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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盡山河

2024-02-01 16:06張新生
西部 2024年1期
關鍵詞:周濤伊犁

張新生

周濤先生走了,走得匆忙又決然,仿佛一個轉身,走進了這個秋天靜穆而空茫的長天,留給我們一個巨大的背影。

驚悉噩耗的那一刻,我像是遭了令人窒息的一記重擊,突然之間,就感覺頭頂的一片天塌了。像是晴天里轟然炸響的霹靂,裹挾著黑暗的巨大沖擊,瞬間就吞噬了這世間的光亮。時間戛然而止,日漸深重的霜寒凝結成再無希望的絕望,秋末冬初最后的生機頓時黯然失色,四野空寂,滿目蕭然。

哀思,痛惜,傷懷,在心底里漫溢開來,整個人都好像虛飄飄地懸在半空,一點一點,化入高天如洗的一片蒼藍。我知道,一切都再無寄望,唯有秋盡冬來,道盡這世間的無奈與寂寥。我感到寒徹心底的無助和悲涼。

11月8日,寒意襲人的立冬日,在烏魯木齊燕兒窩殯儀館,那么多的人從天南地北趕來,陪伴周濤先生的親人,向先生作最后的告別。當我看到,來自軍隊和地方的各界人士,他的文學同道,他的戰友和朋友,鬢發斑白的老者,還有年輕人,懷著同樣的哀痛和傷懷,一起悼念和送別這位大詩人、大作家,我體會到一種玉潔冰清的愛和崇敬。

更讓我動容的,是那些曾與周濤先生執手經年、同喜共悲的友人,他們感懷與先生的過往,把回憶把追思把感慨傾瀉于挽詞悼文,字字含悲,句句感痛。想到人世間還有如此純凈真摯的情感,想到逝者人格還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我感到生命濃濃的暖意。

愴然欲絕的哀痛悲傷了文字,含淚泣血的文字痛徹了別離。一時間,掌中手機變身祭奠的靈堂,文字作了通靈的媒介。人們紛紛用文字,任情感抒發,讓記憶駐足。一件件動人的往事,訴說對先生的千般挽留;淚落滿屏的追念,勾畫出先生刻骨銘心的面影。

周濤先生以文學為志業,馳騁文壇半個多世紀,鑄就新疆文學壁立千仞的高峰,書寫了當代中國文學華美絢爛的篇章。如今,我們摯愛的先生,我心目中尊敬的長者,駕鶴西行,已去往另一個世界。我癡癡地想,長途漫漫,先生或許行之未遠,正立于群峰之上,深情凝望新疆這一片壯麗河山。

新疆不舍,文學啼血,如夜半子規,喚先生回來……

“秋之余韻,皆為哀艷;其所吟者,句句詩篇。今我非我,過眼云煙;記之念之,可存千年?!碧烊藘筛?,再讀周濤先生微信留句(2022年8月31日),更為之慟。

我的案頭有一本《周濤散文自選集》,是新疆人民出版社2016年8月出版的“文學高地——新疆六十年文學精品叢書”的一種。這是一本裝幀精美、大而厚重的書,大十六開本,近一千頁,洋洋七十萬言,收入周濤散文作品一百三十六篇,還附有創作年表和相關評論。書出版時,先生年屆七十。我猜想,這應該是他散文創作的一個回顧和總結。

2017年1月,我到烏魯木齊拜訪周濤先生,他贈我這部大書,扉頁上簽名留言,稱我“新生老友”,這讓我感動不已。那時,我與周濤先生相識四年多,直到今天,我都覺得這是一份榮耀。

初識周濤先生,他六十六歲。我常說,我認識的周濤先生是一位老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雖然無緣年輕周濤的風采,但能得見先生那樣壯心猶在的暮年,我很幸運,視之為上天的眷顧。

2012年10月中旬的一天,我到烏魯木齊,公務事畢已是午后,電話約董立勃、劉亮程見面,他們說晚上正好有個聚會,邀我一起參加。傍晚,依約到了八樓,不料想竟得遇周濤先生。

許多年來,讀周濤先生的詩文,聽文學圈的朋友談他為文行事的佳話,還有他桀驁不馴、狂放率性的容止,聞其名而未見其人積久,一直期待與他謀面,或許冥冥中生了某種靈犀,這樣的機緣竟悄然而至,這讓我欣喜不已。

那天到時,周濤先生已在,正與陜西來的作家高建群和董立勃、劉亮程、葉爾克西,圍坐在餐臺對面的沙發里,聊得熱絡。亮程引見,我不由局促,趕緊趨前握了先生和高建群的手,自我介紹,表達敬意。他似乎沒聽清我說的話,手撫左耳側過臉來,問我名字和在哪里工作。亮程提示我周老師耳朵不好。我滿是歉意,近了身子,放大聲回了先生的話。他一臉喜色,說你是伊犁的,伊犁可是個好地方,說著遞過來一支煙,問了幾句閑話,他們又接著聊起來。

