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若知曉

陸宴

曾經的我離陸羽很遠，我一直覺得他那么好看的眼睛里藏著星辰日月。直到這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眸里全是我。

一

仙界財神殿。

殿內正中央的樹木枝繁葉茂，桃花盎然開放。樹下的女仙倚在石桌旁邊打著盹。

“木隱！別睡了！快快快！”

風拂過樹梢，桃花瓣隨風而落。我被這喊聲吵醒，撥了撥落在鼻尖的桃花瓣。

我叫木隱，是仙界財神唯一的關門弟子。記得我剛來財神殿那天，師傅一邊飲著小酒一邊搖著扇子說他在人間是掌管錢財可以呼風喚雨的神仙。我那個時候高興極了，覺得我勢必命里帶財，財源滾滾。直到隨著時間流逝，我有幸見到了其他仙殿的雕梁畫棟，珠寶玉器和絡繹不絕的來訪神仙，而我們這里空空如也，我師傅自己都不愿意待。從此，我覺得自己可能是倒霉才被分到這個家徒四壁的地方來。

來找我的是風神的首徒蘭若，是我在仙界最好的朋友。我被她火急火了地拽上了風神殿特有的代步祥云，“又出什么事了？是仙果限量派發，王母娘娘懸賞找她的仙寵，還是司命殿又有女仙們因為綁紅線大打出手了？”

蘭若白了我一眼，“雖然這事沒有通知各殿，但你們不愧位置偏，消息閉塞?！蔽冶惶m若帶著，一眨眼的功夫就從財神殿到了仙界主殿，還連帶著擠到最前面的位置。

我狐疑地看了看周圍這無比熱鬧的場面，“今日什么情況？感覺上次蟠桃會的時候也沒見過這么多神仙?！辈贿^蘭若正抻著脖子看熱鬧，完全把我忘在了一邊。

“來了來了?！?/p>

很快，我的目光就被突如其來的嘈雜聲吸引了去。

一襲如火的紅衣，金色的絲線勾勒出閃爍的紋路。膚凝如雪，劍眉入鬢。雙眸深邃如海，里面好像藏著星辰日月。我看著他走來，仿佛看著一幅無比美好的畫。而他的身后，萬千燦爛的霞光為他綻開。

眾仙作揖：“恭迎戰神大人歸來?！?/p>

我一直覺得他是最適合紅衣的神仙，閃耀卻不招搖，極寒卻也極其熾熱。

我站在那里看得出了神，直到蘭若扯了扯我的衣角我才意識到我在俯身行禮的眾仙中站得筆直，趕忙俯身行禮。不幸因為來的時候太匆忙，把頭發跑亂了。在我俯身的時候，頭上的金簪掉在了地上，在如此安靜的時刻，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我看著落在地上的簪子，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一只修長纖瘦的手撿起了那個發簪，遞給了我。

我驚訝地抬頭，正巧對上了他的目光。他說，“你的發簪掉了?！敝荒敲匆凰?，我再一次聽到了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

這不是夢。五百年零十三個月八天。陸羽，他回來了。

二

說到我和陸羽的關系，我認識他已經有兩萬多年了。

剛見到他那天，我剛及笄。我那又去凡間云游四海的師傅留下我照看院子。師傅曾說，只要我把院子里最大的樹照看開花了就可以答應我任何一個條件?？珊芏嗄赀^去了我也沒看到這棵樹會開花。

記得那天財神殿突然來了客人，還是個特別好看的仙童。于是我便逗了逗他說道：“我師傅現在不在殿里，不過你看到那顆樹了嗎？它一直不開花。如果你能讓它開花的話，我就悄悄告訴你去哪找他?！?/p>

沒想到他走到那棵樹旁仔細看了看，爽快地回了我一句：“這有何難？”然后，他手心涌出充沛的靈力，直到那棵樹開滿了粉色的桃花?！霸瓉磉@竟是一顆桃樹?！蔽蚁?。我看著他站在樹下，也不知道是陽光格外好，還是桃花格外美，那一刻我聽到了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

“好了，我走了?！彼袅艘痪浔戕D身走了。

我從大片的桃花中回過了神，“你還沒問我師傅去哪了??？”

