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嗦螺

2024-01-15 12:45漆宇勤
星火·中短篇小說 2023年6期
關鍵詞:桐木田螺螺螄

漆宇勤,1981年生,江西萍鄉人。中國作協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4屆高研班結業,參加第35屆青春詩會。在《人民文學》《人民日報》《詩刊》《星星》《青年文學》《北京文學》《散文》等報刊發表詩歌散文3300余首(篇)。出版作品集《在人間打盹》《靠山而居》《翠微》《放鵝少年》《抵達》等21部。

嗦螺是一個名詞,嗦螺也是一個動詞。

作為名詞的嗦螺指帶殼烹炒的螺螄,作為動詞的嗦螺指吸食螺螄的動作。

螺螄是個古老到了極致的物種。我們看遙遠時代的化石,螺貝是品類繁多又最常見的類別。與它同時代的那些物種,后來有的進化出奇怪兇猛的外表,有的演變出更加嬌弱的體質。狹窄的食物譜系和適應空間,讓它們其中的很多現在都成了要靠特殊保護才能維持基本種群數量的珍稀動物。

而螺螄要隨性得多,幾乎適應各類水生態環境。不拘江河湖海,不拘灘涂濕地,不拘池塘稻田,不拘山溝水渠,螺螄隨遇而安,落地就繁衍。有一年春天,我從村子里的灌溉渠里撿了幾個螺螄扔進家里的魚缸。幾個月過去,整個魚缸爬滿了細密的小螺螄。

它們不挑食。濕地里的植物水藻、細碎的有機物、水中可以濾出的各種浮游生物都是螺螄的食物。

它們也耐旱。母親一直跟我說,螺螄不怕干三年,就怕扔過三丘田。我對這句俗語的理解是,螺螄耐旱,但是不耐震撞磕碰。以前鄉下有的池塘沒有水源,全靠春天里下雨蓄起滿塘的水,然后逐漸被灌溉消耗或蒸發滲漏掉。中秋過后,池塘漸漸就干枯見底了。到第二年春天漲春水前,我們去池塘里板結的泥地上玩,看見一個個圓形的深凹坑,往下掏摸,總能在十幾二十厘米深處掏出螺螄。在池塘干枯四五個月后,它們依舊活著。

即便到了現代,除了自己種的植物與養的動物之外,采集、漁獵依舊是人類滿足生活所需的一種補充,更不用說古代了。采集野果野菜野蜂蜜,獵取山里的飛禽走獸爬蟲,捕撈水里的各類水生物。這其中,撿拾螺螄可能是相對容易的事情。螺螄沒有尖牙利爪,撿拾時也不需進入深水區和深山區,不需掐準草木時令,甚至不需要長途跋涉、目的明確地去尋找。它一年四季就在村頭村尾,稻田間,水渠中,池塘里。因此,螺螄仿佛具有了某種身邊物與家常物的性質。

很小的時候就聽過那個讓人神往的故事。故事說,勤勞老實的農民撿回家的大田螺每日化身為少女給他做飯。后來我長大一些,通過不同的書本,發現在這個故事梗概下,衍生出了細節稍異的各種版本。故事的發生地,幾乎遍布了中國南方和中部多數有水有湖有田的地方。

中國的民間傳說故事都有典型的現實根基。田螺姑娘寄寓了眾多鄉村獨身青年的憧憬,也寄寓著眾多農民的幻想。他們選擇了日常多見的田螺作為載體,讓夢想的可能性與可親性比那些虛無縹緲的神仙幻想強了許多—畢竟,將同樣可能成精的狐貍和田螺進行比較,田螺還是更接近身旁。

想一想吧,在日常勞作、日常途經的田間地頭,俯身就可撿拾到數量繁多的田螺。如果稍微多花費一點時間,就可以為晚餐添加一碗佐餐的佳肴。這可是比魚類更容易獲取、比蔬植更富營養的肉食葷腥。它們背著厚厚的外殼,卻又沒有用來跑路的腳。因此即便是被驚擾了,田螺也只是迅速收回外探的觸角和大半個身子,整體縮回自己的殼里,然后一動不動。所以贛西俗語說,“三個指頭抓田螺,十拿九穩”。