我坐在周濤先生對面,聽他和幾位作家說話。多是先生說,其他人在聽,我的目光也就更多投向了先生。他面色白凈,容貌清朗,前額發際稍高,頭發斑白,齊整梳向腦后,眼睛不大,目光如炬,言語間時露笑意。我注意到,先生一直是直起身板坐在沙發上,從沒有躺臥狀,手里雖總是拿著煙,但煙灰一定是彈在煙缸里。他很健談,說話中氣很足,嗓音略顯沙啞,聽別人說話,他必是手撫左耳,側臉前傾了身子。談到一些趣事,常常仰頭大笑,雖是笑聲朗朗,但仍是收斂了身形,沉穩端莊。

那時,周濤先生已享正軍職官階,且身負中國當代著名詩人、散文家之盛名。優雅如此,修養如斯,真的是爽朗清舉,難得一見的好容色。

席間,又來幾位,記得有時任自治區黨委宣傳部副部長施生田,陜西作家紅柯。一時觥籌交錯,歡聲笑語,甚是熱鬧。葉爾克西還以一首哈薩克族民歌《燕子》助興,歌聲清婉,仿若天籟。眾人鼓掌,滿飲一杯。

餐畢離席,大家簇擁著周濤先生走出餐廳。我走在后面,看前面一行人,身著軍裝的先生身材最高,雖老來略顯微胖,但身姿健朗,有軍旅風,亦見文人范。

那一見,雖只短短兩時許,確是勝過百聞。十余年過去,每每想起初識周濤先生這一幕,仍覺得心神酣暢。也因此,常常感慨王家衛電影《一代宗師》中的一句對白:“這個世間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p>

2015年仲夏,周濤先生到訪伊犁,讓我有機會得以親近這位頗具傳奇色彩的大才子兼美男子。我那時還在伊犁工作,與時任州旅游局黨組書記董永昌,全程陪同了他那次為期四天的伊犁之行。四天下來,我對先生的認識豐富了許多,印象也更加立體了。

6月26日清晨,我和董永昌到伊寧火車站接站。列車進站停穩,旅客紛紛下車,站臺上一時人流涌動。我很快看到從列車中部一節車廂下車的周濤先生。他高高的個子,上身一件淡藍色短袖T恤,在晨曦里格外醒目。見面問候,擔心先生一夜車程可能會勞累,但他毫無疲態,對我說,十年沒來伊犁了,想念這里。

早餐后,我們乘車前往特克斯縣。在車上,周濤先生一路好興致,很留意車窗外的景致,不時注目凝望。許是觸景生情,他談興漸濃,說起他與伊犁的過往,愈發情趣盎然。提到20世紀70年代末寫的一首詩,其中有句“伊犁河是我的河”,他說,話大了,憑什么呀?你對伊犁有多少深入了解?你和伊犁河又有多少血淚聯系?這么敢吹,會讓伊犁人笑掉大牙!接著便一臉欣喜,說伊犁人沒有嘲笑,還微笑著頷首認同了,他們愿意讓更多的人擁有這條美好的河。后來,我在他的文章里讀到一段話:“伊犁,你應該記得我,記得我年少輕狂時說過的大話,記得我在你美麗的土地上流下的汗水,還應記得我幾十年來從對你的記憶中榨取的無數文字——僅只生活了一年,伊犁,我書寫了你一生一世?!?/p>

時近中午,抵達特克斯。見到縣委書記劉莉,周濤先生跟她握手,仔細打量她,面露贊許,對她說,要不是已經知道你是縣委書記,猛一看,還當你是個幼兒園老師呢。我對先生說,別看劉莉瘦瘦小小,她可是四十歲就當了縣委書記的。他說縣委書記可不簡單,一線總指揮,新疆還沒幾個女縣委書記呢。他轉向劉莉,豎起大拇指夸贊道,真不錯,穩重大方,樸素低調,是那種干實事不張揚的人。劉莉一臉羞澀。

那天我們到的時候,特克斯下起了雨,雨還不小。劉莉說,周老師一來,把雨也帶來了。先生說是呵,誰叫我名字帶水呢!到廣州下雨不奇,那年到和田,也下起了雨,奇吧?

午休起來,雨還在下,劉莉說下午不方便出門了,樓上有個小展廳,請周老師上去坐坐,喝喝茶。早就聽說周老師是作家里的書法家,也給我們寫幾幅。先生欣然同意,說既是雨天,又是文人,那就舞文弄墨吧。書法談不上,寫字還會。上到樓上,展廳寬敞明亮,因是玻璃屋頂,雨落在上面,“滴答”作響,別有一番情趣。

周濤先生走到擺放筆墨紙硯的書案前,拿起毛筆看了看,又俯身摸摸展開在案上的宣紙,直起身對我們說,書法這個東西,和文學一樣,誰都覺得自己的好,能看出自己的不好來,才配叫書法家。人家毛潤之、朱玉階的書法那叫一個好,詩還寫得好,怎么不說自己是書法家?連詩人也不提。人家氣場大,胸襟大,格局大。你再能,總會露出格局上的小來。說完,他竟大笑了起來,連聲道,閑話,閑話,大家別當真。雖說是閑話,但也聽得眾人屏聲斂息。