他回頭道，“不用了，記得按時澆水?！?/p>

后來我知道他的名字叫陸羽，是戰神的徒弟，年少有為。

自那以后，我便經常鬼鬼祟祟地出現在練武場、戰神殿這些陸羽可能會出現的地方偷偷看看他。為了不被發現，我也會經常躲在練武場角落一起練習。就這樣，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和他一起慢慢地長大了。他不再是那個跟我差不多高的小仙童，他個子長得很高，五官越來越俊逸，有些肉肉的臉也變得有了棱角。他的長大讓司命殿變得越來越熱鬧，最后司命不得不在門口掛了個牌子寫著戰神大人的紅線不在殿里。

陸羽在仙界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練武，很少和女仙相處，所以女仙們心里都很平衡。直到有一天他喜提了一條仙界八卦：“陸羽打仗從未輸過，唯一的倒地竟然是為了給一個女仙當肉墊子?！辈贿^因為一直沒有找到這個沒什么存在感的女仙是誰，所以后來大家都默認這是編造的傳言。殊不知那天是我答應了給蘭若抓鳥，于是爬上了戰神殿的墻，沒想到正巧被他看到。我一個不穩直接摔了下去，嘴里還下意識的大喊“陸羽你別動??！”他真的站在那里沒動，而本來想要摔在地上的我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他身上。

我師傅曾說：“我們每一個神仙自降生起就被賦予了天賦，要去完成自己的使命?！本拖裼兄茏岝r花開花天賦的小仙去了花神殿，有著能做出美味佳肴天賦的小仙去了灶神殿，像蘭若這種有御風能力的小仙去了風神殿。至于我和陸羽是兩個意外。我沒有任何天賦，最后被安排去了財神殿。而大家總說去了戰神殿的陸羽是集多種天賦為一身的奇才，所以他才非常強。但我從不這么認為，因為這些年里我看過他每天雷打不動的練習，看過他不懼怕萬千困難，看過他吃過萬般苦。他是我心里最合格的未來戰神。

可是后來，在仙靈根測試時發現了陸羽的火靈根存在殘缺，說是會導致他突破不了最后一層。仙界都在傳可能過不了多久，他就要與戰神擦肩而過了。

本來我剛剛打聽到陸羽的生辰，想偷偷送份生辰禮物。結果碰上這種傳言，害的我氣得好幾天沒睡著，插桃花枝的時候直接把我的白玉花瓶打碎了。不過還好這一碎，讓我想起來第一次見陸羽時他戴了一支白玉簪子，我當時還在想這么厲害的仙童戴這個材質的簪子真不合適。于是我靈機一動，拜訪了好多仙殿，看了好多書，在神山森林走了很遠的路才在懸崖邊上找到了淬煉的珍稀草藥，最后在太上老君那里免費打掃了好久的院子才借到了煉金鼎給他打造了一支不會斷的金簪。雖然我沒什么天賦，走了很多路，連找草藥都找了很久，也碰到過很多冷臉，導致這支簪子做得很慢，但好在他生辰前順利完成了。剩下的邊角料我又做了一支瑕疵品自己留著，偶爾戴一戴，一點也舍不得浪費。

我把它和一封寫著陸羽親啟的信包裹好，放到了戰神殿門口。爬墻盯著看門的小仙童交到了陸羽手里，才興沖沖的回財神殿補覺。

陸羽生辰那天，我躲在大殿必經之路的柱子后面想偷偷看上一眼，沒想到竟然看到他戴了我送他的金簪。我傻樂了好多天，害得蘭若拉著我跑了好幾次醫仙殿去給我看腦子。而后來我知道，那一天，陸羽的功力成功突破了最后一層。

不過陸羽不會知道那支簪子的任何過往和來歷，我在那封信寫了一句話給他：“提前送給未來的戰神大人一份禮物，我覺得黃金簪更適合你，因為你無堅不摧?！?/p>

在陸羽成為新一任戰神的日子，各殿上門慶賀。師傅不在，所以我代表財神殿去了戰神殿。陸羽站在院子內，院外的桃花瓣落在了他的肩上。我看著他出了神，好像看到了萬年前那個桃花樹下的小仙童跟我說著“這有何難？”我在心里想，看到你成為戰神，我真的好開心。

