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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是傻瓜

2024-02-19 11:39石林
文學港 2024年2期
關鍵詞:燕燕長青傻瓜

石林

我才撿了半桶小海鮮,瑛子的電話就追來了,喂,你在哪呀?

我說,在灘涂里撿小海鮮呢。

海涂在哪?

我笑她,在灘涂呀。

她罵我,傻瓜呀,你!

我回道,傻瓜才罵人家傻瓜呢。

我聽出瑛子的聲音里冒著火星,你到底在哪?

我笑瑛子是傻瓜,我問你北京在哪,你說北京在哪?

瑛子說不過我,只好求我,我肚子又痛了,強盜王的手機關機,你趕快把他找來!

這可嚇著我了,我趕緊在海水里洗了手,踩著噗嗤作響的海爛泥,爬上了礁石,一把推開王家廟的后門。

海涂在王家廟后面,上面長滿了泥螺、蛤蜊、望潮等灘頭小海鮮。這是廟里的和尚師父指點我的。和尚師父跟我很有緣,母親說,我小時生過一場病,得了腦膜炎,病好后和尚師父收了我,賜給我一個法號:智量。不過,這名字只有和尚師父叫我。村里人都叫我富貴傻瓜。

海涂的一面是海水,其他三面是刀劈般的礁石,要上這片灘涂,只能從廟后門的小路過來。這也是和尚師父告訴我的。他說,廟里放生池的水就是流向那灣海涂的,你不能告訴任何人。我問為什么,這么多小海鮮我一個人也撿不完的。他只是笑笑,說聲阿彌陀佛,轉身離去。

我跑出王家廟后,才記得沒跟和尚師父道別,想回去說聲再會,但一想到瑛子肚子痛,只好沖著山門鞠了個躬。

我沿著海塘往村里跑,海塘上釣魚的、放蟹籠的人扭頭看我,見了我桶里的小海鮮,有人嘀咕著,這傻瓜是哪撿來的?有人說,嗨,傻瓜自有傻瓜福呢。其實,他們才是傻瓜。但除了要好的幾個朋友,我一般不罵人的。

我發現瑛子最近特別黏我,不過我高興。過去,她是不讓我碰的。結婚前,娘說,晚上合房時,要跟老婆睡一頭的。我笑話娘,這還用教,電視里早看見過了,先要脫衣服,然后親嘴……

別說了。娘掐斷了我的后半句話,臉上卻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瑛子卻不讓我睡一頭,說我不刷牙嘴臭。我刷了牙,又說我腳臭。我煩了,抱著被子睡到了地上。第二天一早,我正做夢,瑛子一腳把我踢醒,讓我爬床上去。我一驚,原來是娘在窗外叫我們吃早飯。瑛子應了聲,起床了。我說,我們不像結婚的樣子。她捂著我的嘴罵我傻瓜,你輕點。我說,人家結婚都要睡一頭的。瑛子說,晚上讓你睡,行不?可到了晚上,又說我不刷牙嘴臭。我刷了牙,又說我腳臭……我說,其實睡不睡一頭無所謂,只是娘讓我睡呢。

瑛子說,你夠愜意了,有吃有喝的,做人別太貪心。

我說,還是原始社會愜意,天天能吃燒烤,愿意在哪烤就在哪烤,不可能烤到一半,來個警察把爐子抄走。五分熟、七分熟,我想咋吃就咋吃,甭擔心致癌。那時,沒有養生專家,沒人嚇唬。穿得也時尚,冬天穿皮草,虎紋豹紋皮,全是真貨,猿人不會造假。猿人進化為人的標志,就是學會了造假……

瑛子被我逗笑得眼淚也下來了,捂著肚子說,哪學來的,我肚子也笑得痛死了!

我沒告訴她。告訴她,又會說我是傻瓜的。

阿二飯店在村委會的門口,早先沒有店名,也沒啥客人。老板志國是“隱居海上”民宿老板的阿弟,老拗的第二個兒子,平時都叫他阿二。厝頭島開發后,石油中轉基地進駐上島,人氣旺了,阿二就讓老婆燕燕陪酒,生意轟的一下好起來了。

那年,吳榭鎮的張鎮長剛剛調來,帶著秘書一行來厝頭村調研,村長強盜王把中飯安排進志國家,并吩咐燕燕用心點。燕燕平時就穿得少,那天像只花蝴蝶一樣飄在張鎮長的周圍,又是敬酒,又是夾菜……惹得客人們心尖上顫悠悠的。酒一直喝到下午,張鎮長一行才戀戀不舍地離去。張鎮長夸阿二菜燒得好,說他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菜。盡管張鎮長的眼睛老在燕燕身上瞄來瞄去,卻沒夸燕燕一句。燕燕心有不甘,拉著張鎮長的胳膊,甩著胸脯求他給飯店取個名。張鎮長拍拍燕燕的手說,就叫阿二飯店吧。強盜王帶頭鼓起掌來,連說,這店名好,叫起來響亮。第二天,阿二就請小學老師在墻壁上,用紅筆寫上了“阿二飯店”四字……

這些都是海塘邊的小店老板國追說的,我是沒聽到過。再說,我怕飯店里那群女人,啥話都能從嘴巴里往外噴。除了賣灘頭撿來的小海鮮之外,能避就避著她們。不過今天是避不過了。我老遠就看見阿二飯店門口有三四個女人在忙碌,剖魚的、斫肉的、殺雞的、洗菜的……像辦酒席一樣熱鬧。我閉上眼睛,想偷偷地溜過去,還是被她們發現了。大屁股是海光的老婆,嗓門像敲破鑼:老板娘,富貴傻瓜送小海鮮來了!

我急了,搖著頭說,今天小海鮮不多,要留給瑛子吃的。

燕燕輕巧地飛出來,用手在我桶里掏了半天,說道:喲,有好多剛開眼的小望潮(一種小章魚)呢。這是張鎮長歡喜的,一口一只,蘸芥末生吃,說能補腎壯陽。

我說,不賣,我要留給瑛子吃的。

大屁股老婆說,傻瓜呀傻瓜,這是壯陽的,你要補死瑛子呀!

