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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蘇里江

2024-01-31 12:55安石榴
滿族文學 2024年1期
關鍵詞:烏蘇里江沖溝小女孩

傍晚他們到了虎頭,直奔烏蘇里江,他們就是為它來的。

然后,他們就站在烏蘇里江岸邊啦。

沒來之前,她對它有過想象嗎?想象過好多次了?,F在,真實的烏蘇里江就在她的眼前,她并不覺得和她的想象相近,奇怪的是,也未有落差。她一站在那兒,就把之前的一切猜想都放下,立馬愛上它了——把它的前世今生都愛上了的那種。真的,就是這么不平常。

烏蘇里江倒不算是一條大江,至少這一段不是。它緩慢流動,水波平穩。有河汊和江相通,江中錯落著島嶼。她知道兩岸的古老民族,古往今來就依靠它生存。沒來之前她還想,他們的樺樹皮小船究竟能承受多少?如果風浪來了呢?會不會翻船?看起來并不需要擔心,看看那些島嶼和河汊,他們搞得定?,F在下著雨,一直下,平穩的江面密集而輕快地歡跳,眼見著流速加快了,卻也依然是緩慢平穩的,沒有激流。她看著這些,心里很確定地想,雨天他們的樺樹皮小船照樣流轉或者???,不受絲毫影響。要不怎么說實地看看呢,有的事情絕不能靠猜的,你根本猜不到。

這條江給她的感覺就是又古老又寧靜??蔀槭裁催@樣感覺?她也沒想。她現在就不會去琢磨那些叫做緣由的東西,那些太理性了,此刻她全身心都在感受當中,汗毛孔奓開,想哭的那種。

后來雨停了,天空垂降下來霧的簾幕,烏蘇里江上一片蒼茫。她注意到了這些,起先只是注意到了,并沒有覺得怎樣,然后就驚了——原來還有無法想象的東西!當她看到那大霧在烏蘇里江面上悄然充闊,最終——就在她眼前,橫陳一片巨大迷幻的時候,她又想哭了。這次她覺得她這個人要消失了,面對巨大的東西是不是首先發現自己的渺小呢?那渺小的自我審視是不是直抵內心深處的孤獨呢?她還是沒能繼續深想這些問題,她的感覺系統總是先行運作。因為她忽然發現她的時間感覺消失了,而且她所感覺的巨大,就是空間感也無法把握了,非常迷茫。因為無法估量和判斷,仿佛遭遇一個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那么一種輪回,非??斩?、無依。不太好表達,不過她真真地領受了憂傷和孤獨,真的太憂傷了,太孤獨了!她忽然有所悟似的:他們,那古老的人們啊,在大自然頻繁顯靈的年代,是否孤獨?是否害怕呢?

她這就又開始了,沒有必要呢,真沒必要??墒撬€是這么想,如果她能夠,她真的想和他們在一起,即便來一次穿越,回到人類幼稚期,沒什么吃的、穿的,可能火都沒能掌握的時候,她也愿意和他們在一起,在這樣的大霧中,撐起樺樹皮小船。那些悠長又憂傷的歌子啊,是不是就這樣從他們的心底流出來了呢?那從古到今的歌子?一點兒都不改變的歌聲?

就這樣,她聽到那歌聲了?!鞍⒗珊蘸漳崮摹⒗珊蘸漳崮摹彪S著樺樹皮小船浮動。它們從遠處逶迤而來,貼在人的心上,又一點一點被什么揪下來,隨水遠去,然后復轉回來,再度遠去……

她問他,你聽到了嗎?你聽到歌聲了吧?

