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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以來我國能源文學的發展坐標與美學特質

2023-12-30 13:27
關鍵詞:能源文學

沈 壯 娟

(中國石油大學(華東) 文法學院,山東 青島 266580)

能源是人類文明的基礎,不同能源支配模式構建人類社會的基本運行模式,也相應構成不同社會的特定文化結構。人類能源由天然生物質能向農耕生物質能、再向化石能源與新能源的轉型,推動了游獵文明向農業文明、再向工業文明的躍升。工業文明時代,人類對能源的消耗呈指數級增長,“從人類歷史中我們的確能看到能量流動的明顯增長,而且與能源流動相適應的社會制度越來越復雜”[1]。隨著能源消耗的增加,能源開采與使用所引發的自然環境與資源問題日益凸顯,成為當今社會普遍關注的熱點與痛點。文學作為人類的記憶存儲庫與思想庫,記錄不同能源結構下人的處境,同時也為人類提供了未來之路的諸種可能,其自身的獨特性也因此而彰顯。伴隨人類能源結構的劇烈變遷,以能源或能源行業為題材、甚至以能源問題為主題的能源文學,越來越在世界文學史上占據舉足輕重的位置。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白俄羅斯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均以能源文學作品獲得世界的肯定;蜚聲世界的中國科幻作家劉慈欣,其作品就涉及煤炭、核能與電力。

國際上不少學者如巴里·J·戈爾德(Barri J Gold)、保拉·安卡·法卡(Paula Anca Farca)、伊艾姆·塞曼(Imre Szeman)、阿謝爾·古德博迪(Axel Goodbody)等,對能源文學的政治、經濟、美學等方面進行了探討。[2-5]國內學者史修永、辛楠、王貴、張洪波、武斌、犁痕(李杰訓)、丁鵬、毛思敏、吳進友、錢曉宇等,對我國關于煤礦、石油、電力、核災難等題材的文學進行了大量梳理[6-16],但從整體上對我國能源文學的考察才剛剛開始。2020年,趙秀鳳等在對國外石油文學研究進行介紹時使用了“能源文學”[17]一詞;2021年7月14日,全國首次以“能源文學”為主題的學術會議——“多元文化語境中的能源文學”學術研討會,在中國石油大學(華東)召開,標志著我國能源文學作為整體出現在研究視野中。20世紀以來的中國是巨變中的中國,能源文學的發展中隱含了技術與政治兩個坐標,這兩個坐標編織了我國20世紀以來能源文學的基本圖譜,形成其獨特美學特質,也勢必會影響我國能源文學的未來。

一、技術坐標下能源文學的基本樣貌

能源既是自然之物,又是技術之物,自人類學會用火的那一刻起,能源就被打上了技術烙印,“在那些使我們‘人之為人’的東西(無論它是什么)中,技術(technics)具有不可或缺的中心價值”[18]。在人類發明蒸汽機之前,能源主要為人類提供熱能與光能,蒸汽機讓能源可快速轉化為機械能,使用了蒸汽機的機器“在人的機體之外創造出了一系列的有利于自身平衡和生存的條件”[19]11。以能源或能源行業為題材的能源文學,既與作為自然之物的能源有關,又與作為技術之物的能源有關,其獨特的物質性來自于能源作為物的雙重特性。20世紀以來,由于能源技術的迅猛變革與經濟社會發展需求,煤炭、油氣、電力等成為重要能源,國人生活也隨之被重構。我國20世紀以來的能源文學,書寫著能源技術巨變以及由此而來的國人情感與想象的劇烈變遷。

(一)能源文學對美麗新世界的記錄、想象與建構

一種技術被普遍接受意味著它已被內化到人的生活與心理之中,進入人的無意識,但它剛剛被引入人們的生活之時,人與技術的關系存在一段“熱戀”期。我國自19世紀末開始,油氣、電力、核能、光伏等新的能源技術層出不窮,上演了一場場國人對不同能源技術從熱戀到適應內化的戲碼。新技術的突破與新技術的優越性渾融一體,轟炸著國人的思維與情感,作家們不約而同發出了對新能源和新技術的吟詠與歌頌。

“石油的能量借助合適的形式,使我們的經濟、軍事能力以及生活方式中一些至關重要的方面得以革新?!盵20]人類對石油能源的利用歷史久遠,但對石油的大規模開采和利用則是19世紀50年代以后。沙俄、美國等國的大規??碧?、開采活動使石油技術日臻成熟,石油產品日益豐富。我國自1863年開始進口煤油,因其價格低廉且亮度高而迅速為社會各階層所接受,替代了植物油照明。龍湫舊隱《煤燈銘》中贊曰:“膏不須焚,汽蒸則名,帶不須斷,管通則靈,斯是煤燈,洋場大興……可以送歸院,照行人,有光輝之奪目,無剪剔之勞形?!盵21]1877年,我國使用美國小型鉆機在臺灣苗栗縣鉆鑿油井。1907年,清政府聘用日本技師在延長鉆成中國陸上第一口油井。20世紀20年代,我國對石油的需求驟升,美孚、德士古、亞細亞、蘇聯石油同盟組織等紛紛搶占中國石油市場,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國石油消費主要依賴進口??箲鸨l后,石油的重要性被政府深切認知,我國石油工業才得以迅速發展。著名報人戈公振1934年發表的散文《油城:庶聯訪問記之二》,文中充滿了對石油的驚嘆,并認為其作用巨大:“電和油是二十世紀的新燃料。發熱發光和轉動一切機械,勢力的偉大,幾無物可與并比。尤其是油,在軍事上更占有重要位置?!盵22]1938年開始勘探,1939年玉門油礦開始產油。1948年7月23日,《申報》刊發散文《石油城印象》,記錄了老君廟石油城的風貌,充滿了對我國石油發展的信心。[23]新中國成立后,玉門油田、大慶油田、勝利油田等相繼投產,李季、李若冰、趙天山、龐壯國、第廣龍、王憶惠等紛紛寫下石油文學作品,吟詠石油工業的發展。

