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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幕

2024-02-19 11:39李黎
文學港 2024年2期
關鍵詞:王婆武大郎道長

李黎

武大郎死后第二天,王婆開始出入武大郎家,似乎這里是自己家,而西門慶潘金蓮是自己不成器的一對兒女,不懂營生,只知道貪杯玩耍。人們議論紛紛,指指戳戳。不過一兩天后,人群就從咬牙切齒變成了嬉笑打鬧,有人甚至羨慕西門慶三妻四妾。還有人羨慕王婆,沒有經歷懷孕生產的痛苦就有了一種老娘的福氣。但羨慕西門慶的人終究是多數,有人說,西門慶有使不完的銀子,連知縣知府都對他惟命是從。一個人大聲感嘆:“我要是西門慶就好了?!彼S即又補充:“當然,我就算是西門慶也不會去干這些禽獸不如的勾當?!?/p>

周圍一陣大笑,笑聲中很多人眼神迷離。

潘金蓮帶著一身香氣走到王婆眼前說:“干娘,我想嫁給大官人?!?/p>

“我不想做妾,要做大房,我要明媒正娶,要讓大官人把我風風光光地娶回家去,要一個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天上都是七彩祥云……”潘金蓮坐在王婆對面帶著急切說,“干娘,這件事關系到我日后多年的活法,您千萬要幫我啊。您百年之后,我一定給您風光大葬,在景陽岡上買一處風水上好的地方給您做陰宅,修一座偌大的墓,人人景仰的那種?!?/p>

王婆笑了,拍拍手說:“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自己只能是一個女人。做女人太難了,跟做牲口差不多。所以,我最大的愿望是以后葬一個風水好的地方,然后投胎成人,不做女人,做男人。景陽岡確實是個好地方?!?/p>

王婆說著,瞥了潘金蓮一眼,嗑起瓜子。

這是“滕記炒貨”的瓜子,店鋪在獅子樓下,西門慶路過時,偶爾會拿兩包。掌柜滕晟永遠都笑嘻嘻的,嘴從不合攏,牙齒藏在厚厚的嘴唇后面,舌頭壓在下顎那邊,這一切都能讓笑容發自肺腑。滕晟見到西門慶更是熱情興奮,西門慶每年給滕晟紋銀五十兩,滕晟隨時把獅子樓里重要的宴請告訴西門慶,某年某月某日,某人在獅子樓宴請某人,耗時幾許,某人和某人作陪,大致如此。

作為添頭,瓜子當然隨便拿。

王婆在一片風雪聲中聽到了刺耳的開門聲,于是起身離開。在樓梯上她對樓上喊道,“娘子,想要做大房,要提防著一個人啊,你知道他是誰,他遲早會回來的?!?/p>

王婆迎面碰到了西門慶,“哎呦哎呦”喊了起來。西門慶沒有理會她,點點頭,側身讓她擦肩而過。王婆回頭看看,覺得西門慶此刻真的就是個不孝子,對老娘不聞不問。

西門慶對王婆的出現和離開都沒有感覺,在他看來王婆只是自己手中的一錠銀子,或者家中的一匹良駒,王婆那一張善于上下翻飛的嘴只是因為銀子或者良駒成精了而已。

潘金蓮坐在桌邊,心事重重。西門慶托起潘金蓮的下巴說:“娘子有什么煩惱?”

潘金蓮說:“大官人,今天是正月廿七,算算日子,武松應該到了東京,很快就回來了?!?/p>

西門慶想了想說:“是的,武松快回來了?!?/p>

“到時他一定會找你報仇?!迸私鹕弾е鴰追旨鼻姓f。

“不會?!蔽鏖T慶說著,在王婆剛剛的位置坐下來,捏起瓜子嗑了起來,只吃了三兩顆就拍拍手說,“這瓜子不脆了?!?/p>

“為什么?他怎么不會呢,你看樓下那些人,只要武松回來,他們肯定盼著武松來找你。大官人有什么辦法?”潘金蓮追問,她剛剛被王婆幾句話撩撥得興致勃勃,眼前有了一片開闊景象,但武松又讓她心驚膽戰,在膽怯之余武松似乎已經來到窗外,高大的身軀讓臥房里陡然布滿陰影。

西門慶緩緩說:“不要擔心武松,我和知縣多次聊起武松。他武功蓋世,辦事也周全,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但他特別在意都頭一職,事事盡心,就是希望飛黃騰達。他不斷對縣令說著肝腦涂地之類的話,都是為了謀一個前程,好光宗耀祖。前程是武松最大的掛念,阻礙他奔赴前程的人和事,他會有所顧忌。武大之死就是影響他前程的事情,無憑無據的,難道他還能不顧王法,肆意殺人?他只能閉嘴,好好做他的都頭,你說我怕他什么?”

