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會圖景與畫筆救國：《時代漫畫》中的直言與隱義

彭 志

20世紀30年代，得益于上海開埠以來商業經濟的持續發展、崇尚自由開放的文化氛圍以及中西碰撞最前沿的地理位置，各類報刊開始不斷出現，《時代漫畫》是該時期發行量最大、刊行時間最長的漫畫雜志。①范用：《泥土 腳?。ɡm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第120頁?！稌r代漫畫》創刊于1934年1月20日，后因1937年7月組織漫畫宣傳隊參加抗日救亡運動而終止出版，前后共39期，以主事者張光宇、魯少飛、葉淺予、王敦慶等人為中心的“時代”群體，是漫畫界的中堅力量?！啊稌r代漫畫》的產生，可以說是中國漫畫新興的轉機?！雹谕糇用溃骸吨袊嬛葸M及展望》，《漫畫生活》1935年第2卷第1期?！按_認漫畫存在的真義和在社會上的地位，形成了近期漫畫運動的旺盛期?！雹埸S茅：《漫畫藝術講話》，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年，第30頁。無論是漫畫家汪子美還是評論家黃茅，都強調《時代漫畫》的典范意義，并持論其應為中國漫畫史的重要坐標。目前而言，學界對《時代漫畫》的研究主要表現在三方面：其一，漫畫史類著述中對該漫畫基本情況的梳理，如甘險峰《中國漫畫史》；①甘險峰《中國漫畫史》，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8年，第112—113頁。其二，聚焦該漫畫某一細部的考察，如性別意識、出版風格、封面美術字等，較具典范性的有鄭崇選《上海漫畫中的性別與都市想象——以〈上海漫畫〉和〈時代漫畫〉為中心的考察》等；其三，學位論文中對該漫畫文學旨趣、現代主義書寫等維度的探討，較具代表性的有王琳《〈時代漫畫〉與中國漫畫的現代主義書寫（1934—1937）》等。已有的關于《時代漫畫》的思考，為考察這座寶庫提供了良好基礎，然而仍有繼續發掘的必要。對《時代漫畫》的深入探賾需要先忖量幾處關捩點，即復歸歷史語境、剖解圖像主題、研析藝術手法，唯有如此，方能尋覓到“何為漫畫”及“漫畫何為”的本質所在。

一、都會圖景：摩登鏡像、物化女性及海派文化

開埠以來，上海這方土地上大致有三股文化潮流，其一是推許儒家倫理綱常的封建文化，其二是國門打開后進入上海的商業文化，其三是以英、法、美租界為代表的殖民文化。以封建文化而言，民國肇建多年后，纏足陋習在上海的許多地方才真正得以廢止，可見封建文化退出舞臺是個緩慢進行的過程；以商業文化而言，上海的都市色彩頗為濃厚，或可比之巴黎、倫敦、紐約等歐美大城市，②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毛尖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3頁。在日常衣食住行等各方面皆有體現；以殖民文化而言，黃浦江西岸的租界與東岸的浦東形成鮮明對比，文化理念在兩個世界之間以獨特的方式展開交流。三種文化在這方土地上不斷較量，呈現交替上升、壓制與同化的境況。觀照三種文化間的碰撞情形，新女性應是一個較好的視角，其中包含多重因素，即古與今、內與外、身與心的交互作用?！肮排c今”強調歷時嬗遞，凸顯深植的女德意識與高漲的時尚風潮間的沖突與調和；“內與外”注重共時情形，觀察西風東漸下歐美、華夏兩種文化間的摩擦與互動；“身與心”重視意識論域，聚焦現代觀念熏染下的外在著裝、內里靈魂兩者間的分離與和諧?！稌r代漫畫》中多有以新女性為表現對象的漫畫，而對這一群體的考察應放置于上述古與今、內與外、身與心的三重視域之中，方能體察出構成上海新女性各類特征的本質所在。