提筆蘸墨,他先寫了一幅“讀盡山河”,筆墨流暢,一氣呵成。點上一支煙拿在左手,右手撫著書案,想了想,提筆又寫下八個大字,“河流大野,松滿山崗”,筆力遒勁,氣勢昂揚,他說這是伊犁。稍稍歇息一會兒,再寫一幅,“寧肯才不壓眾,一定德不輸人”,這是來的路上,在車上閑聊時,他說的兩句話。放下筆,先生抬眼看我說,好不好?都是原創,還是即興。書法若是稱家,必得有文,無文只是寫字匠。

回身離開書案,在茶幾旁的圈椅上坐下,抽煙,喝茶。劉莉捧著手機走進來,怯生生地對先生說,我寫了一首詩,周老師能不能寫一幅?先生拿過手機看,我也湊過身去,一首舊體詩:“細雨微岸風輕漪,烏云淡影花避人。柴門細燭灶上酒,夢里天街幾時游?”先生“啊呀”一聲,叫道,劉莉,你可是會給我出難題呀!字少還可以糊弄人,這么一首七絕,我還從沒寫過。話是這么說,先生還是站起身走到書案前。

劉莉把手機伸在他面前,他又仔細看一遍,對劉莉說,你這個詩,是女人的心思,不容易懂。前兩句寫景,還能明白,后兩句呢?“夢里天街”又是什么呢?真是一首女人的詩,無唐詩風,有宋詞氣。提筆去寫,字跡細弱如柳,隨風搖曳生姿。寫畢,先生似乎很欣賞,對我說,你看這二十八個字,擺在這張宣紙上,像不像一群宋朝女子,在雨中從田埂上款款走來?我是從來沒寫過這種字,奇了。

那天下午,周濤先生寫得暢快,我和在場的人都十分享受——對他的字,更對他這個人。我記得他寫了該有十幾幅?!白x盡山河”“河流大野,松滿山崗”“寧肯才不壓眾,一定德不輸人”三幅字,先生送給了我。先生返回烏魯木齊后,過了兩三天,我給他發去一條微信,講我的感受。用心品讀周濤老師在特克斯寫下的幾幅字,眼前總是他寫字的神態和狂放率真的性情,再想讀過的他的文字,我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放心與輕松,周濤果然是率真。他的字里面,有一種如時間一般恒久的東西,那是“生猛,雄絕,痛快”又帶著“時間風蝕之痕”的精神與意念,令人景仰而難忘。先生回我,雖有溢美,也見真情。

晚上,我們住在城南太極島的縣政府賓館。名字稱“島”,實際是特克斯河岸邊順河流水勢蜿蜒而成的一處弧狀洼地,濃密的樹林里,建了幾棟兩三層高的小樓。吃過晚飯,外面仍然細雨蒙蒙,我們打傘在林子里散步。這是一片河谷次生林,灌木叢生,野草茂盛,時有枝干細弱的紅樺從灌叢中斜倚而出,偶見幾棵高大的白楊樹直刺灰蒙蒙的天空,透著孤高之氣。走在濕漉漉的步道上,林間雨聲沙沙,滿眼水靈靈的綠,靜謐安寧,充滿了野趣。周濤先生不時駐足,贊不絕口。劉莉說,周老師以后寫大東西,可以住這里。先生說這地方環境太好了!這應該是托爾斯泰那樣的大作家寫東西的地方,一不留神,就能看見他從那個樹叢邊走過來,拄著手杖。

翌日上午,周濤先生到喀拉峻草原參觀游覽。那天,陽光明媚,藍天如洗,放眼望去,天山白雪皚皚,山野莽莽蕩蕩,原始云杉林蒼茫如海,花開遍地的五花草甸色彩繽紛,零零星星的氈房,飄著炊煙的木屋,一切都是原生態的靜美,仿佛一個童話世界。我看向先生,他遠眺的目光,專注而安靜,露出一絲沉醉的迷離?;剡^神來,他有感而發,有人說喀拉峻是世界上最美最壯麗的草原,是“草原之王”,今天一看,這個說法也不過分。

我們沿著一條蜿蜒上行的木棧道,走向一座開滿黃色花朵的山丘。坡勢漸陡,周濤先生不時駐足歇息,劉莉趁便問道,周老師是第一次來特克斯嗎?先生說以前來過,這是第二次,上一次是1979年夏天,算來已經三十多年了。他點上一支煙,若有所思,問我知道趙北嗎?我說知道,在塔城見過他,是個喜歡說笑、非??旎畹娜?。先生笑了,說跟趙北在一起很熱鬧。那次到這里就是來看他的,他是我一個院里長大的朋友,當時在這里做公社書記。我們倆,還有公社一個哈薩克族武裝干事,三人三騎,夜宿氈房牧人家,白天策馬草原上,過了三天真正的馬背生活。好像就是喀拉峻這一帶,記不清了。他頓了頓,說趙北九年前去世了。想不通啊,那么壯實的一個人,怎么就沒了呢?先生很感慨,說趙北是他和特克斯這個地方過去唯一的聯系。

今時回想那天的情景,我已無從得知,在一片亙古莽原上,周濤先生憶起故人,天人永隔的傷感,不知在他心里蕩著怎樣的寂寥與悲涼?