電力的使用是第二次工業革命的重要標志。1879年,中國最早的蒸汽發電機在上海開始運轉,中國開始了火力發電事業。1882年7月26日晚間,上海公共租界亮起了15盞電氣路燈,對人們產生了巨大沖擊,《申報》連續多日報道此事。在27日的報道中描述,15盞燈齊燃“其光明竟可奪月美”“凡有電燈之處,自來火燈光皆為所奪”“觀者來往如織”[24];28日的《申報》以“奇觀”[25]來描述光輝煥發的狀態;8月2日的報道中又說電燈“可以奪蟾光之明”[26]。15盞路燈激發了人們的無限想象?!渡陥蟆?882年7月30日刊載的《電燈行》,當屬我國較早的電力文學作品,“懸空罩以玻璃球,十丈高擎晶彩絢,致令地火千萬枝,其光若隱復若見,通衢照耀如白日,何須秉燭夜游宴,九華連炬未足夸,照夜明珠價始賤,是燈是月轉難分,觀者迷離銀海眩,十二萬年無此奇,力乎造化開生面,玉女投壺翻自笑,神智雖奇力難轉,海濱向夕炎威凈,樓臺十里白如練,寶馬香車夾道馳,鞭絲鬢影涼風扇,安得列炬輝寰瀛,大千世界光明遍”[27];11月21日刊載的《電氣燈》將電燈與祥征相關聯,“輝煌曾否金蛇擎,炫耀爭如玉兔升,信是氣中藏霹靂,消除乖戾現祥征”[28];刊載于9月17日的《電氣燈》則云“不照高堂與華屋,常照窮薝紡織人”[29],表達了對電氣燈改善百姓生活的期許。這些贊嘆與想象主要基于電燈光亮如晝、無煤煙、發熱少、不需空氣、沒有煤氣泄漏、不焚物的優點。

盡管1912年我國第一個水電站——石龍壩水電站就竣工了。但直到20世紀30年代,我國電力事業仍屬初步階段,除了大城市,我國大部分地區并沒有電力使用。這一時期除了講述上海等大城市故事的文學作品之外,大部分文學作品中對照明的描繪依然是“一燈如豆”。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大力發展電力行業。三門峽水電站于1962年試運行,劉家峽水電站于1969年投入運行。1971年郭沫若參觀劉家峽水電站后寫道:“成績輝煌,嘆人力真真偉大?;貞浱?新安鴨綠,都成次亞。自力更生遵教導,施工設計憑華夏。使黃河馴服成電流,兆千瓦。綠水庫,高大壩;龍門吊,千鈞閘??幢简v泄水,何殊萬馬。一艇風馳過洮口,千巖壁立疑巫峽。想將來高峽出平湖,更驚訝?!盵30]4-52017年,依然有詩人被其震撼:“巍巍巨壩斷狂流,神筆勾銷萬古愁。一庫清波一庫電,半山綠樹半山樓。云濃水碧宜垂釣,月淡燈明好泛舟。開拓人今何處去,江南錦畫竟忘收?!盵31]中國水電文協編訂的詩歌集《多彩的星河》與前兩首的第三方視角不同,其中的詩歌皆是電力職工所寫,他們將水利電力工作者比作普羅米修斯、神、神的使者,將成捆的電纜比喻為太陽。王恩宇寫道:“萬里長江第一壩,/從你那里涌出無窮的力呵,/在催動我心的葉輪——/急速地旋轉,高昂地呼嘯,/我將在你的激勵中,/去把更值得驕傲的奇跡/——加倍創造!”[32]技術之物變成開啟詩人身心的鑰匙,詩人與技術之物共振共鳴,情感的激蕩化為了蓬勃的行動,呈現了技術對人的建構。

這種歌頌和吟詠往往發生在新的能源和技術出現不久,主要以詩歌、散文、報告文學的形式存在,且數量巨大。1949—2015年間,我國火電占比一直在80%左右。20世紀70年代后,資源和環境問題引起全球關注,煤、石油等化石能源對環境造成的危害日益凸顯。為了尋求可持續性發展,我國開始重視核能、太陽能等新能源相關技術的發展。1991年,我國秦山核電站并網發電,實現了中國大陸核電“零的突破”。進入21世紀,我國大力支持光伏發電,裝機容量自2012年開始一直高居世界第一位。核電相關的有作品集《鐵軍的風采》、報告文學《中國核電崛起揭密》《核電豐碑》等。光伏發電相關的詩歌眾多,如《光伏帝王》《光伏,太陽的翅膀》《光伏,在奔走相告》《擁抱藍天》等;光伏題材的還有李延國與許晨的報告文學《“未來之路”——世界首段高速公路光伏路面誕生記》等。此外,還有記錄特高壓技術的《走進特高壓》,記錄煤礦科技創新和綠色發展的《礦鴻》,記錄西氣東輸的《中國動脈》《八千里氣龍越神州》《紫氣賦》,等等。這些作品充分描繪了技術改造下的壯觀圖景,表達了國人在改造自然中戰天斗地、“敢叫日月換新天”的豪邁氣概。

如果說對新能源與新技術的歌詠、贊嘆與記錄,體現出新能源與新技術對人的建構,那么有些作家則更進一步,將目光望向更遠的未來,在新能源新技術的基礎上想象未來世界,從而完成了對未來的主動建構。盡管在20世紀早期,我國能源技術并不先進,但石油、電力等能源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已足以引發無限遐想。許指嚴發表于1909年的章回體小說《電世界》,創造了一個2009年電的烏托邦。在這一電帝國中,交通、日常生活、通訊、軍事、農業、醫療衛生、教育等方面,無一不和電有關。[33]到了2023年的今天,《電世界》中的電車、空中電車、引擎電車、升降電機、飛空電艇、電鈴、電扇、電槍、電犁、電菜館、電制牛肉汁、電作樂、電筒發音機、電攝影片、電學堂、電學展覽會、電光教育書、電氣分析鏡等,大部分已經成為現實,部分依然只存于想象。小說還思考了電世界在地球發展的極限問題,在豐衣足食的電世界,人口繁衍迅速,地球終將無法滿足人類需求,電王黃震球于是研制出了空氣電球,向宇宙探索人類新的居住地。許指嚴對電世界的想象與建構極為嚴謹,人類的百年歷史就在許指嚴描畫的電力圖景當中展開。

隨著能源技術的發展,作家的想象伸向更加壯麗瑰奇的空間。劉慈欣在小說《流浪地球》中,為我們想象出靠重元素聚變推動地球進行太空流浪的方案[34]123-156;電影《流浪地球2》更進一步,為我們創造了核動力推動的太空電梯。房澤宇的《電與雷》想象出一個使用無線信號在空氣中發電的天空電技術的世界。[35]11-76靚靈的《顆粒之中》想象出一個由百萬伏特電壓撕開的空間裂口。[35]147-166七格的《光伏英雄》,人造葉綠體與超級儲能器技術將光伏板的光電轉換提高至66.6%的技術變革,讓人類文明向健康有序的方向發展。[35]77-106蘇莞雯的《光之師》中,人類掌握可控核聚變技術后,研制出鉛筆大小的核電棒,為人類開啟星際航行提供了重要能源。[35]107-128晝溫的《落光》,能夠收集星光以及生產生活所產生的廢光的高敏光電材料——落光,讓人類加速化石能源的替代和能源互聯過程,實現低耗能宇宙飛船的安全能源供給。[35]167-212王晉康的《月球夏令營》,則講述了利用微波技術等進行外星能源開發、解決能源問題的故事。[35]323-346趙海虹的《月涌大江流》,設想出用巨量電能推進的時間旅行器“瞬息之舟”,瞬息之舟不但可以進行時間旅行,還能在順流返回時間原點時產生巨大能量,解決能源短缺問題。[35]347-382建立在新能源技術想象上的科幻小說,為我們建設未來世界提供了多種可能性,建構了國人對未來的諸種想象的同時,也建構著我們真實的未來。

