到外完好如初,而且歷經“文革”破四舊的暴風驟雨,仍安然無損、容顏依舊,這真是一個民族不可多得的幸事,足以稱奇。這樣的奇跡,也必將被永遠載入文明史冊,由這些藝術容顏永不褪色的七百多歲的古老建筑,繼續以站立的姿態,講述著屬于這個非凡時代的嶄新傳奇。

也就在與芮城黃河的緣分中,我們眼見芮城的黨員干部與廣大群眾,不但在擁有風陵渡鐵路、公路大橋的基礎上,又飛架起一座通往河南靈寶的新彩虹,還打通中條山隧道,在中條山上鋪設起吸納太陽能量的藍色光伏發電設備,舊時代遲滯當地發展步伐的河山阻隔,化作發展的憑借,并以一任接著一任干和久久為功的奮斗精神,锳出一條既能惠濟蒼生又可以保護環境的生態文明建設之路,成為山西省第二個國家生態文明建設示范縣。2019年9月,由山西省生態環境廳與山西省作協組織主辦的“美麗中國·生態山西”全國作家采風團來到這里。大家著實被芮城的生態之綠、光伏之藍感動了,紛紛命筆,匯聚成一部《黃河邊上的綠太陽》,讓芮城借著文學藝術的雙翼,名氣振羽全國。

本人也有幸參與其中,并以一篇《“勝天湖”到“圣天湖”》,忝列其中。省環保廳宣教中心主任李景平在《在現代文明的坐標系上》為題的“采風報告”里面這樣點評道:“從‘勝天湖到‘圣天湖,一字之變,是一種理念之變,由戰勝自然到順應自然、由駕馭自然到尊重自然、由破壞自然到保護自然的改變?!边@也是自己第一次以生態的眼光,重新打量和審視這既熟悉又陌生的古魏芮城生態理念生發、演變與升華的精彩華章,續寫自己與芮城的文學情緣……

鸛雀樓上的執念與遐思

隨著采風隊伍再次登上鸛雀樓,近距離俯瞰在平坦的黃土灘地上圖騰一樣鋪排的存在,思緒又到永濟地界上第一次望見黃河的舊年記憶。

那是在1984年春天的一個上午,還是和美術班師生一起抵達慕名已久卻還是廢墟的普救寺舊址。如果沒有遺世獨立的鶯鶯塔,突兀的土丘幾乎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之處。當隨著一位老者引導我們尋見三孔窯洞,看見里面塵封的石佛像,又看著他用雙腳交替踢刮出往昔諸多佛堂大殿的墻基遺存,思緒便接著蒲劇《西廂記》的劇情與大雄寶殿、西廂、后花園等場景,努力想象曾經的佛寺勝景。

在這樣的想象中,我們通過塔內一架斜刺里的木梯,轉入夾墻里面的磚樓梯,旋轉著一層一層攀援到鶯鶯塔最高一層,通過那孔西向的磚箍窗洞,望見遠處渺渺茫茫一線劃過的黃河倩影。與此同時,腦海里又浮現出一座看不見的樓影———鸛雀樓,迎著呼呼拂面的春風吟誦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p>

邊上一位同學笑我:咱們這應該是“更上一層塔”才對呀!但他真是不知道,當時自己正以極大的文學寫作熱情,追慕著這首唐詩的至高境界,期待自己的寫作水平也能早日“更上一層樓”。就在這一年,自己的兩首豆腐塊樣的散文詩先后刊發在《太原日報》“雙塔”副刊版和運城地區文聯主辦的文學期刊《河東文學》上,它們成了自己叩開文學之門的敲門磚,自己的文學之旅,即將從《河東文學》起步。

迎著吹入孔洞的獵獵涼風,瞇著眼睛凝視著靜止如畫的黃河,心頭那個執念又強烈起來:好多年了,憑著自己不怎么樣的方位感覺,一直以為同蒲鐵路是從永濟蒲州的方向跨過黃河與陜西對接的。即使強迫自己面對地圖,確定是在運城底端西南角的風陵渡跨過去的,腦海里還是頑固保留那樣的想象。

現在檢討這一執念的形成,應該緣于諸多歷史事件當中蒲州郡府所起到的戰略橋頭堡作用。且不說春秋戰國時期,在蒲州一帶發生過的由秦晉之好到相互侵伐的你來我往故事;也不說秦末漢初,韓信如何在蒲州擺出佯攻架勢哄騙魏王豹的注意力,卻在夏陽———今天的臨猗吳王古渡一帶木罌偷渡,一舉擒獲反賊的故事;還有東漢三國時期,曹操派徐晃、朱靈帶兵趁夜偷渡蒲坂津,從河西襲擾陳兵潼關的馬超后方的謀略;更不說北周輔政大臣宇文護如何把蒲州經營打造成攻伐北齊的橋頭堡,還應運而生了筑置于黃河沙洲之上的軍事防御性建筑———鸛雀樓;單說晚唐軍閥紛亂之際,只這蒲州城頭,在黃巢和唐朝廷之間反復無常的河中節度使王重榮,到他的兄長王重盈,再到圖謀篡奪唐家天下的朱溫朱全忠,不知道東去西來變換過多少大王旗幡,所以說,從河東過河西,從運城過陜西,不從蒲州,不從永濟,還能從哪里?

