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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朝大海指南

2024-01-27 01:47寇妙琦
娘子關 2023年6期
關鍵詞:虛擬空間老張

◇寇妙琦

-所以說,以我目前的條件就……只能等著,對嗎?

-是的,希望您能理解,請問您還有其他問題嗎?

(沉默)

(掛線)

問題出在申請排隊的名單順序上。

虛擬空間的歸屬地就像電子世界的戶口,想辦遷移就得排隊。而我想去的那個城市,在線申請永久意識上傳的人數多得嚇人。

我加入隊列時排在三千出頭,提交積分變更申請的時候已經掉到了3859……快四千位了,我聽說按照異地上傳的排隊速度,四千位的等候時間大概在十年。但隨著許多人積分的變動,很有可能還會被不斷往后擠,具體時間很難準確預估。

我朋友問我考不考慮人體冷凍,凍個三十年出來,差不多也快排到了??上н@個項目我做不了,就算是能做,也還是有點擔心。

——萬一明年管理辦法就改了,解凍出來重新從幾萬位開始排,又或者干脆關閉了所有虛擬遷移通道,那不是兩眼一抹黑。

我打電話去虛擬空間管理處咨詢,他們說我現在想把歸屬地從中部省遷去沿海省,屬于爭奪稀缺內存,肯定是比較難的,問我考不考慮去東北西北,有些地區甚至不用排隊。

你就說咱們這輩子,有什么好事兒是不用排隊的嗎?

再說東北怎么了,我可聽說有不少東北文化熱愛者看了什么電視劇,一時上頭想把虛擬居住地遷移到那旮沓的。反正是個虛擬的東西,為什么就不能按大家的喜好來呢?

那天打完電話之后我在床上躺了挺久。

我住的地方窗子很小,陽光只傍晚的時候能照進來一條亮線,且只照得到半張臉。我躺著不動,等著太陽曬完這半邊曬那半邊。

如果你一邊的眼睛里是明亮的光,那另一邊就顯得尤為黑暗。

其實要是仔細想想,西北地區也有水,還有一個全國最大的湖,或許刮風的時候,看著會有點像海。

-您好,虛擬空間管理局。

-您好,我想咨詢一下,如果我參與人體冷凍項目的話,在您這兒辦理歸屬遷移的排隊名次會給保留嗎?

-人體冷凍計劃和意識上傳計劃是兩個并行不悖的新人類試驗,均是以平等自愿為原則,由申請者主動加入,并簽署協議……

-您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是說這倆沒關系是嗎?

-您可以這樣理解。

-那假如我冷凍期間那個,排到上傳了,我又出不來,這屬于非自愿過號吧,應該保留順序比較合理???

-您的意見我們收集到了,會向有關部門反饋的。

-……你是機器人嗎?

-我是您的客服助手小真。

(沉默)

(掛線)