(二)能源文學對能源災難的記錄與反思

“原來為了主宰世界的技術,結晶為一個反向的且具威脅性的目的性?!盵36]人類的技術遠不完美,人類在享用能源帶來的便捷、富足的同時,也常常陷入被能源所役的困境。

20世紀上半葉,我國由煤炭開采技術所引發的災難尤為觸目驚心。1860年后,以煤炭作為主要燃料的外資輪船大量涌入我國,使煤炭需求迅速增長。1900年前后,俄、美、英、日、德等國的大量外資獲得了我國的煤礦開采權,開平、灤州、撫順等大大小小的煤礦吸納了大量勞工。由于我國煤礦主要是井工礦,機械化設備主要用在鉆井、抽水、運煤等環節,許多煤礦皆由人工將煤從巖石剝離,人工運出礦井,井下工人工作環境極為惡劣,時常發生瓦斯爆炸、透水、火災、冒頂等事故。直到20世紀80年代,我國煤礦依然需要大量人力在井下完成作業。這種普遍性的生存環境讓煤礦工人的命運帶有極強的悲劇性色彩。

由是,20世紀80年代以前,我國能源文學對能源災難的書寫以煤礦災難為主。多位革命者、作家都表現出對煤礦災難與礦工的強烈關注。創造社成員、“左聯”發起人之一的龔冰廬非常熟悉煤礦生活,他自1927年起,連續發表煤礦題材小說《炭坑里的炸彈》《血笑》《炭礦夫》《裁判》《一九二五年的血》《礦山祭》《廢坑》等,被譽為我國礦工題材小說第一人。巴金1933年發表的《煤坑》《雪》均是煤礦題材小說。瓦斯爆炸、塌方、透水等災難,往往是這些故事展開的主要推動因素。20世紀80年代以后,礦難依然是煤礦小說的重要推動因素。例如,周梅森的《黑墳》圍繞1917年的一場瓦斯爆炸礦難而展開[37],劉慶邦的《紅煤》中描寫了冒頂、瓦斯爆炸、透水[38],葉煒的《富礦》中寫了煤倉爆炸[39]。在我國現代化進程的開端,煤礦工人與煤炭的關系呈現出一種反現代化的特質。

伴隨我國工業化進程的深入,能源技術導致的后果不只直接顯現于開發與利用者身上,其所產生的廢水廢氣污染、地質危害、放射物污染等災難,波及了更廣的范圍。創作者對煤炭災難的記錄不再僅停留在為煤炭所役的煤炭工人身上,而是敏銳地捕捉災難中煤炭與地球、煤炭與生物、煤炭與人之間的關系。哲夫在《黑雪》《地獵》等作品中描繪了采煤對地球、對人、對生物的傷害?!逗谘访枥L了礦區千瘡百孔的面貌:“黑洞是打廢了的小煤窯,滿山之上,有十幾口廢煤窯……便棄之如蔽履。采區空闊如口腔,蟲蛀一般東一個洞西一個洞,毫無章法,吃成蜂窩,有如一頭牛身上被一柄鉆孔器鉆了十幾個洞,便舍棄又去鉆另一頭牛的血肉?!盵40]23H城礦區千瘡百孔,大氣嚴重污染,天空竟然下起了黑色的雪,“天空渾渾噩噩,墨色的絮狀物遮天蓋地,飄飄蕩蕩往下落”[40]121。與此同時,小煤窯發生了瓦斯爆炸,十幾人被活活燒死。作者借“老頭兒”痛斥人類:“這是大地對貪心的人們的一個小小的報復!等著吧,等有一天地球變成一個大膿塊,變成一個空心球,變成一片不毛之地,那人類的末日就到了!”[40]185《地獵》中黑色的煤城烏城“泥土在鋼筋水泥以及各種各樣車輪和行人的腳板下沉重痛苦地呻吟著,借助錯亂的季節和日漸枯瘦的綠色與日漸寥落的自然的聲音訴說過去,警示現在,曉喻將來”[41]。劉慶邦的《紅煤》中,紅煤廠村由于煤礦開采,河水干涸,樹木也幾乎死了一半。周梅森的《沉淪的土地》中,煤礦開采造成了采礦性地震,地表陷落,民不聊生。[42]葉煒的《富礦》中,麻莊因采礦而給當地帶來了黑雪、爆炸、塌陷,帶有極強的隱喻性質。黃靜泉的《一夜長于百年》開頭就描繪了一幅挖煤之后,礦山被破壞改變的面貌:“挖煤已經把山下挖空了,山都裂了縫子,有的裂縫一尺多寬?!盵43]31小說《霾來了》直接以霾為主題[44];《王城如?!分徐F霾不僅是外在天空灰暗陰沉的樣貌,更是生活中人們塵霧彌漫的精神情感狀態[45]。我們賴以生存的地球以及地球萬物,被采煤技術擺置(Stellen),變成了技術的奴役。

20世紀80年代以后,在全球工業化背景下,能源開發與利用的后果開始在全球范圍顯現出來,我國能源文學對災難的記錄跨越了國界,記錄更為多元,反思更為深入。目前核能發電已是重要電力來源,核電低耗、環保、清潔,但會產生放射性廢料、排放放射性物質等,一旦發生事故,全球生物圈都會被波及。1986年,蘇聯的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反應堆熔化燃燒,放射性物質泄露,全世界都被置于核污染的可能性中。我國多位作家對此快速作出反應。鄧一光的《紅霧》是我國較早涉及核災難的小說,長江中游的一座500萬人口的城市飄起了紅色的霧,一場可能的核飄污讓整個城市陷入了巨大的恐懼之中。此書恰好與阿列克謝耶維奇的《切爾諾貝利的悲鳴》同年出版。鄧一光的用意不止于記錄核恐懼,“人在力圖征服大自然時常常莫名奇妙地成了犧牲對象”[46],顯然對這一事故的反思才是他的寫作初衷。此外還有徐剛的《誰在謀害大地母親》、李良與李正義的《越界的公害》、戴戰軍和徐永青的《拯救與命運》、須一瓜的《白口罩》、葉廣岑的《廣島故事》、侯良學的《老鼠統治地球》、彭永清的《核廢料無葬身之地》、王英琦的《愿地球無恙》、楊文豐的《心月何處尋》、王曉華的《從“獸性大發”讀人》、詹克明的《裸猿〈道德篇〉》等。日本福島第一核電站高濃度核污水多次泄漏,部分被高度污染的水已經流入海洋,引發全球海洋環境危機。在現有技術下,核能對地球及整個生物圈的威脅遠未消除,中國作家與世界各國作家一起,構成了核反思的洪流。