1934年，距清帝退位已20余年，但支配封建社會2000多年的運行規則仍發揮著效能，身處民國社會的新女性仍然無法完全擺脫舊俗的重重制約。封建社會里的女性，往往是供男性觀看、意淫的對象，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這種鄙陋觀念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著，魯少飛“應考女職員”（圖1）表現了這類現象。畫面中背對觀者的是手握時新皮包、腳踩高跟鞋、穿著緊身半透明旗袍的短發年輕女性，正對觀者的是身穿舊式服裝的小店男老板，游離的眼神、不安的手腳預示著男性在看到曼妙女性胴體時的躁動不安，女性仍未完全逃脫被男性玩賞的命運。伴隨著商業文化的影響，傳統的男尊女卑觀念逐漸消解，女性意識日益崛起，魯少飛“夫妻對談”（圖2）是此種變局的體現。畫面正中，燙了波浪卷發的妻子身著透視長裙仰坐在沙發內，墻壁上掛著的裸女圖表明了女主人思想開化，而男主人身體前傾，以近乎渴求的語氣祈愿得到伴侶諒解，左側配了人物對白：“男：‘你是愛我的，何需要給我冷氣受！’女：‘是的嗎？那我比你更害怕這些要生病的累贅！’”①魯少飛主編：《時代漫畫》第1期，上海：時代圖書公司，1934年1月20日。這也彰顯了女性家庭地位的提高。在傳統習俗與時尚理念沖突、調和的過程中，相比于非此即彼的極致情形，游走于兩端更是常見狀態，郭建英便是這樣的矛盾體，作為“獨一無二的運用畫筆的‘新感覺派’”，②陳子善編著：《摩登上海：30年代的洋場百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頁。既有以工筆手法刻繪都市新女性破除陳規、迎接時尚的景象，又不乏描摹大都市日常里形形色色男女的寂寞空虛、放浪墮落等病態情狀?！昂?，紅，殘忍性與女性”（圖3）是上述沖突心理的體現。

圖1 “應考女職員”

圖2 “夫妻對談”

圖3 “黑，紅，殘忍性與女性”

嬌薩芬·培克（Josephine Baker）黑色之魅力，梅蕙絲脫（Mae West）桃色之誘惑，如黑蛇般，如紅蛇般，爬進了都市女人的細胞里。上海的女性是饑渴著——饑渴著新的吮吸，新的咀嚼，她們吸了進去，吃了進去，盡量地，然后慢慢地把它吐了出來：黑與紅的曲線之錯雜，繞著，透入于男子之生命中，于是男子們喘息了，疲乏了，而上海的色情文化又展開了新的方向。③魯少飛主編：《時代漫畫》第1期，上海：時代圖書公司，1934年1月20日。

右側畫面描摹了舞動身姿的曼妙胴體，黑人女性嬌薩芬·培克身著暴露的香蕉裙大跳性感前衛的舞蹈，象征爵士時代的性愛自由；白人女性梅蕙絲脫創制的戲劇女主人公生性放蕩，以美色引誘軍官。舞蹈綻放的黑色魅力與戲劇隱含的桃色誘惑穿越汪洋大海，廣泛且深入地影響著上海女性的穿衣打扮、行為舉止，右下方搔首弄姿、僅著短褲的滬上新女性便是明證。左側畫面描繪了雌螳螂交配時殘忍咀嚼雄螳螂，并將其比附為女性對男性形而上或形而下的蹂躪和吸收。郭建英于1931年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政經系，受過較全面的西式教育，在繪制漫畫時，仍無法掙脫男性視角的束縛，簡單地將上海日益嚴重的色情文化的誘因歸結為女性的魅力誘惑。