我花了很多時間在這件事上,看了我能找到的所有條款和資料,卻還是沒有搞清楚這些管理部門最終會以哪些規則為準。

可以理解,規則當然是越多越好,這樣當需要阻止你做某件事時,能使用的理由就很多了,方便靈活地開展工作嘛,懂的都懂。

小真,她沒回答自己是不是機器人,但我猜是的。

如果是人,在被問到這個問題時,多少會忍不住否認一下。

人工智能技術發展到如此便利的程度,人類心里卻還是有那么一點固執的驕傲,執著地認為自己比機器要更高級。

雖然智力沒機器高,體力沒機器好,壽命沒機器長……但再高級的機器,畢竟也是人類創造的,對吧。

這時候人類又變回了“人”這個字背后的共同體,庸庸碌碌的蕓蕓眾生與最頂尖的科研人員共享此份殊榮。

不過說到底,機器全方位的“類人”,也就這么幾十年的事情。

在我小時候,大家還以嘲笑人工智能的“智障”為樂。

那時候還以為,人類被機器替代還早著呢,怎么也得再過個幾百年。

如今半生倏忽過去,人作為地球上的高智能生物,竟然連立足之地都沒有,被迫逃去虛擬的電子空間找桃花源。

如果說人工智能的突破是人類境況轉變至關重要的一步,當下如日中天的意識上傳計劃則更進一步。

人畢竟是碳基生物,再精彩的生命總有盡頭,但上傳到線上之后的意識卻可以是無限的。

人類借此終于獲得永生。

——只要你錢足夠多,就買得下足夠多的年歲。

我倒也不奢望永生,只是目前的人生,對我來說實在是短了點。

有時候僵臥在床上,不想接入虛擬空間的時候,也會想起一點小時候的事。

我媽說她從小在家鄉的野外玩,那會兒小鎮子里沒住多少人,出門就是山。她放學之后不回家,百無聊賴占領空無一人的整個山頭。

那時候她總是一個人躺在草叢里發呆,肚子很餓,世界很空。

有次她為了采蘑菇多翻了一座山,誤打誤撞地看到眼前一整片的紅葉林,點點碎紅簌簌隨風飄落,滿心的驚喜與驚艷無人分享。

那是她年輕時的記憶里非常難以磨滅的畫面。

我媽有顆非常文藝的心,奈何文化水平所限,一輩子都沒發揮出來。

“想回去看看嗎?”我這樣問過她。

“不想,看山看了幾十年,早看膩了?!彼f。

我知道她沒說出的后句話是什么。

還是想看看海。

看慣了山的人,總想多看看海的。

我和我媽不太一樣,故鄉的山影對我來說,就像童年一抹貧瘠的底色。

我上中學之后,我家就從山里搬了出來,后來一直在城市里擠鴿子籠。

不夸張地說,現在的房子,確實越來越像鴿子籠了。

畢竟在虛擬空間里,衣食住行可以按需分配,大家房子都挺大,景色也好看,還免費,現實中的房子是什么樣子越發不重要了,有張床能躺下就行。

那個建議我考慮人體冷凍的朋友叫阿遠,是個搞藝術的,和我一樣報名了人類意識上傳??赡芤驗樗€年輕,排名也不高。

她還年輕,不覺得有什么壓力,興致勃勃地跟我說搞了個排隊倒計時放在桌上,每天隨時提醒自己,熬過前面的兩三千人就能永登極樂。

她也比我幸運,她對自己的歸屬地很滿意,不必經歷我這種轉移歸屬地的折騰。

但我沒法不折騰。

自從虛擬空間技術成為大眾生活的一部分,大部分人捉襟見肘的現實需求總算能喘上一口氣。

但最初的驚喜與暢快過去,大家自然而然又有了更多的欲望。

那個虛擬空間管理處的咨詢接線人員小真跟我說:“也不可能每個人都得到想要的,對吧?”

我能理解,但人總會有夢想吧。

如果說在現實生活里,讓我以“海邊買房度過余生”為目標,那我多半自己都覺得好笑。

但有了虛擬空間后,這個夢想忽然就近了許多。

永久意識傳上去,直到費用到期都不會再被轉移歸屬地了,再麻煩艱難的爭取,對我而言,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們黃土高原區域的虛擬空間設計其實很能體現本地風貌,宣傳冊上黃河遙遙奔流,大風掃過高崗,房內永不熄滅的暖爐上吊著咕嘟咕嘟的小鍋。

別誤會,我很愛我的故鄉,也很愛這里的虛擬空間設計,它大氣又豪放,就像是一個比現實還要美得多的夢。

現實是聽說我從小長大的那個礦山,現在還有人住在里面。但如今那里早就礦源枯竭,又沒有現代生活的便利,加之氣候惡化農作物收成低,怕是日子也不會太好過。

年輕時總想回去看看,是基于將當時的周遭甩在身后的優越感。到現在,我也漸漸能理解媽媽不想再回去的心情。

比較而言,住進虛擬空間,每人都能分配到的千篇一律的免費房子,要妥帖和舒適得多了。

不愿因此滿足,想要認他鄉作故鄉的我,似乎真的有點不合時宜。

天漸漸黑下去的時候,我聽見門口有聲響,接著屏幕一亮,是我的快遞到了。

最近上門派送的費用升高了很多。

人力少了,機器人服務范圍有限,需要爬樓梯的房子還上不來。

我住的這個地方年頭太久,差不多可以成為古董的程度,爬樓的時候會發現每一節樓梯的高度都不一樣,也確實是有點為難機器人。

最新型的機器人智力程度遠遠超越人類,每秒鐘能完成幾萬億次運算,卻還是無法抬起腿邁上幾層高低不一的臺階。

由于我需要送貨上門,負責這個片區的人工派送員會把包裹積攢一段時間,統一上樓幫我送一次。

我當然能理解,并且感謝他。

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可以理解。

但像我這種非常擅長理解別人的人,一般是沒人愿意來理解的。

那位小真,雖然大概率是個機器人,卻語氣柔和地跟我講能理解我的需求,理解我對大海的向往。

“以后隨時歡迎您來海邊虛擬觀光?!彼恼Z音里是帶著遺憾的關切。

我當然是真誠地感謝了她。

相比歸屬地遷移,虛擬觀光是更合理的選擇,就像在現實中,偶爾的短期旅游肯定比買房便宜。

當然,現在也沒什么人旅游了。形形色色的虛擬生活擺脫了時間精力的限制,早已成為大眾習慣的生活娛樂方式。

舉個例子來說,如果有人休年假想去沙灘曬幾天太陽,那當然是在虛擬空間更方便。

即便不考慮路途成本,現在白天的紫外線強度爆表,連派送小哥都是半夜工作,這太陽誰還曬得下去呢?

所以說如果金錢允許,在虛擬世界里找個喜歡的地方長期觀光也不錯。

是的,重點是,金錢允許。

我是真沒這條件,只能指望遷移。

我抽出用指甲里貼著的伸縮小刀片割開快遞箱——這種實用的小玩意當然是官方明令禁止的,我知道,我就是自己玩玩,出門不會帶的——沒想到快遞箱里塞得很滿,我的刀片劃過了一點柔韌的包裝塑料。

這個場景讓我想起老張,就是我爸,很多年前,他有次出差路過我的大學,帶了箱我很喜歡的速食小蛋糕來探望。箱子塞得極滿,鉛筆刀劃過封口,竟然還割破了其中一袋的包裝。

我當時正在減肥,皺著眉說自己早不吃這些了。

他表情有點訕訕,說是嗎,那你先留著吧,慢慢吃。

見過我爸很多樣子,在員工面前不怒自威的臉色,在我媽面前極盡調侃的笑紋,從小到大給我買各種喜歡的東西時的寵溺。

這種有些訕訕的表情還是第一次見到。

大概就是在那個瞬間開始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個小孩,爸爸也不再是永遠走在我前面的那個人了。

也是又過了很久才終于意識到,他還是會走在我前面的,而且,走得未免太快了些。

我的快遞箱里是個被泡沫層層包裹著的小壇子。

壇子口是密封的,我忍了忍,沒上手拆開,把它穩穩地放在架子上。

-你好,請問咱們空間的虛擬形象可以變性嗎?就是改變性別。

-您好,是您的性別錄入出現錯誤嗎?

