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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像

2024-01-20 11:41王剛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4年1期
關鍵詞:阿紫大志房租

王剛

大學畢業,我來到水西,四處投遞求職信,卻處處碰壁,毫無著落。無奈之下,我去虹橋學校當了代課老師,底薪四千,加獎金提成。提成跟業績有關,不過是一只畫在紙上的大餅。虹橋是一所私校,位于鐘山西路,巴掌大,夾在高樓的縫隙里,吸口氣都困難。

為方便上班,我和兩個同事在學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廳,四千八,一人一千六。兩同事一男一女,男的叫范大志,矮墩墩的,面目黧黑,綽號矮腳虎;女的叫程小夢,苗條纖巧,有一頭淡黃的頭發。一年后,范大志參加特崗教師招考,被安排到百里之外的花嘎鄉。九月初,范大志請我們吃了一頓蕎飯雞火鍋,干了十幾瓶啤酒,背上比他高一頭的牛仔包,拖著兩個大號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向客車站。那天空氣沉悶,火辣辣的太陽底下,他的背影看起來那樣渺小,活像一個孤獨的逃兵。

范大志走后,出租屋空了許多。他那份房租,一下子砸到我和程小夢的肩上。沒辦法,這房子不能租了。我和程小夢離開鐘山,搬到特區路。新找的房子兩室一廳,房租三千,兩人平攤。也就是那段時間,我和程小夢一起出門,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做飯,一起進餐。時間長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反正睡到了一張床上。多余的那個房間,被我們收拾干凈,放上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大畫桌、椅子、畫架,墻上掛了幾張人像素描。順便提一下,程小夢學的是美術專業,尤其擅長畫人像。我跟她開玩笑,讓她去大街擺地攤,專畫人像,十元一張,我負責收錢,五五分成。

畫室弄好后,程小夢每晚都要畫上幾筆。我跟她說,功勛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掙了錢別忘記我。

那個滴水成冰的晚上,程小夢正在畫一張頭像。我站在她的身后,看著鉛筆在紙板游走,畫紙上漸漸凸現出一個男人的眉眼。這時,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打開門,女房東提著鑰匙挎著皮包闖進來,沖我們嚷嚷,交房租了,交房租了。說著,一屁股坐在舊沙發上,點上一支煙,掏出計算器,噼噼啪啪敲一陣,大聲說,一月三千,半年一萬八。程小夢賠笑說,阿姨,能不能先交三個月的?房東瞪了程小夢一眼,你叫誰阿姨?我有那么老嗎?程小夢趕緊說,對不起,姐,能不能先交一部分?房東嚷道,怎么可能?又不是菜市場,跟我討價還價?

我打開微信,卡上余額不到一萬。我看了看程小夢,猶豫了一下,說,你那里有多少?程小夢低下頭說,五千。我的臉熱起來,嘟囔說,那,我先交九千。程小夢看我一眼,對房東說,我交五千,明天補四千。房東陰著臉,讓我們馬上轉賬,剩下的四千盡快補上。程小夢抱住肩膀,背靠墻壁,身體不停地抖索,臉龐蒼白如紙。轉了賬,我彎著腰,賠著笑臉,把房東送出門。當她滾圓的屁股從臺階上消失之后,我靠在門上,覺得渾身沒一點兒力氣。

夜深人靜,我和程小夢躺在床上,小心翼翼地避免觸碰對方。沉默許久,我低聲說,小夢,對不起。程小夢笑了一下。我轉過身,試圖抱住她,她躲開我的手。我嘟囔說,對不起,我沒用。程小夢說,別說了。我說,這事,我來想辦法。程小夢又笑了一下,不用,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

第二天,我找到幾個同事,好話說了一籮筐,終于湊足四千元??僧斘衣撓捣繓|,準備把錢轉給她時,她卻說程小夢已經把錢打給她了?;氐匠鲎馕?,只見程小夢坐在畫室里,對著一張畫紙潑灑顏料,紅紅白白一片。那顏色格外濃烈,紅的像血,白的像霜。我走到她的身后,抱住她的纖腰。她身子僵硬,沒有作聲,也沒有回頭。我告訴她,已經借到四千元,剩下的房租由我負責,讓我盡一點兒心意。她搖搖頭,望著畫板上那張愁眉苦臉的臉說,不用,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負責。我說,小夢,我把錢轉給你。她轉過身,笑笑說,別,你別轉,轉了我也不收。頓了頓,又笑了一下,我自己的事,跟別人無關。

