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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境

2024-01-31 05:04黃惠子
莽原 2024年1期
關鍵詞:大姨外公

黃惠子

1

洗完鍋,戴云翔喊我到廚房。接下來,像美麗的小小魔法——戴云翔握住鐵鍋手柄,將其置于打開的燃氣灶上,慢騰騰搖晃,以燒干鍋中殘留的水。有一小部分水,并未馬上蒸干,隨著鍋的晃動,變成一粒粒微小的透明固體,似珍珠,在燈下閃光熠熠。它們干燥、活潑,沿深黑的鐵鍋表面,輕盈滑行,轉好幾個圈,直至消失。

戴云翔說,大珠小珠落玉盤。戴云翔也教我原理。微量水受熱汽化,形成固液氣三相界面,表面張力作用下,液相水形成水珠。

實際上,我眼中那些珍珠,和他看見的不一樣。

戴云翔是我大姨父,他們一家生活在老家縣城里。我一出生,便隨父母在遙遠外地,回來不多,有限記憶里,大姨對我很好,送我芭比娃娃和Hello Kitty文具盒,給我扎蝴蝶結公主頭。姨父戴云翔悶悶的,很少說笑,看起來不大好玩。

我上小學時,父母一直忙于工作,無暇管我,在我二年級后,暫時將我送回老家,托大姨照顧。剛好那時大姨的女兒,我表姐嵐嵐,在市里上寄宿制初中,寒暑假才回。大姨對我媽說,放心,我就當自己女兒帶。大姨對我說,把這當自己家,我們就是你爸爸媽媽。于是我住到大姨家,在縣城小學作為借讀生,進入三年級。

我盯著鍋里旋轉的粒粒珍珠,不一會兒,它們急遽飛轉,脫離鐵鍋表面,蹦跳,沖撞,向我眼前奔襲,變成特別大的水晶球,挨個砸向我,正中眉心,隨即消隱不見。眩暈重疊,鐵鍋、灶臺、戴云翔和整個廚房,都轉動不已,我飄浮其中,所有聲響在轟鳴,像火車行駛永無盡頭。

另一些莫可名狀的時刻,水珠們趨于極小,飛旋至遠,飄向微渺的世界之外。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一切遙不可及,面前戴云翔連同墻壁都在遠去,伸手去夠,我的手臂無限延長。

戴云翔認真聽我形容,夸我說,你的想象力天馬行空,真難得啊。我說,不是想象,是真看見。他笑著輕拍我腦袋,你不害怕?我說,不怕。

我確實沒怕。住進大姨家不久,眼睛就和我玩起游戲。第一次是傍晚,我在寫作業,一抬眼,遠遠望見關閉的廚房門,是戴云翔在里面炒菜,他習慣把門關上,以免油煙亂跑。冥冥中,仿佛某種指引,我直直凝視那扇門,倏忽間,怪異景象出現——門把手離我好近,簡直觸手可及,門在變大,然后開始扭曲。

我有點發蒙,感官落入混亂,變形的門猶如大木箱朝我壓來,在我幾乎透不過氣的瞬間,腦海突現一只碩大皮球,我看它極快地陷進門里,黑洞似的凹坑,將我卷裹,帶我脫離世間運轉,遁入天外之境。

我覺得好神奇,一直盯著門,看它各種變幻。直到戴云翔開門,將菜端上餐桌,霎時,眼前景致統統復原。

起先我當自己做夢。但它一次接一次發生,我確信自己醒著。不只是傍晚,也不只是門。只要盯住某處看,它就會來,像特效鏡頭,逗留幾秒到幾分鐘。比如床單上,花紋立體浮動,天旋地轉;電視機膨脹,十倍,二十倍,而我不斷縮小,墻角將我籠罩;空氣中塵埃變作巨石,擠得我無處立身;水杯遙不可及,并正向遠處挪移,當我試圖去追,卻一抬手就碰到。

在此期間,時間總在加速流轉,將動作和言語按下快進鍵,有時在我自身,有時是旁人,有時變身為另外形態,像是浮游的字母、羽毛、透明絲帶,又好比細雪飛落,或一場無聲煙花,或者更輕的,我想那是靈魂,我的靈魂正在出離,我的樣子越來越遠……