電力作為二次能源,需要借助煤炭、石油、風能、勢能、太陽能、核能等來發電,人們日常生活中幾乎不會考慮正在使用的電來自何種一次能源。這種越來越間接的聯系一定程度上也隔離了人與地球、與大自然、與他人。能源的使用讓人類和星空宇宙、自然萬物的關聯發生改變:星星月亮已經可有可無,春夏秋冬的變化成為令人討厭的麻煩。[47]在這種隔離之中,人類在享受能源所帶來的便捷與多彩的生活的同時,能源技術也將地球萬物擺置。能源消耗的大規模增加產生了更多二氧化碳、核廢物、霧霾等,讓我們努力實現的美麗世界幾乎變成了湊合活著的世界。技術與個人間的距離日益增大,個人無法認清自己行為的后果,自然也就談不上承擔什么責任。20世紀以來的能源文學,承擔了聯結能源、地球和人類的責任,將能源技術與地球萬物的關系揭橥一二,以待我們從中尋找到人類世時代醫治相關問題的一二解藥。整體而言,技術坐標是20世紀以來我國能源文學發展的基本坐標,沒有能源技術的變革,就沒有我國能源文學的豐富與發展,也就無法理解它的基本意義。

二、政治坐標下能源文學的價值取向

我國20世紀以來能源文學的發展脈絡,與國家發展進程密切關聯。在20世紀以降的不同時間段落上,政治坐標都是其基本坐標,標示了其內在精神與價值訴求。

(一)能源文學對壓迫與剝削的控訴、吶喊與反抗

20世紀上半葉,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三座大山”緊緊壓在我國民眾的頭上,有識之士紛紛尋找救亡圖存之道。這一時期的能源文學充滿了對帝國主義、封建剝削、官僚資本主義的控訴、吶喊與反抗。

洋務運動時期,我國架設電線設電報局、開采煤礦、修建運煤鐵路,煤礦、電力等能源產業獲得重要發展,客觀上刺激了能源行業民族資本主義的發展。但1900年前后,帝國列強就以各種手段霸占我國能源市場和煤礦開采權,開平煤礦、開灤礦務局、撫順煤礦等,皆被俄、英、日等霸占?!啊茉礄嗔Α趪谊P系層面表現為‘能源暴力’(Eenergy Violence)?!盵17]29外國資本家以近乎管理犯人與奴隸的方式強迫中國勞工開礦,經濟上的盤剝和封建性的督工造成大量勞工死亡,煤礦工人處境艱難。中國共產黨自成立以來就把提高工人階級覺悟、組織工人運動當作自己的重要任務,中共一大明確規定了黨成立后的中心工作是領導、組織和推進工人運動。在共產黨領導下,1922年10月23日開始,開灤五礦工人進行大罷工,涉及工人5萬余人。其他能源行業如電力行業的工人也奮起反抗帝國主義的奴役與壓迫。[48]處境艱難的能源行業工人自發或在共產黨的組織領導下,進行了一次又一次罷工,成為革命的重要力量。

煤礦工人極為惡劣的生活環境集中體現著中國社會底層民眾的生存困境,多位革命者、作家都主動靠近、了解這一群體,為他們發出控訴和吶喊,并以此喚醒所有民眾認清處境,奮起反抗壓迫。李大釗的《唐山煤廠的工人生活》中用地獄形容被英國控制的唐山煤廠工人的悲慘生活環境。[49]龔冰廬自1927年起連續發表煤礦題材小說,“集中筆力寫他比較熟悉的礦山生活和處于社會最底層的勞動者,通過這一部分人群的描寫反映了舊中國最悲慘的人生和最殘酷的階級壓迫”[50]。巴金的《煤坑》《雪》,蕭軍的《四條腿的人》,路翎的《卸煤臺下》《饑餓的郭素娥》,均描寫了礦工生存之艱難與所受壓迫之沉重。詩歌《煤炭花》[51]、《搖煤球的人》[52]是新的《賣炭翁》,呈現了靠撿煤渣、搖煤球生活的底層民眾生存環境的惡劣,詩中飽含著詩人對底層民眾的深切同情。1940年代,苗培時的《礦工起義》、康濯的《黑石坡煤窯演義》,描寫了礦工反抗壓迫、翻身做主人的故事。這些作品讓國人了解到“三座大山”壓迫的殘酷性,進而舉起反帝、反封建、反官僚資本主義的大旗。

近代中國所需的石油產品主要依賴進口。隨著各國勢力的強勢入侵與野蠻掠奪,自19世紀末,國人民族意識凸顯,排外心態逐漸高漲?!独纂娬摗分芯头磳嗣つ砍绨菸鞣郊夹g,“可知制作之妙,皆從前古圣人以開其端,彼考稽西法者又何必震而驚之也哉?”[53]1905年中美工約風潮,我國民眾自發組織抵制美貨運動。20世紀20年代中國民族工業興起,“愛用國貨”成為重要口號,但“外國公司在中國市場的營銷,只要度過運動的高潮并未見有太大的改變,就顯現出石油產品的照明及燃料用途已與民生經濟息息相關”[54]。沙汀發表于1931年的小說《俄國煤油》就是圍繞作為基本生活能源(做飯、照明)的煤油,寫出了在上海打拼的年輕人羅模,對未經資本家剝削與操控、價格低廉的煤油的熱切期盼,從而表達了對沒有剝削的理想中國的向往。[55]

20世紀上半葉,通過文學發出控訴與吶喊的主要是知識分子。解放后,除了像草明、李納等有能源行業經驗的知識分子繼續記錄中國能源工人的心路歷程和生活變化之外,部分工人也加入進來,發出了自己的聲音。1949年由華北總工會籌備委員會編選出版的《工人創作選》中就有5篇煤礦工人與電力工人的作品,他們使用日常俗語,以極為歡快的節奏,表達著能源工人對全國解放、百姓翻身做主人的堅定信心以及在共產黨領導下建設美好生活的熱情?!岸6.敭斠惶旎?一身汗水流的多/擦干汗來不說累/個個繼續加勁干/愛護材料爭模范/努力建設新天津/工人領頭齊向前!”[56]這些能源工人的早期發聲里,呈現了解放后工人生活的改善與翻身做主人的心理變化。

民族意識既表現在反帝反封建上,也表現在愛國之心的正面表達上。能源在文學作品中化身為表達奉獻、愛國熱情的重要意象。煤在我國儲藏豐富,它以深埋地底卻能夠帶來熱量的特征而成為具有奉獻與犧牲精神的愛國者、底層民眾、沉睡的民族的象征。最有名的當屬寫于1920年的郭沫若的《爐中煤》與朱自清的《煤》、1937年艾青的《煤的對話》,藝香發表于1923年的《煤》[57]也有過類似的表達。這類作品與新中國成立以后的詠油詩、詠電詩等構成了對能源的吟詠歌頌的脈絡,雖然大多托物言志,表達拳拳愛國之心,但客觀上通過能源的地質屬性、物理特性以及發光發熱的功能特性等,建立了人的情感世界與煤、石油、電等能源之間的聯系。

