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麻雀河

2024-01-31 15:11王旭瑞
莽原 2024年1期
關鍵詞:師母師傅

王旭瑞

1

那天是個禮拜二,母親在廚房炸帶魚,父親坐在沙發上抽煙,電視機沒有信號,沙發里的彈簧嘎吱嘎吱響,好像在為他掏出的錢肉痛。父親把錢放在我的手里,對我說實在不行就出去躲一陣兒吧。我收下錢,一走就是兩個月。中間也回去過一次,只匆匆忙忙吃了頓午飯,臨走前母親非要給我一罐腌蘿卜,鄰里街坊看我的眼神依舊像看一個流氓?;厝ヒ院?,我把那罐腌蘿卜放在了過道的公共廚房后就再沒管過它,卻也沒糟蹋,周嬰挺喜歡吃,夸我媽的手藝不錯。他一個人吃了半罐子,晚上被齁得咳嗽起來,我在夢里聽見他在隔壁不停地起來喝水,嘩啦啦,咕嚕嚕,水喝完了又做新的,鐵水壺在煤氣灶上發出了短促的尖叫,像被人捂了嘴,而我還是被吵醒了。

他在過道里喝水,我在過道里抽煙,我們誰也不說話,頭頂上的燈每隔幾秒就閃一閃,不冷不熱的春風帶著河水的腥氣沿樓梯灌進來。他忽然過來撩我衣服,我掐滅了煙問他干什么。周嬰笑了笑,喝水喝得他整個人熱騰騰,額前的頭發黏在眉毛上,他說你身上真的沒有文身嗎,好像真的沒有啊。我把衣服卷下來,在忽閃的燈光下偷偷翻了個白眼。

剛搬到這里時,周嬰站在樓道里,把欠了三個月的房租交給房東,一疊皺巴巴的五顏六色的紙幣,在他手里開了花。他眼巴巴看著房東一張張點起來,每一張都粘上了幾點唾液,那副樣子,好像房東是劫匪,把他搶了個干凈。房東問我臉上的傷,我騙她是摔的,周嬰跑過來站在門口看我,過了幾天才知道他把我當成了黑社會,還是那種誤入歧途的,如今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周嬰喝完水回了自己家,我有些困,躺在床上想重新做人的事。我今年十八歲了,會抽煙,能喝點兒酒,都是師傅帶出來的,師傅說,男人就要抽煙喝酒,否則活得沒滋味。當然,師傅不止教了這些,還有如何看電路、修藥廠的機器,這些事一通百通,家里的收音機就是我修好的,托我的福,它還能在飯桌上多待幾年。周嬰喝水喝多了,又開始起來去上廁所,一會兒一趟,樓道里沖水聲一次次沖走了我的夢,我想罵一句,剛要張口,又一頭栽進夢里。第二天房東來找我要房租,我給了她一張整票,沒有幾毛一分的零錢,她挺高興,問我的鄰居周嬰去哪了。我告訴她周嬰一早就走了。她撇撇嘴,是在躲我吧,沒想催他。我說,不是,他這兩天都走得很早。她沒再說話,見我在抽煙,碎嘴了幾句,少抽點吧,毛都沒長全,天天跟個灶臺一樣。我知道她在夸張,就說了一句知道了。我也一直想把煙戒掉,因為我一抽煙就會想起我師傅,想和他割斷一切聯系,但這東西不好戒,導致我經常無奈地抽著煙,同時心懷恨意。

兩年前跟著父親去藥廠拜師傅時我只有十六歲,正是能進工廠的年紀。一個大雪天,父親把我從學校拎了出來,那會兒還在上語文課,在默寫戴望舒的《雨巷》,走之前,我看到同學朝我投來了羨慕的眼光。父親拎著兩瓶酒,我拎著幾條煙,沿著他在雪地上留下的腳印走,中間打了個滑,但沒摔,父親回頭瞪我。等紅綠燈時,他叫我,李橫。每次他一叫全名我就緊張,他說,一會兒見了師傅嘴甜點兒,知道嗎?我點點頭,燈變綠了,我們繼續向前走。

師傅說我長得周正,眼睛不大,但挺聚神,像是能吃苦的,兩撇眉毛的眉峰挺俊,就是怎么末尾有一道豁,打架打的吧?父親怕留下什么不良印象,說我是小時候淘氣,磕在柜子上留的。師傅又補了一句,頭發也顯得不老實。父親說,這好說,回去就讓他剃了。師傅擺擺手,不用,剃了成什么了,我這兒成監獄了。就這么幾句話,我多了個師傅,也再沒去過學校,成了有工作和工資的人。老話講依山傍水,對父親來說,進工廠認個師傅,就是有了山依,再等我結婚成了家就是傍了水,人生就齊全了。再加上我在學校的成績一塌糊涂,日子混了一天又一天,所以父親從沒問過我是什么意見,我也沒說過什么,在這種大事上,我的逆骨毫無用處,因為我也不知道要逆流向何方。不像住在樓下的大哥,比我大好幾歲,我在托兒所尿褲子,他在打架,我上小學時,他學會了蹲在院門口抽煙,等我成了初中生,他已經摟著女孩滿街走了。然后,他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再回來時,帶來了一輛紅色桑塔納,還有一陣稍縱即逝的南方海風。他的父母緊張地坐進了桑塔納里,一路開到了市中心的燕春飯店,吃了一頓團圓飯,然后他們搬走了,我們還在過我們的日子。

我的師傅是全廠公認的好人,做著隨叫隨到的活,嘴上愛聊些國際大事,不打徒弟,除了教技術,平時沒別的事,也沒架子。我去車間修機器時見過別的師傅打人,一巴掌掄到后腦勺,和公園里抽陀螺的聲音很像。師傅的手掌疼,徒弟的后腦勺更疼,不學技術時伺候著,下了班還常常要去師傅家里干活,徒弟不像徒弟,倒像是舊社會的長工。相比起來,我就很輕松,沒活的時候還能和同齡人打紙牌。師傅就像老師,學徒就是學生,和在學校是一樣的。我第一次接觸到師傅的家庭是在一個大雨夜,家里的陽臺有一點漏水,母親在地上放了一個塑料桶,水珠連續敲到空蕩蕩的桶里,與師傅的敲門聲重合了,好像我們家的大門也裂了縫,有水灌進來。師傅帶著半身的水漬,站在我們家門口,說實在需要我幫忙,他的女兒病了,師母不在家,他一個人弄不過來。

我不用做什么,只需在雨里推推師傅的三輪車,在急診窗口排隊繳費,吵醒藥房的值班護士,看她眉頭緊鎖地把藥甩到我的懷里,最后去水房打一壺熱水,但師傅說我已經幫了很大的忙了。雨一直下到天亮,沖走了黑夜,露出嶙峋的樓房,我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做了幾個平庸的夢。醒來后,師母回來了,她和我說了好幾遍謝謝,叫我和師傅回家,好像她一個人就能頂我們兩個的興師動眾。師傅說要帶我去吃碗豆腐腦,臨走前,師母小跑著追出來,曲著胳膊,把手搭在自己的腰上,叫我改日去家里吃飯?;氐郊依?,父親問我怎么樣,我說沒什么事,師母叫我過幾天去家里吃飯。父親說,好,好,你是得多去人家家里,干點兒活什么的。

在我們家,師傅說的話比總理還要管用,總理在廣播新聞上說,要堅決維護婦女兒童權益,父親卻還是對母親吆五喝六,把母親氣得偷偷抹淚,明明一桌子飯都是她做的,她卻一口都吃不下去。他見我在家后面抽煙,正要伸手打我,聽說是我師傅教的就沒下手,從此默許了我的吞云吐霧。我覺得,一定不能讓父親知道師傅經常在家打師母,不然他更有依仗了。所以去師傅家吃完飯回來,父親事無巨細地問我,我挑挑揀揀著匯報:師母炒了三個熱菜,拌了一個涼菜,說你讓我帶去的酒很不錯,我喝了幾杯,沒敢多喝,他們家有個女兒,好像精神上有什么問題,但一直安安靜靜的,沒有異樣,看著像普通人一樣。

師傅打師母,也大都是為了這個女兒。師母是個很好的女人,放在人堆里,就像一滴水落入河中那樣不顯眼,老老實實地過了半生,做飯洗衣什么都會,工作結婚,為了幾分錢的香油滿街跑。直到他們的女兒貪玩從家門前的樹上摔下來,師母睡著了渾然不知,發現后已晚,她將永遠只會拿著一本小人書嗚啊學語,師傅覺得是師母的錯,出了家門,苦水往肚子里咽,是廠子里的優秀工人?;氐郊?,關上門,便抬起巴掌,最后又變成慈父,給他的女兒買了十幾年的糖,別人家父親開始往家里搬收音機、手風琴、羽毛球拍了,只有他還在日復一日地買糖。

我覺得我也做不了什么,頂多去家里幫師母搬幾回煤氣罐,剝幾頭蒜,我和那些工廠里的學徒一樣,成了師傅家里的??秃蛣趧恿?。不同的是,他們是迫于師傅們的威勢,而我是自愿的。師傅對我好,教我技術,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從不搶我的功勞,也不克扣我的福利,以心換心,去幫忙都是應該的。

