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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桃樹 (短篇小說)

2024-02-26 17:22秦汝璧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4年2期
關鍵詞:老頭子櫻桃樹祖父

當大巴車進入柳西鎮的鎮口時,趙益書總會想起路口一座名人像。那是南宋的抗金英雄。據《宋史》記載這里曾是南宋某著名戰役的古戰場,并大勝金兵。暫時先不考慮這歷史事件的可靠性吧,因為再往后面看的話會使人產生一點疑惑。名人像后面有一座偌大的花圃,花圃中有一座簡易的鋼型構造,說不出是怎樣的一種具體的構造,是給這個小鎮增添一種后現代化的玄思嗎?或許是自己的記憶有差錯。但是趙益書分明也還記得凌空鑄有一個橢圓,并在橢圓的緣邊點綴一顆大星,從這顆大星開始角勾角串聯三顆小星。許久以前是一個月亮,月亮有次掉了下來,躺在花圃里很多天。他一直留意,最終偶然發現那月亮被重新裝在一家服裝店的招牌上……馬上,這些細小的塵埃撲面而來。

從昨天中午開始,他的繼母銀妹隔一段時間就打電話問到哪兒了,但他說不出具體的地址,只約略地以建筑物或描述某一特點來告訴她。他有些厭惡她這樣突如其來的親近,不怎么自然。如果不是這次因為祖父去世,他還是像往常一樣,只在每年春節假期的最后兩天回來看看祖父,在銀妹那喝杯茶,算是盡了孝心了。離家越近,他越感到支離破碎。高鐵窗外的建筑物很少,只有一片荒蕪的視野。他竟然無法告訴銀妹,他已經到了可以用“荒蕪”這個詞來表述特點的地方,知道銀妹聽不懂,那他會想更多其他詞語來解釋。就在琢磨“荒蕪”這個詞的時候,他心里一驚,不為現在,只為著過去。他曾經在這里生活了十八年,居然生活了十八年。好比現在,他對“荒蕪”這個詞也感到陌生。

除去荒蕪的視野,那尊不朽的雕像,還有許多亙古不變的東西,連那亙古不變也荒蕪起來。是如此地理直氣壯!他直接奔赴祖父的家門,與先前一樣,第一眼就看見祖父家院子門口的一株櫻桃樹。它天生地長在那里,永久地長在那里,若是想一想這其中,便想不出有何必須要長在這里。只是每年到五六月,櫻桃就飽滿,過于飽滿便閃溢出光澤,使得櫻桃的紅色豐富而多彩。這就招致許多危險。

果然如此。不過剛過五月,樹的一半仿佛已死,因為樹的半邊沒有一片綠葉。而櫻桃又早被摘得幾乎一個不剩,只有零落的幾顆掛在最高枝。昨天剛下過雨,院門前的一塊泥地已被踏得滿目瘡痍,只依稀能夠辨得泛青的櫻桃裹著爛泥混在里面,應該是剛被棍棒打落下來。祖父之前因過分衰老,本就無心照管,即便如此,他還在最后的時光中盡力照拂。他人在昨天去世,或許這櫻桃就在昨晚被毀滅了。

趙益書彎腰拾起泥地里未熟的櫻桃。大媽晁貴娣看見了,就說:“你現在不打下來,別人也會來霸占。這里的人不知道有多壞?!?/p>

對于這株櫻桃,趙益書小時候會認真地去屋內拿個小凳子放在下面,然后鄭重地站在上面摘幾個下來。他總是先仰頭要凝視很久,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水果呢?內心既豐盈又空虛,實在弄不大明白了,才去吃掉。櫻桃也不十分地甜,所以并不嗜好。但自打他十八歲離開這里后,就喜歡上了吃櫻桃,再也沒有變過。他這才憶起祖父家的櫻桃原來并不是小時候所以為的滋味。

“櫻桃樹要挪到院子里去,你家叔叔幾天前還說要移到他家院里?!标速F娣說,“要我說,現在沒人看管,平時就是沒人偷,那天上的鳥也來啄。外面櫻桃一直賣得貴?!?/p>

晁貴娣從祖父的屋里出來,肩膀上正搭著一袋油菜籽,看見趙益書還站在那里,忽然興沖沖地一笑。她大概以為他也在動這櫻桃樹的心思。然而看見他在那里良久不說話,她就覺得他有點怪相。他跟這里的人確實也不同,三十好幾才談到一個女朋友。小時候還沒那么怪,自從出去,就不大跟這里的人說話了。況且聽銀妹抹淚談起來,說這個未來媳婦左腿小時候因為車禍落下點殘疾,但不影響走路。模樣倒是還說得過去。大家都嘆口氣,直說益書傻。放著益書這十二分的人才,在哪里找不到一個更好的呢。貴娣看了他一眼這副怪模怪樣,幾乎是帶著挑戰的神氣。

叔叔趙曉菲的老婆李紅俠顧不上跟趙益書說話,小步快走,把祖父去年秋上收割下來留作口糧的稻子麻溜地往家扛,有十多麻袋,扛得氣喘吁吁的。那趙曉菲因為年紀也大了,坐下歇息吃口煙,李紅俠看見便罵:“每天三頓飯,頓頓兩碗米,也沒看見你息下來不吃,現在扛糧不能扛了,你的力氣拿去喂狗了?!壁w曉菲不理睬。李紅俠跑過去就是一猛腳。趙曉菲疼得嗷嗷叫。她看了眼晁貴娣因為氣力不夠,漸漸面紅耳赤,便又說:“這婆娘就像千年沒見過那幾袋菜籽一樣,給我是沒眼睛看?!彪m然他們對屋內的存糧做了切割,但是在搬的時候還是不由得急起來。晁貴娣從別處聽到這話,放下菜籽,苦笑說:“說我沒看見過菜籽。你們是不知道哩,她頭里先說要菜籽,后改口說要黃豆,沒過兩天,又說黃豆最近賣不到好價格,說要稻子。我們是隨你,你要什么就拿什么。她現在倒說起我來了?!贝蠹衣犕?,也都客氣地勸解一番。

“你們老頭子還對你們有點貢獻哩,死的時候毫無征兆,不住院不糟蹋人。小紹家的老太癱在床上好幾年了,這幾日拉的屎都已不成形,就是死不掉。她的媳婦怨氣沖天的,天天問她什么時候死?!?/p>