我相信,定曾有過那么一些村子與村民,依靠螺螄緩解食物匱乏的困窘。

在我生活的龍背嶺,人們也時常在夏秋兩季到溝渠水田和池塘里撈田螺。我們叫撿螺螄。是的,在這里,我們將田螺與螺螄簡單地進行了模糊處理。實際上,龍背嶺常見的螺螄有幾種。其中一種外殼狹長,我們稱其為石螺;另外一種外殼短圓,我們稱其為田螺。但是這種具體化的專業稱呼只在很少的時候使用。更多的時候,我們將村子里能夠看見的一切螺螄都統稱為田螺—我們也不知道中華圓田螺、環棱螺這一類的名稱。

春天里,田螺完成了它一年中的第一次繁衍。夏天開始,我們便下到水里撿田螺了。河流淺水洄旋處的田螺經常是成群成堆地出現,撿田螺的人躬下身便捧起一大把,可惜一般都是中小個頭的;池塘里的田螺總是縮在淤泥里,撿田螺的人得靠雙腳或雙手一路摸索過去,泥巴里捏出一個硬物,基本就是田螺或河蚌了;稻田里的田螺顯露于田埂邊、稻苗下,人們總是在干耘田除草放水等農活時順手將它們給撿回家;而溝渠里的田螺一目了然,站在水圳邊上便可以看到,這里一枚,那里一枚,撿田螺的人基本都是挑個頭碩大的往臉盆或者荷葉芋頭葉里放,往往有二三十枚就可以炒上一小菜碗。

撿田螺的最佳時間是早晚時分。這時氣溫不高,田螺們都從泥洞里鉆出來了,一目了然。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早晚是一天勞作之余的零星時間,撿田螺不耽擱干活。

田螺們都保持磊落的古風。它們在淤泥里安家,必然會在泥面上留下特點鮮明的凹洞,掏下去一抓一個準。即便是外出覓食或者遷徙,也會留下一路滑行的明顯痕跡??赡茉贈]有其他動物像田螺一樣在大地上留下如此真實連貫的足跡了。

有時候,淺水清澈透底的田間和水圳里,一只螺螄、兩只螺螄在平整的泥底劃出曲線,像一個外出旅行的人留下深深的軌跡或車轍。這抽象的線條與倒映在水中的草木之影相得益彰,很適宜一個無聊又無事的少年在田埂上觀望和想象,消耗時光。二十多年前,我初學攝影,最喜歡拍攝家門口泥池里田螺的移動軌跡,那些透過水面顯露的光影線條,仿佛在底片上形成了某種神秘的符篆。

撿回家的田螺都會暫養在水盆水桶里三五天,待到它們吐凈泥沙了,再進入烹飪的程序。要將田螺肉從曲廊回旋的螺螄殼里取出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龍背嶺的主婦們習慣將吐凈泥沙的田螺放進開水里迅速焯一下,然后拿尖竹簽、鋼針之類的工具將螺肉挑出。挑螺螄肉也是個技術活,要迅速地去掉粘連在螺肉上圓蓋一般封堵螺螄殼口的厴,將螺肉挑出并去掉不適宜食用的部分,既考驗細心,也考驗耐心—或者,還要考驗狠心。田螺是卵胎生動物,雌螺體內往往揣著數以百計的幼體。很多田螺在螺肉被挑出的過程中,都能從螺殼底部帶出一大簇的小田螺,其中很多已經完全成形,是縮微版田螺的樣子。

我記得有一回撿的田螺有點多又有點小,我蹲在家門口的柚子樹下挑田螺肉,大半個小時過去了,依舊沒能完工。暮色深處,田螺的腥味吸引了成群的蚊子嗡嗡飛舞,叮得我渾身疼癢,偏偏兩手都是黏糊糊的臟污,既打不得蚊子,又撓不得癢。

