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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臨

2024-01-31 15:11蔣文龍
莽原 2024年1期

蔣文龍

1

J還記得:第一次拍戲時,他躲在監視器旁,吸了整整一包的香煙。那時他已年近四十,但對于拍電影這事,他還是個毛頭小子。青年導演J——媒體和學界這樣稱呼他。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個剛從電影學院畢業的學生。在片場,劇組人員時不時地望向J,等待著他的指令。他蹲著,身子僵硬,吸煙,神色痛苦,面部微微痙攣,竭盡精力思索著攝像機和演員的調度方式。并不是他身體有恙,他只是過于緊張了。

J還記得:他的第一部電影在國外電影節首映。放映結束后,在影廳內,他被人群簇擁著?,F場的掌聲響了十幾分鐘,如波濤此起彼伏,好久才得以平靜。他靦腆地笑著,與身邊人挨個擁抱,接著淚流滿面。

J的電影拿了最佳導演獎,雖不是頭獎,這也足夠為他以后的片子拉來更多的投資。之后的每年都有J的電影上映,多數都差強人意。影評人批評他,不愛惜羽毛,追求高產,影片質量遠不及處女作,可謂江郎才盡。J這樣做,出于一個簡單的目的——他有太多的故事想要訴說,而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眼睛,是他的眼睛出了問題。眼睛之于J,就如耳朵之于貝多芬。J并未向外界透露消息,關于他的眼睛,關于他的最后一部電影。是的,在J四十七歲生日那天,他決定拍攝一部名為《黑》的電影,爾后銷聲匿跡。

做導演的第二年,J發現自己患了眼疾。他的眼睛偶爾會模糊不清,起初他并不在意,認為自己只是疲勞過度,直到他視野中出現黑點,他才找醫生檢查。隨著時間流逝,那個黑點將會越來越大,吞噬掉光線,J將被黑暗裹挾,并且永遠無法從中脫身。

那個黑點是什么呢?J聽不懂醫生給他的解釋。命運?J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這個詞。這個詞太過藝術,太過文學,它把具體的痛苦形而上化了,但J覺得這個黑點或許就是自己的命運。黑點,在特定的環境下,在特定的時間出現,它與J產生關聯,互相影響,它使J漸漸失明。J將如何作用于它呢?J想,命運是虛無,是黑,命運將侵蝕他的全部。所以,在以前如果有人采訪J :電影對于你來說是什么?藝術是我的生命,J會這樣回答?,F在,J想,電影就是電影,它代表不了什么。

在拍攝《黑》時,J的眼疾愈發嚴重,他仍一絲不茍地工作,確保拍攝順利進行。他為這部影片傾盡所有,在拍攝每場戲前他都做足了準備,他反復打磨劇本,使之生動合理。劇本蘊含著特定的環境、時間、人物,如同命運,那么情節本該按照劇本設定的方向發展,可偏偏在某一處,在J的最后一部電影中,它失控了,它擺脫了命運之手的控制。J拍了十年的電影,這是超出他經驗之外,他料想不到的。

在戲中,丈夫刺殺了出軌的妻子,然后逃離現場。J選擇最后拍攝這場戲。J很聰明:這場戲難度不小,又是高潮戲,極為重要。經過前期的拍攝,劇組配合更為默契,演員也更易把握戲中的情緒,更易進入角色。這場戲里,J沒有為演員寫臺詞,他要求演員即興說,即興演。

J向著對講機:“準備!開始!”

夜晚,一處溪流,流水潺潺,蟲鳴如唱,周遭生著茂密的蘆葦,在風中,簌簌作響。月隱在云中。黑暗,令人恐懼。遠處的城市只是黑暗里的一個個光點,像是廣袤荒原上的火焰,平靜地燃在地平線的盡頭。

男演員Y飾演的丈夫Y駕駛著汽車駛向溪流,黑暗將天空與大地連成一片,從高處俯瞰,車子亮起的車燈,猶如一顆劃過黑夜的流星。

鏡頭拉近。丈夫Y停車,探身,親吻坐在副駕上的妻子Q。妻子Q由女演員Q飾演。男演員Y之于丈夫Y、女演員Q之于妻子Q,在此刻已沒有區別,藝術或者說哲學,將Y與Q各自的雙重身份聯系在一起。這是造物者的偉大之處,宇宙是一張無窮無盡的大網,Y與Q,又或者Y'與Q'都是宇宙之網的一個結點。J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將戲中男女主角的名字命名為男女演員的名字——Y和Q。

Q用力掙脫,甩手給了Y一個巴掌。Y捂著臉愣住了,他的呼吸急促起來,揚起手還了Q一巴掌。Q的腦袋撞在手套箱上,身子倒向座椅前,許久都沒緩過來。Y仍不解氣,拳頭不停地向Q的身體擂去。他撕扯Q的衣物,Q的上衣被扯得稀爛,肩背露出,他病態地親吻著Q裸露的肌膚。Q無聲地抽泣,身子蜷縮,無力去反抗。Y看著Q的模樣,陡然心生憐憫,他放開Q,哀嚎一聲,癱靠在座椅上。

J在監視器里欣賞著這出戲。兩位演員的表演都是一流的,他們知道J想要什么,J因此信任他們,給足了他們表演空間。J看得投入,他期待著將要發生的事。他們應該說些什么。不對,沉默才是最好的。J想。Y要怎樣完成刺殺?在什么狀態下?J等待著。

纖弱的Q用盡了力氣推開車門,走下車去,她提起上衣,將裸露的肌膚遮住,手梳理著凌亂的長發,而后用橡膠圈扎成一束,她趔趄地向蘆葦叢走去。Y坐在車內,看著車燈所照亮的Q的背影,他按了一聲喇叭,Q停下腳步,回頭望向他。在車燈照耀下,Q面無表情,失了魂似的。Y下車,向Q走去。

鏡頭緩慢后拉,在這個長鏡頭內,景別由全景變化至遠景??煲咏黁身前時,Y停下,刻意與她保持一點距離,二人都僵立著。畫面是暗調,車燈的光柱,充當了畫面唯一的光源。二人在畫面的中央,隨著攝影機的移動,二人越來越小,他們被黑暗壓迫、裹挾著。

J盯著監視器,思索著:或許,Y應該說些什么了。Q呢?她應該回應Y嗎?

“對不起。我沒控制住自己。我愛你Q?!?/p>

Q沉默著。

“你不是真的愛他的,你們才認識不久,他也不是真的愛你的。我帶你來這兒就是想告訴你,我們第一次約會就是在這兒對吧。已經過去七年了。我們一起經歷了很多事,而你和他呢?你們在一起只是為了享受片刻的歡愉對吧,之后呢,他將你拋棄,還是你拋棄他?因為生活多的是苦痛和折磨,你們經受不住的。是我們一起走到了現在?!盰有點歇斯底里。

Q依舊沉默著。

J覺得,Y說的有點太多了,Q的沉默則恰到好處。

Y向Q靠近,而Q向后退去。

“好吧,我送你回去吧。我認輸了?!盰跪在地上,兩手撐地,接著痛哭流涕。

Q只想遠離他,她轉身,冷漠地向蘆葦叢走去。

J想:動手吧。拿出你準備好的兇器,就在此刻動手吧。

Y望向Q離去的身影,他猛然躍起,向Q奔去,他掏出事先藏好的匕首,從背后搠向Q的身體。Q倒在他的懷里,沒有掙扎。鏡頭的遠景畫面里,二人的身影像是一對深情擁抱的戀人,可隨后Q的身子從Y雙臂滑落,摔倒在地,破壞了這溫情的畫面。攝影機沒有捕捉到: Q面部扭曲,痛苦不堪,眼睛布滿血絲,她想要說什么,卻無力開口,她已經無法用鼻子呼吸,依靠微弱的呻吟,勉強吸入微薄的空氣,漸漸地失去意識,臉色煞白。(這是攝影機未能捕捉到的畫面,因為整個鏡頭是遠景而非特寫,這是J有意而為之,那些畫面唯獨進入了Y的眼睛,準確來說是演員Y的眼睛?!狶注)開拍前,J告訴Y,丈夫刺殺掉出軌的妻子后,丈夫逃離現場,J會使用遠景長鏡頭記錄丈夫刺殺、逃離的整個過程。