他說,沒有,沒有歌聲,什么聲音都沒有,安靜得很呢。

她心里挺不平靜的。她看他倒是像個沒事人兒似的。她心里想,人可真不一樣啊,太不一樣了。他們都是B型血,游獵民族的血。她的B型血是外祖母和母親給的,他的來自父系。這到底是不是有分別,有什么分別她也不知道。他家還有家譜,她專門去他的老家看過家譜。她這才知道,他身份證上是滿族,實際上并不能確定他是滿族人,也可能是蒙古族、赫哲族或者現在已經消失了的其它古老部族,反正是滿族共同體里的民族,終歸是漁獵或者游牧民族。她因此猛地一驚,覺得自己也一樣,血管里有一股子謎。她對自己知道得太少了,接近什么都不知道。她還記得他家的家譜,一張褪色的大黃紙,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紙,反正不是普通的牛皮紙。滿漢兩種文字記錄下的家族脈絡,就像密碼、聯絡圖,看起來清清楚楚,看得見源頭,看得見繁衍,它在開枝散葉,真的像一棵大樹。但實際上什么都不知道,全是謎。他和她找到了他爺爺的名字,可還是一無所知,沒出三代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真是驚心啊。她又憂傷了。但他并不覺得,他好像無所謂似的。人和人相異真可以是巨大的呢。于是那歌聲再一次盤旋而起,像是從什么深邃的地方,一個幽深古老的洞穴中絲絲縷縷流出,像是從畫著血紅色牛馬的巖石上飄落下來?!鞍⒗珊蘸漳崮摹⒗珊蘸漳崮摹蹦请y以言說的悠長的旋律啊。

她又問他:你聽到了嗎,這回你聽到歌聲了吧?

他說:沒有歌聲,沒有。

她心中藏著一個景象,她都沒跟他說過,她任何人都沒說過。她想她自己得有點兒什么東西吧?別人都不知道的東西,應該是個秘密。反正他也不在乎,他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的生活里,一點傳統都沒有留下,他不在意那些。她呢,說起來她也不過是在她和他的小家里擺了一幅有關漁獵民族的小畫,還是她從別人送給她的一本地方民俗小書里剪下來,裝在鏡框里的。三十二開的書,小畫就那么大,其實什么也解決不了??伤€是擺在那兒了。她心里那個景象可不是一個小畫,那實在是一幅氣勢磅礴的大畫!

那是一個闊大的自然背景。三江平原吧,應該是的,那簡直就是無邊無際的大平原。但說到底還是有山的,山在遙遠的地方。這里天大地大,而且,看起來地比天大。這曠野如果以一個固定的視角看它,這么說吧,坐在草叢中,面對的就是一個橫幅的大自然。倒不是說天低了,一點也不,天當然是極高遠的,但總覺得沒有地遠、沒有地大。這大平原真的太大了,它遼闊、平展,十分震撼,只有用震撼來描述它才恰當。她覺得人們所說的大自然就是指的這個,不然都不算。

就在這個背景之下,人出現了。兩個人。一個大人一個小孩。大人三十多歲吧,中年人,個頭不大。她總覺得他們都不是很高大,一般來說,他們都不是高大的人,但他們很結實。小孩也就五六歲,女孩。他們迎著她走來,走啊走,卻總也走不到近前,所以她看不清楚他們的眉目。但她總覺得她知道他們,他們細長的眼睛,圓滿的顴骨,一只矮鼻子。還有他們的卷發。她自己就那樣,尤其汗漬之后,或者洗得濕噠噠的時候,她的頭發卷曲得就更厲害了。不過他們都戴著帽子,所以她也就看不到他們的頭發。衣服看得挺清楚,棉布袍子,攔腰系著一條松松的布帶子。都是平素的衣服,沒有鑲絳子、繡花什么的。能看到一截褲腿,但看不到鞋子,都淹沒在草海中了。他們迎著她走來,就那么走啊走,不停不休地,一直走在大風景中。他們從哪里來,又去往哪里?背著箭鏃嗎?她不知道。她不知道他們是誰,可又總覺得和自己有關。她盯著那個小女孩。她的步幅很小,可也不落后,總跟得上那個中年男人。他們就像一個電影長鏡頭那樣,迎著她走來,卻總是走不到近前。有時候她恍惚覺得看到了那個小女孩的臉,那張小臉兒她好像很熟悉,好像從自己小時候的照片上見過似的。

當然了,這些都不是真的,而是她想象出來的。這景象卻真的時常出現。一個無限寬闊的風景。太陽沖破云層向大平原投下明暗對比異常強烈的光柱,像舞臺的燈光,只是無比巨大。這光是有動力的,于是大平原上風吹草動,那真是波瀾壯闊!一高一矮兩個人從深長的風景中走來,他們樸素的袍子底邊兒像草葉一樣飄舞,他們就那么翩然而來?!鞍⒗珊蘸漳崮摹⒗珊蘸漳崮摹备杪曉诓菁鈨荷蟼鬟f,風一般飛馳。

于是她將頭轉向他,說,這回呢?這回你聽到歌聲了吧?

