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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陽光明媚

2024-02-28 02:26商瑞娟
山東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咨詢師母親

商瑞娟,山東東營人,業余從事中短篇小說、散文寫作,作品見于《山東文學》《時代文學》《四川文學》《青島文學》《散文百家》《歲月》《百花園》等文學期刊,中短篇小說多次在省級文學征文中獲獎。

1

完成早飯后的清潔,我邊在圍裙上擦著手,邊用微痛的眼睛審視著廚房,盆盆碗碗和零碎物什全被收納進了櫥柜,臺面、灶具、洗涮盆分別用干濕抹布擦過兩遍,地面上肉眼不見纖塵……嗯,一切還算滿意。照顧母親的這段日子,我試圖按照她一貫的標準來打理家務。母親愛干凈,我得以在她創造得齊整利落的環境里長大,這造就了我對世界的最初認知——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我的咨詢師說過,一個人對他人的態度、看法、情感和行為,部分地是被這個人教會的。如今,我想要給予母親她曾經帶給我的美好。

其實,我并不擅長家務,甚至一點耐心也沒有。我畢竟是一個博士,不是家庭婦男。妻子余青也不做家務,我們一直找鐘點工代勞,反正沒孩子,家務也不多。與母親在一起,我似乎愛上了家務。黎明即起,灑掃庭除,侍弄花草,洗手做羹湯。若余青知道,一定憤怒至極,連我自己也覺得我不再是“我”。作為新手,我做家務拙而慢,起初有些氣餒。母親坐在輪椅上看我,臉上浮現出蒙娜麗莎般的微笑。我的耳朵里響起年輕的母親棉布圍裙摩擦衣角發出的窸窣聲,腦子里浮現出她眼神堅定嘴巴碎碎念的清晰面容。童年時,全虧了她,那間朝街的小小雜貨店里,褐黑的土硬地面、未經粉刷的土黃墻壁、粗大的木頭貨架上才會永遠干凈整潔,母親總能準確無誤地拿出客人想要的任何物品。從吊鋪上的木箱里拿出來的舊衣服和被褥,晾曬在院子里散發著淡淡的樟腦味道,雞、鵝徜徉在光影中,瓜果搖晃在菜架間。胖胖矮矮的母親穿梭在這些地方,企鵝般動作緩慢,從早到晚,一刻不停,無處不在。

我學著母親的慢,靜下心來。清晨的忙碌大約持續了兩個小時,直到身體里每一個慵懶的細胞都蘇醒。我來到客廳,把日歷翻到最后一頁:公歷12月31日,農歷十一月十七,庚子年、戊子月、戊申日,頁面上的金句:“比美好更美好的,是期待美好的事情發生?!?/p>

要說期待,我只想要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昨晚,我在夢里被陽光刺傷了雙眼,夢里的痛感持續到現在。探頭去看窗外,天空陰沉沉地,壓得很低,像秋奶老房子里報紙糊的屋頂,似乎隨時都有掉落的可能。天氣預報說今天陰轉小雪。

母親她正坐在輪椅上吧唧嘴,似乎在回味剛吃下去的鹵蛋和蝦餃,那是我照著抖音菜譜做的早餐。我本來也不會做飯,我和余青大都是在外面吃,偶爾去她父母家里蹭飯。母親把嘴巴舔得越來越干,我沖了一杯蜂蜜水給她,她搖搖頭,我說喝點吧,暖氣干燥。她象征性地喝了兩小口,我笑了一下以示表揚,順便咽了口唾沫,連帶咽下了那個即將脫口而出的“乖”。

太陽,母親說,曬太陽。如今,母親再也無法用行動履行曾經對生活的那種忠誠熱情了。她變得像個孩子,總吵著要出去。她當然沒什么要做的事,出去曬太陽,母親說。出事后,母親就沒見過太陽了,算起來兩個多月了吧。出院那天雨夾雪,盧愛平用大大的雨衣把她包起來放到輪椅上。戴著大黑框眼鏡的丁醫生說,回去好好休養,半個月后嘗試練習走路,最好多曬太陽。聽到“太陽”,母親搖晃著腦袋四處找尋。我沖丁醫生抱歉地笑笑,趕緊將母親推走。