回望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滬上都市女性面臨著被男性物化以及自我物化的問題。男性物化女性，是指女性在異性視域中沒有被平等對待，而是變成了可供褻玩的物品。女性的自我物化，是指女性為了滿足欲望或討好異性，逐步消弭獨立人格，并自我矮化為物品的行為。界定女性的物化與被物化，關鍵在于女性在社會中所處的位置，以及如何處置不同性別身份的高低貴賤問題?！稌r代漫畫》在上海誕生，而開埠以來的上海成了各種風潮的引領者，以此解析女性物化問題應為有的放矢。換言之，《時代漫畫》中呈現的女性物化與彼時的上海文化密切相關。蔡若虹“都市里的色情商人”（圖4）描繪了一位穿著頗為暴露的女性，紅色尖頭高跟鞋、低胸緊身裙、烈焰紅唇、雙頰腮紅、暗淡失神的雙眸、爆炸頭發型，雙手、左腿固定在十字架上，被迫以完全敞開的身姿被世人審視。左側身形臃腫的中年男子腳踩方凳，佯裝在紙上記錄，實則目光卻定格在女性的胸部；右側面目猙獰的丑陋男子將照相機對準女性最為隱私的部位，眼神里盡是奸詐淫邪；女子身后是矗立的鐘樓、鼓樓及象征現代文明的煙囪?？梢娚钤诂F代社會的女性，被強勢異性物化的現象一直存在著。

圖4 “都市里的色情商人”

張英超“都市貧血與胃酸過多癥”（圖5）刻繪了兩幅女性群像，并嘗試探尋形成女性困局的癥結。

圖5 “都市貧血與胃酸過多癥”

都市是那么大的個子，現在是患著貧血，消化不良，食欲銳減，醫生沒有法子想，空手望著天！但是，為什么大都市是鋪滿了黃金的一句話，還四鄉八處流傳著，弄得那般鄉下姑娘依然深懷鬼胎一般地憧憬著，斯也大可悲夫?、亵斏亠w主編：《時代漫畫》第16期，上海：時代圖書公司，1935年4月20日。

畫面右側是排排坐的農村女性，她們告別年邁父母、恩愛丈夫與幼小兒女，變賣家當獨自來到大城市闖蕩，等待著雇主，無奈工作難覓，只得再回家鄉。畫面左側是舞場休息室，年輕時尚的女性置辦了華麗行頭學習舞蹈，在苦等中或百無聊賴地打起撲克，或枕臂淺睡，或扶額小憩，期盼著顧客光臨。無論是背井離鄉的農村姑娘，還是土生土長的城市女孩，都面臨著工作難尋、生意難做的困境，漫畫家將女性遭逢的處境歸結為都市患上了貧血和消化不良，而這些癥候又將反噬女性，導致女性的自我物化與被物化。

明清以來，上海是江南文化的典型，突出表現為審美風氣上對古典與雅致的追求，伴隨著開埠，源于歐美的近現代工業文明又帶來了現代與時尚，兩者匯流，形成別具一格的海派文化?！稌r代漫畫》對海派文化多有展現，創刊號上的組圖“摩登條件”（圖6）是上述理念的生動寫照。關于如何才能摩登，不同漫畫家的論說方式頗有差異，穆一龍摹寫一位手撐陽傘、穿著修身長款旗袍的女性，其光鮮靚麗能夠實現的前提是小汽車、高跟鞋、高腳杯、玫瑰花、珍珠項鏈、鉆石戒指等；費志仁以列表的方式預估摩登女子的最低消費，包括深黃色皮鞋、雪牙色蠶絲襪、白雞皮手套等；程柳桑聚焦交際花的辦公桌，抽屜里既有各款進口香水，又有整齊放置的求愛信，桌面上擺放著《西廂記》《交際指南》，以及僅寫了開頭、結尾的多封信函?？梢姄碛忻烂?、懂得打扮、善于交際、提高修養等是實現摩登的一些條件。

圖6 “摩登條件”

郭建英“春之姿態美”（圖7）對海派文化的呈現則是另一種情狀：

圖7 “春之姿態美”