20世紀上半葉的能源文學,是我國革命運動的重要組成部分,文學作品對能源工人悲慘生活的披露,激發了國人奮起反抗的決心與斗志。而能源作為動力與能量之源,慢慢成為了國人的奉獻、奮斗等愛國精神的重要表征,匯入了中國文學意象史的洪流。

(二)能源文學在振興強國之路上的奮進高歌

自洋務運動開始,工業立國、工業強國就是有識之士的重要認知,也是政府的工作重點。能源為工業提供動力,是發展的重中之重。孫中山《實業計劃》中認為發展中國實業,應由政府總其成。國民政府遵循實業計劃,對煤礦、油礦的開發進行了總體部署,并在石油開發中拒絕外資,規定除技師外,不允許煤油礦雇傭洋員。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后,石油成為國防重要物資,國民政府制定了《解決中國液體燃料方案初稿》,部署石油勘探與開發,1932年首先在延長等地進行鉆探,1933年就開始了全國范圍的油田勘探。早期《油城:庶聯訪問記之二》《石油城印象》《原子能與中國之前途》[58]等文章,無不顯示出能源之于國家強大的重要性以及對國家能源事業發展的期待。

工業立國、工業強國也是中國共產黨人的重要認知。1944年5月,毛澤東在陜甘寧邊區工廠廠長和職工代表會議招待會上講話,指出工業化是民族獨立的鞏固保障。新中國成立伊始,百廢待興?!吨腥A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指出,“應以有計劃有步驟地恢復和發展重工業為重點,例如礦業、鋼鐵業、動力工業、機器制造業、電器工業和主要化學工業等,以創立國家工業化的基礎”[59]。為了盡快解決工業發展中卡脖子的石油問題,國家軍隊直接參與石油工業建設。1952年8月,解放軍第19軍第57師的7 741名軍人被改編為“中國石油師”,“石油師”在極為惡劣、艱苦的條件下,完成了迄今為止我國幾乎所有油田如大慶油田、勝利油田的大會戰。曾身為軍人的李季創作了《廠長》《師徒夜話》《向昆侖》等多首作品,描繪轉戰油田的軍人形象?!稄S長》中的軍人廠長滿身傷痕,“刀痕是長征時留下來的/抗日戰爭的紀念在肩膀上/解放戰爭中丟了一個手指頭/這一腦袋白頭發是轉業以后的獎賞”[60],描繪了一個像干革命一樣去完成能源戰斗的軍人式工人形象。軍人不怕流血犧牲、勇往直前的精神在石油工業里被極為完整地傳承了下來,也吸引著大批作家奔赴油田,去體驗、記錄這些可歌可泣的人與事跡。除了李季、李若冰、余念等直接扎根油田的作家,1950年代,楊朔、徐遲、曹杰、馮至、鄭振鐸、朱光潛、張恨水、魏剛焰、田間、戈壁舟、聞捷等人都曾到玉門油田參觀體驗,之后的20年里,又有大量作家去大慶油田、勝利油田等會戰前線體驗生活。張天民以石油工人王進喜為原型創作的電影《創業》,在全國引發了熱烈反響,鐵人精神從此浸入了中華民族的血液。著名評論家雷達認為,舍生忘死的鐵人精神“與我們國運的興旺,與我們民族的振興,與我們共和國的一段艱難竭厥的歷史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以至成為了一種偉大的精神象征。鐵人精神是一種強音,民族的強音,歷史的強音”[61]。20世紀80—90年代,依然有大批作家如劉白羽、魏巍、雷達、肖復興、陳忠實、賈平凹、劉元舉等進入油田,并寫下了眾多文學作品。

新中國能源文學的發展面貌與能源行業文學的寫作與組織方式有著直接關聯。新中國成立后,工人文藝的發展極受重視,1949年出版的《論工人文藝》收錄了25篇相關文章,談到了工人文藝的目的、組織方式、文藝工作者與工人結合等問題。[62]用組織文藝創作、為工人寫作的方式進行工人勞動動員、豐富工人精神生活,成為新中國文藝工作的重要任務。在能源行業中,各級工會、文聯、作家協會等成為組織系統內部文藝創作的重要部門。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能源行業類團體作家會員有四個:中國煤礦作家協會、中國石油作家協會、中國電力作家協會、中國石化作家協會。各級協會創辦刊物、組織培訓、設立獎項,有效助推了能源行業的文學發展。中國煤礦文化宣傳基金會1982年成立,基金會設立“烏金文學獎”;同年成立“煤礦文學研究會”,1995年在煤礦文學研究會的基礎上成立中國煤礦作家協會,以《陽光》等刊物為陣地。中國電力文學創作研究會1986年成立,1992年更名為中國電力作家協會,辦有大型文學雙月刊《脊梁》,設全國電力職工文學作品大賽,2023年設立中國電力文學獎。中國石油作家協會成立于1991年,辦有《石油作家》(已???《地火》等刊物。中國石化作家協會成立于2002年,辦有《太陽河》(內部刊物)。中華鐵人文學獎是中華文學基金會和鐵人文學專項基金管理委員會在全國石油石化行業設立的文學大獎。部分能源企業也資助設立獎項、創辦刊物,如“新能源杯”國際散文詩大賽、《川煤文藝》《新義煤》等,推動了能源文學的繁榮。