盡管現在站上鸛雀樓頂層,遙望寬闊平坦如帶的黃河,也確定沒有找到可以橋梁飛架的地形優勢,但是這思緒,還是沉入由史書和詩文作品記述描繪出來的鏡像當中,這里是架起過橋梁的,蒲津渡浮橋,確定無疑。幾十年間,也不知道多少次撫摸過穿越歲月滄桑的開元大鐵牛、鐵人和七星柱了,也不知道第幾回西向遐想應該還深埋在幾百米開外某處的另外四尊同樣面貌的大鐵牛。而近兩年再有機會到了鐵牛館,心里又多了一個執念,總想弄清楚,蒲津渡的竹索浮橋自開元年間換成鐵牛鐵索橫貫東西后,被兩邊鐵牛抻拉著在河風與波濤中微微蕩悠悠的蒲津渡浮橋,到底存在了多久,又斷毀湮沒于何時?

能有這樣的遐思,緣于近年創作《司空圖傳》時,于舊、新《唐書》相關的字里行間,不經意讀到了蒲津渡浮橋存在的影蹤。比如《舊唐書·王重榮傳》記述到已經投降黃巢的河中節度使王重榮決定重新對抗黃巢義軍的時候,因為外援未到,為了阻斷敵人威脅,他提出“請絕橋道,嬰城自固”之策。至于他具體拆毀了沒有,什么時候拆毀的,再未曾讀到過具體記述。但至少證明,之前的浮橋是可以正常通行的。到了天復元年(901)二月初六,當朱全忠的大將張存敬率兵包圍蒲州城后,河中節度使王珂狼狽欲逃,又一次提及這座浮橋:“王珂勢窮,將奔京師,而人心離貳。會浮梁壞,流澌塞河,舟行甚難?!币勒瘴囊?,浮橋壞掉的時間并不長,說明黃巢之亂后到朱全忠這次攻打河中府的二十多年間,蒲津浮橋是保持通行的。

后來查詢相關史料和研究文章得知,在宋代,蒲津渡浮橋仍是黃河的重要渡口之一。期間還因浮橋被沖垮,西邊沙洲上的鐵牛也被鐵索扯進河中,由此引出河北真定和尚懷丙打撈鐵牛的智慧故事。應該是在金元之際,浮橋才最終毀于戰火,只留下兩岸的鐵牛,空自相望,直到被三門峽水庫蓄水導致的泥沙沉積徹底埋沒。所幸,政通人和的新時期,東岸鐵牛鐵人們,被永濟考古工作者發掘出土,重新以威武厚重的姿態面對了我們,也讓我們撫摸對接上了千年前的盛唐氣息……

記得早年普救寺重新恢復后,我曾經在一篇題為《圍棋普救寺》的散文里,這樣寫道:“一座被歷史無情毀滅殆盡的寺院,竟因一部偉大的作品而又重新復活?!倍?,更加恢宏高大的鸛雀樓,又因為王之渙一首區區二十字的絕句,于八百年后,再次屹立在黃河岸邊。還有,當本土作家王西蘭通過一部文筆優美、氣象宏闊的散文著述《大唐浦東》,給今天的永濟、運城乃至山西、全國讀者再現出一個歷史悠久更是文學不朽的蒲州古城風采后,而今的永濟市委市政府已經啟動了讓黃河泥沙掩埋的蒲州古城重見天日的工程。文學的力量,何其巨大!

所以面對參與采風的作家團隊,面對置身其中的鸛雀樓,面對長天外一脈黃河,我更加明晰了屬于自己的文學期許:我們不但要考慮如何才能不負時代重托,創作出能夠反映時代風采、富有藝術生命力的作品,還應該有更為長遠的追求與期許,那就是讓我們的作品不但能夠得到當下讀者的認可,還能在若干年后產生王之渙、王實甫詩文的作用,因我們某個作品,讓侵蝕湮滅的一個或者多個文明遺跡得以恢復,那將是對我們的文學作品優秀與否的最好檢驗。如果能獲得這樣的褒揚,是一個為文者的最大驕傲。