我說,那我自己補一下。

嗡的一聲,女人們笑得沒了女人樣。燕燕嘲弄我說,你補個卵,知道小孩是咋生的?

我當然知道,但我不能告訴她們,瑛子說這是夫妻間的秘密,不能跟別人講的,一講出去,我真成傻瓜啦。

燕燕來拿我的塑料桶,我不給,她伸手來掏我的大腿根……我雙腿一夾,還是讓她抓著了。她像抓到蛇一樣,縮回手去,驚恐地說,傻瓜這東西,咋這么大呀!

我一看不對,那些女人眼睛里全是疑惑。我大叫一聲,丟下塑料桶,逃進了村委會。

還是滿國的老婆露露人好,她在背后喊,富貴傻瓜,鄉里的領導在呢,別打擾他們……

我直奔強盜王辦公室,門掩著,人不在。我從一樓找到二樓,不見一個人影,直到三樓,才發現一個秘密,村里的頭腦鬼鬼祟祟擠在一間大屋里。我輕手輕腳地摸過去,從窗戶往里一看,只見一個人在臺上指手畫腳,不知道說啥,臺下坐著強盜王、書記、會計、婦女主任……連滿國老板也在。強盜王在抽煙,書記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會計在一本簿上寫著啥,婦女主任任杏芝抿著嘴低頭在看手機……滿國老板坐在最后一排摳著腳趾。我看了半天,也看不明白這是在做啥。是在上課吧?不對,厝頭小學的上課老師是站著的,那人卻是坐著的。半晌,我才明白臺上那人是張鎮長。張鎮長不知道說了句啥話,窗縫里突然擠出哈哈哈的笑聲來。

這下我知道了,原來他們在吹牛、聊天!

我推門走了進去。

張鎮長的腦袋像公雞那樣一愣一愣,他問大家,這誰呀?

我說,我是我呀。

大家用手遮著嘴,嘻嘻笑著看強盜王。

任杏芝忙著給張鎮長打招呼,張鎮長,他是傻瓜。

強盜王連忙過來拉我。

我甩了下手,說,我老婆找你!

大家的嘴捂不住了,哈哈哈地笑出聲來。

強盜王說,回去再說,我們在開會呢。

我也火了,你當我是傻瓜!你們分明在吹牛、聊天呀!

一屋子的笑聲戛然而止,連空氣里的水汽也凝固成了水珠。

我嘿嘿笑了兩聲,知道被我說中了。我抬頭挺胸地對強盜王說,我家可是你的扶貧幫困戶,反正瑛子的肚子痛了,扶不扶,是你的事!

說完,我關上了大門,走了!

路過阿二飯店時,老板娘燕燕給了我小海鮮錢,說稱過了,一共145塊錢,這是150。我為難了,我沒零錢呀。燕燕說,不用找了,算我摸你的賠償。我說那不行,我這撒尿的東西不值錢。燕燕認真地說,值的,值的。我笑她傻瓜,問她,要不,你再摸摸?燕燕立即變臉道,傻瓜,滾!

滾就滾,我從來不跟女人計較。我想了想說,要不,我問你個問題,賭五塊錢,你要是回答不上來,就算輸。幾個女人圍上來,慫恿著燕燕跟我賭。燕燕指著我的鼻尖說,賭。我強調,你只能用知道、不知道,來回答!

她說行。

我說,老板娘,你知道你自己是傻瓜嗎?

燕燕一下子愣住了。

女人們笑得像風中的楊柳,追著問燕燕,你說呀,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我娘總說我心太軟。路上,我有些后悔了,當眾出人家洋相,不好,燕燕大小也是個老板娘呀。再一想,今天還有些對不起強盜王。強盜王是村長,是我家的恩人呢。我覺得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家伙。我摑了自己兩巴掌,我常常用這種辦法對付自己所犯的錯誤。一個是替強盜王打的,一個是替老板娘打的。要是沒有老板娘,我的小海鮮得提到菜市場去賣。要是沒有強盜王,我還打著光棍呀。

我老婆瑛子是外地人。國追老板說,他見過,早先是在“白金漢宮”里唱歌的。后來不知是誰把她介紹進了阿五卵的清倉公司,當上了出納。再后來,不知出了啥事,跳了幾次大海,幸虧強盜王盯得緊,發現得早,救上了瑛子。再后來,強盜王介紹給我做了老婆。

強盜王來提親時,說瑛子老家沒人了,一個姑娘家怪可憐的,他這當村長的就當是瑛子的娘舅啦。我娘高興得雙手頻頻作揖,要給強盜王跪下。我喊了聲娘。強盜王接住了我娘的手,娘才沒跪下去。強盜王走后,娘又犯疑心病,問我,你見過那姑娘沒?

我說,見過。

咋樣?

我想了想,就是胸脯平了點。

娘笑著罵聲傻瓜,又問我,不會是美麗那樣的吧!

我切聲道,美麗可是花癡傻瓜,能比嗎?

娘說,你答應啦?

我說,娘說行就行,我是無所謂的。

半個月后,在強盜王的操辦下,瑛子抬進了我家,成了我王家的人。娘比我還高興,提著喜糖和喜煙,逢人就分糖、分煙,說我家富貴娶老婆啦!娶老婆啦!村里人也高興,捧著手賀喜,但我一看他們是在應付我娘,嘴角掛著一臉的壞笑。我沒娘那樣高興,也沒啥不高興,我說娘呀,哪家兒子長大了不娶老婆的。娘愣了下,遲疑地說,瑛子的奶子挺大的呀。娘一說,我也感覺瑛子的胸脯不小。

有人說,瑛子長得有些像王菲,其實她唱歌更像王菲,當然只有我知道。滿國感嘆道,一條大黃魚讓野貓叼了,你這傻瓜自有傻瓜福呢。國追老板不服氣,酸咪咪地說,要做王菲,起碼得嫁兩個老公!