Y站在原地,緊挨著倒地不起的Q,他喘息著,面露驚恐。J與劇組人員等待著演員Y飾演的丈夫逃離刺殺現場,然后這場戲結束——J最后一部電影的最后一個鏡頭拍攝完成,劇組殺青。

可Y仍是僵在原地,宛如塑像,一動不動,他神情呆滯,注視著眼前的黑暗,像是在尋找什么,他的靈魂仿佛墜入了深淵里,或者他的靈魂本就是這深淵的一部分。

J被Y的表演所震撼,他這才明白,這靜止的畫面遠比他想象中的逃離更有力量。他沒有打擾Y,他刻意地讓這畫面延長。一分鐘,兩分鐘……

“咔!非常棒!這是我見過最棒的鏡頭!”J歡呼道。

可Y仍是僵立在原地。兩個姑娘手捧鮮花,朝蘆葦叢走去,向Y和Q獻花,慶祝殺青。走近的瞬間,兩個姑娘一齊發出尖叫,她們發現: Q死了,妻子Q死了,演員Q也死了,Q倒地不起,Y仍是僵立在原地。

2

夏天剛來,青年作家L住進了女友Q的職工公寓,他們相戀已久,他將這篇只寫了個開頭的小說拿給Q看。Q坐在L的大腿上,L從后摟住她的腰,她的右臉貼著L的左臉,Q捧著小說手稿,聚精會神地讀著。

“你把我的名字寫進了小說里?!盦說。

“是的。你不高興?”L問。

“不會??墒?,那個叫Q的角色死了。妻子Q。女演員Q?!?/p>

“或許她還活著呢,后來被醫生搶救回來什么的。這不重要,無論怎樣,活著,還是死了,在這篇小說里,她都是個關鍵角色。只是……我還沒想清楚,接下來該怎么寫?!?/p>

“Y為什么要殺她?我是指,男演員Y為什么要殺女演員Q?”

“不清楚?!?/p>

“Y怎么殺她的?”

“也許,他偷偷地把道具匕首換成了真的。對此,女演員Q并不知情。導演想用一個鏡頭,而且還是遠景,就把整場戲拍下來,這就給了他機會。天很黑,沒人注意到他拿的是把真的匕首?!盠沉思著,凝眉,噘嘴,隨后補充道,“又或許,這是一場意外?!?/p>

“天吶!太殘忍了?!盦驚呼。

L并不知道Q所謂的殘忍是指什么,他仍是摟著她,呆呆地看著她的臉,輕輕的呼吸拍在她細膩的臉頰上,吹動她鬢角的發絲,那模樣楚楚動人。L心不在焉,他的心思不在小說上。這些天來,為構思這篇小說,他心力交瘁,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寫,因此心頭煩悶。但迫于生計,他不得不寫。寫作用以謀生,可不是一個好差事?;蛟S是為了逃避這些煩心事,他在閑暇時間很少思索他的寫作。他想起他在影視公司做兒童動畫編劇的時候,雖然工作也很辛苦,但至少收入穩定,不愁沒活干。一個月前,公司決定嘗試啟用AI編劇,要在兩名兒童動畫編劇中裁掉一位,L被選中了。L被辭退時,他大罵老板都是蠢蛋,宣稱辭退他的人會后悔的。沒有人在意他的憤怒,他的憤怒恰恰顯露了他的無能。為了減少開支,L退掉租的房子,住進Q的公寓,并在她面前夸下???,他要專職寫小說,然后做出一番成就。L是有一些文學天賦的,在過去也有作品發表,若下一番苦功夫,應該會有所收獲。Q不在乎這些,她愛L,這就夠了,她的想法很單純——這個時代總不會讓人窮得吃不起飯。

“L?!盦叫他。

“嗯?”

“所以,你在寫女演員Q或者妻子Q這個角色時,腦袋里想的是我,對嗎?”

“在我的腦海里,她的模樣總是模糊不清,充滿神秘?!?/p>

“她和我毫無關系?”

“不是,她的名字和你一樣?!?/p>

“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呢?L思索著。他回憶起,他初次認識Q,是在學校附近的酒吧,他去參加戲劇社組織的新成員聚會,Q也在其中。Q話很少,要了一杯果汁,靜靜坐著,她長相清麗,雙眼清澈,打扮樸素大方,披著長發,玲瓏的耳朵上戴著一對銀耳釘,穿著一條淺綠色的連衣長裙。大學時期,荷爾蒙迸發的單身男青年在任何場合都對同齡的異性存有天然的興趣和欣賞。L剛坐下就注意到了她,同時敏銳地察覺出現場的競爭者。他一直偷偷關注著Q,無心參與酒桌游戲,他被她身上沉默的氣質所吸引,他搶先競爭者一步,主動與她搭話,邀請她去個安靜地兒散步,他看出了她對這喧鬧環境的不適。他的行為招致同性青年的嫉妒,可他們也只能認,尋情求愛一直都是勇敢者的游戲,這是自然規律,造物者的法則。

L與Q的愛情故事就從這里開始。L問過Q,為何她欣然同他離開那場聚會。Q回答說,她討厭那個喧鬧的地方,無論是誰邀請她去別的地方,她都會答應。也就是說,L與Q的愛情起點并不是L——他的勇敢,而是那個糟糕的地方。這或許也能解釋,小說里妻子Q的不忠,也許她并不是愛上了別人,她只是對她的丈夫深惡痛絕。無可置疑的是,L與Q的愛情因那個糟糕的地方而發生了。

大學里,Q念的是歷史學,畢業后,她去了縣城的中學教高中歷史,而L去了首都的影視公司工作。物理的距離并沒有使他們的心分開,他們依然相愛,盡管他們現在還無力規劃他們的未來,他們也沒有放棄對方。

除此之外呢?L思索許久,仍給不出個答案,他只好選擇放棄回答她。

“我說不上來,Q??墒恰ㄒ坏奈腋倚Q我所賦有的,是我的思想中來自于我們愛情的那部分。因為它們只屬于你我,最偉大的詩人、哲人也無法擁有它們,我們的愛情是獨一無二的。我將它們用以寫作,所以我們不可能不會與小說中的人物產生關聯?!盠絞盡腦汁,盡力理清思緒。

“那么與你相關聯的是誰呢?是Y嗎?為什么小說里沒有一個叫L的角色呢?”Q俏皮地問。

“我想,所有角色或多或少都與我產生關聯,畢竟是我創造了他們?!?/p>

“哪個最多?是導演J吧,你們都是搞藝術的,而且似乎J是最主要的角色。如果這樣的話,那么導演J與女演員Q間應當有更為親密的關聯。就像你我間,L和Q間,我們是戀人?!盦搜索枯腸,皺起的眉頭隨后舒展,一拍手,露出天真的笑容,“對,女演員Q是導演J的情人?!?/p>

她的話啟發了L :導演J曾經認為藝術是他的生命。那時的他很純粹,癡迷藝術,認為藝術乃是宇宙之真理,將其視作神圣的事業。他視欲望為邪惡,為此他堅持獨身,簡單飲食,在狹窄的出租屋內,為寫作劇本日日熬更守夜。功到自然成,他的劇本在創投會上拿了獎,有資方愿意支持他拍攝他的第一部電影。他斗志昂揚,直到那個象征他命運的黑點出現了,命運擊潰了他,他無能為力,他開始意識到最終等待著他的并非宇宙之真理,而是一團虛無的黑暗。之后的歲月,他仍然寫作,拍戲,而支撐他的已不是那神圣的事業。他聊以自慰道,如果人終究要滑向虛無,或者人的存在本就是虛無,那么怎樣走向它,決定了我們生命的價值。他堅持工作,是他殘留的意志同命運所做的溫柔的反抗。他想講的故事還有很多,可命運決定了他終有閉上嘴巴的那天。敬畏上天吧!J想。承認自己的弱??!J曾暗自痛哭道。他徹底地放縱自己,沉醉于燈紅酒綠之中。他與不同的女人結交,上床,他從不暴露他的脆弱與痛苦,避免她們觸及自己的內心,而后從一段段露水情緣中全身而退。而這一次,女演員Q成了例外。她成為J的情人,之后在他眼前被Y殺害,J不可避免地涉險其中,難以脫身。這是否意味著女演員Q與其他出現在J生命里的女人不同,她真正地走進了J的心,見到了那團在他心中蘊蓄已久的黑暗?

