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也要擦抹干凈

梁學敏

王桂芳不止一次提出過，想坐李強的那個殘疾人專用電動車出去看看。李強說，你坐在上面，誰還會來坐我的車啊。我就是看看嘛，王桂芳說。李強說，改天吧，下次吧。他是這么說，但后來就不了了之了。王桂芳每天都會問很多問題的，李強，會不會有交警攔你，不讓你拉客啊。那輛電動車是政府給補助的，上面貼著“不許載客”的字樣。李強說，交警才不會攔我，一看就知道咱的情況，何必跟咱們過不去呢？王桂芳問，李強會不會有人為難你??？她在新聞上看到有乘客喝多了，找出租車司機麻煩。李強說，不會的，咱們掙這幾塊幾塊的，沒人和我過不去的。

王桂芳問李強話的時候，通常都是晚上，他們已經吃過飯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只要在家，李強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看電視了。最近他特別喜歡看“跑男”，看電視的時候，李強坐得直直的，過不上一會，他就會發瘋似的大笑起來。他笑起來全身伴隨著各種動作，用手拍沙發啦，捶自己那剩下的兩半條短短的大腿啦，有時候他還會把自己的上半身向沙發背上摔去，發出咯吱一聲響，這是沙發腿和地面摩擦的聲音。王桂芳從來沒見別的人像李強這么笑過，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都笑出眼淚了，他扭回頭看著王桂芳說，媽，真是太搞笑了，你怎么就不笑呢？王桂芳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有人說的“笑點”，后來她就經常用這個詞，每次李強笑的時候，王桂芳都會說，你這笑點也太低了。

你一定要小心點啊，王桂芳經常跟李強說這句話，我真是不放心，我真想跟著你看看。大部分說這句話時，都是李強早晨離開時。李強現在根本不需要王桂芳幫忙，用兩只手就完全可以下到一樓，完全可以自己爬到電動車的駕駛室里。但每次王桂芳都會跟著李強一起，她把李強的水壺和手機袋子提在手里，跟著李強走，一邊走一邊就會說出這句話，你可得小心點啊，你也不讓我去看看。

李強一般上午九點就出門了，中午十二點回來吃個飯，睡上一覺，下午兩點再出去，下午出去他一口氣就會干到六點。除了車子出問題，李強一天都沒落下過。有時間你就歇歇嘛，王桂芳說，咱們又不是錢不夠用。王桂芳原來在磚廠上班，磚廠已經倒閉了，但王桂芳退休早，每個月還能領兩千多一點的退休金。這錢完全夠他倆用了，他們又不亂花錢，李強不抽煙不喝酒，也不出去玩，王桂芳和李強一樣，他倆也都不怎么買新衣服，除非是穿爛了才去買，買也不買貴的，幾十塊錢的就行，所以家里最大的花銷就是買菜買米水電費煤氣費之類，完全夠用的。當然還得考慮王桂芳去世之后李強怎么辦，因為這個他們得攢錢。王桂芳雖然已經六十了，但覺得自己的身體還好，一年四季都不怎么生病，最起碼還不得再活二十年？到時候肯定能給李強攢夠錢的。王桂芳常常計算這個的，有時候半夜她睡不著，就在那扳著指頭數。問題是她沒怎么上過學，憑空里躺在那算賬，很快腦子里亂成一鍋粥了。

當然王桂芳也考慮過另外一種可能，就是給李強找一個女的。王桂芳覺得自己這套六十平米的兩室一廳，再加上每個月的退休金，應該還是能吸引到一些條件不好的女的。條件好的即使愿意，王桂芳曾經這么說過，咱們也不敢要啊，你憑什么啊，你能留住人家嗎？肯定不行啊，所以還是要找一個踏實一點的。什么樣的就踏實呢，王桂芳考慮給李強找一個身體也有點缺陷的，但是還得能照顧了李強，年齡比李強大一點也無所謂。有一段時間，王桂芳覺得去農村找一個窮人家的女的，應該也是可以的，咱們跟她一結婚，她就變成市民了，可有那窮的地方了，有的窮得連飯都吃不起呢，咱們肯定能找到一個的，王桂芳甚至想過去中國周邊那些貧窮落后的國家，她在電視上看過那些國家，那些人真是夠窮的，連鞋子都買不起，穿的是草繩編成的鞋子。