在有組織的動員與支持之下,能源行業文學的發展可謂波瀾壯闊,培養了大批能源文學作家,催生了大量能源文學作品,推動了能源文學的整體發展,也奠定了我國能源文學發展的特色??傮w而言,能源行業的能源文學的主題內容主要有如下幾種:能源工業建設中典型人物與事件的記錄與塑造,為國家能源事業奉獻一生的熱情與激情的抒發,能源事業進步意義的挖掘與謳歌,普通能源行業工作者真善美的挖掘,等等。作品以紀實文學、報告文學、散文、詩歌等體裁為主。石油題材,非虛構類文學作品有李若冰的《柴達木手記》、曹杰的《石油河之魂》、何建明的《部長與國家》、曹建勛的《將門之女與“拯路背斜”》、徐遲的《石油頭》、韶華的《大慶紅旗展 原油進榆關》、賈平凹的《走進塔里木》、張建偉的《蟬蛻的翅膀》、孫寶范與廬澤洲的《鐵人傳》、肖復華與楊方武的《走進撒哈拉》、馬鎮的《大漠無情》、馬明功的《異域爭雄》、周洪成的《西部石油壯歌》、李玉真的《西部柔情》等;李季、張光年、第廣龍、馬行、楊利民、余兆榮、殷常青等寫下了大量石油詩作;小說有周紹義的《黑白》、馮敬蘭的《夏日輝煌》《西線無戰事》、苗向陽的《石油大豪》、余述平的《燃燒的地火》、王立純的《月亮上的篝火》、趙香琴的《國血》、羅基礎的《瑪依塔柯之戀》等。煤礦作家眾多,有劉慶邦、荊永鳴、徐迅、劉俊、馮俐、葉臻、溫古、蕭習華、麥沙、劉亮、黃靜泉、秋野、五十弦、陳年、李芮、楊啟舫等,創作了大量煤礦題材作品。電力題材,非虛構類作品有莊家新的《水電將軍》、古清生與黃傳會的《走進特高壓》等,水電站題材小說有劉會慶的《崢嶸的歲月》、吳琨的《人在凡塵》、羅志云的《安置》、向本貴的《蒼山如?!?、羅國棟的《山水十七拍》等,光伏題材小說有陳果的《驕陽似火》、湯其光的《七月流火》、王存華的《向陽而生》、曾義與冷飔、羅莉的《烈日洪荒》等。這些作品展示了能源行業枵腹從公的時代精神,激勵了能源產業的發展,也成為新中國建設者的重要精神來源。

能源文學作家還在全球能源視野中書寫強國精神。1978年能源企業的對外合作開啟了我國對外開放的進程,2015年9月26日,習近平在聯合國發展峰會上發出“探討構建全球能源互聯網,推動以清潔和綠色方式滿足全球電力需求”的中國倡議,我國促成了全球能源互聯網發展合作組織的成立。全球能源合作成為必然,中國在全球能源合作中發揮著日益重要的作用。秦文彩、孫柏昌的《中國海:世紀之旅》、何建明的《破天荒》,記錄了中國海上石油對外合作的整個過程,呈現了對外開放決策給中國帶來的巨變。張明功的《異域爭雄》記錄了中原油田人在蘇丹、也門等國家地區找油的艱辛征程,郭飛的《旗艦出?!穭t記錄了石油企業國際化人才的培養,李秀恩的《大慶抗旗人》記錄了李新民率領的海外1205鉆井隊在蘇丹、伊拉克的艱苦努力。這些作品詳細記錄了我國能源產業在全球經濟一體化時代,如何更新理念,在群雄逐鹿的能源戰場上,為中國能源走向國際競爭的舞臺所付出的艱辛努力。能源的國際合作為能源文學提供了大量素材,傳統的科幻類能源小說以及當下的網絡能源小說,熱衷于表現國內外能源力量的博弈。例如,科幻小說《電世界》《三體》《地球大炮》、科幻電影《流浪地球2》等,網絡文學《超級能源強國》《我,世界石油大亨》《星際之能源大亨》等,在國際力量的博弈中表現出我國能源力量的強大。這種表達一方面顯示了我國在能源領域不斷增強的實力與全球化進程,另一方面也顯示了較為普遍的強國情結。

(三)人的生存狀態的多樣化書寫

隨著改革開放歷史進程的深入,我國能源文學開始書寫在能源產業改革中先進與落后力量的博弈、權力的博弈,以及人在能源生產與消費中的生活與精神境遇。在這些書寫中,作家把越來越多的筆墨放在個體的人的身上,人的生存狀態的多樣化獲得了越來越豐富的書寫。

首先,能源產業改革的書寫中呈現出越來豐富的人的生存狀態。焦祖堯的《跋涉者》《飛狐》,劉慶邦的《斷層》,向春的《鰥夫和寡婦們》,苗向陽的《石油大亨》《石油大豪》《石油大華》,龍志明與曾小雨的《陽光在上》,等等,這些作品描述了在煤礦、石油、電力行業的改革中,改革者如楊昭遠、常江、方剛、梁博文、李樂仁等如何克服重重阻礙,改革落后生產體制,實現了技術與管理的更新迭代,讓企業走上現代化道路。史修永認為,20世紀80年代的煤礦改革題材小說呈現出一定的浪漫氣質和理想主義色彩。[6]60不只煤礦改革題材小說如此,其實能源小說大都存在類似特征:改革的復雜性與其中的悲劇性被有意無意地回避了,能源產業被抽象為代表先進生產力的文化符號,進行能源生產的人也一并成為先進生產力的代表,人的其他方面都被一定程度地遮蔽了。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作家們開始將更多筆墨放在了改革開放中的個體身上。對改革中人物的記錄與塑造,成為寫作的一個重點。路小路記錄了為中國石油事業作出卓越貢獻的人物:石油改革領導者王濤、石油文藝重要組織者焦立人、石油師戰士與大慶油田守護人陳烈民、與人民同甘苦的石油部部長李敬、新中國第一代石油開拓者和領導者張丁華等。作品立體呈現了這些重要人物的形象與精神世界,他們不但有卓越貢獻,還有與朋友、同事、家人相處的溫暖。[63]倪輝祥的《燦途》,主人公姚明光棄文從商創建電力公司,通過描繪個人在改革開放大時代中的奮斗經歷,展現了個體的精神與情感世界,客觀反映了上海電力行業的歷史變遷。[64]能源文學對重要人物的記錄與塑造越來越豐滿和立體。

其次,能源文學還善于挖掘能源行業以及受能源生產與消費影響的小人物,表現小人物的生存境遇與精神世界。第廣龍散文記錄了史三原、王黑子、百合、鐵華等普通石油人的生存與愛恨。[65]葉煒在《富礦》中講述了伴隨麻莊煤礦的繁榮與衰落,麻莊人跌宕起伏卻終歸起點的命運。[39]王克榮的《山上雪 山下人》,講述了50年代末期出生的一代人在企業改革、社會變革洪流中的彷徨與奮斗,表現出了這一代人自尊、自強的精神世界。[66]寫作者還關注到了能源行業中的女性境遇。黃靜泉的《一夜長于百年》,描寫了礦工家屬豆青為礦工撐起家,完成生命延續,最后與煤礦一起衰亡的故事。劉慶邦的《女工繪》為女性礦工群體立傳。尚長文的《母親的石油婚約》,以母親毫無情感基礎的婚姻為線索,展示了普通采油工人背后女性的豐富情感生活與精神世界。[67]一般作品對小人物的書寫往往有較強的悲劇性意味,但在石油能源、電力能源題材的小人物書寫中,卻是重點刻畫人性的溫暖、奉獻與堅持。小人物在時代浪潮與艱苦環境下的堅韌、自強、互相看護的品質,是能源文學作品魅力的重要來源。