-啊那倒不是,就是……如果我想改變一下我的性別,改成男的,行嗎?

-不好意思,我們目前只提供形象缺陷修復、樣貌微調等服務。

-就是說生理上的女性不能變成男性。

-對,不可以,很抱歉。

-如果我做手術改變器官呢?

-如果您能出具生理性別改變的證明文件,可以為您改變虛擬性別。

-哦。但我如果生理是女,心理是男的話,性別錯置是不是也能考慮……

-抱歉,您的問題我無法回答。

-你是機器人嗎?

-我是您的咨詢助手小美。

-小美,請幫我轉人工服務。

-好的,請稍等。

(音樂)

“怎么樣,”阿遠發來視頻跟進度,“有希望嗎?”

“不行,”我搖頭,“他們只認定生理性別,還是謝謝你幫我聯系好心的姐妹?!?/p>

她笑:“你最近身體怎么樣?”

“還成?!蔽疑炝藗€懶腰,沒留神碰翻了床上的架子,丁零咣啷一陣手忙腳亂。

“誒,我說,”她透過屏幕注視著我,“你這種情況,沒有什么特定的政策照顧嗎?”

我扶起閱讀器,把空了的杯子挪到床邊的小桌子上:“條款上沒有寫……”

“那你也沒問嗎?”她有些驚訝,又瞬間收斂了神情,“這有啥不好意思問的,要不我幫你問問?”

“誒,”我故意開玩笑,“要不干脆你跟我結婚?”

“如果可以我當然愿意呀,”阿遠真誠地說,“同性也不行,性別錯置也不行,還有什么辦法能讓你走結婚遷入???”

“找個代理或許可以吧,”我嘆了口氣,“不過要違法的話我還是有點……”

“我懂我懂,”阿遠迅速點頭,“要是有個能幫忙的男性朋友就好了?!?/p>

“男性朋友都已經結婚了嘛,沒辦法?!蔽艺f。

“要不我去變個性呢?”

“你少來,”我笑著瞪她,“也是沒必要為我犧牲到這個地步?!?/p>

這事兒我也就能跟阿遠商量商量,結果她就提了這么個離譜的辦法。

認識她的時候我還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后來經歷許多事,現在成了孤家寡人,這些她都是知道的。阿遠腦洞巨大,總能接受一切消息,尊重一切想法,算是難得的人間天使。

要是再跟別人講,需要補上無數前情和解釋,太心累了。

掛掉跟阿遠的視頻,我又躺著發了會兒呆,通訊那邊忽然傳來“嘀”的一聲,是人工服務接通的提示。

接通了!

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沒理會再次被碰翻的閱讀器,迅速出聲:“你好?!?/p>

“您好,有什么能幫您的?”

這次電話那端的聲音不再溫和親切,而是稍微有點拖腔,透出難以掩飾的懶怠和不耐煩。

這才像人的聲音啊,我在心里感嘆道。

“是這樣,我想要申請……”

“之前的聊天記錄我看了,跟您說過了,改變性別是不行的?!?/p>

“但是我……”

“我這兒需要您的生理證明,明白嗎,那大家都改成男的世界不亂套了嗎?”

“不是,”我有點急了,“也不一定大家都想改男的吧,要是也有男的想改女的話,我倆換呢?”

“這東西還能換吶,您可真是……不行啊,跟你說了不行。還有什么事嗎?”

“有,我想問下咱這邊有沒有什么福利政策,就是……假如特殊人群……”

“特殊人群?有多特殊?”她的語速依舊很快,“老弱病殘孕?您是哪種?”

我有點難以啟齒,卻也明白人工接入不易,要說的話得趕緊說了:“我確實有以上的情況,就想問下有沒有什么政策……”

“把您的情況寫個說明附上證明材料傳到官方網站排名申訴欄,十五個工作日內答復?!彼琅f語速超快地說完,最后半句的例行公事語氣如同復讀,“還有什么事嗎?”

“……好的沒有了,謝謝?!?/p>

我的話音消散在電話被掛斷的余音中。

太陽又在西斜了。

那縷寶貴的光線就快要照到床上,依次曬過我的左臉和右臉,但今天,我忽然不想再躺著等太陽,而是久違地想要吃點東西。

不是虛擬的,就真實地吃點東西。

在虛擬空間進行基礎進食不用付費,很多人選擇在現實中吃營養劑飽腹,再去虛擬空間領點真正想吃的東西,過個嘴癮。

我最近心情不佳,甚至沒怎么進過虛擬空間,也一直不覺得少點什么。

現在忽然就很想用自己的嘴巴嘗嘗甜味。

有點想念起大學時那箱后來被放過期,最終進了垃圾桶的小蛋糕。

我打開手機找了半天,沒找到能即時配送的商家,只好作罷。

如果烤箱還在就好了,我有些百無聊賴地想著,以前給孩子烤的那種小餅干還挺好吃的。

孩子。

這兩個字出現在腦海里,就像兩顆沉重的水滴,直線墜入深深的心底,壓得我有點呼吸困難。

當人打算投身另一個世界,最牽掛的事物一般總是家人。

以前聽說過有母親自殺時抱著年幼的孩子。

我能理解,可能是因為分開實在太痛了,比死亡還痛。

我也很想這樣,不過不是為了奔赴死亡,而是為了所謂永登極樂。

倘若我成功登入永久意識上傳,之后是有可能將孩子也帶進去的。

雖然他不一定會想去,但以后倘若世事艱辛,總能多個選擇。

我也做不了更多了。

-您好,您的排隊位次優先申請這邊已經收到了,正在進行核實。

-如果核實通過的話,我……能優先嗎?

