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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筆與詩心的馳騁
——評電影《長安三萬里》

2024-01-31 13:08唐心韻
上海藝術評論 2023年5期
關鍵詞:長安李白詩人

唐心韻

從1941 年第一部動畫電影長片《鐵扇公主》問世,到20 世紀50——80 年代《大鬧天宮》《哪吒鬧?!窞榇淼摹爸袊鴦赢媽W派”誕生,再到《大圣歸來》象征“國產動畫電影元年”到來,《大魚海棠》《哪咤之魔童降世》的熱映,“西游”“封神”“白蛇”“山海經”等神話題材經過反復演繹,成為我國動畫電影的標志性母題。奇譎夢幻的神話故事天然具有永不衰竭的衍生空間,而對于擁有五千年歷史的中國,歷史人文題材的長期缺失,未免留下不小的遺憾。2023 年7 月,追光動畫出品的《長安三萬里》(以下簡稱《長安》)上映,堪為我國動畫電影的題材開先之作。影片以李白、高適、杜甫等盛唐詩人為主人公,以天寶盛世到安史之亂為背景,其厚重的歷史質感折射出命運、文化、戰爭、友誼的多彩光譜。影片以陳寅恪先生“詩史互證”為敘事關系,以“詩眼”打開“歷史之眼”,又用“歷史之眼”重新發現詩的意義。

中國人對唐詩并不陌生。詩教傳統綿延至今,詩歌早已融入中國人的文化血脈,其中盛唐詩“聲律風骨始備”,成就最高。林庚先生曾形容為:“玲瓏透徹而仍然渾厚,千愁萬緒而仍然開朗……如旦晚才脫筆硯的新鮮”。李杜名篇不僅膾炙人口,中國人對大唐文明的想象也多是因詩歌而起。盛唐詩是歷史社會的產物。隨著唐太宗對門閥士族的削弱,庶族士子獲得更多從政通道,以往的舊士族不再享有特權,無法進入權力通道的士族和庶族形成了新寒士群體,成為詩歌創作主體。盛唐詩渾遠瑰麗的意境又與唐帝國普遍的文化心理有關。唐王朝雖奉行儒家思想教化的原則,但是作為疆域遼闊的“漢-胡二元帝國”,唐代社會風氣開放昌明,儒、俠、釋、道諸種思潮并行活躍、交互碰撞,崇文尚武的風尚激勵著士子們從各個方面尋求安身立命之道,為主體精神的闡揚拓開了廣闊空間??梢哉f,李白、杜甫、高適、王維等詩人只能誕生在盛唐,絕無可能出現在“轉向內在”的宋代,只有包容開放的時代才能孕育出神思高遠的妙筆天才,形成群星璀璨的文化圖景。南宋詩評家嚴羽描述盛唐諸詩人為“金鴗擘海,香象渡河”,與其說宋人仰慕盛唐文風,毋寧理解為艷羨盛唐背景下的文人創作心理。在此意義上,《長安》不僅是一部歷史題材動畫電影,更是一部基于時代需求、致力于文化自覺的人文詩劇。

《長安》將宏大的歷史過程巧妙融于兩條線索,一是天寶盛世——安史之亂——吐蕃入侵的歷史線,一是李白與高適的友誼線,兩條線索互相穿插,彼此包含,又千條一縷,開闔自如。故事伊始,劍南節度使高適戰敗而撤出云山城,神策軍監軍程元振夜訪瀘水關,疑其與郭子儀因李白而生齟齬并有意貽誤戰機。在忽隱忽現的危局中,高適的娓娓講述引出對李白的追憶。明亮的記憶在瀘水關的暗夜里穿梭,與現實形成對稱,隨敘述的推動遵循各自的脈絡一道向前發展。

大歷史的意筆鋪陳,更能夠突出詩人群體與時代的互動與心靈變化?!堕L安》呈現盛世,也不止于呈現盛世。于前者,江夏的文章錦繡,揚州的商賈繁華,長安的氣象昌榮影片各有描摹,建構出盛唐文明的地域格局。除了“公私倉廩俱豐實”的物質富盛,“交河美酒金叵羅”的文化多元,電影還點出唐人作詩、賞花、宴游的審美生活;于后者,盛世的呈現更多是為富盛的生活圖景與士人的精神狀況之間制造更為復雜的張力與隔閡,從中發掘人物與歷史的深刻關聯,進而傳遞出盛世中蟄伏的支離感與悖謬感。