母親其實平凡如塵,她有著小市民的線性思維和短淺目光。比如,她半生守著一爿小小的雜貨店,心中事全是眼下事,這輩子關注的都沒出過白水街。她卻擁有多數人少有的美德——總能原諒別人,從不發牢騷。你要是能看到她那謙卑而知足的堅定眼神,就能了解她的為人,很可惜如今在她的眼睛里再也看不到這樣的眼神了。出事后,她的眼神變得虛無空洞,連我也無法讀懂。就讓我以自身做示范來說說我的母親吧。我的名字盧斌是母親起的,我出生后,她從識字班學來的有限漢字里,找出這個寓意文武雙全的方塊字為我命名,那是她對兒子的期待。遺憾的是,我遺傳了父親及家族的特點——相貌堂堂,好高騖遠,自作聰明,熱衷于賣弄嘴皮子。中學時,學習不太出色只好去彰顯個性,在某個團體中混了個老三的位置,差點被學校開除。即使這樣,母親并沒有對我表露出絲毫失望,她認為貪玩??嶂皇巧倌瓯远?。面對我這棵野草,她從容不迫地靜待花開。在白水街,老盧家人以能說會道著稱,沉默寡言的母親才是家里的主心骨。在高考落榜的至暗時刻,母親給我做了一桌好菜,出門對親鄰們說,我兒只是熱個身罷了,明年才是正式出場呢。我知道如果再考不好,真是無顏再見鄉親父老了。一咬牙,終于奮起成為學霸,我摸到了知識的大門,成為白水街上唯一的博士,母親也成為白水街上著名的“預言家”。不知道是母親成全了我,還是我成全了母親。在我見了一些世面之后,暗暗佩服母親的品格。很多知識分子修煉成長的目標,對于母親卻如同天生,她認定的人和事,就無比信任,沒有什么能輕易撼動她。當然,母親也是乏味的,她從不擴展自身欲望的范圍和程度,不做任何嘗試,年紀大些,條件好了,也沒有發展出什么興趣來,不跳廣場舞,也不搓麻將打牌,興味索然。她越來越靜,盧愛平告訴我,母親只有一個愛好就是曬太陽,若遇到什么事,太陽底下曬曬就好了。

今天母親出院滿月了。丁醫生不愧是專家,判斷精準。半月前,她事故后的雙腿重新開始發揮作用,但她只走了一回。我在衛生間洗衣服時,她不聲不響地從臥室走出來,只走了幾步,便一頭撞在置物柜上。我聽見響聲跑出來,她正撫摸著頭上的大包嗚咽。那之后,我再讓她練習走路,她就不肯走了——站在那里,張著胳膊,抖著雙腿,像個恐懼學步的孩子。我讓她拄拐,她氣憤地將拐杖扔出去,砸壞了魚缸,害得那幾只熱帶魚在水盆里過了好幾天。我鼓勵她說,你會走路了,我們就出去曬太陽。她興奮起來,追問什么時候出去。我不擔心她的腿,更擔憂她的腦子——母親的智商回到了兒童水平。

這幾日母親情緒索然,終日垂著雙眼,盧愛平說也許曬曬太陽就好了。我早就盤算著帶她出去,卻是天公不作美,接連寒潮降溫,大霧陰天,總也出不去,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成了我的心頭所盼。

窗外黑乎乎的,讓整個上午恍若黃昏。這鬼天氣!我著急是有原因的,再不見太陽,我就沒法陪母親實現愿望了?;鼐┑娜掌谝呀洷晃乙煌显偻?,本來今天是余青給我的最后期限。我還是沒回去,我想她會理解一個兒子想帶母親出去曬個太陽的心情吧。