到了中秋節,風起天涼,涼颼颼的風把天上的云一層層掃了個干凈,工廠分了一盒月餅和幾斤面,東西不如之前了。師傅喊我去家里吃飯,主要是陪他喝幾杯,我知道,最近廠里好幾個師傅的女兒都結婚了,他心里不痛快。飯桌上,師母的一道蒜苗炒雞蛋放多了鹽,師傅不依,師母也不肯服軟,又當著我的面動起了手,他們的女兒扒在門后面張望,一雙驚懼的眼睛擠在門縫里,仿佛下一秒就要掉下來,轱轆轱轆滾到地磚上,被這相互拉扯的夫妻倆踩成一攤爛泥。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拉開他們,也沒有什么合理的說辭,翻來覆去就一句,大過節的,有話好好說。燈泡在開裂的屋頂上閃了又閃,一瞬間的黑讓所有人都消失了,一瞬間的白又將連同半空中的灰塵一齊還了回來。我主動要求幫他們換燈泡,我站到椅子上,椅子上又搭了一個板凳,晃晃悠悠,但也能站住。師傅和師母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看著我把舊的燈泡擰下來,把新的燈泡擰上去,仿佛我修補的不是燈光,而是他們之間充滿裂痕的關系。師母坐在那盤鹽放多了的蒜苗炒雞蛋旁,長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門縫里那雙天真的眼睛已經消失了,她說,咱們要是有個李橫這樣的兒子,就好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裝作沒有聽見,磕磕絆絆下了板凳,又把板凳抱下椅子,我看到師傅凝視了師母良久后才移開了眼睛。

從我換過燈泡以后,師傅和師母好像真的把我當成了他們的兒子,師傅盯著我排查藥廠的電路時,冷不丁問了一句,李橫,你十八了是吧?我點頭說是。師傅又問,家里有沒有跟你說將來找個什么樣的姑娘?我感覺臉上有些發燙,笑著說沒有。他悶悶說了一句,該操操心了,不上心,好女孩都是別人的了。過年前,師母還給我織了一件雙元寶花樣的毛衣。在工廠的這兩年,人情世故上自認為進步不少,當師傅又一次叫我去家里吃飯時,我特意穿上了那件毛衣,師母見了,不露痕跡地笑了笑,也不讓我幫忙,讓我去茶幾那里吃橘子。那天師母做了不少菜,吃飯晚了些,天都黑了飯才全上了桌。

師傅難得沒發脾氣,可能是快過年了,心情好,一直在拉著我喝酒,一杯接著一杯,光顧著喝酒,把一桌子菜都糟蹋了,一盤回鍋肉在我眼前縮小又放大,肉片凍結在冷凝的油花中,是一艘艘擱淺的船,受到冷落的饅頭是一座在融化的雪山。師傅和我講他坎坷的人生,拍著我的肩膀告訴我,他像我這么大時,已經能獨當一面,不過我已經很不錯了。好像今天晚上,這個世界他說了算,所以一直篤定地告訴我,我以后肯定大有出息。師傅手勁很大,師傅家的酒很烈,就記得他一直在夸我,我一直在謝他,其余的都是夢中的事,夢里我在工廠里評了先進,拿了錦旗。直到天亮我發現我睡在他女兒身邊時,我的腦子里還在表決心,我一定會好好工作,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不能忘記師傅的栽培之恩。

我和他們女兒面對面相望,清晨的陽光泛著一絲水霧狀的朦朧,眼前不知世事的女孩爆發出了異于常人的哭鬧。別看我在藥廠跟了師傅兩年,一場醉酒后才發現,我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我。我沒想到師傅會算計我,他也沒想到我能固執到一去不回頭。他說我酒后亂來,睡了他的女兒,可我只記得我醉倒在酒桌上,成了不省人事的醉鬼,父親說喝醉的我最沒出息,是個抽耳光都不帶清醒的傻子。我穿著師母織的毛衣,祈求她這個昨夜唯一清醒的人幫我說句話,可她只是抱著她的女兒呼天搶地,哭訴她女兒無法見人的命運,我這才知道,他們沆瀣一氣,他們是一丘之貉。

師傅堵在門口,我看到他松弛的皮囊掛在臉上,一半是我的師傅,一半是個無助的父親,結果哪邊也夠不上,便成了一個騙子。他說不會為難我,只叫我給他個說法。我把他推倒在地的那一刻,他已經不是我師傅了,那一半師傅的皮囊被我狠心剝掉。臨出門前,我脫掉了身上的雙元寶毛衣,將它扔在了這個房子里,只穿著一件被我媽洗得發硬的襯衫走在臘月的風中,吸了幾口冷氣,映著胃里的火辣,我跑到一個無人的地方,把隔夜的酒全都吐了出來。

事情沒有隨著我生理與心理并存的惡心而就此結束,師傅和師母找到家里,向父親討要說法,他們的悲哀與沉痛讓人不得不相信,我好像真的對他們的女兒犯了流氓罪。他們不想追究什么,寬宏大量的模樣令人感動,事已至此,何不將壞事變好事,把事訂了,兩年后,兩家人變作一家人。父親與師傅在沉默中對峙,煙從兩人的煙卷里冒出,交叉、融合,一場軟綿綿的刀光劍影。母親哭得有些動搖,把我拉到屋里叫我說實話,我拿我的生命對她發誓這是一場誣賴。母親聽后又重新燃起了底氣,沖出屋子指著師母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們家女兒傻,你他媽的就當大家都傻!我兒子喝了酒什么樣我知道,那晚他喝多了,你也喝死啦?由著事發生,第二天早晨再一哭二鬧三上吊?我呸,不要臉,我好好的兒子為什么要栽在你們家,你們的姑娘已經夠苦了,你們還這么糟蹋她,誰和你們一家人,放你娘的狗屁!

他們夫妻倆被母親趕出了家門,卻獲得了全廠人的同情,我沒再去藥廠上班,一夜之間,半個城市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沾親帶故的都成了我的仇人。師傅做了半輩子的老實人,積聚的能量都在此時此刻爆發了出來,只剩我一個,孤零零的問心無愧。所有人都想為我塑造記憶,讓我好好想想,那晚真的醉倒了嗎?人家傻女兒好騙,又是個水靈的姑娘,你說是不是?我覺得這個邏輯很有問題,他們的女兒很水靈,又不懂事,所以我就應該對她犯罪,實在是沒道理。好像她就像路邊的十塊錢,不撿白不撿。然而,他們越要為我捏造記憶,我的心理反而越難以動搖,甚至也能和他們一樣繪聲繪色地描繪出,那晚我喝多以后,師傅和師母是如何里應外合,一個扒我衣服,一個裝聾作啞,只不過我醉到身體不聽使喚,只能任人擺布罷了。后來,我被人堵到小街里打了一頓,他們自報家門,是師傅的外甥侄子,他女兒的兄弟,平時沒聲沒影,好像是拔一根頭發,吹口氣,一夕之間,全都被變了出來為他們的妹妹討公道,順便發泄一下對生活的不滿。我一邊擦鼻血一邊往家走,我媽見我掛了彩回來,挽起袖子就去師傅家吵架,我和父親拽了她一路,卻還是一塊跑到了人家家門口,倒像是來助威的。母親砸了桌上的水果盤,塑料的,沒有碎,皮球一樣,在地上彈跳了幾下,她要報警,告他們雇兇打人。師母說去就去,他們也要報警,到時候判我個流氓罪。母親笑了笑,指著門后的那一雙大眼睛,你說流氓就流氓啊,有本事先去醫院,做個處女鑒定,敢不敢?鬧到最后,既沒有報警,也沒有去成醫院,我們一家人被折騰得走投無路,父親對我說,李橫,要不你出去躲一陣吧。

2

我找的樓有些破,是六十年代的那種集體宿舍,除了睡覺吃飯的地方,其他都是公用的。臨窗是一片廢棄的荒地,一條河把它割裂開,荒草土堆隔岸相望,再然后就是一座粉白色的樓,幾棵泡桐樹圍著,帶著清清白白的院子,與這座舊樓面對面,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與課本上說的軸對稱圖形一模一樣。樓前的河叫麻雀河,上個月我接了給同學幫忙修小電器的活,都是些BB機、收音機,也不用出家門,修得眼睛累了,開著窗戶抽煙時,偶爾能看見周嬰在河邊溜達,他向一片燒焦了的枯葉走過去,快靠近了,它們忽然變成了一群麻雀,嘩啦啦全都飛走了。剛來時這河水還被冰封著,冰下凍著一堆青黃的樹葉,是還沒來得及消逝的秋天,最近冰破了,時而靜止,時而向遠方漂流,去年秋天的殘影被沖了個干凈,周嬰也不見了,好像被風吹走了。

為了房租,周嬰最近找了個新的工作,早出晚歸,前幾天還大半夜敲我的門,笑著問我能不能繼續用公用廚房的那罐子咸菜拌米飯吃。他的眼角掛著幾抹淺淺的亮晶晶色塊,好像走夜路時不注意,撞到了星星上,把碎屑帶回來了。我陪他一塊吃飯,他的屋里擺得滿滿當當,但都是些沒用的東西,陽臺上的福豬存錢罐空空如也。問他在做什么,他說白天去飯店打掃衛生,洗盤子,收拾前一晚狂歡的殘局,晚上幫別人看店,生意好了,還有提成拿。聽起來辛苦,但總算有收入,用不著為他操心。