“你說得很對。是J吧。我想,對于小說家而言,所有的角色都是幫助他們將夢實現的人,夢想,夢境,夢幻……謀殺,愛戀,分別……全部的情節都是些無法實現的夢,早就埋在他們心中。J是主角,他要替我實現的夢最多,也最奢侈?!?/p>

兩位戀人結束了對話,此時夜色已濃,他們身處祖國的西南,那兒多山地,時常陰雨綿綿。公寓所在的中學被群山環繞,連綿不斷的青山如洶涌的浪潮,阻隔了外面的世界,留校住宿的學生們早已睡下,四周萬籟俱寂。他們睡在一起,黑暗中,只聽見彼此重復的呼吸聲。時間是什么呢?它停止了嗎?L想。隨后他們做愛,親吻,愛撫著戀人的肌膚,此刻,時間、空間、聲音和光線都被黑暗吞沒,并非世界遺棄了他們,而是他們將世界遺忘了……

“你愛我嗎?”L快要睡著時,Q突然問他。

“愛?!盠側身,溫柔地輕吻了她的臉頰,“你呢?”

“愛?!?/p>

一陣沉默。

“可什么是愛呢?是性?是同情?是迷戀和崇拜?如果我們不知道什么是愛,我們怎么能說自己愛別人呢?”她義正辭嚴。

“我不太清楚。解釋一個字,遠比解釋一個句子難得多。也許,當我們解釋清楚了什么是愛,就意味著我們不再相愛。我們不如談生活,我們生活在一起,和諧而幸福,這比談愛更為真實?!?/p>

“可生活不只有幸福,還有痛苦和折磨?!彼徽J同他的話。

L面對她的詰問,不知所措。

“太殘忍了?!彼忠淮蜗氲搅伺輪TQ。

“嗯?”

“小說里,女演員飾演即將被丈夫殺害的妻子,所以,她知道當她轉身走向蘆葦叢的時候,會有一把刀刺向自己,接著,她要將自己完全交付給角色,沉浸其中,假想和感受死亡的痛苦,然后去表演它??赡前沿笆资钦娴?。它切實地劃破她的皮膚,刺進她的身體。她立刻感受到疼痛、恐懼和衰老。一瞬間,她分不清這些痛苦是來自女演員Q還是妻子Q,她依然表演著,想要呼喊,卻突然瘖啞,她呻吟,而后倒下。她的靈與肉都強忍著痛苦,一瞬間,她分不清自己是妻子Q還是女演員Q。這個世界是真實的嗎?這些痛苦是真實的嗎?我是在表演死亡,還是我真的將要死去?在她生命的最后,她發出了這樣的質疑。那時,她的心一定備受折磨,支離破碎。世界、愛情、藝術……所有的一切對她而言都真假難辨,最后墮入虛無,她絕望地死去了?!彼袷亲匝宰哉Z。

“不要太在意了。這僅僅是一篇小說而已?!?/p>

L伸手去撫摸她的臉,想給她一些安慰,他發現,Q的眼眶已經濕潤。淚水嗆住喉嚨,她好久都說不出話來。L住進公寓以來,這是她第三次落淚了。

3

女演員Q的死讓所有人驚慌失措,現場亂作一團。人們手忙腳亂地做著急救工作,最終還是沒能使Q起死回生。當人們冷靜下來,揣測這究竟是一場意外還是謀殺時,他們發現Y已經消失了。

導演J看著Q的尸體,他并不悲傷,反而擔憂起這場意外會影響到電影的上映。他注視著她的臉,那張臉不再美麗,慘白,干癟。他想起昨晚,他如饑似渴地輕吻她的臉,撫摸她的乳房,同她交換喁喁情話,她的生命是如此的真實。而現在,她已經死了,想到這,他不寒而栗。

Y的消失佐證了這并非簡單的意外,他被警察通緝,許久不現蹤影。出事那晚,警察帶走了J。J承認與Q的情人關系,其他人并不知曉,她偶爾來他家過夜,昨晚,他們躲在劇組租下的會議室里做愛,翌日白天,拍攝正常進行,無事發生。他對男演員Y并不了解,當初Q向他推薦Y,他看過Y的表演,很有靈性,就讓Y出演丈夫的角色,那不過是個小角色。

“Y與Q是什么關系?”警察問他。

“鬼知道呢!親人?朋友?甚至是戀人?我不在乎,我只用知道他們在戲中是夫妻就足夠了?!?/p>

“你真不在乎?”

“不在乎。我并不愛那個女人。她死了,我對此深感遺憾。我對Y一無所知,我對這場謀殺一無所知?!彼麩┰昶饋?。

“你真夠混蛋的?!本炝R道。

警察沒有為難他,做完筆錄后,放他走了。午夜時分,城市依然車水馬龍,燈火通明,猶若機器,各個零部件井然有序地運轉,晝夜不息。J走在回家的街道上,孤獨萬分,他咒罵這座城市的冷漠、井井有條,病態地期待著突如其來的事件發生,因而改變城市的樣貌。那么城市也有自己的命運?J想。是否就像他的命運,黑點、Q的死,突如其來?

他胡思亂想著:他已經快五十歲了,除去眼疾,他健康,身子健碩,但對于性愛,他也有些力不從心,做愛時,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身體在走向衰老。那個黑點出現后,他的欲望愈發難以抑制,現在依然如此。她呢?她三十幾歲,對于J來說,她是個年輕女人,性感而美麗。他想到Q的死,頓時傷心起來。為何自己會傷心呢?他驚奇不已。他說他不愛Q,他突然后悔起來。他記起,在一個夜晚,Q拉開窗簾,關掉房間燈,讓銀白的月光灑進來,將房間微微照亮,借著月亮贈予的浪漫,她想和他做愛。他嘗試著向她走去,卻被床角絆倒,直撅撅地摔在地上,艱難起身,沒走兩步,床頭的花瓶又被他碰倒,摔個稀爛,碎片割傷了他的腳,頓時鮮血淋漓。他沮喪起來,抽抽噎噎向她坦白,他的眼睛病了,現在的環境下,他什么也看不見。Q為他包扎傷口,清理掉碎玻璃,再次關掉燈,她耐心地牽引著他,在房間內,在獨屬他的黑暗中,漫步,舞蹈,她親吻他的眼睛,而后同他做愛,她溫存了他的全部痛苦。我是愛Q的,他在內心對自己說。在她面前,他無需隱藏自己的懦弱、衰老,她沒有因此離去,反而將他緊緊擁抱??蒕已經死了,他能為她做些什么呢?