潘金蓮疑惑地看看西門慶,道理都是對的,但滿大街都是證人,難道都會沉默嗎?何況武松不是一個講道理的人。

“少了武大的牽絆,武松或許會覺得更加輕松呢,他嘗到了當都頭的好處,許他一個都監,他就會從虎變成狗。官越大他越留戀,到時候說不定他還要和我把酒言歡呢?!?/p>

想想王婆所說的話,潘金蓮覺得還是不要質疑西門慶為好。

書僮西門飄雪在樓下連拍了幾聲巴掌,西門慶從床上一躍而起,穿衣下樓。潘金蓮嘆口氣,在武松這片陰影散盡之前,跟西門慶談婚論嫁不合適。

回家后,西門慶獨自進了暗室,翻看賬本。在堆積如山的賬本中西門慶直接奔向一冊黑色寬大的賬本,這個賬本上記著欠自己一條命或者很多錢的人。

他沒有忘記武松,只是沒有重視過。西門慶看不起武松。雖然無數人涌上街頭迎接打虎英雄,但在他看來,打虎本身就是莽夫所為,稍有頭腦的人都不會讓自己面對老虎。而武大武二相貌差距太大,自己在跟潘金蓮廝混時,就算會想到武大郎,也無法聯想到武松。武松是一個和武大毫無關聯的存在,尤其是從大哥家搬出去之后,武松越來越讓人看不懂是誰了,起碼不是武大的親弟弟。

直到此刻,西門慶還是覺得武松不會找自己報仇,一個無憑無據、無依無靠的人憑什么來找自己。不過,方才潘金蓮的一番話讓西門慶感到,武松必須除掉,因為除了潘金蓮外,還有很多人認為武松會找自己報仇。當所有的人都覺得武松必須找自己報仇時,武松大概真的會來,不得不來,不敢不來。

既然如此,自己還是主動一些更好。賬本上有二三十號人,西門慶一一過目,確定了其中四個人。西門慶抄了名單,走出來拿給西門飄雪。

第二天午后,西門慶照常來找潘金蓮,一路步履輕松,似乎武松已經死在遠方,自己和潘金蓮再無顧慮。

正要邁步上樓,王婆擋住了他說:“大官人,武都頭那里你打算怎么處置呢?”

西門慶愣住,恍惚覺得自己在暗室里的所作所為全被王婆窺視了,挫敗感油然而生。王婆還想說什么,西門慶大聲而嚴厲地說:“干娘,我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就好好替我照顧娘子吧?!?/p>

說話時他頭都沒有抬,和此前對王婆的景仰倚仗形成了極大反差。王婆覺得非常不適應,忍不住問道:“大官人,你是不是已經有什么安排了?”

西門慶冷笑幾聲說,“干娘,我們殺了武大,武松回來怎么可能不過問,我們總不能當他不存在吧?!?/p>

王婆唯唯諾諾地點頭,嘴里含含糊糊,十步連環計也不見了。

西門慶提高嗓門說:“所以不能當武松不存在,那就只能讓武松真的不存在。以我在山東到東京一帶的勢力,對付武松不成問題。我還要讓每個人都知道,我西門慶鏟除武松易如反掌,看誰不服。這樣,關于武大和娘子的事也就無人再提了,大家只會談論我如何殺了武松?!?/p>

王婆錯愕地看著西門慶,半天才問一句:“大官人你的意思是,你不僅要殺武松,還眾目睽睽?”

西門慶笑笑說,“干娘說對了,這就是一出一出的好戲。第一出是武大郎,第二出是武二郎,后面還有第三出第四出,比如我風光迎娶娘子回家?!?/p>

王婆說:“大官人,武松可是衙門都頭,官府的人啊?!?/p>

西門慶看了看王婆,徑直朝樓上走去,又扭頭慢慢地說:“干娘,有勞你給我們備些酒菜果品吧?!?/p>

王婆轉身走了,心事重重。如果西門慶所說是真的,這些事都是戲,那么自己的戲在第一出里都演完了,后面的打打殺殺,跟自己無關,風光迎娶,更是跟自己無關。只是,自己撮合潘金蓮西門慶,毒死武大郎這些事,人盡皆知,不會輕易被忘記。王婆生平第一次有了離開陽谷縣的打算,只是她一個孤寡老人,已經六十多歲,怎么離開,又能去哪里呢?