但田螺肉炒紅辣椒,是無比鮮美可口的菜肴,既下飯,又滋補。

也有不用于制作佐餐的菜肴而是側重休閑口味的時候。這時的田螺就不用去殼挑肉了,直接剪去田螺殼的尖尾,連殼帶肉加入大量的調料放鍋里烹炒。這樣炒制出來香辣無比的田螺被我們稱為嗦螺。撮一粒在嘴里吮吸,濃郁的調料味與田螺的本味雜糅,讓人越吃越想吃,欲罷而不能。

辣椒炒田螺肉是母親的拿手菜。嗦螺卻不是她所擅長的菜式。炒嗦螺的高手集中在本縣另外一個鎮子里。

這是一個名叫桐木的鎮子,江西與湖南兩省在這個鎮子里有著犬牙交錯般的邊界。當地一個老人很認真地告訴我:鎮子里有人家的房子廳堂在上栗,臥室在宜春,廚房在瀏陽。我將老人的話當成夸張與玩笑,不太相信邊界插花地帶會有宅基地選得這么巧合。但這個10萬人口的鄉鎮地處贛湘兩省三市的邊界,倒真實不虛。

桐木鎮炒嗦螺的高手也不是遍布全鎮,而是主要集中在一個村子里。

這是一個名叫楚山的村子。楚是楚國的楚,山是山嶺的山。村子里有楚王臺,有供奉楚昭王的祠廟,也有信奉屈原的民間信仰。楚山之上,石壁上依舊有種種牽強附會但又隱有聯系的傳說,還有韓愈詩《楚王臺》“真跡”。楚王臺全國各地有不少,韓愈寫了《楚王臺》也確鑿,他曾到過贛西上栗也是史實。但石壁上的簡化字毛筆筆跡透出村民們某種可愛的天真。

既然已經說了與楚國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那么楚國那溝渠密布、濕地沼澤隨處點綴的地理特性,自然也適用于桐木,適用于楚山。

可以想見,在農耕時代,桐木或者楚山的溝渠稻田、河流水塘、濕地沼澤,到處都是螺螄活躍的空間。

那時的田螺,因為食物豐富又少有打擾,生得年深日久者(實際田螺只在前幾年生長體型),想來偶爾會有突破常規,長得拳頭大小一個的吧。個頭大了,年歲久了,自然田螺姑娘的故事也就有了基礎,更多與田螺有關的神話傳奇也就有了基礎。幼年時,讀過一本缺頁的《仙佛全傳演義》,隱約記得里面有田螺成道,后來因緣際會諸多仙佛人物在螺殼里匯聚做法事的情節。我一直將此視為俗語“螺螄殼里做道場”的源頭。但近來查看網絡資料,卻大都說這一俗語的來源是另外的民間傳說。

不管來源如何,螺螄殼里做道場,形象又貼切。尤其是對于經常撿田螺、吃田螺、熟悉螺螄殼的人來說,這樣一句俗語的豐富且復雜的況味,細細一咂摸,就會不禁沉默。

楚山村的楚是楚昭王的楚,楚王臺的王是昭王的王?!犊鬃蛹艺Z》說楚昭王在萍鄉渡江撿到一個漂浮的紅色果實卻不知名,最后孔子辨識出來說是“萍實”。后來黃庭堅也專門寫詩說起這個典故,說萍鄉就是因為萍實之鄉而得名。楚山村屬于桐木鎮,桐木鎮屬于上栗縣,上栗縣屬于萍鄉市。楚山人相信,當年楚昭王撿到萍實的地方,就是在上栗的大河里,楚昭王曾在桐木留下大量的活動痕跡。

我跟村里的老人開玩笑,那當時楚山人有沒有給楚昭王炒上幾碗嗦螺呢?

大家都笑。我們都沒有專業的歷史知識,不清楚楚昭王時代的食物烹煮水平和調料普及程度是個什么情況。那時的人們,學會了將田螺作為食物來源嗎?又學會了以什么樣的方式來烹制螺螄呢?