太陽,曬太陽。母親說,她突然從輪椅上站起來,向前走去。等我看到,她已經撲向前方,我一個箭步沖過去,抓住了她的左臂,母親倒在我的懷里。

干嘛呢?這么不小心!我的喝斥脫口而出。母親比年輕時更矮了,也不再胖,她是父親去世后急劇變瘦的,由企鵝變成了鴨子。她縮在我的懷里,呼吸急促,我抱住她,一股酸澀的氣味鉆入鼻孔,我有些窘迫。

母親推開我,繼續往前走去,嘴里喃喃道,出門要穿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趕緊攙住她,明白了她的目的地是衣櫥。順著母親的手,我看到衣櫥里掛了一件棗紅色的旗袍裙,那是十年前余青給她挑選的。為了參加我和余青的婚禮,母親特意買了一件紫紅色的新外套。余青看了說太土,親自為她選了這件旗袍裙,我去付款,小票上的數字是四位數。終歸一分錢一分貨,裙子棗紅色絨布,胸前綴滿流蘇,一副雍容華貴的樣子??上?,這樣一件衣服套在母親瘦小的身上像是鴨子披上孔雀羽毛,又大又別扭。余青無奈地搖著頭,把母親打扮成理想婆婆的想法沒有實現。當然,這件衣服母親只穿過那一回。

我把旗袍裙輕輕地拿出來,母親頻頻點著頭。兒媳婦買的,兒媳婦北京人,大學生,還很俊,我兒子是博士。她眼睛里的謙卑和知足一閃而過,她看著我,眼神回歸虛無,仿佛在對我說其他人。她已經開始脫睡衣了,她拒絕我的幫忙,堅持要自己來。

旗袍上身,把母親的腰身凸顯出來。母親近日胖了些,旗袍變得合適起來。盛裝的母親站在鏡子前面笑,像是自得,又像是羞澀。我的印象中,母親并不愛美,她總是給企鵝般的身體套上中性的衣服,留短發,沒有絲毫女性樣態。母親變了?我凝視著鏡子里的母親,她似乎比以前好看了,她的身材比以前任何時期都好些,這段日子她的皮膚白了,皺紋少了,頭發也變黑了,難道智商變成兒童,模樣也跟著返老還童嗎?

母親突然轉過頭說,穿了裙子,要化了妝才能出門。

我心中一喜,既然沒辦法陪母親曬太陽,那就給她化個妝吧。十年前,我就是靠這項技能追到了余青。那時,我三十歲,單身,在讀博也為公司服務。余青是北京土著,我服務外企的一名員工。在了解彼此的情況后,余青對我熱情起來。我們在一起之后,她告訴我認識我的時候,她剛剛失戀,前男友不喜歡女人化妝,因此她從不化妝。在一起后,她演變成不化妝不出門,連朋友們都驚嘆她的變化。

我也只給余青化過妝,今天就給母親化個妝吧,我想。還是犯了難,家里沒有化妝工具。

不知何時,窗外飄起了雪花。天氣預報可真準啊。

2

盧愛平是冒雪來的,進門時,身上、頭發上都覆了一層白色水霧。她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廚房走去,嘴里念叨著,一大早專門去生鮮超市買的食品,絕對新鮮有機無公害云云。

走出廚房,看到我正盯著地板上那一排污黑的腳印時,盧愛平才意識到自己沒換鞋。我無聲地拿了拖布擦地板,她小聲咕噥了一句潔癖。她走過去換鞋,恢復了平時慣有的大嗓門問我,斌斌,想好了沒,啥時候回北京哦?