正月廿八這天,滕晟看到西門飄雪屢次在獅子樓吃飯,一天之內就在獅子樓吃了三頓,這不尋常。

熬到晚上,滕晟在打烊之前拿了很多炒貨走進獅子樓。從掌柜到伙計都是熟人,常常在辛苦一天之后買一些炒貨下酒,讓酒精麻醉忙碌但沒有任何希望的身心吧。

為了讓大伙開心,滕晟故意說:“你們說,那潘金蓮原本身邊躺著武大郎,現在是西門慶,她這是不是一步登天啊,哈哈哈?!逼渌艘汇渡?,隨即腦子里有了畫面,爆發出大笑,笑聲中他們忘記了一天的疲憊。滕晟也一點點搞清楚了西門飄雪跟什么人一起吃的飯。

等獅子樓打烊后,滕晟回店鋪,關門,在紙上寫下幾行話,然后帶上利刃出城而去。

第二天天色剛亮,滕晟匆匆忙忙趕回店里時,獅子樓的伙計正好到店里來買炒貨,神氣活現地問:“你知不知道?”

滕晟強忍氣息反問:“知道什么?”

“西門大官人中午要在獅子樓請客,很多人,說是這些人都是他請來去殺武松的,連縣令都請來了。我這不是來備一些炒貨嗎?”

滕晟張大嘴,一句話都沒說。

伙計一邊吩咐滕晟拿這個那個,一邊感嘆道:“西門慶殺了武大郎,占了潘金蓮,現在又要大擺宴席,搞一個刺殺武松的送別宴會,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要去對付武松。知縣大人也是混蛋,西門慶的酒席能隨便來嗎?武松畢竟是他的手下啊,這么一來,人人都以為知縣是西門慶手下,真是沒有天理?!?/p>

滕晟搖頭,伙計以為他是對西門慶的做法表示抗議,越發嘮嘮叨叨。其實滕晟是自嘲,他半夜出發,清晨回來,本來以為自己打探到了一個不為人知的消息,結果人人都知道,西門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店鋪紛紛開張,小販也逐漸多起來,大家見面聊幾句,時間都比以往久一點。顯然,都在說西門慶的酒席。

整整一上午,滕晟都無精打采,眼巴巴看著獅子樓,生意也隨著他這種不夠敬業的態度差了很多。午時不到一點,西門慶在家人的簇擁下出現了。只見他穿一身大紅色的綾羅長衫,一路走來,像是往雪地里撒了一條長長的血跡。沒多久,大和尚寶樂現身,后面跟著兩個粉嫩嫩的小和尚,頭皮青亮,一人抱一把大刀,刀鞘黑色的皮革發出陰森的光。據說,寶樂和尚的刀每把四十九斤,左右開弓,左手比右手更嫻熟,無人能敵。黑色長衫的游俠也走進了獅子樓,孤身一人,神情傲然。滕晟已經打聽到,他叫楊秀,金陵人士,流落在陽谷清河一帶,專為官府富商做一些不便在白天做的事,輕易不以真面目示人,今天算是隆重露面,今天之后他的身份大概也要改一改了。

滕晟看他,像是看到了一個將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鄰縣趙家莊的趙大員外帶著三十來個獵戶、教頭和小廝吵吵鬧鬧地走進了獅子樓,周圍一陣驚嘆,紛紛說,連趙大員外也來了,看來武松這下是活不成了。趙大員外武功龐雜,更可怕的是手段卑劣,打斗時任何物件都可以作為武器,他曾用破碎的陶片殺死過人,用漁網勒死過人,用茶壺砸碎人頭,把硯臺拍進過胸口,而他的絕技是張嘴咬人,像狼一樣直奔咽喉。因為咬人太多,趙大員外有了一口齙牙,看上去十分可笑,這份可笑也掩飾了他的兇殘。