我遞上了師傅讓我送來的禮物，恭敬地行了個拜禮，“財神殿恭祝戰神就任?！?/p>

陸羽禮貌地回了句“謝謝”，就像和其他來祝賀的神仙們說的一樣。

是了，這就是我和陸羽的關系。我單方面認識他。這些年里我這個沒有任何天賦的小仙把對仙界最強戰神的心意藏得很好，我覺得我還會繼續藏下去。

三

長安京都。

當我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我就有仙界的記憶。

記得我師傅回財神殿那天，殿里那顆最大的樹開了花，他驚訝到揉了好幾次眼睛。

而我笑嘻嘻的跟他說：“師傅，您老人家說過可以答應我一個條件，我想去凡間?！?/p>

自從得知陸羽要下凡渡劫那天，我沒有任何猶豫就做了這個決定。去輪回井那天，守衛的兩個小仙聊著天：“聽說凡間人心險惡，在仙界越強在凡間經受的磨難越多。這回咱戰神下凡，不知道會經歷什么危險吶?！蔽覜_著他們走過去，脫口而出：“這有什么的！我會保護他！”兩個小仙直接噤聲。我還在想是不是我說得太有氣勢了嚇到他們了，沒想到一回頭看到陸羽正站在我身后不遠的地方，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我跳入輪回井而記憶不滅，靠的是我師傅多年下凡研究出來的偏方。當他老人家把這個偏方教給我的時候，我覺得我這個師傅也不是一點用沒有。

轉世到凡間的我叫秦木隱，是當朝六品武將秦之毅的嫡女。我爹膝下沒有子嗣，直到年過半百才老年得女，所以我自出生起就備受寵愛。自打其他府的小姐都在學習琴棋書畫，而我抱著我爹的大腿哭著喊著要練武的時候，我爹更覺得我是上天派來成就他大將軍夢想的花木蘭。但隨著年紀漸長，我爹娘帶著我去其他府作客想給我提前物色未來夫婿，我偏要喊人家最厲害的人出來比武的時候，我爹特別后悔當年沒讓我去學習琴棋書畫。

我現在在京城的武將世家里很受歡迎，不是想讓我進門作兒媳婦的那種受歡迎，而是想跟我切磋武藝的人特別多。今天我剛剛贏得了第31場勝利，可我依然并不開心。

“小姐，還沒有找到你想找的那個人??？”

我在找陸羽這件事只有我的丫鬟翠玉知道，但我只跟她說過一個武功很高的陸公子幫過我，所以翠玉也一直在幫我調查，可惜這么多年一直沒有線索。

我悶悶不樂，“翠玉啊，你說我找人的路子是不是錯了。我是不是應該問你家最好看的公子是哪個？”

“唉？”

我在凡間都及笄了還沒有見到陸羽，那我這個凡豈不是白下了。

“翠玉，你知道財神廟在哪嗎？”

“唉？財神廟？京城東南西北有四座，城郊還有三座，小姐你問的是哪一個？”

“……”我按了按跳動的太陽穴，“最大的?！?/p>

當我爬上山又繞了好幾個殿，總算踏進財神廟大殿之后，我差點被這座依山傍水、方圓遼闊的廟宇和陽光下金光璀璨的我師父的鑄金神像閃瞎了眼。

這個朝代重商，金銀是權力的象征。人們對金銀的渴望很高，財神廟鐘聲和香火不斷。

來拜會的人各式各樣，我找了一圈沒有找到我師傅，可我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蘭若。和來這里的身著棉麻布衣的其他人相比，蘭若的穿著屬實有些翩翩欲仙了。見到蘭若我簡直開心極了，邊跑邊喊，“蘭若！我的好姐妹你怎么也下來了?！?/p>

那人看了看我，眼淚一下子落下來。我一驚，這讓從未見過蘭若流淚的我也不得不擠出幾滴眼淚當作你來我往的回禮。然后她說了一句：“你是誰？”

我：“……”

她看了看木訥的我趕忙說：“前段時間溺水失去了一些記憶，很多事情想不起來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看到你眼淚就落下來了。我們，是認識的吧？”

我跳輪回井的時候沒告訴蘭若，她這個樣子肯定是聽說我跳輪回井然后傻乎乎地跟著去跳了，結果仙界的記憶都被抹去了，在凡間又趕上溺水，聽著我都覺得好難過。我拉住她的手說，“我是木隱，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我爹是武將秦之毅，我就住在香來閣對面巷子里的秦府。你不要擔心，以后這京城我罩著你！”

“好！”

然后我就拉著蘭若開始講我這些年的故事，講我從小女扮男裝在軍營練武很累很累，講我家旁邊的香來閣有好多好吃的，講我爹娘給我的零用錢怎么也不夠花，講我終于不是毫無天賦的咸魚了。