他回到家,立刻癱倒在床上,他疲憊不堪,想要睡,卻翻來覆去,好久也沒睡著。他開燈,拿起手機,將屏幕貼近眼睛,翻看著與Q的聊天記錄。昨晚,他們在會議室親熱之后,她執意要回自己的住處。因眼疾,他無法駕車,所以Q開車先送他,自己再回去。昨晚,他簡單洗漱后,收到Q發來的消息,他應付著回答她,隨后沉沉地睡去。

最后的聊天是關于Q與他討論劇本的事情。

Q:我總覺得,妻子的死毫無意義。難道她的命運僅僅是充當丈夫泄憤的對象?她并不脆弱,反而是個堅韌、勇敢的女人。她不愛她的丈夫,她的丈夫簡直是個混球,是個自私、卑鄙的小人。

J:沒有人可以預料到自己的死亡。死神沒有通知她,直接就找上她。誰又可以左右命運呢?她死了,這就是她的命運。她的死或許能贏得觀眾的同情,打動他們,這就是死亡的意義,對于電影來說。

Q:你知道你的電影很爛嗎?你完完全全錯了。

J:你可以生氣。但現在沒法再改動劇本。

Q:如果是她主動選擇了死亡呢?她看到她丈夫歇斯底里的模樣,她知道她如果繼續向蘆葦叢走去,她丈夫很可能會傷害她,但她依然選擇離開他。

J:有這種可能。但這樣太麻煩,要添很多細節上去。觀眾不會在乎的,他們只想看結果。無論如何,妻子都會死去。

之后,她沒有再回復他。

他思忖著Q的話,他仍不理解為何她會對妻子的死耿耿于懷,但想到Q的死與妻子的死竟然重疊在了一起,他心生愧疚,仿佛是他編排了這場謀殺,他覺得要是他改寫了劇本,改寫了妻子的結局,Q就不會死。

他仔細地回憶昨晚與Q相處的細節,從中看不出她有任何異樣。她生性是個敏感、憂悒的女人,但她能勝任與她性格截然相反的角色,她信念感很強,是一流的演員,奈何事業一直沒有起色。在車上,她玩笑似的抱怨起演員這個職業,她說以后她想經營一家餐館。

他時常覺得Q是一個謎,而謎底又是她自身。他看不穿她的心思,對她的背景一無所知,但只要她在他身旁,他心里關于她的所有困惑就消散了。平日里劇組收工后,Q喜歡駕車帶他去往郊野的小湖,那里遠離城市的燈火,只有直抵人心的黑暗與靜謐,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她牽著他,沿著湖邊,漫步在濕答答的草地上。她似乎想讓他提早適應黑暗。她曾感嘆道:這樣的黑暗在人類社會是多么稀有!我們本就該這么活著,在黑暗中活著,這是你使我懂得的,這里有無數的可能性,所有人都是平等的,財富、地位、權力統統失去了意義,生存即是全部,因我們同為人類而團結一致,適當關注內心世界,以至于我們不會因為無聊而自殺。他回應道:人類社會將無法進步。她反駁道:人類的進步是一場災難?。ㄕ埓蠹也灰霖熕脑捳Z,人不可避免或多或少地活在偏見中,否則Q就無法成為Q?!狶注)隨后,他們在車里過夜,他們依偎在一起,好幾次,他感覺到她平靜的呼吸突然變得急促,他伸手撫摸她的臉,發現她無聲地哭泣著……

房間內,他再次閉上了眼睛,他在腦中將Q與Y的模樣放在同一個場景內,咖啡廳、大學校園、街道、床……他思索著Q與Y的關系。他發揮他做導演的想象力,一時間數不清多少種可能性出現。他還不愿接受其中任何一個?,F實如同電影,危機降臨,主人公一旦做出抉擇、行動,時間就不可逆轉地開始流動,命運之一種在等待著他。J不清楚如何選擇才能使自己免受痛苦。

他想象著,或許Y與Q曾經相戀,又或許他們的愛戀一直延續著,直到Q死的那天……他嫉妒Y的年輕、俊朗、明亮漂亮的眼睛。他無法忍受Q與他相伴時,Q也同樣愛著Y。他想象著,Q背著他與Y相會,他們親吻,撫摸對方的身體,欲火中燒,而后做愛,汗水浸濕了Q的頭發,Q的臉紅彤彤的,他們四肢虬結,貪婪地摟在一起,皮膚緊貼,他們的交媾富有激情與活力……昨晚,會議室的窗外傳出動物活動的聲響,或許是貓。他想象著,是Y躲在窗外,或許行兇之夜本該在昨天,最后Y卻取消了計劃。Y向室內窺視,黑暗中,他只看見兩個人影融作一團,密不可分。Y聽見Q的呢喃,喚起他的情欲,他倚靠著外墻自瀆,他的動靜驚動了屋內的J,最后他快速離開了那里……

Y為何要殺Q?他自然而然地將現實與電影情節聯系在一起。丈夫殺死了出軌的妻子……他逼迫自己不再做幻想,他對事情的真相突然失去了興趣,無論怎樣Q已經死了,她被Y殺死,這是毋庸置疑的。真相隱藏在關于過去的無數種可能性中,無數條關于時間的平行的線在Q死亡時交織在一起,爾后再次分散,但對于J來說,他只能占據未來的可能性中的一種,幾乎是命中注定的。時間在他看來并不是割裂開的,過去總孕育著未來,這是他思想中的觀念,尚且可以改變,可現在的他精疲力盡,他放棄與命運搏斗,他疲勞地等待著未來的發生,不做任何反應,他將在未來的可能性的一種中茍延殘喘,他無力改變這一點。

他終于睡去。

翌日中午他醒來時,腦袋脹痛,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他已完成工作,不想寫作,不想出游,他想無所事事地度過余生。他約見了往昔的情人,同她吃飯,睡覺,把Q的事情拋之腦后。夜里,他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他被鈴聲吵醒,他看了一眼,將手機靜音,扔在一邊,繼續睡去。似乎他早就預料到——Q的死與他眼睛中的黑點一樣,他終歸無法逃離它們。

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老頭。先死的人應該是你。

一則頭條新聞:疑似女演員Q的不雅視頻泄露,近日遇害的女演員Q身陷性丑聞!其與著名導演J的戀情也同時曝光!據了解,二人年齡相差十六歲,戀情引發大眾諸多猜測和非議。不雅視頻中,女子身體裸露,但并未露臉,根據女子發式、身形及畫面聲音,網友推測,該女子系女演員Q。有傳言稱,不雅視頻為導演J錄制,并上傳網絡。不久前,女演員Q在導演J電影《黑》的拍攝現場突然遇害身亡,案件目前正在偵查當中,導演J暫時排除作案嫌疑,警察正全力追捕此案犯罪嫌疑人男演員Y……

4

寫到這,L停筆。他拆開一袋剛過期沒舍得扔掉的餅干,就著白開水將餅干慢慢咽下肚,一只蒼蠅總在他耳旁盤旋,嗡嗡嚶嚶地吵鬧,他伸手去扇,屢次落空。想到一周的時間自己僅寫了三千余字的內容,他的心情愈加膩煩和頹喪,好在故事已經過半,他清楚他要做的就是讓所有角色有個歸宿。

他獨自一人待在Q的公寓里。幾天前,Q離開學校,去往省城的醫院看望病重的父親。她早就聽家里人說父親住進了醫院,還是老毛病,家里人讓她放寬心,別誤了工作,誰知后來病情竟然危及了生命。Q有個大她十歲的哥哥,現在父親已年過花甲。父親平日里身子就一直不好。好在昨天,L從Q那兒得知父親已經脫離危險,再歇息兩日她便返回。他理應陪她一起看望她父親,但她不肯,為此他有些失落,認為對于Q的家庭來說自己還是個外人。他沒有強求她,他知道近些日子Q心情低落,那些頑皮的、辱罵師長的、不知感恩的學生和父親的病幾次讓她崩潰落淚,所以他寧愿順著她的心意。Q后來在電話里向他解釋:父親有可能會離開我。平白無故地去經歷和感受一個人的死亡,這對于你是殘忍的。

夜晚,他臥在床上,與Q通了電話。在分開的日子里,這是這對戀人間的慣例。他向她講述小說的最新內容,以此來幫助她消磨掉陪伴病人的漫長的夜晚。她聽著,時而心不在焉,時而饒有興趣似的予以評論。

掛掉電話后,他開始思考起一個問題。為何男演員Y要殺女演員Q?在小說中,這個問題一直懸而未決。導演J避開它,但身為作者,L有義務將這個問題想清楚。其實,導演J已為他提供了頭緒,縱使它只是萬千可能性中的一種,L順著J的思路,將小說的現實同電影聯系在一起,設想出三個情節,用以回答內心的這個問題。

情節一:導演J與女演員Q的初次相會。

女演員Q慌忙地走進一家茶餐廳,望見坐在角落的導演J正向她揮手,她大步流星地走近,滿臉歉意。

“抱歉,導演。我遲到了?!彼龤獯跤?,趕緊坐下,不敢直視他,難堪地打量著四周。店內環境很安靜,裝潢簡潔,很有古典韻味,整體色調偏暗,擺著許多綠植盆栽,店不大,只有五六張桌子。

“劇組收工太晚,抱歉讓您久等了……”她接著說。

“你在門口的時候,我就認出你了,你一看就是做演員的?!彼驍嗨牡狼?。

“您怎么看出來的?”