晁貴娣一聽,不愿意了,說:“哪個要老頭子死。死鬼生前輪到我們家的時候,養得白白胖胖,把他送到老三家,連他們家親戚都說‘在你家養得不錯’?!痹谝慌缘内w曉春睨了貴娣一眼說:“你怎么知道就養胖了,你去拿秤稱過了?”貴娣聽完這話,恨恨地轉過頭去。

不多會兒,屋內已搬磬。李紅俠還站在里面整理衣物,一處處都用手過一遍,若是發現硬硬的,像是觸電一般,立刻翻開來看。整理完衣服,便又去一寸寸地摸排房屋隱蔽的地方。因為大家都擔心老頭子會把銀行支票與現金藏在哪個犄角旮旯里,死得太突然,來不及交代遺產。貴娣則是在米缸處挖米,因為她也懷疑會有什么藏在那米缸里。

小紹家的老頭子死的時候把銀行支票與現金藏在老棉褲的褲腳中,誰能預料得到呢?七七燒房子的時候,要把死人生前的衣服送到陰曹地府去,讓其在那邊也有好衣穿,于是一把大火全燒了。大家都知道小紹的老頭子有些老本,死的時候居然沒有發現一個大子兒,再三逼問老太婆,那老太婆眼睛都已睜不開,若等她眼睛睜開就要好半天。大家都等不及,只好各自到處找。終于,在衣服的灰燼中看到那金光一閃,大家一齊擁上去一陣亂踢,撥開熱灰,發現原來是一只金戒指,這心下便涼了半截。譬如吃蘋果,咬一口下去,只見半條蟲尸嵌在肉孔里——大家都知道那些紙質的遺產大約已經化成了煙。因為過于悔恨,于是四處播散,大家聽到也就早已留了心。

紅俠與貴娣在屋內并沒有找到隱匿的錢財,滿頭大汗地出來。雖然累,眼睛卻仍舊放出動物夜巡時的光來,光便落在那門口的菜地里的韭菜與青菜上,沿小路還栽了一排蔥與蒜,綠油油的。紅俠拿把刀蹲在那里割起菜。貴娣彎腰把韭菜一掐,說:“韭菜都老了,卡牙縫?!闭f是這樣說,看見紅俠在那割得興興頭頭的,一把一把地堆在旁邊,貴娣也去拿了把刀割起來。銀妹則在屋里掃地,地上有許多漏掉的菜籽、稻谷。掃完了地,現在屋里可只剩了幾件大的器件,空調、冰箱、液晶電視。

銀妹走到趙益書旁邊,先對他笑了笑,說:“你回來了?”彎腰掃掃地,又把掃帚在臺階上敲打幾下,敲掉里面的灰,終于對他說:“我看還是要通知你女朋友惠惠一聲,問她有無時間趕回來送你爺爺一程?!彼韫十敍]聽到,過了很久才開口:“人家有人家的事情,我跟她本來也還沒到見家長的地步呢?!便y妹馬上不說話了。她對他在不必要的地方總是很小心。

事實上,他跟惠惠是出了一點問題,否則也早就一起回來了。他早告訴惠惠祖父去世,要趕回家一趟,她說她要去外地出差一時不好請假。其實出差的地方并不遠,回來也順路,大可以一起趕回來吃頓飯。他隱約地知道是惠惠的母親了解了他這邊的情況后,動了別的心思。因為她疏遠他是那么地沒有理由。父親多年前因為意外去世,又是繼母,又是單親,這樣復雜的家庭,又晦氣又讓人卻步。之所以那邊還沒有立刻決撒,大概也是看重鎮上房子的拆遷款。

他的祖宅就要拆遷,說是祖宅,到底怎么個祖法也不清楚,若死去的人已經作祖作古,那從他父親起這房子也確實已經存在。聽銀妹說家具已經陸續往新房子搬。此次回來,還有一件事就是搬家。推土機還在轟轟地推土,從他家開始,陸續就要推到他祖父這里。

“搬得差不多了,我房間還剩下一張床,一張桌子。你那邊我沒怎么動,我想要等你回來再說?!?/p>

“惠惠的公司臨時有事,實在走不開?!壁w益書說。

“噢,那是工作要緊?!便y妹自言自語。

他看了眼慈祥的寡母,覺得忽然又這樣柔聲靜氣地補一句,一定讓人很奇怪。兩人又是一陣沉默。父親在他八歲的時候把銀妹從外地帶回來。雖然她比他大二十歲,父親一死,他總覺得要避嫌似的。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他躲在窗簾后面,用窗簾裹住自己,看著眼前的女人,希望與自己講話,又不希望。家里人一直瞞住,幾天后,他看見女人跟父親睡在一起,就隱隱約約地覺得他的母親,已經兩年沒見的母親,已經徹底拋棄了他。好在他一直寄宿在學校,只有每次周末才不得不回去,頂著烈日,孤獨地徒步走上五里路。路過祖父的家門口,總是不經意看見那株櫻桃,有時候還會碰見趙曉菲與貴娣在那里忙忙碌碌。也有人無聊地出來嚇唬他,說他爸爸也不要他了。他熟悉這里的一切,這里的角角落落仿佛生出一幕巨大的蜘蛛網,到處與他相粘連。

“來吃點櫻桃吧?!弊娓赣袝r候在家里看見了就對他這樣說。那曾經把他拋棄的母親也叫櫻桃。

每次到家門口,銀妹都很顧忌,叫一聲:“兒子,你回來啦!”“兒子”二字,他其實沒聽到。銀妹不說話也不太好,總是圍著圍裙從廚房進進出出,燒一桌好菜。把他打扮得干干凈凈,生怕別人說她對他不好。而他總是扭捏地接受這樣的好處,如果太快樂,那等于是背叛他自己的母親??墒?,不回這里,要回哪里呢?銀妹總是很小心,生怕他慫恿他的父親把她像退貨一樣退回去。父親去世后,她人也老了許多,更無法回去了。

益書有些厭煩,不愿跟她講話了,走進屋去,打開桌上百寶盒中的一層抽屜,翻了翻,里面有發烏的小秤砣,還有小銀鎖鏈,這些原是他小時候心愛的寶物,只覺得很可愛。這么多年過去,這些小東西還被留在這里。他那時候太小了,要夠到里面的東西總要把大人牽過來幫忙。他現在是如此高大。他產生一種錯覺,這么多年就沒離開過這里。他把百寶盒的抽屜關上,伴隨“吱呀”一陣澀滯聲,四壁空蕩。

