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一丁
標題之說,非我所創,早有定論。咱也絕不是沒見過“水世面”的人。
1987年作為記者參加黃河生死漂流,一直到黃河青?!半U峽第一”的拉加峽,無論大灘、大跌水等,一路就在水上漂。1985年在西藏近3個月采訪行程中,曾車行羊道,幾經絕險,深入藏東南奇峰南迦巴瓦腳下。雅魯藏布江繞峰而下,身臨世界聞名的千米落差“大拐彎”最兇悍水段:天際噴出,狂涌暴瀉,龍濤震吼,恍在神間。從目力所及(上)到目力所及(下)俱是蛟龍翻天,世界上任何一條大河與之比之,只能自愧不如。
長江之最“虎跳峽”,黃河至險“壺口瀑布”,也都曾專程致訪。
36年前黃河漂流隊的幾位隨隊記者在全隊漂出源頭后暫時回京,中途轉訪九寨,可惜我要帶船,要漂灘,所以當年只能是緣慳一游。
九寨溝以水為魂,號稱有118個大小“翠?!?、近50眼深泉,以及溝灘漫布的多處“鈣華流區”。
僅僅是藍湖翠海,在常去青藏高原的人眼里并不足奇。有人說:初到九寨驚為仙界;日后數番進藏,才知藏境之內,“仙界”多多。
例如,景區起步伊始、最高點的大湖“長?!?,面積有200萬平方米,平均水深44.5米(最深處80米),庫容量4500萬立方米,堪稱九寨溝全溝湖海體量之最,以及一公里以下與之緊鄰的五彩池正好又是水量最小,水色斑斕多變。但在“老高原”眼里,這些卻并不出奇。
還有個“天鵝?!?,湖藍與沼綠交織互嵌、相間相襯,湖與沼彼此間的外沿輪廓都是水曲彎彎,也是十足的水韻拳拳。說是有天鵝常落,可惜未曾見到。倒是有鴨類水鳥在此戲水追逐。只是既遠又小,拍照難以入鏡。
另一上溝支側日則溝最頂端起始處“原始森林”,雖無成名之水,但也令人感覺頗佳。漫步穿行于森林的原始野境中,總有一種無邊的清野愜意裹罩著你。此林稱為“原始”,而不是“原生”,更不是“次生”,必然有某些年深日久的深厚根底。但那里也間接有“水”,一株巨木被稱作“岷江冷杉”,恰好剛在都江堰反復觀看過岷江激流。那江上青中泛白的急水,奔馳之下看著都覺冰冷。
因為“岷江”,所以更是“冷杉”?
至于原始森林頗為強大的水土涵養中的水量循環,自不待言。
只是,九寨溝之水,越往下行,越有大戲。
此行無意搜尋九寨水的初起之源,待到真被吸引、被震懾時已經到了兩“上溝”的下部,以及第二天在主下溝“樹正溝”一連串高低疊延的水景之處。
此處溝區水已不再清幽溫雅,也不再局束于溝體之側的急浪奔溪,而是陡然間暗地里鋪展占領了“U”形溝區的整個底面。我發現所有的樹木灌草皆被淹流浸淌,像什么呢?亞馬孫水林世界或能與之媲美。只知漫蕩橫灌綿延的大水已然成為茂林密草們唯一的站腳之地和“生命舞臺”,不知何年何月起,幾乎所有植物都如蘆葦般水生水長,成為“水植物”;其生、其死,水見分曉!
也時時見到已死之木,光桿無枝,體色鐵藍,漫水沖刷,竟也屹立!
是“水上林”,還是“水世界”?
亞馬孫是一派遮天蔽日的“暗水界”,九寨溝則是水莽植被生態的“明亮版”,但后者卻有前者全無的獨到景致:無休無止,一路水下!
這是一派前赴后繼的循環之水、傾覆之水。它無息無住向下傾流,特別讓我困惑和著迷。水在一切林木暗影中閃爍、泄涌、歡歌,“嘩嘩”之聲宛如誓言,僅偶有遲疑,進而成排下泄,清澈滾淌之水一意孤行。在水之無窮降力下感覺一切植被景物都站不住腳,剎不住車,統統被水涌帶卷和搖動,甚至整體地貌的基礎坐標亦不復牢靠。
多少有些心生畏意。驚濤駭浪見識頗不少的本人,為什么會在九寨溝此景此地,有這么強烈的怪異感或特異感?
水因善下,而令暈眩?
——世界注定流淌。風景一路傾覆。
山野更形“昏厥”。水已誓死永恒。
湖景水狀特別奔騰處,是在大片鈣華幔灘(碳酸鈣長年累月水溶積淀形成,鈣華體隆起高疊)。尤其是一層層狀若梯田之臺式鈣華灘:有了層臺高下可供跳躍奔耍,那還不放肆地撒歡兒?
緊跟著就看到了瀑布。初見是條生猛單瀑,直接崖跳的自由落體水降在立陡的崖面上轟鳴飛濺,令人心悸,但當下到崖底放眼橫望,才明了那瀑布要拉開了上百米,甚至兩百米之長景崖闊一齊躍身方可罷休!