春——高爾夫的季節。明亮的太陽，躍動的青春。女孩子，她的臉色開著鮮花。打了，雪白的小球飛馳去——飛，飛，飛到青的水平線那面。旋轉了的肉體，在淺綠的背景中呈著春之美麗底姿態！

春——橫臥的季節。無涯的青空，清淡的白云。女孩子，她的肉體包滿著微笑。臥了，長長地臥在綠色的絲絨上——一切都融化在童話的幻夢里。高低的肉體之波浪，在淡紅色的感覺中呈著春之美麗底構圖?、亵斏亠w主編：《時代漫畫》第2期，上海：時代圖書公司，1934年2月20日。

左上角的苗條女子穿著修身上衣和長褲，揮動高爾夫球桿，打出完美擊球；右下角的美麗女子穿著緊身長裙，在草地上愜意仰臥，右手邊放著時新手包和薩克雷的《名利場》。健康性感、知書達理、溫文爾雅等品質成了海派文化影響下新女性的追求，在古典雅致、現代時尚兩端的規訓下生成了新的滬上女性群體。

二、畫筆救國：憐憫民眾、憂心積弊與掛念時局

自鴉片戰爭洞開封閉許久的國門后，內憂外患、水深火熱成了普羅大眾不得不面臨的處境，有志之士備嘗煎熬與辛酸，于困苦之中持續尋求破局之可能，并以不同方式嘗試紓解深重國難?！稌r代漫畫》主編魯少飛、發行人張光宇、編輯王敦慶，以及核心作者黃堯、曹涵美、張文元等，多出生于晚清民國之交的江浙滬地區，自幼便遭逢軍閥混戰、列強瓜分等歷史大事件。在危如累卵的困局中，救國濟民成了他們孜孜以求的志業?！稌r代漫畫》創刊號封面刊載了張光宇繪制的“威武不能屈”（圖8），用鉛筆、鋼筆、直尺、直角尺、墨水、畫紙等創作漫畫的工具組成“進擊中的騎士”形象，是西學東漸影響下推崇堅毅尚武的騎士精神的體現，而命名方式更是契合了儒家拒斥強權的士人品格。創刊號的“編者補白”以直白的方式說明了編書宗旨：“目下四圍環境緊張時代，個人如此，國家世界亦如此。永遠如此嗎？我就不知道。但感覺不停，因此什么都想解決，越不能解決越會想應有解決。所以，需要努力——就是我們的態度。責任也只有如此?！雹亵斏亠w主編：《時代漫畫》第1期，上海：時代圖書公司，1934年1月20日。勉力找尋能破除民生疾苦、政治動蕩、民族危機的有效途徑，讓事情復歸它該有的樣子，成了《時代漫畫》執事者的追求。創刊號封面圖案后來成了《時代漫畫》每期的標識，與顯露雜志主事者心跡的“編者補白”構成互文關系，共同奠定了該刊以畫筆為武器救國救民的用意。

圖8 “威武不能屈”

