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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歲,我成了流浪漢

2024-03-05 01:27孫魯寧
人生與伴侶·共同關注 2024年1期
關鍵詞:四哥干果種菜

孫魯寧

2008年,網吧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開始流行一個叫勁舞團的游戲,這一年,我十八歲。在一家十分垃圾的中學讀高二。

這里是魯西南,緊挨著河南商丘和開封,雖然經濟稍微落后,但化工行業林立,所以,鎮子并非十分貧窮,也不十分落后,我的童年,少年都沒離開過這里。

我們住校,所以爺爺奶奶根本管不住我,幾個同學常常在半夜里跳墻出去到網吧打游戲,學校的墻不高,我們爬得都很輕松。

4月的天氣,在魯西南已經是春風勁吹,我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女孩,也是玩勁舞團的。她家是河南周口的。

少年的相識總能臆想式地給自己加上很多傳奇的成分,我們兩個,也不例外。她從周口過來找我,我豪情滿懷地叫上同學去了鎮上最好的酒店,我對他們說,我的“馬子”來了,讓他們陪著吃喝。

但沒想到的是,女孩和視頻中的不一樣,黑,還胖,我有點兒不滿意,更為傳奇的是,在吃飯時,我的一個同學說,這個女孩前段時間來過一次,就是和他見的面,臨走時,還要走了他一百元錢當路費。

當天吃完飯,我就把她趕走了,走的時候,她竟然哭了,說非常喜歡我,離不開我。

我很強硬,受那些電視劇和電影的影響,我告訴她,我們不適合。

不知道是不是女孩走時詛咒了我,她一走,我就因為聚眾打架把人打傷了,本來是幫同學出頭,但沒想到下手重了,警車的聲音遠遠傳來時,我們一哄而散。

這幾乎是天大的事情,我沒敢告訴爺爺奶奶,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留下了一封信就匆匆離開了小鎮,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

沒有伙伴,沒有目的,只有想象中的遠方和無盡的世界。

我天真地以為,世界那邊有各種輝煌在等待著我,只要我肯努力。

我匆忙上的客車是直達蘭考縣的,在這里,我又搭了另一班開往開封的車。

我之所以堅持一個人外出,是因為我還有一個夢想,幻想自己是電視劇中的人物,通過努力,變成大老板,然后衣錦還鄉。

現在想想,這個想法,簡直就是可笑。

我吃了兩個燒餅,然后順著車站前面的路往西北方向走,直到找到了一家名叫“明珠招待所”的小旅館。

這里有通鋪,四個人一個房間的那種,每晚二十元錢,開水什么的自己去接,洗手間要去走道盡頭的公用。

我出來時,一共帶了四百多元錢,這是我能從爺爺奶奶那里偷到的所有錢了。

第二天,我洗了把臉,通過問詢老板娘,說在老城墻大梁門那里,會有一些短工攬活兒。我決定,第一站就去那里。

沒想到走錯了方向,我沒能走到大梁門,反而到了一段破敗的城墻那里,當時這里有個花鳥市場。

開封是古都,宋朝的重文輕武給這里的文人雅士造就了諸多雅興,玩鳥斗狗斗雞等一些東西一直流傳到現在,我在花鳥市場那里流連了一個上午,卻沒有見一個需要短工的。

終于,在一個賣狗的小攤前,我停了下來,因為上面有一個紙板,寫著:招短工,日結工資。

老板的嘴有點歪,我聽旁邊有人喊他歪三。

歪三住在開封市東郊,一個叫做杏花營的地方,他每周有兩天,會騎著三輪摩托車來到開封市區,賣他的狗。

歪三的狗是假狗,所謂假狗,就是把本來的本地小土狗涂上顏色,冒充名犬賣給那些不識貨的人,他從中間賺一大筆,歪三做生意脾氣好得很,好得如同當今的淘寶客服一樣,不滿意?好,七天無理由退貨。

而我的任務,就是給那些小狗喂食,打理,同時也跟著他出去收狗。

至于上顏色這種技術性很強的活兒,是歪三的事兒,每次他都不讓我看,我只能看到,進去的一個個小土狗,出來時就變得奇形怪狀的。

在歪三這里干了一個月,我不干了,不是因為這活兒累,而是歪三這個人不行。一開始說好的工資日結,一天三十塊錢,但他非要扣下每天的二十元,說到月底給我。

但到了月底,又說我每天在這里的吃住要從這個錢里扣,我一氣之下,就從他那里離開了。走的時候,我小小報復了一下他,把院子里所有狗籠都打開了,院門也大開,看著那些小狗們嗷嗷叫著從院子里跑出去時,我突然想大笑。