孩子呢？如果李強找了個女的，生了孩子怎么辦？王桂芳想到這一點時，覺得完全不需要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沒問題的。再說了，說不定把孩子養到成年，自己也還活著呢？說不定自己還能看到孩子結婚生子呢？不過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可能了。李強已經四十歲了。找一個女的也不會年輕到哪兒，生孩子這件事是不大可能了。

問題是李強不愿意。別人也給介紹過。有一個是腿腳也有點毛病，眼睛也有點斜，有一個長得太丑了，半邊臉腫得都變成黑色的了，還比李強大差不多十歲。還有一些條件好一些，見了李強也就沒有下文了。后來李強死活都不讓他媽再張羅這件事了。

時間過得好快的，王桂芳想起那些給李強介紹過的女的，感覺就像昨天似的。但仔細數數，都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每天看著李強的電動車在樓東邊拐個彎消失后，王桂芳就會回到家里，先是打掃衛生，然后是備菜做飯。她每天都會拿著布子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擦抹干凈的。她最看不慣那些家里臟的人。比如樓下老李家，幾乎每次去她家，王桂芳都能發現電視柜上啊窗戶上啊落著一層灰。老李竟然說是因為他們這個城市的空氣臟，說什么在別的國家，空氣干凈得，完全不會出現灰塵。老李總是說別的國家好。王桂芳每次聽她這么說都會非常生氣，她真想對她說，那是你懶，你去看看我家，什么時候有過灰？有時候王桂芳還想對老李說，別的國家好那你去別的國家啊。老李跟王桂芳一樣，原來都是磚廠的工人，現在每個月拿的錢也差不多。但老李可不像王桂芳，她老是亂花錢，王桂芳看見過好多次，老李坐在面皮店吃面皮，她都那么大年紀了，還坐在那里吃，面皮店都是年輕人，什么時候有過白頭發的老太太？王桂芳覺得老李這一點真是太離譜了，難道她就不覺得害臊嗎？所以，當老李感嘆錢不夠用，還抱怨兒女們不給她錢的時候，王桂芳嘴上沒說，心里的話卻很多，你老李怎么可以這么欺負兒女們呢？

幾乎每次打掃衛生，在洗啊抹啊吹啊摳啊哈氣啊流汗啊的時候，王桂芳都會想起老李，想起老李家的灰，想到這些，她頓時覺得自己干起活來更有勁了，嘴角還露出一絲鄙夷的笑容。

備菜做飯，王桂芳也會花很長時間，每次李強吃飯，都一個勁地夸她做得香。王桂芳唯一會和李強搶電視看，就是在電視上有美食欄目的時候。王桂芳認的字不多，只能看和聽，就這樣她記下了許多菜譜的做法。并且她一個一個都試驗過了。她什么菜做不了啊，連漢堡包和披薩她都做過，面皮她也做過，什么炸雞啊涮鍋啊她全能做了，并且全都做得不差。李強說，媽，就你這手藝，開飯店都沒有問題的。王桂芳說，可惜我上的學太少，不然我肯定做什么都能做好的，如果我能看菜譜書，我肯定能做得更好吃的。

上午就是這樣，打掃打掃衛生，做做飯，坐在沙發上看會電視，想一想李強在街上是怎么拉客的，又想著一定要去跟著李強看看，就這么過去了。

上午總是很短的，王桂芳從來沒覺得上午難熬過。難熬的是下午。李強睡午覺的時候，王桂芳也在床上躺一會。李強睡覺一點聲音也沒有，王桂芳老是擔心他沒有睡著，老是擔心自己弄出動靜來把他吵醒，問題是王桂芳現在上廁所的頻率很高，越是想著不要去上廁所，想著不要弄出響動，尿意卻越是來得急，來得難以控制。王桂芳不得不死命地和尿意做斗爭，幾乎每天中午都會有這么一出。到了后來王桂芳都罵起自己來了，什么破玩意嘛，她盯著蚊帳頂上想，什么破玩意嘛，你他媽是漏了嗎你？李強一起床，王桂芳馬上就會沖到廁所，每次那么急地沖到廁所，上出來的卻只是一點點。王桂芳忍不住又罵起來了，什么破逼玩意嘛，什么破逼玩意嘛！

