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蝴蝶飛出標本窗

作者簡介

王祿可，中央民族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2023級博士生

愛情是人類文學史上最古老的文學母題之一，對愛情的敘述表現著千百年來不同時代人們心中的情感結構。小說《蝴蝶標本》講述的是當代都市語境中一個男大學生與一個酒吧駐唱歌手的愛情。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經歷了可遇而不可求的一見鐘情，然而這份幸運的欣喜尚未確認，就遭遇了外界流言與猜疑的挑戰——既有身份不相匹敵的成見，也有針對于女主人公“我”的色情謠言……生活的平靜被打破，雖然愛情在動蕩之中彌堅，但最終“我”不得不選擇逃出這個城市，去往未知的遠方開始新的生活。

在小說中，在“我”與許塵然的線索發展之外，“我”內心世界的感受以“蝴蝶”幻象的改變得以表達。文中第一次寫“我”接到許塵然的表白后，“胃里翻騰的蝴蝶撲朔著”，這是力比多的爆發與愛情的啟蒙；第二次則是“我”發覺自己是一只“被昆蟲針刺穿軀體”的蝴蝶，是“我”對自身似乎陷入凝視、淪為商品的處境的感知；第三次面對網絡論壇中的紛紛議論，“我”感受到的在網絡環境中，即便穿戴整齊也“裸露著被陳列在玻璃柜中”的“赤裸感”；第四次直面校長的質問、學生的竊竊私語，“翅膀的兩端被固定，動彈不得”，“視線在解剖我，把我剝得精光”。而最終，當“我”決定踏上“走異路，逃異地”的未來，并向許塵然做出了熱烈告別后，那只蝴蝶終于“繼續撲動翅膀，打碎展柜的玻璃”，展現出沖破桎梏的生命力?！昂币庀蠊倘徽Q生于愛情的萌動，這當然是對古老的《梁?！饭适碌脑?；但是，頗具現代意義的“標本”，更是一次對當下社會女性生存處境與情感經驗的隱喻：古典的美麗與憂傷尚存，但更多了一分具有藥水味、刺痛感、侵入性的現代性焦慮。

小說家以其講故事的筆法為我們重現了《傷逝》的經典瞬間——“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東西呢？”那些類似“鼻尖的小平面”般赤裸裸的窺視，以及紛擾的流言，在當下時代以別種隱形卻又赤裸的方式呈現，即網絡暴力，抑或是小說中更加形象的“堆到1029樓”的論壇留言。在這篇以第一人稱的女性敘述視角的小說中，“我”與網絡暴力、與社會成見、與性別凝視的相迎，便更顯示出個人與“無主名殺人團”的較量與搏斗。波伏娃曾在《第二性》中曾提到，女性形象總是透過男性欲望的復雜作用“具像化為從善良到邪惡的各種反道德代表”，即基于男性對于性雙重標準，女性往往被呈現為“天使”“蕩婦”兩種極端的形象。在《蝴蝶標本》中，“我”身負謠言，正是由于在男性的性雙重標準下，“我”的容貌、衣著、人際關系被認定為“蕩婦”而造成的。然而小說家并沒有完全將女性放置在單純兩性的結構中去審視女性的遭際，更重要的是她將“蕩婦羞辱”編織故事的狂歡“蔓延”至更廣闊的社會現實之中：許塵然的獎學金被取消，酒吧被改換為清吧，樂隊失業……盡管在事情發生的當下，結局僅是“我則更換了一張手機卡”那么簡單。小說家寫出了故事的“蔓延”與“越軌”，她讓我們看到了事件藏于水下的、更深遠的影響，以及“我”對自身女性身份的思考與確認，已然從兩性關系深入到更復雜的社會關系之中。

同時我們也會感受到，小說家對于當代人情感結構的敏銳捕捉。在故事的絕大多數時間里，“我”與許塵然的關系都不是熱烈而明晰的——表白對兩人的關系并無太大影響，許塵然也拒絕了“我”見面的邀請，兩人身陷流言后，對話的開頭也僅是“客套的寒暄”；更令人感同身受的細節是，徐璐那一直“正在輸入中”的字樣在電子屏幕中反復出現又消失，但這無言已足夠令“我”感動……小說家巧妙地捕捉到了那些深具現場感、生活感的瞬間。在當下社會中，情感匱乏已經成為了某種共通的社會癥候，而這種僅愿意維持自我安全感的謹慎已讓這份兩廂情愿的感情變得稀薄、變得令社會眾人難以置信，以至于流言便能輕松改變戀人、樂隊、酒吧老板等人的命運；而電子時代媒體等社交方式的改變，讓我們不得不重新思考人與人之間究竟要把握到什么分寸才顯得“精確”，才顯得“不冒犯”；這種“不冒犯”揭示了我們如今當下生活的一種常態：我們不得不與校長、造謠人、傳謠人為代表的“無主名殺人團”，共享著社會帶給我們似乎別無選擇的生活方式與行為價值邏輯。于是，在這種宣判下，“我”和許塵然“理應離得更近，實際上是被推得更遠”，“我”最終也只能選擇出走——這是解脫，也是不知愛向何處、行向何方的逃跑，更是對愛人與友人、對生計與理想的保護。

每一個寫作者都會對自己的文字進行淘洗與挑選，從而形成獨具一格的文本調性與表達方式。無論是之前的《矮牽?；ā愤€是《蝴蝶標本》，我們都能從中讀出獨屬于高慧語的語言調性——流暢，切膚，絕無佶屈聱牙之感，遠離了同輩寫作者故弄玄虛的弊病。這種表達的順暢，雖然在某些瞬間似乎顯得太過于流利，使得我們更加期待人物更隱秘、更具個性的內心世界的褶皺，但依舊難掩這位新人不斷散發的寫作光彩。讀罷全文，我們依舊會對“我”的勇敢、坦誠與青春活力念念不忘。當我們感受到蝴蝶飛出標本窗那一刻所爆發出的生命力，看到愛情與新的希望重新使“我”向未來出發時，我們也為高慧語寫下了一個精彩故事、又即將展開下一次飛行旅途而感到欣慰、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