“看你頭發的造型,演的是民國的戲吧,現在不流行這個發式了。有點阮玲玉的味道?!盝盯著她的頭發,笑著說。

“時間太緊,沒來得及卸,換了衣服就趕過來了?!彼靼走^來,跟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心情頓時輕松。

“好啦。我們不耽誤時間。我的副導演向我推薦你,他說你很適合我下部片子的女主角。她是個單純至極的已婚女人,并不是說她懵懂無知,而是我要她敢愛敢恨。她善良,勇敢地追尋欲望,又束縛于道德。單純至極往往意味著復雜和內心矛盾的滋生,我要她的心最后被撕裂。就像……”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例子。

“就像……”她思索著,試著幫助他,“就像阮玲玉。偉大的女演員。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光,她一直追問:自己究竟是不是個好人。她自殺了……”

“坐過來?!彼榫w激動,像是在命令她。

她坐在他身旁,他們面對著。

“把眼睛閉上。用手捂住對方的眼睛?!彼d奮地歡叫著。

她稀里糊涂地照做。他們第一次觸摸到了對方的臉。

“Q。你看見了什么?”

“什么也看不見?!?/p>

一陣沉默。

“不對。我們看見了黑暗?!?/p>

“看見了黑暗?”

“仔細看這黑暗,我們再怎么努力,也看不到它的邊界,也無法想象它的邊界,因為它是無限的,而我們是有限的。黑暗中,無數的光點在閃動,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我們看見的是沒有邊界的、無限的宇宙,那些閃動的光點就是在宇宙中永恒運動的星系。這不是我的譫妄。宇宙是一張無窮無盡的網,我在一個結點上,你在另一個,我們連通著整個宇宙,因此我們能看到它,與它相通,它的意志就存在于我們的靈魂中,指引著我們通向它。它孕育了我們,賜予我們一些智慧,借用我們的靈魂傳遞它的意志??墒俏覀冏兊米源?,企圖向它發起挑戰,追尋永恒,爾后戰爭、瘟疫等災難降臨了。我們被迫承認自己不自量力。宇宙的意志是什么呢?它于冥冥之中告訴我們所有的一切終將走向黑暗,這是我們的命運,這是我們通向無限的唯一道路……”

J無法再說下去,頭劇烈疼痛起來,他仿佛經歷了一次通靈,元氣大傷。Q被他嚇住了,對于他所描述的黑暗,崇敬油然而生。他用盡最后的精力告訴她,他要拍一部關于黑暗的電影,她被選中出演女主角。

情節二:女演員Q與男演員Y的幽會。

L不愿意將女演員Q描繪成一位放蕩不羈的女子,縱使事實清晰明了——她與Y曾經幽會,L仍可以做一些偏心于她的設想。

那段時間,男演員Y常常出現在她回家的巷子里,待她出現后,跟隨在她身后,在她就要進單元樓前將準備的禮物送與她。她曾婉拒過他的心意。遭受拒絕后他灰心地消失一陣子,隨后再次現身。奇怪的是,她并不覺得他的行為是冒犯或騷擾,有一次,在回家之前,她竟突然期待著他會站在巷子口,等待著她,陪伴她走過那段燈光昏暗而時常令她害怕的小路,她幻想著他會送給她一束鮮花。時間久了,她開始心疼起這個面目俊朗、行動精干、總是跟隨在她身后默不作聲的男人。

不知道為什么,在L的印象中,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變化總容易在夜晚發生。

一個夜晚,她在巷子口見到了Y,她莞爾一笑,姿容曼妙,大步從他身旁走過,而后故意放慢了腳步,好讓他跟上自己。Y跟在她身后,手里端著一盒糖果,偷偷地欣賞她誘人的身段。

她舞蹈似的向前邁步,身子轉了一個圈,蕩起她的裙擺,她瞥見他手里的糖果,停下步子,轉身面向他,微笑著說:“這是給我的嗎?”

Y點點頭。

“你話比我還少……”她抱怨似的說,轉身繼續向前走著,背身于他時,她的臉上立馬出現笑意,“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今天我去見了一位導演,他要我出演他下部片子的女主角,我入行這么多年,還是第一次做女主角呢?!?/p>

她第一次對他卸下防備心,很想同他傾訴一些話,可他仍是沉默著。

“我也許可以向劇組推薦你,幫你也爭取一個角色……我是說……你需要的話……”她背對著他,繼續向前走著。

他依舊沉默不語,只是加快了步伐,貼近她身后時,他卻徘徊不前。剎那間,他邁了兩個大步,從身后抱住了她。他手里的糖果盒滑落在地,糖果散落四周。她嚇了一跳,尖叫了一聲,隨即被他捂住嘴巴。他將她拖拽進綠植濃密的暗處,她掙扎反抗著,甚至哭泣著哀求他,但都無濟于事,他將她制伏于黑暗中,然后撫摸她的乳房,親吻她裸露的肌膚……他突然情緒崩潰,松開了她,跪在地上,哭泣著向她道歉。她沒有逃離,反而蹲下身子,雙手捧著他的臉,揩去他的淚水,她主動親吻了他,而后緊緊抱住他。在這個夜晚,她將自己奉獻給了她臆想中的愛情。

情節三:男演員Y對女演員Q的威脅。

在L的設想中,女演員Q慢慢明白,她對于Y的感情更多的是同情而非愛戀,但她并沒有因此同他分手,她試圖說服自己——愛情本身就蘊含著同情,直到她發現他的不忠,她開始對這段關系失望透頂。她發現他與別的女人私會,剛開始他矢口否認,當她拿出證據后,他又失聲痛哭向她乞求原諒。這次,她堅定地選擇離開他。她不自知的是,她一直暗暗壓抑著的對導演J的情愫促使她如此堅決地同Y分手。

在電影拍攝的初期,Y與Q秘密地相戀,她幫助他爭取到了電影中丈夫的角色。沒過多久他們就分手了,但他仍然糾纏著Q不放。后來,Q向他承認了自己與導演J的愛戀,企圖以此使他死心。他一如既往地哭泣著請求她回心轉意,而后歇斯底里,對她威脅。他揶揄導演J是個老頭,認為Q與老頭的愛情是對他赤裸裸的羞辱,他揚言要殺了J,而后把J的尸體扔在Q的面前。他脅迫她回到他的身邊,否則他要使她臭名遠揚,他炫耀似的向她展示他手機里的錄像——過去他與Q做愛時他偷偷拍攝的,然后對她破口大罵。她沉默地忍受著屈辱,從未對任何人談及她的痛楚,直到她死去。

5

猶豫許久,導演J還是去殯儀館參加了為女演員Q舉辦的告別儀式。出乎他的意料,他在現場并沒有見到Q的父母,只有一位自稱是Q大哥的男人(下文都稱呼Q的大哥為那男人?!狶注)同他打了個照面。那男人取出一朵塑料白花別在J胸前,隨后遞給他三支香,引他進了堂屋,屋子的正中央擺著一具冰棺,Q靜靜地躺在里面。J蹲在地上,借著蠟燭的火焰將香引燃,隨后將其插進小香壇中。

J繞著棺材緩慢地走了一圈,他弓著腰,仔細地凝望Q的臉。她像是睡著了,似乎再湊近一點就能聽到她輕輕的呼吸聲,但她精致的妝飾、梳理整齊的發式時刻提醒著他——Q死了。

J出了屋子,站在樹蔭下,獨自抽煙,他一直望向堂屋的入口。不斷有人走進那里,那些人的胸前都別著白花,他們為死者上香,瞻仰Q的遺容,然后面露哀傷而出。他突然想到,若是Q活著,看到這些重復的舉動,她是否會憤怒或笑出聲來。