我沒答她的話。這些天,來看望母親的親鄰絡繹不絕,每個人在問候完母親的情況后,都不約而同地詢問這個問題。我內心頗為厭煩,臉上微笑含糊而答。早就聽說“博士放棄大好事業專心回家侍母”已經成為白水街人熱議的話題。談論過程大約是這樣的:首先他們不約而同地贊譽我的孝心,贊嘆母親的福氣,中心思想是出息兒子放下大城市里的事業家庭專心照顧娘親,話語間表示出極度羨慕。這些鋪墊完后,她們會顯露出擔憂來。A大媽嘆口氣,哎,這兒子再孝順也不能一直留在家里吧;B大媽搖搖頭,養出息的兒就不是自己的嘍;C大爺點點頭,兒子走了,老盧嫂子可怎么辦哪;D大爺、E大媽等都均充滿同情,她們似乎看到了母親孤苦伶仃的樣子。整個談論到此結束,如此每天在不同場合重復多次。這些都是曉晴告訴我的。

我突然想起,曉晴早上打過電話,說今天要來看望母親。我趕緊給她發了一條微信,請她來時帶上化妝包,要給母親化個妝。

曉晴說,人們也許經常管不好自己的事,替別人操起心來卻都成了諸葛孔明。曉晴的話應驗在盧愛平身上。她每天都會問幾遍我的歸期,不厭其煩地為我分析形勢,提出建議???,她又開始了:“你年輕有為,可別為了這不中用的老人耽誤了自己的前途啊,那你媽可就作孽了,也不能帶到北京去,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就算你孝順沒問題,你媳婦呢,可不能自找麻煩哦……”盧愛平看著我,臉上一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神情,頗為得意自己的生活智慧。

我趕緊說還想在家再呆一陣子。我必須堵上她的嘴,要不她指不定說出什么來。

你回來兩個多月了吧,不想媳婦嗎?此話出口,盧愛平的臉上堆起笑容,我有些受不了她這個突如其來的玩笑。盧愛平大叫一聲,媽呀!今兒是什么日子?原來她才注意到穿旗袍的母親。

下崗賦閑在家的盧愛平,每天都會過來,從不空手,表現得熱心體貼。她提過多次,等我回京后,她來照顧母親。當然不是義務的,她給我算過賬,母親的吃喝用度加上勞務費,一個月四千。要是找別人,得要五千多。她補上一句,自家人權當幫忙了,我可是你親姑,你也可以放心啊。

沒人知道,我陪伴母親這么久并不完全是出于孝道,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我自身,我不想回去——我患了抑郁癥。說起來是一年前的事了,先是工作和社交上提不起興致,然后和余青也出現了問題。說到這里,我得交代一下余青。我倆認識三個月就結婚了,余青要趕在前男友之前把婚結了。我們真正的了解大多在婚后,初識的余青骨感柔弱、乖巧可人,婚后我才發現她纖細的身體里蘊藏著無比旺盛的熱情和欲望,她隨時都能冒出奇特的點子,并且迅速執行,她一點點地謀劃著我們的未來,描繪出她心目中我將來的樣子。我要成就你,她信誓旦旦地說。那時,新婚的我們,熱血同時沸騰——無論日夜。余青把我的衣服全部扔掉,給我換了全套行頭。她無比真誠,不厭其煩地拉著我參加各種活動,音樂會、推介會、主題沙龍、看電影、泡酒吧,她把我推到人前,費盡心思樹立起一個完美男人的形象。若我表現不佳,她會恰到好處地開脫?;氐郊以賹ξ疫M行培訓,從社交細節到職場智慧。余青的風格符合我們老盧家人愛出風頭的喜好,我努力地配合著,一切按照余青的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可是,我突然變了。去年元旦前,我變得嗜睡,因為我接連做相似的夢,我沉浸在夢里不想醒來。余青無法把我叫醒,我連續耽誤上班,工作被無故拖延,以致不得不放棄了一些機遇和項目。然后房事不舉,任憑余青怎么努力也無濟于事。余青認為我病了,叫我去看大夫,我死活不肯。她讓媽媽找神婆幫我驅鬼,也沒效果。后來,我請假不上班,在家蒙頭睡覺,我的夢像電視劇一樣一集集連續播放,我淪陷在夢境里。夢接納了我,我不再需要余青。我倆幾乎冷戰。最后,是余青逼我去看咨詢師的。那天,她對我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去看咨詢師,要么去民政局。