那件事之后,我們仍然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逛街,一起做飯,一起吃飯,睡同一張床……表面上,好像什么也沒變,實際上什么都變了。比如,程小夢以前喜歡說話,放鞭炮似的。如今呢,她一天說不上兩句話。睡覺的時候,她再也不會像以往那樣,貓咪般蜷在我的懷里。畫畫的時候,她總要把門關上,不準我進去。每次離開畫室,她總要把門反鎖,好像藏著什么寶貝。

夜晚變得無聊而漫長。程小夢畫畫的時候,我在隔壁刷手機、看小說、逛網店。站在窗邊,可以看見零落的燈火,還有斑駁的燈光。夜空下飄揚著一支憂傷的曲子——《城里的月光》,我和程小夢都很喜歡。我聽了一會兒,關上窗,拉下簾子,關上燈,上床睡覺。過了許久,程小夢輕輕推開門,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躺在我的身邊。不知為什么,我沒有張開雙臂,像以往那樣把她抱進懷里。我也想過,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得采取行動。有幾次,我敲響畫室的門,希望她讓我進去,可她根本不給機會,叫我別打擾她,該干嘛干嘛。

忽然有一天,她消失了。我早上出門的時候,她說身體不舒服,讓我替她請假。下班回來,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所有東西擦拭一新,她卻不見了。打電話,已經關機。轉了幾圈,只見畫室的門上掛著一把鑰匙,扭了一下,開了。

我走進畫室,一幅巨大的油畫闖進眼簾。天空高遠碧藍,掛著一輪輝煌的落日,灑下燦爛的光芒。大海廣闊無邊,波光粼粼。千帆競發,海鷗翻飛鳴叫。岸邊站滿金黃的向日葵,一簇簇一叢叢,舉著太陽似的花盤。一所木房子站在高地上,站在濃烈的金黃中。門窗隨風搖動,正對著廣袤的大海。

一對似曾相識的男女手牽手站在木屋前,只能看見背影,卻辨不清面目。

畫下有一行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出租啟事貼出去的第二天,我接到了粟麗婭的電話。那時是早上,還不到九點,我正在批改作業。電話接通后,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叫我過去一趟,她要看房子。我讓她中午再來,她說不行,必須現在,馬上,立刻。她的語氣很硬,我有些隱隱不快,但考慮到她或許可以承擔一半房租,勉強把火氣壓了下去。

我騎上電瓶車,趕往花發地。大老遠,看見高挑苗條的粟麗婭背著畫板、拖著半人高的行李箱站在路口,一頭淡黃頭發隨風飛舞。乍一見她,我不由大吃一驚,這不是程小夢嗎?不得不說,她們太像了。不止臉像,就連個子、身材、動作表情、說話的語氣,幾乎一模一樣。

我上前招呼,她把行李箱推給我,命令說,走吧。

我拖著行李箱,把粟麗婭帶上三樓,打開防盜門,領著她走進去。她取下畫板,放在程小夢留下的那張畫桌上,問,這個可以用嗎?我點點頭,隨便用。她指了指畫架,這個呢?我說,盡管用。我把行李箱靠墻而放,問她要不要先看房間。她打著呵欠,跟著我走進那個即將屬于她的臥室,瞥一眼,行,就這樣。她走過去,把自己扔到床上,打著呵欠說,我得睡會兒。我說,月租六百,一年七千二,一次性付清,概不賒賬。粟麗婭閉上眼睛,沖我擺擺手,去吧去吧,知道了。我本想叫她把房租付了,她倒好,腦袋一歪,睡著了。

出門時,我把門拉上,并反鎖。隨后,我騎上電瓶,匆匆返回學校。一路上,眼前不斷浮現出那張酷似程小夢的臉。自從程小夢離開水西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如今,卻冒出一個跟她眉眼如此相似的女人。

我沒想明白,這世上真有兩片相同的樹葉?

