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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被我爸富養的女兒

2024-01-05 16:16閆紅
情感讀本·道德篇 2023年12期
關鍵詞:冒險火車作家

閆紅

真正的富養不是給女兒金尊玉貴的優渥生活,不是教她琴棋書畫帶她周游世界,而是給她自由,讓她冒險,跟她一起賭個未來。

有天我爸發給我一個文檔,說他想出本散文集。我打開來,最先看到的一篇,竟與我有關。

我爸說他那年從部隊回來探親,我才五個月,懵懂地躺在小床里,圓圓的臉,非??蓯?,他俯下身,想逗逗我,我卻忽然打了個寒戰,他心里不由得難過了一下。

我看得也有點難過,我想那時的他大概是本能地感覺到了隔閡,感覺到親情的難以傳達。這似乎是個預兆,打我童年起,我跟我爸就不是那種特別親昵的父女,始終不遠不近。少年時我曾深為此傷感,后來學會了對自己說,這也是一種宿命。

我接著朝下看,我爸把筆觸引向童年,饑饉、動蕩,曾被人踐踏,也接受過深寒中的善意,在這娓娓道來中,我爸的形象在縮小,從一個老人,還原成了一個無措地面對世間風雨的孩子。

每一個威嚴的爸爸,都是由一個小男孩變成的,沒有誰天生強大,一個經歷過這么多磨難的人,你怎么能要求他做一個溫柔的盡善盡美的父親。我突然為我曾經的怨懟而感到慚愧,我和我爸的隔閡,是否就是因為他吃過太多的苦而我沒吃過?他覺得事業與夢想更重要,過于溫情會讓人軟弱。

回想一下,在幫助我實現夢想這方面,我爸倒真的不遺余力,我每每說給別人聽,都會讓人瞠目結舌。

我中學時開始偏科,語文第一,作文經常被老師作為范文朗讀,理、化卻倒數第一。高二那年,我不愿意無端消磨光陰,自說自話地做了個決定,退學回家,走寫作道路。

做決定是在冬天,我每天仍舊背著書包出門,到近郊的壩子上溜達,路上人跡稀少,不大會碰到熟人。然而天越來越冷,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下起了雪,我在飄雪的壩子上晃蕩了幾天,看看老天也不容我繼續隱瞞,索性在某個清晨,直接坦白了。

我爸很平靜,他問:“這真的是你的決定嗎?你將來不會后悔嗎?”我說:“不會?!蔽野终f:“那好。但是你這么小,也沒有生活基礎,待在家里寫作是不行的,我去打聽一下,像你這種情況,能不能到大學里旁聽?!?/p>

我在小城的師范學院歷史系旁聽了大半年,第二年深秋的某一天,我爸下班回來告訴我,他打聽到復旦有個作家班,雖然這作家班已經開學一個多月了,但他打電話去問了,可以插班入讀。正好鄰居叔叔明天去蚌埠出差,我們可以搭他的車到蚌埠,那里是樞紐,去上海的車次會多一點。

我喜出望外,上海、復旦、作家班……對于一個小城文青來說,每一個都是光芒閃閃的字眼,我不知道我爸是怎么打聽到的,做父親的,常常就有這種特異功能。

第二天,我和我爸拎著大包小包的行李上了那個叔叔的車,然而我坐不慣轎車,車行不久,就開始暈車,吐得一塌糊涂,我爸只好帶我下車,在路邊等來一輛大巴,來到蚌埠火車站。到了那兒就見烏泱泱的都是人,排了很久的隊,才買到兩張當晚的站票。

那是我平生乘坐的最擁擠的火車,之前,我從不知道,人可以被壓縮到這種程度。廁所里站著人,座位底下躺著人,我們幾乎是踮著腳站在走道上,不用扶任何東西也不會跌倒。

時不時有乘務員推著售貨小車徑直走來,一些人只好腳踩座位旁邊的欄桿,雙手抓著貨架,將自己懸空起來,但這還是激怒了那個文著褐色眉毛的乘務員,她叫道:“趕緊下來,瞧你們跟個壁虎似的?!笨墒?,你讓人家朝哪里下呢?