吳王古渡:河渡河殤河橋

臨猗的黃河,我是通過作家韓振遠的散文集《家住黃河邊》認識的。曾在評論《不動聲色動人心》里特意摘錄下給我留下印象深刻的文學鏡像———

當他寫到灘崩時,“大塊的土,被激流沖刷著,仄著身子,撲進河里?!钡群铀届o一些后,“灘的邊緣……不時有泥土跌入水中,大塊的沉悶一聲,如大睡初醒的人,伸了個懶腰,一聲長嘆;小塊的,其聲叮咚,如暴雨驟歇后的屋檐滴水?!痹诿枋龀俗莫M小危險時,他描述道:“乘船者還要和船家配合,身體一傾一斜,船都悠悠然作傾覆狀嚇人”;作者感受到的河岸空間,竟是“寬闊的河道,無遮無攔,把昏黃的天際一下子扯得很遠,很高”。還有歌聲:“遠遠的,放羊的漢子把鞭甩得叭叭響,一聲嘹亮凄婉的歌傳過來,碰到山崖,立刻又回蕩過去”;“一聲粗獷嘶啞的聲音從溝底傳出,有些突兀,駐足細聽,卻是纏綿憂傷的情歌,便把人的心凄凄楚楚地扯向遠處”……

2004年9月9日,應臨猗文聯主席王巧賢、作協主席韓振遠的邀請,我與文友云苓、國莉、靈芝前去擔當一個文學作品大獎賽征文的評委。完成工作得到的犒賞,就是驅車去縣西百里外的吳王古渡看黃河。

在驕陽炙烤的熱浪中抵達吳王村東,躍入眼簾的,是入口處聳立著的一座由灰色水泥覆蓋包裹的古堡式門洞,門上題刻有“吳王古渡”四字,雕梁畫棟的樓檐式造型,也全部水泥鋼筋化了。走進門洞,發現兩扇沉重而破舊的木門,是布滿風雨斑剝的文物真本。在門扇背后,我瞧見一片長方形石條砌造的凹凸墻壁,似乎也瞧見了歷史正在這或毀或存或補或裹的接力中,一點點地向未來蹣跚,并不斷地坍毀消失。

登上古堡閣樓,是一間寬大的展室,墻壁上繪制楚漢爭雄一個重要戰役———木罌偷渡。時任漢左丞相的韓信奉劉邦之命,與灌嬰、曹參一起,組織漢軍一萬多人,征討反叛的魏王豹。面對魏軍陳兵蒲坂臨晉渡口的不利局面,韓信表面上讓將士們做出渡河的陣勢,暗地里卻伐木縛罌,于吳王村寨對岸夏陽一帶,順利渡過河東,然后奔襲魏王豹老巢安邑,創造了中國古代戰爭史上出奇制勝的著名戰例。這樣一個曠世傳奇,居然就發生在我們的黃河兩岸!

穿過村子,站立在土崖邊沿,面對浩淼北來、迤邐南去的寬闊黃河,還有河中間隱現著的沙洲。振遠說,那就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里面提到的“洲”。本來彌漫心頭的李白詩句“茫茫九派流中國”,一下子久遠進《詩經》的意境中。

回頭,高聳寨門下的側面深谷中,黃土沙坡猛然間齊齊的就沒有了,猶如地理課本上的橫斷面地形圖,突兀橫現在眼前的,是與土崖同色,但平坦寬闊急速奔走的黃河!準確地說,是泥河,還有灌入耳鼓喧騰奔流的聲音。那移動的渾濁,竟讓自己目眩,似乎整個大地都在漂移當中,盡管腳下是由石塊整齊砌就、外加粗鐵絲加固的防洪堤岸。

一方說明牌上的文字,記述了這段護岸工程的由來:以前這里的河勢穩定,是秦晉商人往來的重要渡口,三門峽工程之后,河槽因泥沙淤積迅速抬高,危及堤岸上的土崖,為防止高崖繼續坍塌,改善河勢,遂于2000年3月開工建設吳王護岸工程,2002年9月竣工,長500米,投資414.41萬元。

這應該是我們人類持續改造自然的又一個標志。三門峽那面為了蓄水發電,調節旱澇,花巨資造了一個大壩出來,卻忽略了黃河因泥沙稠多、淤積而抬高河床的隱患,它不只是危及兩岸,吞噬土地,還使支流水域發生變化。2003年隨朋友去河對面的陜西大荔縣參加一個活動,正好看到渭河洪水泛濫過后的景象,專家指出那正是三門峽庫區泥沙淤積導致渭河入黃口河床抬高所致。

如此看來,人類過度改造自然是對還是錯呢?是該放眼長遠,還是該急功近利?我們到底是應該與自然和諧相處,因勢利導,順勢而為,以不改變自然生態狀貌為我們追求生活條件好轉,還是像現在這樣,以改變千萬年形成的河流形態來獲取眼前利益,然后再花費更多的人力財力去對付自己招致的不良后果乃至惡果?盡管不時讀到科學家和庫區專家們探索出種種新的排沙新技術的報道,比如黃河水利委員會在河津連伯灘開展的放淤試驗的成效,對減少下游河道淤積和減緩三門峽、小浪底入庫泥沙量帶來的積極意義,但如果把黃河泥沙治理看成一道數學題,那么我們到底是有解了,還是無解?