我呸了一聲,罵他是烏鴉嘴。

到家時,強盜王已在我家扶貧。他用一個醫生的聽筒貼在瑛子的大肚皮上聽。瑛子見我盯著她白生生的肚皮,側過了身去。

我想,又不是沒見過。我不理她,抬頭問強盜王,咋樣?

強盜王說,沒啥事,是兒子在翻身換姿勢。

我說,十有八九是囡。

強盜王的臉頓時綠了。我知道強盜王喜歡兒子,可他老婆偏偏給他生了三個囡。聽滿國說,他的微信名就叫“一噸半”。

瑛子生隔壁氣,提高了聲音:滾!

每次強盜王一來,瑛子就對我兇巴巴。但我高興,我本來就不愿攬這破事,不過是娘有交代,瑛子身子里有了,不能讓她動氣,你得讓著她,照顧她?,F在瑛子讓我滾,我就有了離開的理由。

我邊走邊踢著一塊賊一樣石子,踢著踢著,那賊一樣石子被一只腳踩住了。一只露出了漆黑腳趾頭的鞋子。不用抬頭,我就知道是美麗。我低著頭想繞過去,美麗攔住我,我只好抬起頭,那是一張涂滿白粉的臉。

美麗含著手指問,你老婆幾個月啦?

我不愿理她,要從另一個方向繞過去。美麗傻瓜一樣擋在我面前,捧了捧胸脯說,我家有石榴,你吃不吃?她知道我小時候喜歡吃石榴,她家門前的石榴樹結果子時,我常常被她父親抓到我娘面前。我頓住了,飛快地瞄了她一眼,她突然咯咯笑起來。我明白了,現在不是吃石榴的季節,她是在嘲弄我。我伸出雙爪,裝作要摘她胸上石榴的樣子說,讓我吃一下!

美麗慌了,來揪我,我狠狠甩開了。

我聽她在背后輕聲地說,你幫我也生個寶寶吧。

我猛地回過頭,你再亂嚼舌頭,我就告國安去。

美麗說,告去吧,我還怕他?話雖如此,她的聲音卻弱了下來。我知道,她就怕國安。國安原來是山頂部隊的一名燒飯戰士,長得像棵樹,天天要來碼頭挑菜。一次下山看露天電影時,他和美麗偷偷地好上了,兩人常常在后山樹叢里打鬧。后來,美麗的肚子大了,被婦女主任任杏芝拖到吳榭鎮醫院打掉了。國安也被押送回鄉。美麗就成了美麗傻瓜,不管天熱天冷總要在肚皮上塞個枕頭,在部隊門口等國安……這是老早的事了?,F在,美麗不塞枕頭了,但見了樹一樣的男人,目光就會跳個不停。

其實,我也是樹一樣的男人。美麗就想嫁給我,她常來我家借東西,幫娘干活,和娘扯些廢話。一天,美麗把我叫進她家,給我吃了好幾顆石榴。美麗的名聲不好,據說那些好吃的都是男人們給她買的。我才不管呢,反正娘又買不起。美麗笑瞇瞇地問我好吃不,我嘴里堵得滿滿的,就連連點頭。美麗說你以后常來吃,我這兒有的是。

后來,我二大爺就替美麗來提親了。娘沒同意,娘說美麗是花癡。二大爺說,只是偶爾犯一下。娘說,她家里進出的男人太多,腿夾得不緊。二大爺勸,男人管嚴點,不就行了?娘說,富貴自己管自己也管不住呢,到時候養了個偷生的,如何是好?二大爺嘆了口氣,背著手走了……

幾天后,美麗在海塘上和我娘吵起來。我不知吵啥,圍了過去。美麗一見我,揪著我的前襟,讓我在娘面前說清楚。我沒頭沒緒地問美麗,要我說啥?美麗說,就是阿五卵魚塘邊的事,你給你娘說清楚。我一拍腦袋,記起來了,我去王家廟沙灘撿小海鮮時,碰到過她。我漲紅了臉,說我忘記了。美麗讓我伸出舌頭,我明白了,她想揪我的舌頭。我在魚塘邊像電視里那樣親過她的嘴。我被美麗逼得連連后退,幾次想逃走,幾次被看白戲起哄的人推到了人圈里。

娘到底是娘,在這個關鍵時刻沖到我身邊,她抱著膀子擋在我面前,盯了美麗一會兒,然后點著美麗一頓臭罵。娘罵得狠,你是啥?是個看見男人個個要的爛貨,我家富貴可是童子身呢。打蛇打七寸,娘掐住了美麗的七寸。美麗撐不住,狼狽地逃走了。

我也趁亂擠出人群,跑走了,跑呀跑,我只想跑到沒人的地方,結果跑到了大海邊。七月的陽光淌到臉上,我感到燥熱,想跳到海里游一會。娘說我沒出生的時候,海里到處是魚,家里來客人時,拿只菜籃順水一掏,就能掏上幾條黃魚來,現在連小蝦也見不著了……

說實話,瑛子對我挺好的。我整天晃蕩來晃蕩去,她從不來管我。不像隔壁的阿力老婆總懷疑阿力偷人,像橡皮糖一樣黏著老公,阿力走到哪,她跟到哪,就連男人上廁所,她也要遠遠地盯著。阿力在國追小店打麻將,她也要坐在一邊陪著。國追笑她,把阿力的東西割下收起來多省事。

要說瑛子不好的地方,就是嘴饞,愛吃零食,床頭柜、口袋里總藏著零食。還有口味跟本地人不同,她愛吃辣椒,尤其愛吃酸的,國追小店里的酸菜、酸角豆,基本上都是她買的。

原先,我們家飯桌上從來沒有酸菜這種東西。瑛子進門以后,改變了這種局面,餐餐少不了酸菜,酸菜魚、酸菜豆腐、酸菜燉粉條、酸菜炒肉……吃飯時,我一上桌就覺得胃里要冒酸水。奇怪的是娘也愛上了酸菜,沖著瑛子笑得眼睛也看不見了,好吃好吃,原來天下還有這么好吃的菜。