夕陽西下,一抹晚霞映照著綠毯似的草原,馬上的牧人揮著鞭子,驅趕羊群走在歸家的路上,仿佛漂移一般在草地上緩緩移動,帶起縷縷塵煙,一幅“家住蒼煙落照間,絲毫塵事不相關”的山野畫卷。周濤先生出神地望著這一派閑適而慵懶的景象,感嘆說太好了,多美呀!

在庫克蘇河邊一頂哈薩克氈房里的晚餐是火鍋,這讓先生喜出望外,在草原上吃火鍋!真是想不到,這可是平生第一回。他吃得很開心,不住聲地夸贊,頻頻舉杯,酒也喝得很痛快。酒酣耳熱,先生不禁談興大增,他說,伊犁是一片偉大的河谷,一個碩果僅存的伊甸園。它濕潤、溫暖,草木繁茂,河流蜿蜒。冬天齊腰深的厚雪,像一床從天上扔下來的大棉被,把萬千種生命藏納在身下;夏天云朵悠悠,蒼鷹盤旋;春天花開如雪,到處是花的原野、花的山岡;秋天落葉為金,掛果為寶。你們想一想,這樣的地方難道還不是伊甸園么?特克斯的喀拉峻是,新源的那拉提是,鞏留的庫爾德寧是,尼勒克的唐布拉也是,還有很多。毫無疑問,伊犁是中國的伊甸園。詩一般的話語,如數家珍。氈房里的人一陣喝彩,都為他的熱情和性情所感染。再看先生,笑意盈盈,有一種怡然的滿足寫在臉上。

我暗自揣度,草原上一餐火鍋,雖說不常見,但也不見得多稀奇,以先生的見識,似不至于如此興高采烈。想他幾十年在新疆,遍行天山南北,執文學之手,癡情守望這一方山水,定是有一腔大情大愛汩汩涌動于心。正是滿懷對新疆大地的大愛真情,先生寫下了那樣直抒胸臆的詩句:“呵哈!新疆大好喲,新疆好美!”

周濤先生一生愛馬、贊馬、寫馬。他曾在一首詩里說,他“愛馬愛得真癡”“畫馬畫得發狂”,但“始終沒有過屬于自己的駿馬”“未能盡情地一騁雄風”。他寫道:“我會帶著這份病入膏肓的相思,直到死去,也不改這一脈純真!”

離開特克斯的那天早晨,當得知要去昭蘇,先生喜不自勝,說我是一個喜歡馬的人,寫了一輩子馬,卻沒有去過因馬聞名的昭蘇。能了卻先生這一樁夙愿,我自是很為他高興。

到了昭蘇,我們先去了縣城西郊的“知青紀念館”。那里原先是燈塔牧場的場部,現在是昭蘇鎮的一個村。當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到牧場插隊,在那兒建有一個集中安置點。近些年縣里大興旅游業,就著知青點的舊房子,建了一個紀念館。

在門口一下車,周濤先生就好像受到了某種觸動。他快步走向大門邊擺著的一輛破舊的小汽車——是那個時代很招眼的蘇式嘎斯69吉普車,圍著它仔細看了一圈。走進大門,當院的空場上擺著舊解放卡車,一臺舊拖拉機,一臺舊收割機,還有一架舊馬車。斑駁的土墻上,還能隱約看清當年的宣傳畫和標語口號。進到一排土坯房里,當屋一盤火炕,小炕桌上擺著煤油燈和紙頁泛黃的《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語錄》,還有一本《魯迅的戰斗精神》。

在窗口一張舊木桌旁的木椅上,先生坐下來,細細環顧這間屋子,說這里的一切,包括氣味、光線,都很像我在鞏乃斯河邊的那個農場住過的房子。那個時候,我才二十五歲……都過去四十多年了……間有語塞,聲音哽咽,眼里閃著淚光。后來在烏魯木齊,一次和先生閑聊,我提起昭蘇的“知青紀念館”,他說那天有些激動,我不是懷念那個時代,而是哀傷自己生命里的那一段辛酸。

下午,我們驅車前往夏塔。車窗外,盛開的油菜花,金燦燦如浪涌一般,激蕩著起伏跌宕的田野。遠處,山岡黑綠,牧野青灰。路過解放橋,特克斯河畔濕地水清草綠,灌木叢生,時見飛鳥騰起,馬兒徜徉其間,一派悠閑自在。周濤先生信手放下車窗,說這就是我想象中的昭蘇,龍駒的生養地,十萬天馬的故鄉。

我記得,到夏塔是傍晚六七點鐘的時候,因為山峰遮擋,山谷里已見不到陽光,但天色依然明亮。夏塔古道蜿蜒于草地松林,峽谷盡頭的木扎爾特雪峰,宛如橫擋在溝底的一道屏風,雄奇中帶著一襲冷艷,凝固了夏塔山谷遺世的高貴。先生站在一棵高大的云杉下,近觀綿延的松林和草野,遠望高聳入云的雪峰,對我們說,終于見到夏塔的真容了!這樣的美麗拒絕世俗的觀賞,只等著兩三知己才掀起面紗。周濤有幸呵,真是一睹芳容,一生難忘!沒有遺憾了。