他說,沒有歌聲,安靜得很呢。只有大霧,越來越大的霧。

晚上他們住在烏蘇里江岸邊的小房子里。她睡在床上,想象著睡在樺樹皮小船中,她知道那小船并不能睡覺,可還是這樣想象下去。那張小小的床飄搖起來了,像是在搖籃中,很快被搖進夢中去了。

“阿郎赫赫尼哪……阿郎赫赫尼哪……”“阿郎赫赫尼哪賀雷赫赫尼哪……”這悠長的歌聲??!她又想哭了。她想,她是知道這歌聲從哪里來的,應該是那個結實的男人在吟唱。她并不確定自己的視角,她不知道自己在夢中的角色甚至位置,可是她知道烏蘇里江的春天來了!她還知道烏蘇里江的春天和任何地方的春天都不一樣。漫天飛雪,當然,漫天柔軟的飛雪才是烏蘇里江的春神!她就看著大雪飄飛了一天一夜,山林、樹木、巖石、江岸漸漸蓬松、圓潤,每一根樹枝每一片枯葉都變成瓊枝玉葉。第二天陽光便照亮了一個純潔的冰雪仙境。這時候那個小女孩又出現了。小女孩踩著歌聲的旋律,走出小貓一樣柔軟的步子,從瓊枝玉葉交織中走來,就像從雪洞里走來。這回小女孩身著盛裝,光板皮袍上鑲貼著鹿皮云紋,領口、袖口、底邊一圈淺黃獸毛,頭上戴著狍頭皮帽,腳上一雙毛朝外的小靴子。小女孩整個人都毛茸茸的,仿佛一個毛茸茸的小精靈。她看著小女孩,她看見小女孩通紅的兩個小臉蛋。它們是這個純白的世界里最靚麗的色彩了。那悠長的歌聲停止了,整個世界都靜悄悄。小女孩停下腳步,沒說話,也不笑,靜靜地看著她。她知道她這是在夢中呢,可她還是哭起來了,淚流滿面,幾度失聲!她一邊哭一邊想,我太笨了,真的太笨了啊,我一直都不能確定,我還以為我血管里那一絲從外祖母那里來的B型血微不足道呢。

她想找個高處再看烏蘇里江。為了這個兩個人討論了好半天。她心里想這都不應該,有什么好討論的呢?如果一個人已經去過烏蘇里江邊了,難道不想去山頂再看一看烏蘇里江的樣子嗎?多么自然的事情啊。

他不太樂意,有點煩似的。他總想著去吃鱘魚狗魚什么的。

她說,登過山之后就不能吃狗魚了?它還能像真狗一樣跑了?她因為這個生氣了。

最后還是她贏了。兩個人登山走了一條毛毛小道,只有一人寬的小道。那自然是人踩出來的。她并不知道這樣走有什么不當的,他知道,他知道這小道都是熟悉山里的人走的,小道各有各的用途,但無論什么用途,都不是給外人預備的,外人可能駕馭不來。有沒有專門為登到山頂去瞻仰烏蘇里江的呢?那他可不知道。反正他覺得走這種小毛毛道懸,不一定行。這山倒是不高,可夠大的,一個連一個,還一模一樣的,復制粘貼了似的,弄不好就走蒙圈了。他沒說這個,那個時候說啥都沒用了,她根本不會聽。

她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小毛毛道曲里拐彎的,有時候忽然就看不見了。那是被雜草、灌木、喬木遮蔽掩蓋了。不過一般說來還是知道路在哪里,人可能天生就有一些這樣的本事吧,看不見也知道,眼見著小路消失了,可走過去推推交織的枝葉,扒開雜草,又見一條毛毛道了。

后來遇到一條沖溝,突然之間就顯豁了,好像天空不是天然就那樣,而是此時此地被撕開那么又長又寬湛藍的一條子。他和她都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像剛剛從山洞出來,悶了好久似的。他看見她臉紅彤彤的,那不光是熱的緣故,也許樹枝、草葉碰到了臉上,皮膚受了刺激吧。她卻沒看他一眼,可能還在生氣呢。

這是一條干枯的沖溝,一滴水都沒有,這一堆那一堆的石頭,有零星大塊,把那些成堆的小塊石頭顯得很無力似的,但得說,山洪襲擊過的樣子依稀可辨,一看就知道它們曾經激烈翻滾過、沖撞過,雖然現在靜止不動,可人一看就知道曾經那樣過。