下午李強走了后，王桂芳就在家里待不住了，她得出去走走。去哪兒呢？王桂芳有幾個喜歡去的地方，一個是往東邊走，一直走到建設路，建設路原來破破爛爛坑坑洼洼的，去年重新修了，修成了快速路，有許多高架橋。還修了不少的人行天橋。王桂芳喜歡站在人行天橋上看，她喜歡俯看筆直的黑色的寬闊的馬路，看在上面嗡一聲嗡一聲開過去的各種各樣的汽車，看見那些汽車一輛接一輛鉆到黑乎乎的地下通道里去。她兩只手放在人行天橋光亮得可以照出人影的欄桿上，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放在兩條胳膊上，然后放松兩條腿，就那么低頭往下看。

王桂芳還喜歡去上馬街走一走。原來王桂芳他們這里街道兩邊也都是店鋪，飯店啦賣衣服的啦洗衣服的啦賣五金的啦等等等等，結果呢，去年搞衛生城市評選，這些店鋪都被關掉了。說是因為他們占用的是民房，不能用作商業用途。王桂芳覺得把這些店鋪拆了，街道看上去整潔清爽多了，她有時候在街道上走著走著，會突然感到自豪，你看看我們這個街道，多干凈啊，你看看這路燈，多好看啊，你看看這人行道，一點點油膩污斑也沒有。相比較而言，上馬街就不行了，只是重新統一了門牌，門匾還是黑底黃字的，一點都不好看，還沒有上次紅底黃字的好看，就是新了一點嘛。但是王桂芳還是去上馬街走得多。真是太奇怪了，走在干凈街道上的人們，其實也還是原來的人們，但看上去他們都跟原來有點不一樣了，再加上沒有了那些小店鋪，也就沒有了聚集的地方，所以很少看到熟人們圍在一起，王桂芳走來走去，看見人們急匆匆地走來走去，都停不下來，就覺得沒什么看頭。而上馬街就不一樣了，有時候王桂芳隨便站個地方，就有東西能讓她看上很長時間（去的次數多了，人們的臉都變成熟悉的了），比如糧油店的老板娘啦、吃飯不付賬的燒烤店房東啦、中介因為搶客戶打架啦、收破爛的把兩只腳拿出來踩在鞋上啦，王桂芳感覺自己眼睛都不夠用了，耳朵也不夠用了，一下午很快就過去了。

王桂芳他們街道修得嶄新嶄新后，竟然連車禍都沒有發生過了。王桂芳想一想，覺得真是奇怪。

自從兒子開上電動車后，王桂芳老在街上碰到那種電動車，以前怎么就看不到呢？幾乎每輛電動車都在拉客，每次碰到，王桂芳都會停下來看著那些開電動車的人，他們老是黑著臉，衣服啊皮膚啊看上去臟兮兮的，王桂芳想，我兒子可不是你們這樣的，你們就不能把自己弄好一點嗎？你們為什么老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呢？

王桂芳見了許多次這種電動車，也確實沒有見過乘客跟司機發難，也確實沒見過警察為難他們。有時候遠遠看見一輛這樣的車呼嘯而過，當然得是那種干凈的，干凈得都能反光的才行，王桂芳就會想，那里面說不定就坐著兒子李強呢。

每天晚上回了家，王桂芳都會詢問李強今天都去過哪兒，你下午四點二十是不是從五龍口海鮮市場經過了？她這么問，跑得很快，一溜煙就沒影子了。李強每次都搖頭。王桂芳每次看見的都是錯的。

有一次，王桂芳站在上馬街東口建設路上那個天橋上，突然看見一輛電動車從南邊的輔路上開過來，因為離得遠，并且站得高的緣故，那電動車看上去比平時小，也沒有平時王桂芳看到的那么快。綠燈亮了之后，這輛電動車一直領先，有一輛兩輪的電動車超過了它，但一個路過的行人擋了這個兩輪電動車一下。那輛殘疾人電動車又超越了它。不知道為什么，王桂芳耳朵里突然聽到了哈哈哈的笑聲。就在那一瞬間，王桂芳感覺到，這輛車一定是李強的車。

很快，那輛殘疾人電動車從王桂芳站著的天橋下開過去了，王桂芳跑到橋的另外一側，趴在欄桿上看。

一直開到府東街口上，那輛電動車停下來了。有兩個姑娘從上面下來了。下來后還回頭朝里面的司機揮手，那揮手的動作讓王桂芳感覺到她們正在發出笑聲。她們走了一截之后，竟然再次回頭揮手再見。