李白“刑家之子,工商殊類不預”,他科舉不成,行卷無門,幾乎被剝奪了建立功業的機會。高適練就“高家槍”為的是報國,竟被迫用來取悅公主以求官職;唐軍與契丹交戰慘敗歸來,高適目見的卻是“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唐玄宗好大喜功,又耽于安樂,一面是“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另一面則“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李白發現安祿山有反叛企圖,準備奏稟天子,郭子儀卻說是眾人皆知的“陽謀”,昏聵的玄宗非但充耳不聞,還要殺頭問罪。王朝腐敗與光鮮表象起承轉合,進一步建構危局——直到李林甫去世,安史之亂爆發,高適描述為“幾百年的事都在一日之內發生”時,講述者不動聲色地觸動了擊碎盛世的歷史之弦。

《舊唐書》載安史之亂“宮室焚燒,十不存一,百曹荒廢,曾無尺椽?!痹诟哌m的講述中,哥舒翰潼關戰敗后,自己逃回長安,迎面而來的是殘破的城門、奔逃的平民、燒成火球的岐王府大象,遠處曲江宴的歌女站在屋脊上失魂落魄地跳起霓裳羽衣舞,“二十解書劍,西游長安城”的情形恍如隔世。高適升任淮南節度使后,再次見到初到揚州時行舟穿過的石橋,往昔持花少女的足跡被列隊兵士踏過;身陷囹圄的李白在刺目的陽光下看到黃鶴樓被兵燹焚毀。大唐盛世的視覺特征與記憶符號被重新建構,強反差的表現形式給人帶來極大的心靈震動,直觀、強烈,令人扼腕。

《長安》充分利用動畫電影表現心理活動、施展巨大想象等優勢,始終保持個體美學與歷史的張力,詩人宕落與王朝浩劫渾然一體,敘事核心從神話作品“虛構的轉折”走向歷史“真實的悲劇”。如哲學家卡爾·施米特認為,由歷史事件出發的詩性創造比純粹的故事虛構更具神話色彩——《長安》中太平盛世與黍離之悲的沖決,士人的救贖意識與家國情懷,使得歷史與神話在“災難記憶”中擁有了血緣相似性,人文主題由此獲得更加雋永的意味。

我國動畫電影對于神話人物的塑造頗有心得,如孫悟空、哪吒、楊戩、白素貞等,而《長安》首次濃墨重彩地勾勒出大唐詩人群像。詩人的個性、價值選擇以及個體與時代的碰撞,無不融入對人物的塑造。他們以不同的個性展現出靈魂的光澤,隨類賦彩地表現出命運的變化感。

李白與高適作為敘事主角,甫一開場便展現出不同個性。李白風流飄逸、落拓不羈、才華特出,嗜酒、奔放、輕狂,一派道家風骨;高適則訥言敏行,勤勉自重、情懷深沉,忠謹、堅韌、磊落,更具儒家氣質,一者“飛揚跋扈,興會飚舉”,一者“壯心落落,抱瑜握瑾”——高適與李白的個性構成與不同抉擇,使得人物性格及其文化底色各具差異,又有時代共性。如上所述,唐代詩人多有尚武之氣,李白與高適的友誼始于兩人共有的“任俠使性”沖動。隨著個性展開,高適象征的儒文化與李白代表的道文化進一步形成張力,形成各自迥異的命運線索。從“你是謫仙人,要回天上。我是世間人,我在世間盤桓?!钡膬r值沖突,到高適受李白“以虛御實,聲東擊西”的啟發打敗吐蕃,奪回云山城,再到程元振道出高適暗中拯救李白,儒道在文化張力結構中互補與協調,兩人曲折幽微的遇合與疏離,最終在“情本體”這一傳統人文底色中和解。片尾高適對李白的遙祝,李白“早發白帝城”的快意,情感波瀾伴隨詩意在歷史罅隙間涌動,“動如參商”的友誼令觀眾動容而悵惘。