天氣炎熱得要命,熱辣辣的太陽高高掛在天空。紙錢燃燒后升起的裊裊青煙使J的眼睛蒙眬不清,汗珠子掛滿了他的臉,他揉了揉眼睛,努力地觀察周圍的人,他甚至試圖找出Y的身影,盡管他知道Y不可能出現在此。他發現除去自己劇組的幾位,其余人他皆不認識。他忍不住去思索那些人與Q的關系。她死了,她依然像個謎,J不禁想到。

那男人向現場的人致謝,感謝眾人對Q生前的幫助,他沒有再多說什么,告別儀式就這樣結束。隨后Q被送入了焚燒爐。時間永不停歇地流逝。沒有人哭泣,J也不想哭,只是在看見骨灰從焚燒爐緩緩送出后,J的心突然絞痛,他感覺自己的過去和記憶都虛假無比,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步地走到現在的。

一切都已結束。眾人紛紛離去,繼續忙碌各自的生活。

當J也準備離開時,那男人叫住了J:“先生,請你幫一個忙?!?/p>

J愣怔一下。先生這個稱呼實在是有些奇怪。

那男人遞給J一把黑傘,隨后捧起骨灰盒,說道:“還請你替Q擋一擋太陽,讓她的魂魄能夠安息些?!?/p>

J小心地撐起傘為骨灰盒遮擋陽光,他走得很慢,生怕露了一點陽光,那男人緊跟在他身后。一小段距離,他們走了很久。最后他們護送著Q的骨灰盒到了一輛破舊的黑色桑塔納汽車旁。

那男人將骨灰盒固定在后座,自己坐上駕駛位,搖下車窗對J說:“你不介意的話,上來吧,我送你。這兒離市區還很遠?!?/p>

“那就麻煩了?!盝坐在了副駕的位置。

車行駛得很慢,每駛過一座橋,那男人就回頭向著骨灰盒喊一句:“妹。過橋咯。你走好?!逼鸪鮆對這些迷信的東西不以為意,后來也跟著那男人喊了起來:“Q。過橋咯。你走好?!蹦悄腥说穆曇艉艽肢E,他對J說話倒是很客氣。他看起來與J年齡相仿,衣著樸素,皮膚黝黑,想必他經常在烈日下做工,他身上散發著濃濃的劣質香煙的味道。

“先生,我認識你。你是Q劇組的導演,對吧?!蹦悄腥藢說。

“是的?!?/p>

“那么,新聞里說的是真的嗎?你與Q的關系?”那男人小心翼翼地問,然后觀察著J的臉色。

“并不是真的?!盝不愿向他承認。

“你知道網上傳言的……就是關于Q的那段視頻……說是你拍攝的……”那男人有些難堪地說。

“胡說八道!”J將憤怒做給他看,心里乞求他不要再說下去。

“Q以前說你是一個很厲害的導演。先生,如果電影上映了,請你告訴我,我很想看看她演的戲。雖然我與她不是血親,但有她這樣的妹,我很驕傲?!?/p>

“我不清楚還能否上映,不過,剪輯完成后,我可以拷貝一份給你……”J想就著那男人與Q的關系問下去,想知道更多關于Q的事。最后還是沒有說出口,J覺得這是對Q的尊重。

“兇手還沒有抓到……”那男人嘆氣說。

“是的。兇手還沒有抓到?!?/p>

應那男人的請求,J用手機記下了他的電話號碼,J答應他會寄一份電影拷貝給他。J隱約覺得自己不會聯系他,也不會再關心電影的事情,他佯裝看手機,又刪除了那個號碼。

車子一駛進市區,J就下了車。在車內,他一直覺得惡心,下車后一陣干嘔。他為自己的虛偽而惡心,為他所引以為傲的藝術而惡心,他突然明白自己所創造的、所崇敬的一切都不如那男人那樣的單純、真實和高尚。

下午三點鐘,J回到家里,煮了一包速凍水餃,而后狼吞虎咽。期間,他接到了警局的電話,警察告知了他關于那條陌生號碼信息的調查結果?!袄项^。先死的人應該是你?!本煺f:這條信息是Y發送的。這一點無需警察調查J也知道。警察說:Y謊稱手機丟失需要聯系家人,然后向一位小賣部老板借用手機給你發送了這條信息,當然,Y走之前刪除了記錄。警察查明地址后立刻啟程前往,摸排了小賣部附近居民樓的人員,并未找到Y。但這條信息證明Y很可能仍然躲在這座城市里,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打算逃離這座城市——他的目的還沒有完全達成。警察提醒J,注意人身安全,發現任何異常要立刻通知他們,這幾天他們也會在J家附近安設蹲點的同志。

J查看了網絡上關于Q的新聞報道,他很容易地猜想到:所有的消息包括Q的那段不雅視頻都來源于Y。他已經不再關心Y與Q之間曾經發生過什么,他甚至不恨Y,即便Y在暗中威脅著他的性命,他更無心思索Y為何要這樣做,他反而同情Y,認為Y不過是個狗急跳墻又無能的人。他太疲憊了,他只想日子快些過去,然后不留念想地死去。他徒勞地等待著。他嘗試著撥打了Y原來的電話。無人接聽……對于J來說,他不自知地陷入惘然的境地中,他拍了個電影,與小自己十幾歲的女演員相戀,在片場女演員被男演員殺害,男演員下落不明,現在他似乎又成了下一個行兇目標。他內心充滿了疑惑,他不理解事情是如何發展至此的,時間是斷裂后再重新縫合起來似的,像蒙太奇,時間跳躍或者被省略了,從而營造出朦朧的悲劇般的詩意,它蘊含著無限的痛苦,使人倦怠,J將所有他無法理解或解釋的東西稱之為命運。

下午J睡了一覺,然后避開蹲點的警察,去往自己的工作室。他坐在剪輯臺前,反復地觀看了丈夫殺害妻子的那個長鏡頭。畫面里:Q向蘆葦叢走去,步子虛弱而又堅定,Y攥著匕首向她撲去,匕首搠進了她的后背。她身子的剪影在黑夜中劃過一道弧,倒在Y的雙臂上,而后滑落在地。Y僵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汽車的燈柱將將照亮Q與Y的身子,像是舞臺的追光,他們在遠景畫面的中央被黑暗包裹著,沒有臺詞,只有汩汩的溪流聲、蟲鳴聲、風聲。J將畫面放慢,逐幀地看。Q的死亡重復地出現在他眼前,他仔細觀察著畫面里的細節,他似乎期待著Q在死亡時通過鏡頭向他傳遞些什么信息。畫面里,Q與Y背對著燈柱,J只能看見二人身子的輪廓,就在Q倒向Y的一瞬間,在那幾幀畫面里,Q的臉朝向Y,面向燈柱,她的臉被照亮。J將畫面定格,將畫面放大。Q的臉有些模糊,再放大。他看見,Q的臉上似乎露出詭譎的微笑,他繼續播放后幾幀畫面,還沒等他看清楚,那神情電光石火似的消失了。

J沮喪地離開工作室,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他走得腳軟了,便隨意地進了一間酒館,他想要喝一些酒,然后趕在天黑前回去。他的眼睛在酒館昏暗的環境下只能看見模糊的影子,他摸索著走向吧臺,向服務生要了一杯烈性酒。他無視醫生要求他戒酒的囑咐,實際上這些天他連藥也停了。他喝得有些醉了,他突然有些想念Q,他懷念那些他們相處的時光,他強忍著眼淚,扶著椅背,以免自己晃動的身子從高腳凳上摔下來。他在心里承認自己老了,Q死后,他衰老的速度加快,記憶也開始模糊,他艱難地回憶自己年輕時的光陰。那時候自己在做什么?是什么樣的人?愛著誰?他回答不上來。那些記憶失聯了,那么于他而言,就無法證明過去J的存在,仿佛他一降生于世就是現在這副衰老的模樣。