房門的五張魚尾掉落兩張,像一只門牙豁缺的嘴,里面風燭殘年;墻角破落的雞毛撣子感受這股殘風,毛絮在搖晃。這一切都在回應由聲音帶來的空蕩。死亡的氣息開始在四周蔓延。

“你有沒有看見我家益書,我家益書在哪里……

“益書,益書……”

祖父叫他的聲音遠而模糊。

太陽開始變軟,要墜入西山。云又厚又濃,太陽嵌在里面也像一顆熟透的櫻桃。嘗嘗櫻桃的滋味吧,祖父生前經常這樣對他說。

周圍已經安靜下來,連這里唯一通往外面的路上也沒了人影。貓狗都被喚回主人家去吃食。只有趙家小兒子趙曉菲家院中的大燈硬硬地亮著,底下本家親戚正用磨快的剪刀裁剪孝布,孝布疊好放在桌上,已有一尺來厚。

那趙曉春、趙曉菲兩個頭上先已胡亂地戴上重孝:稻草搓成兩個球扣在白布帽兩只角上,稻草搓成的繩與白布絞在一起捆在腰間,身上還沾惹稻草屑。趙曉菲突突著嘴,下巴瘦尖尖的,像是哀毀逾恒的樣子。老太太死的時候喪事放在大兒子趙曉春家辦,這回老頭子死,紅俠堅持要放在他們家辦。又因為趙曉菲上過高中,識得字,件件事情都等他拿主意。趙曉菲走進走出,兩個球在腦袋上晃過來晃過去。李紅俠嫌晃得眼花,要拿別針給它固定住,他不許??匆娎洗筅w曉春坐在那兒,說:“咦,老大,燒點紙啊,火盆不能冷下來?!壁w曉春便直通通地跪下去燒了兩刀紙,火苗中煙灰翻滾,沖到他臉上,他被燎得受不住,便站起來,坐在桌前吸煙,下頷抬得高高的,眼睛往上翻,也是因為過于無聊,把煙都吐得如此徐徐。實在沒有什么事,看見別人的繁忙,卻也想做點事,就問:“明華呢?他怎么還沒到?”他坐在桌子上首,親戚們陸續來送紙燭吊唁,吊完唁都過來客氣地向他點頭打招呼。在這人群中,在那徐徐的煙中,他仿佛體會到做家中長子的氣派。以前的犧牲,作為長子的犧牲,在此時得到心滿意足的補償。

銀妹手上拿著紅、白、綠三種顏色的綢布?!盎莼萑瞬粊?,你拿個紅塑料袋替她的那一份裝好,送葬時你一起帶上。綠色的是你孩子的,你也一起系在腰上?!闭f完,便理成粗粗的一捆往趙益書腰間一系。趙益書看了一眼那簇新的妖綠的綢布,充滿神秘感。這是鄉下對子孫綿延的信仰,即便孩子們還在遙遠的未來,那也一定有一個是屬于他的。不一會兒,來的人都已系上了孝布。趙曉菲路過,看見滿院花花綠綠的,不禁一呆,跑過去扶著棺材哭了幾聲,落下幾滴淚來。

貴娣急匆匆趕過來告訴趙曉春,說兒子明華的車被扣在村頭,因為疫情防控,不許外地車輛進來,要他拿個主意。

“這點路要開什么車進來?”趙曉菲轉過臉來說,“他那車是他老婆的,上的車牌號還是他老婆那里的吧?!?/p>

“路遠是不遠,關鍵是他還有個孩子呢?!辟F娣急忙解釋,紅俠正從她旁邊走過,貴娣這話像是說給她聽的。

關于車,多年以前,在一次寒風中,李紅俠的女兒與外孫女從外地回來,兩人在鎮上等。李紅俠因為手上有事,讓明華去接下她們??墒敲魅A在打麻將,時間耽誤了,李紅俠接到女兒的電話后錯愕不已,把明華罵了一通。自己只好臨時借了輛三輪車去。母女兩個坐在三輪車上,小外孫女的臉腮被凍得紅通通的,穿著紅棉襖,依偎在母親身邊,十分的可憐相。這一副寒俗氣被貴娣看到了,貴娣到處對人說:“就是人家小紹,婆娘還沒娶,轎車就已經買好了。他們就不信,有了車,婆娘還不到手?人家第二年就談了個女人?,F在誰家還沒個車?”而如今,紅俠得知明華的車被扣,像是穿越時空,無縫對接上她的話:“有了車就顛,一天十八顛,早上還看見他在這里的,中午就顛出去了,你再讓他去顛去呀?!边@些話原本是在喧囂中說的,但那些一字一句像是長了翅膀,直飛到貴娣的耳朵里。然而貴娣此時并不生氣,她只覺得悲傷,每每在這樣的境況下,她都自動退縮到悲傷中,且暗地里開始循環她的悲傷。

“你們當初要不是老大,能娶到親?老大可憐死了,一個人打地基,地下水沒到小腿肚,站在坑道里把一擔擔的泥往外挑,借債幫你們起大屋。分了家,臨了跟你們要錢拿去還債的,你們一個個都說沒錢。老大急得用頭撞墻,一夜之間頭發全白掉了?!?/p>

“那欠債……老三高中沒上完,就在外面打工,每個月寄錢回來,錢都到哪里去了?她兒子結婚,就跟我說過她銀行里有八萬塊,老大大字不認識幾個,那錢是從哪里來的?”紅俠在門外說,貴娣則在門內。兩人卻都頗有“奴有一段情,唱拔拉諸公聽”的意味。未有當面說清,便有日后轉圜的余地。

第二天清早,那貴娣紅俠兩人窸窸窣窣地走進親戚群,兩人互相打個照面,“昨晚沒睡覺?”貴娣問?!澳挠械乃?,外面唱了一夜?!奔t俠打了個哈欠說,兩人相互問候,并沒有發現不自然。死去的人今天要被送去火化,要在太陽出來之前,否則死去的人就認不得回家的路。又因為時間絕早,大家都沒來得及吃早飯,眾人的胸口與脊背也像是灌滿了西北風。趙益書奮力地幫忙抬棺,代替父親的職責。在抬起棺的一剎那,眼睛猛地一紅,他不知那重量是祖父的還是棺材的,暈暈乎乎的。假如是祖父的,很重很重,若是棺材的,又是那么輕。正當棺材挪動,嗩吶響起,女眷都已在這騷動中哭喊起來。李紅俠腳踢蹬著地,被人一路攙一路扶。大家私下里說:“這婆娘狠!”李紅俠頭上的孝布被人碰歪,于哄亂中一面戴齊帽子,一面大聲問:“曉菲起床沒有?我一直沒看到他人呀?!?/p>