自然災害、連年戰爭對民脂民膏造成巨大消耗，特別是居上位者巧立名目盤剝底層民眾，更是導致哀鴻遍野的凄慘景象，漫畫家以敏銳目光捕捉那些掙扎在生存線附近的普羅大眾，或以寫實手法予以細節還原，或以春秋筆法加以暗諷，或以辛辣筆觸發出吶喊，展現在大時代下關注、書寫民生疾苦的良苦用心。洪澇、干旱等自然災害對底層民眾打擊尤大，張仃“野有餓莩”（圖9）以寫實筆法摹寫四川大旱給民眾造成的深重苦難：干裂成一道道深溝的大地，一位瘦骨嶙峋的父親無精打采地佝僂著，身邊是一個啼饑號寒的嬰孩，遠處是堆堆白骨與破敗房屋，而聳立著的門柱上的殘聯“皇恩雨露深”更像是宕開一筆的莫大譏刺。黃士英“富家之犬”（圖10）刻繪了一幅貧富懸殊的畫面，富人的寵物狗餐餐有雞魚肉蛋，而一墻之隔的老嫗在深秋中衣不蔽體，懷里抱著的幼兒嗷嗷待哺，左手牽著枯瘦如柴的孩童只能吮吸手指頭解饞，更為極致的是畫家取用的視角，即貧苦百姓與寵物狗的對視，在鮮明對比中埋藏莫大悲戚。身陷繁重體力勞動的底層工人也逃脫不了資本家的殘酷壓榨，許若明“‘如此這般’詭計多端”（圖11）曝露了這一現象，漫畫右側占據大幅比例的廠長腦滿腸肥、趾高氣揚，而瘦骨嶙峋的工人垂頭喪氣地立于角落，所配對白“工人代表：‘我們每天工作12小時，工資只有兩毛，生活太苦了，請求你加我們工資一倍吧?！瘡S長：‘那末你們再每天多做12小時好了?！雹隰斏亠w主編：《時代漫畫》第39期，上海：時代圖書公司，1937年6月20日。以悖逆情理的對話將諷刺推到極致。城市的光鮮明媚處固然值得描繪，但不忘書寫陰影籠罩下的黑暗疾苦，為更普遍的弱者遭逢的悲慘處境發出呼吁，讓《時代漫畫》的立意不斷升華。

圖9 “野有餓莩”

圖10 “富家之犬”

圖11 “‘如此這般’詭計多端”

作為當時的新媒介，《時代漫畫》上至主編、發行人，下至欄目編輯，都頗為注重媒介的社會批判功能，選用、推重那些描述風俗發生變革、社會遁入失序、政府腐敗盛行的圖文，以鮮明立場昭示“破而后立”的決心。彼時的上海，雖然西方自由戀愛風潮漸漸傳入，但延續數千年的“女德”仍深深桎梏著女性，胡考“動搖前的壓力”（圖12）展現了新風取代舊俗的過渡期景況，捕捉了新女性婚戀觀發生質變的臨界狀態?！稌r代漫畫》對社會失序狀況的敘寫，以對鴉片的接續刻繪為切入點，馮棣“煙鬼好運”、竇宗洛“北平戒毒后的里里外外”等漫畫都是圍繞上述主題的書寫。陶謀基“嚴禁鴉片”（圖13）的畫面中心被一個蜷縮著身子的煙鬼占據，暗淡無神的目光，孱弱病態的體型，呈現出鴉片泛濫危害國民健康的惡果。不懾服于咄咄逼人的威權，敢于同黑暗腐敗的國民政府對壘，是《時代漫畫》的不懈追求，即使因揭露時弊而不得不?？D，于復刊后亦不改辦刊初心，戴廉“堂堂衙門開”（圖14）便屬此類。兩日未能進食的滿身鮮血的老嫗于寒冬中光著雙腳，左側立著縣政府繼承自前清的鳴冤鼓，右側一名法警指斥不識字的老嫗沒有狀紙，上方的遞狀口將高高在上的縣衙與冤屈難伸的民眾并置，將朽敗政府的罪惡予以直陳。對時弊的呈現和諷刺，是《時代漫畫》創刊以來的追求，而在第25期的編后記，主編更是從幕后走向臺前，將雜志宗旨概括為“諷刺入骨的簡短文字，哭笑皆非的漫畫，是個開倒車的時代記錄，和如此社會的網鑒”，①魯少飛主編：《時代漫畫》第25期，上海：時代圖書公司，1936年1月20日。將心志以極其直白顯豁的語言公之于眾。

圖12 “動搖前的壓力”

圖13 “嚴禁鴉片”

圖14 “堂堂衙門開”

從雜志創刊到因抗日戰爭?？?，《時代漫畫》的編者具有極為敏銳的時事嗅覺，體察到日本以占據東北為跳板，進而由北到南、由東向西逐漸殖民全中國的野心。早在創刊號中，《時代漫畫》便以刊載“遵命天子”（圖15）的方式揭露日本扶持傀儡的險惡用心：