我懷疑娘是在討好瑛子。有一次半夜,瑛子想要吃蘭花倭豆,娘一聽屁顛屁顛出去,硬是敲醒了阿力老婆,把人家做種的倭豆高價買來,生火炒到了瑛子手里。娘怕我有意見,說瑛子是外地人,是個苦命人,我們王家不能虧待人家。然后笑嘻嘻地對我說,酸兒甜女,王家有后啦!我說,我都不知道,娘咋知道的?娘罵我,你知道啥,沒見瑛子的胸脯越來越高了。我一拍后腦殼明白了,奶子要哺奶的呀!娘唬下臉教訓我,這些日子別惹瑛子生氣。

瑛子肚子大起來后,說話的聲調越來越高了,對我的態度也改變了。我想睡一頭,不行!我想要親嘴,不行!連我娘也一樣,叮嚀我別碰瑛子,在門后頭給我支了張小床,要我們分床睡。其實,這些破事我也沒啥興趣,以前是娘讓我干的,現在娘不讓做,我難得落下個省心。

瑛子說,你去國追店里幫我買些酸橄欖來。我接了錢,卻賴著不走。她說,快去呀,我饞死啦。我說,我一不喝酒,二不抽煙,三不打麻將,跑路費總得給點吧。

瑛子一口回絕,沒錢。

我說,你當是傻瓜,昨天強盜王剛剛送來過錢呀。

瑛子警覺了起來,你咋看見的?

我說,我長著眼睛呢。

瑛子皺皺眉頭說,那是這個月的低保費。她摸摸自己的肚皮,求我一樣地說,我們得省著用,得給兒子留著呢。

我警惕地看了看門外,在瑛子耳邊說,你別告訴我娘,養兒子的錢,我娘早存著呢。

瑛子死死盯著我,似乎要把我吸進眼睛里似的,咋回事?

我笑她是傻瓜,我說,就是我爹撐貨輪掉海里時賠來的錢。

瑛子拍床沿讓我坐過去,問我,有多少?

我伸出了一只手。她說,五萬?我說,一頭豬都要好幾千呢!瑛子在我臉上親了口,興奮地說五十萬?我摸了摸親過的地方,教育瑛子,你別說是我告訴你的??!瑛子笑道,那當然,那當然。

我說,那你得對老公好點。

瑛子說,咋啦?

我說,你看看厝頭村的老婆,和老公吵架吵贏了,最后都離婚了;對老公冷淡的,最后都一個人過了;不給老公錢的,最后都窮死了;不讓老公開心的,最后都氣死了……讓著老公的,都得到了一輩子愛情;讓老公高興的,都能過上一輩子甜蜜生活;舍得給老公花錢的,都越來越有錢了……

瑛子嘎嘎笑道,你是在說夢話嗎?

我說,人這一輩子,就是一個夢。

瑛子不響了,眼睛看窗戶,目光好像飄到外面。我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也沒反應。我嚇著了,瑛子不會變成傻瓜吧?我試著叫她,瑛子,瑛子!瑛子才還過魂來,幽幽地嘆了口氣說,你是真傻瓜,還是裝傻瓜?說著給了我20塊錢。

我接過錢,飛快跑到了國追小店,給瑛子買好酸橄欖后,想犒勞犒勞自己。柜臺里有方便面、餅干、蛋黃派……

國追罵我,傻瓜呀,還要買啥?

我想了想,再買20塊錢的酸橄欖。

一旁的滿國問國追,這富貴傻瓜買這么多酸東西做啥?

國追笑滿國,人家富貴傻瓜的槍頭好、槍法準,他老婆大肚皮啦!

滿國結婚到現在老婆還沒生過。滿國沖著我后背說,生出來,也是個小傻瓜!

瑛子的肚皮越來越大了。娘笑瞇瞇地摸著瑛子的肚皮問瑛子,才六個月就這么大,不會是雙胞胎吧?瑛子叫了聲娘,B超都照過好幾次啦!

我說,娘,你當瑛子是豬呀。

瑛子和娘都笑了。我發現瑛子的笑聲像海里的大霧天,像要掩飾啥,似乎怕笑出聲,拽著脖子,想咽下去,卻被卡住了,吭吭地咳了起來。娘急了,用手輕拍著瑛子的后背,叫我滾一邊去。我說,娘,這是你叫我滾的,我可不侍候瑛子了。娘說,去海邊給瑛子弄些小海鮮來!

得令!我提起塑料桶就滾出了家門,又成了無拘無束的自由人啦!

我從小是在海邊晃大的。釣魚、放蟹籠、撿海鮮……樣樣精通??上КF在不行了,魚少了。二大爺說,當年他們在岱衢洋、呂泗洋捕魚那會兒,一網下去,就是上千擔的大黃魚,人能在網袋上跑步呢。那網呀,根本沒辦法拉上來,只好割破網袋放走一部分……

我說,那現在的魚都去哪了?

二大爺說,現在的人太貪,一網下去魚爹、魚娘、魚子孫通通掃光,這魚呀,全躲進龍宮避難去啦。我說,那龍宮里擠得下嗎?二大爺說,龍宮能大能小,再多的魚也裝得下……我不信,我想二大爺老了,變成老傻瓜了。

我認為還是王家廟的和尚師父說得對,厝頭島開發后,泥涂、沙灘、礁石全被石油中轉基地填埋了,魚蝦也是有靈性的,全躲進王家廟的后灘涂里了。和尚師父跟我家的淵源似乎不比尋常,但我說不清楚,反正認得的字全是和尚師父教的,我每星期都得去一次,聽他念經,聽他講佛法……當然,和尚師父叮囑過我,不能告訴任何人。

快到阿五卵那魚塘時,我的心咚咚跳了起來。這是上次親了美麗嘴巴后落下的毛病,我總怕美麗會從旁邊的草叢里跳出來。越怕事偏生事,一轉角,我一眼就看到了美麗的身影,連忙躲進了一邊的油菜地。透過燦爛的油菜花,我看見萬年和長青也在。村里人說,美麗、萬年、長青和我四個傻瓜,是“四人幫”。我想這下熱鬧了,“四人幫”全湊齊啦。萬年和長青是倆父子,萬年是老傻瓜,長青跟美麗一樣是花癡傻瓜,平??雌饋頉]啥兩樣,只有油菜花開放時,才會犯病。我伸耳一聽,原來是萬年在向長青借錢。

萬年問長青,我總算尋著你啦。

長青跟我一樣,長得也像一棵樹,是美麗歡喜的類型。他常年用菜籽油抹頭發,滑溜溜、亮堂堂,連蒼蠅也停不住。長青捋了捋了頭發說,啥事?