杜甫的塑造尤其令人難忘。出場時是岐王府做客的七歲孩童,調皮可愛,二十年后已是完成《望岳》的青年詩人,溫情開朗。杜甫的刻畫貼合歷史而不拘于歷史,雖然影片不曾描述安史之亂中的詩圣,卻讓觀眾聯想到他流離輾轉的一生和大眾耳熟能詳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如果李白、高適的成功在于以“儒-道”張力傳遞出中華文明深層結構,杜甫的成功則在于引導觀眾補白詩人的命運軌跡,觸及更深廣的歷史想象與追索。

此外,影片群像塑造也十分成功,如王維、孟浩然、王昌齡、岑參、常建、崔宗之、賀知章等詩人,以及張旭、李龜年等藝術家,玉真公主、岐王李隆范、郭子儀、哥舒翰等歷史人物。其中的虛構人物之一、裴旻之女裴十二堪為成功,李白好友裴十二是詩劍雙絕的奇女子,影片通過她的“報國無門”,對唐代女性的才華與處境給予充分的肯定與惋惜。其他人物如黃鶴樓小二、高適書童、柘枝舞女,都有強烈的戲劇個性,可以說處處有人物,有故事,有意緒。從某種角度來看,《長安》與電視劇《覺醒年代》相似,文化主導的敘事結構,虛實得當的人物布局,錯落有致的個性刻畫,或細筆勾稽,或背面敷粉,每一個人物都能血肉豐滿地從歷史中走出來;另一方面,《長安》的人物從青年貫穿到老年,在歷史變故中呈現出不同的命運線,轉折、跌宕、隨時代動蕩交疊錯落,尤有悲欣交集的美學厚度。

稍顯不足的是李白的塑造仍顯片面。李白“飲酒非嗜其酣樂,取其昏以自穢;好神仙非摹其輕舉,欲耗壯心遣余年”。李白佯狂,他的放縱是痛苦的外衣,痛苦源于政治抱負被壓抑。而影片執著于李白放浪形骸的表象,如果稍加細節表現其報國無門的遺憾,“江湖與魏闕”的內心沖突,人物應會更加立體豐滿。

我們常用“浪漫主義”或“現實主義”區分文藝作品類型,而《長安》則貫穿了浪漫與現實雙重基調。天寶盛世與安史之亂接踵,人民飽受荼毒、詩人流離落寞都是現實寫照,詩歌承載的浪漫精神則構成獨立于歷史的精神維度。詩歌來自時代,詩人的心靈又與時代不斷發生沖撞,《長安》正是在歷史現實中表現出了詩性的超越與升華。

詩是盛唐的靈魂。影片中對詩的展開形式并不單一:或吟詠歌唱,或入事入景,或轉為人物獨白?!堕L安》充分利用了唐詩豐富的元素與審美意涵,唐詩的意象空間憑借動畫優勢釋放汪洋恣肆的想象——吟詠的詩句大率由人物脫口而出,這些家弦戶誦的詩歌大都貼合著人物心境,雖有個別詩句稍顯刻意,但總體來說合乎情境,發乎性情,并無突兀之感。其中高適的《燕歌行》與李白的《將進酒》兩段在影片中的呈現尤其成功。

對多數讀者來說,高適聲望或不及李杜。而作為邊塞詩人典范,《河岳英靈集》錄高適詩十三首,與李白等量齊觀,這說明唐代邊塞詩創作蔚為大觀,極富特色。比之唐以前,“從軍”“邊塞”構思多出自文人想象,唐代詩人則更具英雄性格與開拓精神,他們投筆從戎,報效邊鎮幕府,詩歌創作來自真實的生活經驗,成為唐代文學一道靚麗風景。如陳伯海先生所說,“城市——邊塞”構成唐詩題材的骨干,《長安》正是完成了這一架構——除了都市的繁華,影片還將詩人筆下的邊塞栩栩如生地呈現在畫面中,北風、枯草、白雪、戰場在暗藍灰色的畫面中極富感染力。高適經歷薊州戰敗,辭職回鄉的途中,吹笛老人指著緩行的軍隊告訴他:“那些發往隴西的兵,頭發比我都白了?!备哌m憤然用木炭在詩板上寫下《燕歌行》。這一表現力透紙背,通過詩人的情感,《燕歌行》的語境與詩意被闡釋得更為真切。