過了幾天,高中同學要請我吃飯,說我東西修得好,像新的一樣,他也能賣個好價錢,哪學來的技術?我接過他信封里的分成,說,是在藥廠學的,那些大機器都能摸清,這些不算什么。他問我,那怎么不在那里干了?說不定以后混個領導坐辦公室。見我沒吭聲,他又說,算了,有這本領去哪兒都行,如今工廠都快不行了,聽說要關門裁人,你聽說了吧?我依舊沒做聲,半天說了一句不知道。和師傅家鬧掰前的確聽到點風聲,說什么遇到了困難,一部分人要下崗什么的,我只當是個玩笑,覺得不太可能。就算是有也是很遠很遠的事了,父親說實現共產主義的好事這一代是趕不上了,那被掃地出門的壞事也不至于輪到他們。

回到家時已有些晚,踩著一路荒草石子,抬頭往樓上看,我和周嬰的屋子都還黑著。剛走進樓里,聽見有人在抽抽搭搭,樓道里的燈早就壞了,黑咕隆咚,聲音聽著很近,又很遠,我嘆了口氣繼續登樓梯,終于看見有一團輕薄的影子蹲在樓梯上,影子吸了一下鼻子問,是李橫嗎?我聽出是周嬰的聲音,但認不出他的輪廓,周嬰跟在我身后往樓上走,也不知道在我回來之前他在這里坐了多久。周嬰稀里糊涂地沒有回自己家,跟著我進了門,我打開燈,嚇了一跳,他臉上都是傷,鼻血沿著唇邊撇出兩條紅色的胡子。他說今天快到家時黑地里鉆出個人,石頭壘成的魁梧,把他拖到了樓那邊的土堆后,他打不過他,只能扯著嗓子喊。那人頓了頓,往他身上摸了兩把,才發現是男的,罵了句臟,又掄起手臂抽了他兩巴掌。周嬰被打得眩暈,在原地躺了幾分鐘,那個人已經跑了,夜空百無聊賴,連顆星星都沒有,他緩了緩,起身進了樓,想哭,上樓需要力氣,哭也需要力氣,只能二選一,干脆坐在樓道里哭一會兒。

周嬰窸窸窣窣地脫下了外套,像秋風把葉子都吹盡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杈,被汗打濕的頭發貼在額頭上,他長得瘦小,平時走起路來也有種莫名其妙的飄然,黑燈瞎火,確實容易錯認。我給他倒了杯水,周嬰坐在床邊,手里捧著我用來喝水的罐頭瓶,塑料紙上的字快磨成一片融雪后的狼藉。

被我用了一半的跌打損傷藥又在周嬰的身上找到了用武之地,看著他洗干凈臉后的血痕和淤青,我想起了幾個月前被堵在小道里挨打的樣子,骨頭在咔咔地響著疼著,尊嚴在無聲地發出勝利的大笑。幫他上好藥,他說疼得懶得動,我便留他在家里住了一晚。天亮后,他翻著電話本,用樓下門房的公用電話請了兩天假。我繼續坐在屋里修一個一分兩半的隨身聽,下午家里來了個姐姐,抱著個梳著麻花辮的小姑娘,在隔壁敲了半天門,才后知后覺地來到這里,拎著兩瓶牛奶和一盒虎皮蛋糕。周嬰坐起來,喊她,一珊姐。我把我坐的椅子搬給她坐,她穿得素凈,絲巾攏著長發,看著沒有做生意的精明,她擰開牛奶瓶子遞給周嬰,問他怎么傷成這樣。周嬰撓撓頭,被當成女孩子了。一珊罵,怎么什么王八蛋都有。他不語,只一口一口地灌牛奶,小女孩也鬧著要吃蛋糕,一珊說這是給哥哥的,不能吃,她委屈得要掉淚,周嬰拿了一塊給她,屋里安靜了。我站在桌前繼續修隨身聽,聽一珊輕聲細語地說話,你這一年多一直在我這里待著,今年有十七了嗎?周嬰點點頭,她說,怎么不去上學?我停下手中的十字錐,也有些好奇。周嬰舔掉了嘴上的奶皮,他說他不喜歡在舞蹈學校,媽媽是媽媽也是老師,不像媽媽也不像老師,天天折磨他,罰他,罵他,站不能好好站,坐不能好好坐,好像這樣第二天就能從這里直接跳到國家大劇院了。一珊說他不懂事,跳舞有什么不好,她就喜歡這些唱唱跳跳的,說不定哪天就成大明星了。周嬰不為所動,不,不好,她想盡辦法折彎我腰,讓我的腿長在胳膊上,讓我的胳膊長在腿上,恨不得能變成一塊橡皮泥,捏成一枚硬幣,一座橋,一個箱子,沒有尊嚴,不如那些柔軟的女孩,也比不上校外鏗鏗鏘鏘的男孩。一珊的女兒小口小口地啃著虎皮蛋糕,好像能吃一輩子,下午的陽光剪裁小女孩的影子,貼在斑駁的墻上,一珊摸了摸她的頭,說,那在我的店里賣衣服就很有尊嚴嗎?周嬰笑了笑,賣衣服是人做的事,硬幣、橋、箱子,不是人。

陽光把墻上的影子拉長了,一珊準備走,小女孩兒一心看我修隨身聽,扒著桌沿不動,她裝作要發火的樣子,喊了一聲嵐嵐。嵐嵐依舊沒動靜,好像能看懂我的步驟,說,快啦,馬上就好啦。一珊不再催,坐回椅子上,周嬰還在吃蛋糕,嵐嵐看我修隨身聽,只有她沒事干,就開起了玩笑,問我們是不是朋友。我心里猶豫了一下,說了一句是。她說,那你以后就接小嬰下班吧,這世道,流氓好多。隨身聽修好了,我把之前取出的磁帶放進去,嵐嵐蹦著伸著手要聽,麻花辮飛起又落下,我將耳麥掛在她的耳朵上,聲音開得有些大,從她的耳朵里溢出來,里面在唱一些革命老歌,向前又向前。

晚上我在樓道的廚房煮掛面吃,樓下破天荒地有人在燉排骨,香味橫沖直撞,快把樓道撐爆了。周嬰拿來了兩個生雞蛋和肉味叫板,讓我打進去,他一個我一個。我問他那個服裝店里就一珊姐和她女兒嗎?他說是的。我又多問了一句,那她愛人呢?他說沒見過,但是一珊姐說他在南方,原來還是個大學生,現在早就工作了吧。我看著鍋里涌起的白沫,怎么不住在一起,是不是那個男的不要她了?周嬰有些急,好像他就是那個男人,才不是!她愛人在南方賺錢,每個月還寫信匯錢來呢!面煮好了我還在故意抬杠,寄錢有什么用,又不在身邊,說不定他在南方都成家了。周嬰給了我的手臂一拳,手一松,筷子掉進了鍋里,被掛面纏住,他沖我叫嚷,都跟你說了不是的!你為什么把人想得這么壞??!我說,人本身就挺壞的。

等周嬰的傷好全了,天氣也徹底暖了,麻雀河上飄著柳絮,柳絮在熱騰騰的陽光下如同飛舞的火苗?;鹈缭诖巴怙w,我繼續埋頭在屋子里干活,修的東西越來越離譜。高中同學“改邪歸正”,把倒賣電器變成了副業,找了個私企當打字員,天天對著電腦鍵盤練習一指禪。送來一只機器狗,會搖尾巴,會拜拜,會坐下,只不過它壞了,這是他領導兒子的玩具,很貴買來的。我算了算,周嬰要扮一年的女孩子才能買它的一半。他打包票會找人修好,又想到了我,還把上回欠我的分成給結了。我折騰了一天,拆了裝,裝了拆,這只狗在我手中被大卸八塊又死而復生,還是只會坐下和起立,依舊不會拜拜和搖尾巴,修得一肚子氣,我想出去走走,突然想起一珊來家里說的玩笑話。我準備去鐵路學院找周嬰,半路上感覺有些餓,天也黑了,在路邊吃了一碗炒面,隔壁桌的人已經喝得醉醺醺,說的還是工廠裁人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比我在師傅那里聽來的又多了一些細節,聽得有些心煩,想著哪天回家問問父親,父親還在廠里,應該更清楚一些。找到周嬰那里,店正要關門,一珊姐在收拾衣服,笑我是個老實人,她那天就開個玩笑,還真來了。嵐嵐已經趴椅子上睡著,嘴角淌著口水,周嬰見了我很開心,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唱那英和王菲的《相約九八》,今年就是一九九八,相約九八,要做什么呢。

我還在修那只機器狗,進度很慢,明知道掙不了什么錢卻還一直和它較勁,天快黑了,我也累了,這破舊的屋子一秒鐘也待不下去,只能出去透氣,于是每回都會走到周嬰那里,再和他一起回家。見到他在悠閑地拿著勺子吃黃桃罐頭,一珊踮著腳掛衣服,把她的聲音抻拉得悠長,她說周嬰養傷那幾日沒來,給他留了幾瓶罐頭,他一直不肯吃,說要留給嵐嵐,剛才餓了,這才投降。我遠遠喊了他一聲,周嬰聽見了,朝我一笑,繼續用勺子伸進玻璃瓶里撈果肉,生出風鈴般的空曠聲。