余青連拖帶拽把我帶到年輕且頗有姿色的咨詢師面前,我故意不配合。有一次,還在咨詢師面前睡著了,仍然做著自己的夢。不過,她并沒有叫醒我,等我自己醒來,天已經黑了許久,她也坐在椅子上打盹??吹轿倚蚜?,她笑了笑說,我是按小時收費的,睡覺也算在其中。

我沒有把夢里的情景告訴過任何人,包括余青,也包括咨詢師。我的夢是屬于我自己的,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斓酱汗澋臅r候,我才知道余青也接受了咨詢,我讓她幾近崩潰,她主動尋求咨詢師的幫助。為了緩和關系,我倆分床而睡,相敬如賓,誰也不打擾誰。只是,余青不同意跟我回家陪母親過年,這讓我作了難。母親很喜歡余青,每次打電話,都要詢問余青的情況,我怕一個人回去被她盤問。我對母親推說事多,春節不回了,年后再回家看她??墒?,就在這個春節,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從天而降,在人間按下了暫停鍵,走親訪友被取消,人們像木頭人一樣被困在原地,回不了家,或者離不了家。除夕夜,我與母親視頻,她使勁湊近屏幕,謙卑而知足的眼神被放大,仿佛要把我看得更清楚,桌子上放著一盤未吃完的餃子。

“睡覺事件”之后,我開始了和咨詢師的交流。她其實很親切,我很愿意向她請教心理學知識。最后一次見面,我對她說了剛做的一個夢,我夢到父親去世了,我卻哈哈大笑,為母親披上婚紗,挽著她的手,走在紅地毯上,余青走在母親旁邊,像個伴娘。我說完后,咨詢師似乎有些憤怒,她說,你知道最重要的關系是什么嗎?是夫妻關系!你的情感維度還停留在兒童期。很快,她就為自己的情緒表示了歉意。她說,移情是人類唯一的情感,因為人類的一切情感均可以歸結為它;它來源于童年時期原生家庭的影響,會在以后的日子里隨時冒出來作祟。對你,對我,都是一樣。我一頭霧水,對此類缺乏余地的說法表示懷疑。但是我是抑郁病人,自然沒有資格去做評判。春節后,因為疫情,我的咨詢只能在線上進行。隔著屏幕,我無法投入進去,于是停止了咨詢。有個重要的細節,我一直沒有機會告訴咨詢師,那是在夢里,我一直有一個粗大的陽具。

居家隔離期間,余青待不住,出去做了志愿者。我可以坦然地躺在家里睡覺了,有一次,我竟然夢見我的咨詢師和母親手拉著手說話,母親一直在笑,最后笑得彎了腰,眼淚都快出來了。醒來的時候,我會去想咨詢師的話。我驚訝地發現父母親留給我的印象竟然停留在過去。比如,父親侃侃而談,登臺做著動員演講,出盡風頭,母親用謙卑知足的眼光望著他。只是,父親的光芒如同煙花,他并沒有為家里帶來好日子,家庭的重擔由母親扛起,爺爺奶奶由母親侍奉。我讀研時,父親突發腦溢血去世,他的葬禮上,母親企鵝般的身影晃來晃去。

我清晰地發現,自己對父親及其家族漸漸失去了認同,甚至一度因為自己的姓氏而無比沮喪。小父親十幾歲的姑姑盧愛平更是得了家族的真傳——巧舌如簧。她總能靠一張嘴達成自己的心愿,爺爺奶奶留下的東西全讓她哄走,連父母結婚時奶奶送的鐲子,她也以“母親太白,不適合深色鐲子”為由要走,其實母親一直膚色偏黑,她仍然愿意拱手讓出和父親的定情信物,不辯白一句。當年爺爺的老房子拆遷時,她一邊鼓動鄰里不答應政府的條件,一邊和拆遷人員妥協,最后拿到了三萬元的獎勵款,爺爺去世之后,父親才知道有這回事。白水街上誰家日子過得好,盧愛平就會把話題引向這家,她神神秘秘地對人說知曉這家的秘密,比如他家沾了表親當官的光,實則沒啥能耐,或者父母吃穿得好些是姑娘和某老板有染之類的話。她也搞不出新名堂,都是傳播些八卦,只是說起來不容置疑,真假難辨。我第一次帶余青回來時,她對別人說余青看起來斯文,其實暗含心機——反正她的嘴從不閑著。