我到處不???,來回擺手,感覺奇妙。漸漸我注意到,這樣的游戲,我可以控制——對一個不算太遠的東西,集中視線,屏住呼吸然后放松,就會進入異象時空;搖頭或用力眨眼,即可主動退出——當然,這需要訓練。通過摸索和練習,大多情況下,我已能做到進退自如,但究竟是變近變大,還是變遠變小,尚處于不可控領域,隨機性強,我正嘗試進一步探索。

幻境相當有趣,我樂于分享。我說給每個人聽,卻很快意識到一個事實——只有我能看見,沒有人跟我一樣。最初的得意,逐漸被困擾取代,奇異幻象成謊話,同桌指著我瞳孔,大聲笑我怪物。

我自己跟自己玩。課堂上,老師圓圓腦袋,縮成小肉包,身軀巨大無比,很不協調。寫作業時,鉛筆粗如電線桿,但我又明明握住。筆尖落于紙上,濺出光點。寫下的字在跳舞,一個個都很雀躍。返回現實,我才看清,我的字寫得亂七八糟。

正欲擦掉重寫,晚一步,被大姨看見。大姨坐過來,翻看作業本上道道紅叉,嚴肅嘆氣。我不敢抬頭,支吾向她解釋視覺的異樣感受,沒等我講完,大姨說,錯了大不了重來,我不怪你,但是不誠實,找借口,就是你的不對。

我沒有,我囁嚅著,頭垂更低。大姨又說,別人跟你說話,你這樣低著頭,是很不禮貌的。我只得把頭抬起,迎著她眼鏡片透出的正色,聽她繼續說,前一陣,你們班主任找過我,反映你上課好走神,點名沒反應,字跡不工整,課業跟不上,你嵐嵐姐姐像你這么大的時候……

我已聽不到她在說什么,只覺得,她的頭好大,朝我直逼而來,我像是站在她鼻梁,雙臂用力吊在她黑沉沉的鏡框,帶著飄搖半懸的身體,緊張地轉體、回環、滾翻,仿佛稍有不慎就滑落,墜入深淵。

大姨帶我去過醫院,看各科醫生,沒查出任何問題。每一次診斷最后,總大同小異地歸于“水土不服”這一論調,便不了了之。人人認為,我長在北方,乍一回南方縣城,需要適應。從各方面看,這種解答都很合理。爸媽打來電話,也只能給我無效安慰,教我要聽話,學會融入陌生環境,答應有空就回來陪我。但事實上,他們一次未歸,直到后來發生的事,才讓他們下定決心,提前將我接回身邊。

2

要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會知曉,當年的自己,是愛麗絲夢游仙境癥候群患者。

這是正兒八經的一種疾病,因癥狀發作時,視物變形,主要體現為大小變化和距離失準,所見影像與《愛麗絲夢游仙境》中情境類似,所以,它被賦予這個浪漫名字。至于病理病因,眾說紛紜,未見明確論斷,學界對其了解至今仍較為淺薄。還有觀點認為,作家劉易斯·卡羅爾正是罹患此癥,因而寫作該書,書中奇境出自他發病時的幻視。

對此觀點我不置可否,我的世界里沒有三月野兔和柴郡貓,可能是中外差異,抑或是我患病程度不夠,視感只作用于實景,尚未擴散至虛擬之物。倘若劉易斯·卡羅爾真有愛麗絲夢游仙境癥候群,那么他患病程度一定更深,換句話說,他的法力更高。

我在網上發現不少病友,他們各自回憶兒時幻覺種種,相比之下,我的法力倒也不算低,多數患者還未修煉到我那進退自如的境界,法力就自然消退,乃至完全喪失,恢復成正常小孩。同他們一樣,我的法力也沒能久留,在被爸媽接走后,病癥莫名痊愈,我再沒見到奇奇怪怪的事物。