這里成為我渡過黃河的第三個渡口。當我在鐵皮機船上的幾把鐵皮椅子上坐定后,只見一個年輕人在后面啟動柴油發動機,隨著一股黑色煙氣噴出,船動起來了。先是在老船工導引下,緩緩順水流南下,然后又調轉船頭,“突突突突”地逆流而上。我們的目標,是數百米寬的陜西對面蘆葦茂密綿長一如青紗帳的灘地河岸。

渾色的泥水,急急流動,不時匯聚起起伏的微波;河岸在流動的河面襯托下,整個堤壩、土崖都和船一個方向移動,越來越遠了,低矮下去了;掉頭西望,遠處的沙洲正一點一點地向我們漂來;俯視河心,水流中一折接一折的波浪起伏越來越明顯,按道理應該是水淺的顯示……正想著,打算從河心橫渡過去的船身猛地震動了一下,船中間席地而坐的幾個村婦由不得向前沖倒。幸好我扶著船幫的鐵欄桿,沒有閃失!原來船底當真擱淺在了河心突然淤積起來的泥沙上,動彈不得了!無底的黃河到處是底呀!

盡管在老船工的指揮下,司機與船工全力配合,幾經折轉騰挪,終于讓船退著離開,繞到另一處深水區緩緩地渡到河對岸,但是俯瞰船舷下面涌動的泥色水流,我卻余悸未消,驚魂難定。

更始料不及的是十多天后的9月23日,一個噩耗傳來:就在臨猗吳王古渡以北幾公里處的角杯渡口,發生了翻船事故!事后據知情人士還原,那天早上,69名農民乘柴油機船渡河到河洲上采摘棉花。船至河中突然沒油了,好在有人帶一桶油,加上。然后順利靠岸,拋錨。當跳下兩個人的時候,錨松了,激流推動著船體漂離了錨;船員在緊急啟動發動機時,船頭進水,人們驚呼著跑向船尾,導致船尾下沉進水;再向船頭跑,有人喊男人快跳下去,在這混亂當中,船轉眼就沉了下去!

部隊緊急出動,鋁廠貢獻出設備,還有臨汾的飛機盤旋,戰線拉到三門峽,全力搜救!親臨現場指揮的省長一句“要竭盡全力進行打撈,不能放過一線生機,直到群眾滿意為止”,讓所有牽掛遇難者的人們感受到無限的希望!

后來又聽到一個震撼人心的故事:一對夫妻一同落水,眼見會水的丈夫越來越力不從心,不會水的妻子說了一句“照顧好咱們的娃”,就推開丈夫被泥流沖走了……但是到最后,妻子被救起,丈夫卻不幸遇難,因為還有更多不會水的女人,都把這個男人當成了救命稻草。

因為這場船難,我曾有意回避了好多次前往吳王古渡的邀約,直至四年后的2008年5月6日,前去參加“吳王古渡黃河浮舟橋文化藝術采風活動”,眼見嶄新的灰藍色的舟體勾連、鋼纜加固、鋼板鋪面、左右護欄的黃河浮舟橋,像一條通衢大道跨越黃河,直通對岸陜西合陽平展展的灘涂地界。

通過具體負責這項工作的楊副縣長介紹,我才了解到這座浮橋不簡單的籌建過程:2002年就提上議事日程,種種不可預料的原因導致兩次擱淺,直到陜西網件科技有限公司的孫懷合先生接手后投資達七千萬元,才柳暗花明,終于鋪設成功!如果說,孫懷合先生尊奉老母親“造橋修路是增福添壽的善事”的鼓勵,玉成此事令人感動,那么楊副縣長在背負“假農藥事件”“黑磚窯事件”,尤其是“9·23沉船事件”三個行政處分的重壓下,勤勉不輟,百倍努力,不但要做政府間的協調工作,做船民的思想工作,還要與一些黑惡勢力進行斗爭,最終實現心中夢想,就更令我雙眼濕潤———

“能夠在負責交通建設工作其間完成這座浮舟橋的建設,得以告慰那些遭遇船難的亡靈,給全縣人民一個交代,我的心就踏實多了!”