風鈴聲喚來了幾場雨,嵐嵐在春天少穿了一件外套,發起了燒。一珊暫時把店關了,陪她等著病好。周嬰清閑了幾天,用攢的錢買了一雙回力牌的白色球鞋。雨停了,他穿著新鞋沿著麻雀河走,跳過一個又一個水凼,自暴自棄的荒草被他踩過后又收拾收拾重新站起來。他問我河對面的樓是干什么的,我說不知道,他繼續低頭看他的鞋。他原先穿的最多的是舞蹈鞋,鞋底又軟又薄,踩在地板上能感受到地板的冰涼,踩在石子路上,每個石子都在打招呼,如今不一樣了,踩在水里,腳依舊暖暖和和。我連晚上都在馴服那只機器狗,這幾天不是沒有收獲,它不光會走,也會坐了,昨天又會搖尾巴了,卻依舊不會作揖拜拜。我實在搞不清是哪條電路不對。周嬰見我執著,勸我如今人人平等,不會拜就不會唄。我想了想,越琢磨,越覺得這話有意思,就是說,在我的努力下,它成了一只有骨氣的狗。

嵐嵐的病好了,再見到時,她和一珊都瘦了一圈,好像兩人一塊病了一場。又到了日子,她愛人匯來了錢,這次是筆不小的數目。我接周嬰回家時她正在落下的卷門后握著匯票發愣,坐在椅子上,撐著額頭。她說這次匯來的錢是平時的十倍,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說,錢多了還不好,也許他看嵐嵐剛病好,正好買點兒好吃的給她。她搖搖頭,一直說,不對,這不對,她在電話里沒有告訴他孩子生病的事,他在那里還要不要過日子了。我壓住一些惡意的揣測,也許是他準備回來了?一珊還是不住搖頭。天暖了,有蟲子了,她抬手揮了揮,眉頭依舊鎖著。過了幾日,一珊姐沒能給她的愛人打通電話,我去的時候新來的衣服她都沒心情拆開,店里只有一個男大學生隔著柜臺結賬,隨口和周嬰聊幾句,問他在哪上學,周嬰看他一眼,被舞蹈學院鞭打過的脊梁挺拔纖細,搖搖頭,什么也不想說。我走到店門口點煙抽,煙剛點上,那人便走出來,往東走了幾步,又掉回頭往西走,又憑空絆了一跤,對面擺攤賣襪子的大姐替我發出了無情的嘲笑。一珊姐喊我進去時,煙正好抽完,她把我們當成了朋友,說她想來想去,還是要去深圳看看,她愛人給過她地址,應該很好找,就去幾天,但是帶著嵐嵐太不方便了,問周嬰能不能幫她看幾日孩子,又保證她會很快回來。周嬰答應得很痛快,也很高興。嵐嵐最喜歡周嬰,一珊交給他比交給別人要放心,孩子也高興,好像他們的生活要從此大變樣了。我多嘴問了一句,她的爺爺奶奶和姥姥姥爺呢?一珊把臉頰上的碎發別在耳后,說他們早就不來往了,當初為了生嵐嵐,和他們斷了,也沒有什么朋友,只有生意上的,為利而來,都不懷好意。

一珊沒有心情,早早把店關了,為了表達感謝,讓我們挑了幾件衣服拿回去。我和周嬰走在鐵路學院旁邊的街上,賣板面的小攤上有很多人,書攤前的人只看不買,他說,我白天得出去,嵐嵐不用上幼兒園時你就看著她,嵐嵐也喜歡看你修東西。我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說什么反駁他,畢竟剛才我拿了人家的衣服,他又給我安排得很明白。周嬰見我沒意見,將手搭在我的肩上,快步往前走,好像準備著,迎接什么驚喜。

回到家,我看見我媽在門口等我,其實一開始,我沒有告訴她我住哪里,她說就算是出去躲事情,也得讓她知道,不然睡不踏實,對身體不好,她可不能垮。周嬰一聲不吭地回家碰上了門。她是來給我送餃子的,茴香雞蛋餡,不是過年,就只有一點點肉。她不著急讓我吃,掐著我的胳膊,不停地說,也沒瘦啊,一天天的沒動靜,蔫蔫的干什么呢。她轉身把我屋里翻了一遍,被子也給抖了抖,我知道她在找女孩子留下的痕跡,就像小時候每周定期要搜查我的書包。她什么也沒找到,警告我在外不要瞎折騰,再等等就回家住,現在都在鬧下崗的事,大家自己的爛攤子都收拾不清,沒人會逼我給師傅當冤大頭女婿。我問她,要下崗的事是真的嗎,我爸也會?她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就說我還年輕,跟他們不一樣。

我媽愁眉苦臉地走了,我看著她走到大路上才回去,收拾了一下被她翻亂的房間,歇了一會兒,叫周嬰一起來吃餃子。餃子還溫著,我倒了一碗底的醋給他,他說他不要吃醋,前兩年他喝醋喝夠了,老話說,喝醋能軟骨,山西的陳醋最正宗,他媽就逼他一天一碗,恨不得把骨頭喝沒了,現在一聞這味兒就想吐,也想哭,更想死。聽得我以為手里端著的是毒藥,干脆也不蘸醋了,和他一起干吃餃子。他說,李橫,我媽媽給我喝醋,你媽媽卻給你包餃子吃,我媽媽都不會包餃子,怎么這么不一樣,你媽媽比我的好。

第二天嵐嵐被一珊送過來,書包里是換洗的衣服,還有每天都要喝的營養奶粉,她留下了一些錢給我們,一半算是嵐嵐的生活費,另一半是我們的辛苦費,她說小孩子不好帶,小女孩更細膩,要費多少心,過幾天就知道了。她又留下了傳呼機的號碼,有事就呼她,她會留意的。周末白天周嬰也不在家,嵐嵐就來我這里看我修東西,我總是在拿著小鉗子、十字錐、一字改錐把東西拆得七零八落,然后再把它裝好。剛剛和桌子一樣高的嵐嵐看著拆之前的收音機病入膏肓,拆完再裝上就能唱歌了,說我像個做手術的醫生。

同學聽說我修不好那只機器狗,有些失望,不會作揖的狗失去了趣味,不再討人喜歡,他也不能再向領導邀功,領導的兒子又迷上了賽車,早就忘了機器狗了,我也是白忙一場。見嵐嵐無聊,一本《白雪公主》,封面被翻得只有白雪,沒有公主,我把砸在手里的機器狗拿出來,她喜歡得不得了,睡覺都要抱著。

在照顧小孩子上面,周嬰要比我有耐心,一身骨頭被折到不能再折,醋喝到倒酸水,所以輪到自己做短暫的監護人時就格外慈悲、好脾氣。他給嵐嵐扎頭發,皮筋從他的手指上繞個圈,再一圈一圈彈回她細軟的黑發上,手腕一轉,手指一挑,和跳舞一樣,他也允許嵐嵐把從服裝店里帶來的假發扣在他頭上,在身后給他梳辮子,拆了梳,梳了拆,假發不比真發,越梳越打結,直到變成了一團鳥窩,而他就這么坐在床邊,一動也不動,撐著下巴,看攤在腿上的舊報紙,變成了被他用來壓腿多年的橫杠,變成了一瓶被喝了一半的醋。嵐嵐一邊玩一邊唱一些不在調上的歌,相約在甜美的春風里,相約在永遠的青春年華。我笑話她小小年紀知道什么叫青春年華嗎。她說不懂,但媽媽喜歡。

一珊說她最多走一個星期,可過去了半個月,她仍舊沒消息,不光是我和周嬰有些不安,嵐嵐的恐懼更明顯。她不像一開始那么乖,拒絕喝奶粉,不肯安安靜靜睡覺,早上不肯起床,誰拿她也沒辦法,她已經一周沒去幼兒園了。等到過周末,我們帶她去公園轉,一珊留下的錢還有,可以盡量滿足她看到風車、泡泡機、仙女棒后的要求,卻也讓她觸景生情,在看到她和一珊一起坐過的旋轉飛機時哭了起來,嗚咽著說想媽媽。我們兩個二十歲不到的人慌亂又懊惱,怕被當成人販子,只能輕聲哄著,方法很拙劣。我拿雪糕換她停止哭泣,卻被周嬰提醒,一珊說過,她不能吃涼的,會生病,她可以哭,但不能生病。

哄嵐嵐睡著后,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晚,我站在樓道里抽煙,周嬰站在樓道里喝水,新罐頭瓶里殘留著看不見的糖分,倒進去的水變甜了。我對他說,得想個辦法,不能再這么下去。周嬰低下頭,春末的樓道里已經有了沉重的熱意,好像夏天躲在了這座不起眼的樓里,外面的風有時還帶著涼,怕被吹散了似的,看著時間到了,再一起出動。他說,一珊姐給我留過傳呼機的號碼,我呼過幾次,沒有動靜。我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語氣平靜到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她不會本來就打算一去不回吧?周嬰這次沒有打我,只是沉默了好長時間才帶著些氣回敬,告訴我一個沒用的事實,她是嵐嵐的媽媽,一珊姐不是那樣的人。我說,媽媽又怎么樣,該犯糊涂還是會犯糊涂,如果還沒消息,就報警吧,這么一個小女孩,他們不會不管的,能這么過一輩子嗎,錢早晚要花完,你最近才能勉強養得起自己。說完,我把煙滅在了石臺上,好像怕照亮他對我的失望。周嬰嗯了一聲。我又問,那你說,咱們再等幾天?他轉身前說,不知道,反正不是明天。