-如果您的情況屬實,符合依法優先條件,可以申請優先。

-好的好的謝謝,那我還想問一下,就是這樣的話我之后可以帶小孩一起嗎?

-請稍等,我幫您查一下。

-好的

-(沉默)

-喂?

-您好。

-我剛才問的那個,小孩隨遷,之后還可以辦理嗎?

-請稍等,我幫您查一下。

-(沉默)

孩子的名字是個咒語,能夠輕而易舉在荒蕪的心根里種植出嬌嫩的花瓣,盤旋的柳條,還有隨風飄散的種子。

世事艱辛,越是在混亂絕望的時候,我越不敢喚出他的名字。

這樣好的東西,或許不該屬于我。

在命運的風暴里,我什么都不敢做,也什么都不能做,我只有等待。

躺著等。

我盯著灰色的天花板,想象媽媽小時候躺在山崗間的草地上,想象她那時候望著藍天,腦子里卻是遙遠的海岸沙灘。

在虛擬世界,這些都并非難事。

老張就沒那么幸運,他走得急,意識早就沒了,連半點吉光片羽也沒有,追也追不回來。

我媽這輩子都沒完成的愿望,現在還有機會,我總得想辦法帶她去。

阿遠以為我不好意思以身體狀況為由申請優先,其實不是的。

只不過……生病算什么大事。

很多年前以為醫學發展的速度會很快,沒想到是智能技術先從人類的脆弱軀殼上越了過去。

大家如今的共識是:治病不如上傳。

我沒跟我媽說過我的病。

老張去世后,我也去做了檢查,結果不出所料。

跟我媽交代我打算拋棄現實一切、申請意識上傳的時候,她當然大為光火,無奈木已成舟。

房子賣了,婚也離了。幸福美滿不過表面錦繡,這世上本就沒有堅固不壞的東西,我做這個選擇的時候早有預料。

虛擬意識上傳已經納入全民福利項目,分文不花即刻擁有安身之所康健之身,真正需要買的只有時間。

當然,還有隊列順序。

我媽和前夫都宣稱不會加入計劃,并難以理解我的偏執。

沒關系,我可以等。

畢竟,現實中的時間和虛擬空間不同。

在我即將前往的那個虛擬空間,那個烏有鄉桃花源,漫長時光可以轉瞬一揮,也可以無限流轉。

但在現實中,時間只是時間而已。

再過幾年,等我媽想通了,想必早晚還是要上傳的。

到時候就可以接她過來和我一起。

我的錢不算多,但如果全都投到虛擬空間里,大概度過余生是沒什么問題的。

說不定到時候,我媽還比我活得長呢。

我跟阿遠匯報這次好像有戲,阿遠在視頻那邊大大松了一口氣:“就說嘛,你早該申請插隊來著?!?/p>

“我這怎么叫插隊,這叫依法優先?!蔽壹m正道。

“啊是是是,”她笑瞇瞇地點頭,“恭喜你啊,即將飛升……跟孩子爹說了嗎?”

我的耳朵先于大腦捕捉到了其中的“孩子”二字,瞬間又被這倆字拽著心臟沉了下去。

阿遠試圖不露痕跡地觀察我的表情:“還沒?那也……也不著急,以后再說唄?!?/p>

“孩子太小了?!?/p>

我最后說了這么一句。

“確實,不過如果成年不是也就沒法隨遷了嗎?”

“我不是說這個,”我說,“我是覺得他還沒法自己做決定?!?/p>

“你是他媽,替他決定也沒問題吧?”

“怎么沒問題?”我嘆氣扶額,“這種事兒誰能替誰想好啊?!?/p>

“那倒也是,誒,你說,”阿遠壓低了聲音,“會不會過幾年發現系統過載,直接把低付費用戶都刪除???”

我無語望天:“不會吧應該,有協議的?!?/p>

“到時候把協議看清楚點?!卑⑦h認真囑咐。

我問的關于隨遷的問題,管理局那邊后來給我發了回復。

回復里含糊不清地說隨遷之時會結合當地政策進行評估,到時候可以參照相關規定進行隨遷申請。

聽起來不像是沒門的意思。

有希望就行。

夜深了,從我的窗子望出去,無月也無星。只有晚風挾著天邊流云,從黯沉夜幕中劃過。

-您好張小姐,恭喜您,您的申請已經通過審核。

-太好了,我什么時候能上傳呢?

-我們將按照優先通道的次序為您預約辦理,您近期需要先來登入大廳錄入信息。

-好的好的。

-另外還要跟您講一下,辦理時必須本人到登入大廳辦理哦。

-啊,要本人去現場嗎?

-是的。

-必須現場???