2022年立秋時分,臨猗地段的黃河上,一條全長20.914公里、橋梁長5.427公里的黃河大橋,橫跨秦晉兩岸,竣工在即。它猶如一道飛躍天塹的彩虹,必將會與那座便民利民的浮橋一道,繼續譜寫山陜兩省之間秦晉友好的新篇章。

見證神性過往的萬榮黃河

說起萬榮的黃河,首先想起一則萬榮笑話,大意是在炎炎夏日似火燒的黃河灘地里,公公赤裸著身子做莊稼活。兒媳婦突然跑來了,讓公公幫著讀讀他兒子的來信。后面的故事情節帶點葷不便細說,這個場景卻是對黃河沿岸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辛苦勞作的生動寫照。

2010年8月,隨“山西省散文作家萬榮采風團”三日行,我真正走近了萬榮黃河。大家一起登上山門前的高臺,扶著西側磚砌的花墻,瞅見了近在咫尺、照舊一身泥湯色的母親河,龍軀一般無聲地在眼前涌動流過。

當時正承擔“河東文化叢書”歷代碑刻題材的創作任務,其中就有樹立在后土祠秋風樓東側碑亭當中的《汾陰二圣配饗之銘》碑。隨著這不舍晝夜的河影,目光望向不遠處猶如細流一般匯入的汾河河口一帶,那曾經存在過的重要景致———汾陰藌上,隨即浮現在腦際,因為那里正是《汾陰二圣配饗之銘》碑文所記“藌上者,汾水之曲,巨河之濱”的具體所在。由于它的存在,才有了今天我們可以觀瞻敬仰的這座后土祠。

據《水經注》記載:“有長阜,背汾帶河,長四五里,廣二里余,高十丈,汾水歷其陰,西入河?!币簿褪钦f,當時的藌上,是黃河與汾河內外挾持、長期沖刷而成的一條背汾帶河的狹長高地。唐朝的顏師古說:“因其地高而起,如人尻藌而名之?!彼z就是指人的臀部。據有關人士考證,檢索史籍,遍訪神州,以藌為名的地方,只有萬榮縣的黃河與汾河交匯處。匯集各類史籍當中對它的稱謂,可謂不一而足:汾陰藌上,汾陰藌,汾藌,藌上,藌丘,魏藌,癸丘……

對史前初民而言,生殖崇拜就是生活當中至高無上的大事,面對大自然天然神奇的生殖器官形狀,于是視其為神物,敬畏有加,頂禮膜拜,以最隆重的禮儀進行祭拜與慶賀,由此形成制度,定期祭拜,綿延不絕。這大概就是史籍《左傳》所言“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初始形態的由來吧。據傳,最早選擇藌上掃地為壇祭祀后土的,是戰勝蚩尤的黃帝,最早于其上建汾陰廟的是漢文帝,而改建為后土祠的漢武帝,也由此開啟了以這方“澤中圜丘”作為國祭后土大典的法定場所,歷唐至宋,直到明朝廷將后土祭祀場所遷至北京地壇。

這期間,因為發現寶鼎,漢武帝劉徹作過《寶鼎之歌》;還是因為發現寶鼎,唐玄宗李隆基改汾陰縣為寶鼎縣;有人報告這一帶黃河上出現了祥光,宋真宗趙恒改寶鼎縣為榮河縣。只可惜汾陰藌卻沒能扛住黃河與汾河波濤對岸邊松軟黃土的侵蝕沖刷,清初康熙元年(1662),后土祠隨著藌上的徹底湮沒而完全坍毀于滾滾河水之中。雖然第二年就于今天的廟前村北重新建祠,不料同治六年(1867)再次被黃河沖毀。時隔三年,榮河知縣戴儒珍再于廟前村北的高崖上選址重建,就是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座后土祠。后土祠以雄踞的姿態,為后來人講述著它的前世今生,和一幕幕皇家祭祀與其相關聯的歷史悲喜劇。

而后,我們一行驅車跨過當時工業廢水污染下并不清澈的汾河,駛入我腦海里成像二十五年之久的黃河灘地。穿行在莊稼、樹林、蘆葦、水塘回環往復一如迷宮的無邊景致當中,腦海里猛間冒出來那個舊社會曾經隱跡其中四處為害的灘大王“雷哼哼”。

雷哼哼是解放前黃河灘里最大的“灘大王”雷文清的外號,雖有著書生一樣的斯文面相,一點也不影響他綁票撕票、打家劫舍、殺人放火的兇狠歹毒。由于他長期竄行、盤踞于猗氏、臨晉、榮河、萬泉、河津、稷山一帶黃河與汾河灘地,襲擾禍害沿河一代村民,惡名遠揚,致使一句“雷哼哼來了”,就可以讓啼哭不已的嬰孩噤聲。他先后被閻錫山、胡宗南收編后,大肆捕殺共產黨人,罪大惡極,人神共憤。據說在運城解放后的公審大會上,已被判處槍決的雷哼哼,被憤怒的民眾綁在樹干上一條一條活剮了……

一陣陣開心的笑聲,把我的思緒拉回到車廂里的熱烈氣氛中,作家們正被陪同走訪的萬榮縣委書記衛孺牛一個“噴水洗臉”的萬榮笑話逗得前仰后合,笑出淚花———一家人每天早上起來頭一件事,就是站成一排,由家里的長輩噙一口前一天淘洗菜米沉淀的清水,對著大家的臉一口氣噴將過去,就像噴農藥的槍嘴噴出來的一樣水霧彌漫。每個人趕緊迎接住這水霧,再舉起手里備好的毛巾擦拭一把,就算是洗臉了。至于擦沒擦干凈,重在這個代表文明的儀式感。