的確不是明天,周嬰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嵐嵐竟然又去上幼兒園了。我早晨買完早點回來,看見他正拉著她的手一步步下樓,陽光從樓上的鏤空縫隙里斜插進來,落在臺階上,如同一根手指伸進了籠子,逗弄著里面的鸚鵡八哥。周嬰也不和我打招呼,反而嵐嵐一如既往喊我李橫哥哥,我給他們讓開了路。正巧今天掙到了錢,周嬰也沒說今天到底有沒有空去幼兒園接人,臨近黃昏,我卻和他在還沒開門的幼兒園相遇,站在一群女士間有些不像那么回事。都說男人是家里頂梁柱,但和周圍人比起來,我們是那么不可靠。他和我站在一起,說我明明是個好人,為什么卻覺得大家都很壞。我笑了笑沒說話,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了。

幼兒園管飯,嵐嵐說晚上吃的是肉卷和大鍋菜。我告訴她今天掙到了錢,可以再買一點零食。她說想吃路邊的炸蝦片,有好多顏色,放到鍋里會變得很大的那種。天快暗了,我搶著去付錢,好早點離開這條擁擠的街。周嬰在我身后說他也要吃,算是與我和解,結果突然變了調,成了一聲無謂的吶喊。我猛回頭看,周嬰不見了,嵐嵐也不見了,有些人停下腳步,往十字路口望去,我順著他們的眼睛看,周嬰的身影恰好在路口被春風卷走。我心里知道出事了,也往那個方向跑,連路上的捷達車都跑不過我。跑得太快,把心跑散了,猜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跑到大路上,終于我在天橋下追上了周嬰,他并非刻意等我,他從天橋的階梯上摔下來,摔得一塌糊涂,滾了一路的塵土柳絮,最后撞破了頭,躺在地上,血沿著他的身形在地上畫輪廓。他喊不要管他,揮著手臂指著一團不斷變小的黑影說,快呀,快去呀,快把嵐嵐追回來!

我只能先丟下他瘋了一樣地跑過去,那個穿黑色夾克的男人正抱著嵐嵐往面包車里鉆,我撲過去和他廝打,我叫他把孩子放下,他威脅要殺了我。他們是兩個人,一個抱著嵐嵐開車,一個過來和我撕扯,我扒著車被拖到了紅綠燈下,綠燈閃完了,黃燈也閃過后,紅燈唰地紅了,仿佛是周嬰的血一路流到我眼前。見幾個交警吹著哨跑來,我才肯撒手,車的尾氣噴在我的臉上,忍不住咳嗽起來,我的肺快跑炸了,躺在地上看半黑的天,看來今天晚上沒有月亮。

嵐嵐嚇壞了,哭著過來抱我的脖子,我抱著她站起來,交警問我有沒有受傷,我搖搖頭,只覺得渾身疼,不用管,一會兒就好了。我帶著嵐嵐去天橋那里找周嬰,遠遠看見天橋下只剩下了一攤血跡,沒有干透,反著夕光,我捂住了她的眼睛,怕她看見。一邊賣缸爐燒餅的大爺說剛才有醫院的車把他帶走了,我問去的哪個醫院,他搖搖頭。跟過來的警察勸我去處理一下擦傷,然后到派出所說明情況,醫院那里有他們在。做完筆錄已經很晚了,今晚果然沒有月亮。嵐嵐睡著又醒了過來,小聲地喊了一聲餓,我去商店買了胡蘿卜面包,我們一邊吃一邊往醫院走,她吃得噎嗓子,咳嗽起來,我才發現忘了給她買水。

我在醫院見到了周嬰的母親,年輕又小巧,臉上沒有皺紋,都以為她是姐姐,一再解釋后才知道,原來是他的媽媽。周嬰還沒醒過來,也沒有危險,大家都當他在睡覺,睡覺不奇怪,因為早晚要睡醒。她端著母親的架子,只讓我們在門上的玻璃方塊里看一眼,轉過身又去和警察說話,她一問三不知,但還是要說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我在醫院樓道里坐著,嵐嵐站在刷著綠色油漆的墻壁前,抱著一半吃不下的面包。周嬰的母親又和陪同的親戚抱怨,抱怨周嬰不愿意吃苦,她也是這么過來的,有什么受不了的,如今一下雨,她的腰就會疼,有人在把骨頭當鼓敲,就算這樣,她也只能在市里的舞蹈學院做老師,周嬰這樣不懂事就是沒希望了。我覺得她有些瘋魔,長得不像媽媽,說的話也不像媽媽,也不再請求她讓我進去看一眼,帶著嵐嵐離開了醫院??粗囕v在黑夜里往來,我一時不想回那棟麻雀河旁的房子,把她抱回了家。

我爸因為要下崗的事出去喝酒還沒回來,我媽見我抱回來一個小孩,天塌了一樣失魂落魄,說我肯定是在外面禁不住誘惑瞎搞了。我搬出科學常識和她解釋,嵐嵐已經快四歲了,在幼兒園上小班,四年前我才剛剛十五,我離開家還不到半年,就算是瞎搞了,也不可能生個孩子出來。我媽坐在沙發上,半天不吭聲,應該是在核算,發現確實是那么回事,又開始臆想我是不是沒有出息地被美色沖昏頭腦,甘愿收拾別人的爛攤子。我只能跟她講實話,嵐嵐有父有母,我不過是幫個忙而已,我媽嘆了一口氣,心里還是不平衡,說,你怎么總當冤大頭呢。

嵐嵐渴了好久,一口氣喝了兩杯水,蠟黃的小臉有了血色。我家比麻雀河旁邊的房子要好很多,我媽經營了這么多年,該有的都有,沙發茶幾,白色的主席像擺在五斗柜上,上面掛著一面鏡子,鏡子邊緣貼著牡丹。嵐嵐的眼睛左看右看,有好奇想問的,也害臊著不開口。我給嵐嵐打了泡腳的熱水,毛巾用水沾濕給她擦臉。我媽看不過去,搶過來說,就算不是你的孩子,也不能像擦桌子一樣給人家擦臉,男人真的什么也不懂,老的小的都一樣,什么也指不上。嵐嵐的一雙小腳被熱水泡得通紅,像穿上了一雙到腳腕的紅襪子。臨睡前她想聽故事,可我不會講故事,只會講個開頭,又很快蹦到結尾: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王子,有一個公主,然后他們結婚了,幸福生活在一起。嵐嵐今天受了驚嚇,又跟著我跑了一晚上,沒有力氣糾正我敷衍的童話,很快睡著了。

天亮得不情不愿,只是由黑變灰,然后再也不愿意亮透。嵐嵐不想去幼兒園,我沒有周嬰的本事,就沒勉強她,把她放在家里,再去醫院看周嬰有沒有醒過來,他額頭上那么大的傷口,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好。臨走前我媽說天要下雨,早點回來。嵐嵐也要和我一起去,我說,出門的話就只能去幼兒園了,在家里還是去幼兒園,你選哪個?她選擇了在家里,如今我也能和小孩子周旋了。然而我到了醫院,護士卻說周嬰昨晚就已經轉院,轉去哪里,她也不清楚,還有快要回血的病人等著她,轉身將我拋在腦后。嵐嵐的書包和衣裳還在周嬰那邊,得找房東要鑰匙拿東西。我回了麻雀河,正好見周嬰家大開著門。周嬰的母親在狹小的屋子里抱著手臂轉悠,一件衣服掛在窗前的繩子上,只夾住了一只袖子,如同在垂死掙扎。房東拿著鑰匙跟她說話,還算愉悅,說這房子舊了,卻是塊寶地,每天都熱熱鬧鬧的,看來沒少她的房租。

我問周嬰的母親他現在在哪里,她不理我,只把東西往箱子里塞。我說,昨天那個小女孩的東西都是周嬰保管著,我得帶走。她用狹長的眼睛看我,說,那你拿走吧。她沒有昨晚那么年輕了,眼角的魚尾紋在白天很清晰,粉填不平,遮不住,一頭黑發的油亮也像是假的。外套下的短袖上寫著一個瀟灑的“舞”字,衣服是黑色的,字是白的,好像白色凹了進去,完完整整嵌在她的身體里。我又問了一遍,周嬰在哪里?她依然不回答我,屋里的東西被她裝得再無可裝,我跟著她出門、下樓梯,一再懇求她告訴我周嬰在哪個醫院,醒了沒有。她停下腳步,整個人立定站好,微微一顫,像要落幕前的矜貴,她轉過身來,不光眼角的魚尾紋清晰,額頭嘴角也在繳械投降。她說,你就當他死了。我一愣,什么叫死了,昨天晚上醫生不是還說沒有事嗎?她瞥了我一眼,那也沒什么區別,反正他也不再跳舞了,你就當他死了吧,別再跟過來,不然我喊人了。她轉身走了,一下邁了兩節臺階,把自己拋了出去。

回到屋里,不知道該和誰生氣,拿起罐頭瓶砸向窗戶,玻璃碎了一地,把一朵烏云切成了好幾片。坐在床邊點了煙,我知道周嬰沒有死,他媽媽在和我說氣話,可能在她看來,不再跳舞,就跟死了沒有什么區別。在她眼里,我和周嬰一樣可惡,是他離家出走后和跳舞一刀兩斷的證明,我就像在馬路邊撿到了錢的過路人,不說交給警察,不說尋找失主,反而自己拿來揮霍、據為己有,和小偷沒有區別。隨她怎么想,只是這個世界很大,人來人往,我好像永遠都見不到周嬰了。