就在這一團混亂中,我和我爸畫風迥異,我們大著嗓子,試圖讓聲音穿越車輪的鏗鏘和喋喋人聲,我們在談文學。談王安憶、王蒙,也談當時最紅的余秋雨,我爸對于我的求學寄予厚望,一點也不覺得這個作家班沒有畢業證是個致命BUG(缺陷)。

我們在凌晨五點到達上海站,站前廣場上天色青灰,下面是樓群,又高又冷,我心里的那點不確定生出來,雖然是我自己決定退學的,我并沒有我爸那么樂觀,我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條不可以回頭的路,這是一條少有人走的路,我不確定自己走得通,我知道我在冒險,我怕我爸不知道我在冒險。

一路打聽著,換了兩趟公交車,我們來到邯鄲路上的復旦大學,報了名,交了厚厚一沓學費,領了蚊帳什么的,我爸帶我來到宿舍,幫我鋪床掛蚊帳。宿舍里有兩個女孩子,都是作家班的,很熱情,我爸操著家鄉話跟她們交談,我卻感到一絲不安。

就像林妹妹初入榮國府,生怕走錯了路說錯了話讓人恥笑,我爸這么高門大嗓的一口家鄉話,她們會作何想?然后我又看到旁邊的空床上,掛著一件特別時髦的連衣裙,我想睡這張床的,一定是一個特別洋氣的女孩子,她很快就回來了吧?她會有怎樣的眼神?

我催著我爸回去,我們下車時他已經買了返程票,我奶奶那段時間身體不好,他不太放心。同屋的女孩子有點不忍,說,叔叔太辛苦了,讓他先在這休息一下吧。我爸猶豫著,想去小賣部幫我買點日用品,但又擔心去車站的路不熟,耽誤了火車,就把口袋里的錢都掏出來,留了幾十塊零錢,剩下的都給了我。

等到我爸離開,強烈的愧疚感將我完全席卷。那個晚上,站在窗口,對著大片的黑夜與涼風,我哭了。室友以為我是想家了,其實,我是想著還在火車上顛簸的父親,他有沒有座位?能睡上一會兒嗎?他如此辛苦地將我送到這里來,最后會不會被證明盡是徒勞?

后來我爸說,返程的火車上人倒不是很多,他一上車就趴在小桌上睡著了。蒙眬中感到有三撥小偷光顧過,翻他的口袋,他頭都不抬,就那么幾十塊錢,貼身放著,小偷偷不去。

下了火車,也是凌晨,沒有公交車,旁邊的三輪車招攬生意,他一問,要三塊錢,他決定走回去。

一路走著,又渴又餓,看到路旁有賣燒餅的,他買了一只燒餅,再走幾里,看到賣茶葉蛋的,再來個茶葉蛋,吃下去,還是餓,于是又買了一套煎餅果子,他平時不吃小吃,這次發現這煎餅果子真好吃。這些東西加一起,正好三塊錢。

我爸說的時候哈哈大笑,似乎很滿意,又有點自嘲。

我后來曾多次寫過我在作家班那兩年的彷徨。我是個敢做不敢當的人,牙一咬眼一閉都跳下去了,掉到半中間開始害怕,害怕不能成功又沒有工作,無法謀生,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有一次,我問我爸,他當時怎么就不害怕呢?

我爸說:“第一,即使我不是你爸,我也能看到你的才華,我不相信你寫不出來;第二,就算運氣不好,我除了工資,還有稿費,再養活你十年二十年不成問題。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兒,到時候再說吧,提前悲觀沒有意義?!?/p>

后來從作家班畢業,經歷了一些波折之后,我進了省城的報社,一直做編輯,業余寫稿、出書、寫專欄,雖然依然自感平庸,但未必比我繼續讀高中更糟……

從前我一直沒覺得我的經歷有什么不妥,但后來我和很多朋友聊過,她們都覺得我爸神奇得不得了,20世紀90年代很少有父母敢縱容女兒不讀書,花大筆銀子去讀那些沒有畢業文憑帶不來畢業分配的班,黃小姐說她那時候也偏科,但如果她那時敢不讀高中,她肯定已經被丟到化工廠掃廁所了……

“你知道你多幸運嗎?我們那一代女性,連讀書的機會都要靠自己拼命掙回來,我有好幾個表姐為了供弟弟讀書,成績好好的,退學出去打工賺錢給弟弟上學……”

所以,如今想來,我爸確實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爸爸,如果用現在的話來說,我爸對我確實算是真正的富養。

真正的富養不是給女兒金尊玉貴的優渥生活,不是教她琴棋書畫帶她周游世界,而是給她自由,讓她冒險,跟她一起賭個未來。

現在輪到我爸開始他的寫作生涯了,我當然是支持他,我會認真閱讀我爸這部書稿,盡我的能力,幫他出版,這些文字,對于我和我爸來說,都會是一種很好的陪伴,我相信,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都能夠了解彼此更多。

單往摘自《我的便攜式生活》

(安徽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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