待我們安頓好住宿,昭蘇縣委書記錢志福趕來看望周濤先生。見到先生,錢志福說早就知道周老師,在新大讀書的時候就喜歡周老師的詩,您可是我們的著名校友。先生問他讀哪個系,錢志福答是物理系。先生說你讀物理,比我厲害。我對先生說,錢書記干得很好,這幾年抓旅游,搞得風生水起。先生說昭蘇太美了,搞旅游大有前途。

去吃晚飯的時候,山谷里剛剛還晴好的天氣,驟然間陰云密布,很快便下起了大雨。周濤先生得意地說,你們看見沒有?前天到特克斯下雨,今天到夏塔又下雨。沒辦法,名字帶水就是不一樣。

晚餐結束出來,雨停了。兩山之間,一大塊狹長的云霧一動不動,不遠處蒼黑幽深的天空,掛著一輪圓圓亮亮的明月。濃濃的夜色,黑黢黢的山峰,被雨澆濕的松林和草地,在那一盞路燈似的明月映照下,蕩開一片清冷悠遠的氣息。這時,周濤先生說話了,這就是時間的樣子。我們都淹沒在時間里,在它的循環往復中生老病死。一個偉大的男人,就要讓時間懷孕,在歷史上復印出自己的影像。山谷里回響著他的話音,略帶沙啞,又充滿磁性。我突然想起,這不是他的散文《時間漫筆》里的句子嗎?幾十年了,年近七十的他竟還能背得出來(此時再想,這應該不是背出來的,而是他對時間的玄思和追問一直縈繞不去)。

還有一件趣事。從溝里返回賓館,大家仍然興致不減,都聚到先生的房間里,喝茶說笑。這時董永昌站起身,大聲說要給先生唱支歌。先生定睛看董永昌,面露一絲怪笑,問他,人有一大苦,你知道嗎?董永昌看我,我說聽周老師怎么說。先生笑道,人有一大苦,就是給聾子唱歌。片刻,大家回過神來,哄堂大笑,都說周老師太好玩了。

回程路過昭蘇縣城,正趕上一個全國性的賽馬活動。我們來到賽馬場,細沙鋪成的跑道上,騎手們正在遛馬熱身。周濤先生愛馬還懂馬,指給我看頸長身長的英純血,白色夾雜些許青點的阿拉伯馬,身形粗壯的美國黑馬,還有細頸長腿、身材勻稱的伊犁馬,稱贊說都是好馬。賽馬開始,先生目不轉睛,前傾著身體,看得入了迷。

離開賽馬場時,先生嘆息道,我一直都沒有得到過一匹馬,這真是讓我遺憾?;氐綖豸斈君R后,他在記述這次伊犁行的文章中寫道:“我不認為有什么人能比馬更美。它們不施粉黛,連衣裙也不用穿,骨骼的勻稱健美,筋肉皮毛的隱隱張力和光澤,眼神的聰慧和教養,鼻梁的光滑和嘴唇的濕潤……它們裸露呈現的,都是那么自在天然。它們永遠都處在似懂非懂之間,把握在‘知’與‘不知’的臨界點。它們是永遠的兒童,也是訓練有素的戰士,還是任勞任怨的農夫、車夫,一生僅靠吃草就永不停歇的奔跑者……駿馬陪伴著人類,直到有一天撲通一下累倒在地。這世間,如果有什么完美的生物,那就是馬——大自然贈送給人類的厚禮和愛人?!?/p>

回到伊寧,周濤先生去了喀贊其。走在這條充滿情調的街道上,他說像走進了一個久違的夢境。我悟他的話,看街上綠蔭如蓋,陽光在綠樹間流淌,家家門前小橋流水,戶戶大門雕飾精美,院墻淡藍悅目,葡萄藤掛在墻頭,確實有一種如夢的恍惚和迷離。先生說,喀贊其是維吾爾文化的一個活標本。如果有來世讓我選擇,我愿意投生在喀贊其的一座院門里,去過一番這種街市桃園的生活。當然,我一定還會寫詩。

又去伊犁河。踏上整修一新的河岸,看到伊犁河風景區游人如織,周濤先生大贊,伊犁河沒有變,河岸風景卻大變了。他喊人來拍照,眺望河面拍一張,舊橋、新橋作背景各來一張,又跟一行的人一張張留影,照得不亦樂乎。漫步河濱大道,直感嘆伊犁河景觀的日新月異。在一處綠蔭下的長椅上,先生坐下來歇息,拿出一支煙點燃,深深吸一口,像是意猶未盡,對大家說,每次到伊犁,一定要來看看伊犁河。不看它怎么行呢?不聽聽它的低聲吟唱,不看看它的長河落日,不在它身邊的樹蔭下坐一陣,似乎就無法沖洗掉經年累月積存在心里的憂郁和悲涼。