于是有千絲萬掛的瑩白錦色,裝點了巖體發黃、巖象兇怪的鈣華高崖。
印象中上溝區、下溝區都有瀑布。瀑布是九寨水體一路下行連串風光的“階段性高潮”和“階段性句號”。
而后開始新的“水狀輪回”,一直到高潮再現,撞見更高、更大、更集群多樣的鈣華崖瀑布。
瀑布總是惡極兇蠻,例如“天下一壺”的黃河壺口瀑布尤之為甚。但九寨瀑處,氣概兇蠻之余又見百端媚秀,如詩如畫氣度風華,如癡如醉如忘己身。
水在此地,絕不簡單。
九寨水上,時有“造物”隱現。
若以地質紀元尺度探之,九寨溝的山水故事,便會掏得極深。其景致景貌之托底描畫與基礎勾勒,第一步就可向前推至320萬~260萬年的“第四紀冰川期”。與山西、陜北黃土高原第四紀冰期“大風搬移黃土堆積奇跡”極為相似,此地先后發生彼此相隔幾十萬年的至少三次大冰期暴發的猛烈施為,遂使冰峰高拔峭麗,山體瘦削險陡,“U”形溝谷長驅直下,奇美之坯異體粗具。到了近幾萬年來的更后期,則是塌山、洪水、地震、滑坡、泥石流等細致雕琢打磨功夫等“十八般藝器”輪番上陣,大自然天功獨美之藝術品隨之問世。
第二步則可大幅推至6500萬年前所謂“喜山期”(喜馬拉雅造山期),印度大陸板塊與亞陸板塊相擁相抱,“青藏高原”隆起,形成世界造山運動之最。九寨溝所在的四川阿壩地區海拔也隨之抬升到3000多米,勾畫出世界第一高原的“第二階梯帶”,才有了進一步細化雕作創造施展的大輪廓大模樣,否則冰川也將無計可為、有力難施;要知道此溝流域面積641.35平方公里,其平均坡降“險峻度”遠高于我們當年漂流過的黃河最險的青海峽谷段。
再往前推,則是上億年前海相轉陸相的“平海時代”,陸地升起,海洋消退,其曾經的遼闊海景只留存在地質紀年的地層與化石的“記憶”之中;更早則是2億~3億年前的海相時代,整個青藏高原連同第二階梯帶區,大都是茫茫淺海,海相古生物生死繁衍,骨骼沉積物壘疊堆積,造成九寨溝厚達4000米的碳酸鈣地層,地下河及其無數管涌才可能于其間充分發育,形成喀斯特地下溶洞的最佳陣容,以及地上、地下全立體水態仙景。
據稱,九寨溝“鈣華溶巖式地層地相+四通八達的地下水儲量流量”,正是它的絕門強項。九寨溝地表水那么狂野,我就猜必有地下強援。
“造物”總在曠求其美,億萬世苦工不輟,成就“藝術之水”和“水之藝術”。但即使是在“萬能造物”手里,藝術也是極富偶然且不確定的。
否則“九寨溝”豈不到處皆是?
雙龍海瀑布
而“水神”依然寂寂,正因至陷“孤獨”。以致中原文明興盛了幾千年,成千累萬的文人墨客行旅追蹤奇山圣水如許世代,竟也無跡于此地。亦不見一詩一文供后代吟誦唱和。
“孤獨”直至渺無可思,謂之“道”?!暗揽傻?,非常道?!贝怂瓷钪吝h,竟可直逼造物。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嗎?更沒有無緣無故的“美”。
回頭看,九寨溝之水美,實在是積世太久的厚積薄發。
尤其到了“五花?!奔芭P龍海,水面景象就全不單純,一副景致奇詭的死亡態“?!毕啵罕姸嘬|干筆直的長挺樹骸橫七豎八臥于湛藍之水,通身披掛黃白雜色的“鈣苔”,深淺翠色夾疊著倒映山影,水中已死倒木對視著湖邊站立活樹,湖底水下藍影幢幢、橫直交叉,影亂色麻、十足“五花”,看去就是一個“水晶式樹骸死亡博物館”。
偶見長骸垂直90°相交躺臥,于是想起十字架,“死亡”的尊貴象征,也是“擔當”與“救贖”的神圣意向。
樹骸們的水中樣態很像電影呈現的“泰坦尼克號”:縱然死去,葬身水底,也斷不離舍生前曾有的高貴之氣。有人稱其為“水族家園樹體珊瑚”,我看更像“鈣華樹骸化石”。百萬年后或可成“考古之寶”?
我也偶爾注意到這樣的海子周圍,游人更多,圍觀更久?;蛟S同樣是被這奇異的“死亡之美”震撼和吸引吧。
還有九寨溝、黃龍溝(與九寨溝相隔幾十公里)的喀斯特地貌:水體地下狂涌淘泛,幾千米地層中石灰巖鈣物隨水溶解而出,直沖地表;大片大片沉淀成灘,直至鋪山蓋野,令人目眩。鈣華灘,色見骨黃,那是幾億年前的古老生命。而“生命”,無論逝去多久總是要借準一切機會表現自己,仿佛是一門心思要沖到地表臺面來當眾縱意表演,絕不甘于在地下河流管涌處默默無聞。
這些據研究均屬億萬年過往的海相生命作用的堆積沉物,今世重現似乎大規模昭示了另類的“永生”或“再生”?
黃龍溝處更是此景此色成霸,“大一統黃(皇)龍”橫鋪豎掛幾千米不間斷,隨坡順溝長傾直下,規模體量大得嚇人,也大到令人仰視,大到觸發視覺美感的另類沖擊。固體水形的“御黃色鈣浪”波狀重重煞是壯觀,“神龍不見首尾”之“龍體”舒展,大“尾”一甩處又是鈣華崖瀑布。
是不是九寨溝此行后,就“金盆洗手”,不再觀水?
——倒也不一定。
但“曾經九寨難為水”,怕是難免。
只希望這般難得之美景際遇,不至于一而不再,而能多歷多識,多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