“來了,來了,我看見他人在后面呢?!北娙舜饝?。

“他昨晚也沒睡什么,讓他把煙散給人家開車的,不要拿蘇煙,叫他別拿錯了。煙就在桌子抽屜里?!奔t俠大聲關照著。

“拿了,拿了?!北娙藬x掇她上車。

銀妹扶著趙益書,說:“你爸爸走的時候,那會兒天冷,滴水成冰。大早上人不吃早飯,這哪受得了。沒人幫我做早飯,我就煮上一大盆熱豆漿,買一籃子燒餅?!便y妹絮絮叨叨地跟他講著丈夫去世時的場景,重復來重復去就這幾句話,這是安全的,也是可談的范圍內。他心里一陣酸楚,他其實是不會拋棄她的。

“我知道,那時候爺爺每天天不亮就來了。左眼得了白內障,因為動手術失敗,老是淌眼淚,眼淚都把眼皮腌爛了。用手一擦,開始大罵醫生‘殺千刀’的?!蹦菚r一點不像是死了一個人。

“你爺爺罵人兇,以前你奶奶把好吃的藏起來不給他吃,東西都過期了,才拿出來,你爺爺就罵‘你怎么不去吃屎’?!?/p>

他溫暾地陪她回憶過去的瑣事。

“他最喜歡你?!?/p>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銀妹微微一笑,“我記得那年你都十幾歲了,放假在家,老頭子一天看不見你,就問‘我家益書呢,你看到我家益書沒有?’然后到處找你?!便y妹也非常自豪,覺得在長輩那里,孫輩得到如此器重,是莫大的榮譽。

“他還替你說過親?!便y妹笑說,“你不知道吧?!?/p>

“是誰?”

“還是請托小紹牽的線,你爺爺不知道請他吃了多少飯。托來托去,還是他自己家的親侄女,糊弄人。她今年跟你差不多大,你們不是還見過面嗎?”

益書知道她,長得非常喜慶的一個姑娘,胖乎乎的,為了遮住胖臉,頭發總是分披在兩邊,抬頭見人的時候,總是用養得長長的指甲把頭發往后撥一撥,迅速放下,怕那張大臉過于顯露。她經常吵嚷著減肥,以為這樣臉就瘦一點,可是一個人的臉骨在那里,身體瘦下來的話,脖子上更像是串了一個糖葫蘆。兩人只要見面,她總是甜甜地叫他一聲“益書哥哥”,她就恨不得他叫她一聲“紹妹妹”。益書笑了起來,沒想到爺爺還做過這樣的事情。

“你爺爺又氣又急?!币驗樗惨恢笨床簧夏莻€姑娘,“他后來又說,我看那個姑娘現在變標致了嘛,問過我幾次益書什么時候回來。后來不知道你爺爺從哪里得知你在跟惠惠談戀愛,經常問起我們來,老頭子也喜歡多事,這些事……”銀妹忽然縮住了口,不愿再談下去。因為這件事,他沒少跟父親吵架,而且她也很矛盾,一方面益書在外也總不能一個人,可是一旦結婚,勢必就成家在外,以后就不會再來這里看她了。

那時父親還在世,他難得回來一次,還不待他開口,父親就把桌子一拍:“你這個小子,你再不把人家娶回來,你就不要回來?!彼芟敫y妹談“愛”。他愛惠惠,惠惠呢,他不知道。如果說他不夠主動,不夠堅定,那是因為惠惠的猶豫常使他痛苦。

結婚的事,他兩年前喝醉酒,醉醺醺地打了一個電話給她。他想即便遭到拒絕,也一定忘記了,權當是做一個夢?;莼菹袷潜蝗似『韲?,連聲音都變了?!坝幸惶?,你會后悔的。你想好了嗎?”益書不明白他自己有什么好后悔的,如果是因為腿部殘疾,他介意的話,一開始就不會跟她交往了。他還是氣得掛了電話,從此絕口不再提結婚的事,寧愿就這樣拖下去。他也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她甚至認為他愛上一個腿有殘疾的人會有什么別的企圖。

這里家庭內部積久的矛盾大凡要在這樣的特殊場合下公開爆發,趁人多,怨氣似乎也就能夠被人氣給沖淡。

這次喪事因為是在趙曉菲家中辦,喪事最后一次宴席結束后,李紅俠就可以順勢拿走桌上剩下的大鴨子而不必再偷偷地打包帶走?!拔铱匆娝炎郎蠜]有吃完的大鴨子捺了好幾個到桶里?!辟F娣壓低聲音說。鴨子作為這里的一道大菜,總是最后被端上桌。此時,來人都已經吃飽,鴨子再也吃不下去。整只鴨子就光滑整齊地趴在大碗里。

趙曉菲到處忙,忙得是淋漓汗下,剛坐下吃口飯,就聽見孩子哭,也不看是誰家孩子,總是吵鬧,馬上頗為不滿:“不上家數,你們把孩子都慣壞了。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從西頭瘋到東頭。前幾天還聽見明華的孩子說將來要做這里的老大?!币驗榈靡獾孛α藘商?,便指責起婦幼。

貴娣一時無言,不過由這些鴨子,立刻聯想到那些家電,馬上就說:“既然是長孫,那些家電……我們是不識字,賬都是你們算的?!?/p>

趙曉菲停住筷頭,隨口說了句:“家電倒是小事,老頭子留下的錢不知道還能不能抵扣之前用掉的,若是不夠的話,還需你們拿錢。我是還沒有細看,究竟是多少,要去仔細查一下哩?!彪m說是一句隨意的話,貴娣卻不再敢問下去,唯恐這沒細看的賬目細算下來真要倒貼進去。

旁邊的趙曉春多喝了幾杯酒,借著酒壯膽,也開始發起牢騷?!白龇ㄊ抡埻饷娴牡朗?,你招呼都不跟我打一聲,我是想找以前給媽做吹打的老熟人,價格也會公道些,你嫌人家不好,自己悶不吭聲去請外面的人,我們從來都隨你,你要怎樣就怎樣。噢——老子是你的老子,就不是我的老子?現在錢不夠用了,才知道花錢花得厲害了?!?/p>

“老大你這是說的什么話,我老三沒有貪污一分錢。用錢的地方,上面記得清清楚楚……”