知縣一直沒有來,滕晟長出了一口氣。

正月廿八晚,就在滕晟和獅子樓伙計們大談潘金蓮的時候,西門飄雪登門拜訪知縣,邀請他第二天赴宴,并說明了事由。這讓知縣難以入眠,在書房里來回踱步。數數,該有一萬步了。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跟西門慶私下勾結可以,去西門慶安排的地方,包括西門慶自己府上吃喝且玩樂半天,是很愉快的,但公開把酒言歡,不行。

上任兩年多來,縣令對西門慶越來越難以忍受,又無法一刀兩斷。西門慶的貪婪、兇狠、愚蠢、自命不凡,都讓他惱怒。但看在銀子的份上,他都忍了。他知道,對付西門慶已經不可能,西門慶對付自己倒是易如反掌,于是他調整心態,知足常樂。在他的計劃中,托人在朝廷運作一番,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是當務之急。

近一個月,大家都在傳西門慶的事,事情像浪花一浪高過一浪。先是說,西門慶頻頻出入王婆茶肆,隔壁武大郎的媳婦潘金蓮也去。隨后說,西門慶和潘金蓮在王婆茶肆里廝混,王婆把門。又說,一個矬子一個孩子,相約去捉奸,小孩一溜煙跑不見了,武大郎被潘金蓮攙扶回家。接著又說,武大郎一連幾日不出門賣餅,大約是被打壞了……知縣每次都聽得有滋有味,有時哈哈大笑。不過,縣令終究還是覺得非常失落,這么大的事,西門慶居然不跟自己商量。如果說勾搭潘金蓮屬于私生活,那么殺了武大郎之后怎么應對武松,應該跟自己商量才對。西門慶遲遲沒有露面,顯然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不僅不顧及兩人的交情,更不顧武松是自己手下。

知縣派人請師爺馬聞達到書房閑聊。馬聞達開門見山問:“西門慶的事,大人想必全都知道了?!?/p>

知縣說:“西門慶不算事,武松才是,他早晚會回來,萬一他執意尋仇,這事就難辦了,滿大街都是證人啊?!?/p>

馬聞達說:“是的,眾目睽睽?!?/p>

知縣沉默不語。

馬聞達問:“大人,你很了解武松,對他有知遇之恩,這次何不再幫他一次?”

“怎么說?”

“武松確實是一個沖動的人,但是據我觀察,武松又不是那種只會大鬧的人,他會很冷靜地把問題解決掉,就看此事牽扯多少人在其中。既然如此,大人,有必要讓他早一點知道真相,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更讓武都頭有足夠的時間思量,是執意報仇呢,還是繼續做都頭,謀求慢慢升遷?”

知縣說,“萬一武松非要報仇不可,我該怎么辦呢?”

“如果大人只能在武松和西門慶之間選一個,那只能選西門慶。西門慶是不能得罪的,他抵得上千百個武松?!?/p>

“你的意思是,我們先告訴武松,他大哥被殺,再請他節哀順變,稍安毋躁?”

馬聞達紅著臉說:“是?!?/p>

“怎么告訴武松呢?”

“大人修書一封,找個得力的軍士快馬趕至東京,交給武松?!?/p>

知縣想了想,嘆口氣說,“不行,不行。我若多此一舉,告訴武松這些事,他難免會遷怒于我,以為是我打發他離開陽谷縣成全西門慶的。順其自然吧,我就當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武松回來后告官,我就按律處置,凡人命之事,須要尸、傷、病、物、蹤五件事全,方可推問得,想必武松做不周全。他如果私下尋仇,鬧出人命,就由東平府去處理吧,東平府處理不了,那就由刑部處置?!?/p>

馬聞達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立刻又連聲說:“大人高明……”

說話間,夜已深沉,家人來報說,清河縣武大官人、陽谷縣李大官人、歐陽大官人等幾位拜見??h令皺皺眉,但還是有請,有請才有好處,有好處才能讓自己早日離開本地。

他沖外面喊了聲:“這么晚了,就在書房里見見各位吧?!?/p>

馬聞達識趣地走開了。

一群人帶著小心走了進來,似乎害怕撞破夜色。寒暄落座之后,縣令看了看名刺,看看一張張臉,然后在一位道長臉上停住了。他不知道這些人為什么來拜訪自己,更不知道這些生意人中間為什么有一個道長。

道長起身說:“貧道志明,在陽谷縣外潛龍觀清修。得見大人尊顏,三生有幸?!闭f著他鞠躬致意,知縣起身回禮。

坐定,知縣笑著說,“各位真是稀客,怎么有空來看望本官,而且還是這樣一個月朗星稀、意味悠遠的夜里,實在是好啊?!敝h特別客氣,他已經看出來,這些和西門慶一樣做生意的人,散發出一股和西門慶類似的氣息,讓人喜歡。

李大官人說:“大人恕罪,我們都是在陽谷一帶討口飯吃,拜望大人是理所應當的事。哦,這位武大官人,大人可能不熟,他是清河縣人氏,近年來一直在陽谷清河之間做買賣?!?/p>

“清河縣?這不是武都頭的故里嗎,你也姓武,莫非是親戚?”