沖溝上端十分陡峭,或許這就是動力的來路,沖擊出相當長的延展部分,看著挺嚇人的:山體有一個巨大的裂縫,他和她都知道那是拜山洪所賜。此時是干的,沒有山洪暴發,可瞄著那頂端堤壩一般的山體斷面,它依然令人心驚肉跳,因為再往上就什么也沒有了,你看不見它后面的東西,可你又知道它后面并不簡單。干枯的泥漿、懸在垂直斷面那兒半嵌入山體的石頭,那可都是山洪的力量啊,那得多大的爆發力呢。他和她不時瞄上幾眼,提防著呢,仿佛下一秒那陡峭之處就忽然奔瀉一股洪流,協同滾動沉悶的轟鳴。他和她倒是有這個共識,小心到都不去討論它,就拿眼睛瞄著它。

中間部分寬一些,洪水可能在此處回旋了一陣子,把山體淘得有點像山洞似的凹進去了一些,硬生生造成一截斷崖。崖邊的樹都露出根須,看著就讓人傷心,它們有個風吹草動,或者下一次山洪來時,必定倒下來徹底躺平。她就多看了一眼,眼角那里忽然有東西一動,倏忽一下。眼神趕緊追過去,卻什么都沒有了。應該是飛走了。松雞嗎?還是飛龍?

然后沖溝就越來越窄,越來越淺,最后和兩個人走過的小毛毛道重合了,所以起初他和她都沒有注意到異常情況——那段毛毛道倒是有一條裸露的山石沙土,非常淺,簡直可以忽略。他和她就是踩著它上山來的,可那時并不知道那是沖溝延伸部分,也不知道上面有個沖溝。

他和她就在這個地方失去方向了。因為不能從沖溝爬上去,但毛毛道在此徹底消失了。兩個人為往哪里走爭論了幾句,他就走到前面帶路去了。他想,自己開路吧,一直往山上爬,準不會錯。其實還是想簡單了。如果從遠處望著山,倒是分得清山上山下,山左山右,可一頭扎到山里、走在林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森林里和森林外面就仿佛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不信的話誰都可以去試試。他可是領教了。他在前面帶路,走著走著忽然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了,在森林里只有身邊幾步的疆域可以關照到,幾步之外什么都不確定,又全都是各種各樣的不見天日的樹木林地,你拿什么做參照物呢?你心里有個定數嗎?他都不能確定是不是一直往山頂的方向爬。他的心開始發慌,腦袋是蒙的。他不知道能不能帶著她走出去,他可不是沒聽說過這種事,在山里兜圈子的人,最后就死山里了。這么一想就更怕了,但他還算冷靜,沒有表現出來,也不說這個,他不能嚇著她。

他和她斷斷續續地走,有時候真的沒路了,就得穿過各種樹枝灌木的阻礙。這話說得容易啊,實際上真的很難,得動手——兩個人手上可沒有工具,就得愣鉆過去,用力扒開樹枝,閉著眼睛,矮下身體愣鉆——這時候正是旺盛的夏季,但是人遭遇的阻攔都在樹的最低段,那里全是干樹枝,支棱著,戳在身上、臉上挺要命的。她一邊鉆一邊想,森林生活可真不容易,太難了,他們可真了不起,太了不起了,因為他們可不是單純爬山、找路什么的,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狩獵。他們生存下來就要靠這個,沒有這個本事就別活了,森林可不慣著你,當然也不慣著任何活物,就看誰有真本事了。這可真是強者生存的地方。她這么想著,人倒是平和下來,不再生氣了,用一種輕快的語氣說,他們真了不起呀。他猜透了她的心思,他說,他們當然不一樣了,咱們和他們不能比。而你的——當然還有我的祖先,離開了,我們再回來不蒙才怪。

好吧。她只說了這一句話,他都不知道她這是什么意思。

他們為什么離開呢?她又這么來了一句。

得虧他們離開了,他想。他這次知道她說的是什么了。他說,他們是對的。如果我的祖先和你的祖先沒有離開,那可就……怎么樣呢?他忽然覺得不能確定,這樣猜也似乎不敬,尤其在這樣一個地方,烏蘇里江邊的山林里。他們可都是極為樸素的人,真人,他們崇拜所有上天賜予的一切!山川、河流、一棵樹、一片草?!m然他還不能確定,也沒有從自己的內心深處找到和他們直通的某些聯系。但他直覺,指不定就是DNA,讓他揣著對他們的敬意。他就停下腳步,仰頭看著一棵松樹。他還從未見過這么高大偉岸的松樹呢。