圖15 “遵命天子”

天子，可解釋作惟天不絕之意，溥儀乃取其名而竊喜，遂有東向朝天皇之舉。其導引人有荒木、菱刈、廣田皆為之添冠排道。其理由因有一大荷包在，中容東北三千萬老百姓連牛帶馬。聞之于關內人，即拍案驚奇連呼還了得不止……①魯少飛主編：《時代漫畫》第1期，上海：時代圖書公司，1934年1月20日。

當時的日本陸軍大臣荒木貞夫、關東軍司令菱刈隆以及外務大臣廣田弘毅以稱帝為誘餌，將溥儀推上偽滿洲國國主的位置，而這背后的交換籌碼是東北全境100余萬平方公里的國土和3000萬民眾；更諷刺的是，溥儀雖位居九五之尊，卻被日本以重重枷鎖牢牢控制著，成為佇立前臺而無實權的提線木偶。隨著日本在東北站穩腳跟，南下侵略的勢頭越來越顯露無遺，《時代漫畫》主編魯少飛以極強的政治敏感性，在“無所不用其極的幻想”（圖16）中對時局予以揭示：時任日本首相的岡田啟介一手廢除《國際盟約》《九國公約》等制約帝國對外擴張的條約，一手以“治偽二位一體制”和“傀儡僭號”等謀劃侵略、統治中國乃至世界。一面是日本侵略者多次廢約、積極擴軍，一面是國民政府引狼入室，預示著華夏大地將面臨日益嚴峻的風險，黃苗子“開禁圖”（圖17）就是此種時政背景下的產物。作者將日本侵略者喻為竊國碩鼠，昏聵且放棄抵抗的中國士兵目送日本國旗穿過象征國本的紫禁城，昭示迫在眉睫的外患危機。從創刊號對日本炮制偽滿洲國野心的揭露，到盧溝橋事變及全面侵華戰爭爆發（此時主事者創辦以抗日救亡宣傳為主題的《救亡漫畫》取代《時代漫畫》），發行39期的《時代漫畫》始終堅持對時政的關注、表現，勇敢發出救國濟民的呼聲。

圖16 “無所不用其極的幻想”

圖17 “開禁圖”

誕生于內憂外患形勢中的《時代漫畫》，對底層民眾凄慘生活的同情，對社會陷入失序狀態的憂心，以及對日本侵略者蠶食華夏的警惕，共同構成《時代漫畫》最動人心魄的底色。憐憫弱者，以感同身受的心緒展現自然災害、連年戰爭、酷吏苛政對貧苦民眾的侵凌；惦念時局，以身臨其境的心理揭示深重陋俗、社會動蕩、政府腐敗帶來的積弊；關注局勢，以始終如一的愛國之情揭露日本侵略者經營偽滿洲國、發動七七事變的陰謀。于此語境下，漫畫不再只是茶余飯后的消遣物，而是成為救國濟民的武器，一如《時代漫畫》每期都出現的“威武不能屈”的進擊騎士標識，體現了畫筆救國的意旨。