從學校出來,騎車趕往菜市場,買了一把白菜,一塊豆腐,幾個土豆。豬肉又漲價了,一斤三十五。猶豫片刻,在肉販子的白眼中,稱了斤五花肉。

回到花發地,踩著暮色上樓。打開門,屋里一片昏暗。行李箱站在墻邊,恍若人影。拉開燈,走進里屋一看,粟麗婭蜷縮身子躺在床上,形同死豬。我苦笑了一下,退出臥室,準備搞點兒吃的,填一填饑腸轆轆的肚子。

飯的問題簡單,洗凈電飯鍋,放米加水,插電即可。菜要麻煩一點兒,洗白菜,削洋芋,切肉片,做鍋底。長期以來,我習慣用簡便方法做菜,越簡便越好。我總結出一個經驗,炒菜太麻煩,炒飯太單調,吃火鍋省時省力,還能過嘴癮。底料是現成的,不需花半點心思,加水加料即可。當飯香噴薄而出的時候,火鍋底已經弄好,發出咕咚咕咚的聲響。

哈,可以吃飯了。耳邊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嚇我一跳。抬頭一看,原來是粟麗婭,她頭發蓬松,站在門口,眼睛盯著火鍋,閃閃發亮。我瞪她一眼,沒好氣地說,我可沒打算請你吃飯。粟麗婭把頭發攏成一束,套上橡皮筋,笑著說,哥,見者有份,別那么小氣嘛。她一邊說,一邊走進來,端菜,舀飯,拿筷子,搞得像女主人似的。

我瞥了她一眼,忍不住說,喂,別顧吃,有事先說清楚。什么事?說吧。她把一塊肉送進嘴里,頭也不抬一下。我有點冒火,說房租還沒付呢。粟麗婭放下碗筷,掏出幾張票子,遞給我說,給。怎么只有六百元?我擋開她的手。她笑笑,一個月,六百元嘛。我冷冷地說,一年七千兩百元,一次性付清。她抓住我的手臂,低聲說,哥,按月付吧,我這么大個人,還能跑了?我說,算了,不租了。她低下頭說,哥,別,我失業了,拿不出那么多錢,你放心,我這么大個人,還能跑了不成?我的心軟了一下,端起碗說,吃飯,先吃飯。

吃了飯,粟麗婭掏出錢,小心翼翼地遞給我,說,哥,數數。我把錢塞進兜里,說行了行了,就這樣吧。粟麗婭拍拍手,你放心,我不會賴賬。我點點頭,起身收拾碗筷。粟麗婭一把將我拉住,叫我別動,讓她表現表現。我瞪她一眼,你行嗎?粟麗婭拍拍胸脯,笑著說,算你運氣好,撿了個田螺姑娘。

我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看新聞。粟麗婭動作麻利,三下兩下把鍋瓢碗筷收拾完畢,桌子打掃干凈。她端來一杯熱茶,遞給我說,哥,喝茶。我說了句謝謝,她轉身走進廚房,噼噼啪啪洗刷碗筷。我半躺在沙發上,一邊喝茶,一邊看新聞。不一會兒,粟麗婭挽著袖子走出來,笑笑說,活兒已干完,請主人檢查。

沙發很小,她坐下之后,我能感受到她的氣息。她看了電視一眼,說,你們男人,就喜歡看新聞。我說,你不喜歡?可以換臺嘛。她搖頭說,不用,我很少看電視。她伸長脖子,指著角落里的畫架說,可以用嗎?我說,隨便。她走過去,提起一支畫架,回眸笑道,我去屋里畫畫。

我不停地換臺,什么也看不進去,索性關掉電視,草草洗漱,進屋睡覺。躺在床上,想著隔壁的粟麗婭,競覺得她就是程小夢。

半夜,我被一泡尿憋醒了。套上衣褲,走出臥室,看見粟麗婭的房間有燈光。這么晚了,怎么不關燈?我思索一會兒,舉手敲門。粟麗婭拉開一條縫兒,探頭說,有事嗎?我說,怎么還不睡?她說,睡不著,畫畫呢。