當然最令觀眾泫目的當屬《將進酒》的呈現,李白在濟南受封道箓后,與高適、杜甫、岑勛、丹丘、賀知章等飲酒黃河,面對奔流的河水,李白的《將進酒》如同酒神咒語,讓眾人由醉境而入幻境,千萬只仙鶴載著詩人們飛向銀河,飛向圣賢與仙人住處,與曹植、諸葛亮等古代才俊推杯換盞。這樣的想象給李白的千古杰作賦予神圣而高闊的意境,也以飽滿的視覺體驗將詩人夐絕的宇宙意識推向極致。酒醒后,李白、高適再次比試相撲,敗北的李白告訴高適,《俠客行》就是當年照他的模樣寫的。高適為河北景縣人,戰國屬趙,這一富有想象的解讀側面揭示出李白輕浮之下的深情,也為李白的個性打開新的層次。故人訣別之際,李白敲杯吟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直抒“謫仙”心底的大悲憫與大寂寞,詩人內心蒼涼的底色也一氣托出——可以說,從《將進酒》到《擬古》一組魚貫而出的詩句并不是隨意摘取,而是用語言的感性深度傳遞出人物情感的流動與變化。作為影片的“興象”,《將進酒》不僅是對李白生命境界的深度摹寫,更凸顯出盛唐詩人濃烈而悲郁的人格色彩。

片中之詩無處不在。高適冬日垂釣借用柳宗元《江雪》意境,揚州是王建的“夜市千燈照碧云”的再現,李白面對梁園廢墟的慨嘆,是“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舞影歌聲散淥池,空余汴水東流海?!钡陌自捨霓D譯,《行路難》《采蓮曲》《飲中八仙歌》無不融入敘事脈絡,深化著影片“詩史互證”的藝術語境。程元振彈劍唱出《早發白帝城》,印證唐代“譜詩人樂傳唱之風的盛行”,更多表現為唐人對文學的尊愛。大到一城一坊,小到一花一木,唐詩文本的視覺轉化無處不在。影片對詩歌的把握,詩與節奏的協調,豐富了影片的視覺元素與文化蘊涵,也構成浪漫與現實的張力,詩歌在敘事中形成的文化節奏仿佛盛大的交響,渾厚蕩漾,余韻不絕。

《長安》最終回歸詩的意義。影片結尾處,遠眺長安的高適對書童說:“只要那些黃鶴樓的詩在,黃鶴樓就在?!薄霸娫?,書在,長安就會在?!痹娛鞘裁??海德格爾看來,詩是存在之真理、人類棲居的家園。斯坦納在《語言與沉默》中寫道:“維護一種語言及其純潔性的責任,是一種帶有象征性的精神責任,這種責任不僅僅有一種美學意義。對語言的責任,從本質上說,就是對人類的責任?!备哌m也這樣告訴觀眾:詩能守護文明,在廢墟上重建文明,詩也能抵御生活的萎縮與時代的枯竭——萬物轉瞬即逝,只有詩是永恒的?!堕L安》浸潤著漢語的鄉愁,它將語言意義與生命意義同質化,觸發當代人的反思,也給予漢語文明更深刻的寄予與瞻望。

《長安》大圭不琢,元氣淋漓,創作上遵循“大事不虛,小事不拘”的藝術自覺。作為一部拓跡之作,《長安》以閎放的氣象給于中華文明最揮灑的想象。影片以歷史與詩心介入生命,追求與古人的默契,又與當代人發生共鳴?!堕L安》大膽的題材突破與藝術構思,對傳統文化資源的挖掘與創作,不僅喚起觀眾的文化主體性與文化感知力,也為古典文化題材的當代創作實踐提供了極佳的范本,它豐富的人文內涵至今引發人們關于唐代歷史、人物、文化、風俗層面的多重探討?!堕L安》對歷史與生命的溫情敬意,對人文精神的重塑表達,必將在中國電影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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