今天果然要下雨,我感覺到余光更暗下去,沒一會兒便聽見不疏不密的雨嘈切著落在麻雀河里,油煎聲,蠶食聲,沸騰聲,一齊大作。我站在窗前看,河前的荒地又冒出了一個一個的水凼,一只只眼睛睜開了一樣,用斑斕的色彩看著我,質問我,可還記得前幾天,周嬰帶著嵐嵐,在它們這些水凼子之間跳來跳去,多快樂啊。迸濺而來的雨點打滅了我的煙,忽然覺得日子過不下去了,新仇舊辱,全都沒有著落,一切即將崩塌。我踩過一地玻璃,沿著麻雀河走了好久,下了公交車后又沿著一條條路走了好久,停在了我有半年沒去的藥廠前。車間里沒有人,機器如同酣睡的大狗,水房里是空的,籃球架、乒乓球臺和沒發芽的樹一樣在雨里荒涼蕭條,路過的食堂大師傅告訴我,別瞎找了,所有人都在禮堂開會。

好,開會好,就是說,所有人都在。我不再沒頭沒腦地轉悠,直奔那里而去。門被我撞開,我的師傅好像恭候我已久,讓我第一眼就在一群穿著白色工服的人中看見了他。他正站在主席臺上念稿子,身后還掛著今年歡度新年的紅花彩帶,鼓勵大家自謀生路,自主就業。我扒開一層又一層的人,我想他也早早地看見了我,念稿子的速度循序漸進地慢了,停了。我跳到主席臺上,廠長攔不住我,幾個車間主任更攔不住我,我掀翻了臺上的木頭桌,把椅子摔碎在臺下,人群如退潮。我一把奪過師傅的演講稿,揪住他洗得發白的領子,我們倆的呼吸被麥克風嗡嗡放大。我問他,你是不是忘了我了?他也不太反抗,反而平靜地說著,哪就忘了,這不是李橫嗎?我說,好,記得我就好,現在全廠的人都在,那你告訴大家,去年年底,你叫我去你家吃飯,咱們喝酒,喝醉后,我到底有沒有糟蹋你的女兒!師傅聽后不吭聲,廠長過來勸我,今天是大日子,私人恩怨下去再說。我大罵一聲去你媽的,你當我不知道,今天過了各謀生路,就都散了,必須今天說清楚!

原先總說師傅是個好人,是個老實人,可現在,我恨透他老實人的模樣,低著頭,默不作聲地站著,到如今都是我在欺負他。我揪著領子把他往話筒前按,他許久沒洗頭了,摸了一手油膩,一些白發和黑發交錯著從我的指縫間鉆出來。我喊著,你說!我有沒有趁著喝醉欺負你的女兒!你說話??!去我家討說法的時候不是挺能說的嗎!找人打我的時候不是挺有主意的嗎!在這兒裝什么好人!他只看我,仍舊抿著嘴不出聲,我揮起拳頭掄在他胡子拉碴的臉上,他栽在地下,哼哼著,更可憐了。人們沖上臺將我按住,我掙扎,他們用力,我越掙扎,他們更用力,全都亂了套,我被藥廠的白色工服淹沒,沉沒在了一片大雪之中,好像臺上在上演什么百人集體舞,分不清誰主誰次。終于有人從中脫穎而出喊著,別鬧了,我說!我抬起頭,嚷著我在心里郁結了許久的臺詞,好,那你說!我有沒有欺負你女兒!師傅爬起說,沒有。我喊,你給我大點聲!他撂開了聲音,你沒有!我眼眶熱了,那你講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說,是我故意讓你喝醉了,把你拖到了屋里,是我看你人好,想讓你以后當女婿,可你不會愿意吧。我不理他,你再告訴大家,你有沒有雇人打我!他的聲音弱了下去,但也沒關系了,整個禮堂只有我和師傅在一唱一和地說話,他說,是,我有。

3

我從禮堂里走出來,像個勝利者。雨已經停了,被雨打濕的頭發、外套在慢慢變干,等到天徹底黑下去,和昨天一樣沒有月亮,濕漉漉的煙塵味飄來飄去,我這才想起來該回家了?;丶仪拔蚁朐俪橐桓鶡?,但摸遍了外套,身上只剩下一只打火機。我想了想,應該是掉在了藥廠的禮堂里,那也好,我決定從今天開始,不再抽煙了。我按了按打火機,火苗啪的一聲躥了起來,由內而外,從藍變黃,再一松手,它又落下去。

吃晚飯時我媽說嵐嵐很乖,比我小時候好帶很多。她說完,時不時地瞄我一眼,欲言又止的。我下午去藥廠大鬧一場的事她應該已經知道,等吃完飯她才放下筷子講,我師傅下午散會后,去領了買斷工齡的錢,沒一會兒,又回去摸了廠里的電門自殺了。我本來要站起來收拾桌子,卻忽然變得一動不能動。我問,是因為我下午當著所有人打了他嗎?母親搖搖頭,他是廠里的老同志了,廠里要他做表率,如果給大家做下崗工作,買斷工齡的錢可以多拿一點兒,本來他是最不想下崗的,一直在嘟囔他家的情況,他不賺錢了,家里可怎么過。人們說他下午拿了錢往家走,結果半路被人劃了包,一瞬間的事,找都找不回來,一下什么也沒有了,真就這么想不開。

我們沉默著將碗刷干凈,嵐嵐在我的房間玩,父親則一直在喝酒,他和所有人一樣,成了下崗人,他再也不用去上班了,他依靠的山崩塌了,只有面前的水還在假裝平靜。他一直喝到了十點,嘟嘟囔囔、痛心疾首地砸碎了我當初好不容易修好的收音機,這一摔,我眼瞧著是再修不好了。我和我媽去扶他,他捏著我的肩膀,問我恨不恨他那天把我從學校帶出來去藥廠認師傅,不再讓我上學。我說不恨,反正你也知道,我學習不咋樣。他說我在騙他。

有嵐嵐在,能減輕一點師傅的死對我的折磨,在這個家屬院里我不再是酒后亂性的李橫。但也沒好到哪去,因為我又成了半個兇手,法律上無罪,道德上有虧,我也在因此痛苦。那個搶匪搶了他的錢,在這之前,我在眾目睽睽之下搶了他的自尊,但是好像沒有人在意,我也曾在他的算計下失去了里里外外的尊嚴,只因為我還很好地活著。

我帶著嵐嵐又去了一趟麻雀河,去拿她的東西,把房子退給了房東,賠了那塊被我砸碎的玻璃,臨走前我給她留下家里的地址,如果有個叫沈一珊的女人來找你問我的去處,就說我在這里。嵐嵐抱著她的機器狗沿著河邊又跑又跳,暫時忘記了她消失的媽媽和周嬰。她只會在晚上,面對看起來很憂傷的黑夜時,很憂傷地問我,我媽媽什么時候回來?或者,周嬰哥哥呢?這些問題已經難不倒我,我已經能給她一個讓她暫時不再憂傷的答復。

嵐嵐在我屋里睡覺,父親又出去喝酒了,我媽在門外的沙發上摘豆芽,掐頭去尾,只留中間一段白。她問,嵐嵐要在家里住多久。我說,那得看她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她問,什么時候回來?我心里也沒有底,但還是說,快了。她把一根豆芽拋在盆里,那人別是把你坑了吧。我說,不會,她媽媽人很好的,走的時候也留了錢的。我媽聽后拉長著聲音喊了我一聲,兒子啊——每當我刺激到她時她都會這樣,小時候我打破了同學的鼻子,前兩年剛發工資就把錢花光了,她就是這么喊我的。如今她說,兒子啊——哪來的那么多好人,當初你把你師傅當一家人,給他們忙前忙后的,他還不是拿女兒算計你。這么大人了,怎么記吃不記打,錢有花完的時候,要是她媽媽再不來,你就把她送到派出所,或者福利院,聽見了嗎?我胡亂點頭,她仍不滿意,別老點頭,給我個具體時間。我說,不知道,反正不是明天。

晚上我讓嵐嵐在我的房間里睡,白天就帶她出去,盡量不在我媽眼前轉悠。只要不去幼兒園,去哪里她都愿意,嵐嵐抓著我的袖子,心懷恐懼,媽媽不見回來,再獨自走進幼兒園,可能就沒人想起來去接她了。我帶她去公園玩,又一路玩到了鐵路學院那邊,數條鐵路橫貫城市南北,只能在上面搭高橋,或是在地下挖洞,才能保持城市交通的連貫暢通。就這樣游蕩了幾天,我們越走,越覺得這個城市破舊,紛亂的鐵軌后是幾座蒼老手指一樣的煙囪,明明工廠倒了那么多,卻還是有灰色的煙源源不斷冒出,填滿云層的縫隙。今天有風,風吹過來,削掉了煙,像在一遍又一遍給煙囪剪指甲,看著是那么死氣沉沉,毫無生趣。嵐嵐看了半天卻說,煙囪好像甜筒的脆皮,冒出來的是奶油。我才發現,死氣沉沉毫無生氣的不是這些煙囪,也不是這座城市,而是我,可是我還年輕呢。