-是的張小姐,登入系統需要您的全面數據,所采用的大型器械沒辦法進行遠程服務。

-但我……我身體不太方便。

-您好,請問您是哪種程度的殘疾,我們可以安排機器人上門輔助您出行。

-啊……那算了,我自己去吧,謝謝啊。

-不客氣,祝您享受美好人生。

享受美好人生。

這句是幾年前虛擬空間剛剛建立時,推廣用的宣傳語。

老張生前常常念叨這句話。

那會兒虛擬空間初步完成搭建,老張閑著沒事就進去遛彎,剛修好的虛擬大型公園被他摸得熟門熟路。

他還提過,想要買個帥氣的虛擬皮膚,在那些老頭老太太面前比較有面兒。

我說你這游戲還沒開局先買皮膚,是不是顯得不太專業啊。

他也沒堅持,照舊每天樂呵呵去虛擬空間逛悠,喜滋滋地匯報新發現。

今天廣場上添了個虛擬寵物園,明天休息處多了飲食領取處,后天搭了個電影院。

“都不用花錢!”他每次都難以置信地強調。

——后來又發現電影院還是需要花錢的,除非你只看些無聊的宣傳片。

老張生病的那會兒,剛好趕上醫院受到意識上傳計劃和人體冷凍計劃的雙重沖擊,紛紛改制。

聯系了很多個醫院,都建議姑息。

姑息的意思就是暫且不管它,維持生命,等到意識能上傳,自然就不用治了。

醫生幫我們辦理了意識上傳的實驗項目,老張將作為第一批體驗者進入虛擬空間。

看起來一切都沒問題,然而就像人生中的很多事一樣,最后還是出了問題。

虛擬意識上傳項目因為技術原因推遲了,老張的病情卻突然惡化了。

那一夜對我來說就像置身風雨交加的黯沉船甲。

人事天命通通無用。

他要走了,而我沒能在他的靈魂消散前,捕捉到。

話說回來,這棟房子每節樓梯的高度為什么會不一樣呢?

我步履艱難地扶著滿是灰塵的欄桿深一腳淺一腳往下挪。

想必在很久以前,蓋這棟房子的時候,樓梯是需要一節一節人工砌好的。這種工序放到今天,可真算得上昂貴奢侈了。

虛擬世界的登入大廳離我住的地方并不遠,完成了下樓就算完成了一半。我叫了智能運載車送我到大廳入口,立刻就有機器人過來協助。

我的病最近都沒有治療,體力有些跟不上,出了一頭的汗。好在出發前臨時吃了藥,暫且還撐得住。

心里有點忐忑的欣喜,又有點茫然。

此刻孤注一擲站在那個虛擬的世界的入口,我不確定自己將會走向一個怎樣的未來,也不確定那個未來會是什么樣子。

全封閉的空間內,有微涼的設備被接入在我頭部,有緊繃的帶子系在我的手腳,有肉眼難見的針鉆入皮膚尋找神經。

并不痛,只是隱隱覺得腦袋有些發脹。

好似有股熱流慢慢流遍全身,又有一絲涼意悄悄鉆進腦殼。

我閉上眼,躺平等待。

我好像有一瞬間置身茫茫草地,也不知道是媽媽小的時候躺的那片,還是老張在公園躺的那片。

“張小姐?!?/p>

一個女聲將我喚醒。

“嗯?好了嗎?”我撐身坐起來。

“不好意思啊……”這次我身邊的工作人員不再是人工智能,而是一位真實的人,讓我心里陡然升起幾分慌亂。

“您的錄入失敗了?!?/p>

-醫生您好,我想咨詢個問題。

-請講。

-我癌癥……中晚期,目前身體狀況不太好,沒法通過意識上傳的系統審核,想問問您該怎么辦?

-這種情況您可以入住我們醫院的關懷病房,可以根據您的需要調整身體狀況,還會有機器和人工隨時監控,非常安全的。

-入住關懷病房,就一定能通過上傳嗎?

-對,我們會通過一些治療手段調控您的生命體征,保證您在上傳時的狀態符合系統要求。不過系統錄入前的入住時間必須在一年以上。

-一年?這么久?

-當然了,您也可以一次交清五年費用,成為VIP 服務對象,可不受一年時間限制。

-我明白了,費用是你們官網上標示的這個嗎?

-對,一次性繳納五年的話,還有9.5 折優惠。

-我明白了,我考慮一下。

-好的,您考慮好了可以聯系我,我幫您安排。

從錄入大廳回來時,系統服務處很人性化地派了機器人送我回家。

送到樓下發現這棟房子只有老式樓梯,機器人停頓片刻,又折回窗下仰頭看了看我那窄到只有一掌寬的窗子。

它沒說話,但我看它全無表情的臉上,大概寫著“愛莫能助”四個字。

“沒事,我自己上去,謝謝你?!蔽疑平狻皺C”意地說。

它點頭致意,說:“祝您享受美好人生?!?/p>

美好人生美好人生,一步之遙的美好人生,就像掛在我嘴巴前面的胡蘿卜。驅使我一步步艱難沿著這高度不一的水泥樓梯爬上去。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錢以外,沒什么事情稱得上是個問題。

很顯然,一年時間我是等不了,只能選擇充值五年的關懷病房了。

其實也是好事,畢竟難保虛擬空間在這幾年里會不會出點什么問題。肉身還在,至少還有退路。

只不過這樣算下來,剩下的錢能否在虛擬空間里活完這輩子,突然就有點成問題。

不過意識上傳以后,也不一定就再也不會有收入。

據說以后虛擬空間也會有一些人工服務類的崗位,現在還沒開放申請,不確定具體會是什么情況。

這樣想著,我拿出好久沒用的智能交互頭盔,戴在了頭上。

短暫的黑屏加載之后,一瞬間微風裹挾花香水聲,隨著輕快的音樂環繞在我周圍。

好久沒登錄,登錄點又美化過了。

小涼亭的樣子改得更復古了點,能看到頭頂是一層層的卯榫結構,大約是仿照應縣木塔做的。之前的圍墻不見了,換成了鱗次櫛比的古城房屋,看招牌應該是可以提供生活物資領取和售賣。

