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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加思索

2024-01-31 05:04非焉
莽原 2024年1期
關鍵詞:思索用戶

一周前的某天,我離開咖啡館前往健身房,跑到暢快流汗時產生了一個想法,寫一篇公眾號文章為必加思索吸引流量,題目就叫做《喜歡文學的人不應該創業》,卻在走出健身房后忘得一干二凈。

窗外陽光明媚,我卻置身于灰暗之中,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喚醒那段沉睡的記憶,讓失序的記憶重回邏輯鏈條,構成完整卻失敗的創業史。

必加思索失敗了嗎?我數次在心底追問。是的,它是失敗的。它早就應該失敗了,只是被我用心力延長了希望,造成了可能成功的假象。

輕鹽app宣布關停,我在朋友圈看到這則信息時想起這三年來聽過用過如今卻已消失的互聯網平臺——脫水、tape以及論否。陸續關停的app給了我一個后知后覺的警示:階層固化的影響潤物無聲,無孔不入。

關停是一個又一個理想者失敗之旅的終點,為平臺畫上句號的同時也將創始人從創業的敘事中解脫出來,為他們增加了失敗者的稱號。

我也擁有這個稱號。

創業停滯后,我沒有讓自己停下來休息一段時間,也沒有出門游玩散心,而是將注意力轉向寫作。我需要為失敗找一個港灣,也需要為生命尋找一個延續。我將以前寫的小說修改后投向雜志,在漫長的等待中為必加思索尋找復活的可能:演化成面向90、00后的電子文學雜志,名字依然沿用必加思索。這一暢想最終在左右互搏中走向死亡。

我在那篇已經完成的小說里再現了睡夢中的人如何看到人影走向窗前,飄落空中,而后墜毀,我又一次實現了分離術,睡在床上卻看見我飄落空中,與地面發生撞擊,清晨從床上醒來時發現我還活著,似乎戰勝了精神危機。

我還有希望嗎?希望是什么?是通過寫作獲得成功嗎?不,沒有希望,我自問自答。奇怪的是恰恰因為沒有希望產生了新的希望,新的希望是什么卻沒有人可以論述。

我為生活獻祭了時間,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我并不相信普魯斯特筆下的雙重死亡,被所有人遺忘才完成了終極死亡并不成立,死亡只關乎自己。除了醫學意義上的死亡,還有別的,比如心靈停滯。

我的心靈是否因為創業而停滯呢?我不知道。只是從創業的敘事中退出后好像心態平和了不少,開始重新感受時間的流動,不再被推著走,同時又好像有一張巨大透明的網,我看到了這張網,卻進不去。

我數次回顧創業開始后的那兩年,每天清晨醒來不再是希望,而是推動與促成,是朝陽勾著我下床,走出房間,來到辦公室,是自然現象而非內心的希望讓我蘇醒。我忽視了這一情緒,哪怕這一情緒以更激烈的方式發出警告,我也視若無睹。

從爭論頻繁出現時我們就應該警醒,就應該察覺到必加思索的失敗已經在不經意間被表現在行為上了。在我與合伙人就部落與動態功能產生爭議時就應該停止,但沒有,我們被什么東西裹挾著往前走,好像中了某種迷幻藥。

他照常打電話給我,一兩句問候后開始討論產品功能,他說書影做不起來,我覺得可以試試,他覺得不行,必加思索成功的唯一出路是部落,要做資源整合。

我不認可他的觀點,也對數次提及這件事而感到惱怒,戰火一觸即發。

我明確表達過不要做重復無用的討論,不能浪費時間,時間緊迫。時間就是金錢,這句話實際上解釋了我的失敗,用合伙人的話來說這是一種思維習慣。他用自己的人生經驗舉了例子,他說細節決定成敗,細節也是思維模式,而我沒有時間思考細節。

但是真的如此嗎。我開始疑惑了。我為什么認為重復討論是無用功呢,是因為內心深處的傲慢,認為自己能輕而易舉看透事情的本質嗎?

現在回想起來,后期的產品迭代存在著巨大問題——產品功能在循環往復,也越來越復雜,哪怕用戶提出懷念更簡潔的訴求,我們也還是按照自己的節奏推出了與社交相關的功能——我用普魯斯特和柏格森的理念暢想著時間與空間的交錯。

我很著急,事實上所有人都很著急,有不只一位員工在非正式場合發出質疑,做這個軟件是為了什么,是想實現個人的文學愛好嗎?我搖頭卻無法回答必加思索與文學無關。

我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尤其是經期前,特別容易生起無端怒火。生氣有損健康,這句話以前只是聽說,現在才有了切實體驗。我正在辦公室構思產品功能,下腹突然痙攣了起來,疼痛、惡心,不適感席卷全身,面色蒼白,渾身出汗,我捂著胸口走得悄無聲息。在察覺到腳步聲后,有雙手迅速將電腦切換到主屏幕,略顯慌張。他們在摸魚,摸時代的魚,也摸自己的魚,我顧不上問他在看什么,關上門后蹲在走廊的拐角處緩解疼痛。

員工下班后辦公室空蕩蕩的。我抬頭看見夕陽的余光打在空中,心想應該出門吹吹晚風。我已經有兩年沒有見過太陽了,便牽著小狗回家,在公園逗留時拿起手機拍了張照片——一個毫無血色的女人,頭發雖未干枯,眼神卻已渙散,被最后一股力提著。

肩頸等問題引起我注意時,早已積重難返。直到脖子無力支撐頭顱時我才走進按摩館。當時家門口剛好開了家理療館,我辦了張會員卡。結果疫情結束后這家店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2022年8月23日,我比往常起得更早,在太陽光落到地面前,抵達了辦公室,預演著用什么樣的語言和表情宣布解散。

八點五十左右,員工陸陸續續走進辦公室,最早到的是UI設計師,一位能力出眾的年輕女性,其他人都是掐著時間上班。大家還在慵懶中等待我開啟產品討論會,安卓工程師面色平和地說所有平臺都已上線。我用演練多次的語言提著嗓子說宣布一個事情時,所有人都在屏息傾聽。隨后我鼓足勇氣說:“公司成立也有三年了,這三年來我們把所有精力都用于研發,幾乎顆粒無收,我和朱總商議后決定停止開發?!?/p>

他們面面相覷,設計師說太突然了,她坐在我身邊,其余人用眼神交流。安卓工程師說:“我覺得這個產品是不賺錢,不過還是有一些用戶的?!贝藭r我應該說些什么,但在看到他們的喜悅與交換眼色后,說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必加思索完了。他們問如何賠償,我說按照規定來,也正是這句話為后來的官司埋下了雷。

三個小時在說笑中一點一點流逝,我問了幾個技術問題,問后期是否有可能兼職幫忙開發功能,他們說不影響主職工作是可以的。這也是我和合伙人的考慮,暫停開發縮減成本,通過運營尋找希望。

十一點五十分,我出門取餐,返回辦公室時已空無一人。

我這個創始人真是失敗,怎么出去拿個飯全都走了。我坐在椅子上回想著他們聽到按照規定賠償后的表情,我從未在他們的臉上見過這樣歡快的笑容,正是這樣的笑容生動演繹了上班如上墳的調侃。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笑容呢,是溢于言表的歡樂。我問他們有什么打算。安卓工程師說先不找工作,玩上一個月再說。蘋果工程師說他媳婦快生產了,先陪陪她。測試人員和UI設計師情緒不像這兩位工程師一樣歡快,臉上透露著失業的困窘。

必加思索的失敗對他們而言是一種解放,解放中蘊含著歡樂。他們只是在完成工作,完成工作有什么可指責的呢,即便沒有任何留戀也是人之常情,早就應該習慣的。我趴在桌子上哭了很久,我不再需要隱藏情緒,不需要在八點五十前調整成活力四射希望在前方的管理者形象,我被失敗扒去了所有身份,成了一個人。

我依然不肯放棄,試圖通過運營用戶找到資金以讓它起死回生。我聯系了武漢大學的辯論隊進行宣傳,結果毫無起色,如同一顆小石子投入漫無邊際的大海,連波紋都沒有。

受挫后我又一次將重心放在口碑傳播上,用良好的氛圍吸引用戶,然而事到如今我才意識到,所有的潰敗都發生在“氛圍”一詞上。氛圍這張網不僅網住了我,也網住了用戶,用戶通過出逃來突破這張網,而我的未來呢,被困在用戶的出逃中,也被困在對美好的想象中。

必加思索從一開始就暗含了失敗的基因,了解異見并判斷是否堅持己見,短短幾個字揭示了我的思維盲區。我沒有意識到思考、理性如果在現實中是稀缺的,又如何在網絡上成為大眾行為呢?我在用自我構建的想象和理論創業,失敗豈不是必然的嗎?