如今回想,偶有遺憾,法力突然退場,我不再被看作怪物,與此同時,卻也失去做神仙的資格。我會假想,如若法力再精進會怎樣。但換個角度看,我已知足,畢竟在那時,我憑借自身法力,幫過我的姨父戴云翔一回。那是我的法力峰值。之后,戴云翔仿佛人間蒸發,至今無人再見過,我也無法與他取得任何聯絡。但我始終愿意相信,是我幫了他,他一定在某個世界,過上屬于他自己的生活。

那會兒,戴云翔是我唯一的朋友。起初我覺得大姨可親,畢竟她是我媽親姐,待我很是關切,姨父則只會買菜燒飯,洗碗拖地抹桌子。然而漸漸我的態度發生轉向——我變得有點怕大姨,雖然她個頭嬌小,一張圓圓臉,小眼一笑瞇成縫,看著很溫和,但我隱隱感到,那種溫和好似隔著屏障,沒多少暖意。她像極了老師,比學校老師更像老師。

她常向我提問:家人當中,你最喜歡誰?誰對你最好?雖然每次,她都問得不經意,可我不能糊弄,好比在課堂被叫到名字,必須認真應答。我慢慢學會如何排序:大姨,媽媽,外公,外婆,小姨,舅舅,姨父……這是多次失誤后,我總結出的正確答案,大姨和媽媽輪流排第一,姨父得往后,再后才輪到爸爸和爺爺奶奶,這些與大姨無血緣之人。此外,還不能一氣報出,顯得敷衍,得做思考狀,邊想邊答。如此作答,大姨就以那般溫和笑容,夸我懂事。沒遵循這規律,便是答錯,大姨當真不高興。這會導致她念起我的學習,及我不如人意的若干表現,儼然在教思想品德課。最后語重心長說,你要知道,對你嵐嵐姐姐,我都沒這么上心。

每每此時,我心里彌漫做錯事的滋味,深覺愧對大姨。朝夕相處,這種時候在所難免。大姨沒有表情的面目逐漸擴張,乃至模糊,她瞳孔如龐大漩渦,眼角皺紋似海浪洶涌,鼻子連同張合的嘴唇,像一座大山震蕩幾近倒塌。四面岌岌可危,我身體迅速收縮,用力攀援在她黑色鏡框上,小心翼翼躲避侵襲。

在學校,作為借讀生,我本就沒有伙伴。因幻覺的存在,也沒能交到新朋友。我是大家眼中的撒謊精,少數跟我玩的同學,也逐漸把我撇一邊,“我媽媽說,你眼睛里有不干凈的東西,會傳染”,聲音落在我耳旁,很輕,又很重。

真話帶來誤解與偏見,而回答大姨那些問題,明明是假話,卻能令人滿意。在當時,這一度成為我所認定的成長法則。而之后,活生生的惡魔現身,這法則又使得我怯懦不堪。

無人耐心聽我描述幻想,除了姨父戴云翔。每次我說,他都仔細聽。有時他問,珍珠會變五顏六色嗎?字是怎么跳舞的?時間像什么形狀?有時我能看見,他大大的眼睛如兩只海豚騰躍,我坐于海豚背上,飛天躍海。形容給他聽,他樂得哈哈笑,一點都不像大人,比我大30歲的大人。我便又在他大笑的嘴角,望到光線朝上方和遠處飄飛,穿透他長而密的睫毛,照進大片樹林,我在蕩秋千。

我的困惑在他看來,并不值得擔憂。他鼓勵我,要知道你很厲害,你有特異功能,他們沒有。我當然懷疑過,他是否也看得到?或清楚這是一種不治而愈的???在他杳無蹤跡后的許多時日,疑問都在我腦中盤旋,而回想我們之間的交流,我最終明白,他看不到,也不知情,他只是善良地相信著我。

我們還有個共同點——都怕大姨。

這一點,我們都不曾向對方承認。盡管我拿他當朋友,可我作為一個超能力者,見識過各路鬼神都沒怕,怎么可能怕我口口聲聲“最喜歡”“對我最好”的人?講出來像笑話。他呢,要是對我這么個小孩坦言,他怕自己老婆,那同樣像笑話。

但我猜得到,我從自身推導他的感受。他比大姨高出一個頭,可在大姨面前,他也像學生。學生和老師對話,不自覺地,聲音就小些,低些,猶如裹上一層沙。跟我講話時,他聲音自然而然大了,也脆了。