三、漫畫何為：直言、隱義手法與幽默、諷刺功能

現代意義上的中國漫畫出現于清末民初，以1895年英國人H.W.Hayter于上海創辦《饒舌》（TheRattle）為標志，將清廷視為批判、諷刺對象，采用西洋鋼筆黑白畫法，奠定了之后的漫畫雜志的立意與技法。較為公認的第一幅嚴格意義上的中國現代漫畫是謝纘泰繪制并刊登在1898年7月香港《輔仁文社社刊》上的《時局全圖》，其后，《警鐘日報》《世界公益報》等報刊多有刊載漫畫，新媒介的出現使漫畫迎來發展契機。直至1918年，沈泊塵創立中國本土較早的專門刊載漫畫的雜志《上海潑克》，漫畫作為獨特藝術形式的條件已漸次具備，時人便開始思考“何為漫畫”及“漫畫何為”的關鍵問題。豐子愷說“漫畫是簡筆而注重意義的一種繪畫”，①豐子愷：《漫畫的描法》，桂林：開明書店，1943年，第4頁。凸顯漫畫的繪制技法與意旨追求，換言之，漫畫是以變形、比擬、象征等手法描摹生活、時事，并具有幽默、諷刺效果的圖畫。具體到《時代漫畫》而言，便是通過直言、隱義并重的藝術手法，以幽默的方式實現對政治局勢、社會生活的評判與諷刺。直言之謂，即指以較為寫實的手法表現諷刺主旨；隱義之謂，則指通過夸張、比喻、對比、雙關等手法間接彰顯譏諷宗旨。如果聚焦到對某幅漫畫的分析，直言、隱義的界限并不是那么涇渭分明，雜糅混合的狀況時常存在；而之所以試做區分，是想要探察不同藝術手法對實現漫畫幽默、諷刺功能的作用。

《時代漫畫》發行時，華夏民族正面臨積貧積弱、內憂外患的困局。以主編魯少飛、發行人張光宇為中心，編輯部同仁以漫畫記錄時代，包括摩登都市、民生疾苦、社會積弊、民族危機等世相世態，借以表現憂心、發出吶喊乃至救國濟民。正是有上述辦刊宗旨指導，對相應現象、話題的繪制書寫也多采用直陳其事的手法。戈寶權、魯少飛合作的“世界主要政治人物”選取20世紀30年代初的5位政治人物，并分別以簡短配文介紹其執政策略和政體標識，亦能準確捕捉政治人物的專屬神情。漫畫家具有極為敏銳的政治嗅覺，以直截了當的方式呈現世界主要政治人物及可能的時局演變趨向。王敦慶“論價”描繪嫖娼交易中討價還價的畫面，居中左側燙了大波浪的年輕女子腳踩高跟鞋，盡顯嫵媚性感之態；右側叼著香煙、身穿風衣的中年男子伸出兩根手指詢價。畫面左上角是“上海大旅社”的入口，右下角是嚴冬中衣不蔽體、瑟瑟發抖的流浪漢，左下角則是兩只發情的寵物狗。隨著城市文明的突飛猛進，禮義廉恥等傳統價值日漸被人們拋諸腦后，這幅赤裸裸討論嫖娼價格的漫畫正是彼時風氣崩壞的體現。組圖“一九三六年的興奮劑”包括李宇“興園藝的收獲”、丁甲“像我主耶穌一樣地不抵抗”、黃苗子“世界第二次大戰的上?？裣肭?、魯夫“秦川有取富”。這4幅漫畫從不同角度呈現了1936年華夏大地面臨的危局，茲選丁甲、魯夫的兩幅漫畫展開分析：畫面右上角赤裸身子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少女象征國土被蠶食的中國，洋洋得意的日本侵略者將武士刀扎進少女心臟，預示著國族命運危在旦夕。畫面右下角以“秦川有取富”為引子，本有驅邪功能的“泰山石敢當”卻無法阻擋國賊將煤油等重要戰略儲備物資盜賣給列強，英國士兵在地方勢力的導引下竊取物資，批判、譏諷之旨顯露無遺。