一個服務生走近,向他打招呼:“您好,剛才有一位先生已經為您埋單了,并留了一些東西給您?!狈丈鷮⒁粋€信封遞給他。

他對這樣的事習以為常,以為是影迷認出自己后寫的。他拆開信封,里面有一張照片和一個紙條。他借著手機電筒的光勉強看清,那張照片里,兩具裸體撕咬般糾纏在床上。他心臟隨即猛烈跳動,他盯著他們的臉,辨認出那是他和Q。他頓時清醒,急忙朝門外走去,半途卻被椅子絆倒,摔在地上好久才起身。他拖著腳走出,步履蹣跚,他在酒館外四處張望著,并未發現Y的身影……

紙條內容:老頭。我在Q死的地方等你。不想這些照片傳出去的話。一個人來。立刻。

6

Q與哥哥輪換著陪護在父親身邊。父親的病原本已經得以控制卻又突然惡化,身體多個器官已經衰竭。Q的歸期不斷推后,L在小城中焦急地等待著。

在一個夜晚,父親對Q講,他人生最后的愿望就是躺在Q或者哥哥的懷里死去。Q聽了淚如泉涌。她服侍父親吃下鎮痛藥,待他安睡后,她獨自坐在寂靜的長廊里,小聲地同L通電話,這是她度過夜晚最安穩的方式。

她同L談起了別離。Q說,別離的方式有許多種,如果有一天L要同她分別,她希望L不辭而別,這樣他們就能永遠記住對方,并且幻想著在未來與對方不期而遇。Q說,父親已經向她告別,她或許不久后就要失去他,永不再見。

兩位戀人又談起兒時的事,他們將自己的記憶贈予對方,他們互相感受著對方童年的歡樂與憂傷,他們的生命仿佛在這個夜晚延長了。

在另一個夜晚,電話里,Q主動提出要L把小說新寫的部分讀給她聽。L照做,并向她解釋了男演員Y殺女演員Q的動機,也就是最初L在腦袋里所設想的那三個情節,有關導演J、女演員Q和男演員Y的三角關系。

“你還在想那件事嗎?可是已經過去這么久了?!盦哭泣著說。

L先是一愣,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過了一陣,L回答道:“對不起啊。你想多了?!泵慨擰哭泣時,L都會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挫敗感。在他眼里,Q像是一個內心敏感柔弱的孩子,他得時時刻刻保護著她,這事顯然是他力所不及的,他自己還太過軟弱。

“那是我的過去?!?/p>

“我明白,我沒有在糾結這件事。我想這是正常的,每個男人看到自己的女人和別的男人的照片,總會有些不適?!盠向她解釋道。

“更何況是那樣的照片,對吧。我聽你講女演員Q與男演員Y的故事、男演員Y拍女演員Q的私密照片,這讓我想到我自己,好像我是個卑鄙下流的女人。而你呢,是作家L,是導演J,做著高尚的藝術工作……”Q停頓了片刻,接著說,“我不知道網盤會自動備份那些照片……”

“我是無意間看到的?!?/p>

“L,你真的愛我嗎?愛我的一切嗎?我的過去,我的臉、頭發、膝蓋上的疤痕……我總覺得你的回答還不夠堅定。我身體的每一處地方,似乎都已經離不開你了?!?/p>

L心中突然感到困惑,這是他從未有過的困惑,和導演J一樣的困惑。他們真的愛Q嗎?導演J失去了Q,她死了,導演J的生命從此缺失了一部分,他悲傷不已,所以在困惑之后,他能確定自己是愛Q的。那L呢?兩年前,當他看到Q與前任男友的私密照片時,他沒有向Q發脾氣,只是理智地同她交談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爾后對此事閉口不談。他內心有過憤怒和嫉妒,他厭惡那張照片里的Q。他與Q相戀以后,他從未失去過她,甚至從未與她有過戀人間的爭吵,那么他又該如何確定自己是真的愛Q呢?

L沉默許久后說:“我知道我沒有理由苛責你什么。我無法愛你的一切。當我看到那些照片時,我恨不得殺了那個男人?!?/p>

“你不應該把這件事寫進小說里?!?/p>

“我沒想這么做?!?/p>

“可是你做了!這是在羞辱我!”Q哭得越來越響。

“好了。我不再寫了。我沒有想提那件事,你沒有做什么不道德的事,更談不上卑鄙下流,那是我們戀愛以前的事情。說實話我厭惡那個時候的你,生理上感到惡心。我們是戀人,我有責任把它壓在心里,兩年來我就是這么做的??晌蚁氲剿苍S還保留著那些照片,把你當做戰利品,我就心里難受得要命?!盠向Q吼道,這是他第一次向她發脾氣。

“L。請不要再說下去了?!盦央求道。

一陣沉默。最后是Q掛掉了電話。

之后的幾天,一種奇怪的氛圍縈繞在兩人之間,使兩人產生些許隔閡。通電話時,他們的話變少了,像是一對剛認識不久的朋友。冷靜下來后,L后悔起來,他本該在寫作時就察覺出小說與現實間千絲萬縷的聯系,意識到小說中隱秘的情緒進入他的生活,或許會給他帶來麻煩。他應該規避這些問題。這是他所想象的故事,他的幻想,他欲望的能指,不應該讓Q也進入其中。

L還是食言了,他仍在寫那篇未完成的小說。

Q常常為父親的病在夜里偷偷掉眼淚。她仍每天與L通電話,他們之間那種奇怪的氛圍被氤氳著的死亡的氣味所替代,在Q周圍是消毒水和排泄物的味道,在L身邊是陰冷潮濕所造成的霉臭味。一天晚上,L接到Q打來的電話。她說,父親死了。

夜晚難眠之時,父親的死使Q忽然想到了導演J、他命運中的黑點和他注定要瞎掉的眼睛,這其中似乎有什么相似之處。她想到了導演J所說的命運。那么她同L的愛情呢?也會注定消逝嗎?

后來Q問L :導演J的《黑》究竟講了些什么?L說:這篇小說就是《黑》,我與你都身在其中。Q說:那么導演J也許早就知曉了自己的命運。L :是的,但他對此亦無能為力。

7

黃昏,天邊透出玫瑰色的霞光,黑壓壓的麻雀在空中四處飛舞,啁啾啁啾,使人心煩意亂。突然間,烏云密布,瓢潑大雨洶涌而來,噼里啪啦,雨聲吞噬了其他聲響,世界一下子變得單調。J沒有猶豫,獨自乘車前往當初拍戲的那處溪流。待他抵達時,雨已經停了,喂飽了雨的溪水變得湍急,蘆葦經雨水擊打耷拉下來,周遭滿是泥濘。

J聽見Y的呼喊,才發現Y。Y在溪流邊的泥路上,倚靠著一輛車燈亮著的白色汽車。天已經黑了,J的眼睛只看得見遠處亮起的燈柱和腳下的路,他在黑暗中摸索著向燈柱走去。

“導兒。人老了走不動路啦?這么慢?!盝走近時,Y嘲笑道。Y嘴里叼著一根香煙,點燃后遞給了J,J接過,隨即Y又點燃一支,猛吸一口。

“哪兒搞的破車,不怕警察逮?”J也嘲諷道。

“有錢什么都能搞到?!盰將煙頭扔在地上踩滅。

“Q的視頻和那些花邊新聞……你做這些不就是想逼迫我見你嗎?!盝冷漠地說。

“我以為你不會來?!?/p>

“你不怕我報警?”