3

大多數晚上,大姨不在家,要么有應酬,要么在健身房。我寫作業,戴云翔在書房,也寫東西,鍵盤敲擊聲斷續,點綴我的奇思妙想。他給我看各種報紙,副刊有他文章,署名“云翔”。

他寫季節、草木、吃食、物件,在其中寄寓人生感悟。我說,你是作家嗎?他搖頭,說只有出了書,才叫作家。我說,那你出書。他就嘆氣。我說,你不開心嗎?他說,你不明白。我說,作家都愛裝深沉。

當時我眼中,他的確是個作家。我不認識第二個人,名字出現在諸多報紙。我還記得,他聽我這么說,擠出一丁點兒黯然的笑,說,謝謝你。

等我長大一些,很多當時不明就里的事,才慢慢清晰。那時我早已回父母身邊,偶爾聽媽媽講起大姨一家。

戴云翔不是本地人。作為中文系大學生,早年分配至此,進入縣政府辦,做文字工作。他很努力,滿懷希望,一心將此地認作過渡,日后往上走,去城市,去省里,或者更大地方。兩三年下來,憑優異表現和寫材料才能,他頗得重視,加上長相俊朗,隨之而來還有大姨的關注。

年輕的大姨在團縣委上班,戴云翔去送資料,走后,大姨暗中打聽他,制造機遇。外公時任副縣長,曉得女兒動了心思,打聲招呼,戴云翔調動申請就被壓下。戴云翔不知內情,以為是接收方問題,只得耐下性子。期間,大姨向他走來。

調動遙遙無期,結婚順理成章。我表姐嵐嵐出生,跟大姨姓。戴云翔安穩幾年,還去廚師學校學做飯。嵐嵐上小學后,他舊念復起,尋覓機會。有那么幾次,希望向他招手,他在計劃,自己先去安頓,再來接妻女。大姨不愿,她已成為團縣委書記,即將赴縣委組織部,任副部長。她在這里有頭有臉,有根有底。

戴云翔換過幾個部門,職級在升,總高不過大姨。遠大計劃一再落空,機會一次比一次稀薄。他這才明白起來,所有涉及他的調整,背后必經大姨同意。

我理解那種感受,媽媽說,我當年在老家,你外公,你大姨,就會替我做安排。我決心趁早離開,越遠越好,隨手往地圖一指,就這了。

他不反抗嗎?我問。

他又能怎樣?撕破臉,拋妻棄女一走了之,他做不出來。

但最后,是他救了我。

關于此事,我媽媽一直感激他。她很抱歉,自責疏忽大意,一心闖事業丟下我,讓惡魔有機可乘。

戴云翔救下我,使我不再受惡魔傷害。秩序被摧毀。銷聲匿跡很久后,他還在被人指責。但我媽說,他是真正的英雄。

講到他去向,我們做過種種假設,總沒有結論。

聊起他寫作,媽媽說,在縣城,寫作只給他一點名聲,近乎累贅,他得不斷應付旁人請求:輔導小孩作文,寫工作總結、事跡材料、賀詞、悼詞、主題征文,給新生兒取名。他非常想出書,來證明自己遠不止于此。他匯總發表的、未發表的文摘,分門別類,整理成散文集,投遍他所能查到的出版社。

沒有結果,對吧?我問?;貞浧鹚母笨S筆,那些功底扎實、優美平和、端正如公文的文字,報紙之外,它們很難再有歸宿。

我媽點頭。絕大多投稿石沉大海,少數有回應,皆是退稿。他想過自費出版,但他工資悉數上交,沒存過私房錢。盡管家境富裕,大姨也不肯拿錢給他,去做這種不務正業之事,況且大姨認為,送錢給出版社,出沒人買的書,太失體面。

有個女孩,自一條短信出現。她住鄰近城市,常在當地晚報讀到他的文章。女孩不知從哪兒找到他的號碼,發信訴說自身苦悶,真誠感謝他的文字予她慰藉。這將他從沮喪水底拉上岸,抬起垂落的眼,看到寫作閃光的意義,哪怕只對一個人。