我們坐在財神廟偏殿的門口看著風景，聊得很開心。直到我的目光掃到很遠的地方一個男子的身影，蹭的站了起來?！澳愕任視?，我馬上回來?！绷粝乱痪湓捨揖土⒖坛侨吮剂诉^去。

我穿過人群使勁地跑著，一點形象也顧不得。我數不清這是我這一世第幾十次這樣的奔跑，只知道和之前一樣又撲了個空。凡間的人真的很多，可能又是我看花眼了吧，看誰都像陸羽，再這么下去怕不是要得失心瘋了。我踢了踢地上的桃花瓣嘀咕道：一看這顆桃花樹就沒有我們殿里的好，那顆樹就不會落這么多花瓣。不得不承認，我有點想陸羽了。不對，不是有點，是很想很想。

“這位姑娘？”

我順著聲音回過頭。只見那人一襲白色云緞錦袍，風姿佼然，容顏如畫，風揚起他如墨浸染般帶著光澤的頭發，劃過他比天空更溫柔清澈的眼眸。卸下了戰神的身份，沒想到在凡間見到的他竟是個溫潤如玉的少年郎。

他手里正拿著我的發簪，他說：“你的發簪掉了?！?/p>

而我看著他，恍若東風拂過，三千桃樹，花開滿城。

四

還好我和陸羽在這一世不完全是陌生人。

那一日正當我大腦空白不知道該怎么詢問陸羽在這一世姓誰名誰，家住何方，如何聯絡的時候，蘭若趕過來給我救了個場。

這一世的陸羽和蘭若家是世交，陸羽姓趙，上周他家才剛剛搬來京城，而他爹就是當時轟動京城的趙程，新晉京城首富。蘭若的爹則是吳子章，是陸羽他爹沒來京城前的原京城首富。

被驚到啞口無言之后，我轉頭哭著去我師傅的鑄金銅像前上了香：“師傅，我真的是您老人家唯一的徒弟嗎？”

自從在凡間見到陸羽之后，感覺我的生活就灑滿了光，沒事就變著法子從蘭若那里打聽陸羽行蹤的情報。蘭若也像在仙界的時候一樣不負眾望，是收集小道消息的好手。

我在話本里讀過：杏花時節，踏春的姑娘在小路上遇見一位少年郎，并對他一見鐘情。于是便暗自下了決心，放下女子所有的矜持勇敢追求他。我很喜歡這樣的故事，慢慢地我知道了原來在凡間，愛是可以赤誠火熱，轟轟烈烈的。

于是，陸羽去巡視自家典當鋪子生意的時候，我坐在鋪子里面的紅木桌旁邊沖他笑著打招呼：“好巧啊，陸羽?！标懹鹑コ悄仙啼伻≈棉k新衣的時候，我在門口路過沖他笑著打招呼：“是你啊，陸羽?！标懹鹪诨馗穆飞?，身后的我邊跑邊喊：“陸羽，等我會?！苯又胰艘粋€包裹給他，“轉角那家全京城最棒的桂花糕，剛在排隊正好看到你，送你一些嘗嘗?！?/p>

陸羽會去琴古書院學古琴，于是對琴一竅不通的我也報了名還特意選在了他前面的課時。順便委屈巴巴地跟老師說自己底子很差，能不能有機會在旁邊觀摩一下書院其他優秀學子的學習。于是，下課后我就成功在旁邊搬了個小板凳，直到陸羽來的時候老師跟他說：“小羽啊，今天我有個新弟子想在這旁觀一下課程?！标懹鹩行@訝地看了看坐在那的我說了句：“是你啊?！比缓笏屠蠋熣f：“可以的老師，我們認識?！边@一句我們認識，我差點開心地從小板凳上摔倒。

玉琴一曲，聲如流水，不絕如縷。他坐于亭臺之中，白衣纖塵不染，衣袂飄飄，周圍柳絮隨風輕飛。我怕是看醉了，我想，如果他不是帶著那么多天賦在仙界降生，沒有那些所謂的使命，不用從小就吃那么多苦，而是像這樣過著凡人的生活，學學自己的愛好，是不是也挺好。