夏天徹底來了,熱得措手不及,周嬰曾說嵐嵐不可以吃冰激凌,而天已經熱得不像話,我只好給她買了瓶汽水。她像只小麻雀一樣啄了一路,喝一口就笑一笑。家門一打開,我媽高興地迎過來說家里來了客人。我和嵐嵐朝前一望,看到坐在沙發上的竟然是一珊,她走的時候是春天,如今驕陽似火,也只是少穿了一件長外套。嵐嵐條件反射地把汽水藏在了身后,怔怔地站了一會兒,才突然委屈地哭了起來。我媽生怕被誤會我們平時在欺負孩子,一直在解釋說嵐嵐很乖,就是想媽媽了,總愛哭。一珊抱著嵐嵐紅了眼睛,抹著眼角和我們道謝,對我說深圳那邊出了點兒意外,回來得實在太晚了,給我們添了大麻煩,實在是抱歉。不光麻煩了我,還麻煩了我的媽媽,她要好好謝謝我們,準備請我們去飯店吃飯。我媽總說她沒有去飯店被服務的福氣,如今近在眼前,她反而不去了,一再推脫我爸出去遛彎還沒回家,家里不能沒有人。最后坐在飯店里的只有我和一珊,還有被服務員領著玩的嵐嵐。

一珊點好菜,才問我周嬰在哪里,怎么不見他。我把那天有人搶孩子,周嬰受傷后被家里接走的事情說了。她聽后,將手肘拄在桌上,捂著臉哭了起來。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懼怕過,因為她走得太久我們會狠心丟掉她的女兒。我問她深圳那邊發生了什么事,怎么這么久才回來,她抹抹臉說,都過去了,沒什么事。好像本打算就此放下,成為生命中的一段插曲,可吃到一半還是忍不住告訴我,她愛人是和別人合伙做生意,她就覺得,她愛人注定不會平凡的,眼見這兩年大有起色,但是起頭的人偷偷卷款跑了,那樣一個剛剛起步的公司,成了空架子,還有沒還完的債,一下晴天霹靂走投無路,報警后也暫時沒線索,就把這幾年攢的錢幾乎是全部匯給了家里,要破釜沉舟似的,一人去找卷款而逃的混蛋。

她口中的深圳要比這里好一百倍,樓高得像塔,多得像林,哪像個小漁村啊,那兒總有即將迷失的恐懼,和不甘迷失的貪心。她找不到人,明知道該回去了,卻總覺得明天一定會有收獲。光天化日的,一個人就這么無聲無影,該找的人找不到,不該出現的人,像田野里無人照管的流浪狗往她身上撲,她已經夠難過了,還是有人要欺負她,搶走她懷里的包,讓她一無所有??梢惨虻湹酶?,折騰到警察局,警察花了兩天,幫她找到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快淪落成了一只亡命的狼。他們在深圳相對著哭泣,和當年被家里趕出來,不知該往哪里走一樣的狼狽又迷茫。

一珊越說越多,她和她的丈夫是大學同學,比她大一屆,她剛到學校就遇見他了,他知她過得辛苦,處處幫忙,小到食堂的木須肉他都怕她搶不到,總要提前幫她打了,從來沒有人對她這么好。結果,他正忙著找工作,自己還沒畢業就懷孕了,學校勸她退學,許多人笑她不知羞恥,只有這個男人在說對不起她,他會照顧她一輩子,一起生活吧,一個人太難,就算不再有家,兩個人總能把日子過好的,也就是個家了。她毅然決然和他走,家里說她怎么這樣賤,一珊說她也在想,為什么這么容易就做出了選擇,可能是過夠了吧。做二女兒真的是很討厭的一件事,尊敬著大姐姐,讓著小弟弟,自己如何不重要,早早被要求出去掙錢給弟弟交擇校費,上大學也是尋死覓活著鬧來的,太累了。

嵐嵐已經被喂著吃了一碗龍須面,總是坐不住,鬧著要去看大堂養的魚。我對一珊說,好在你遇到的是個好人,沒有讓你傷心,這次回來是還像以前一樣嗎?一珊給我點了一份冰激凌,她依舊喝著橘子汁,她說打算這兩天把那間店處理處理,就帶嵐嵐去深圳,一家人在一起總是不一樣的感覺。我問,那卷款的事情解決了?一珊撩了一把頭發,眼里有些揚眉吐氣的心酸與驕傲,點了點頭,那個人找到了,我就知道,他就是要做成事的人,沒有看錯。

這段時間嵐嵐難得這么快樂,玩累后倒在椅子上睡熟了。一珊又在大堂買了盒高檔點心和水果,讓我帶回家送給我的母親?;丶液?,我媽打開盒子看了看,又原封不動地裝好,等著給我爸嘗,可他還沒回家,留的飯也涼透了,她實在應該跟我們去的。她說一珊長得漂亮,看著像大學生,孩子居然那么大了。我告訴她,一珊姐二十八歲了。她說果然漂亮的人老得慢,聽說她愛人在深圳等她帶孩子回去生活,又一詠三嘆起來,有人天生就是不用吃苦的命啊,不像我。說著,她對著五斗柜上的鏡子摸了摸自己的臉,可我年輕的時候也不差啊。我沒有再說話。

能干的一珊揮揮手,幾天內就把店賣了個好價錢,只留下一些來不及出手的貨。她喊我過去,非要塞給我一個信封,說是這段時間照顧嵐嵐的辛苦費,我硬是不要,她硬要給,說里面也有周嬰的一份,我不能做主拒絕。她又叫我挑些合適的衣服,說年輕人就得講究一點,不然怎么談女朋友,如今是伸手就能夠到真維斯,以后活出點兒成績,華倫天奴巴爾曼也要往身上穿。我送他們去車站,一路上,一珊一再囑咐我,如果找到了周嬰一定要告訴她。嵐嵐仍舊把那個機器狗當寶貝,不會作揖的機器狗被關掉電源躺在她的懷里,從沉寂的北方奔向了還在生長中的南方沿海。

送走一珊和嵐嵐,我頓時變得更加空虛,回去的路上,火車震耳欲聾地軋著鐵軌開過,只聞其聲,被一座橋擋住了視線,看不到車廂一節節在眼前流淌,整個人恨不得隨著這聲音飄到遠方。一到家,許多年不感冒的我忽然發起了燒,周嬰不見了,一珊帶著嵐嵐走了,離開這半年來,認識的人和發生的事從我身邊一一消失,現在這莫名的高燒恨不得又要燒干我的記憶。我媽說我是看孩子累的,可見男人沒用,我掙扎著拖著腳步去醫務室打了一針退燒針,回來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之際,我夢到了周嬰,在天橋上,唱今年春晚的金曲《相約九八》,在甜美的春風里,在銀色的月光下,他問我,相約九八,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嗎?要做什么呢?他邊說邊跑到麻雀河邊,頭頂是漫天的星星,星星映在麻雀河里,河水打濕了他白色的回力球鞋,漫上荒草地,我伸手就要拉他……

等到燒慢慢退了,我厚著臉皮去找之前一塊倒賣二手設備的同學,求他幫忙介紹一份工作,干什么都行。又花了些錢報名上夜校,準備補學歷,就像把人生中間的一段剪去了,將現在,和我十六歲那個離開學校一去不復返的大雪天重新縫合起來。而我爸不再整日游手好閑地昏昏買醉,掛著被廉價二鍋頭泡發的眼袋,在一頓早飯間,忽然說他要出去找工作掙錢,和幾個廠里的朋友說好了。前幾年大家都往南方跑,南方遍地黃金,他能去撈一個微末的碗底就很知足了??此麍猿?,我媽沒太阻攔,只說別逞強,就當是出去看看。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盼望能和一珊一樣,哪日一提深圳上海,說去就去了。我覺得我爸出去一段也好,省得他一直覺得我在怪他,我生病在家躺著,他覺得我是因為恨他而自暴自棄,我晚上在外讀夜校,他也認為我滿懷著怨氣去糾正十六歲的錯誤,都是做給他看的。

同學介紹的工作是他在的私人企業,模式與設備很像我待過的藥廠,只是規模要小很多。這個老板之前就干得很像回事,所以他的兒子能輕易地忘記昂貴的機器狗。這幾個月,他又靠倒賣國企工廠的機器設備大賺了一筆,留下幾條生產線自己找新門路干,這要是放在以前,倒賣國有資產就是破壞生產,是要抓起來槍斃的。我給他修好了一個一啟動就咔咔怪叫的機器,他留下我做技術員,我同學也面上有光。

1998年搖搖晃晃地過去了,1999年的元旦下了場污突突的雪。下崗給這個城市留下的創傷等著在新一年愈合,報復性的槍聲、偷竊、鬧事,也都等著在新一年消化。師母和她的女兒搬出這個城市回了老家,我媽總擔心她們再來找事,如今終于松了口氣。小年夜晚上我沒有回家吃餃子,同學找我吃飯,不去就是看不起他。他最近失戀了,看上的女孩子絲毫不喜歡他,究竟為何也不說,反正我不能看不起他。一桌子菜沒吃多少,空酒瓶在桌上立了一片,像一座微縮城市,要是城市建設有這樣的速度,好日子來得得有多快啊。他從飯館喝到了一家閃著粉色燈管的KTV,叫送酒來的女服務員唱首歌再走,已經九九年了,他還要人家點《相約九八》,女孩子看著很緊張,卻唱得不錯,一個人,既是那英,又是王菲,在燈球下閃閃發光,來吧來吧來吧,相約一九九八。

歌唱完了,如今依舊是1999年,服務員放下麥要走,同學抓著人家不放,我攔住他,勸他差不多得了,別難為人家??伤呀涀淼脧氐?,耍起了酒瘋,就連我也像極了那個看不上他的女孩子,在包間里又摔又打,服務員早嚇哭了,一出門就喊了警察,說有人尋釁鬧事,跟他一塊去警局的路上,我簡直想裝作不認識他一走了之。