衛書記雖然是臨猗人,但老家距離萬榮不過十多里地,他覺得自己太了解萬榮了,也太理解萬榮笑話的內涵了。所以就不能讓萬榮人失望,就要和萬榮人一道改變這種落后面貌。這一干,就是十年。他帶領大家通過引黃提水灌溉工程,把萬榮變成了蘋果之鄉;又以鍥而不舍的萬榮精神與匯源果汁集團成功聯手,為豐產的蘋果找到穩定的出路。他在縣城打造出工業園區,不能只靠天吃飯。他說不但要讓萬榮人能夠痛痛快快地洗干凈臉面,還要讓萬榮人享受生活,所以開發出一個風景秀麗游客如織的孤山景區,推出一個可以與晉中大院文化相媲美的李家大院,他更以自己的真誠感動了省領導,爭取到開發打造黃河西灘濕地旅游度假景區的寶貴資金,加上招商引資,終于把昔時冬日衰草遍野、沙漠荒涼,夏日酷熱如蒸、蚊蟲滿天,澇時水淹泥陷、沼澤遍布,平日里野獸出沒、兔奔狼逐的數千畝黃河灘,變成了被作家王西蘭在《傾聽萬榮》里面譽為勝似江南的夢里水鄉———

浩淼無際的湖水,漣漪悠悠,水波粼粼,湖面清風徐徐,水汽氤氳,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海腥味魚塘味陣陣飄來,沁人心脾。別樣紅的荷花映日,無窮碧的蓮葉接天;蘆葦蕩隨風搖曳,野鴨群游水嬉戲。湖中心有情人島,綠草茂密,情人們在里面捉迷藏有無限空間,也給人們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湖邊沿有釣魚臺,垂釣者每天不但可以獲得名貴的正宗的黃河鯉魚,更可以獲得每天的愉悅心情。湖岸邊當然有快艇碼頭,幾艘快艇載著游客在湖面犁波劈浪,游客們的救生背心紅得耀眼,歡叫聲引得岸上的人躍躍欲試。湖對面有成片的沙灘,看得見有沙地摩托在互相追逐;當然還有游泳區,岸上遮陽傘花花綠綠,人們的游泳衣也是色彩斑斕,圓形的漂浮球隔離帶隔出了不同深度的游水區域,淺水區孩子們帶著形狀各異的救生圈嬉水,深水區就有許多堪稱游泳健將的浪里白條了。

龍門,治水安天下的不朽豐碑

終于又逆流而上回到河津,回到了龍門,算是文學意義上的“合龍”吧。

當我站在鐵甲游船艙門口的甲板上,迎著獵獵撲面的河風,觀賞著河兩岸姿態千奇百怪的陡峭崖壁,雙眼卻下意識地望向東側隱現在峭壁間的龍虎公路,霎時間,初始的記憶閘門,就被它打開。我似乎又看見那輛行駛的軍綠色越野車,和隨車身顛簸在其中的自己———

當越野車拐上貼著嶙峋峭壁開鑿出來的、路面坑洼不平的沿河公路沒多久,參照對面同樣陡峭的崖壁,我知道已經行駛到半山腰的位置了。耳畔逐漸清晰起來的沉悶喧騰聲,吸引自己好奇地循聲朝窗外下方望去,竟都是不斷閃過的斜刺里挺舉著的峭壁和錯落期間的各種灌木的樹梢頭,感覺更像是被懸浮在空中!就在車子繞進凹谷處的瞬間,我瞥見了陡坡下方幽暗峽谷里面激流涌動旋轉的黃河身姿,那蛇形曲折、轟然悶響的隱忍,又似乎傳達出一種頗為威嚴的氣勢,莫名間竟感到心悸懼怕起來,身體下意識地往座位內側移動著,雙手緊緊扣住坐墊。鄰座的朋友問道:你是不是恐高呀?

那還是上世紀90年代中期,前往河津市下化鄉某煤焦企業采訪時的記錄。而今,河津市早已重新鋪設了一條寬闊的高等級公路,直通臨汾市的鄉寧、吉縣,龍虎公路的精神歷險,已經成為無須再去體驗的過往。

回程的游船經過一處岔道,一只白色的水鳥從頭頂掠過,叫個不停。有朋友提醒大家快聽———它在告訴我們,這里是大禹錯開河的地方!而兩岸森然林立的峭壁,隨著游船的移動帶來角度變化,本來就不確定的似與不似的造型變化,猶如畫壁,更誘使自己生發出無限的遐想———禹鑿龍門,應該是最深入人心的史前英雄史詩般的傳說經典,與歷史文獻雜糅,給我們傳遞著民族始祖們篳路藍縷、薪火相繼的來路信息;尤其是那一處處非斧劈鎬鑿不能如此陡立夾持的整齊崖面,相信那就是大禹鬼斧神工的杰作。還有鯉魚跳龍門的精彩傳說,更讓自己敬佩我們中華民族面對艱難險阻無所畏懼、勇于挑戰、積極進取的樂觀浪漫精神。由此可見,我們的傳統浪漫主義文學和現當代浪漫主義文學精神,其來有自,一脈相承??!