萬年說,我在船廠敲鐵銹的工資還沒結來,這幾天阿爹手頭有點緊,借二百錢用用。

長青指了指美麗說,這得問我女朋友。

萬年說,你找女朋友要阿爹同意呢。我不同意她當你女朋友,你就沒了女朋友,也就不用問女朋友啦。

長青斜歪著頭,想了想說,也對??蛇t遲不肯拿錢。

萬年苦著臉求長青,你要是借我二百,你讓我干啥就干啥。

長青哈哈兩下,那行呀,痛快地掏出二百塊錢,遞給了萬年。

萬年接過錢,抬頭問長青,兒子,你讓我干啥?

長青一把搶過二百塊錢說,你把二百塊錢還我吧。

萬年呆了下,終于弄明白了,罵長青,你把我當傻瓜!好好好,有種你別回家!氣呼呼地走了。

聽國追老板常說,借錢就還的都是傻瓜??磥碚嬗羞@事。唉,其實做人還是做魚好。我就希望自己是條魚,魚的記憶力只有七秒,不可能得抑郁癥。兩條魚吵了一架,游了一圈,吐一個氣泡,就忘記了,多好。不像美麗,我親了她一口,要被她記恨一輩子。

美麗說,長青,你借我二百吧。

長青捋了捋了頭發說,那得問問我女朋友。

美麗笑了,我同意!

長青就把那二百塊錢,轉手給了美麗。

謝天謝地,兩個花癡終于走進了油菜地……

我躡手躡腳地走上田埂,飛似的跑向了王家廟。

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害人精投的胎。我出生的時候,阿爺的漁船碰上風暴,一船人全沉到海里,連尸骨也沒找到,現在的墳頭只是個衣冠冢。我十八歲生日當天,阿爹的貨輪遇到臺風,阿爹掉進了海里,幸好尸體讓人家撿到。好像我的幸事都建立在親人的淚水里。

瑛子的肚子已經朝天,我笑她走路像企鵝,她罵我才是企鵝。這些天,我沒敢偷懶,天天在王家廟海灘上撿小海鮮,用瑛子的話說得為兒子掙點奶粉錢。這天,我腦額頭發亮,插在泥涂里的插網里,圍進了兩條斤把重的野生大黃魚。這比麻將杠頭開花還難呀!我屁顛屁顛地回家,想給瑛子一個驚喜。

瑛子正躺在堂前的沙發上打電話,好像在說啥預產期的,要住VIP產房。我嘿嘿笑了兩聲,從門后跳出來,把兩條大黃魚舉在她面前……瑛子驚叫一聲,從沙發上站起,臉色變得雪白,嘴里罵著傻瓜,人卻癱下去了。我丟下大黃魚,扶著她,怎么啦?瑛子沒理我,撿起喂喂作響的手機說,阿康,你快來!快來!阿康是強盜王的大名。原來,瑛子正和強盜王打電話呢。我把瑛子扶上沙發,才發現這次禍闖大了,瑛子的褲管里正流出紫紅的鮮血。我慌了,大聲喊娘。天天守著瑛子的娘要緊時卻不知去哪了。我像沒頭的蒼蠅急得團團轉,卻不知怎么辦,只好拿來毛巾,幫瑛子擦血……

這時,強盜王沖進了屋。我連忙解釋,我是無意的,無意的。

強盜王大怒,指著我腦門罵道,閉上你的臭嘴!急吼吼地把瑛子抱進了他的寶馬車……

當我跟我娘趕到峙頭醫院時,瑛子已在手術室里。娘搖著強盜王的手問,孩子才8個月,保得住吧?保得住吧?

強盜王拿兇神一樣的眼睛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說,嫂,你別急。瑛子的羊水破了,現在在做剖腹產手術。

娘說了聲阿彌陀佛,合起雙手,嘀嘀咕咕念起了佛經。

我一聲不響地坐到手術室門口的椅子,側耳聽著里面的動靜。好久,終于盼到了“哇——”的孩子哭聲。我跳了起來,大喊聲,娘,瑛子生啦!

娘和強盜王擠到了手術室門口,等待著房門的打開。終于門開了條縫,從里頭探出了兩只護士的笑眼。我連忙問,瑛子咋樣?護士側頭怪怪地看了我一眼,說,恭喜恭喜,母女平安!

強盜王盯著護士,結結巴巴地問,母?女?

護士拉下了口罩,漾出一臉燦爛的笑容,對,生了個囡囡。

娘湊上去問,孩子不到8個月,身體咋樣?

護士笑她,離預產期才早一周,有8斤重呢!

我發現娘的眼睛里充滿了疙疙瘩瘩。

我對強盜王說,是個囡!還是我猜得準呢!