這一世的我也在和陸羽一起長大。雖然他沒有仙界時的天資、武力和靈力，但是在自己的愛好上他也足夠認真努力，不會因為家室好而驕傲跋扈，反而對待哪怕小商小販都溫馴謙和。蘭若說陸羽從小就很受歡迎，現在雖然來京城不久，但是那些高官府邸的小姐們都為了他開始各顯神通了。我覺得如果我這一世哪怕沒有仙界的記憶，肯定也會喜歡上這樣的少年吧。

今天本來要去逛街的我，沒想到路過香來閣的時候抬頭便一眼看到了二樓窗戶邊飲茶的陸羽，下一秒腿比腦袋反應快的我就出現在了他座位對面，“好巧啊，陸羽。你沒有在等人的話，我可以一起嗎？”陸羽的侍從倒是像看熱鬧一般笑容滿面地來了句：“沒等人，沒等人?！表槺氵€把翠玉叫走了。

“陸羽你家離那么遠怎么來這了啊。你看我家就住在那，等過陣子我生辰請你來作客！一定要來哦！”我伸手指向窗外秦府門口那兩只醒目的石獅子，然后反應過來一時嘴快把我知道陸羽家在哪給暴露了。

還好他不以為意，卻問了句：“你生辰是什么時候？”

這下輪到我慌了，因為我的生日正好是乞巧節。本來想著借這個日子能和陸羽一起過乞巧節的，沒想到他現在竟問了。我只好小聲回道：“農歷七月七?！?/p>

“乞巧節嗎？好?！?/p>

我一驚，“你這就答應了？！”

“恩。往常的生辰都是各府下帖子，你是第一個當面邀請我的?！?陸羽笑了笑，把泡好的新茶給我。

面前的熱茶冒著煙，香氣裊裊。我想著陸羽再笑下去，我的心跳快得就要控制不住了。

這個茶喝得很好，好到我有機會舔著臉把我的家門自報了一遍。而陸羽就這么安靜地喝著茶聽著我說，時不時還能給我一些回應。窗外的陽光很好，偶爾有幾聲小鳥叫。以前的財神殿太安靜了，安靜到我總是很向往那種熱熱鬧鬧、人來人往的日子。而如今，我覺得安靜的日子竟然也這么好。我從來沒奢想過我可以有機會在這樣的午后和陸羽坐在同一張桌子上，但是就在我不假思索跑上二樓之后，它就這么實現了。

回府的路上，我仍然沉浸在剛才的快樂中，而翠玉則一臉不滿：“小姐，趙公子的侍從怎么能那么說你呢？我越想越氣！”

“嗯？”

“他說以前那么多家小姐都喚他家公子為趙公子，只有你一個人成天喊陸羽。你還經常出現在他出現的地方，快要包圍他家公子的生活了。你都這樣了他家公子還看不出來你喜歡他，真是個大木頭?？墒切〗隳忝髅髟谡谊懝拥摹贝溆裨秸f聲音越小。

我：“找了他這么久，我都這樣了，陸羽還看不出來我喜歡他？”

“唉？陸羽，陸公子就是…？”翠玉驚得捂住了嘴巴。

五

沒過多久就趕上了趙府喬遷家宴，我作為蘭若的朋友，即陸羽朋友的朋友也混到了一張請帖。

趙府在京城的這座宅子，是一處按照江南園林一比一打造的庭院。白墻綠瓦，曲徑通幽，園中種著各色珍稀花草。今天來的人也都是京城新貴，看華貴的衣著就能看得出來價格不菲。

來接待的人不是陸羽。蘭若悄悄在我耳邊說：“這就是趙仁辛?！敝疤m若跟我講過陸羽的母親去世得早，趙家的二房和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趙仁辛沒少作妖，成天想著怎么挑撥離間欺負陸羽，搶趙家的財產繼承權。

趙仁辛站在院子里，一臉小人得志的樣子。他說：“謝謝各位賞光來參加我們趙府的喬遷宴，我代表父親歡迎大家。各位可以跟隨我前往宴會廳?！?/p>

我在眾人移步之前，一臉笑意地走上前，刻意地大聲說道：“您就是趙府的大公子趙陸羽公子吧?！?/p>

趙仁辛聞言一愣，故作客氣的笑笑：“不是的，我是趙仁辛?！?/p>

我裝模作樣的捂住嘴：“不好意思啊認錯人了，我還以為喬遷宴這么重要的場合都是嫡子接待呢。趙小公子別介意，改日一定讓府上給您送些上好的綠茶致歉?！?/p>

說完我便飄飄然的往前走了，蘭若跟我說，我說完那句話之后趙仁辛的臉都快綠了。

一行人就這么往內苑走著，幾個府上的小姐小聲說著：“不知今日能不能見到趙家大公子。聽聞他俊逸出塵，貌若潘安，一直還未得見?！?/p>

這時一個侍從說了句：“那邊就是趙府大公子，趙陸羽?！?/p>

話音未落，各府小姐們均看向陸羽所在之處，看入了迷。我看著陸羽一驚：“他為何跪在那里？”