“我們是癟子,上學不行,你是個高中生,我們賺的又是什么樣的錢?每天天不亮就騎上二十里路,風里來雨里去……我們賺幾個錢是容易的?不像你呀。我們不像你呀?!壁w曉春仍在那里喊。一個平時看似威嚴的人,突然傾坍下來,既在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于是大家立刻七嘴八言,無所顧忌,不過是把從前的事拿出來又說一番。

“要是益書的爸爸在,你們再也不會這樣吵起來,老頭子尸骨還未寒?!便y妹說。

“錢的事總是……”趙益書的聲音頃刻被淹沒得一干二凈。

晁貴娣借著銀妹這句話,趁亂里抹抹眼睛,收拾桌子走開了。那些桌上桌下還有沒喝完的白酒,有沒開封的,還剩半瓶的,她眼疾手快一并收在舊箱子里,趁著天黑,先把箱子藏到暗處,等到人陸續散去,逮住機會一梭便梭到家里。

“明天你們一家子還來吃飯,家里還有菜?!壁w曉菲雖有酒意也不忘關照趙曉春一家子。

趙曉春站起來,身軀搖了兩搖,慢騰騰地往外挪?!懊魈煊锌站蛠??!?/p>

晁貴娣母子二人在桌前對坐。貴娣向明華回憶從前以往,仿佛明華此時是一個非常成熟的人,她對他無比相信。夜游的人團在一起密語,滑過窗戶,母子二人立刻停止說話,凝神諦聽窗外的動靜。窗外的人與黑夜并不分彼此,也看不清楚,不過聽那聲音像是小紹。窗外重新安靜下來。貴娣透過自家的紗窗看到遠處的那扇窗戶還在亮著。趙曉菲跟他的婆娘一定在謀劃什么。趙曉菲哪有什么主意,哪里能夠做得了什么主,被她管得死死的。她會捏起拳頭搗他一頓。貴娣一想到這里便焦灼得久久未能入睡,那些家電,還有那些賬目……浩大的月亮靜靜地掛在床頭,今天是十六,月亮光灑進房間,房間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照{的旁邊有塊方塊暗影,是相框,相框里的玻璃后面橫七豎八地貼著許多照片,年代久遠,都已經粘到了一起。其實都是一寸的免冠照,兄弟幾個上學用的,也都色彩剝落而模糊,即便如此,只要稍微地一想,就是那兄弟幾個。

趙曉菲高中就輟學。他那時學會了賭,經常拉上小紹去隔壁的鎮打牌,因為那邊打得大,小牌他們還看不上。有一回把女兒的學費都賭輸掉了,女兒跪在地上求他不要再賭。紅俠就吵著要離婚,還是貴娣死命勸住了。那時她是大嫂子,天生有這樣的義務:維持家庭和穩,不讓外人笑話。趙曉春是老大,天生也有這樣的義務要照顧他們兄弟兩個。老頭子不許他讀書,因為他要除草,還要把除下來的草喂給豬;喂完豬后,雞又要回來了;那些鴨子還在河里……老師來家里幾趟跟老頭子講他是讀書的料,老頭子堅決不許,兩個人還差點要打起架來。趙曉春早早地娶了貴娣,長嫂如母,沒有的吃,她就讓兩個弟弟各吮一個乳頭,那時她還沒有生孩子。

她本來第一個孩子是個閨女,因為營養不良,生產時沒有力氣,醫生用產鉗拖著孩子出來,拖出來就沒了氣息。雖然沒了孩子,貴娣倒是一直慣著這個丈夫,慢慢地跟他學會了喝點酒,對抗生活的寒氣。她想到酒,就從床上爬起來,打開柜門,摸出一瓶酒。拿著瓶身沒控制好,又是在夜里,似醒非醒的,咕咚一聲,一傾下去一口。她渾身熱辣辣的。她再也不明白,既然自己的丈夫自小聰明,為什么不讓他讀下去?卻逼迫那趙曉菲讀他并不喜歡的書。即便讀了書,也不學好,否則也不是今天這般境地了。后來老頭子還到處托人寫信千方百計地讓他進廠,弄熟了,他就動心思偷人家廠里的鐵塊出去賣,被人發現后,他越墻逃竄,追他的人抄起磚頭就砸他的頭。他的頭就因此癩掉一塊,從此不長頭發。家里三兄弟,就他禿頂。這當然不是遺傳。不過,從來沒有人談論這件事,也從來沒有人好奇他的頭發為什么禿一塊。

老頭子生前不知道替他還掉多少賭債。他后來是不敢了,不去賭大的,一直在周圍搓些小麻將。就連后來的有些小債,有時幾百,有時幾十,也都是趙曉春幫他還。他在這里的名聲非常壞,人們談論起來就罵:壞痞子。那時候的錢值錢。貴娣一直迷迷糊糊的,做了很多個夢,幾次夢到到嘴的飯,因為一種莫名的力量在阻撓,始終沒有吃到,心里焦急起來,并連這焦急也跟著不確定。

大家圍坐在客廳,先是一頓閑談,因為都惦記空屋內的幾件東西,還有那未結清的賬目,吃飯的時候都沒怎么喝酒。趙曉菲把賬目攤開在眾人面前,哪些還有實物在的,捧著賬本一一指出來給他們看。貴娣緊緊地跟隨趙曉菲,有些地方聽不大明白,表情越發顯得僵硬。

趙曉春不耐煩:“你杵在那里干什么?”她就是要在那里杵著,出于一種女性的審慎的機智,覺得跟在曉菲身后就有種安全感。那些花里胡哨的賬記得是東一筆,西一筆,她是不知道。但是他做的事她是看得清清楚楚。每輛送葬的車給了一條糕、兩包煙,還有招待客人的幾罐茶葉,她可都記得呢。他別想再糊弄人。本來老頭子存糧的事,她就已經禮讓三分,這些家電,現在誰也別想占她的便宜,即便她不缺這些東西。

“老三,那老頭子家里還剩下的幾件電器怎么說?這話我是要問問的?!辟F娣扁起嘴,撒嬌似的提起來。她知道他對她沒什么好感。她對他也一向只有不信任。以前跟她借錢,他從來沒有如數還過,總要留下幾百幾十當零花錢,后來她不借給他了,他氣得有一段時間不進她家的門?!安粊砭筒粊?,我倒還要你來?”貴娣總是氣鼓鼓地跟她的丈夫說。

“電視你們家是不缺的?!辟F娣嘟噥一聲。

紅俠捏住鼻孔擤了泡鼻涕,往外一甩,說:“我們東房間是有一個舊的,那西房間還缺一個哩?!?/p>

“銀妹,你不要?”貴娣忽又問,“益書,你看你媽媽什么都不要,你要什么?”貴娣像引誘孩子似的問他。

“他爸爸都不在了……”銀妹說,大家聽完也都不再提,因為根據她那沒有說完的話,大概也一定是“那還要這些東西干什么呢?”