或許我們某些腳印就踩在了他們的腳印上呢。她又說。

就是這句話,擊中了他的內心!他撲倒在地,所有恐懼和擔憂都暫時逃遁了,他就撲在地上,從這樣低的視角仰視著這棵巨樹。這是一棵有著淺褐色樹干和蒼綠松針的大樹,端立在森林當中。他開始感到異樣,卻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像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東西在心中升騰起來。他仰視著它,讀出了它的安靜和肅穆。他終于鎮定下來了,那種迷惑沉重的東西從他的頭開始,退潮一樣一路退下去,一直退到腳跟兒處,然后流落到腳下的落葉腐殖之中。于是他明白了,他們為什么崇拜萬物。他想,僅僅它的安靜肅穆,就值得崇拜了。當他們經歷困境,陷入艱難險阻的時候,或者就是大自然那一刻的肅穆,神啟一般地,讓他們安定下來,把一切命運的給予都心甘情愿地承擔下來。這可是在他們還沒能解決溫飽的時候,他們的精神就找到歸宿了。他心里翻騰著想這些對他來說還是純純的新感受,卻不知道怎么和她分享。

或許他們也這樣過,他喃喃地說。他是指他和她剛才跪下來膜拜這棵大樹這件事。因為他想到的是同一棵樹,而他和他們卻在漫長的時間的兩頭,今天在這里因了這棵大樹相遇了。他沒回頭看她,怕她看到自己眼中有晶亮的東西在閃爍。

從此之后,他和她的路就好走了。他先是發現了一條小毛毛道,想都沒想就選擇了它。他還是走在前面,帶領著她,走出森林,爬上一段陡峭的巖石小路,就沖頂了。他拉著她的手剛剛站定,就被一陣風卷住了。兩個人站得穩穩的,烏蘇里江就在這時涌入眼眶啦!

這才發現,烏蘇里江是一條大江,一條藍色的大江,從山頂這個視角看,它簡直就是畫在綠色的大地上,仿佛它靜止不動,實際上才不是。它由南向北而去,一路莽莽蒼蒼,直到什么都看不見,當然,人的目力怎么能行呢?但他和她都知道它最后匯入了黑龍江,而且在它們交匯的當兒,達到了它極致的寬闊。

他和她就站在那兒。藍色的烏蘇里江,綠色的大地,還有天上的白云,構成了一切。那壯闊的藍、壯闊的綠、壯闊的白,構成了整個大自然。他和她這樣討論著,卻并未覺得夸張,也沒有細細思考那失去的色彩去了哪里。他和她感受到一種古意,或者叫作永恒的東西,還有源遠流長。這倒是讓他和她篤定,一百年前、一千年前,甚至一萬年前,當他們——他和她的祖先站在這里的時候,看到的也是今天的景象。他很滿意自己身份,她也是。他和她的身上奔騰著兩種血液,漢族的,少數民族的,他和她想象著身上流淌的血液就像烏蘇里江和黑龍江匯合之后的樣子:豐沛、寬闊、蓬勃。兩個人真心知道這些,真懂。

他將她攬在胸口上,這一次她沒有問他任何問題,沒有問他是不是聽到了歌聲。她只是把頭貼在他的胸膛,感受著里面的震蕩,等待著:

“阿郎赫赫尼哪……阿郎赫赫尼哪……阿郎赫赫尼哪……赫雷赫赫尼哪……阿郎赫赫尼哪赫雷——給根……”

她又淚流滿面了。在他悠長的旋律中,她小聲地唱出了模仿的重復回聲,又在最后一句,與他一起唱出一個不同聲部的和聲……

【責任編輯】鄒軍

安石榴,本名邵玫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牡丹江作協副主席。2008年發表作品,在《北京文學》《北方文學》《山東文學》《廣西文學》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獲得第八屆黑龍江省文藝獎,作品被《小說選刊》《散文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讀者》《青年文摘》等轉載。出版小說集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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