“這……小的就不清楚了。不過大公子一定是有自己的選擇，還請小姐們前往宴會廳吧?！?/p>

各府的小姐們都一步三回頭地看向不遠處的陸羽，而我停在那里，心里猶豫得很。若非有事，趙程怎會在喬遷宴這么重要的日子讓自己唯一的嫡子跪在外面。

“小姐，下雨了，快往里站一站?！贝溆窈傲撕拔?，讓我往回廊里面站，“還好小姐明智，出門前知道讓我拿傘，這下咱們回去也不用淋雨了?！?/p>

我看著這突然下起來的雨，心里暗喜：下雨了，宴會又快開始了，想必陸羽就不用繼續跪在那里了。而當我轉身看向陸羽的方向，他依然并未起身，雨水就這樣一滴接著一滴落在了他的衣衫上。

我說有點事，先把蘭若支開了。留下來的我站在長廊的屋檐下，“翠玉，把傘給我?！?/p>

我撐起傘，朝著雨中的少年跑了過去。

趙府的侍衛看著給陸羽撐傘的我，大喊了一句：“攔下她?！?/p>

我左手將傘擋在了陸羽的上方，右手抽出腰間的鞭子，在地上甩出了清脆的響聲?！叭ゴ蚵牬蚵犖仪啬倦[的名號，本姑娘的鞭子從不長眼，我看看誰敢上前，打斷了腿是你們自找的！”

“老大，那個秦……秦木隱，聽說京城武將世家的公子都是她的手下敗將?！逼渲幸粋€侍衛顫顫地說道。

于是，沒有人敢上前了，本來往宴會廳方向去的賓客聽到動靜都折返回來。碩大的院子中央只有我和陸羽，其他人圍在周圍，大氣不敢出，生怕我一個不滿意就一鞭子飛過來。直到趙程急匆匆趕來，看著這混亂的場面，沖著陸羽說了一句：“好，我答應你，可以起來了吧！”

“謝父親?！?/p>

趙程生氣地背著手離開了，圍觀的人群也散了。

陸羽起身跟我道謝，他說這件事對他來說很重要。然后他猶豫了一會，問我：“你……為什么要幫我？”

雨霧紛紛，嘩啦嘩啦地打在葉子上，地上也逐漸匯成了一條小溪，我看著他的頭發在滴著水，衣衫也被雨水弄臟了。

我本來還在想找什么合適的理由?？晌乙幌氲轿蚁矚g的陸羽本該是驕傲得一塵不染的，在凡間竟然還要跪在這里，任路過的那些人圍觀和議論。

心里不是滋味的我撇了撇嘴脫口而出：“見不得心上人淋雨?！?/p>

六

秦府，花燈節。

早飯的時候，我娘看了我好久然后沒頭沒尾跟我爹說了一句：“人家當朝公主到了年紀也沒嫁人，咱姑娘也不著急?！?/p>

我在旁邊扒拉著飯，沒參與他們的對話。一想到今天又能見到陸羽了，我就不小心興奮地笑出了聲。

我爹看著我，嘆了口氣。

今天我要自己出門。出門前，想起了剛才我爹娘的情況就隨口吩咐了翠玉一句：“幫我盯著點我爹娘，不太對勁?！?/p>

翠玉小心翼翼的附在我耳邊說：“小姐，老爺說了一般表面特別快樂的，都是內心過度悲傷，跟物極必反一個道理。他還說，你這段時間每天從起床到睡覺，嘴角都是翹著的。很……不正常?！?/p>

我……

蘭若說陸羽母親生前很喜歡帶他去河邊放花燈，所以后來陸羽每年花燈節都會去。于是我從太陽剛落山就在河邊找了個視野開闊的地方開始等。

來凡間之后，我知道了凡人只有短暫的一生，要經歷生離死別，所以這一生才顯得更加珍貴。雖然陸羽家很富有，但自從知道了他母親過世得早，看過了他爹的冷漠和同父異母弟弟的刻薄嘴臉，感覺這一世的他不一定比我幸福。陸羽在我心里是無堅不摧的，但這一世的他也才十六歲，本該是個無憂無慮的花季少年郎，小時候就失去了母親的他該有多悲傷。