我坐在派出所的走廊等著他被教育問話,為人民服務的紅字標語下飄著淡淡的煙味,我看著墻上的黑板報和一些事不關己的通知打發時間,從走廊的一頭走到另一頭。低頭看見一排藍色的塑料椅子間里蹲著一個人,只穿了一件毛衣,頭發被走廊的灌堂風吹得飄來飄去。他垂著手臂,前后晃著身體,手指在慘白的地磚上畫著波浪線,也不嫌臟,白色的回力鞋上蒙著一層灰。年底事情多,我以為又是一個借酒消愁愁更愁的人,從大衣里拿出來BB機看了看,沒有人呼我,準備再把黑板報上的文章看一遍,看看能不能挑出幾個錯字。

剛看了一行,內容沒有看明白,反而心里忽然像被電擊了一般,跌撞著轉身走到了那個還在地上畫畫的人身前。我喊您好,他不理我。我蹲下看他,他不抬頭。我喊了一聲周嬰,他的手停了停,慢悠悠地抬起頭來。我們相視幾秒,他猛地站起身,眼里漾著異樣的懵懂,半天才恍然大悟,叫出了我的名字,李橫。我想問他,你為什么會在這里,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又回去跳舞了嗎?周嬰卻忽然拉住我,小聲說,你來啦,咱們走吧。

往哪走?去哪里?他好像一直在等我??膳沙鏊娜瞬蛔屛規ё咚?,告訴我周嬰是從精神療養院跑出來的,正等著有人來接他回去。想不到等到再見面,周嬰已經變成了這樣。我只能把外套脫給他,可他貌似不知道冷,并不要這樣的關懷,也不再和我說話,試著和他交流,收到的只是一個將食指貼在嘴唇上的噤聲手勢。我和他一起等到療養院的白色面包車開進院,我記住了面包車上的字,西河療養院。周嬰被帶走前,回過頭來,再一次對我說,不要管我,快去把嵐嵐追回來啊。他被拽上了車,車門重重地關上,路燈映下枯枝的影子,他的話在水泥路上落了一地。

面包車開走了很久,我還站在原地,幾乎忘了我最初來派出所的原因,走到路邊的電話亭,有一個女孩子在用,在寒風里哭著問,你為什么不和我好了,為什么啊,到底為什么啊。她掛了電話,好像終究沒問出來到底為什么。我上前插上電話卡,撥了尋呼臺的號碼,尋呼員的聲音在黑夜里呈現出漫不經心的懶散。我報了一珊的呼機號,請她幫忙發送留言,我剛才遇到周嬰了,但他狀況不太好,我看著他被療養院的人帶走了。掛掉電話正要過馬路時,我又折了回去,重復了一遍剛才的事,添了許多細節。我的話像極了在自言自語,我對著話筒講,我記住了那個療養院的名字了,等我找到具體地方,就去看他。

我又回到了麻雀河,河水結了一層灰白色的冰,冰下是數日前的雪渣、冬天的枯葉、河邊干柴一樣的蘆葦,一年四季都被冰凍在了河底。曾經我在河岸,看著對面粉白色的樓,兩邊沒有橋,近在眼前又無法觸及;如今我站在河水的另一邊,對面是我曾住過的樓房,同樣的近在眼前,卻走不過去,就像過去的日子,在記憶中、在眼前,但不在當下的時間。

周嬰曾經總在好奇,麻雀河對岸的粉白的樓、干干凈凈的院子到底是做什么的,日復一日地泛著夢幻般的粉色,會不會是個一去再不想離開的樂園。如今明白了,這里便是那家精神療養院,因為它在河水的西岸,所以叫西河療養院。療養院背對麻雀河,只留給我們一個看似恬靜的背影,欺騙著周嬰。我找護士、找主治醫生,告訴他們我是來探病的,醫生說這里只有家屬才能來,除非征得家屬同意,否則我不能進去。我聽后將手中的兩瓶白酒杵在了他的辦公桌上,繼續問道,我是他的朋友,我能去看看他嗎?醫生朝那兩瓶酒瞄了幾眼,他的臉在酒瓶后擰成了一片漩渦,他清了清嗓子,五分鐘后給我批了個條子。

醫生說周嬰的頭受過撞擊,應該是醒來后就成這樣了,但他的病情并不嚴重,不哭不鬧,沒有攻擊性行為,平時都是自己安靜地待著,按時吃飯睡覺,只是記憶停在了固定的時間中,偶爾會偷跑出去,去做一些明明已經過去的事。這么一說我便明白了,為什么那天臨走前要我去找嵐嵐。醫生領著我去看他時,他正掛在院里用來健身的單杠上,仰面望著滿是裂縫的云層,像一條毛巾、一件床單一樣柔柔軟軟地掛在那里。醫生說,他經常這個樣子,別人問他干什么,他說在練習柔韌度,去年冬至我們改善伙食,食堂大師傅包了一頓餃子,他也不吃,一個人喝了一壺醋,你注意點兒,別刺激他。醫生說完就去忙了,只留我一個人站在冰冷的院子里,1999年的我,看著還活在1998年的周嬰。終于,他發現有人在一直看著他,便靈巧地翻了個身,如同床單被風吹得飄起。他從單杠上跳下,興沖沖地朝我跑來,他還知道我是李橫,但不知道我已經是1999年的李橫了。他跑過來撩我的衣裳,刺涼的風灌進來,我打了個冷戰,問他干什么。周嬰笑了笑,看你身上真的沒有文身嗎?好像真的沒有啊。我記起來了,那是個晚上,吹著不冷不熱的春風,我為他這句話在夜里默默翻了個白眼。而如今,我只想抱住他大哭一場。

從這天起,來這里看周嬰成了我的常事,就連過年也沒忘,我把我媽包的餃子裝到飯盒帶給他吃,仍舊是茴香餡的,因為是過年,肉總算放得多了,聽他一邊吃給我講他曾經被逼著喝醋的故事,山西的醋,正宗的酸,我媽媽要比他媽媽好。過著年,療養院少了一半的人,四處掛著病態的冷清,若非門口象征性地掛著紅燈籠與對聯,這蕭索的清冷,滿院都是風,灰塵斜斜飛起,要連同著風雪吹成一段塵埃了。有那么幾次,我很想和他提一提一珊姐。我呼過一珊好幾次,她一直沒有回電話。我很失望,懷疑她是故意的,她怕我們把周嬰的責任推到她身上,才不肯回電話。我沒想過讓她承擔責任,只是希望她能回來看看周嬰,或者給他打個電話,關心一下他的情況。我覺得她辜負了我們的友情。但是我媽不這樣想,她認為一珊可能有難處,過得不好。我說,她找到老公了,她老公被卷走的錢也追回來了,能有什么難處?我媽說,那她老公為什么沒有一起回來接孩子?我愣了,然后想起來,一珊帶嵐嵐走后,一直就沒有給我打過電話,也沒寫過信。我想告訴周嬰,一珊沒有來看他,可能是有難處,不是忘了他。話就在嘴邊時,看著周嬰安靜地將臉埋在圍巾里的樣子,又閉上了嘴,這大過年的,告訴他又能怎么樣呢。

大年初六這天我又來看他,這么冷的天里,周嬰竟不在房間里。我只能去院子里找他。他正坐在后院疏于管理的墻頭上,粉白色樓房的陰影罩住了我和他,我哄他下來,快下來吃罐頭,橘子的、黃桃的都有。他卻說先不吃了,要出去一趟,問他要去哪里,他說該去工作了。我眼見著他翻過了圍墻,只能跟著一塊跳了出去。我應該阻止他的,可我沒有,一跳出圍墻,天廣地闊,陰冷的天閃著驕矜的陽光,綿延了萬里,我也想著就這么一走了之算了。周嬰踩在冰封的河面上向對岸走,我連摔帶跑地跟過去,要是被醫生知道,我非但沒有阻止他,反而還和他一起跑,可能就再也沒有探視權了。

我和他一起行走在麻雀河上,腳下踩著被冰封的春天,把冬天甩在了身后,一直走到了河中央。遠處有鞭炮在響,我試著告訴他,現在已經是1999年,農歷年也已開始了。他眨了眨眼睛平靜地看我。忽然,我們腳下的冰面裂了縫,從細小的裂痕碎成了一張千頭萬緒的網。我們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滯住了,周嬰木訥懵懂的眼神中裂出了一絲驚恐,我努力鎮定下來,拉著他說,前面的冰還沒破,別回頭,向前一直跑到岸上吧。他點點頭,我們奔跑起來,不斷開裂的冰河緊跟著我們的腳步,鞭炮仍在響,像一口長長的、還沒吐完的氣……

一齊撲倒在殘雪未消的岸上時,我們不禁回頭望去,麻雀河上的冰向兩邊開裂而去,在眼前劃出了一條巨大的縫隙,仿佛冬天就這么被我們踩碎了。我們在劫后余生中擁抱,踩著半濕的球鞋站起身,周嬰指了指眼前復流的河水說,你看,冰破了。

猜你喜歡
師母師傅
師傅開快點兒/你笑起來真好看
喧噪
某師傅一年要殺多少頭牛?
柔柔好
一個師傅,三個徒弟
你的微笑
——寫給我們親愛的師母
只會一種
只會一種
信仰
理發
91香蕉高清国产线观看免费-97夜夜澡人人爽人人喊a-99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9-国产亚洲日韩欧美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