最后,新時期的能源文學寫作更為多元,權力與資本、公與私、情與理、生與死、人與物等各方力量的博弈都紛紛呈現在作品中。于卓的短篇《八千萬》圍繞著八千萬資金花落誰家而展開各方力量的博弈[68],《黑雪》《紅霧》中圍繞著環保需要與經濟需要而展開博弈,劉慶邦《紅煤》中圍繞著國有私有而展開各方力量的博弈,這些都構成了能源文學的權力敘事,在權力的博弈中刻畫了人性的復雜狀態。

在我國,政府承擔對能源建設與治理進行統籌規劃的任務。為完成這項任務,我國行業對能源文學的組織,是工人動員的重要內容與方式;中國特色的能源文學組織模式顯示出我國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也讓我國能源文學顯示出以政治為精神與價值坐標的特征。

三、我國能源文學的基本美學特質

在我國高速現代化之路上,經過一代代作家的持續努力,我國能源文學已蔚為壯觀,且形成了獨特的美學特質。

(一)走向縱深與開放的宏闊時空圖景

由技術與政治坐標去觀察我國20世紀以來的能源文學,我們發現,能源文學所建構的美學時空由段落化、區域化向縱深化、全球化開拓。

在20世紀上半葉,能源文學以煤炭與電力題材為主,其中又以煤炭題材作品居多。煤炭題材作品主要呈現了能源生產時空,而電力題材作品主要呈現的是普羅大眾的能源消費時空。這一時期的煤炭題材作品呈現為由三種空間構成的煤礦空間:黑暗、封閉、骯臟的地底采礦空間,貧困、窘迫的地上生活空間,受奴役的地上工作空間?!短康V夫》中礦工住的是密集的蜂窠一樣的茅屋,“窗洞內沒有光線透出來,里面黑沉沉地沒有一點東西能給人看見。這里好像是久湮的古墓,沒有一點生之氣息”[69];《炭坑里的炸彈》中描繪了小煤窟中兒童挖煤的情景:地獄般低矮的煤窟坑道狹小低矮,挖炭的孩子赤裸全身,用手托著竹筐用小錘輕輕錘煤,挖滿一筐,便如蝸牛般爬出來[70]。礦業工人當下的悲慘境遇通過這些空間展示于世人眼前,達到了啟蒙動員的效果。煤炭題材作品所呈現的是充滿苦痛的當下時間,時間由于承擔了太多苦痛的細節而在感知中被無限延滯——度日如年。電力題材作品所呈現的能源消費時空則表現出了時間的加速與空間的擴展。許指嚴《電世界》中的故事時間指向了百年后的未來,其空間是百年后充滿電力設施的完整世界?,F實電力題材作品也同樣表現出對時空的重構。1938年啟禎發表的一組舊體詩中,寫了電話、電報、電車、電筒、電扇對生活的改變。電車速度如此之快,“風馳電掣六街中,車走電聲語未通。若少阿香牽一線,定叫盲進失西東”[71]。煤炭題材對當下的強勢關注來自于當下的強烈痛苦,亦來自于反抗壓迫的政治性訴求;電力題材關注電力對現實時空的改變,則緣于電力技術已經顯示出的對生活的重構力量。從能源文學建構的空間與外部空間關系看,此階段的能源文學普遍呈現出對外國勢力的抗拒與警惕,煤炭題材作品直接將已入侵中國的帝國主義勢力的殘忍寫進作品,電力題材作品則是以假想敵的方式呈現了外國。這一時期,能源文學所呈現的主要是受損害的區域性、地方性的空間。

20世紀40年代末到70年代,能源文學主要建構了生產性時空。20世紀40年未、50年代,全國解放與新中國成立所帶來的變化可謂翻天覆地、日月換新天。受此影響,以煤炭、石油、電力為題材的能源文學極為一致地呈現了今昔對比、展望未來的時間脈絡,所呈現的空間主要是一個正在修復的區域性、地方性的生產空間。例如,草明的《原動力》中,日偽和國民黨破壞了發電廠,工人在共產黨的領導幫助下,修復了設備,為城市輸送電力、給解放革命帶來了動力。[72]20世紀60—70年代,能源文學突出展現了熱火朝天的當下時刻,建構起由油井、大型水電站等技術造物組成的文學史上極為少見的美學空間,表現出建設者為國奉獻、攻克難關的澎湃激情?!段覟樽鎳I石油》中建構了由戈壁、風沙、井架、石油花等組成的獨特石油生產空間,“頭戴鋁盔走天涯”“哪里有石油/哪里就是我的家”等句子充分體現了石油生產空間的流動性特質,使其迥異于傳統的穩定性空間。在空間的流動中,唯一不變的是全心全意為國家奉獻的精神?!盎疖囁萍€嫌慢,/天氣雖冷心火激。/白天黑夜盤算著,/是不是兄弟鉆井隊,/已經飛馬到戰區?”[73]在當下心理時間與客觀時間的對比中,建設的急迫心理與奉獻的澎湃激情顯出極高的強度。這種建設性時空所承載的舍生忘死為國奉獻的澎湃激情為國人所感受和體驗,從而浸入中華精神,成為中國式精神現代化的重要部分。

20世紀80年代到21世紀初,改革開放成為文學宏大敘事中的重要議題,對我國能源現代化的反思與重建就成為能源文學的主要內容。這一時期的能源文學存在較為普遍的反思性視角,在時間呈現上,能源文學試圖鏈接歷史、現在與未來,表現出時間脈絡上的縱深感與開放性;在空間呈現上,能源文學試圖鏈接個體、國家與世界,表現出空間脈絡上的縱深感與開放性。能源文學建構的生產時空,主要圍繞能源產業技術與管理體制的現代化反思與重建、改革中小人物的命運與境遇、能源企業在國外的開拓展開;能源消費時空主要以能源產業發展對全球環境與生態的影響為主題。兩類時空均具有較強的縱深性與開放性。這種縱深性與開放性,一方面是受能源的開采、利用高度全球化的影響,“日本帝國主義侵華對中國自然資源的掠奪毀壞了多少中國的自然資源,美國人在日本的廣島和長崎丟下兩個小小的原子彈,這一災難性的后果是個漫長的過程,不論是屬于自然生態范疇的,還是人類范疇的,至今還沒有完全消失陰影”[74];另一方面來自于中國在全球視野下重新建構國家與個人的現代化主體身份的整體訴求。2021年10月12日,習近平在《生物多樣性公約》第15次締約方大會領導人峰會上發表主旨講話,提出“高舉共建地球生命共同體的旗幟”,這是中國為應對全球生態危機提出的解決方案,展現了中國的天下情懷和時代擔當,體現中國文明的全球性尺度。