我還未清醒,盡力維持著氛圍,促使我向用戶宣布困境緣于《流浪地球》引發的爭議,也就不得不提到串聯所有輿論爭議的核心人物——絡不糊。

我與絡不糊在看過電影后先后發表了不喜歡電影所表達的主題,在這之前一位老用戶表達了對電影的喜歡,次日一篇秦制文章橫空出世,瞬間激發了其他用戶的反駁。也許是出于好奇,也許是出于權力,我在后臺查閱了他的信息——一位曾經十分喜歡必加思索如今已經注銷的老用戶。

又一日,秦制文章的作者寫了一篇文章分析為什么絡不糊會被針對,他將她定義為自由知識分子,之后絡不糊便銷聲匿跡了,她退出了必加思索,也死于互聯網。

那篇文章治愈了我的雙重或多重人格,我并不否認自己有雙重人格,我向自己承認,這不是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響,而是自幼就有的人格分離癥,這種癥狀源于父母的夸贊。我是別人家的孩子,他們夸贊我的乖巧,稱贊我的聽話,我迎合的同時也反叛這種贊揚,他們越是認為我乖巧可愛不善言辭,我就要狂野反叛。

我戴上面具也是源于這種贊揚,他們將我束縛在乖巧的敘事中,如果自我意識不夠強烈,我會按照他們的敘事成長。然而我注定要反抗,注定要反叛。

我意識到那種可怕的撕裂是什么了,我欣慰地笑了,臉上的面孔開始合一。

在這場持續的斗爭里有個人死了,這個人死得無聲無息,這個人與我享用同一副軀體。她比我更為叛逆,毫無規則、毫無顧忌。她欣賞情色電影,對長得好看的男性有著天然的欲望。她崇尚暴力審美,深諳心理操縱。她不受道德約束,生活在規則之外。

她不曾存在。

她航行在失控的天空里,她被擊中,她墜落,她死去,沒有墓碑也無人悼念。

意識到是時候宣布失敗不只是因為這一次的爭論,也因為又一老用戶用名為《網》的文章論述了必加思索的困境:沒有任何變化,他們的內容和我第一天到這里時一模一樣,我遠離塵世,找一個沒人的地方,一切事物自給自足,只要不與這張網有任何聯絡,我就是自由的,我做什么都沒有善惡之分。我屠殺草坪,焚燒尸體。只要我能,我自己造火箭造飛機大炮哪怕自己飛出太陽系又能怎樣?只要我不被發現。因為這張網,還會主動找上門。

寫得真好啊。是時候放棄了,是時候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既然必加思索已經成為一張毫無價值的甚至可能會為惡的網,我愿意親手結束它。

困境并未直接演化成失敗,依然有人希望必加思索能跨越困境,必加思索是不會讓內容平白無故消失的平臺,有用戶因此而對必加思索情有獨鐘。

沒錯,我們愿意裝傻,而在裝傻的過程中我竟體察了權力的魅惑,我想以一己之力給用戶構建自由表達的土壤,那兩篇文章則戳破了這白日狂夢。

不需要自由表達,不需要了解異見后再判斷是否堅持己見,我在做逆人性的春秋大夢,還妄想從中攫取金錢,走向成功。

起先,每一位離開的用戶都會讓我感到難過,甚至失眠,而后來的告別只是助長了麻木。我眼睜睜看著他們走開,在后臺按下同意注銷的按鈕。來是自由,走也是自由,我沒有任何權利干涉用戶的選擇,我將每一個在必加思索露過面的用戶當做具體的人而非數字。豈料這竟是失敗的又一誘因。

在我的后知后覺中,竟發現這十年的變化尚未完全抵消對文學青年的調侃與嘲諷,文青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小鎮做題家與孔乙己的長衫,這幾個詞匯的變化暗含著什么呢,時代的潮流或局限嗎。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專屬詞匯,而這些專屬詞匯的所指卻是如此雷同。文青在當年是年輕人用自我標榜的方式應對主流敘事,確定自身的位置,如今的小鎮做題家或小鎮青年則不再以個性或審美為標榜,而是以地理位置劃定出身,用高考與地理位置的雙重社會結構來確定青年的位置。

必加思索是失敗文青聚集地,這個斷言源自哲學群。它被一位用戶擴散,被幾位忠實用戶看到,被絡不糊用圈子文化和“學哲學的善于陰陽怪氣”來公開批駁。他們沒有圍繞哲學是否陰陽怪氣展開論述,而是緊緊抓住圈子二字,哲學愛好者自發或不自發地為哲學辯護。

“社會就是由各個圈子構成,你有什么資格批判圈子呢?”

“批判我的都不是哲學圈的核心成員,而是跟隨者,我批判的是圈子的跟隨者在復制核心成員的思想,毫無自己的思考,我戳中了跟隨者的痛處卻抬高了核心成員的位置?!敖j不糊反駁道。

不論絡不糊的觀點對錯,她不忍悉心照料的后花園被如此批判。失敗文青聚集地——這是多么嚴肅的指控。有多少人能接受自身的失敗呢?失敗又為何與文青掛鉤呢?這背后有多少勾聯我沒有心力去想,盡管答案昭然若揭,卻也只能讓它隱藏在迷霧之中。

也正是因為與絡不糊的關系,讓我切身感受到女性是如何被造黃謠的。必加思索成立后不久,我與一位用戶加了微信,相見恨晚,言談甚歡,但我從語言中窺探了些許真實生活背景,從而婉拒邀請加入的訴求。

兩年后,他告訴絡不糊:“非焉經常給我發健身照,我們是在一個高端圈子中認識的?!蔽也⑽创疗扑闹e言,我理解他的虛構,也依然與他交流。他偶爾會用過于親近的語言,在碰壁后又用盾甲保護自己。他像是缺愛的孩子,用謊言構建自身的強大。

他與另外一位用戶完成了我對網民隨意構建理想自我的認識。

平臺需要名校標簽向潛在的用戶證明用戶質量,在網上構建自我形象最快速的方式就是學歷認證。平臺不會去驗證認證信息的真假,只要提供的資料符合標準就會通過。必加思索除了名校學歷外還有被追隨的高深思想,雖然我一直無法理解高深的來源。但是“高質量平臺”的美名還是就此傳開,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用戶涌入。

我與他們互動,也會將一些碎片記錄在必加思索,包括與一位朋友約定寫的小說。這篇小說雖然未曾延續我的感情,卻分枝出了一段連接,我愿意將其定義為知己或知音。

宣布失敗后,好友向我發來小八的評論:她很有才也很有一股勁,如果這個勁被小必消磨掉的話我會感到惋惜。

非常簡短的話對我而言卻蘊含著難以估量的能量,在失意的低谷吹來一股希望之風。小八是被另外一位用戶帶進來的,第一次看到她的文字便覺得是個活潑靈動的女孩子。

我可以打開必加思索翻閱她的個人主頁構建形象,但我不愿意,那樣只會淪為平鋪直敘。我閉上眼睛,腦海里復現的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在天空中飛躍的意象,我相信總有一天會在天空中看到她的文字,我也希望自己的文字能以作品的形式被她和那位朋友看到。