收到曉晴的微信:“我已經出門,一會就到,盧愛平不在你家吧,有她沒我?!北R愛平與曉晴的恩怨由來已久,盧愛平對婆婆秋奶不孝,她還不允許丈夫奉養自己的娘親。秋奶癱瘓在床六年,靠了孫女曉晴照管。這也是我不放心把母親交給她的原因。

我想了想,沒有告訴曉晴盧愛平在這里,回了一句,來吧。

3

陪母親的日子,我幾乎不出門,只是去看望了曉晴和秋奶。那是一個和煦的下午,陽光從背后照過來,我跟著自己的影子,從白水街的南頭走到北頭,起初挺怕遇到熟人,后來發現街上全是南來北往的汽車,根本沒有幾個行人。小時候這里還是村子,街巷比現在狹窄得多,大人隔街喊話,孩子四處奔跑。因為油田的發展,這里變成了城市一角。樓房代替了平房,合歡取代了國槐,并且按照順序重新命名為北三路,只是小城的土著依然習慣叫它白水街。

來到曉晴的美甲店里,她正忙完一位顧客,匆忙收拾了一下工具,帶我去看秋奶。

曉晴的美甲店是車庫改裝的,她和秋奶就住上面一樓。上樓時,曉晴告訴我,她每做完一個顧客,就會上樓看看秋奶,正好她能睡醒一覺。姥姥現在總是在睡覺,這讓我省心多了。曉晴說。

進門后,我震驚了。滿屋子花花草草撲面而來,客廳里,萌萌的多肉挨挨擠擠,曇花順著竹竿爬到屋頂,蟹爪蘭正在綻放,茉莉馥郁,鴨掌木油綠,如同進了花園,我幾乎忘記了正值冬季。曉晴說,人老了身上會有一種頑固的霉味,為了驅散這種味道,她不斷地種植花草。她相信植物的生命力會給秋奶帶來能量和活力。

墻上的電視開著,秋奶躺在床上,半瞇著眼,半張著嘴,似乎睡著了。陽光穿過窗口照在她半邊臉上,光影下,她瘦削的臉猶如一尊古老的塑像,兩腮塌陷,下巴上突,鼻尖高聳,臉上的溝壑如溪流蜿蜒。一只小花貓蜷曲在她凹下去的肚子上,胡子一晃一晃,睡得正香。二十多年沒見,曾經健碩爽朗的秋奶被歲月抽走了血肉,也吸走了精氣神。

秋奶轉動褐灰色的眼珠,盯著我。我舅媽的侄子阿斌,小時候踩死你三只小雞那個,曉晴高聲向秋奶介紹我。秋奶點點頭,還勉強笑了一下。我低身和她說話,小貓躲到了她的身后,她保持笑容直說好好好。過了一會,她壓低聲音對曉晴說,這個不錯,額頭大聰明,耳朵厚有福,比那個大頭要好。曉晴搖搖頭,我才知道,她根本沒認出我來。

因為盧愛平,我認識了曉晴。十歲時,父母把雜貨店關了門,決定外出打工(后來知道并不是為了打工,是想躲出去生孩子),把我放在了盧愛平家。盧愛平對我其實挺盡責的(后來知道,父母按月給她交生活費),我的吃穿也算豐富。但是,那仍是一段不太愉快的回憶。盧愛平家碗筷時常不洗,沙發上雜物成堆,剛會走路的表弟陳浩隨地大小便,沒人清理,我也不愛吃盧愛平做的飯。我整日坐在門口的槐樹下,望著巷子口,盼著母親出現。

有一天,隔壁院子里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不一會兒,一男一女背著包袱提著包裹走出來,接著跑出來一個穿紅裙子的小女孩,她哭著摔在了地上,爬起來繼續跑。已經走到我家門口的女人站住了,女孩抱住了她的腿,女人低頭給女孩擦了擦磕出的鼻血。秋奶跟上來,把小女孩抱起來,女人又回頭走了。