晚上王桂芳像往常一樣問李強，你下午是不是在建設路上拉了兩個姑娘，在府東街口上下的。李強這次沒有搖頭說不是。而是愣了一下說，是的是的，我從火車站拉到的那兩個乘客。

王桂芳激動了起來，說話的過程中還怕了拍大腿，我就感覺我看到你了，我一看到你過紅綠燈，就認出你了。

王桂芳問李強，那兩個乘客為什么笑成那樣？

李強說，開心唄。

王桂芳還想多問點什么，李強就不愿意說了。王桂芳也沒有生氣。有一瞬間她想，也許李強是害羞？

晚上時間也挺大塊的，但王桂芳不覺得難熬。因為兒子李強也在家里嘛。剛開始攬活時，李強晚上也想出去，結果被王桂芳給堅決制止了。你這樣的，萬一出個事怎么辦？不行。王桂芳這么說。晚上王桂芳會給李強削一次蘋果，大概在八點半的時候。王桂芳先把蘋果在廚房的水龍頭上仔仔細細地洗干凈，然后用削皮刀把皮削掉，再用一把專門用來切蘋果的刀把它切成小塊放在一個白色的瓷盤子里，端到正在看電視的李強那里。李強用王桂芳準備的牙簽，一塊一塊扎起來放進自己嘴巴里。

剩下的時間王桂芳就也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這么多年了，王桂芳還是會被李強突然爆發出來的震耳欲聾的笑聲給嚇一跳。每次被嚇一跳后，王桂芳就會看著李強，看著他控制不住地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看他笑得恨不得在沙發上打滾，他有時候真的會從沙發上一躍，把自己扔在沙發和茶幾之間的空地上，屁股落在地板上，悶悶地發出啪一聲響。他可喜歡這個動作了。王桂芳原來擔心，你這樣把自己扔下去，撞得不疼嗎？李強說一點都不疼。后來王桂芳也就任由他這么扔自己了。

在街上再次碰到李強的那天下午，王桂芳像往常一樣走在上馬街上。上馬街文興苑小區門口有一個小小的廣場，上面放著幾張長條凳，還有幾種健身器材。王桂芳每次走到這兒的時候，都會停下來看一看，聽一聽。這里總是會聚集一些人的。這一次也是如此。

原來認識王桂芳的人很多的，大家會主動跟她打招呼，其中的一些還會問起李強。但那些熟人一個又一個都走了，有些是去世了，有些是幫兒女看孩子去了，有些干脆把這里的房子賣了，住到南邊的新城去了。王桂芳已經好多年沒去過南邊了，她印象中南邊還是麥地，結果別人告訴她，現在南邊要比北邊這邊的老城好得多，全是高樓大廈，金光閃閃的。

現在也還有跟王桂芳打招呼的，但都只是面熟而已，大家互相對對方的情況都不了解的。

打完招呼后，王桂芳站在一邊聽大家聊天。他們在聊街口的那家郵政儲蓄，說是這幾天那里搞活動，存錢送禮物，有電飯煲紅酒什么的。其中一個手里拿著個巴掌大黑色蕾絲小包的老太太說，我存完她才告訴我十五萬是電飯煲嘛，早知道我就等等，等第二天到期了一起存，不就能拿個電飯煲了嗎。真是討厭。

那我得去看看，又有一個老太太說，你們也不告訴我。說著她回頭看著王桂芳說，你去過了沒有？王桂芳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說，還沒去過。

老太太說，那咱們一起去吧。

王桂芳哪有十萬塊的存款呢。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有十萬塊的存款。尤其是這些老太太，她們哪兒來這么多錢呢？

但她不能說自己沒有存款，于是只好跟著那個老太太往郵局方向走。

你原來在哪個銀行存著？老太太一邊走一邊問。

王桂芳說在工商銀行。因為她的退休金在那個銀行。

老太太說，我發現還是郵政的活動多，工商太大了，它可不在乎多一個少一個客戶的，郵政是后成立的，所以活動才這么多。

剛才王桂芳走的路都是南北走向的，陽光被建筑擋著，并沒有感覺到熱?，F在跟著老太太迎著西邊的太陽往街口方向走，雖然太陽看上去灰蒙蒙的，但走了一會王桂芳就覺得后背上出了汗了。有些人老了就不出汗了。王桂芳反倒好像比年輕時候還要出汗多。