在走向潰敗的日子里,是他們給了我某種力量,而他們竟都是生活在網上的人。

如果不是手機上依然安裝著必加思索,大概率不會記得這款軟件,甚至就連必加思索這四個字也正在從記憶中如流沙般流走。我試圖從大腦中挖掘出一些值得記錄的記憶,然而終究潰敗,就連擺放在家中的電腦也未能喚醒這幾年的記憶。它們躺在書房的一角竟被我用眼睛覆蓋了棺材的裝飾,以至于棺材未曾被打開前我無法通過電腦勾引出失去的記憶。

昨晚回家時途經辦公樓,我瞥了一眼,無法從方格里找到辦公室所在位置,從我的視角望去,所有格子都一樣,除了方方正正的玻璃之外什么東西也看不到。郁積已久的情緒似乎因為這種看見和看不見而散開。

我被解放了,重新獲得了自由,那堆石頭毫無意義,藏在石頭里的人也毫無意義。早在合伙人說來年要如何如何時我就有了離棄心理,我在迷霧中打轉,直到撞向南墻迷霧才會散開。沒有人喊我一聲,告訴我這不是我的目標,也沒有人驅散迷霧,讓我看到迷霧之外的可能,藏在內心的可能。

我善于欺騙他人,是的,我欺騙了合伙人。我早已生出了失敗的念頭,也早已預判了失敗的可能,卻言不由衷地說著要堅持要努力,我難以體察這種撕裂,或許有所察覺,只是習慣了在這種撕裂里尋找生存之道。

咖啡館位于師大路,左鄰陜西師范大學右立外國語學院。在青春的夾擊下我抬起沉重的眼皮閱讀,用隱隱作痛的十指敲擊鍵盤。我除了收獲腰痛還收獲了十指的刺痛,這是長年累月敲擊鍵盤的結果。我的這張臉出現在這里確實有些老了,但我迷戀這里的氛圍?!对谒帯访枋隽艘粋€創業失敗坐在咖啡館的女人模糊了幻想、夢境與現實的關系,而眼下我必須剔除夢境與幻想,只留下現實。

我在這座咖啡館里面試了IOS工程師,他是與我進行官司的員工之一。面談都發生在夏天,與此時窗外的明媚一致。我迷戀任何一次交談,在交談里以我的意志為重,而他們用語言向咖啡館宣布了我的身份——創業者、CEO——我需要這樣的宣布。

3月15日我與IOS工程師有了個簡單的照面,他陰著臉不與我說話,昔日的合作發生了裂縫,也未曾有一個體面的告別。我的崩潰很難說是因為創業失敗還是因為不體面的告別。

后來記憶總是缺失,我也養成了隨手記錄的習慣,看著昨天寫下的筆記:萬物資本、識區、元宇宙、參與感、商業計劃書,我閉上眼睛,順著這些文字走進藏在灰暗中的記憶。

在萬物資本聯系之前,我已與合伙人商議尋求資本入駐,那是在2021年左右,妹妹通過微信說有人要找必加思索的創始人,她把我的微信推給了對方。

簡單的交談后我在搜索引擎輸入萬物資本,創始人畢業于哈佛大學,羅德基金會中國理事長、牛津大學帕金獎章獲得者,合伙人為經緯中國投資董事、原陌陌科技運營副總裁以及淺石創投合伙人。

我被鎮住了,員工沒有一個是985、211高校畢業生的創業公司如何應對擁有世界名校畢業的投資人且動輒千萬美金投資的資本機構呢。聯系我的投資人應該畢業于北京大學,我沒有求證。

我應該去做偵探。我感到羞恥。

在此之前我們只是有融資計劃卻無行動,甚至沒有辦法在第一時間發送商業計劃書。慶幸的是我有向B站的一位UP主學習,盡管如此,那也是一份粗制濫造的BP。

我應該羞愧地承認對方在用非常專業的素養進行溝通,而我則非常業余,這種業余既是因為未曾完全執掌過企業,也是因為對商業領域的介入為零。

我沒有任何融資經驗,甚至沒有任何商業洽談經歷。

對方也許被我的業余所震驚,他婉轉地追問必加思索真正的創始人,我這個創始人看上去似乎不那么真實,他可能也無法理解我這樣的人怎么會創辦必加思索。其實我也感到疑惑。

他問了我幾個問題,為什么會創建必加思索,解決了什么問題,市場有多大,有多少用戶,如何運營,未來的打算,計劃融資多少,出讓多少股份,以及我的履歷。

我的腦海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回答什么,語言脫離了大腦的控制。這些問題太快了,越快我腦子里的迷霧越密集,我的膽怯順著手機,跨越千山萬嶺抵達對方的耳朵,而他會做出“這個創始人不行”的判斷。

他的判斷很精準,我也深知自己的短板在何處。如今回想起來,真正的短板不是不善言辭,而是恐懼。我被恐懼絆住了,但我在恐懼什么呢?是投資機構難以企及的背景還是我的匱乏?

是后者,我知道是后者。

不出意外地沒有后續。但我沒有灰心,反而開啟了新的熱情,因為能被這樣杰出的機構看到已屬難得。我要完善演講技能,要修正商業計劃書,要重新尋找新的投資機構,下班時我與合伙人這樣說。他既沒有興奮也沒有澆涼水,用極為平淡的語氣說他們應該不會投的,希望我繼續努力,完善自己。

是的,我在繼續努力,投入了新的熱情,我在咖啡館里埋頭苦讀,制作BP,捋商業邏輯,設立可能問的問題并自答,探聽商業趨勢并試圖做出自己的判斷。

我在參與建設這個世界,在貢獻自己的力量,我被卷入巨大的亢奮中,這亢奮持續了兩年未曾有絲毫減退。

終于,我完成了一版看上去比較完美的BP。以元宇宙為切入點,以Z世代的情感孤獨為賣點,以弱關系和強關系為網絡人際關系構建,我不自覺運用了許多社會學理論,試圖將理想世界構建為實,真正作用于用戶,解決孤獨或人際孤立。

我將BP發往幾個知名機構的郵箱,次日便收到了知春資本的垂問,不得不說商業機構處理郵件的效率要遠遠高于雜志社,這其中當然有閱讀量的差異,卻無思考周期的本質區別。

然而我又一次搞砸了,我沒有料想到會如此迅速地獲得回應,乃至于對方想要進行視頻會議時我竟在如何使用騰訊會議軟件上耽擱了十來分鐘。他們希望我能講一下必加思索這個項目,而我卻說:“不如我來回答你們的問題?!?/p>

他們詫異地看了對方一眼,或許翻了個白眼。他們對必加思索是重視的,安排了兩個投資人聆聽這場電話會議,只是我太拉胯了,我應該向他們致歉,不論是萬物資本還是知春資本,我都應該致以歉意。萬幸的是他們并沒有投資必加思索,即便當時完成融資,也只是延緩失敗而已。

地鐵上街道上百分之九十的人在看視頻而非圖文,有幾次我聽到外賣小哥的手機里播放著小美、大壯之類的解讀,這些機械化的聲音陪伴著他們走街串巷,緩解了配送之旅的枯燥與孤獨。

我忽視了生活中的見聞,用必加思索的文字構建未來,這是失敗的另一成因。我忽視了將所思所想書寫成文,本就是少部分群體的特權,而且在長短視頻的沖擊下,在自媒體代為思考的前提下,用戶上限是可以通過推論得出的。