趙益書正想開口要那株櫻桃樹,但卻怯懦起來。因為銀妹一早就告訴他里面的原委:“你說你什么都不要,你嬸嬸大媽恐怕也不同意。你爺爺前年生病,原本你爸爸是要在床前寬衣解帶的。櫻桃樹,他們不給,你就不好開口要,免得說你一天沒服侍,還整天惦記那么點東西?!边@些話在趙益書耳邊轟隆隆的。這只是一棵樹,但他們一定會猜測為什么非要這棵樹?莫不是里面有什么特殊?所謂特殊,大概也就是更加值錢。他們僅僅這樣一猜測就使他憤怒。他無法向他們解釋對這棵櫻桃樹的熱情,正如他對惠惠的愛一樣,所謂真心的熱情與愛,總要招致猜忌與詆毀。

但看今日的分賬是很難善了了,那些家電到底還是未解決。趙益書趁氣氛緩和之下,問起有關于這棵櫻桃樹的事。大家聽完笑了笑,經這一提醒,仿佛各自都知道里頭的一點仔細,便都有興趣地講起來。

據銀妹說,祖父并不是這里的人,他祖上好像是從山西來的。因為聽老頭子生前就說山西大槐樹大槐樹的,山西那里還有他的親戚。還說他腳的小趾有兩塊指甲。當然,作為兒媳婦,她是沒看到過。山西人在某朝代大規模被迫南遷,一個村每家每戶都在槐樹之下告別,為了將來好辨認,便砍斷腳上的小趾指甲。不論有無這砍斷小趾指甲的必要,但似乎是因為只有這醒目的血腥才會引起人對這告別的酷烈苦楚的深刻同情。南遷的人的后代的腳上的小趾都或多或少有那復甲?!白娓负孟褚灿??!币鏁f。他努力地想來想去,也曾在某一刻看見過祖父腳上的小拇指有復甲。不知道是不是一種暗示還是確實是如此。因為他自己腳上并沒有,父親也沒有,似乎這“據說”并不可信。自己這努力的回想也最終不可靠起來??墒?,他鼓勵銀妹說下去。銀妹說:“我也是聽來的,你老問這些事干什么?”

而到了曾祖父這一代,就不知為什么到現在這個地方了。人生地不熟的,干脆就選了一處樹林,砍掉樹,搭了一個棚?,F在是看不出來了,以前從村口到這里全是樹。樹林里的樹越砍越少,那一小片樹林都快被砍完了,周圍就成了一片蠻荒。但好歹有了個立命之所。有了立命之所,就開始想要別的,要娶親要生子。一個人從河里挖泥足足挖了三個月,扛高地基,曬土,夯土,燒磚,砌墻……一步一步造起屋。屋前鋪的新的泥路上寸草不生。也不知道那些櫻桃種子是不是從被挖的泥土里帶過來的,第二年周圍就冒出許多綠苗。家里后來添了許多個孩子,孩子多,也就不把孩子當回事,夭亡的就有兩個,隨手埋在土里。剩下的孩子長大了,到底不得不重新選址造房子,就把房子建在這里了。其他兄弟姊妹或奔忙或遠嫁,只有祖父一直住在這,有意無意地把它們一棵一棵地移栽過來。這一移栽,反倒把櫻桃樹曝光于眾人的眼手之下?!澳菚r候櫻桃多哩!樹上結的果子一夜就被搶光,一串一串的,是好看,綠葉子經常被擼一地?!便y妹是隔壁村的人,也看見過一兩回那美麗的壯觀?!暗诙暧珠L起來了!”銀妹不無贊嘆。

“不是那時候種的。老頭子還做小隊長的時候,為了讓老三進廠,那時候進廠多難,要介紹信,老頭子又不識字,就去鎮上托人寫信,去鎮上次數多了,認識了一個女的。女的認不得路,就說以櫻桃為記號?,F在這里的路是整齊了,以前的路只有指頭寬,稍微下點雨,路都打滑,誰認得?后來一條路上都是櫻桃,櫻桃花開得那個旺,是好認?,F在是被糟得差不多了。老太后來知道了,不是天天跟他鬧?還被他打丟掉一只耳環,像耳環這種東西,只要丟掉一只,就是一雙。后來那個女的來來就不來了?,F在那個女的還在鎮上,就靠近鎮上人像后面的西橋頭。我前一段時間還看見過她,老得頭發都掉光了,頭上涂了一層黃黃的藥。她看見我都認不得我了,我可是認得她。當年老太與老頭吵得呃!”貴娣并不認同銀妹的說法,且言之鑿鑿。因為銀妹是后來的,這些家族幽秘的往事,只有她有發言權。老太生前確實經常遺憾地說起她年輕的時候一只耳環被打丟掉了,似乎從旁佐證貴娣的說辭。

“那是老頭子年輕的時候曾經在橋下救過的一個跌破頭的孩子。小孩子從橋上掉下去,幸虧橋底下是一條枯河,要是有河水,小命還不保。孩子跌得血糊拉拉的,大家在橋上都不敢去救。老頭子停下車,跳下去,用衣服包住孩子的頭,送了醫院。那孩子就是小紹姨娘家的孩子,現在跟小紹一樣大。去年我還看見他拎了兩包禮來拜年的,頭上還有一個大口子,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傷口。那孩子成年后年年來拜年。櫻桃是那小孩的爸爸種的。孩子的爸爸為了感謝,特意種了一片,也是有一次聽老頭說老太喜歡吃櫻桃,我們這里那時沒有的賣。孩子的爸爸就從外面弄來了櫻桃種,以為種不起來的。你不知道,以前哪里來的農藥?氣候又不適合,都是靠天收,沒想到還給種成了。樹栽在外面,也是整天擔驚受怕的,老頭子經常抓到來偷櫻桃的人,那些偷櫻桃的也會偷,大晚上為了不弄出聲,直接剪樹枝,連樹根都挖,樹都死掉了,獨獨巧就只剩下這一棵,一直被老頭子照顧到如今,也是奇怪,越長越好了?!壁w曉春說。大家在齊心協力補足關于櫻桃樹過去的一切,櫻桃樹非常像白頭宮女口中的前朝帝王。