強盜王的腮幫子鼓凸著,嘴里像裝滿了啥東西,臉上是我從沒見過的顏色,他沒理我,回頭對我娘說,嫂,現在母女平安,我村里還有事,先回了。我發現強盜王像被人抽去了筋骨,人也矮了不少。

娘半晌才回過神來,喃喃地說,麻煩你了,謝謝,謝謝……

瑛子坐月子的時候,我發現娘有些不對勁,一愣一愣的,經常開小差。不是飯燒糊,就是炒菜忘放鹽。我想,娘和強盜王一樣,一直認定瑛子懷的是兒子,結果傷到了自己。我勸娘,還是囡囡好,懂事,會照顧人。娘抹去眼角的淚水,自顧自地說,囡好,囡好??赊D背又坐在廚房間,發起了愣來。

晚上,娘侍候好瑛子的晚餐,給囡囡換好尿布,就出門了。她反常的舉動引起了我的注意,平時她很少去別人家,我怕娘出事,偷偷地跟了出去。走到二大爺家弄堂時,娘一閃進門去了。我悄悄走了過去,想看看娘要搞啥事。走到二大爺窗前,我看見屋里只有娘和二大爺對坐著。二大爺抽著煙,娘拿眼睛問二大爺。二大爺一連接了兩根煙也沒開口。娘熬不過二大爺,說,二叔,你說句話呀。

二大爺咳出口痰,唉了聲說,蛋生自家雞窩里,譬如是舊社會的典子、租妻、過繼了。其實,強盜王那房的太太公,就是從我們這房過繼去的……

我聽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們在商量啥,自覺無趣,轉身回了。

月子里,強盜王上門扶過兩次貧。第一次,提來了一籃海鮮雞蛋。第二次,拿來2000塊錢,說是給囡囡買奶粉。兩次都沒坐長,不像過去來扶貧,一坐就是大半天,跟瑛子有說有笑的。瑛子央求道,你再陪一會。強盜王說,張鎮長給我透露,厝頭村快要拆遷了,一大攤事等著我呀。我說,強盜王你忙,有我呢。我發現強盜王對我的態度有了轉變,不像過去那樣兇巴巴了。他拍拍我肩膀,有富貴傻瓜在,我放心。

強盜王放心,我卻放不下心。我發現瑛子跟娘一樣,也有些不對勁。她整天拿著手機,不是打電話,就是發微信。有時,會盯著囡囡看上半天,嘆一聲,或者用云里霧里的眼睛,看著我,然后長嘆一聲。弄得我走路輕手輕腳的,連粗氣也不敢出。

滿月后,瑛子身子骨恢復,能下地了。我問瑛子,啥時候辦滿月酒?

瑛子說,生個囡,有啥好辦的!

我問娘,滿月酒總得辦吧?

娘說,沒錢!

我說,你們不辦,我辦。囡也是我王家后代!

娘瞅了瞅瑛子,對我說,那等雙滿月時再辦吧。

瑛子的目光越過了娘的頭頂,飛向了窗外。

我得意地說,這才像句娘說的話。

娘走后,瑛子說,富貴,跟你商量個事。

我奇怪了,這么客氣,啥事呀?

瑛子說,我想讓強盜王幫囡囡取個名字。

我笑她,這還用商量,我又不會取名字。

瑛子說,辦滿月酒時,得把強盜王請來。

我說,那當然。

見我轉身要走,瑛子說,還有事呢。

我說,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啥也不會。

瑛子說,這事還真的要你同意。

說!

我想讓囡囡認強盜王當干爹。

為啥?

瑛子說,我們得幫囡囡找個靠山,長大后沒人欺負。

我說,那你給強盜王打個電話,不就成了?

瑛子的眼簾垂了下來,抱怨道,我讓他來一趟,他總說忙。我發微信,他除了表情包,還是表情包。

我分析道,都說要拆遷了,強盜王可能真忙。

瑛子說,要不,你去找他,把這事跟他說說。

我答應了瑛子。講實話,我對強盜王沒啥好感,能不碰面,盡量不碰面,但為了囡囡,這個偉大的任務,我必須完成。

我去村里時,強盜王拎著包正要出門,被我堵在了辦公室里。我說瑛子有話問你。強盜王說,改天吧,我要去鄉里開會呢。我頂上大門,說,瑛子讓你給囡囡取個名字。強盜王無奈地說,你不是三代單傳嗎,我給你兒子倒想過一個名字,叫保根。你看現在生的是囡囡,我真沒想過。我說,你是村長呀,想個名字還不像撒尿一樣簡單。強盜王說,我家三個囡叫春香、秋香、夏香,要不叫冬香?

我笑道,好的呀。強盜王要走,我說還有第二個問題,冬香要拜你做干爹。強盜王為難了,人家都叫一噸半啦,你還想讓人家叫我二噸?不行,不行。

想想也是,二噸還是一噸半好聽。我的舌頭頓時短了半截。我拉著強盜王說,冬香的滿月酒,你得到場。強盜王看樣子真有事,他邊說行行行,邊打開大門,鉆進寶馬車,嗖的一聲開走了。

拆遷的風波前幾年就鬧過,后來就無影無蹤了。這次鬧得有鼻子有眼,弄得人們真慌了。大家都在算計自家的利益,有人把一樓的平頂加高成了二層,有人把蓄水池割開一個大口子,安上了木門,這樣的改造政府早年的航拍圖是看不出來的。

瑛子說,富貴,咱把雞舍也升成二層。娘夸瑛子腦子好,要去叫泥水匠,算算要多少材料。我這人懶,不愛搗騰,我說算了吧,別動這歪心思了,好事不能讓我家占盡,家里添了囡囡,這人頭費就有15萬呢。娘和瑛子看著我,眼睛里神神叨叨的,不再吱聲。我有些不忍心,拉長聲調加了一句,大家該忙啥忙啥,先把滿月酒辦好再說。

娘算來算去,辦了五桌滿月酒。兩桌在堂前,三桌在道地。菜是請阿二飯店的阿二老板燒的,來的親戚圍著桌子,說菜燒得好,這酒辦得體面。娘奔進奔出,招呼著客人,忙著讓座、泡茶,高興得下巴快掉下了。親戚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拆遷的賬,嘻嘻哈哈地說著鄉間趣事……

我上樓跟瑛子說,人都到齊了。你把囡囡抱下去,大家都等著見面呢。

瑛子稍一遲疑說,還早吧。

我說,都十二點了!