我也買了兩個花燈，第一個寫了祝我愛和愛我的人都能夠平安喜樂。第二個寫了祝陸羽的愿望都實現。我把陸羽兩個字寫得特別大，我想著我們仙界的神仙們能夠看到，保護好這一世的陸羽。

隨著天色漸暗，河邊升起的花燈逐漸變多?；饦溷y花，燈明如晝，將沉寂的夜色裝飾得紅紅火火。今夜的風很小，花燈升起的速度很慢，看得到很多的祝福。我看著那些飄起的“祝我早日找到如意郎君”“祝我爹娘壽比南山”“祝母親幸?？鞓??！狈踩嗽诿鎸芏嗍虑榈臅r候都是無力的，但不影響他們心存希冀，就像這璀璨的花燈，寄托了很多人的祝愿和思念。

我也點了火，把我的花燈放起。

很快，不遠的地方就有人大聲喊道：“公子你看那個花燈！有你的名字?！?/p>

我轉頭，竟然看到了陸羽。此時他正盯著那個花燈，我聽不清他的聲音，但他的唇瓣動了動，我看著他讀出了那句“祝陸羽的愿望都實現?！?/p>

然后他看到了站在那個花燈下的我，我沖他揮著手，“陸羽，花燈節快樂！”

河的那一側，咶的一響，燈光照徹，夜明如晝。焰火七枝，如花綻放。我想我應該永遠都忘不了這一天吧，四舍五入，我和陸羽一起看煙火了。

七

下個月就是我的生辰了，因為今年陸羽答應我會來，所以最近都忙著置辦生辰需要準備的物品。

今天出門買了我最愛的桂花糕，然后帶著翠玉去賣燈飾的鋪子里想挑一些好看的燈飾。老板娘正嗑著瓜子在和兩個做燈的學徒聊著天，“你們最近得抓緊學，趙府大公子快結婚了，皇家婚禮，那陣仗肯定到時候要忙不過來?！?/p>

我聞言心里一顫，“大娘，您說的趙府大公子是？”

“京城首富趙程之子啊，是不是叫趙陸羽來著。聽說宮里前天給趙府送去了婚書，趙府大公子要成為當朝的駙馬爺了?！?/p>

我一個不穩，手里的桂花糕掉在了地上。

“據說是公主出宮的時候遇上了無理的攤販，趙府大公子幫她解了圍。這回宮沒多久婚書就來了?！?/p>

我是聽說過公主的。如今皇帝只有這么一個女兒，有求必應。聽我爹娘說過這位公主到了年紀也沒有嫁人，可見是對愛情十分看重的人。我覺得能成為當朝駙馬對陸羽來說應該是一份幸運。得到了公主的喜愛，等于得到了皇家的權勢，趙家的財產也一定會偏向于陸羽?？磥磉@一世，陸羽也注定不會是一個普通的凡人。我應該是為他感到開心的。

回到家后，我便把自己關在了屋子里。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不顧自己的身份跑到趙府去跟他說“能不能不要娶她？”我就像一個靈魂被抽走的木偶，選擇了隔絕一切消息。哪怕中間蘭若來找過我，我都讓翠玉找個理由回絕了。

后來，當我覺得我已經可以接受陸羽進宮做了駙馬爺這件事之后，我出了府。我去了很多地方，典當鋪子的生意依舊很好，城南商鋪又出了新衣，京城最好吃的桂花糕鋪子還是很多人排隊，琴古書院的琴聲不絕入耳，河邊的夜晚有很多人在散步，香來閣二樓窗邊的位置換了很多人，而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在這些地方見到陸羽了。

可我后來才知道，那天蘭若跑來找我，是想告訴我，陸羽以有了心上人為由拒絕了皇帝的賜婚，皇帝大怒賜了他一杯毒酒，本是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想給他一個下馬威，沒想到陸羽沒有猶豫地把毒酒一飲而盡。