后來王桂芳想，如果不是碰到了這個老太太，她肯定會和往常一樣，把時間都花在上馬街上的，也就不會發生后面的事的。

王桂芳和老太太進郵局時，其實她的腦子已經有點暈暈乎乎了。老太太倒是很清醒，一進去就開始指指點點，剛開始是大堂的保安接待她們，后來又專門來了個女的。因為現場沒有電飯煲，老太太又非想看看電飯煲，她們還專門去庫房給她拿下電飯煲來讓她看。當然，對于那些銀行的人來說，她們是拿來給二位看的。因為老太太說話一直都是我們倆，如果電飯煲合適，我們倆就會把錢轉過來的啊。老太太這么說。王桂芳也沒有反駁，反駁該說點什么呢？王桂芳只想快點結束。

但并沒有如她所愿。她不知道這個老太太哪兒來那么多話，她說到她原來的銀行服務怎么不好，一個柜員怎么跟她說話，她一生氣就把錢全取出來了，經理又怎么訓那個柜員。她又說你們這里的態度還是挺好的，要對你們提出表揚等等等等。

就應該這樣，老太太中氣十足地說，我們在你們這兒存錢，就是給你們飯吃，就是你們的顧客，你們當然得態度好一點對吧？

王桂芳瞄了好幾次墻上掛著的表，已經過去了快半個小時，老太太才停止了說話。

停止說話是因為那個接待她們的經理拿著表格過來，讓她們開始填寫了。老太太從自己的包里取出了眼鏡，拿出筆來。

那個經理也給了王桂芳好幾張表。王桂芳下意識地接了過來。然后她手壓在紙上，沒有動作。

老太太填得慢條斯理。

經理對王桂芳說，阿姨你先填著，有什么地方不明白告訴我。

阿姨？經理提醒沒有動作的王桂芳。

王桂芳說，你先給她辦，我明天讓我兒子來辦。

經理說，那你留個聯系方式吧，可以在我們這里登記一下，我們也可以給你一份小禮品的。

老太太對王桂芳說，你就填了吧，這里肯定比別的地方好嘛。

王桂芳說，我可不會寫字，她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站起來后就往門那里退去，她倒著掀開門簾說，我不會寫字，我明天讓我兒子來辦。然后她就出門走了。

這些動作都是王桂芳下意識地完成的。等她清醒過來，她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上馬街，正沿著五一路往前走著。

走在五一路上的王桂芳，剛開始是有一點生氣的。她生那個老太太的氣，你看看她那副樣子吧，指手畫腳的，跟人家那些銀行的人說起話來那么不客氣，你這樣說話有什么意義呢？你還以為大家都覺得你厲害，其實大家只是覺得你討厭而已。討厭死了這個老太太。王桂芳想。

王桂芳沿著五一路往北走，她走得比平時快，其實這一路有好多岔路口的，她完全可以拐到南蕭墻，也完全可以拐到東華門，這些地方她之前也去溜達過，跟上馬街都差不多，只不過就是比上馬街遠一點，所以她才經常到上馬街去，她完全可以選這些地方度過自己的下午。結果呢她一直往前走了兩公里，走到了府西街，走到府西街后她還沒有往家的方向走，而是又往西走。她過了紅綠燈，又等了個紅綠燈，走到了路的右邊，然后又往前走了二百米，才看到了那堆聚集的人群。

這么多年，一看見陌生的人們聚集在一起王桂芳就會埋頭趕緊離開的，她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但是這一次她竟然停下來，她竟然試著往人群靠近了過去。她的胸腔怦怦地跳動。她有一種糟糕的預感，這種預感吸引著她往前。

路中間停著一輛小汽車，還有一輛殘疾人專用電動車。小汽車司機是個女的，她穿著一件王桂芳一直都覺得很好看的米黃色的呢子大衣，黑色的高跟鞋，她個子真高，她正面對電動車站著。電動車里面坐著的正是王桂芳的兒子李強。

女司機很生氣，你怎么能這樣呢？你這人怎么能這樣呢？你撞了我的車你還想跑，你這人怎么這樣呢，我一直給你鳴笛，一直給你鳴笛，你怎么就硬是撞過來呢？你聽不見還是怎么著？