隨著飛架晉陜兩岸的鐵路、公路大橋由遠而近,把我們迎出了龍門,或者禹門。能感覺到腳下的船體,較前有了較大幅度的顫動與顛簸。那是一路在陡峭的晉陜大峽谷間東突西撞、憋屈太久的黃河,面對訇然中開的龍門洶涌而出之際,需要盡情釋放、一吐為快的喧囂能量……

每一次,無論從哪個角度,我的目光都會落在橋梁兩邊的支撐點上,也就是那巨大的巖礁石,因為它們讓我想起那幀民國時期的黑白照片:在舟楫其上的黃河東西兩邊,近在咫尺的兩座禹王廟,就建立在它們之上,真如二龍把門一般,太形象!可惜,1938年10月日寇進犯龍門,禹王廟被炮火摧毀。

耳畔呼呼作響的河風中,仿佛又響起當年抗日將士在河岸鴿子庵伏擊日寇的喊殺聲、槍炮聲。雖說此時看不到,但是我知道在龍門山的絕壁之上,至今還留存著當年將士與辛亥革命元老于右任書寫鐫刻的“成功成仁”“氣壯山河”“偉績千秋”等豪邁誓言。而今巍然屹立在岸邊的抗日英雄紀念碑,就是這種不屈民族精神的昭示!

在禹王廟遺址下方的碼頭下了船,仰望著支撐鋼鐵大橋的巖礁,心里好生糾結:若是兩座禹王廟不毀,依照現代化的建橋技術,完全可以就近另選適合的橋址,一如南側那座跨度更大的斜拉體公路大橋。如果是那樣,作為傳統建筑與祭祀文化的禹王廟,和現代技術支撐起來的特色橋梁同框,該是怎樣一道景觀呀!

想到自己慣常的心態,那就是每到一個地方,看到一些遺存,或者只有文字介紹的已經消亡的景物建筑,就會發思古之幽情,為自己錯過領略勝景而倍感遺憾。比如這消失在石崖上的禹王廟,還有那座最早的鋼絲拉扯綁縛而成的懸空浮橋……其實,每一個時代的文學作者,都有屬于他自己的責任與使命。我們需要具有關注、追索歷史遺存、感知歷史信息、審視覺悟當下的自覺,也更應具有如實記錄時代生活的巨大熱情,比如眼前那座更加舒展時尚的斜拉體公路大橋與原有的兩座鐵路、公路大橋組合而成的新“三橋”景觀,再比如由渡口碼頭聚集而來的龍門村,又是如何抓住改革開放的寶貴機遇,干出一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驕人業績的。

上世紀80年代初,國家重點工程———山西鋁廠落戶河津龍門村一帶,是龍門村改天換命的天賜良機。龍門村人在村委一班人的帶領下,利用這來之不易的補償資金,以堅持走集體富裕道路的理念,先后建起37個村辦集體企業,為龍門村后來脫胎換骨大發展打下堅實基礎。尤其原貴生擔任村黨委書記以來,更是以超前的發展思路,敢想敢干的大無畏精神,把龍門村帶上飛速發展奔小康的快車道,探索出集體經濟、股份經濟、聯戶經濟、個體經濟“四輪驅動”的多元化混合經濟發展模式,讓龍門村搖身變成了高樓大廈不輸大城市、生活條件曬過公家人、生活環境花園化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原貴生也榮獲全國勞動模范、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優秀企業家等榮譽稱號,當選為黨的十七、十八、十九大代表。龍門村先后被評為全國文明村、全國法治示范村、全國十佳生態文明村……

羅列出原貴生和鄉親們所做的事情、取得的成就、獲取的榮譽似乎很容易,可如果想想這都是他們一天天一年年干出來的,其中的艱險———像被不懷好意、自私自利者告到上級單位直至法院,忍辱負重;像面對危及村莊安全的洶涌的洪流,他帶頭跳下去,與班子成員和村民拉起一道沖不垮的人墻……都夠心大夠玩命的了吧?如果我再提一嘴在許多年間,原書記還要默默承受被歹徒綁架后不知死活的失子之痛,誰還會覺得這一切是容易的呢?如果非要挑明了這其中的精氣神,或許就是他們對祖輩們于激流險灘討生活所形成的“跳進一條船,合成一股繩。同心共患難,啥事都能成”的獨特碼頭文化精神血脈承傳使然吧。