但笑歸笑,這一下,我并沒有掙到多少錢。

少年不識愁滋味,我在狗舍里打了一個月的工,頭發長了,也臟,身上衣服也沒怎么換,已經像一個不折不扣的流浪少年了。

所以,很快我就被這類組織盯上了。

那天,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少年過來和我搭訕,問我愿不愿意跟著他們大哥做事。

出于好奇,也急于想填飽肚子,我就跟著他過去了。路上,他自我介紹,他叫張玉剛,是杞縣人,也是流浪到這里的,他從小就向往著自己能做一番大事業,我問他有沒有偶像,他想了想,對我說,小馬哥吧,我覺得我能做到他那個程度。

在鐵塔公園后面一條大胡同的雜房里面,我見到了張玉剛的大哥。

沒人知道大哥的真名,他們都喊他四哥,我也跟著喊四哥。

四哥人笑瞇瞇的,他喊我小顯,問我是哪兒人,為什么從家里跑出來了。我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他了。

后來,四哥對我說,小顯,你跟著我干吧,保證吃香的喝辣的,你讀過高中,很多事情不用我一再交代,我相信你能干得很好的。

第二天我就被派出去干活了。四哥告訴我,在馬道街后面,有一大片民房,現在快到夏天了,有很多人在那里晾曬各種干果,我的目標就是那些干果,隨身帶一個口袋,能拿多少拿多少。

我嚇了一跳,問,這不是偷嗎?可是,此時我已沒了退路。

我和張玉剛一個小組,路上,我才知道,他也沒來多久,也是剛剛“上道”。

果然那里有很多曬干果的,有核桃,葡萄干,開心果等,離這里不遠,有一個干果批發市場,里面好多賣干果的。

張玉剛已經干過一次了,有了一點兒技巧。干這活兒一定要眼快手快腿快,眼快就是看身邊有沒有人,手快就是裝果裝得快,而且還要挑貴的裝,腿快就是裝完就跑,被人發現要比別人跑得快。

在他的指導下,我第一次就得手了,但心里總不是滋味。

在四哥這里待了半個月,我終于弄明白了,他這里不光是偷東西,有時還會偷錢,我萌生了離開的念頭。

張玉剛的想法和我一樣,我們想找機會給四哥說。

但很快,發生的另一件事,讓我們打消了給他說的念頭。

四哥平時人笑瞇瞇的,看起來脾氣很好,但沒想到,那天晚上發的脾氣,把我和張玉剛都嚇傻了。

一個小兄弟不小心被人逮到了,交代了這里,人家找上門來了,四哥好說歹說才把那人勸走。

但是回來后,他就發脾氣了,惡狠狠地把那個兄弟綁了起來,先抽了幾個大耳光,然后解下皮帶,一下一下用力地打,后來,那個比我年齡還小的兄弟滿身是傷。

第二天一早,四哥給我們安排的活兒是“溜趟子”,所謂“溜趟子”,就是看哪家又往外曬什么東西了,他好組織人去“收東西”,這些都是自成一體的行話。還有諸如“走水”,意思是東西拿回來不怎么好,“趟邊子”,意思是順帶著拿點別的東西。還有“薅活”,意思是指順帶偷別人的家的雞鴨之類。