前幾日又有一位用戶告別,他說也許會回來,也許不會。不過這些都不再重要,我不愿意再分散注意力,我只有一次機會,不能再選錯,我寧愿它徹徹底底地死掉。

我無數次暢想過如果沒有這三年的創業,如今會在何處,是否稿件已可以順利發表,是否會有一段正在進行中的志同道合的戀情。

我已步入中年,大齡單身,卻并未體察到多少未婚的困境,除了父母偶爾的催婚,其他方面反而更自由,未曾被婚戀困住的主要原因是主動脫離了婚戀敘事。

兩年前有人問我為什么不愿意結婚,為什么可以用一萬個因為來回答。以前會用一段失敗而深刻的感情來回答,如今卻認為正是那段失敗的感情延遲了進入婚戀的時間從而讓我有更多可能在社會上打拼,從而有時間確立自身的主體性與對自由的體察。

我厭倦平淡如水的生活,卻可以長久地生活在某種秩序中,連著吃了七年咖啡館里的食物不覺厭煩。我需要表面生活的重復,同時需要內在生活的刺激,我用前者節省的時間尋求后者,而愛情似乎因為可能會流產且不可重復而被扼殺。

不論是融資歷程,還是輿論中心都驗證了我無所不用其極的偷窺欲。

我善于偷窺,也善于推斷,比如此刻。窗外有無數樹葉懸掛在樹上,在望向窗外的瞬間就可以找到一片樹葉,從樹葉中進入構建一個完整的世界,這個世界里有我的記憶,也有路過的行人與咖啡館內的交談。

我將這一能力運用于網絡,輕而易舉地抓住一個信息進入,一個信息牽引出另一個信息,我在未曾獲得對方許可的前提下抓取對方的信息,構建對方的形象。

如果沒有得知萬物資本的背景我會不會應對得更自如,如果沒有趴在電腦屏幕上窺視,我的語氣會不會更平和,恐懼會不會不那么肆無忌憚?

我學到了什么呢,不要偷窺。如《大開眼戒》一般,禁止偷窺。

前幾日咖啡館會員日舉辦地球熄燈日活動時我正好坐在此時的位置上,他們為這場活動籌備良久,我不喜熱鬧,在人流密集起來時起身離開,走在路上想起必加思索的運營,我們似乎沒有如此縝密地運營過。

會員日,必加思索沒有會員日,但有辯論賽。

每月的9號是辯論賽報名的日子,辯論賽停留在2023年1月10日,論題題目源自用戶,《關于愛欲與性欲沖突后的抉擇》。在此之前的論題題目為《相較于理性而言,感性是否屬于第二性?》,源自一位許久不見的用戶。

他詳細論述了背景的由來:“從古希臘起,一個基本的原則就是默認理性是基礎,感性是贅余,身體是理性的容器。例如:柏拉圖認為理性世界是第一性的,感性世界是第二性的,藝術世界是第三性的,哲學是關于世界觀的立論體系,自哲學伊始,女性就被男性哲學家認為是理性能力低下的存在。在社會觀念中,也是理性被歸為男性特質,感性被歸為女性特質,且普遍認為理性是高于感性的。感性與女性一樣,淪為了第二性。在當今社會中,我們追求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女性主義崛起,而從這一角度反觀感性與理性,我們是否存在過于推崇理性,而忽視了或者說刻意貶低感性的問題?哲學是不是不應該繼續被理性一統天下?我們是不是應該更多地建構感性話語?!?/p>

我只節選了部分,這樣的文字實在珍貴,初讀驚喜,再讀遺憾,余音繞梁卻難以再現。我望向窗外的明媚,腦海里出現了如果當初系統思考過運營策略會如何,也許此時我正坐在辦公室推動必加思索的發展,思考各種決策,而非寫下如此慘痛的失敗經歷。

這些議題貫穿著必加思索的發展,也是令我迷失的另一誘因。不論是用戶提出的高質量論題還是從不同角度的辨析都讓我看到了年輕人身上蓬勃的生命力與思想,也確定了必加思索的社會價值。

感性相較于理性而言是否屬于第二性已經引出了性別議題,當時并未引發熱烈討論,也未產生對立,唐山事件后女性用戶表達自身處境的內容逐漸上升,也開始引發出男性視角下對國內女權運動的批判,他們認為女性的恐懼不合理,于是有人提倡必加思索的用戶不要再進行性別議題的討論,他們認為與其在網絡上討論女性議題,不如回家看看父母。

我原本應該更早地看到很多無法成功的因素,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遮蔽了我,那便是女性意識。在創辦必加思索之前,我的女性意識就已經在覺醒,只是未曾得到確認。我確實希望更多的女性能通過必加思索進行表達、寫作,通過寫作梳理隱秘的人生經歷,通過表達構建共同經驗。這一構思隨著失敗崩塌,但我知道它會在另一個地方重建。

如今回顧起來,竟發現必加思索雖小,談論內容卻囊括了這三年來的大部分社會議題,唯獨沒有娛樂明星,甚至少有關于電視劇的討論。必加思索不知不覺成了陽春白雪。

而這陽春白雪或許可以在失敗臨近時所雇傭的兩位運營人員身上找到原因。她們均為00后,一位來自鄉村,愛好古典文學,我們就叫她G。一位來自西北大學,影視文學專業。很難說我對她們的錄用不是因為文學。

我對G因為愛好古典文學且出身小鎮而有所憐惜,對西北大學的女孩則是純粹的欣賞——面試期間洪亮的聲音與有理有據的表達向所有人揭示了她接受過類似培訓,她并不因自己的聲音會吸引注意力而心生怯意,也不會擔心這樣的聲調有什么問題,她從來沒有這樣的擔心,她的未來與她的肢體一樣順暢。

她不蜷縮,也不恐懼。

她在考上研究生后提出離職,后來我在朋友圈看到她有一個會開飛機的男友。

她的人生幾乎是肉眼可見的順遂,大學畢業后或研究生期間與男友結婚,進入一家體面的單位,不需要為生計發愁。

她在享受生活,也會享受生活。

而G呢,離職后去了南方一家競品公司,依然在奔波。入職后發了一條朋友圈,是說與創始人談工資時對方沒有絲毫猶豫,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她在表達那位創始人對她的賞識,她是說給我聽的。

G離職前一個月我將她從運營崗提到產品崗,她要薪資翻倍才愿意留下來。合伙人認為產品設計能力沒有得到驗證,無法翻倍。我看重她00后的經驗,也不想人員流失,便答應了她的要求。經過驗證后我們認為她雖然有產品思維,但設計過于繁復,會導致開發進程過于緩慢。

我們無法用產品經理的薪資去養一個產品助理,于是決定讓她離職。我將她叫到辦公室,將前因后果解釋給她。在得知被辭退后,她的眼淚在打轉,渾身的骨頭都在使勁。

“那我先出去了?!彼目酥品浅M饴?,我還想安慰她,走到她的工位時她抬起頭,她哭過了,咬著后牙槽說:“下午沒什么事我就回去了?!彼诠P記本上計算著賠償金額,她在入座之后就向后臺申請了賬號注銷。

如此決絕,我不解。

辭退一個人會引發如此仇恨嗎?賠償并未少她。是因為我否定了她的價值嗎?還是因為太過突然?不論如何自此以后我的記憶里永遠會有咬后牙槽的動作。

是什么造成了如此強烈的反差呢?我思考著,或許之前的一段談話可以解釋。

她氣質出眾,符合自媒體的形象,我們就自媒體運營有過諸多討論,她也愿意突破自己,嘗試進行視頻拍攝,也因此有了密切的交談。

那天是周五,我們決定進行一次拍攝。午休后我與她來到會議室,將門關上,架起攝像機。她的臺詞背得非常流暢,卡殼的是語調,她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且過于微弱以至于無法錄到,我告訴她不要緊張,于是有了接下來的交談。

“我自小和奶奶長大,我爸愛賭博,我還有個弟弟,我們是被爺爺奶奶拉扯大的?!?/p>

“你住哪里?”