“現在的人,連點好東西都看不得?!壁w曉菲咂咂嘴,在無意中想起那輝煌的窳敗,也知那可惜,與可憎的貪婪。

“我就佩服我爸爸,做人仗義,不曾貪過哪個人的便宜。家里沒有飯吃,荒年,連樹上也沒有一顆果子。他自己拿個破碗跑到別的地方去要飯,走之前到舅舅家要了一碗米才走?;貋淼臅r候,他身上沒有一塊好布紗,硬是不忘到舅舅家還了兩碗米。他做小隊長卸任的時候,都有人挽留的。他要是識字早就調到鎮上去了?!壁w曉菲說得極為激動,“這事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后來我舅舅告訴我的?!?/p>

“那個女的,是栽贓!她陷害老頭子的,就寫了幾封信,被她騙了一壇子銅錢去,大概套出老頭子話來了?!壁w曉春解釋說。

“那他的話怎么會被套出來的?”李紅俠質問。

“老頭子不認得字,是被她騙的?!壁w曉春含糊地堅持。

李紅俠的質問迫使益書往那個女人跟祖父有污穢的地步上去想。因為櫻桃樹的美,因為母親也叫櫻桃。他相信女人沒有騙祖父的錢,相信母親也是因為不得已的苦衷才會拋棄他而原諒她。那其中有與之有關的情義,這點情義被他放大,放大成一個無限的世界。他的內心開始激動,這樣的激動只有對惠惠的情感可以相媲美。

惠惠認為他有一天會后悔的,現在不后悔,將來也會。她常常憂愁地看著他,解釋她的腿,好像解釋得越詳細,越是能得到他諒解似的?,F在他讀懂了,有一天他會像母親拋棄自己那樣拋棄她的。

趙曉菲問益書:“我聽你媽說,你想要那棵櫻桃樹?你要那棵樹干什么?你平時都住在城里,馬上你們又要搬到鎮上去了?!?/p>

“賬目上大概每家還能分得五千塊?!壁w曉菲回過頭來向大家高聲宣布。于是大家都停止訴說,臉上表情來不及轉換,各自俯身看賬本。

晁貴娣尖銳地叫起來:“哎呀,這賬,明面上是平均,吃虧的還是我們?!?/p>

“你說你吃虧了,你吃虧在哪兒?”他們馬上問。

貴娣一聽,一下子又不知從何說起,背倚著墻,木木地只一味地說:“那我們也太吃虧了。明華的孩子是家中長頭孫子,這樣我們也太吃虧了?!?/p>

紅俠今天沒有繼續往下說,所以大家今天也就比較安靜,似乎都有點不愿再為此事爭執下去。家電的事到底懸而未決。遠處的汽車按住喇叭一路前來,喇叭聲越來越高,越來越高;剛才紅俠就擠眉弄眼說要上廁所,可見也是憋了一泡尿;中間的那張四方桌上泡好的茶正在洶洶地冒出一團熱氣。一切都似乎充滿暫時性。

“那個頭上涂黃色藥水的女人真的住在人像后面西橋頭?”趙益書站在門口問。他想起西橋頭離這里也并不遠。

“她是住在那里,人都已經很老了?!标速F娣愣了下,說,“你怎么又問起她來了?她認得字哩,替你爺爺寫信,年輕的時候受過你爺爺不少幫助,錢都被她騙走了?!彼麄円驗檠壑杏形捶滞甑馁~目,絕不愿再多談此事。

趙益書無法再插進去嘴,在胡想中看往遠處,那不遠處的西橋頭……因著這激動的內心驅使,想要去那里一探究竟。一路上,推土機還在日夜不停地推土,這些房子馬上要被全部推倒。他看見許多房子的窗戶與門被撬掉,一個個灰色的大洞,偶從洞口中看見一只鮮紅色的塑料桶。推土機馬上就要推到他家那里了。

還在橋這頭就望見很多戶緊湊地坨聚在一起,也是千門萬戶的樣子。趙益書這才意識到,他是個不速之客。一戶又一戶去生硬地敲門,是如此地令人膽戰心驚。他站在橋頭那里等了又等,不愿前行,但于剛才的激動之中生出許多信心,他相信他會遇到那個老婦人的。

有一個人往他這邊走來,那人問:“我看你在這半天了,你是哪里的人?不像是我們這里的?!?/p>

“我是這里的人呀,不過后來不大在這里生活,所以您沒怎么看見過我?!壁w益書誠實地告訴他。

“我是這里的人呀”“我是這里的人呀”“我是這里的人呀”,仿佛有一個人在那里永遠地回答,與此同時,傳來一陣陣的回聲:“這里的人呀……這里的……人呀……”

那人快要離開時,趙益書才回過神趕上前問:“請問您知不知道那位頭上涂著黃色藥的女人住在哪里?”

來人聽了半天,才弄懂他要找的是誰,“噢,原來你說的是那個女人。她姓沈,外面的人,原來好像是北方人,年輕的時候嫁到這里來的。因為她脖子上有顆紅痣,人們都叫她‘沈紅痣’。她丈夫是跑船的,家里都靠她一個人撐著?!眮砣藷崆榈卣f上許多,終于歪起眼睛問:“你找她什么事?”

趙益書一時答不上話來,只是搪塞:“我是來告訴她一件事?!?/p>

那人奇奇怪怪地打量他,想了半晌,然后用手指指:“往前面第一個路口左拐,第三家就是。她現在一個人,孩子不跟她住。她這個時候恐怕已經睡了吧。你去看看,若是黑燈瞎火的,人就肯定睡下了?!?/p>

第三家的窗戶果然亮著,他非常興奮地跑過去,待要敲門的時候,燈就熄滅了。

流光徘徊,窗戶上依舊布滿柔光,趙益書知道那個女人就躺在窗戶后面,就像往常一樣。祖父家門口那些櫻桃樹的花曾經一路噼里啪啦地開到這里,那個女人一路跌跌絆絆地打聽來,就為了看看他祖父——曾經幫助過她的男人,從不要求她報償,而她在不可承受的恩情下,只得局促地選擇用自己一腔天大的熱情來看一看他,讓他知道,她是多么感謝他。

趙益書仿佛也真的看見了一個堅強的美麗的女人不顧一切來看她心中所愛慕的男子。女人的脖子上恰巧也有一顆不大不小的紅痣,像櫻桃樹上的櫻桃一樣。他對她的模樣一下子清楚明白,盡管晁貴娣一再提起她的頭皮上涂著黃黃的藥,但這顆紅痣仿佛就代表了她全部的美麗。她還喜歡笑,因為櫻桃花在那開著;她的聲音悅耳,因為櫻桃花都在那兒開著;她有著明眸皓齒,因為櫻桃花在那兒開著。趙益書走得是東倒西歪,像是喝醉酒一樣,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花香。不,櫻桃樹的花香幾乎可以被忽略??墒腔▋洪_得那么好,果實那么瑩亮,怎么會沒有花香呢?他已經忘卻要去敲那個老婦人的門,也忘卻要來告訴她一件什么事。他滿心滿意地想到了惠惠,他看見惠惠也曾不止一次打那櫻桃樹下走過,只身向他一人走來,輕輕對他一笑,說:“你是在等我嗎?”