武大官人微微一笑說:“這倒不是,碰巧而已。何況我近年來一直身在陽谷,早已把這里當成故里,大人才是我的父母官啊?!?/p>

眾人大笑。武大官人問:“大人,最近陽谷縣很熱鬧,不知大人打算怎么處理?”

知縣說,“我們陽谷縣南北通衢,人杰地靈,物產豐富,一直都很熱鬧?!?/p>

幾個人互相看看又快速把眼光錯開,還是武大官人說:“大人,我說的熱鬧,跟我那位本家武都頭有些關系?!?/p>

縣令哈哈一笑說:“各位都是有頭有臉的人,怎么也相信流言蜚語起來了?”

“大人,有的事未必是流言蜚語啊,來龍去脈非常清楚?!?/p>

縣令喝了一口茶說:“來龍去脈?來由,我確實聽到很多種說法,可結果會怎么樣,誰知道,你們誰能猜到?事情往往都是這樣,你猜得到開頭,但猜不中結局?!?/p>

“大人英明,英明?!蔽浯蠊偃艘贿呝潎@一邊站起來說,“大人,這些年承蒙照顧……”他說著,從袖中拿出一對晶瑩剔透的白玉貔貅沉沉地放在桌上。

縣令看了看貔貅,很好奇這么大的玩意他怎么能藏這么久。他嘆口氣說,“各位,最近陽谷縣確實熱鬧得很,可是我只是一個區區知縣,很多事情,我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各位的生意店鋪,以后我多多關照就是?!?/p>

一直沒有說話的志明道長,突然鬼魅一樣飄到了知縣耳邊,悄聲說:“大人,時間也不早了,你該好好休息,明天還要去獅子樓赴宴,我們先行告辭。大人對我們的關照,感激不盡,只是我們還想跟大人透個底,西門慶能做到的事,我們也能做到?!?/p>

聲音不大,但在小而陰暗的書房里有一種驚雷滾滾的氣勢??h令想,該來的還是來了。他說:“各位請自便就是?!?/p>

志明道長大聲說:“自便,還要大人行個方便。西門慶已經不把大人放在眼里了,多日來不理不睬,大人已經好多天沒見到西門大官人了吧,此前他倒是有了消息,那就是請您老赴宴。即便如此,也都是手下人來知會一聲?!?/p>

縣令臉色一變。不是這句話冒犯了他,而是這話讓他想起,從年前到現在,西門慶確實沒有出現過。應該是有了什么變故,而變故最好的土壤是時間??h令暗自承認,西門慶眼里確實沒有自己。

正月廿九日中午,西門慶等了很久,知縣一直沒有來,其他幾位都不耐煩。讓西門飄雪火速去縣衙,但回報說,找不到人。

西門慶干咳一聲,朗聲說:“非常遺憾,知縣原本答應前來捧場,但突然有事不能前來了。他不來也好,沒有父母官的威嚴,我們正好盡興吃喝。雖有遺憾,但人生就是處處遺憾,讓各位久等,在下先干為敬?!?/p>

大伙紛紛舉杯,外面三五十號人也一起沖著包廂舉碗致意。大伙吃喝起來,很快,呼號聲順著窗戶滾了出去,往大街遠處滾去,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駐足和路過的人都隱約聽到了“必死無疑”“永遠消失”“踏不上陽谷縣半步”之類的叫喊,很多人心生恐懼,帶著嘆息和憤怒走開了。很多人覺得,獅子樓儼然去年的景陽岡,一群大蟲盤踞,必須離得遠遠的。

但是去哪里呢?這個問題確實沒有答案。

酒宴持續到午后,吵吵鬧鬧之后突然安靜下來,獅子樓的伙計不斷往外傳遞消息說,都在都在。這種人都在但又極其安靜的架勢更讓人害怕。漸漸地,大伙都遠離了獅子樓,以至于西門慶等人是怎么離開的,大伙都沒有在意。