周圍有實時登錄的人們匆匆走過。幾個女孩子穿著古裝皮膚,衣角翩然環佩叮咚,明艷活潑光彩照人。

忽然一陣暖風吹散了眼前的云霧,晚鐘聲聲,遠處蒸騰著磅礴水汽的滾滾黃河之上,一尊坐佛正慈悲地從正前方的層疊山麓間注視著我。

我怔立當場。

太美了。

想起浮士德說的:美啊,請為我停留。

在這里,是我想要為美停留了。

虛擬空間里也有服務處,我在古城里轉了半天才找到。

服務人員一聽就是人工智能,問了半天也只知道目前還沒有開放人工崗位招聘,什么時候會有也還不確定。

我出門右轉去公園里逛了逛。

公園這個區域是剛開發虛擬空間的時候就建設起來的,如今多次修改之后,各種設施都很完善。

不過跟一開始一樣,逛公園的還是以老頭老太太居多。

有戴紅帽子的,有戴眼鏡的,也不知道哪個是老張那時候常常提起的“小紅帽”和“眼鏡兒”。

那時候我忙著現實中的工作,忙著帶孩子,忙著在人工智能的沖擊下撿一口飯吃,一次也沒陪老張來公園逛過。

或許之后這里會需要陪伴為主的崗位,這些老人看起來都挺孤獨的。

雖然人不一定會做得比機器人更好,但在人的身上,至少還會有點難以替代的東西吧。

下線之前我去了生活區的飲食專區。

不為別的,就為吃一碗老張曾經喜歡的酸湯扯面。

耳畔是鄉音,眼前是熱氣騰騰的大碗,這一刻很像一個久別重逢的夢境。

夢醒之后,窗前依舊暮色茫茫。

-您好,虛擬空間管理局。

-您好,我需要再預約一次意識上傳的信息錄入,麻煩幫我安排一下時間,謝謝。

-正在為您查詢……您好,未查詢到您的虛擬空間信息。

-未查詢到是什么意思?

-您的虛擬空間信息顯示未錄入,需錄入后方可辦理意識上傳。

-怎么會未錄入?我前幾天還登錄了。

-請您聯系居民身份管理處,進行身份確認。

“什么?虛擬身份丟失?”阿遠大驚失色。

“是啊……”我疲倦地長嘆一聲,“我打了一天電話了,確實是信息丟了?!?/p>

“怎么搞的啊,這也能丟?”

“說是可能受我之前上傳失敗的影響,昨晚服務器刷新,刪除冗余數據的時候給誤刪了?!?/p>

阿遠又跟著我嘆氣:“那怎么辦?”

“我明天去管理處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回吧?!?/p>

“好事多磨,”阿遠安慰我,“現在至少有曙光了?!?/p>

第一縷曙光照在街道上時,我沐浴著一身刺眼的陽光,成功坐上了智能運載車。

今天下樓還算順利,我好像摸到一點下樓的技巧,就是隨時在樓梯上坐下來,既能恢復體力又不會有跌倒的危險。

就是開門前我不小心再一次碰到了逼仄房間里的架子,害那個陶瓷的小壇子跌了下來。

時間緊迫,我大概檢查了一眼,似乎隱約看到有道裂口。沒敢再放回高處,就把它先放在了墻角。

那個壇子里不是完整的老張,我知道,就是一捧念想罷了,但它落地時沉悶的砰然一聲還是令我心里一抖。

我的入院時間約在下周,定金已經付了。希望到時候他們不反對我把這個小壇子帶上。

這件事已經拖了這么久,我只覺得身心俱疲,全憑那一點點執念撐著。

今天居民身份管理處沒多少人,柜臺邊冷冷清清。

上一次來這里還是虛擬空間剛剛開放的時候,我帶著爸媽過來錄入信息,一進門就是人山人海眾口紛紜。

我媽并不太熱衷這個,她更喜歡現實中人與人的聯系,喜歡跟那些她從小就熟悉的親人和朋友一起勾肩搭背地玩笑,我勸了半天她才肯過來。

正因為這樣,對她來說,故友的離去總是像拆除了她的一部分世界一樣。

而老張的離去……

我搖搖頭驅逐掉腦海里亂七八糟的想法,向服務人員說明了我的情況。

“好的,您稍等,我來為您查找?!?/p>

于是我在等候區空蕩蕩的椅子上坐下,沒提防被椅子的觸感冰了一下。

這里的整體環境也是冷色調,有一點像老張去世那天的醫院等候區。

那天陽光絲絲縷縷地離開窗口,夜幕一層一層地降下來,連燈光都差點被吞噬。

或許有一天,我的親人也要坐在那個空蕩的等候區,等待醫生宣判我生命的終結。

我希望到了那一天,他們的心情不會像我那樣絕望。

他們會知道我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

-您好,十分抱歉地通知您,您的信息我們無法找到。

-怎么會找不到呢,不是說刪除的內容都有7天緩存區嗎?

-是的,但最近硬件空間比較緊張,緩存區失效了,我們很抱歉。

-那要怎么解決呢?

-您只需要重新錄入虛擬信息就可以了。

-現在就能錄嗎?

-今天可以為您辦理錄入申請,審核部門會在10 個工作日內在線確認您的虛擬信息,之后就可以進行具體身份信息錄入和在線登錄了。

-10個工作日?我等不了那么久。

-抱歉,這個是審核流程的規定。

-你是機器人嗎?

-我是您的咨詢助手小善。

-我需要人工服務。

-抱歉,今天的人工服務已約滿。

-約滿?不能加一個嗎?