我往里面看了一眼,只見床前放著一個畫架,架子上掛著一塊畫板,畫板上夾著一張畫紙,畫紙上畫了個男人頭像。仔細看看,競與我有幾分相似。

太晚了,早點睡。我說。

好的,你先睡,我再畫一會兒。

行,那我先睡了,記得關燈。

粟麗婭點點頭,說了聲好。

禮拜一早上,我們一起出門,騎車趕往鐘山路。恒源超市招聘營業員,她要去碰碰運氣。我把她送到超市門口,卻見鐵將軍把門,估計離開門還有好一陣。她下了車,縮著脖子站在行道樹下。我揮揮手,騎上電瓶車走了。跑進學校大門時,恰好遇上教務主任,他叫住我,說有個美術老師辭職了,讓我代幾節課。我靈光一閃,問學校招不招人?教務主任說,招,當然要招。我趕緊說,我有個朋友,學美術的。教務主任說,馬上打電話,讓她過來試試。

粟麗婭順利地通過面試,成了一名代課老師。她非要請我下館子,以表感謝。我說,館子有什么搞頭?不如你親自搞幾個菜,比下館子強多了。粟麗婭說,哥,你這是為我省錢吧?我搖搖頭,錯,我只是為了我的腸胃。

飯菜很豐盛,干煸洋芋絲、泡椒魚頭、青椒小炒肉、清燉土雞、青菜豆腐,還有一只烤鴨和一打啤酒。我開玩笑說,哎呀,你這是讓我提前過年啊。粟麗婭拿來碗筷,招呼我上座,敲著盤子說,動手動嘴,不準客氣。

粟麗婭的手藝真不錯,讓人拿起筷子就停不下來。我稱她大廚,建議她開一家餐館,生意絕對火爆。粟麗婭瞇著眼笑,說如果開了餐館,天天讓我免費吃。我問她,為什么對我這樣好。她說,你是我哥嘛。我追問,只有這個原因嗎?她的小臉嚴肅起來,一字一句地說,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哈哈大笑,不會吧?這么夸張。粟麗婭卻不笑,正色說,哥,別笑,你救過我。

粟麗婭說,她是被房東趕出來的。她的房東是個大胡子,脖子上套著粗壯的金鏈子,手指上套著十個金戒指,一副財大氣粗的姿態。那天晚上,大胡子喝醉了酒,提著皮包拿著計算器敲開她的門,叫她馬上交房租。她拿不出那么多錢,央求再給一點兒時間。大胡子不干,說房源緊張,租房的人多的是,如果不交房租,那就卷鋪蓋走人。她苦苦哀求,只差跪下磕頭。大胡子笑起來,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說晚交也行,看她有沒有誠意。她一巴掌打開他的臟手,沖他吼道,我走。大胡子惱羞成怒,叫她馬上滾蛋。她胡亂收拾東西,逃出了出租屋。她拖著行李箱,沿著大街一路流浪。就這樣,一直流浪到了花發地。

哥,你還得救我一次。她舉起杯子說。

我迷惑不解地看著她,救你?什么意思?

她羞澀一笑,這個月的房租,能拖一拖嗎?

粟麗婭站起來,沖我鞠了一躬。我趕緊站起來,連聲說,干嘛?干嘛?多大點兒事。粟麗婭把一瓶啤酒遞給我,謝謝你,又救我一次,發工資一定補上。我接過酒瓶,笑著說,喝酒喝酒。她大笑。

程小夢與范大志結婚的時候,給我發了請帖,但我沒去。聽說結婚那天,程小夢挽著范大志的手,沿著紅地毯,穿過黑壓壓的人群,一直走到舞臺中央。主持人問,范先生,你對新娘一見鐘情嗎?范大志說,是,從第一次見面,我就下定決心,非她不娶。主持人說,你是通過什么方式,讓新娘心甘情愿來到花嘎?范大志說,打電話,發信息,死纏爛打。主持問,程女士,你是不是被范先生的誠心打動,這才決定來到花嘎?程小夢微笑說,也許吧,我覺得他比較實在,是個靠譜的男人。主持人問,可以舉個例子嗎?程小夢說,有一次,房東催交房租,我的錢不夠,借了不少地方,一毛錢也沒借到,我抱著試一試的想法,給大志發了一條信息,一分鐘不到,我收到了四千元。臺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喊叫聲,口哨聲。主持人大聲問,是不是因為這件事,讓你下決心嫁給范先生?程小夢說,不是。那你說說,是什么原因?主持人窮追不舍。程小夢笑起來,柔聲說,大志給我寫信,說他建了一幢房子,可以面朝大江,春暖花開。話音剛落,臺下又響起熱烈的掌聲、喊叫聲及口哨聲。