21世紀的能源文學的時空表達逐漸走向了更大的尺度——開始將地球置于浩瀚宇宙中進行敘事。無論是從宏觀或微觀上,寫作者將宇宙的浩瀚展示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充分。如果說通過劉慈欣的《三體》《流浪地球》等能源文學作品,我們從宏觀角度感受到人類作為行動主體在浩瀚宇宙中的艱辛軌跡,那么通過馬行的作品,我們則能夠從微觀角度把握人與宇宙萬物對話的陣陣轟鳴,“塔里木,大風分兩路/一路吹我/另一路躍過輪臺,吹天下黃沙”[75]。這種萬物之間隱秘聯系的表達在馬行等詩人的作品中隨處可見,他們與劉慈欣等人的宏觀表達一起,將浩瀚宇宙中的形而上意味呈現在能源寫作中,提升了能源文學的哲學高度,拓展了當代文學的時空表達。

由地方到全球、由全球到宇宙的空間延伸,導致其中人與人、人與生物、人與物等關系的調整。能源文學有機鏈接了人類與萬物的歷史、現在與未來,日益走向縱深與開放的宏闊美學時空展示著我國能源文學的獨特魅力。

(二)崇高與悲劇性交織的美感經驗

技術與政治相結合的宏大敘事帶來了能源文學的崇高之美。20世紀以來,我國能源結構不斷發生改變,目前正在向新能源轉變。支撐能源結構變革的是一次次技術的進步與變革。當15盞電氣燈第一次在上海南京路上點亮,當玉門油田鉆井第一次噴出石油,當第一次看到劉家峽水電站壯觀景象,震驚不已的人們寫下激動詩篇,“嘆人力真真偉大”[30]5,表達對人類驚人的創造力的贊嘆。例如,蘇雪依將國家智能電網稱為現代的“阿拉丁神燈”[76]1;西氣東輸工程被認為建構了“中國動脈”[77]、展示了中國這條“神龍”正在騰飛[78]。技術進步與變革中堅韌不拔、勇敢探索、無私奉獻的典型人物,被譽為“鐵人”[79]“砥柱中流”[80]“光伏英雄”[81]。鉆井平臺、特高壓電網、西氣東輸工程、大型核電站等人造物與創造這些物的人,共同編織了能源技術的宏大敘事,展示了人類通過能源技術改造世界的偉大能力,讓我們深刻體驗到技術帶來的滌蕩心靈的崇高。而且,能源在我國20世紀民族獨立、國家強盛的訴求中占據重要地位,能源技術宏大敘事經常與民族國家宏大敘事相結合——能源技術進步成為國家強盛的重要標志。折服于人類的偉大和驕傲于國家的強盛,就成為我國能源文學宏大敘事的重要崇高審美特質。

能源文學的崇高特質往往與悲劇性復雜糾纏。恩格斯早就說過:“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了報復?!盵82]現代技術對自然界的支配本身是對世界的擺置,是讓有機身體屈從于機械機器的過程,“有機身體對機械機器的屈從產生了一種不適,不適源于對機器的節奏和操作的強制適應”[83]。能源結構的轉變意味著技術更替,在技術的更替中蘊藏著深深的悲劇性。技術的更替不但讓原有能源、設備和場所成為廢棄之物,而且讓不掌握新技術的人也變成廢棄之人。在《一夜長于百年》中,豆青寧愿守著老礦區房子也不愿搬遷至新房子,只因生之意義只有在老礦區才能展現出來。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煤炭作為無法帶來更大動力與不清潔的化石能源,一直處于被替代被壓縮的語境當中,部分煤礦由于達不到新技術指標而被關停。因此,新時期以來的煤炭題材文學整體呈現出喪失社會歸屬感的被遺棄氛圍,讓作品普遍具有了悲劇性層次。與郭沫若等人對煤的傾情贊頌不同,身為煤礦工人的榆木看到的是煤的微芒,“煤是什么?當過年時,礦區布置燈展時/有星星、月亮、兔子、蘋果、紅燈籠等形狀/我覺得煤就是一盞盞燈。他們被我們/挖出來,掛在了礦區的樹枝上”[84]。而礦工也不再是被反復吟頌的人物,“這些滿臉沾滿煤灰的礦工/這些滿嘴罵著臟話的礦工、這些急急忙忙趕著下班的礦工/當他們從地心深處,爭先恐后地擠出井口/多像是一塊塊煤,投胎轉世來到了人間”[85]。趕著下班的礦工就像只能發出微芒的煤塊那樣——渺小,但又拼盡全力發出一點光芒。詩人以極為樸素的筆觸傳達了煤礦人的悲劇性的邊緣化體驗。

能源開采與消費中也深藏悲劇性。那些被挖開、鉆井的土地,原來是農田、高山、大漠;那些建了水電站的地方,原來是浩浩蕩蕩的河流。能源的消費讓能源變成有用的能量的同時,也變成了熵化的不可利用,甚至產生有毒氣體、塵霾、放射性元素等。20世紀80年代以來,能源開采與消費所顯現的負面效應已經足夠觸目驚心,切爾諾貝利的影響尚未消失,福島核污水需排放30年;空氣污染讓星星隱身,也讓我們認識了“霾”、PM2.5等詞匯。那些被消耗的能源的魂靈從機器中升起,潛入空氣、水和大地,成為能源技術的苦果。以能源的后果為題材的能源文學如《紅霧》《黑雪》《地獵》《無土時代》等,都呈現了較強的悲劇性。

20世紀以來的能源文學,除了在時空上表現出段落化、區域化向縱深化、全球化開拓的宏闊時空圖景,在審美體驗上呈現崇高與悲劇性糾纏的復雜效果之外,還表現出了語言上的粗糲感。作家往往不去過多修飾其宏大主題,經常使用俗語、數字、科技術語等,讓作品帶著現實的毛刺與力度赤裸地呈現在讀者面前,使讀者獲得一種極強的臨場感與力量感。

四、結語

作為現代化后發國家,我國工業在20世紀高速發展,能源結構由生物質能向化石能源與新能源快速轉型,并且形成了我國獨特的能源結構,重構與形塑了人們的生活、思維、情感方式。與獨特的能源發展方式及能源結構相對應,我國20世紀以來浩浩蕩蕩的能源文學流脈呈現出極強的中國特色,并在反映表達能源與人、國家、全球之間復雜關系的同時,與社會構成了復雜的互動關系。要探查其中的復雜關聯,我們首先應該看到:20世紀以來我國能源文學的發展遵循了技術與政治兩個基本坐標,這兩個坐標復雜糾纏,生成了能源文學獨具特色的走向縱深與開放的多元美學時空,形成了崇高與悲劇性交織的復合審美經驗。中國當代能源文學書寫能源發展、展示社會民族進步、反思能源困境、拓展美學領地,已經取得了卓越成就;但在提升文學境界、廣闊反映時代、深度探究能源與世界的互動等方面還有發展的空間。相信“真情傾聽時代發展的鏗鏘足音,生動謳歌改革創新的火熱實踐”[86]的中國能源文學,會取得更加矚目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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