“我舅舅那里,他們家庭條件還不錯,我舅媽在陜創投,公司要是需要融資的話……”

談到深處都有動情。于我而言,G的故事與妹妹的故事一樣,我除了扮演傾聽者的角色再無其他。半年后,她在微信上問我社保的事情,我不知道西安社保局有什么曲折,公司是繳納的,如果不曾繳納呢。

前幾天我竊聽了兩位中年男性的交談,其中一句話震耳欲聾,“00后不是要整頓職場嗎,他們這樣也是合理的,只是……”后來他們說了什么我忘了。

在卷入互聯網的這些日子,我似乎探究到了這張網的核心,盡管必加思索鼓勵理性思考,不以流量為主,在幾次爭論中卻也發現越是極端的觀點越是能激發用戶的討論。

最初的一次應該是學歷之爭。一位新進用戶直言不諱表示自己不會找雙非院校畢業的伴侶。一石激起千層浪,不少用戶紛紛開始回憶自己的高考之路:有四百多分的本科生,有警校生,G也分享了自己的高考經歷——她的反應最為強烈。我告訴她工作期間不能有情緒,她依然憤憤不平。

從底層考入本科已經超過了大部分同齡人,只是社會這個容器的比較既是橫向的,也是縱向的,從橫向來看她是優秀的,從縱向而論,依然處于底層。

學歷之爭引出大家對歧視的思考,其實這樣的爭議對平臺來說多多益善,這是良性思考。如果沒有那位用戶投入的石頭,就不會引起大家的回顧和思考。平臺想讓輿論持續,不論歧視也好,反歧視也罷,對必加思索的內容生態有益。

而基于人的批判則是生態惡化的另一成因,在這樣的平臺對人進行批判必須借助內容,一旦有了第一次對人的批判就會開始自我審查,內容會不會不合時宜,會不會引發攻擊,思考會不會很淺薄,在諸多自我拷問下多數用戶不再抒發自身的情感,也不再記錄情緒,他們成了純粹的觀看者,將表達的權利進行無限制的讓渡,直至沉默。

而我只能看著爭論一次又一次上演,任由必加思索跌入了不可抗拒的下滑中。

我帶著咕嚕作響的肚子抵達咖啡館時,窗邊已無空位,自取臺的對面還有位置,入座后才想起過去三年經常坐的位置就在這一排,而在創業之前,我趴在窗邊寫《小鎮》,讀《追憶似水年華》,前者寫到捶胸頓足,后者讀到默默落淚。

停滯后呢,我在神秘因素的驅使下重新尋找窗邊的位置,似乎坐在窗邊會產生更多的靈感流動,更能進入文本。

靠墻的位置似乎更理性也更客觀。我在這張桌子上構建過必加思索的種種,畫過產品圖,也構思過商業計劃書。那時我提著的公文包,它的體積足夠裝下一臺電腦和一本書,如今我卻不愿意再碰,它太過沉重。

我更喜歡灰色雙肩包,裝上電腦,放入鋼筆墨水和稿紙,以及一雙淡紫色運動鞋,如此就可以在回家路上去健身房。我會將健身褲套在裙子下,減少換衣服所用去的時間。

雖然從高強度的創業路徑中脫離了出來,對時間的規劃卻如故。朋友說她無法理解這樣的生活,太緊繃了,應該放松一點,應該去公園散散步,應該舒緩舒緩經絡。

可我無法走進公園,即便是看似悠閑的漫步,腦細胞也在馬不停蹄地運轉,我見不得緩慢,也見不得猶疑,于是催促就產生了。

合伙人是真正從底層拼殺出來的人。我們之間的交流很少觸及私人生活,他用只言片語講過創業之前的生活,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卻只得到幾百塊錢,雙手浸泡在器械中沒有抱怨,要用學習的心態參與工作。

他說:“你要把自己按在地上摩擦,要能忍受胯下之辱,不要意氣風發,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喜歡被摩擦,不打碎自己怎么能成事呢?!?/p>

我自認為足夠忍耐克制,在他看來則是一觸即破。我知道創業從來不是一件體面的事,要將自己按在地上摩擦,而我摩擦自己的方式不對,打破了筋骨卻未曾得到重塑。

手機里還有第一次聚餐時的照片,那時希望滿滿,疫情未至,遺憾與爭論也未曾光顧,但第一次產品會議中的“我就是想發個哈哈哈有什么不可以呢”的疑問已經蘊藏了失敗的基因,從“用戶發的都很高深,哲學啊文學啊,我都看不懂,感覺自己是個文盲”的表述中就已經預言了后來所引發的爭議。

為什么必加思索從一開始就造成了高深的印象呢?我閉上眼睛,我無數次閉上眼睛,出現的是有一雙手將過去十年、五年敲擊成的文字以不同的賬號發布出去,以填充內容。

必加思索的輿論爭議中始終有一個是對內容同質化的質疑,縱然內容同質化是所有網絡平臺的通病,我也不得不承認他們的嗅覺之準確,質疑之精準。

他們應該直接說必加思索的很多內容是同一個人填寫的,而這個人就是我。

越是填寫內容,越容易從用戶的點贊與互動中獲得某種快感,也越是堅定地填寫內容。如此邏輯驗證的不是我沉迷于與用戶互動,而是對寫作的鐘愛。

為什么要用幾百萬來證明自己熱愛寫作呢,難道寫小說時愉快的情感流動不能驗證對寫作的熱愛嗎,我苦思冥想,答案是不能。我從未將寫作當作一門職業,整個社會的規訓也是如此。創業失敗后,合伙人說如果你創業成功了就不會成為作家,這句話寬慰了許多失落,然而也僅是如此而已。

我希望員工能跟上我的速度,希望他們能快速定位問題,解決問題,不要重復問題。合伙人希望培養員工的能力,我只想用他們的能力,在判斷對方能力不足時便會辭退,重新尋找能力足的人。

我在BOSS上瀏覽簡歷,少有985、211院校畢業的人求職,即便偶爾有,順著名校的標簽點進去,會發現第一學歷多為大?;蛑袑T盒?。合伙人要我打破學歷偏見,他認為名校生只是會做題,不一定能力出眾。直到2021年我們的人才構成才相對穩定,可以順暢地開發產品。

我面試過很多人,也數次聽求職者講述離職的原因,最常見說法就是公司倒閉,而倒閉最合理的解釋就是資金鏈斷裂。我沒有想過他人的經歷會出現在我身上,我天真地認為我們的資金鏈不會斷裂,因為對于互聯網公司而言我們已經非常節省了。

從北京來的面試者告訴我前公司快速擴張,燒完一千萬后死掉了。如果這一千萬讓我來運作會如何,換言之,如果必加思索并未資金鏈斷裂,它還有可能嗎?我能將它帶往何處?電子雜志?嚴肅思考平臺?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這樣的平臺只能夾縫求生。

過去幾年,我零星寫下一些文字:

比如“從二十八九跨度到三十一二,今天才察覺到這三年并沒有形成記憶,好像有人往前推我,轉過頭去卻空無一人。似乎必須得給生命找個支點,不然就會無聊,無聊就會質疑為什么要活著,就會產生痛苦。一頭扎進這個領域后時間被擠壓得所剩無幾,沒有時間反思、整理發生的事情與產生過的感受,每天都在和‘我對抗,不需要多么用力就能說服自己去應對所發生的事情,考驗在想象的空間里多么容易被克服啊,動動手指敲敲鍵盤就能做到,就能跨過那個坑,現實中的克服竟會扯到生理疼痛。