范大志確實建了一幢房子,位于長滿蘆葦的北盤江畔。房子的后面,種了一大片向日葵,粗壯的莖稈比人還高。正是八月,天高云淡、日頭燦爛。向日葵齊刷刷面對太陽,隨風翩翩起舞,像波瀾起伏的金色海洋。他們的新房,就設在二樓,打開窗子,可見蜿蜒東去的大江,還有白茫茫的蘆花。

我騎上車,馱著粟麗婭,跑出校門。粟麗婭與我挨得近,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胸脯的起伏,還有飄飛的發絲。經過一段正在翻修的道路時,電瓶車劇烈顛簸起來,她忽然抱住我的腰,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小區門口有個烤鴨攤,現烤現賣,一只二十元,麻辣香脆。我們走到攤邊,挑了一只焦黃的烤鴨,請攤主切成片,放上辣椒面。攤主是個慈眉善目的大媽,不知她什么眼光,竟然說我們有夫妻相?;氐匠鲎馕?,我們對桌而坐,打開啤酒,邊吃邊喝。趁著酒興,粟麗婭又提起程小夢,問她是不是很漂亮,穿什么衣服,用什么香水,喝什么飲料,會不會失眠,怕不怕天黑……全是一些瑣碎無聊的問題。我喝大了,管不住舌頭,忍不住告訴她,程小夢跟范大志一樣,做了一名鄉村教師。她經常在朋友圈曬圖:鮮紅的朝陽,金黃的向日葵,洶涌的大江,漂浮的白云,飄舞的五星紅旗,還有一群可愛的孩子……粟麗婭眨巴眼睛,問我是不是后悔了,要是當初跟定程小夢,說不定已搞成好事……斗了一會嘴,我又忍不住說,程小夢跟你一樣,最喜歡畫畫。粟麗婭越發來了興趣,問我有沒有程小夢的畫,拿出來欣賞欣賞。她還發表了一通高論,認為畫是一個人的人生密碼,只要看了畫,就能讀懂這個人的內心世界。

我搖搖頭,表示沒有。粟麗婭一臉失望,叫我再想一想。我再次搖頭,表示真的沒有。事實上,程小夢給我留了一幅畫,但我不想拿出來。粟麗婭永遠不會知道,我把畫卷成一根棍子,塞在木床下面,如今已落滿灰塵。

那天晚上,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壓抑的哭聲驚醒??蘼晿O低極細,卻極有穿透力,如刀刃穿透墻壁,刺進耳朵。我打了個寒戰,背上陡然爬滿了雞皮疙瘩。我再也睡不著,穿上衣服,拉門走出去。

粟麗婭的房間亮著燈??蘼晹鄶嗬m續,好像被什么東西卡住,一點點兒往外滲。我走上去拍門,哭聲戛然而止,仿佛被刀子斬斷了。

沉寂幾秒,門一下開了。粟麗婭猛地沖出來,撲進我的懷里。

我拍拍她顫抖的肩膀,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顫聲說,哥,抱緊我,我怕。

我們一起動手,把粟麗婭的東西搬進我的房間。我請來兩個收破爛的師傅,將粟麗婭睡的那張木床也弄走了。我們要把房間騰出來,弄成一間畫室。

忙活了幾個小時,屋子面目大變,富有文藝氣息。粟麗婭很高興,抱著我又跳又叫。她拿起畫筆,叫我當模特,為我畫了一幅素描。

從那以后,粟麗婭每晚要在畫室待一段時間,畫山水、畫花鳥、畫器皿、畫人物,也畫向日葵。她說她最喜歡梵高的向日葵,夸張變形,充滿蓬勃的詩情。有時候,她調皮地剝掉我的衣服,讓我當模特。畫著畫著,我們鬧成一團,彼此往對方身體涂顏料。涂著涂著,我們便成了一個人。