那個小女孩就是曉晴,秋奶的外孫女。曉晴的父母雙雙外出打工(他們大約是白水街第一批外出打工者,后來失蹤在外,生死不明。)從此,曉晴跟著姥姥生活,就住在盧愛平家隔壁。那時的曉晴特愛哭,秋奶說她氣性大,每次都要哭到背過氣去,任誰也哄不好??伤看我姷轿揖蜁棺】蘼?,低下頭。盧愛平從不給曉晴好吃的,我偷偷拿東西給她吃。她也不說話,接過去就狼吞虎咽。她每次都狼吞虎咽。她經常和街上的男孩子打架,她打起架來很勇猛,像一只發狂的貓,最終還是會受傷。我要是碰到,就會幫她嚇唬那些男孩。出來上學后,我們通過一段時間信,她說那時的我是她心目中完美少年的模樣,在我面前哭鼻子無比羞愧;她說那時只想快點長大,出去尋找父母。

這些年我們通過網絡很偶爾的聯系,我一直在關注她的消息。網絡時代,關注一個人真是蠻容易的。曉晴寫過一段時間博客,她的博客沒有幾個人關注,她也不像別的女孩那樣曬可愛,她就是在失戀之后到博客上去發泄一通。她沒什么文筆,直來直去寫感受,還會用粗話,讓我想起那個紅裙子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聲??雌饋?,她每年換兩三個男朋友,偶爾也見到她曬甜蜜,過不了多久,失戀的風雨就會到來。

三十歲的曉晴依然單身,她與秋奶相依為命。高中畢業后,她和一個男孩去了她父母呆過的城市,當然沒有尋到父母的任何痕跡。兩年后,她獨自回來了,迎接她的是躺在床上半身不遂的姥姥和滿屋的腥臭。她在樓下車庫里開了一個美甲店,再也沒離開白水街。有一次,曉晴突然在博客中很文藝地寫道:我看著姥姥一天天在縮小,身高減少了,體重減輕了,動作變緩了,吃得少了,動得少了,禮貌也沒了。人老了,就是這樣自己消失了嗎?

曉晴是中午時分到的,她在門口的地墊上使勁蹭著鞋,埋怨道,看這該死的泥,下雪吧,又到處修路。曉晴進門和母親打招呼,母親拉住她的手,笑起來。母親說,你倆是不是考慮要個孩子了。母親似乎把曉晴當成了余青,我想起了夢中我的咨詢師和母親手拉手說話的樣子。

盧愛平從廚房里出來,把飯菜擺上餐桌。她燉了骨頭湯,炒了手撕包菜、山藥木耳,廚藝比以前有了長進。曉晴不看她,她也不理曉晴。盧愛平惴惴不安地對我說,陳浩要來,留他在這吃飯吧。我點點頭,曉晴看了我一眼,拉著我往外走。

你不該答應讓陳浩來的。曉晴出門就說,他來了準沒好事,咱們出去吃吧。她拉著我來到街口的錢糧花甲粉店。

北京也有花甲粉店嗎?曉晴問我。

肯定有吧,我點點頭,只是我沒吃過,余青不愛吃。

你們都是吃大飯店吧,全聚德啊,米其林啊,是吧。

我搖搖頭,哪有,我們都是吃炸醬面的。

曉晴哈哈大笑起來,白水街真的太無聊了,連個正宗的炸醬面都沒有,吃烤串也要跑去燕山路,我只愛吃這個花甲粉,我要是饞了,大頭就幫我叫外賣。

我笑了笑,其實我覺得現在的白水街挺好的,寬敞整潔,不太熱鬧,也不冷清。我問曉晴,你有過連續很多次做同樣的夢嗎?