我和張玉剛順著馬道街走到了頭,他突然嘆了口氣,看了看我。

那一刻,我明白他那一眼的意思,我對他說,要不,咱們跑吧?四哥太狠了。

張玉剛說,小顯,我也是這樣想的,別回去了,說不定哪天,咱們就成了昨天那個兄弟。

如果跑了,在開封這個城市肯定待不下去了,我們兩個決定去鄭州,聽說那里可以扒到火車,去更遠的遠方。

我們連衣物都沒有回去拿,就拿著僅有的一點兒錢,坐上了去鄭州的汽車。

我和張玉剛,到鄭州的第一目標就是扒火車走,跟著火車去遠方。

遠方,這兩個字,對兩個少年而言,確實有著無盡的吸引。

但是扒火車并不容易,我們的原意是從火車站那里扒輛拉煤或是拉木頭的車,但沒想到,火車站我們都進不去。

之后,我們想著順火車道的方向走,總能遇上火車。

但沒想到,我們走到北編組站時,發現那里的管理更嚴格,還沒到編組站,就被鐵路警察給抓住了。

扒火車這件事行不通了,我和張玉剛的錢很快就花完了,沒辦法,我們只好在大石橋的橋下,鋪一張席,和一些民工擠在一起。

兩天后,我在健康路的一家燴面館找了份活兒。張玉剛沒有身份證,還沒找到工作。

6月的鄭州,十分炎熱,我在飯店打雜,張玉剛在我的介紹下,也找到了一份送菜的工作,每天很辛苦地把菜從毛莊分發好,送到各個飯店。

燴面館的老板很不錯,說我在這里管吃,每個月六百元錢。

在2008年,六百元一個月,只能算是小工的價格,但沒想到,看起來很不錯的老板,月底連這六百元錢也給我扣完了。

我一怒之下,就離開了燴面館,走的時候,我清楚地聽到了老板在后面給別人說,這貨還真把自己當成個角色了,這種流浪人員,跟要飯的沒啥兩樣。

那天,我坐在街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五光十色的城市在我心里那樣陌生,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這個城市的差距,我的所謂成功和現實的差距,還有我與那些衣著光鮮之人身份上的差距。

張玉剛問我,他在毛莊批發市場那里認識了一位種菜的老板,現在缺少人手,如果我愿意的話,可以推薦我過去幫他送菜和種菜。

和種菜的韋老板接觸之后,才發現他和我想象的種菜戶不一樣。

他是鄭州本地人,四十來歲,以前在紡織廠上班,后來不上班了,就在鄭州北郊的黃河邊包了一大片地種菜,給毛莊市場供菜,不僅如此,他還有一大片荷塘。

6月,正是荷花剛開的季節,晚上我住在荷塘邊上,韋老板就把幾個幫工聚起來,親自炒幾個菜,弄幾件啤酒在荷塘里冰著,然后就給我們講他的人生。

韋老板讀過大專,知識面很廣,我們幾個幫工里,我年齡最小,余下的都是附近的村民,他的有些大道理,別人聽不懂,我卻能聽懂。

那天,韋老板突然問了我一句,小顯,你想過嗎,十年之后,你會在哪兒,會做什么?

我突然愣了,我只想了我的未來,一定是大老板,大經理,這個城市的超級英雄,但這些都沒有確切的時間概念,我的十年之后,會是哪里呢?

真正刺激到我的,是9月份,韋老板給我安排的送菜活兒。

鄭州大學北校區。

我把菜送到食堂,回去時恰好路過操場,新生們正在軍訓,我看著那些和我年齡相仿的身影,那樣整齊劃一,充滿希望,而我,卻坐在一輛破舊的三輪摩托車上,眼巴巴地看著。

同樣年齡的人,差別怎么如此之大?我沉默地把車停在路邊,坐下來,想哭,卻哭不出來,我以為自己會有一個光鮮的未來,只不過是出于電視劇中人物的臆想罷了,我現在這樣,怎么可能,又怎么配有一個我想象的未來呢?

沒有,真的沒有。

那天,當操場上的新生喊出我為明天加油時,我覺得,心里的某些地方,有些一直搖搖晃晃的沒有生長東西,突然就堅挺地長起來了,那一刻我做了個決定。

我給韋老板告別時,他沒有半點挽留,多給我結了一個月的工資,告訴我只要自己認準了,就一定能行。

張玉剛在毛莊已經做得不錯,我給他告別時,他還遺憾地說,他以后想和我合伙開個菜店,但現在看來,不能行了。

我們兩個在毛莊邊上的小飯店里吃了一頓飯,匆匆作別。

幾個月的流浪,換來的是父親的一頓暴打,我跪在地上,一言不發,任由棍棒落在我的身上,心里的某些東西更加堅定了。

打完之后的第二天,父親又去厚著臉皮找人,把我送到了學校里面。

在學校里,我是最沉默的那個人,每天最晚走,最早來,成了老師眼中的好苗子。

我參加了2009年的高考,但由于之前的底子太薄,而且輟學之后又沒能及時補上功課,我只考上了一個大專,但于我而言,知足了。

2012年畢業后,我做過推銷,也干過保險,還刷過車,后來我和合伙人一起做了這家廣告公司,合伙人老朱,有點兒像韋老板,正是他的幫助,讓我終于有了起色。

2014年,公司開始贏利,2015年接了一個大單,打下了所有的基礎。之后的兩年,運氣使然吧,我賺夠了人生第一桶金。

現在想想,那些流浪的時光,確實教會了我很多,在一個18歲的少年心里,有陰影也有收獲,有興奮也有失落,但最重要的是,是我在那幾個月里明白了一個道理,我們所謂的成功,不全是臆想,需要很多條件的配合。

有一個畫面,我不會忘記,18歲的我,衣衫不整,坐在拉菜的三輪摩托車上,看著里面那些比我有著更鮮明未來的學生們,心里有種叫理想的東西,拔地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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