瑛子的手機叮地響了下,她連忙把囡囡交給我,掏出手機劃開后,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像挨了一巴掌似的。我問她沒事吧,瑛子搖搖頭。我說,要不你先歇會。瑛子沖著我笑笑,以少有的溫柔口氣說,富貴,開席吧。我瞄了眼她的手機,微信上的一噸半說,沒時間,不來了!然后是一個紅包。瑛子卻沒收,紅通通地掛在那。

原來是強盜王沒時間參加。我一般是不罵人的,這次我也替瑛子難受,心里狠狠地罵句難聽的話。強盜王不來,這滿月酒的檔次掉了一半呀。

誰知,不會來的卻來了。

阿彌陀佛!大家紛紛起身讓座,是我的和尚師父。我跑上去叫聲,師父,你咋來啦?我還要問啥,和尚師父摸著我的頭,道了聲阿彌陀佛,說智量家有喜事,為師得來湊個熱鬧。

娘從廚房間搓著手出來,驚喜地說,大叔,你咋來啦?

和尚師父原來是我大爺。

和尚師父走到瑛子跟前,摸了摸囡囡的頭,一聲阿彌陀佛后,在囡囡的小手上戴上了串沉香佛珠,驚得瑛子不知說啥好。

和尚師父問瑛子,名字取了嗎?

我正要說叫冬香。

瑛子說,還沒取名呢。

我不知瑛子是啥意思,她卻問娘,富貴的名字是誰取的?娘說,是他爹取的,意思是富貴榮華。

瑛子說,那就叫榮華。

我說,不像囡的名字。

和尚師父看了看瑛子,對我說,為師幫你取一個吧?

瑛子和我頻頻點頭,行,行。

和尚師父說,叫韻華吧!

堂前立即擠滿了熱烈的掌聲。

忙完滿月酒后的當晚,瑛子突然病倒了。我說去峙頭醫院看看醫生,瑛子不愿去,說她自己知道,休息兩天就會好的。我只好由著她,坐在她床邊陪著她,時不時地瞅瞅她和韻華。這次瑛子是真病了,我讓她吃她就吃,讓她喝她就喝,之后就癡呆呆地盯著屋頂,半天突然怪笑一聲,到處找囡囡。囡囡就躺在旁邊,她抱起后,又說起了糊話,說不要咱們了,不要了……我懷疑瑛子成了傻瓜,因為萬年傻瓜就是這樣子的。

等到第三天,瑛子的眼珠子又能動了,她早早起來,洗了澡,出門剪掉了一頭長發。瑛子對我說,我們得把囡囡撫養成才。說過這話后沉默了,可她的樣子又像還有話要說,只是一時想不起來。

她把我和娘叫來,平靜地說,娘,你別急,下胎給你生個大胖孫子。說著,眼淚嘩嘩下來了,弄得娘不知咋樣才好。

轉眼,我發現瑛子變了個人似的。她托人把我弄進了阿五卵的清倉公司,管門崗。她儼然成為家長,家里的吃喝拉撒睡,油鹽醬醋柴,都是瑛子說了算。我尚在睡夢中,瑛子的吆喝就在頭頂飄了,起床啦,天不早了。我懶一會兒,屁股就會挨她的巴掌。起床后,又盯著我洗臉、刷牙、穿衣服。我這人對穿著一直不講究,只要暖和就行。瑛子卻說,佛靠金裝,人靠衣裝,這人弄清爽了,走出去對得起自己,更對得起別人。

她對娘也好極了,娘的頭發弄臟了,瑛子說,快洗洗吧,隨后將一盆水擱在娘面前,幫著娘洗頭。村里都說娘有福氣,找了個好兒媳。娘說,這是我家大叔念經念來的福氣。

我想想只有一點不好,瑛子有些忘恩負義,她不再讓強盜王進門扶貧。強盜王說,瑛子,你開開門,我有事呢。瑛子背著身子給囡囡洗衣服,有事就說,有屁就放。

強盜王責怪道,你咋把我手機和微信全拉黑了?

瑛子說,因為沒用了。

強盜王的聲音小下去,讓我進去看看冬香。

瑛子的嗓門卻大了起來,我家只有韻華。

強盜王低三下四地說,我把這個月扶貧款給你。

瑛子說,打我卡上。

強盜王依然賠著笑,你把補品拿進去吧。

瑛子說,不用,我家富貴天天讓我吃野生大黃魚呢!

無論強盜王怎么央求,瑛子就是不開門。強盜王只好悻悻地回了。

我一周五天在清倉公司上班,休息日子照樣去王家廟聽和尚師父念經,順便撿些小海鮮來貼補家用。瑛子又回到廠里做出納。娘在家抱韻華。平平安安的日子過得很快,韻華會走路,會叫我阿爹了。晚上,瑛子哄睡了韻華,把她抱到了我的小床上。我問,那我睡哪?瑛子拍了拍大床,臉騰地紅了。我說,是你叫睡大床的,別怪我嘴臭、腳臭。瑛子說,你話真多。我小心地爬上,隔她遠遠的。瑛子卻靠過了身子,抓起我的手,按到了她的奶子上。

我說不行,生了怎么辦?

瑛子嘿嘿笑了,那就生一個。

我說,一個韻華就夠累了。一說到韻華,我突然記起已經想了有些日子的事,韻華的教育問題。我抽過手來說,得把韻華送幼兒園去了。瑛子說,急啥,還不到年紀呢。我說,能不急嗎,你看看人家丁俊暉15歲就拿冠軍了,周瑜13歲官拜水軍都督,康熙6歲當皇上,貝多芬4歲會作曲,葫蘆娃剛生出來,就能打妖精!我能不急呀!

瑛子笑著罵我,你都三十多了,還是急急你自己吧。

我說我不急,急啥呀。人家黃忠60歲才跟劉備打天下;姜子牙80歲才當丞相;佘太君100歲才掛帥;孫悟空500歲才上西天取經;白娘子1000歲才下山談戀愛!我著啥急呀!

瑛子笑道,你這亂七八糟的東西,哪聽來的?