-是的,很抱歉。

說實話,在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居民身份管理處居然有那么多工作人員。

全是真人。

我敲著玻璃反復重申“我需要人工服務”的時候,他們可是一個都沒出來。

那層玻璃是加厚的,我估摸就是為了防范一些像我這樣原地發瘋的人。

“您好,”那個溫柔又漂亮的機器人小善連語氣都絲毫未變,“不好意思,今天的人工服務號已約滿,請您改日再來?!?/p>

我深吸了口氣,放大了聲音跟她據理力爭:“那我今天過來有什么意義?我現在需要解決問題!”

小善對我微笑:“如需預約VIP 服務,請掃碼付費?!?/p>

“我不需要VIP!”我感覺渾身的血液正如海水一層層退去,全身都有點發冷發麻,“是你們弄丟了我的信息,你們就應該給我找回來,憑什么讓我買VIP?”

“抱歉,信息丟失是系統原因……”

我沒等她把話說完,拎起手邊的凳子就砸向了玻璃。

沉悶的撞擊聲后,那層玻璃完好無損,卻應聲發出了警報聲。

半小時之后我疲倦地坐在會談室。

我的力氣其實在那一砸里就幾乎用盡了,又被十來個人圍起來勸阻了半天,此刻連坐著都覺得勉強。

“我會背什么罪名嗎?”我萬念俱灰地問。

“那肯定不會啦,我們是來幫你解決問題的?!睂γ孀雷又虚g坐著的那位應該是個領導,語氣里有種閱盡千帆的溫和與包容。

好像老張啊。

“您的虛擬身份丟失,我們感到非常遺憾,也愿意全力為您解決這個問題。請您不必驚慌,這種情況其實很常見,只需要提交申請,等待重新錄入基礎信息就可以了?!彼胶偷赝?,就像是真的關心我一樣。

“我今天就要錄入,”我說,“我不能等了?!?/p>

“請問您有什么緊急的事由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

能有什么事由呢?迫在眉睫的死亡,四千多位的排隊名單,媽媽想看的大海,尚在幼年的孩子,昂貴的關懷病房……還有被放在照不到陽光的墻角,再也找不回來的老張。

我不想成為找不回來的那個。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我身患絕癥,”我說,“我快死了?!?/p>

其實這么久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將這句話宣之于口。

我太累了。

剛才有工作人員出現在大廳時,我用貼在指甲里那把小刀抵住了咽喉。

那把刀是連保護套折疊在指甲里的,刀刃很淺。我知道沒辦法用它自殺,但我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自覺用了挺大勁,卻還是沒能用那把拆快遞的刀子劃破自己的哪怕一寸皮膚。

只是被戳得現在還有點嗓子疼。

桌子對面的一排人都沉默地看著我。

“我快死了,”我認認真真地說了下去,“我現在渾身都疼,下樓都困難,下周就要入住關懷病房——就是生命維持病房,然后我會去做意識上傳,去另一個城市的虛擬空間生活,這些對我都很重要,我需要我的虛擬身份信息,而你們……或許不是你們的錯,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總之我的信息被弄丟了……”

“我明白了,您不要急,”那位領導發話了,“你這應該納入特事特辦,我來想辦法,別急?!?/p>

他帶著一群工作人員魚貫而出,留下我和一個漂亮溫柔的女孩子。

“喝口水吧,”她輕輕把一只杯子和一個小碟子放在我面前,“你稍等一會兒,領導會安排的?!?/p>

水是新倒的,溫熱的。

碟子里有幾塊精致的小點心,一看就知道會好吃。

我沒哭,只是在嘗到那塊果味夾心的小點心時,心里有那么點酸楚。

“保重身體,”那個女孩對我說,“你不是還有一個小孩?”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

這么短的時間,他們似乎已經對我足夠了解。

“謝謝你?!蔽矣芍缘卣f。

她搖搖頭:“不客氣?!?/p>

她有一頭烏黑的長發,臉龐光潔沒有一絲瑕疵,說出的每句話都舒適而溫暖。

“你是……真人嗎?”我問。

她對我笑了笑:“我是助理小愛?!?/p>

“然后他們就重新幫你錄入了?”阿遠問。

“是啊,但我開始懷疑我遇到的每一個人都是機器人……”

“也沒那么夸張吧,不要草木皆兵好不好!”阿遠笑我,“這下總算沒什么問題了,恭喜你啊?!?/p>

“唯一的問題就是我能活多久?!蔽艺f,“今天順便問了下小孩隨遷的需求,按照目前的規定,這個必須在我身體完全健康,且剩余續費時間大于50年的條件下進行?!?/p>

阿遠吸了口氣:“還挺苛刻的!”

“可不是,”我忍不住想嘆氣,“而且我總在想,進入了虛擬世界,不知道我還能不能保持清醒,能不能替他人做決定?!?/p>

阿遠靜靜地聽著。

“那個世界,我不知道會不會真的給人快樂?!?/p>

“我比你有信心,”阿遠說,“你一定會快樂,會有個美好的人生?!?/p>

我沖她點點頭,擠出個笑容來。

美好的……人生嗎?

在那之前,在那之前……

我得活下去。

在暗粘沼澤的疾病利爪里活下去,在真偽交替的語音應答里活下去,在輾轉難測的求而不得里活下去,在掠過黃土高原的大河長風里活下去,在白寂斑駁的關懷病房里活下去。

在所剩無幾的銀行卡余額里活下去。

在那之前。

“阿遠?!?/p>

“怎么了?”

“你……”

我沉默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

“阿遠,你是機器人嗎?