他與女孩交流漸增,發信息,打電話,相知相惜。他幫她罵混蛋前男友,她分享給他叢叢雜雜小情緒,他都接住??伤麄円幻孢€沒見上。大姨有所覺察,窺看他手機,背著他,去那個城市找到女孩。大姨總是不動聲色,也似乎不費力,就做了所有事。女孩再沒主動找他,對他的消息,以淡漠和退卻作回應,不久便將他拉黑,從此斷聯。個中緣由,他或許猜到,卻仍無奈何。

我住到大姨家時,大姨已當上縣委組織部部長,戴云翔是縣委史志辦主任,一切看來都很平靜。沒人會跟一個小孩講這些過往,講也白講。我只關心自己那奇幻宇宙,不可能知道,真正可怕的,就要降臨。

4

每周六晚上,我們到外公外婆家吃飯。戴云翔做飯,我陪外婆看電視,大姨和外公聊天,總是關于工作。我出生那年,外公剛從副縣長位置退休,現在快十年,聊起工作還是沒完。他們常把聲音壓很低,表情神秘。

不談工作時,外公是個愛笑的老頭。他也有一張圓圓臉,養花種草,寫毛筆字。他寫字我站旁邊看,軟毛筆蘸墨汁,在大幅宣紙上摩挲,看著很酣適,眼前又展開形形色色幻景。見我看得入神,外公笑呵呵說,有意思吧,想不想學?我還沉浸于虛像,恍惚點頭。大姨跟著說,也好,她老師說她字寫得像蟲子爬,你帶她練練書法。

于是,每周六下午,大姨去健身房,順道把我帶外公家,學書法。晚上她和姨父來吃飯,再將我帶回。外婆天天出去打麻將。外公手把手教我握筆,我學得專注,全然不知,惡魔正在身邊。

外公抽出我手中毛筆,擱一邊,抱我坐他腿上。我雙手被他揉來摸去,進而是全身。我不明白,只覺頭皮發麻,身體僵硬如石化。我看外公咧嘴笑,他與我無比貼近,我卻法力失靈,無法像往常一樣,生成光怪陸離的幻視,我完全怔住。面前這龐然大物,不是烏有的錯覺,是實實一只猛獸。

我從未如此恐懼。

恐懼滲骨入心,我動彈不得,好比電視劇里演的,被點穴的人。外公慈祥如常,告訴我放輕松,他在幫我發育。

每個小孩都要讓大人按摩,才能正常發育,你媽媽不要你,外公疼你。

外公個子不高,力氣很大,將我越箍越緊。我試圖從那緊張里撬動,他一把抓回我掙出的手,用力之猛,撞得書桌搖晃。桌上一盆白色牡丹,一朵朵開到極盛,幾近凋謝,經此一沖擊,噼里啪啦,慌忙往下跌,有的整朵掉下,像人頭落地。

天要熱嘍,外公邊脫外衣邊問,你穿幾條褲子?我猶豫著,拿不準內褲算不算,怯怯說,三條。外公已在親手探索,觸到最里,嘿嘿笑:你騙人,明明就兩條。

屋里靜得要命,屋外小路,院墻矮樹連成片,把視線逼回來,原地打轉。

家人當中,你最喜歡誰?誰對你最好?熟悉問題自耳邊響起,外公問著話,胡茬蹭得我不住發抖。對大姨的怕,瞬時向外公流淌、疊加,脫到只剩內衣的外公,又將它放大無數倍。我忽然有種直覺——外公是我所有的怕的源頭,是我所有的怕的總和。幸好外公只遺傳給大姨,沒給我媽。此刻,我真的非常想念爸爸媽媽。

由大姨處得來示范,我小心回答:外公。

外公笑得合不攏嘴:我的乖寶貝,外公也最喜歡你。

我永遠忘不了那種驚駭,赤裸的外公像一只大型軟體動物,自陰暗潮濕洞穴,擠出毛發花白的黏膩軀體,吸附,攀緣,而后拖拽著我滑向不見底的深色河流。

乖寶貝出汗了,外公來給你洗澡。

連一口假牙也被脫下,他張開空蕩蕩刮大風的口,吞吐字句:我們是最親的親人,沒有距離。每一個含混不清的字,重重打在水里,濺得水花驚飛。

現在,輪到你給外公洗。

他在指引,諸般動作有天經地義的解釋,令我的膽怯毫無道理。只剩大大的蒙昧,只剩小小的順應。巨手把我握牢,叫我屢屢瀕臨窒息。我甚至努力做得更加規范——除了聽從指揮,回答問題,不曉得還能怎樣。