龍門村這樣一個由窮到富、由不顧污染粗放型發展,到現在確保青山綠水理念的科學發展奮斗歷程,不正是我們運城市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變革年代,發展圖強的一個頗具代表性的縮影嗎?如果說龍門是為大禹三過家門而不入、治水安天下精神樹立的一座永久豐碑,那么今天的龍門村,就是當代中華優秀兒女繼承發揚光大大禹精神的一個生動證明。

結語

為期半個月的黃河主題文藝采風活動雖然結束了,走馬觀花、浮光掠影式的行走,雖說遠遠不能透徹感知到母親河的脈動與理喻,倒也大致領略到逼仄峽谷間的大北干流段、平坦松軟黃土地段的小北干流段、由中條山與秦嶺夾持的三門峽庫區潼關三段和三門峽大壩至垣曲碾盤溝的三沁段反差巨大的地域人文風貌,獲得了整體貫通的印象。

好在我們人類是個有記憶會記錄,更善于思考反省的靈慧生命體,我們可以此作為走近、傾聽、感知、認識、對話黃河的契機,喚醒過往或多或少或長或短的記憶儲存,來一次提綱挈領般的透徹反思與關照,一如我這篇稿子想要從文學的角度梳理與體味的嘗試。

“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發展”,多么貼切、迫切又高屋建瓴的命題,它關乎我們能不能保住賴以健康發展的青山綠水。我們當真應該靜下心來,傾聽黃河,也傾聽自我的本真,回望我們的來路,問問我們將何去何從。

至少面對黃河,我覺得自己讀懂了這樣一個真相:我們把她比喻成母親河,這是人類逐水草而居的生存之道使然,是所有人類族群被養育的感恩心聲的共性表達。所以母親河的桂冠,幾乎是對哺育過人類族群的河流共同的榮譽稱謂。即便是鑿井技術的發達,乃至于自來水長途輸送供給,讓人們日漸遠離河流,這種認知儼然成為融入血脈當中的一種理念,于族群間代代相傳直至當下。對于黃河,現當代的人們進一步揉進中華民族數千年思想情感的負重與承載,賦予她更為強烈的人格化的愛恨情仇,完全成為一個民族擬人化的精神圖騰:當面對日本侵略者,她是咆哮不屈的姿態;面對兒女們,她則是溫暖的搖籃……如果從回歸和敬重自然的角度審視,這其實就是一條河流,她本身是中性的,只是自然造化呈現出不同形態狀貌;對所經的流域,可能造福,也可能致災。僅就自龍門至風陵渡這穿越黃土高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河段而言,從古到今,沿河兩岸的人們,直面和承受過她多少次的洶涌與渾濁,甚至雷霆暴怒?讀讀那些不同縣域方志當中關于黃河泛濫的破壞性記載吧,再讀讀那些描寫黃河洪水肆虐帶給人們無盡災難的文藝作品吧,就像面對吳王古渡的船難,還有幾個人能感受到她母性的溫柔呢?所以說,當人為地改變、阻礙其自然形態,比如為了對她加倍索取而七截八斷,那么她就會以枯竭斷流,以抬高河床,以泥沙淤積,以洪水倒灌,或者是你無法想象預料的更為極端的形式予以報復———其實也不是報復,只不過是想重新尋歸適合自己的自然形態罷了。

尊重她,因勢利導,除害興利,大禹早在幾千年前,就以寶貴的疏導為主的實踐經驗,告訴我們與黃河共處的法寶。

面對這條萬年河流,我又想到,人類以自己會思想善創造而自稱為萬物之靈,事實上,我們常常無法預防和抵御來自大自然的諸多危險與傷害,比如地震,比如瘟疫,比如氣溫的反常,比如河流湖泊的旱澇引發的生態危機……所以我只想說,人不僅在自己的同類中應該懷抱一份真誠的謙虛,和諧相處,更應該對我們賴以生存發展的大自然心存一份徹底的謙恭和敬畏,時時自我約束。因為人類只有存在衍續著,才能感知自然的美麗,一切的文明成果才有意義;一旦消亡,人類便會重新回歸什么也不是的塵埃。至少為了人類文明火種的延續,每個生命個體、族群與利益集團,大至國與國之間,都應該秉持天人合一的生存之道,與神奇無比也很有脾氣的地球家園和諧相處,藉此完美屬于各自生命河流的流程,一如黃河的生生不息!

這算不算是自己的覺悟?不再強求一條河流的崇高,但期待人們珍惜上蒼所賜予的生命機緣。畢竟高質量發展的先決條件,是人的認知的全面提升,唯其如此,才可能保障青山綠水、金山銀山、相互圓滿、天下大同美好祈愿的達成!

責任編輯: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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