外篇 落葉歸根指南

老張有時候會忘記自己已經六十多歲。

進入虛擬空間的時候,如果不買付費形象,人的外貌形態沒多少變化,但精力卻比現實中充沛許多。

早上買完菜回家,老張上五層樓都費勁,在虛擬空間里卻可以在公園溜達一下午。

來公園溜達的多是上了年紀的大爺大媽,也有幾個看著年輕些的,那多半是子女給買了虛擬形象,就像很多年前的QQ皮膚。

真的年輕人,誰會來逛公園呢。

老張熱情地跟這些人打招呼,隨便聊幾句,再很快地忘記聊天內容,繼續向前走。

這個公園很大,有些人喜歡待在特定的位置:噴泉旁邊、小樹林里、小廣場的座椅上。老張則喜歡漫無目的地到處走走,反正到時間了可以直接原地登出回家,不必擔心迷路。

聽說這個公園有可能會被改建。

由于一切都是虛擬搭建的,改建一個公園不再需要幾個月甚至幾年那么久,據說后臺做好數據之后,大概幾個小時就可以被替換好。

“會改建成啥樣?”老張問公園里新認識的朋友。

“說是會有特色,地方特色?!蹦抢项^兒戴個紅色的毛線帽,認真地轉述從孩子那兒聽來的話。

“咱這兒能有啥地方特色,把房子都變成窯洞那樣?”老張開了句玩笑,“或者整個黃河灘讓咱溜達嗎?”

紅帽子顯然沒理解他的笑點:“黃河灘能有地方坐嗎?我可不愛走那么多路?!?/p>

老張搖搖頭:“在這里頭走路又不累,你坐這兒一天跟坐外面有啥區別?”

“那不一樣啊,”紅帽子說,“坐這里頭沒人念叨我啊?!?/p>

這個淺顯易懂的笑話讓兩人都笑了起來。

“好久沒看見眼鏡兒過來了?!崩蠌埡鋈徽f。

“他好像身體不太行,”紅帽子隔著毛線帽撓了撓腦袋頂,“我聽說以后身體不好的不讓來這兒?!?/p>

老張表示懷疑:“你從哪聽說的,我可聽說這個地方就是為些身體不好的人建的,哎,方便咱這走不動道的人?!?/p>

“你想得倒美,”紅帽子笑他,“誰給你建這么好的地兒?!?/p>

“哈哈哈,”老張攤牌了,“的確是我自個兒想的?!?/p>

虛擬的陽光逐漸西斜,光的顏色變得暖了點,卻依然溫和而明亮。老張看了看天邊的流霞,估摸時間不早了,該回家做飯了。

女兒好像說晚上想吃酸湯扯面。

“我回了,”他站起身跟紅帽子擺擺手,“明兒見啊?!?/p>

“哎,”紅帽子叫住他,“老張,你之前是說打算那什么,永久上傳嗎?”

“是啊,孩子都給我約好了?!?/p>

“羨慕你?!奔t帽子咂咂嘴,沖他擺了擺手。

老張背著手往前走,忽然發現之前的飲食領取處旁邊多了個小亭子,上頭寫著“意識上傳咨詢處”。

“小伙子,咱這意識上傳現在開始了嗎?”老張走上前問。

“您好,意識上傳即將逐步開放,目前還沒確定具體開放時間。如果有意愿可以在線上申請,有什么問題我也可以幫您解答?!狈杖藛T微笑著答道。

“哦……我是有個問題……”老張嘀咕著說。

“請您跟我說,我會幫您解答的?!?/p>

這后生長得好看,說話又大方又有禮貌,老張心想,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怪出息的,可比那個不成器的女婿好太多了。

這樣想著,他便先問道:“小伙子家也在這邊兒嗎?”

“是的叔叔,我是咱們地區服務站的專屬服務員小李。請問您有什么問題?”

“哦,對,”老張清了清嗓子,“你說,假如上傳以后,這個……死在了這里邊兒,會怎么弄?”

“啊……”小伙子好像被他這個問題弄傻了,半天都沒講話。

老張好心地解釋著:“你看,也不是我多想,死在外頭的話會有個儀式對吧,最后有個地兒埋,或者就不埋,存在哪兒……咱這里頭有這種地方嗎?”

“抱歉叔叔,”小伙子終于接上話,“暫時還沒有這方面的設置?!?/p>

“噢……就是說還是得死外邊兒唄?!崩蠌堻c點頭,“行,我知道了?!?/p>

他慢悠悠地向前溜達了幾步,又忽然轉身回來:“我再問一下啊小李……”

“您好,請問您有什么問題?”

“將來,大家是不是都能上傳?不光是讓快死的人上傳,對吧?”

“當然,”小伙子親切地微笑著,“我們的目標就是建立全人類共享的永久家園,助您享受美好人生?!?/p>

“那好,那好?!崩蠌埛判牡嘏呐男』镒拥募绨?,這才滿意地轉身走去。

老張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不太行了。

以前是上五樓有點費勁兒,最近他已經不得不在每層找個樓梯坐一會兒。

這棟樓房太破舊了,樓梯也修了很多次,有幾個臺階是很多年前老張自己弄了水泥抹的,上下都費勁兒。

老張得的這個病治不了,他也知道。

醫生說等到意識上傳就好了,但老張每次在各個地方詢問,得到的答案都是:上傳的開放時間還沒定。

或許就……等不到呢?有時候老張想到這兒,心里也會突突一會兒。

管它呢,盡力堅持吧。就算自己趕不上,死在外頭了也有好處,至少落葉歸根,有個歸宿。

就算自己趕不上,女兒這輩人肯定趕得上的。

到時候就好了,女兒就不用那么辛苦,天天又是帶孩子又是加班,忙到半夜都不能休息。

到時候,這里肯定也會比現在還好。

在這里她會度過很好,很幸福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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