每周六下午,成為恐慌。一到周三,我就憂心忡忡,希望時間停步。周六上午,我學電視里的人,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大姨臨時有事,她不去健身房,我的下午就會得到赦免。偶爾一次,祈禱奏效,我在屋里轉圈跳舞,心情如節日。

大多時祈禱無效,我被帶去那暗黑之地。外公放碟片,盡是赤條條的人,有時他拍下同樣的我。外公拿來小本的書,他眼睛不好,讓我念給他聽。我認真念,遇上陌生字詞,他熱情解讀,配以行動。

一寸一寸熬時光,我盼墻壁上影子拉長,變細。到那時,外婆回來,大姨和姨父來吃飯,下午即將結束。而等待總是漫長,像昏黑隧道,永無出口。

等到他們都回來,我如釋重負。場景一如往常,戴云翔做飯,我陪外婆看電視,外公和大姨嘀嘀咕咕聊工作,我甚而懷疑,下午那些——外公所謂學習和游戲——只是我的大驚小怪吧。盡管很不舒服,可我無法確定,是否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而外公真為我好。

我沒和誰說過。外公講,不要告訴別人,這是我們的秘密。他和我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又加一句,誰變誰是小壞蛋。小壞蛋的懲罰是什么?我不敢想。卻也不只因此,我不說更在于,我根本不知道,要如何開口。從未有人教過,我困惑至極。

可我又必須找人說一說,心頭的鬼影,纏我壓我鬧我。唯一能想到是嵐嵐姐姐,雖和她不熟,但我們有同一個外公。

那晚趁家中無人,我撥通嵐嵐姐姐宿舍電話。她聲音傳來,我立刻后悔自己冒失。她也沒想到會是我,一時都無話。我磕磕絆絆問幾句功課,深吸一口氣,終于說,你覺沒覺得,外公,有點怪怪的?

外公?沒覺得。

單獨和外公在一起的時候呢?我鼓起勇氣又問,幾乎要哭出來。

她想了一下,不記得,好像都是和爸媽一塊。

外公教你寫字嗎?

沒有,她跟著說,不過我想起來,上小學那會兒,外公是講要教我書法,我媽說沒時間,她幫我報了好幾門興趣班。

哦。

怎么了?

也沒怎么。

是你怪怪的吧?

嗯?

聽我媽說,你到現在還水土不服,整天胡思亂想。

可大姨父說,我那是特異……

我爸的話,你不用理。她打斷我說,我爸最沒用,全靠我媽。我媽是大領導,外公以前也是,連我學校老師都知道。

這通電話后,無助感更加猖狂蔓延。每一個翻來覆去的夜晚,我像一條魚,在油鍋拼死掙扎。無窮盡噩夢里,獅身人面像,兵馬俑,荒漠和深海,我仿佛身負重任,必須一一通過它們。沒一次成功,我總在半途哭醒。忽明忽暗小夜燈,陰森如鬼眼。早起刷牙,牙膏剛擠上,就掉進水池,牙刷變成斷頭臺,我嚇得尖叫。大姨說,你這水土不服真夠久,要學會調整心態懂嗎?我呆呆點頭,猶如啞巴。

5

暑假快到時,戴云翔發現了睡在衣櫥的我。那晚,大姨照常去健身,戴云翔喊我吃西瓜,才找到我。我真的睡著了,很困,而外面都是魔鬼,躲進衣櫥,我得到多一點的安全。

你最近很不開心,是嗎?戴云翔問。我不吱聲,淚痕出賣心事。他說,憋在心里特難受吧,可以告訴我。

我害怕。我積攢幾分氣力,小聲說。

你一向勇敢,你在害怕什么?