女司機伸出雙手，往前伸著。腳往后退。

電動車正往她的方向開，把女司機頂著往后退。

你撞了車你還要撞人啊，女司機更生氣了，你這人怎么這樣呢？我告訴你，你今天別想給我走，她拿出手機打電話，另外一只手仍然向前伸著，防備電動車再次開過來。

電動車突然往后倒去。

一輛車正開過來，電動車差點撞到上面去。

接下來電動車就好像瘋了一般，往前一下，往后一下，它是想調個頭還是怎么著？誰也說不清楚。它往前和往后都很用力，就好像一個拳擊手狠狠地把自己的拳頭打出去似的。

女司機突然往前一站，擋在了電動車前面，這下電動車前后都沒距離了。

你太惡劣了我跟你說，女司機指著駕駛室里的李強說，你太惡劣了。我沒見過像你這么惡劣的人。

電動車門猛地被打開了，李強粗壯的胳膊伸了出來，那條胳膊好像要打架似的。

女司機稍微猶豫了一下，但并沒有退縮。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讓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只見電動車司機，向上一躍，然后從車門那里落在了地上。落在地上的聲音真大啊，啪地一聲。

人們這才看出來，原來李強是個殘疾人，兩條腿那里光禿禿的。

女司機一下卡住了，卡了那么幾秒，她接著又說，你是殘疾人你也不能這樣，我跟你說，我今天不會就這么算了的。

李強就那么抬頭，兇狠地盯著女司機。他脖子上的青筋都蹦出來了。

王桂芳一直想知道兒子李強白天在街上攬活的情況。她哪兒能想到會是這樣的??？

王桂芳不由自主地慢慢往后縮，她慢慢地從人群中退了出來，她幾乎是跑也似的離開了現場。她用手捂著自己的下嘴唇，更加用力地往前走，后來她發現自己已經坐在家里的沙發上了。再后來她發現自己正看著煤氣罩上沸騰的水。再后來她發現自己和李強面對面坐在桌子前吃飯。

再后來。王桂芳被嚇了一跳。王桂芳是被李強的笑聲給嚇了一跳。她發現自己正坐在沙發上，旁邊坐著李強。李強正用雙手拍著自己的那半截大腿。他那么用力地拍，發出啪啪啪的聲響。他一邊拍一邊笑得都喘不過氣來了。他回過頭看著王桂芳說，媽，笑死我了，難道你不覺得好笑嗎？

是啊，他看上去跟平時一模一樣，他坐得直直的，他笑得怎么也停不下來，接下來他像平時一樣，用力地把自己的后背往后靠去。

評選衛生城市的時候，街道和社區的工作人員，把樓道里人們存放多年的舊柜子舊箱子舊木板什么的都給清理了，現在這么干凈，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多。

但過了段時間，又有人開始在樓道里堆放舊貨了，又有貼小廣告的在雪白的樓道墻壁上貼上了小紙條?，F在走進這些老小區的樓道，人們馬上就會想到，很快，這一切又會變成跟原來一樣了。

只有王桂芳她們的樓道里保持得跟評選衛生城市時一模一樣。是王桂芳的功勞，她現在不僅仔仔細細地打掃自己家的衛生，打掃完自己家衛生之后，還要打掃樓道里的衛生，不止打掃一層，而是把四層全給打掃了。

打掃的內容包括，給臺階灑水清掃，用抹布抹扶手，把墻上的小廣告給鏟掉，有時候還用涂料去補全。這涂料還是王桂芳專門去裝修市場買回來的。如果有人往樓道里放上了東西，王桂芳就會敲響他的家門，你還需要嗎？王桂芳會問他們，其實我們收拾的這些東西并沒什么用的，要不我給你叫一個收破爛的賣掉？最終王桂芳肯定會把那東西給弄走的。

現在王桂芳下午不去街上走了，而是把時間花在了樓道里。有時候樓道打掃干凈了，卻還有時間，流了滿頭汗的王桂芳會敲響樓下老李的門，每次王桂芳都下定決心，要對老李說，來，讓我們把你家好好地打掃一下吧。但每次看見老李，這話又說不出來了。但王桂芳覺得，肯定有一天自己能說出來的。她不止一次在腦子里設想老李家變得干凈之后的樣子。每次一想到那樣子她就覺得渾身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