極為矛盾,一方面厭惡,一方面去處理某些事情時又極為興奮,我想我所做的一切應該不是尋找自我,而是重建自我,打碎原來那個有些神經質的人,重塑一個朗朗健談的人。但是好像人過了三十就不應該再去思考關于‘我的問題了,非常幼稚,通常認為到了這個年齡已經有了非常確定的模式??墒俏也淮_定啊,為什么要確定?在思考以上這些問題時,不由自主地又去想一些事情,那些古老的事情并沒有隨著時間而消失,只是進行了演變,讓我無法識破它們的面目。內觀時,能體察到一些非常明顯的規則,這些規則指引著我走到了今天,而這些規則又沒有辦法真正寫出來。為什么這三年是消失的?我不知道?!?/p>

比如“昨晚遇到一個抱著小狗的女人,黑色垃圾袋里裝著一本《文化戰略》與兩個手機,袋子破了,白色封面的書掉落在被雨水打得潮濕的地面上,套著保護殼的手機安然無恙,只是沾染了點雨水,她抱著小狗蹲下把書撿起,一個陌生男子撿起手機遞給她,她說了句謝謝,繼續蹲著將手機和書裝在身體里的某個位置,小狗未被一滴雨打濕。

我被困住了,被想象中的雨,那是某位作家的纏綿與你所理解的——殘肢。對不起,這是一個坐在咖啡館里胡言的女人的亂語。今天,或許是昨天,夢里出現過一些畫面,不似以前那樣令人驚恐,還是感激的。

去電腦城采購相機,鏡頭正對過來時趴在下眼瞼的毛毛蟲在蠕動,它似乎想要告訴我你老了,正如兩年前所說,這個沉重的身體下藏著一個少女的心,只是她也快枯萎了。

近來有一些年齡焦慮,準確地說是對死亡的焦慮,仿佛死亡就在昨天,或明天到來,而我將會如同不曾存在過一樣消失。

在敲下這些文字時,耳機里播放著一首并沒有多少情緒的歌,一只鳥兒站在窗邊往里望,這美妙的畫面想告訴你,以任何一種方式。在日漸高壓的生活里,我漸漸將自己困在一個囚牢里,好像卡夫卡筆下的甲殼蟲啊。只是這種囚禁似乎是主動的,沒有強迫的?!?/p>

我想我用自己的情緒回答了為什么這三年是消失的,也用后一個比如回答了前一個比如。在敲下如上文字時,前桌的男生從包里掏出護手霜涂抹,一股清香在我與他的座位間彌漫,在這股清香進入鼻孔的瞬間想起一位遠在他方的朋友,在他說出“你與多數創業者不同”時我就應該有所警示。

我算失業嗎?算吧,只是無法再回去坐辦公室了,并非身軀無法彎曲,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曾問過自己如果三年前開啟投稿計劃會如何,會不會像今日這般焦灼?然而如果不會令時間倒流,只能踏進同一條河流一次,僅一次。

從文學領域進入商業世界,再從商業退回寫作,看上去都是我在進行,實際呢,寫作的我與進入商業世界的我絕對不是一個人,只是共用一個軀體而已??墒钦娴娜绱藛?,喜歡文學的人不可以創業嗎?商人可以寫書,寫小說的人卻難以帶領商業機構走向成功。我不是去無可去才回到文學,但好像每次都是在黑暗與墜落中與文學相遇,這么說對文學似乎不公平,但確實如此。

回想這三年的種種:學管理,與員工談話,給他們充足的待遇,試圖理解用戶的需求,與更年輕的人交流,閱讀他們的內容,從內容構建形象、理解他們的心理,了解前沿技術,元宇宙、web3…一千多天里我的世界只有必加思索,不玩樂不聚會甚至不談戀愛,這都是浪費時間,正是因為沒有浪費時間才讓這三年消失得如此徹底。

社會是一張巨網,人與人結成網,企業與企業之間也結成網,維護這張網的秩序只有法律,而我妄想用道德與感情來建網,起先建得很成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走向潰敗呢?

或許從來沒有成功過。那張網是被我結成的,是我用自己的能量結成的。

生活是一個陷阱消除了多年以來懸在頭頂藏于心間的疑問,也讓失敗有了解讀。既然生活是一個陷阱,那必加思索也有可能是一個陷阱,我必須從陷阱中爬出來。

我想找回那些靈氣,或天賦。

有兩個辦法,一是讓過去三年從我的記憶里徹底消失,二是從這三年的經歷中挖掘能量。哪個更難呢,清除記憶的技術并未發現,垃圾桶里的口罩提示這三年的存在,路邊的旺鋪招租提示這三年的存在,手指的刺痛提示這三年的存在。

記憶不會隨著死亡而死亡,只會轉移。

當我望著窗外的,或枯或綠的樹葉時,那些閃過的畫面中也必然會有一幅關于創業,關于疫情。如果不只是畫面而是一種情緒呢,如何從記憶中抹去情緒?唯一的辦法只有從這三年的經歷中挖掘能量了,可是如果這三年是消失的,從何處挖掘?

我又一次走在那條耳熟能詳的街道,店鋪已陸陸續續開張,學生們在飲品店門口排隊,新開的炸醬面館熱氣騰騰,迎面而來的身著黃色馬甲的建筑工人也浩浩蕩蕩。

我并不刻意打量他們。昨晚發現一位和我父親年齡相當的工人在看到我后低下了頭,我對他的低頭感同身受,他在我這張落魄卻被化妝品偽裝成的精致面容上看到了什么呢?在低頭的瞬間他又在想什么呢?

我沒有過這樣的低頭,不論看到什么樣的面容,我始終仰著頭,即便從氣場強大人身邊路過也會用仰頭來為自己壯膽。

我不愿意將頭顱低下去,也不愿意垂淚,似乎就連偶爾落下的眼淚也充滿著高傲的宣判——這眼淚不是為了情緒發泄,而是為了宣告記住這眼淚,不許再流第二次。

我在黃昏將近時走進診所,用微弱的聲音詢問是否可以做理療,醫生讓我在入口處等待,讓我把頭低下去,讓我把右手腕放在桌子上。

他在號脈。懷孕了嗎,生理期嗎,多大了。詢問過后,他說我需要輸液,也許他突然記起來我前幾次的詢問,語氣比上次重了幾分,說:“你不能再去按摩了,那只能緩解,之后會越來越嚴重,你是不是又去按摩了?!彼麚u了搖桌子上的竹,“你看它,這樣子搖來搖去還能活嗎?”他的推論很準確,前幾日我去了盲人推拿。

這家診所的患者從春節后就絡繹不絕。一位父親帶著兒子輸液,我偏過頭看,有一瞬間怔住了,心想小朋友就連輸液都在寫作業,我有什么理由停滯呢。

我拿出手機看書,發現早已把不常用的APP卸載了。我在小程序里打開微信讀書,翻來翻去沒有一本想要讀下去?!恶R丁·伊登》躺在電腦上,我想讀它。我打開B站,恰好看到余華在澳門城市大學的演講。

余華說出了我的觀念,但不是在文學中尋找現實,而是在現實中尋找新的現實,讓夢境成為現實,讓想象成為現實。

什么才是現實呢?咖啡館里有人談論生死是現實,窗外行走的車輛和明媚的陽光是現實,這是表層現實。應該讓意識層面的現實也成為現實。

文學中的現實就是意識層面的現實,似乎又一次驗證了自己在寫作方面的能力,但我對這種能力充滿疑問,寫《在他處》時也在看昆德拉的《不朽》,驚艷于文筆,理念卻略顯俗套,而《在他處》所運用的不過也是虛實交接而已。