粟麗婭患有失眠癥。據她說,這毛病跟她朝夕相處,陪她跑遍了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這些年來,她的失眠癥越來越嚴重,幾乎夜夜難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又怪夢連連,一個個漫長的夜晚,她夢見長人臉的美女蛇,用普通話說話的狗,舉著巨大乳房的猴子,三條腿的白胡子老人,舉著粗壯陽具的男人,長了三顆腦袋的大胡子房東,被人撕成碎片的十八歲美少女,鋪天蓋地的怪鳥,轟然倒塌的高樓……為了擺脫失眠,她天天晚上起來作畫,她覺得自己瘋了,真想爬上高樓,閉上眼往下跳。

自從我們住在一起后,她的失眠癥競不治而愈。每晚上床,她躺在我的臂彎里,聊起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當然,她談得最多的,還是租房問題。不止一次,她因拖欠房租被房東趕出來,拖著行李箱沿街亂走。有一次,她坐在空曠的廣場上,看了一晚上天空。還有一次,她在天橋下避雨,靠著一個乞丐老頭兒睡了一夜。這些年來,她帶著失眠癥走遍了這座城市,一直走到花發地。她靠在我的臂彎中,嘆息說,要是有一間屬于我們的房子,該多好??!

某一天,我在外面辦事,很晚才回來。走進出租屋,看見燈光還亮著。走到臥室門口,聽見低低的哭泣聲。推開門,只見粟麗婭埋頭坐在床上,烏黑的頭發蓋住臉,肩膀微微顫抖。我抱住她說,怎么哭了?她把頭埋進我的懷里,抽泣著說,哥,你終于回來了。我抱緊她說,沒事了,沒事了。她把頭埋進我的懷里,瑟瑟發抖地說,我怕,我好怕。我說,怕什么?這么大的人了。她遲疑了一下,說,我夢見了一個好姊妹。我笑笑說,夢見好姊妹,這不挺好嗎?

粟麗婭告訴我,她的好姊妹叫阿紫。這些年來,阿紫干過許多工作:端盤子、保姆、保險推銷員、旅社服務員、超市營業員……她干的那些工作,往往不穩定,工資也不高,隨時可能走人。有一段時間,她丟掉了工作,兜里的錢很快就沒了。房東上門收租,她一分錢也拿不出來,結果被掃地出門。

粟麗婭說,這些年來,她經常夢見阿紫,無聲無息地走過大街,身后永遠飄著一場雨。她背著包裹,拖著行李箱,像一條濕淋淋的美人魚。

我抱緊粟麗婭,拍著她說,沒事了,沒事了,有我呢。

粟麗婭縮進我的懷里,不一會兒進入了夢鄉。

街上行人稀少,空曠遼闊。粟麗婭拽著我,拖著行李箱,低著頭跟我走。我背著牛仔包,一手挽著粟麗婭,一手拖著行李箱,緩緩踏過骯臟的雪。

對于回老家這件事,我其實糾結了許久。要不要讓粟麗婭一起去,這是一個問題;她會不會跟我走,又是一個問題。臘月二十八晚,我點了外賣:一個雞火鍋,兩瓶二鍋頭。酒足飯飽之后,粟麗婭讓我當模特,為我畫了一幅畫。畫紙上的我眉頭緊皺,頭發凌亂,眼睛無神,像個流浪漢。我問她,我有這么衰嗎?她把畫筆插入筆筒,說,你老實說吧,有什么事瞞著我。我盯著畫看了一會兒,輕聲說,我打算,明天回老家。頓了頓,又說,你跟我走嗎?她低下頭,專心致志地整理筆筒。過了許久,她抬起頭說,不早了,睡吧。