當晚,邀集伊犁幾位搞文學的朋友給周濤先生餞行。有伊犁晚報總編輯、專攻散文詩的亞楠,州黨委副秘書長、業余寫詩的松齡,還有四五個人,都是崇拜和敬仰先生的寫作者。加上隨同先生一起到伊犁的谷雨和李穎超,記得該有十幾個人。董永昌知道先生是山西人,特意從家里提來了幾瓶汾酒。亞楠為表敬意,專門搞來一條當天從伊犁河捕上來的大鯉魚。那天晚上最得先生心意的,就是這條身長兩尺余、足有二十斤重的大鯉魚了。烹飪很用心,也極精細,味鮮肉嫩,佐以醇厚悠長的老汾酒,一桌人吃得歡欣,喝得暢快,高潮迭起。

席間,松齡給先生敬酒,說起多年前在烏魯木齊有一次跟先生吃飯,當時他在下面縣里做宣傳部長,邀請先生到伊犁來,先生說他官太小了,請不動。先生聽了,說這話像我說的,很不禮貌,現在我當眾向你道歉,來,干了這一杯!

亞楠端酒求教,先生對他說,散文詩看來短小,實則很難寫。絕對不可用熟話,不可用現成思維。最美的東西往往不是美的,而是陌生的。把握住這一條,會有新突破。

酒闌燈灺,大家興致還高,不愿散去,又齊聚先生房間,談天說地,笑聲不斷。時近子夜,李穎超走近先生說,農四師一位讀者要過來,想請您簽名。說話間,敲門聲響起,進來一位高個勻稱的女士,抱著一大摞書,走到先生近旁,自報家門叫程煜,把書恭敬地放到先生面前的茶幾上,請他簽名。先生欣然提筆,一本一本簽上名。程煜很開心,連聲道謝,又打開那本先生的口述自傳《一個人和新疆》,翻到書末的空白頁,懇請先生再多寫幾句話。我坐在先生身旁,見他略加思索,信筆寫下題為《伊犁感懷》的短章,文字豎排,落款“乙未年夏月 周濤即興”:

河流大野,松滿山崗。

特克斯流麗,鞏乃斯懷鄉。

昭蘇有天馬,知青最斷腸。

我愛伊犁,天賜故鄉。

羊群草原,鷹飛天堂。

八年過去,時光已然蒼老了許多,但先生四天伊犁行的往事,依然歷歷在目,清晰鮮活。

我一直很珍視自己對文學的熱愛。早年里,這種愛是泛泛的,并沒有一個清晰的指向。后來接觸到周濤先生的作品,覺得很受震動,漸漸多有留意,以至近于癡迷的喜歡。1994年底,有一次逛書店,因為書里選入了先生的散文《時間漫筆》,我買了那本時代文藝出版社的“二十世紀末文學作品精選散文卷”,書名用的是他的文題,塑膜黑封,左下方一幀抽象幾何圖案,讀后愛不釋手,收為珍藏。認識先生后,他贈我多本他的書,包括2019年1月出版的他的首部長篇小說《西行記》。前年,托董夏青青幫我找《周濤詩年編》,她一下寄來好幾本,其中有三十多年前出版的《周濤自選集》。這些書成了我生活中的陪伴。

年輕時讀周濤先生的詩,熱烈如火一般,燃燒心中為理想奮斗的激情。那時的新疆文壇,靠周濤、章德益、楊牧頂起一片天,星空璀璨。如今時光雖老,人生漸趨冷寂,但翻讀先生的詩文,“風雨一燈前”,仍然是無眠的夜,絢爛的晝。

先生是一個純粹的文人,他短暫的機關生活和幾十年的軍旅生涯,也是以他的詩文為底色的。他向來以自己的詩人、作家身份為傲,從不掩飾對文學的癡情。他說:“獻身文學的創造是值得的。雖然沒多少名利可圖,卻是一條船可以托付終生的可靠港灣?!彼麑懙溃骸拔釓奈陌雮€世紀,因興趣使然,也不排除名利之心的驅使。搞文學的人若說毫無名利之心,恐怕自己也難相信。但是,它會在歲月的淘洗中漸漸淡化。剩下如海中礁石一般堅硬的,是由興趣轉化而成的信仰?!?/p>

先生的文字,是本色的、性情的、飽滿的、澎湃的、宏闊的、哲思的。他的詩文,飽含對世界、對人生、對山川大地、對世間萬物的赤誠與摯愛。他的文學創作,張揚的是一種把生命融入時間長河,把人生刻寫進蒼莽大地的曠達和雄健。讀他的作品,能聽到熱血在胸腔里流動的聲音,能看到蒼涼的落日里烽燧騰起的悲壯與蒼勁。

周濤先生談起他的經歷,常對他九歲那年隨父親自北京遠來新疆很感慨。照先生父親的打算,他是可能留在北京繼續上學的,但他卻對到新疆去異常興奮和執著,以一個少年罕有的堅持,決意要來新疆。對生活中這個偶然變化將要帶給他個人命運的巨大變化,彼時的他毫無知覺。身處大時代的世事滄桑,這也成了他一生做新疆人的機緣,更成就了一個著名詩人和大散文家的非凡人格。他后來多次去北京,有個問題時??M繞于腦際:假如他當初不來新疆,在北京的他將會是一個干著什么事的人?他說,他的另外一種可能是不可預測的。