小說中的我在咖啡館等待某個人的到來,我進入了綿綿細雨中,模糊了現實與幻想的界限,奇怪的是小說結束后,既沒了等待也沒了想象,完全生活在眼前的現實中。

在余華講述現實與傳奇的關系時,我接受到的最重要的信息不是現實是什么,也不是傳奇是什么,而是他向雜志推學生的稿子。余華也許只是表達現實的一種,但這現實對于沒有資源的寫作者而言太過傳奇。

后來我又聽到陳春成的投稿經歷,他從大學開始投稿,得到的都是自動回復。他直言不諱地提出文學圈子,這似乎又和必加思索的圈子討論合一了,只是文學圈子的形成總有人批駁卻無人辯護,于是逐漸演變成了默認。

我厭惡圈子,卻將必加思索塑造成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圈子,輸液的胳膊越來越冰冷,好像用戶對必加思索的體驗與我對文學創作正在消退的熱情,它們具有某種同源。

輸完第一瓶時我已焦躁不安,不時抬頭觀察滴落的液體,發現身邊女孩的滴落速度要比我快,我移動眼珠確認對方的滴落速度要快于我,如果得到確認,我會叫醫生調快速度。

十分鐘后,發現速度是一樣的,只是她的瓶子的體積遠遠小于我的,導致瓶內有氣泡冒出,是這氣泡迷惑了我的眼睛,我垂下眼皮,將頭后仰以緩解困意和脖子的無力,如此反復,直到最后一瓶。

我在醫生不注意時調整了滾輪,十分鐘后,二十分鐘后,我感到惡心頭暈,并未聲張,我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了,醫生拔針管時讓我多按一會,二十秒后我松開了按壓,鮮血冒了出來,浸染了白色紗布,手背也鼓了起來,我這樣的患者大概會令醫生頭疼吧,我顫顫巍巍站在柜臺邊,醫生開了幾服藥。

我搖晃著身子回家,一進門便倒在床上,在惡心的晃動中睡去了,好踏實的一夜啊,沒有夢也沒有焦慮,沒有看見一躍而下的人影也沒有感到床在崩塌。

小狗不知何故吠個不停,它越是對著空氣吠,我越害怕,我感覺自己快要死了,或它看見了什么東西。

一個月前,我在午夜聽到隔壁房間傳來老者的咳嗽聲,那聲音散發著誘惑。我在短篇小說的寫作計劃中寫下:隔壁房間的聲音,以恐怖故事為主,有個死人,快要死去的老人。

小狗是看到了老人的鬼魂嗎?我如此想著,偏偏此時妹妹與她的伴侶不知所蹤。我覺得自己會死在這間房里,我無法理解身患重病的人為什么要忍著疼痛活著,如果以后得了不治之癥一定會自我了結。

我又睡去了,直到次日凌晨醒來,惡心與頭暈感只是有所緩解并未散去。我帶著小狗外出,我是個生了病的女人。在陽光的照耀下,牽著小狗的年輕女人穿著羽絨服,打乒乓球的老大爺卻穿著短袖。

我應該低下頭顱的,我無法低下的到底是什么呢?我背著書包出門時,小狗站在書房與臥房的走廊上,任我用火腿腸誘惑都不曾挪動半步。它比我懂事,它知道我這一次外出不會帶它,它才不會上當。

我在咖啡館坐了兩個小時,寫了一些文字,打了兩個噴嚏,我一遍遍盯著銀行回單,十萬二十萬五萬十萬…觸目驚心,手抖得厲害,這些數字換來了什么,留下了什么,一場未完結的勞動仲裁,可能會被強制執行嗎?

說來也有趣,兩次官司分別發生在必加思索開啟與結束時。第一次官司是我主動發出的,那天我正在開產品討論會,接到一個疑似廣告的陌生電話,對方是github的工作人員,她提醒我代碼可能泄露了,泄露者的網名指向了已經離職的后臺工程師,我向工作人員詢問,了解到問題的嚴重性后決定追究對方的責任,開啟起訴流程。

我前往南門的一家律所,接待我的是一位中年男人。他身上透露著精英氣質,尤其是胸前拉夫勞倫的標志。他用專業回答了我的疑問,我們當即便簽訂了授權合同。不料后續跟進的卻是一位年輕律師,這位年輕律師衣冠楚楚,提著GUCCI公文包,穿著修剪得當的西裝,甚至系著絲巾,從外形看上去屬于非常典型的精英,也許是精英味沖刷了專業氣味,整個庭審過程非常被動,不僅準備不充分,辯論也非常薄弱,對方的律師卻非常老練,他也許看透了這位年輕律師是一張白紙,眼神中透露著蔑視,當時我真想起立,站在法庭中央滔滔不絕,就像電影所演繹的那樣。

最后算是和解,我不想將時間精力放在打官司上,泄露的代碼并未對公司造成實際損失,我接受了法官的建議:被告在一年內以每月兩千塊錢完成兩萬塊錢的賠償。

官司本身沒有帶來多少感悟,只是幫助我了解了庭審過程,真正教育我的是那位看上去非常體面的精英律師。他在案件結束不久,以家里老人身患疾病為由,向我提出借錢的請求,雖然只是兩萬塊錢的數額,卻無法令人理解。

我們只是委托人與代理人的關系,而且這樣一個渾身名牌的律師怎么會缺錢呢?他又為什么認為我會借錢給他呢?是因為衣著還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善意呢?或許只是因為他自知貌美,在服飾的加持下認為足夠誘導一位可能有余錢的女性。

預計4月15日之前,我會收到勞動仲裁庭的判決結果,仲裁還算不上官司,走到法院那一步才算。這件事的起因是由于措辭抑或別的原因都不重要了。

一個合格的創業者不僅要洞悉人性,也要了解法律法規。

公司倒閉一個月前,我向合伙人提出建議,要提前一個月通知員工,被否決,理由是提前通知會不用心工作,這也是勞動仲裁的由來。

我們準備了一個月的賠償,畢竟在職員工沒有超過兩年的,我沒有用“倒閉”二字,而是非常婉轉地說轉運營,他們的仲裁申請上恰好抓住“轉運營”這三個字,是我給了他們勞動仲裁的可能。

這件事給我的教訓是不僅書寫要準確,說話也要精準,不要用文學手法進行任何矯飾。

我又一次走進“大話南門”,到了具體樓層才確認與我通電話的律師正是兩年前接待我的中年男人,他在幾番感慨我與之前不一樣后,給了兩條建議:更換法人規避被限高的可能,或者從他們的工作中找失誤。

咨詢結束后,我又一次聽到了“打工的永遠是打工的”這句話。這不是他第一次說這句話,第一次發生在兩年前,第二次發生在公司倒閉的次日,這是第三次了。

他建議我不用找律師,說實話我也不想找律師,五千塊錢對此時的我來說要慎重使用。在又一次詢問律師后,我決定自己去辯護。

我于3月15日八點四十分抵達仲裁庭時,在不遠處看到了安卓工程師,他戴著口罩,我與他打招呼時他似乎有些詫異。

“你們沒找律師嗎?”