走進車站,我對她說,可以了,回去吧。粟麗婭不吭聲,看著我把行李箱塞進車架,替我理了理衣領。眾目睽睽之下,她一把抱住我,將頭埋進我的懷里。乘客們面面相覷,司機使勁兒摁喇叭。我掰開她的手,低聲說,過了年就回來。她狠狠咬了我一口,猛地轉身,掩面下車,站在污黑的雪上。

回到鄉下,我經常想起粟麗婭。她似乎還站在雪中,舉著一只手臂。我走了之后,她晚上會不會失眠?電燈是不是徹夜長明?晚上是不是對著畫板畫畫?一向睡眠超好的我,竟然患了失眠癥,整夜整夜睡不著。我不由感到困惑,難道我染上了粟麗婭的失眠癥?難道失眠也是一種傳染???

按計劃,我過了年就回城。誰料計劃趕不上變化,家里出了點事,耽誤了半月之久。在此期間,我只能天天與粟麗婭聊微信,讓她照顧好自己。她讓我別擔心,該干嘛就干嘛。她說她日子過得很安逸,天天窩在屋里畫畫,玩QQ,聊微信,看電視,吃了睡,睡了吃。我擔心她沒錢,給她轉了五百元,她一直沒收,又退了回來。我又給她轉了一次,她還是沒有收。

開學的時間說到就到。我挎上背包,在一個細雨紛飛的日子離開了老家。

坐在客車上,我給粟麗婭打電話,告知已經關機。連打幾次,還是關機。我無奈,從微信、QQ給她發信息,說我已在路上,讓她等著,晚上帶她吃頓好的。過了好半天,卻沒收到一條回信。奇怪,這家伙在干什么?是不是睡著了?

客車走走停停,抵達水西城已是晚上十點。走出車站,我給粟麗婭打電話,提示所撥打的電話已經呼轉??纯词謾C,一條信息也沒有。我想了想,給她發了條信息,說我已經到站,半小時就可以見到她。提示音響起,連續進來幾條信息。粟麗婭說,阿紫今天嫁人了,對方是個憨厚老實的農村青年,承包了幾百畝果園,是有名的水果大王……青年建了幢小洋樓,正對著蜿蜒的河流,還有一望無際的稻田……阿紫決定,要跟著青年一起喂馬、劈柴、種樹、拍照,還要在房子周圍種滿向日葵。短信的內容很奇怪,驢唇不對馬嘴。我想了想,問道,阿紫?阿紫是誰?粟麗婭說,你忘記了?阿紫是我最好的姊妹。我說,哦,恭喜恭喜。她說,是啊,祝賀阿紫吧。我說,我們該送點什么呢?過了幾分鐘,她發來一條信息,感嘆說,唉,從今以后,阿紫是有房子的人了。

下車,提上包袱,走過燈火零落的大街,冒著紛飛的小雨,趕往花發地。我抱著身體走進小區,爬到三樓,舉手敲門,毫無回音。掏出鑰匙,打開防盜門,冷氣撲面而來。拉開燈,屋子整整齊齊、空空蕩蕩。窗臺上的花草已經枯萎,枝葉上落滿灰塵,還掛著一只黑蜘蛛。我喊了幾聲,只聽回聲嗡嗡作響。

我倉皇退出,轉頭瞥見緊閉的畫室,愣了十幾秒,走上去踢了一腳。門慘叫一聲,訇然中開。屋里漆黑一片,嗆人的顏料味撲面而來。我咳了幾聲,咔嚓摁下電燈開關,一副巨大的油畫闖進眼簾。天空碧藍,掛著一輪碩大的落日。大海廣闊無邊,波光粼粼。千帆競發,海鷗翻飛鳴叫。岸邊站滿金黃的向日葵,一簇簇一叢叢,舉著太陽似的花盤。一幢木房子站在隆起的海岸上,門窗隨風輕輕晃動。一對男女背對著我,手牽手站在屋前,并肩眺望夕陽。

我瞬間石化,久久凝視那似曾相識的背影。有風吹來,濃烈的金黃動蕩不安,如洶涌的海浪??粗粗?,我鼻子一酸,不禁淚流滿面。

呆立片刻,我猛地拉開畫布,瘋子般揮灑潑墨。

原載《小說林》2023年第6期

美術插圖:王躍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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