他對惠惠重新篤定地生出一種無所希望的模糊的喜悅。他急切地要把這件事告訴惠惠,電話未有接通,他卻沒有任何先前的苦慮——她是否是故意不接而疏遠,是否是因為她母親的勸說而要更加實際地處理他們之間的關系。不多久,惠惠就發消息來說她剛才正在忙,沒有接他的電話。她又告訴他明天工作結束后就要去他那里。

趙益書路過祖父的家,院子的鐵門已經用一把鐵鎖鎖起來,里面有風嗚咽的聲音,一切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只有那棵櫻桃在黑夜中還在寂寞地扇動葉子,而每片葉子上都住著一個精靈似的。他順手摘下幾片放在口袋里。他到家后,從口袋里掏出樹葉,想要作為標本夾在書里。想了想,他又把那本書抽出來,拿出樹葉想要丟進垃圾桶。銀妹看見他翻著書發呆,就問:“你對著樹葉發什么呆?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搬家,你早點休息啊?!彼庾R到這樣羅曼蒂克的事在柳西鎮是如此地令人詫異,自己身處其中,也覺得很好笑。他把書一合,重新放回書架。

推土機的聲音越來越近了。他躺在床上,在寂靜的午夜中,他聽到一陣巨大的破壞聲。櫻桃樹被連根拔起,樹葉凋落一地,訇然倒下,然后這棵樹再次成為往事,重新慢慢地被遺忘。

搬家的時候,他催促銀妹上車,銀妹這也要帶走,那也要帶走,像只小鳥銜樹枝,把一點一滴全部帶走,準備重新裝飾新家。母子兩個站在新家正中陌生的客廳中,銀妹笑說:“陪我住一晚吧,好像你跟我住了一晚,這里才算成了我家似的?!彼y得開口要求他做什么。益書鼻子一酸,也覺得他的故鄉現在只剩下這位母親了?!澳惴判?,年底我把惠惠一起帶過來?!便y妹一聽,忽然就大起膽子擅自做主讓益書去跟他們吃頓飯,她也知道他對他父親這頭的親戚感情十分有限。不過這次即便在賬目的事情上他們有分歧,鬧了很多不愉快,但對把櫻桃樹送給益書沒有任何異議。無論如何,他應該走之前跟他們吃頓飯。他們覺得益書要這么一棵櫻桃樹,實在是不可理喻,還要多此一舉地把它帶走,路遠迢迢的,麻煩不說,還要花費很多費用。喜歡吃櫻桃,哪里買不到呢?

貴娣搖搖頭連說:“傻嘍——你傻嘍!”

“也不知道他像誰?”紅俠說。

“要是他爸爸在就好了?!便y妹嘆氣說。

中午,他們又團團地圍在一起吃飯。酒過三巡,熱火朝天起來。他們把趙益書要櫻桃樹的事說了一回,又說到他這次怎么又是一個人回來,大家勸了一回銀妹。銀妹反倒是他們其中說話說得最多的,大家都不停地點頭贊同。孩子因為吃得快,吃完便下桌。大家站起來把凳子重新挪了挪,這一挪,好像并沒有剛才孩子空缺出來的位置,一大家子仍舊擠擠挨挨。

趙益書轉過身看了他們一眼,肩膀上扛起那棵樹堅定地走到鎮上,找物流托運到他所在的城市。他即將離開這里,他不由自主地往西橋頭看了一眼。頭上涂黃色藥物的女人所居住的房屋被埋沒在其他房屋中,幾乎認不出來。而他也看見了一個女人拄著拐緩緩地走過來走過去,看樣子像是在飯后散步,不知道可會是她?因為忙著打包,趙益書來不及細想,跟快遞公司交代好后就匆忙趕去車站。

櫻桃樹在運輸的過程中出了一點麻煩,先是因為疫情封鎖,物流遲滯,后來又說包裝破裂,物品恐怕也遭受毀損。他一直處于擔心之中,擔心櫻桃樹因運輸時間過長而凋亡,打了多個電話過去溝通。事情很快被同事知道了,都笑他對此事不必過于認真。他幾日未能好眠,這么長時間過去,這棵樹再不安置,大概就要死了?;蛟S它已經死在了路上。

它怎么會死呢?它永遠不會死去。

“應該把它種在前面的花圃中?!庇腥饲那母嬖V他。

“花圃中本來有那么多樹?!币灿腥艘蔡嵝阉喾N一棵并不會被人發現。

“還是種在花圃里吧,但是偷的人恐怕也多。以前河邊有許多李樹,夏天結很多李子,才長得有鴿子蛋大,馬上就被搶光。年年如此啦!”

經過多次思索,即便櫻桃被偷,那櫻桃樹總還在,于是趙益書仍舊決定把樹栽種在花圃中。但他的櫻桃樹還沒有到,一直被耽誤在路途中。

他有時去狹窄的陽臺上看一眼樓底下的花圃,其實也看不甚清楚,因為距離過于遙遠,尤其是在有月亮的夜晚。他想象櫻桃樹栽在里面的情景,櫻桃樹在他的念想中,總浮現其他的與之有關的美麗的事?;莼菘倳匀欢坏爻蔀槠渲械囊徊糠?,而那淡淡月光下的一切事物已在模糊朦朧中溢出光的輪廓——故鄉的一切就在身邊。

責任編輯?韓新枝?張凡羽

【作者簡介】秦汝璧,女,1991年生于揚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2016年開始在《鐘山》頭條發表作品,至今已經在《作家》《中國作家》《小說選刊》等刊發表作品若干。2021年《伊甸園》入選《特區文學》2017—2020年度優秀短篇小說合集《春望新芽》。中短篇小說集《史詩》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獲“《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獎、首屆石峁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第八屆紫金山文學獎新人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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