他手上拿著資料,說沒有。

八點五十分,我在仲裁庭門口見到了兩位并排行走的仲裁者,他們有意躲避,站在拐角處我看不見的地方交談,竊聽中得知他們一個請了半天假一個請了一天。

我已非第一次出庭,也熟悉法庭辯論流程,看上去更自在些,也許他們會認為我與法官有某種關系,或進行了打點,與法官的說笑給他們造成了這樣的困惑。

整個庭審過程非常輕松,仲裁者之一說:“當時我媳婦剛懷孕,我一時間找不到工作?!?/p>

我接住話頭用不會被記錄進庭審記錄的語言表達了重要信息:“大家都很難,我知道。誰不難呢,但我們不能用自己的難來為難別人,賠償款都是借來的,疫情防控期間居家辦公也未曾縮減過工資,作為創業公司從不要求你們加班,堅持落實雙休制?!?/p>

他們沒有反駁,這是實情,盡管這不會對裁判產生任何影響。就算仲裁結果下來,公司也無力支付,何況他們要求的不僅是賠償金,還有年休假等,總共算下來約有三四十萬。

他們不僅要求n+1賠償,還就沒有及時續簽勞動合同提出補償。我已沒有任何情緒,只覺得好笑或可笑,奇怪的是我卻笑不出來。我就年休假問題提出抗議:“安卓工程師在滿一年工作后只工作了一個月,且他沒有提出年休假申請,公司無法主動安排。IOS工程師同理?!?/p>

法官記錄著什么,這對他而言稀松平常。我們為什么會走上法庭呢?是因為無法得到n+1賠償后安卓工程師用非常輕快的語氣問我是否繳納社保,是否有偷稅漏稅嗎?是因為我憋著一口氣嗎?

輕飄飄的語氣與咬緊的后牙槽異曲同工,也讓這段被遺忘的創業之旅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我并不認為他是在威脅,他只是受到輿論的影響,將我歸納為資本家,將他自己定位為打工人,并運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維護自己的權益而已。

在勞動者與資本家的二元對立下,他不會認為我和他是平等的,也看不到我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在他們的認識里,我工作十幾個小時是應該的,是資本家在積累資本,而他們的勞動則是為資本家積累資本,資本與他們無關。

IOS工程師心里知曉公司是倒閉而非開除,私下聯系只要兩個月的賠償,最低限度是一個半月。他說他從來沒有與對方一起,希望能分開處理。

三年以來我第一次運用策略將他們捆綁在一起試圖解決這件事情,如此也就有了電話中的出言不遜。他在爭議產生后與我有過當面的洽談,無非就賠償款展開拉鋸戰,臨走前,他問我是否可以搬走電腦。

“不可以,無法判斷電腦值多少錢?!?/p>

他敗興而歸。

我與閨蜜談及此事,她直戳痛處:“從來都是老板拿捏員工,第一次見員工拿捏老板的?!庇嘁衾@梁,我不愿意將其歸因于女性身份,它和性別身份無關,有關的只是不恰當的選擇與能力認知的短缺。

在必加思索的失敗中,不要求加班也算是一個原因吧。寫到這里,我才終于有勇氣承認必加思索走向失敗的終極原因:地理位置。

我無意對西安的創業氛圍做任何判斷,只是這座千年古城的創業氛圍確實稀薄,資源匱乏則是因為整個過程中我們只動用了經濟資本未用人際資本,我羞于求助他人,即便是共贏的事。

所以似乎用幾百萬驗證了我更適合做不需要人際交往的獨狼,而非領導他人走向成功。當然任何企業的失敗都是因為人本身,企業的失敗可能是因為創始人的認知不夠,也可能是無法調動社會資源,沒有找到真正的需求,任何原因都有可能導向失敗。

而人的失敗則是因為沒有看清楚社會運行的規則與找到自己的位置,沒有識別自己的能力與興趣所在。必加思索的失敗是因為我,我的失敗是因為沒有認識自己。

我數次提到蘇格拉底的“認識你自己”這句名言,卻在走向徹底的墜落之后才真正認識到什么是認識你自己。

決定創業是個非常偶然的想法,三年前的黃昏,我和合伙人在某次談話中發現互聯網平臺以娛樂為主,我們要做一個認真的、嚴肅的、鼓勵大家思考的平臺。

一拍即合,我背棄了文學創作,走上了陌生的創業之路。合伙人相信我,我也想試一試,便馬不停蹄地開始找辦公地址、招聘、購買辦公家具等,事情在有序推進。

創業停滯之后我才意識到這種有序進行并不需要學習,事物的順序先于事物出現。

我在有序進行中找到了不曾有過的興奮,好像被放置在巨大的希望里,這個希望里有未來,有財富,唯獨沒有愛情。

面試前一晚我還在辦公室做最后一項工作,組裝白板,那是日后用來開會的白板,我會像老師一樣在白板上比比畫畫,會構建圖景,在白板上也在自己的心中,白板是我與員工與理想之間的橋梁。

面試者從一線城市回到古城,比我小兩歲,我做了充足的面試預演工作,讓他入座卻并沒有起身來宣布一種權威。

前一晚我已研究過他的簡歷,卻還是說您先簡單介紹一下自己。在對方介紹自己的過程中,我一邊神游一邊尋找矛盾點。我設計了介紹完之后應該問的問題,諸如為什么從上家公司離職、職業規劃等,最重要的問題是對開發具有思考性質的平臺有何看法。

我和他交談了近兩個小時,我被自己興奮到癲狂的情緒感染,這股情緒也同樣感染著求職者,我們聊了很多工作之外的事情,比如兩座城市的不同,職場困境等。

開始寫《在他處》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所迷戀的并非是創業這件事,而是創業過程中權力實現與對自我野心的滿足。我是個有野心的人,對權力與成功有追逐的欲望,這股力量在創業之中得到徹底的釋放,我擁有錄用與辭退的權力,我在開會時讓每個人都發言以表現自己的開明,卻也發現正是“讓”蘊含了極大的權力感。

我越是沉迷其中,就越發理解為什么即便商業世界如此殘酷也有那么多男性源源不斷地涌入。掌控感比自由更重要,為了獲得掌控感可以犧牲更多的自由。

宣布放開之前我就開始光顧咖啡館了,說不準是咖啡成了我的癮還是我成了咖啡的癮,反正見縫插針的外出,躲避妹妹與伴侶靜默的干擾。

妹妹與伴侶沒有搬來之前我為什么一次又一次趕往咖啡館呢?我問自己。在思緒從指尖溜走前抓住,我趕來咖啡館逃避的是寂靜的生活,是毫無波瀾的人生。我需要熱鬧、需要人聲,而熱鬧與人聲只有在咖啡館才會聽到,我的生活太安靜了,用妹妹的話來說是枯燥。

封控期間我詢問店長是否開業時,獲得了屬于老顧客的特許,坐在吸煙區不要開燈就好,店長說。全城封控的日子里,我在咖啡館度過了不少時光。由于人煙稀少,店長并沒有開空調驅散寒冷,冰窖般的溫度就連腳趾頭都受不了,我卻覺得很開心。

咖啡館是疫情秩序中的失序,這失序蘊含著人性。

昨天與母親通話時她用染發劑遮蓋了白發,我也想染頭發,紅色的,然而至今未動。一位好友點贊了《1920-2020,中國女性發型的百年變遷》的視頻,看到最后全身被一股涼意灌溉,我會染紅頭發,我三十三歲,未婚。

“我們要記住今天的處境,我們要努力,讓你不再面對這些?!笔钦l說的這句話。讓我不再面對這些,讓我不再面對什么呢?法律程序還是人性較量,或是生活的陷阱??缮畋揪褪窍葳?,不跳進去如何生活呢?

我依然光顧咖啡館,入座之后嗓子被一股力量絆住,用印有時光咖啡的餐巾紙接下那口濃稠的白色唾沫。我將餐巾紙團放在窗邊,避免打擾思緒,而在偏頭一刻,那段被遺忘的記憶又浮現出來。

窗外飄著細雨,客人一波又一波,右側坐著一位敲擊鍵盤的女性,左側坐著一男一女,女孩長得很好看,身材苗條,她與男生溝通的語氣占據高位,我剛入座時男生在她的語氣中敗下陣來,男生向她征求意見:“你覺得我要不要系領帶?這樣會正式一點?”我插上耳機躲避他們的討論,右邊的女士依然在敲擊鍵盤,手指又開始痛了,未來我會開個咖啡館,名字就叫必加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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