我抬頭看向他,黑影往后退,一些光亮柔和鋪展,我從衣櫥里出來。他在等著我開口。

一番沉寂。而后,我聽見自己緩緩發聲,艱難地,惶惑地,斷續地,零碎地。

直到此刻,親口將事件陳述,讓它有了表達,有了形態,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被欺負的。在此之前,憂懼深埋內心,我一直不敢也無力辨識。

我終于放聲大哭。

我未曾見誰這般憤怒,戴云翔渾身哆嗦,拳頭打在桌面,眼眶紅得像要燃燒。待我哭夠,發現他也靜靜落下淚來。過一會兒,他輕聲對我說,會沒事的,很快就會沒事。

大姨向來晚歸,和戴云翔不住一個房間。她回家時,夜晚一如既往的平靜。

我睡了安穩一覺,盡管惡魔仍在那里。

第二天,戴云翔給我請假,帶我到派出所報警。傍晚時分,爸媽從北方趕回,外公外婆,舅舅小姨,圍觀鄰居,所有人都在。面前盡是雜沓,罵聲指向戴云翔,指向我。

自家事,你這么做,丟人現眼!

不孝!

好歹不識!

小賤貨!

戴云翔你瘋了!大姨一改往日溫和,圓圓臉變猙獰,小眼似尖刀。這孩子一驚一乍,撒謊成性,你信她?

我一直想不通,嵐嵐才上初中,你非要把她送走。戴云翔面目蒼白,冷冷說,原來,你早就看出,這個禽獸不對勁。

胡說八道!

……

我被爸媽護在一小塊空間里,視野再次異化。落日投來令人?;蟮墓?,聲音和面孔紛紛在光里懸浮。忽記起法力最初閃現,也是在傍晚,之后我時常練習提升,對于遠近大小之變,卻仍不受控。所以當舅舅抄起椅子砸向戴云翔,當我大喊“快跑!”——我心跳到喉嚨,凝神至頂點,生怕一閃失,適得其反。

這一次,我把控很好,時間快進到最高,我看著戴云翔奔跑,腳下帶風,急速向遠。我知道我成功了。他越來越輕,越來越小。

然后,起飛。

這是我首次超常發揮,戴云翔飛往高空。我清楚望見,他遠去的身影生出羽毛,開始展翅——一只從未見過的青藍色小鳥,向著柔軟夕光,悠然而去,直至消隱。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仿佛用盡一生的法力。

之后我被父母帶回身邊,聽說外公那些書和碟片被查獲,連帶其他事一一抖落,比如大姨和健身私教的關系,比如外公在任時貪污受賄、濫用職權,大姨也與之密切相關。嵐嵐姐姐被她爺爺奶奶接走,她恨戴云翔,恨我,從此斷絕來往。這些我不怎么關心,我只關心戴云翔在何方。

這些年我不忘找尋,路過報刊亭,習慣性翻報紙,或網上搜索名為云翔的作者,也去過他家鄉,總沒有下落。

6

媽媽,我要看《飄飄與青鳥》。我四歲的女兒嘬著棒棒糖,口齒不清。

看什么?

《飄飄與青鳥》。

這是近來很火的動畫電影,我了解到,講一個叫飄飄的小女孩,和她的青鳥伙伴,共同踏上魔幻之旅,與各種神奇生物不斷探險,最終戰勝惡魔,收獲成長和幸福。

影片改編自同名暢銷童書,原著作者羽先生,身份神秘,未透露任何個人信息,亦不見采訪報道。該書頗受好評,因其想象瑰麗、妙趣橫生,被譽為中國版《愛麗絲夢游仙境》。眾所周知,后者由劉易斯·卡羅爾為現實中名叫愛麗絲的小姑娘而寫,有評論者由此猜測,作者羽先生或與之類似。

媽媽你看,女兒指向熒幕,飄飄長得像不像我?

7

多年以前,戴云翔是我唯一的朋友。他說,你很厲害,你有特異功能,他們沒有。

我是神仙嗎?

對,你是獨一無二的小仙女。

那我要有獨一無二的名字。

你想叫什么?

我邊轉圈圈邊想,興奮地張開雙臂:飄飄,我是仙女飄飄。

好的,飄飄。

不告訴別人,只有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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