新疆有幸,周濤來了。

他半個多世紀的文學生涯,始終與他將近七十年的新疆生活糾纏在一起。在我看來,他以一個個體的生命,與遼闊而多彩的新疆相守,在青年時期一把握住文學的手臂,任由源自心靈的熾愛噴涌傾瀉,終生都是一個耕耘大漠、謳歌時代、禮贊新疆的歌者。

周濤儼然如新疆的一道文化風景。他身為一個作家和詩人的才情,他對新疆大地意想超拔的想象,他對新疆生活熾熱深情的書寫,他作品里洋溢的那種鼓蕩人心的雄渾與浩然,都從文學和文化的視角,給予新疆清晰的地域辨識,賦予新疆意象宏闊、情感崇高的美學意涵,從而使新疆擁有一種恒常如新的文化向度。周濤的《致新疆》是這樣寫的:

在這里的鹽堿灘上流汗

會使人忘記所有的地方

享受開拓者的瘋狂的忘情

和彌天的風雪抗衡

然后讓火親吻凍僵的手指

在漠風的狂嘯和烈日的灼烤下跋涉

然后讓瓜汗濃濃地流進喉嚨

??!沒有什么地方的生活

能比這里更強烈

跟周濤先生交往多了,我對他這個人產生了濃厚興趣。在新疆文人圈,他是一個不同于任何人的個體存在。他的性格,他的處世方式,他對人世間諸多事物的看法,包括他對生命的體驗,都是那么的別具一格。他不喜權貴,卻有不少官場商界的朋友;他身有盛名,卻對世間的一切聲名顯赫不屑一顧;他談鋒甚健,卻從不正襟危坐,嘻哈說笑就圖個樂呵。

老來賦閑,喜交際、好熱鬧的性情未見改變。微信朋友圈里拍自家小院的物事,曬家里日常的餐食,還有老友新朋的飯局,樂此不疲。一天午飯,他在家吃了兩大碗蕎麥面饸饹,朋友圈里曬出幾張圖片,說我要吃窮人飯,喝富人酒,蕎麥面饸饹,窮香窮香的,太好吃了!另一日,中午一只鹵雞,一碟鴨血,一盤豆腐,說都是愛吃的東西,兩杯苦瓜酒下肚,然后大睡一覺。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快活躍然,甚是可愛。

先生出生山西,年少時在北京生活,但卻一口新疆味道的普通話,有時還爆粗口。在烏魯木齊生活久了的人,一聽就能認出那里面山西巷子和二道橋的印記。有一次我在他家,兩人正聊得興起,電話座機響了。他沒聽到,我指話機說有電話來了,他過去接聽??赡苁菍Ψ铰曇粜』蚴切盘柌?,他耳背,聽不清,問了幾遍,竟動了氣,說打啥球電話呢,發短信嘛。然后掛掉。我不禁笑了。他說吃個飯,發短信不就完了嘛。事后,我也得了教訓,從來不給他打電話,有事都是微信說。

2017年春末夏初,我剛到文聯工作。一天下午,我去周濤先生家里,征詢他對我工作的意見。先生談得很開心,其間聊了不少文壇趣事。提到陳忠實,說他很敬重陳,并盛贊《白鹿原》。講到兩人在深圳參加一個活動,他繪聲繪色,惹得我大笑不止。大致情形是,那次活動結束前,東道主邀請與會的文壇名宿留下墨寶。陳與周禮讓,周決意讓陳先寫。陳忠實便立于案前,提筆寫下一幅字,回頭看向周,目光里分明在征詢周的意見。周樂了,逗陳說,你寫的那是啥嘛,隨之哈哈大笑。陳一臉關中農民的憨厚,似有多大的委屈,張口一句關中方言,說:“我就知道是這?!弊屩軐?,周揮筆寫下:“三天太陽一天雨,看似無風卻有風?!标惲⒖特Q了大拇指:“美!”兩人分別前,陳書贈一聯給周,寫的是“浩歌警世俗∕狂語任天真”。那天,我離開先生家,他將陳忠實的聯句,寫在他與軍委、總部首長觀看《西柏坡組歌》座次安排表的背面交給我,其樂融融。

按日本人永井荷風的說法,周濤先生當可算一“沉湎于文明極致的人”。一次跟先生吃飯,他拿出一包煙,撕下封口的塑膜,打開盒蓋,仔細地用盒里的一小塊錫紙,包住那片塑膜,團成一個小卷放到煙缸里,面前干凈爽利。這個細節讓我感慨許久。慣常所見,都是塑膜錫紙隨手扔在桌上,亂糟糟盡顯狼藉。還有一次,先生應約到青年路的街邊餐廳小聚,一張半掛的布簾隔出一個卡包,人聲嘈雜,喧鬧煩擾。餐后,他拉我到街邊,說以后不能到這樣的地方吃飯。后來我想,先生并不是挑剔餐食,只是求一個環境清雅,以遂朋友相聚的心境。

