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榴
深秋的時候,我想走得再遠些,到完完全全的野外去采一束蘆葦帶回家——夏季開始,我總是從大自然那里擷取一點美帶回家,而我又不想傷害市民們對美的愿望,我并不在多數市民可及的地方采集野花野草。每當我要換花瓶里的花草,就要走得更遠些。到荒野去,到護衛城市的大壩結束的地方。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江壩是如何結束的。
江壩鋼鐵長龍一般逶迤出城,緩緩收束,一條大江便舒舒服服平臥在大地上了。這里有一條路,十分漂亮的路,無人、干凈、顏色純正。
用顏色純正來描述一條普通的瀝青路,這可能是一種奇怪的觀察或偏好,我不知道,也不會深想。在我的視角下,它就是這樣的。很少能看到這樣的瀝青路,它們大多數都灰撲撲的。顏色本身就是美,沒有差異的美,只是不要蒙上臟東西。這是顏色的真相嗎?
那么我就可以說,此刻養我眼的,就是這樣一條路。一條雙向單車道,漆黑的路面帶著一條雪白的隔離線奔向遠方,它襯在東北秋季高遠壯闊的湛藍蒼穹之下,兩邊可以淹沒牛羊的茂盛荒草之中。
就在這里,我看見一只羊在昂頭吃草。是的,昂頭。我一秒便明白“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時候,它們也必定是昂頭吃草。
這只白色的母羊可能吃了很久了,它周邊蒿草鮮嫩的頂尖部分只剩下光禿禿的莖稈。這時候,夕陽正濃,一叢蘆葦穗發散著如淡紫色綢緞一般的光澤,輕柔地微微搖擺。它們不是羊的菜。我走進荒草中去折它們。不是經意地,看到母羊那只飽滿的粉色乳房。它真美啊,還非常干凈。整只羊都很干凈。那潔凈顯然不是有人上心經管的結果,這只羊可能天性愛干凈。打理和天然的分別是什么?我自己也說不清。反正就像路邊停著的一輛微型三輪車一樣,不像有人上心照顧它,但它看起來還行,沒有經歷太多摧殘。
一個老頭躺在車斗里,或者說躺在濃烈的夕陽中。我猜他紫色的臉膛就這么來的。
“你的羊?”
“對呀?!?/p>
“就一只?”
“對呀?!?/p>
“怎么只有一只?”
“對呀,就一只?!崩先瞬⒉徽f原因。
“多養幾只嘛,多養幾只?,F在一只羊可以賣一千塊了吧?”
“兩千塊?!崩先苏f。
“一只是放,十只也是放,那你一次就可以賺兩萬塊?!蔽抑肋@樣聊天很蠢,但誰也保不準不說這等蠢話呀。
“我不需要,我只需要一只?!崩项^勾起頭來,看了看幾米外站在那兒等我啰唆的我的丈夫,夕陽把他弄得比真實的他高大魁梧。我是個熱愛荒野又害怕荒野的人,他站在那兒,我才有膽量在野外和陌生人說話。
老頭把頭又落下來,枕在一個不知道裝著什么東西的袋子上。
“我猜你家里還有一只貓、一條狗?!?/p>
“是?!彼Z氣平淡。這些都是鄉村家庭的日常。
“貓和狗相處得可還行?”
“見面就干。貓扇狗的嘴巴子,扇得啪啪響?!崩先俗饋砹?,盤上腿,他很有興趣談這些。
我哈哈大笑。
“你的貓白天在家嗎?”
“嘿,它才不,在外頭野,天黑透了才回家。天暖和了,我給它留個窗縫,天冷,它就直接鉆狗窩了?!?/p>
我又哈哈大笑起來。同時腦補兩個場面:一個,貓狗戰斗大戲;一個,狗子夾著尾巴委委屈屈讓出地盤的情景。
那么,老人家還會有五六只雞、三四只鴨、一只鵝——通常不會養很多鵝。這些都歸老太負責。閑暇時,老太會就著簸箕搓些玉米粒撒給它們吃吃。
他們還應該有幾個兒女,已經自立門戶,或者在城市打工、安家。一般來說,接下來順理成章就會聊到這些。
我那時笑得有點大,眼睛本來有點小,笑大了眼睛就給擠沒了,眼前有一陣烏漆墨黑。等我睜開眼睛,見老人已經恢復了仰躺,還把小臂橫放在眼睛上,嘴唇閉得緊緊的。
這是個拒絕的姿態。
看起來,老人知道接下去會聊什么,他不想聊那一部分。
選自《回族文學》
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