我說,我自己思考的呀。

瑛子盯著我看了半天,感嘆道,你是假傻瓜多好呀。說著關了燈說,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我正要睡下,卻發現韻華站在床頭。我連忙拉亮電燈,韻華爬上床一屁股坐到了我和瑛子中間,沖著我說,哼,你搶我的地方,你睡自己小床去……

我感到自己不會照顧韻華,想把她送幼兒園去,省心。幼兒園老師說,可以進托兒班,但得交3000元一學期費用。我說行,回家拿了銀行卡,去了厝頭村的農商銀行。剛進銀行大門,碰上了國追老板。

國追老板笑嘻嘻地遞過支煙,眼睛里射出了驚喜,富貴傻瓜,又來存錢?

我推開了他煙,說,取錢。

國追老板不相信我,嘿嘿笑道,你咋會是取錢呢?

我說真是取錢。這些年,我每次賣了小海鮮把零頭湊成整數來存錢時,經常碰到國追老板。

他問我,存錢?

我說,存錢。

他說,你存多少?

我說,存兩千。

他說,我剛好要取兩千,你把錢直接給我吧,我們都省得排隊。

我想也對,就把錢給了他。

最近,村里放高炮的人許多都上了高速。我擔心國追老板也上高速,就試探著問他,你生意還好吧?國追老板說,還可以。我說,我家韻華大起來了,要上學,要用錢,你有空把我們的賬結一下。

國追老板怪聲怪氣地說,啥賬?

我說,存你那兒的錢呀,順便把利息也算算清爽。

國追說,你亂講!

我說,我從不亂說話。

國追老板跳了起來,那錢得問銀行要呀!

我笑了,你當我是傻瓜呀。幾月幾號,你收了我多少,我可記著賬本呢。

國追老板見排隊的人紛紛轉過頭來,趕緊把我拉出了大門,賠笑解釋道,你不是去銀行存錢嗎?

對。

我是去銀行取錢的,是不是?

對。

你存兩千,我取兩千,對不?

對。

我排在你后面,你存進銀行兩千,轉身我把你存的兩千取出來,對不?

對。

然后,你直接給我。省得你排隊存錢,省得我排隊取錢,對吧?

對!

那么你的錢,得問銀行要,對不對?

不對!

咋不對?

很簡單,我沒把錢給銀行,把錢給你了!

國追老板急了,眼睛幾乎紅了,富貴傻瓜,求求你聽我說,你不是去銀行存錢嗎?

對。

我是去銀行取錢的不是?

對。

你存兩千,我取兩千,對不?

對。

我排在你后面,你存進銀行兩千,轉身我把你存的兩千取出來,對不?

對。

然后,你直接給我。省得你排隊存錢,省得我排隊取錢,對吧?

對!

那么你的錢,得問銀行要,對不對?

不對!

咋不對?

很簡單,我沒把錢給銀行,把錢給你了!

國追老板說不動我,生氣地說,你沒證據!

我指了指大門上的監控,笑他,你當我是傻瓜。

國追老板的嘴巴成了個“O”……

十一

晚飯后,我和瑛子帶著韻華,在海塘上的八角涼亭里乘風涼。

長青頭發捋得賊亮,叼著煙坐到我身邊,問我,富貴,現在有啥生意好做?

瑛子說,長青你問錯人了,富貴又沒做過生意。

長青說,你不懂,富貴是人精,啥都懂。

說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給他動動腦筋。想了半天,我終于想出了一個點子,開個廁所!

長青好奇了,這也能掙錢?

能!我肯定地說,要開就開個全球首家,超豪華、七星級、量販式的商務廁所,方便百姓進去坐坐。

長青說,路太遠呢。

我說,沒關系,你可以建個網站,叫掏糞網。網址是WWWC.COM。你可以在網上占坑位,還可以偷肥料種菜。

長青說,現在魯城的廁所都不讓收費。

我笑長青笨,你說的是國營廁所,你要開的廁所就跟機場、高速公路一樣,是集資建廁,要收費還貸的。

一旁的瑛子看著長青掩嘴而笑。瑛子一開心,我越說越興奮,思路越來越活躍。

長青一臉的不屑,現在到處是免費的廁所,開這廁所哪有生意?

我說,人家說你是傻瓜,你還真是傻瓜,你說的是城里,你去吳榭鎮看看,就一家廁所,還讓物業租出去了,改賣酒的了。

長青哦了一聲。

我指指長青說,早上,你上峙頭市場看看,小商小販只能換游擊戰術,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后來鄉里發現了問題,采取了措施,抓著隨地小便的,就在身上劃個圈,寫上拆字,問題才解決。

長青問,這廁所真能開?

我說,當然。你呀,修了廁所,還得會營銷。你可以讓大家免費小便一次。小便一次能積一分。積夠十分免費大便一次。還可以參加投資抽獎,獎品是家庭套票一張??梢栽诠澕偃?,帶家里人一起來放松一下。

長青豎起了大拇指,贊,贊的!

我說,你開業那天,要請些演員參加慶典演出,擴大影響。男演員到男廁所那邊,女演員到女廁所那邊演出,

長青問,那泰國人妖來了,怎么辦?

我笑道,那兩頭趕場呀!

瑛子咯咯咯地笑彎了腰,我卻發現韻華不見了。起身后,見韻華在馬路中間跳舞。我走上前去,準備把她領過來。卻見一輛失控的寶馬車,飛一樣開過來。我一個箭步,沖上去,推開了韻華,然后是一聲巨響,然后是瑛子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富貴,我的富貴……

我感到我只剩下了腦袋,其他都不是我的了。我不好意思地跟瑛子說,告訴你個事,我說的這些笑話,都是從手機里學來的。你別笑我是傻瓜……

瑛子說,我也告訴你個事,韻華不是你的……

我說,我知道。

瑛子說,那你為啥舍命救她?

我說,因為她叫我爹。

瑛子在我臉頰上親了一口,湊到耳邊說,我給你生個自己的兒子。

我說,有韻華夠啦。

瑛子說,你不會,我教你。

我笑她,是男人都會的。就是把我撒尿的東西,裝進你撒尿的東西里面。

瑛子緊緊地抱著我嗚咽道,別睡過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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