周濤先生英俊帥氣,是大家公認的美男子。有一美女贊他“玉樹臨風”,他頗為得意,一直記著,時有提起。他對世間一切的美好都十分敏感,從不吝惜對美的欣賞和贊頌,而且深懷一顆悲憫之心。

他愛美女,喜與美女聚堆,絲毫不裝亦不掩飾,坦坦蕩蕩,由衷地夸贊,喜愛之情溢于言表。

他寫《稀世之鳥》,在武陵源的索溪峪偶遇一對朱鹮,極盡贊美之詞:“這是一對鳥中的王者了。因其絕美至雅而為王,因其珍奇罕有而為后。這唯一的一對朱鹮,遺世而獨立,在我們面前展示出鳥的修養,鳥的品質,鳥的超凡脫俗和純凈?!崩^而不勝憂慮:“不知它們能躲過幾只瞄準的槍口?它們還有可能延續生存下去嗎?”

他一生愛馬,用生命觀照駿馬。他的愛馬早已融入了他的靈魂。先生于馬,是之死靡它的戀人;馬于先生,是激蕩在血液中的狂濤。

微信里,他欣賞老戰友在廈門拍攝的一組照片《白鷺》,寫下這樣的話:“廈門鷺島,精彩紛呈。禽中貴族,高雅飄逸。細腿長頸,白羽尖喙。隱士乎?高人耶?絕俗去污,遠勝蓮花?!?/p>

他以狷狂驕人,卻于盛年充滿謙卑與尊敬,秉筆頌揚大樹的偉大、高貴和智慧。

10月4日,先生去世前一個月,他在自家院里看到一只死去的小黃蜂。他發朋友圈曬出九宮格圖片,其中一幀是小黃蜂安臥在他紅潤的手心里,深深的憐愛,殷殷的疼惜,令我潸然不已。他寫道:

一只小黃蜂……在十月的陽光下死了。它跨不過季節的門檻,沒有移民冬天的護照。

我把它放在手心里,看著它的翅膀、觸須、縮攏的四只腿腳,還有套色木刻一樣的身軀。

它是如此的完美,然而它失去了生命。

它曾經是飛翔在花叢之上的快樂的小天使,現在它死了。

沒有人為它送葬……

11月4日,午后,我收到沈葦發來的微信,說周濤先生突發大面積心肌梗死,昏迷六天之后,剛剛去世了。這猝然而至的消息,是那樣具象,但因來得突兀,又讓我感覺是那樣的不真實。我一時錯愕,下意識回撥了沈葦的手機。電話里,沈葦言語時有哽咽,嘆息不已,聽得見他急促的喘息。情急之下心生的一絲僥幸——沈葦遠在杭州,許是哪個環節出了差池,以訛傳訛——蕩然無存。

傍晚,我打電話給先生摯友郝洪山,從他那里得知,先生是在小區院里散步時,突然覺得胸口憋悶,疼痛難忍,堅持著急走回家,坐到沙發上,只對家人說了一句話,再無言語,頓然失了意識。緊急送醫,全力搶救六日,終是不治。

認識先生以來,僅我的了解,他的身體一直都很好,沒有見過也沒有聽到過,他身體有恙或是住院之類的情形。先生自己也極有自信,他對自己的身體非常樂觀。他的離世,如此的決絕,又如此的干凈,就像一個沖鋒的戰士瞬間倒下,一腔熱血灑向大地,戰地黃花簇擁他的靈魂升騰。

是的,他是一個戰士,一個生命的戰士。

1981年11月4日,整整四十二年前,三十五歲的周濤寫下了那首經久傳誦的詩篇《對衰老的回答》。

彼時,他風華正茂、意氣風發,想到自己的衰老,他安慰自己“別怕”:“人生就是攀登∕走上去,不過是寧靜的雪峰∕死亡也許不是穿黑袍的骷髏∕它應該和誕生一樣神圣……”

今日,面對生活的撞擊,他的生命以“死”的形式再生,“靈魂猶似銅鑄的巨鐘”,“發出渾厚悠遠的聲音”:

假如有一天,我被后人

擠出這人間世界,

那么高山是我的墳塋

河流是我的笑聲,

在人類高尚者的豐碑上

一定會找見我的姓名……

送別先生后的這些天,我與他的詩文廝守,記憶一點點重現,眼前總是他迎風而立的身影。那是一個老年的周濤,一個暮年的先生——我認識他,他稱我“新生老友”。我知道,能有一個像周濤先生那樣的暮年,是一件很難的事,也是一件輝煌的事。

對先生的回憶,引我在內心登臨他的人生圣境,“這里,詩如一陣清風吹過,也像汩汩的清淺流水,死亡變得很干凈,很光亮透明”。

我把對周濤先生的懷想,一一訴諸筆下。先生仿佛冬日的暖陽,一縷縷照進黯淡的日子,寒冷亦似乎遲滯了腳步。

2023年11月于烏魯木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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