“你既然來了,就說明你不會報警。為了Q,你不會允許那些照片有一點被傳出去的可能性。說實話,你沒來之前我已經做好了被警察包圍的準備?!?/p>

“刪掉那些照片和視頻!”J伸手揪住Y的衣領。

Y笑著將J的手拍下去,突然,他趁J松懈,狠狠地向J的肚子踹了一腳,J摔倒,痛苦地捂著肚子,蜷縮在地。

“我從沒有想過要刪掉那些東西。你和Q真該死啊?!盰罵道,又向J的身子踹了兩腳。

Y看J一直倒地不起,隨即狂笑不止,慢條斯理地上了車,他迅速地調轉了車頭,開車朝J身上碾去。老頭,去死吧。Y嘴里嚷道。J趕緊在地上打了個滾,身子躲了過去,一支腿被車軋過,他發出痛苦的哀嚎。Y面目猙獰,興奮地倒車,試圖再次向J壓過去。J向路邊爬行,躲過車子,而后癱倒在泥路邊,大口喘著氣兒,緩過勁來后,他嘗試著站立,腿將將直立,卻無力支撐身子,他又重重地摔下去,兩手撐地,跪在地上。Y瘋了似的踩下油門,車子加速朝J撞去。J只看見一團白光迎面飛速而來,他來不及起身躲避,迫不得已身子向后倒,從兩米高的泥路摔下去,摔進了蘆葦叢里。他啃了大口泥巴,渾身劇痛,身子嵌進泥地里動彈不得。他的意志被疼痛消磨殆盡,他忽然想到,Q死的時候也承受著這樣的痛苦,漸漸地他感受到痛苦在減輕,他知道并不是他的身體在恢復,而是死亡即將到來了。Y的車子從J頭頂飛躍過去,墜落在地,發出一聲悶響,車頭受損嚴重,車燈在蘆葦叢間閃爍。

月亮從厚厚的云中出來了,銀白的月光如水涌動著,大地亮如白晝。但J什么也看不見,遭受撞擊后,他的眼睛徹底失明了,那個黑點最終侵占了他的全部視野。在黑暗中,他以為自己死了。人死后,所見到的僅僅是一團黑暗?他在內心哭泣著,他無法接受,他在黑暗中尋找著Q,尋找著電影的光,尋找著他所愛的,最終一無所獲,那里面什么也沒有。當內心的哭泣傳至喉嚨,他聽到自己發出一聲如初生嬰兒般的哭啼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這個世界不只是一片黑暗,還有聲音,它證明了時間的存在。

不遠處,Y的車子側翻在泥地里,他渾身是血,努力地從車窗爬出,他跳下車子,頓感天旋地轉,他使勁地晃動著腦袋。他觀察著這片蘆葦叢,試圖找出J的身影。老頭!混蛋!出來!他大聲喊叫道。

J聽見了Y的聲音,頓時怒火中燒,他攥緊了拳頭,鉚足了勁兒,從泥里爬起,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地向聲音處走去。他完全處于弱勢,他的眼睛已經失明,他更不如Y年輕有力,但他的憤怒使他顧不得這些。J無法辨別方向,他走了幾步就迷失了,他聽不見Y的動靜,胡亂地向溪水邊走去。他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窸窣聲,還沒等他轉身,他就感受到腦袋遭受硬物的捶打,他瞬間摔倒在地,幾乎暈厥。隨后他感覺到Y拖拽著他,他剛要掙扎,腦袋就被捺入溪水。冰冷的溪水瞬時讓他清醒,他無法呼吸,手向后拼命地捶打著Y的身子。Y的傷口被J擊中,疼痛難耐,腿陷入泥里,Y被絆倒在地。J趁機脫身,他的臉通紅,青筋直暴,辛辣苦澀的溪水嗆入口鼻,他劇烈地咳嗽著,胃里一陣惡心。

二人都耗光了力氣,癱睡在泥地里。

“老頭。你說我為什么要這么做?”Y嘗試著將腿從泥里拔出,沒能成功,他太虛弱了。

“為什么要殺了Q?”Y自言自語道。

“你明知道這改變不了什么,今晚為何又要來呢?你真的愛Q?”Y似乎要哭出來。

J沉默著。人終究還是為自己而活。J想?;蛟S最初他是為了Q而來到這里,不顧一切,在此刻,他又無力去關心Q的事,疲憊和疼痛折磨著他的肉體,使他對自身以外的事都喪失了興趣——他想活下去。自他患了眼疾以來,他變得沉悶而消極,他怯懦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對命運的種種安排總是被動地做出反應。在此刻,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求生的意志是如此的強烈,他要活下去,不為Q,不為藝術,他只想活下去。他精神陡然一振,突然醒悟,宇宙之真理不是別的,就是他自己,是Q,是Y,是每一個人,宇宙在永恒地運動,人也要想盡辦法活下去。

Y恢復了一些體力,終于從泥里脫身,朝癱在地上的J走去,他從包里取出那支刺殺Q的匕首,握在手里,刀面在月光下熠熠生輝。走近時,他見J仍無法起身,他狂妄地笑著,用匕首向J腹部扎去。J慘叫一聲,血涌出來,他身子佝僂著,痛苦地捂住傷口。Y因體力不支,再次倒在地上,睡在了J身邊。

“老頭。你就要死了。用不了多久血就會流干?!盰眼望星空,有氣無力地說。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我沒有想殺Q。我真不敢相信我真的做了這些?!盰嚎啕起來,“我已經無路可走了?!?/p>

J趁Y情緒崩潰,向Y翻滾過去,他用身體死死地壓住Y。Y驚慌地揮舞著匕首向J的身體刺去。J眼睛看不見,挨了一刀,立刻用手臂去擋,借用身體的重量將Y的手按住,奪過匕首,卻不小心抓住刀刃,手掌被劃破,匕首滑入了溪流中。J壓得Y快要窒息,他的拳頭不停地向Y的腦袋擂去。Y慌亂中捶擊J腹部的傷口,使得J頓時身子疲軟,Y順勢翻身,與J扭打在一起,在泥地里翻了好幾個滾。

“刪了那些照片和視頻?!盝發出微弱的聲音。

“我現在才明白Q為什么要換掉那把道具刀?!盰冷笑道。

“什么?”J不明白他的話。

“我沒有想殺Q。是她選擇了毀滅。選擇了你。她就應該為此付出代價。是她把那把道具刀換成了真的,在戲里,我沒有發覺。結果她真的死了,被戲里的我殺死。我要讓她知道,她做的一切都是錯誤的。她的死改變不了什么,挽回不了她的名譽和清白,也救不了你?!盰歇斯底里地咆哮著。

Y失去理智,處于癲狂中。最終,在J與Y的搏斗中,Y占了上風,Y卡住J的脖子,J四肢緊緊纏住Y的身子,向一側使了全力,他們滾落水中,急湍將二人瞬間沖散。Y在水里掙扎著,他大聲地呼救,隨后被水淹沒。J在水中漂流,僥幸被沖至岸邊,他雙手抓住一簇蘆葦,用盡全力爬上了岸。

J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身子濕透了,冰冷的水使他渾身刺痛,鮮血還在從腹部的傷口往外流,他還是什么也看不見。他回想起Y說的話,他咒罵Y是個無恥的騙子,他不相信Q會是主動尋死,不相信是Q換掉了那把道具匕首。他突然想起他在工作室里看到的Q臉上露出的微笑。他恍然大悟,隨即痛哭流涕。這個謎一樣的女人,她將自己的生命寫做一個謎,而他也恰巧在他生命的最后忽然懂得了她。J明白,Q的死保護了他,可惜他知曉得太晚了。

在黑暗中,J的生命逐漸逝去,他偶然窺見世界的真實樣貌,那是黑,是虛無。沒有人會真正地死去,Q、Y還有J,他們的生命本就是無。J想,他知曉了無就知曉了一切真理,知曉了Q這個謎一樣的女人……

8

L去車站接Q的那天,天下起了雨,小城被蒙蒙煙雨籠罩著,遠方青翠的山巒霧氣縹緲。L躲在屋檐下,看著車輛進站。乘客們急匆匆地拾掇行囊,下車奔向馬路邊的屋檐下避雨。Q最后一個從車上下來,L撐著傘迎了上去,他們走出車站,漫步在小城的街道上,四周少有行人。一路上他們都沉默著。在一剎那,他們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將對方緊緊摟在懷里。他們安靜地聆聽著彼此的呼吸聲,將其他的全都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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