曉晴搖搖頭,我從來不做夢。

我和曉晴說起昨晚的夢。她往那里一站,沖我招招手,我開始發射,奔馳的飛刀像飛翔的小鳥一樣飛出,陽光照過來,刺傷了我的眼睛。

我揉了揉微脹的眼睛。

她是誰?曉晴問。

不知道。我說,

花甲粉上來了,熱氣撲面,我們低頭吃飯。后來,我們不知為何談起了生死。我們歷數這些年去世的人們——她的親戚或我的親戚,以及我們都認識的熟人。她掰著指頭數著,雙手很快就不夠用了,原來有那么多人離開了我們。年紀最大的是秋奶的姑姑,活到96歲,自然衰老無疾而終,她八十多歲時在秋奶家住過一段時間,踮著小腳吃齋念佛,五個孩子有四個先她而去,小女兒又遠嫁他鄉,是秋奶給她養老送終。曉晴說小時候就覺得她像個活佛,我說,是啊,我們太小,不能感受悲歡離合。曉晴的大舅和舅母先后在五十歲左右患癌癥去世,那是兩個老實忠厚的人,如果他們還在,照顧姥姥的擔子不會落在曉晴頭上。還有因白血病十歲夭折的表哥,十八歲車禍去世的堂姐,那個時常給曉晴打破鼻子的男孩,七歲時淹死在池塘里……我們努力回憶他們的音容笑貌,可是一切都已模糊不清,我們已經將他們忘記。

曉晴說,哥,昨天我和大頭慶祝了相識一周年,我第一次和一個男人走到一周年啊。曉晴笑起來。

吃完飯出來,大頭早已在外面等著曉晴了。他靦腆地向我打了個招呼,那是一個挺瘦弱的男孩,頂著一個大腦袋,細小的五官沒有看清晰。

4

我回到家的時候,盧愛平正在哭。一個健壯的小伙子坐在她對面,厭煩地說,別哭了,我又沒死,你哭啥。他看到我回來說,哥,你有錢吧,你給我點錢吧——別說你沒錢,絕對沒人信——你不會那么小氣吧……

我知道這是盧愛平的兒子陳浩。在家兩個月,我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我問過盧愛平陳浩的情況,她只說在市里做生意,忙著創業呢。

陳浩是來給他媽要錢的,盧愛平沒錢給他,他不肯罷休,纏得盧愛平哭起來。

想要多少錢。我問陳浩。

多則十萬八萬,少則萬兒八千,你看著給吧,別失了你的身份就好。陳浩說。

盧愛平臉黑著,強忍著眼淚。

好吧,晚上找你媽拿錢。

哥,你別瞧不起我,我掙錢了,只是最近倒霉,被女人給騙了。陳浩由囂張變得氣憤,那個不要臉的婊子,花了我那么多錢,竟然劈腿,看老子怎么收拾她!

陳浩走后,盧愛平哭得更厲害了,母親也跟著眼紅起來。我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給她,那是我早就備好的。我對盧愛平說,我明天回北京,我媽就交給你了,這些錢你先拿著,拜托你把我媽照顧好。

下午,雪停了,天空明亮起來。我開始給母親化妝。我像神筆馬良,用了半個下午,將她大地般滄桑的面龐妝點上日暉,森林樣的頭發、星月樣的眉眼、山丘似的鼻梁、花瓣似的嘴巴次第鋪展開來……萬家燈火次第亮起時,妝扮一新的母親站在鏡子前面,新娘般臉色緋紅。

太陽,曬太陽。母親說,可以出去曬太陽了。

好,現在我們就去曬太陽。我點點頭。

我讓母親在輪椅上坐好。翻出蒙塵的畫筆和顏料,將畫板拿到她面前,我拿著母親的手在畫板上畫了起來,直到一輪殷紅的旭日躍然紙上,散發著金黃色的光芒。

太陽,母親孩子般興奮地說,太陽。我把畫好的太陽掛在東側的影視墻上,母親盯著那輪永久的紅日,流下了眼淚。

那晚,我早早地就睡著了。夢中太陽就像畫布上一樣,冉冉升起,暖暖地照著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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