陸羽在凡間的生命，就這樣停留在了十六歲。

八

后來，我回到了仙界。

又在財神殿過起了原來的生活，不過現在的我不覺得殿里安靜了。

開仙界大會的時候，我在主殿遠遠地見到了陸羽。他還是一襲耀眼的紅衣，光芒萬丈?？晌铱粗?，還是不由得想起那個白衣翩翩，溫潤如玉的少年。據說回到仙界后不會帶著凡間的記憶，就像蘭若回來后控訴我不告訴她一聲就跳了輪回井，害得她跑去跳了之后又回來，都不知道自己在那邊經歷了什么。我說你在凡間是原京城首富的獨生女，日子過得非常滋潤。她對此表示非常滿意，接著又問我，那戰神呢，是不是輕輕松松在皇宮當個大將軍玩玩。我說戰神大人當然也很好，雖然沒有進宮，但是有一個疼愛他的母親，追隨他的侍衛，還有很多喜歡他的人。

雖然凡間對于我們神仙來說只是短暫的縮影，回到仙界之后連玉帝也沒有提起過陸羽在凡間的事情。但是我一看到陸羽，想到他在那一世應該有個美好的未來的，我的淚水還是不自覺地盈滿了眼眶。幾位主神正在跟玉帝匯報著近日仙界的情況，我仰了仰頭，想控制住我打轉的淚水，待我把情緒處理好回過頭來，我看見陸羽正看著我，害得我差點沒忍住又要哭出來。

仙界的陸羽依然做著他的戰神，而我在凡間的武力值回來之后就沒有留下一絲一毫，又變回了沒有任何天賦的小仙。不過我不再偷偷地去看陸羽了，我盡量避開了一切可以見到他的場合。我把這份心意深深地藏在心底，屬于秦木隱的那些勇敢和美好的回憶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陸羽不是趙陸羽，我也不是秦木隱。在仙界，戰神總有一天也會擁有可以與他比肩的另一半，但永遠不會是沒有任何天賦的我。以前財神殿的我不懂得什么是悲傷，但在凡間經歷過之后我知道了那種感覺。我知道如果勇敢的太多，那最后在漫長的仙界歲月里，比秦木隱更傷心難過的那個人會是我。

我就這么平平淡淡的在財神殿過著日子，直到不久后的一天，被蘭若拉著去了隔壁司命殿。

殿內很多小仙在排著隊買御守，蘭若拉著我也排上了隊。她說：“你看灶神殿，花神殿，雷神殿，雨神殿……戰神殿的小仙都來了，司命殿看來今年要賺翻咯?！?/p>

我不解，“他們這是在干嘛？”

蘭若無語：“整個仙界都知道的事你都不知道！司命老兒說了在凡間每年有個象征愛情的節日叫作乞巧節，從今年開始我們也要有。換算成仙界的日子，就是今天。唉，說多了你也不懂，我感覺你也沒過過?！?/p>

“你生辰是什么時候？”

“農歷七月七?！?/p>

“乞巧節嗎？好?！?/p>

被我刻意埋藏的記憶在聽到乞巧節三個字時突然炸開了。那一世的我本來是要過乞巧節的，我其實還想好了那一天要正式的告訴陸羽，我喜歡他，喜歡了很久很久。不過后來陸羽走后，我再也沒有過過乞巧節。我也學著泡過很多茶，但沒有一次有陸羽那天給我泡的茶好喝。

我忘記了我是邁著怎樣的步子回到財神殿的。我坐在殿里桃花樹下的石桌旁，這么多年過去了，這顆被陸羽的靈力孕育的樹越來越茂盛了。我看著它粉色的花瓣看了很久，直到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秦木隱?！?/p>

一襲白色云緞錦袍，風姿佼然，容顏如畫，束發上的黃金簪耀眼奪目。

我以為我是在做夢，直到他向我走過來，坐在了我的對面。就像回到了那天他坐在我的對面，窗外的陽光很好，偶爾有幾聲小鳥叫。

“陸羽？”下意識的張嘴，然后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改口道：“戰神大人好，我師傅現在不在殿里?！?/p>

“我是來找你的?！彼?。

“我？”

他將一個精致的盒子遞給了我。我有些疑惑地打開，看到了里面一支無比精致的黃金簪，上面鑲嵌著粉色的桃花瓣。

我抬眼看向他。

曾經的我離陸羽很遠，我一直覺得他那么好看的眼睛里藏著星辰日月。直到這一刻，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眸里全是我。

他說：“今天是農歷七月七，木隱，生辰快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