有人看見趙大員外和寶樂和尚一行,一齊出城,往東京方向去了,隊伍悠長,長路漫漫。沒有人知道游俠楊秀何時走的,去了哪個方向。

西門慶獨自去了武大郎家,很多人看到了他推門而入。很多人每看一次西門慶推開那扇門,就相當于被無形的拳腳在胸口打了一下,難受,思緒萬千,難以言說。

西門慶大擺宴席時,縣令躲在自己的一處別院里,對著滿墻的古玩字畫發呆,窗外的朵朵臘梅迎雪怒放,直直地伸進房間里。此刻,知縣既幸福又煩惱。

志明道長和武大官人突然出現,縣令嚇了一跳。

志明道長哈哈一笑說:“大人,我們已經是熟人了,老朋友在這里不期而遇,也是人生一大幸事?!?/p>

知縣無話可說。武大官人拎著一個不起眼的包袱,攤在桌上,里面是一個純金打造的小佛像,不大,但是神采奕奕,讓人看得眼饞。

東西就在眼前,但志明道長和武大官人什么都不說。知縣忍不住問:“兩位,這是?”

兩個人還是不說話,但臉色沉痛,嘆著氣。知縣也跟著哀傷起來,雖然他心里樂開了花。為了配合兩位的哀傷,知縣也得一臉悲戚。過了好一會,知縣突然一拍桌子說:“西門慶實在是不像話,大庭廣眾之下邀約亡命之徒,打算殺死縣衙都頭,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p>

見志明道長等人無動于衷,知縣只得繼續喊著:“還打算讓我赴宴,讓我給這些亡命之徒餞行,這成什么了,成了我一方父母官公開邀約一群人去殺自己的手下,這件事簡直令人發指!”

武大官人說:“大人,您既然開了金口,我們也就不隱瞞了。這多年來,我們的生意被西門慶壓著,每當我們有創意,有所創新,西門慶就立刻來模仿,來搶奪,有時還仰仗官府,打著大人的旗號,我們毫無辦法。我們也習慣了西門慶無處不在,可我們畢竟不是草木禽獸,我們越發覺得,西門慶他不僅在為難我們,而且在為難所有陽谷百姓。比如藥材一項,如果我們幾家各自用心,互相競爭,那么百姓們就能享受到價廉物美的藥材,但是西門慶現在壟斷著本地一大半藥材,他愛怎么定價就怎么定價,不斷漲價,漲三次降一次,百姓們苦不堪言。有病不吃藥,很多人為此送了性命。長期以往,人口凋零,什么生意都做不起來啦?!?/p>

知縣嚇了一跳,恍惚間覺得這兩位是不是來替西門慶辦事的,桌上的那一尊佛像此刻正沖著自己冷笑,意在讓自己不要多管這些。

志明道長接過話說:“尤其這一兩年,西門慶對我們簡直是毫不留情。若不是我們也有一些手段,要么生不如死,要么只能遠走他鄉?!?/p>

知縣長笑了起來。自從看到那黃金佛像他就想笑,這下他終于可以放開一笑。志明道長問:“大人,你笑什么?”

“我笑各位醒悟得太晚?!?/p>

志明道長說:“所以我們幡然悔悟,到大人您這里來請教?!?/p>

知縣說:“哪有什么可以指教的,我一貫忙于公務,各位還是便宜行事吧?!?/p>

志明道長和武大官人互相看看,似乎不完全相信知縣的話。

知縣咳嗽一聲說:“你們自便,我呢,打算托親戚的福氣,離開這個是非之地?!?/p>

“有大人這句話,不枉我們和大人相識一場,往后有用我們的地方大人盡管吩咐。不管大人去何處高升,我們幾位惟命是從?!?/p>

知縣干笑幾聲,突然神情一變道:“往后的事不急著說,眼下各位要辛苦了,武都頭的安危就仰仗各位了?!?/p>

“大人放心,我們一定護送好武都頭,一直把他護送到西門慶眼前?!?/p>

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春雷在耳邊炸開,驚得幾個人目瞪口呆,紛紛望向天空。雖然只是午后,但天空灰暗低矮,電光之后烏云滾滾,自北往南。他們不知道,一個叫做女真的北方民族正在大殺四方。僅僅十余年后,金兵呼嘯南下,摧枯拉朽,陽谷縣成為一片廢墟,無人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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