與直言手法相對的是，《時代漫畫》中亦有一些隱義處，即通過夸張、對比、比喻、雙關、反語、借代等手法傳達那些潛藏在字句、圖像后的深意?！稌r代漫畫》中常用反語，即畫題、畫中的字句意思與畫面形象所要彰顯的意旨相反，借以強化并突出真實主旨。1934年1月20日至25日，國民黨四屆四中全會在南京中央禮堂召開，會上重點討論內戰與福建事變，而對攸關民眾切身利益的失業問題并未提出實際解決方案，胡考有感于會議的不著邊際，繪制“四中全會樣樣佳好”予以嘲諷。畫面中列席會議的蔣介石、汪精衛、陳果夫、孔祥熙、宋子文、李宗仁、閻錫山等人姿態各異，旁白更是將反諷推向極致：“吳老說：‘今天天氣佳好?！瘏氰F說：‘出席人數多，印象佳好?！T位舟車勞頓，靜養珍攝，佳好。外交方針國防計劃，全國小子太上遺民，不可使知，機宜機宜，佳好佳好！”①魯少飛主編：《時代漫畫》第2期，上海：時代圖書公司，1934年2月20日。國民黨的高級別會議竟淪為茶話會、吹捧會，難怪胡考以反語加以譏刺?！稌r代漫畫》中多用對比，將不同事物或同一事物的不同階段進行比較，以使特征更加鮮明突出，陳涓隱“X光，透明，半透明與不透明”便屬此類。

X光——無色聲香味，無眼耳鼻舌。透明——攸關風化！半透明——誘惑！不透明——神秘。（衣服之謎：在乎神而明之，秘而不宣的暗示，誘敵進攻，到了肉搏的時期，雖不再有甚么神秘，卻都說是攸關風化了，佛曰：不可說，不可說。）②魯少飛主編：《時代漫畫》第7期，上海：時代圖書公司，1934年7月20日。

畫面從上到下共有4類狀態：X光照射下的骨骼，一絲不掛的裸體，僅穿著內衣內褲的女子，以及身穿旗袍的女子。4類體態分別可引起人們不同的思緒，或是掙脫束縛后進入無我之境，或是想起風俗教化，或是若隱若現中的誘惑，或是衣物遮掩下的神秘。人的身體、心緒與衣服的關系頗為密切，畫作在層層對比中點明主旨?！稌r代漫畫》中慣用夸張的手法，即擺脫一般繪畫對結構、比例、色彩、透視、明暗等的考量，以超越常情的方式予以夸大，達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余詠鵬“闊人頭部的修理”便屬此類。畫面居中為一巨頭，12個工匠分別對五官進行改造，或給雙眼涂上紅、白兩種顏色，或給右耳釘上釘子，或給舌頭噴上蜜糖……再結合圖下的說明文字，便可知曉這些工序的效用：“造法須知：面宜青，宜于詐病。頂宜滑，易于進退。兩眼宜分二色，易于看不同的人。耳宜閉，易于推諉。牙宜尖，舌宜蜜，便于開河。不料更有不肖小人，從中并可漁利，乃出闊人意料所不及！”③魯少飛主編：《時代漫畫》第11期，上海：時代圖書公司，1934年11月20日。將詐病、進退、識人、推諉、開河等一些不好的相處方式以夸張方式呈現，潛藏的譏諷之義亦可得見。

20世紀30年代，當華夏遭遇內憂外患，當民眾深陷水火之中，活動在上海的漫畫家群體毅然創辦《時代漫畫》，以畫筆為武器，自詡為勇于挑戰重重困境的騎士，將世相世態中的不堪赤裸裸、血淋淋地展現出來，以批判社會、譏刺政治。通過細讀這些漫畫，可以剖解出上海都會圖景的錯綜態勢，即西風東漸后商業文明的生動鏡像，女性依然難以逃脫被物化的命運，以及古典雅致、現代時尚匯流而成的海派文化。救國濟民一直是雜志的追求，而底層民眾的悲慘處境、社會日益陷入失序狀態以及日本吞噬華夏大地的圖謀，更加堅定了主事者的初心。從都會圖景、畫筆救國的主題語境跳出，思考“漫畫何為”則關涉藝術手法的探討，具體表現為借助直言、隱義并重的方式實現對社會生活、政治形勢的批駁譏嘲。作為民國時期重要的漫畫雜志，《時代漫畫》所倡導并踐履的表現主題、藝術手法、風格取向都深刻地影響著其后的漫畫，當這座寶庫的大門被打開，無論在文獻層面還是理論維度，都將對文學、歷史學、藝術學等不同學科的發展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