如果從楚山人現在烹炒嗦螺的幾種主要調料在歷史上被普遍使用的時間來看,至少當時楚昭王是沒有口福嘗到今天這種口味的嗦螺。

今天這種口味的嗦螺匯集了贛西地區最常見的辣、鮮、咸、香等諸多口味,甚至也匯集了大眾美食所需要的各種視覺和嗅覺效果。村子里的人實誠,老老實實將自己村子里常用配方和烹炒方法制作出來的嗦螺冠以村名,稱為楚山田螺。沒有哪一家哪一戶將此作為私有的品牌,也沒有哪一家哪一戶對烹炒工藝諱莫如深。

這種開放的態度,催生了大批的夜宵店鋪以楚山田螺為招牌,也催生了近十家的食品工廠專門生產楚山田螺。

每到夏天的夜晚,贛西地區的夜宵攤點上,總是少不了一份嗦螺。夜宵攤點是個神奇的地方,夜宵相聚的人應該都是親密的人。

我不常見陌生的人相約一起吃夜宵、吃嗦螺,他們只宜到酒店包廂里正襟危坐進行交流。而一起吃嗦螺,總是有幾分親近和隨意,不講究排場而側重個體的放松體驗。

嗦螺的吃法似乎有幾分粗獷,幾個大老爺們配上幾瓶啤酒,邊嗦邊大聲說話,那嗦螺的香味,很快就彌漫整個就餐空間。

但是,不要忘了,嗦螺的菜碗前,女性似乎也不少。想象一下,餐桌前的纖纖玉手,伸出兩根手指,撮起一粒螺,放嘴邊輕嘬。轉眼間身前就堆滿了螺螄殼,轉眼間兩手就滿是湯汁。對于講究的人來說,這樣的場景只宜在親密者面前呈現。

實際上一起嗦螺的人都沒有這種顧忌。既然是嗦螺,要的就是這種酣暢淋漓,要的就是這種味蕾爆炸。所以,我一直認為,能夠一起吃嗦螺的人,定然都是隨和隨性的人。

就像嗦螺本身,用各種調料隨性地翻炒烹煮。也像田螺本身,在各種場所隨性活,隨性吃,隨性長。超強的適應性,讓田螺成了自然生態水體里治污的好物種。超強的繁殖力,讓田螺在一些養殖場成了螃蟹、青魚的好食物。

同樣隨性的夜宵攤,漸漸也衍生出了夜市經濟的概念,衍生出了吃嗦螺和炒嗦螺的人的煙火人間,衍生出了一個嗦螺生產產業。

在吃過嗦螺很多年,也早已不到水里撿田螺很多年后,我偶然來到了楚山村。那一次之后,我到楚山村,不為訪古,也不為考據,只為了嗦螺而來。在這個村子里的田螺繁育基地,各種各樣的螺螄扎著堆。但田螺食品廠的采購經理告訴我,這樣的畫面根本算不了什么。在一些大湖大河里,在螺螄的主產區,工人們都是用挖掘機采挖螺螄的,經常是數十噸一次地出貨。在這個村子里的田螺加工廠,各種口味各種包裝的田螺堆成山。但附近臨時攤點排成兩公里長的夜宵街上的廚師告訴我,這樣的產量根本算不了什么,嗦螺幾乎是有多少就能消耗多少。

我看著一個小小村莊里的田螺清洗池,看著一張窄窄出貨單上各色口味的嗦螺貨品,看著每天數字驚人的交易量,仿佛看到了餐桌前撮起嗦螺的纖纖玉手,仿佛看到了河湖間舉起挖掘斗的捕撈船。

突然地,就想起了幼時鄉間赤腳下水撿田螺的樸素與天然,想起田螺姑娘的故事和紅辣椒炒田螺的鮮香。那種佐餐的鄉間菜肴,與嗦螺有著完全不同的滋味。突然地,就想起來要感謝田螺強大的適應性和繁殖力,要感謝養殖田螺、繁育田螺的人,讓天然水域的一部分田螺,還能夠繞過嗦螺產業的碾壓,繼續野生野長,讓古老的田螺繼續綿延自己的傳奇,讓更多喜歡嗦螺的人在很多年之后還可以繼續有螺可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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