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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咒

2024-03-06 03:47魏留勤
小說林 2024年2期
關鍵詞:石磙鳳山延慶

位于微山湖西岸的邵莊,是一個有著六百多戶人家、三千多號人的村莊。在此地,邵莊是個大莊子。邵莊在這一方名氣大,不是因為莊子大人口多,而是因為邵莊人尚武。

據縣志載,“萬氏少林拳,咸豐年間由萬天中傳入此地。萬天中,原籍河南,一身上乘少林功夫,槍刀劍戟無一不精。后落腳城北邵莊,收徒授業,門徒眾多,其中邵明沛、邵得福兩徒弟深得萬天中愛重,得其真傳?!眰髡f,萬師父力大無窮,耕地的大水牛,他兩手抓住牛角,發一聲喊,一下就把水牛摔個肚朝天。萬師父一身橫練功夫,任人刀砍槍扎,卻能皮毛無傷。特別是他的輕功,更是了得,有人說是親眼所見,萬師父曾在微山湖里的荷葉上,行走如飛,如履平地。

名師出高徒。萬師父兩個得意門徒,邵明沛、邵得福,二人武藝超群,兩人都有讓人稱道傳頌的武功事例。

有關邵明沛的傳說:說有一年,食鹽成了緊缺物,價格不但貴得沒譜,且很難買到。一是見有利可圖,二是為了生計,邵明沛便推上木獨輪車,帶了一路上吃的干糧和幾個麻袋,過湖去海邊拉鹽。食鹽是官府壟斷的物資,一旦逮住販賣私鹽者,輕則坐牢,重則砍頭。一是利錢大的誘惑,二是心存僥幸,邵明沛才冒險去拉鹽的。

從家到產鹽地千里之遠,來回要一個多月。為避天熱鹽化,邵明沛七月下旬動身上路的,這樣算來回來時,就已秋涼,也就不必擔心路上鹽化了。邵明沛一路勞頓跋涉自是不必說了,邵明沛到了產鹽地,買好了鹽,回返時已進八月。為避官府緝查,邵明沛不敢走官道,專揀野外的小路走。一車鹽四五百斤重,又多是羊腸小路,很是耗費力氣。

這一日晌午時分,邵明沛走到了離家不到百里的滕州地界,雖說離家不算遠了,邵明沛依然不敢大意,還是挑行人稀少的田野小路走。此時,漫野都是待收的高粱、玉米。邵明沛推著車子,走在曲曲彎彎、兩邊都是高粱、玉米的小路上。

邵明沛推著車子,快要走出高粱地的時候,就見地頭前面有幾個官差模樣的人站在那里。見來了一個推車的漢子,幾個官差一下都瞪大了眼。邵明沛見狀,知道撞上了查私的官差,便慌忙掉轉車子往回跑。身后傳來官差的叫罵和追趕聲??v是邵明沛力氣大,怎奈推著裝有四五百斤食鹽的獨輪車,且又是彎曲小道,眼見后面官差追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邵明沛沿著一個路彎,倏忽一下拐了開去。

幾個官差追過來,忽然就不見了人和車子,但見一串深深的腳印往高粱地里延伸而去。幾個官差順著腳印尋去,就見地中央停放著輛獨輪車,獨輪車旁蹲著一個一臉張惶的漢子。一官差頭目模樣的人,抽出身上的樸刀,往車上的麻袋扎去,霎時白花花的食鹽露了出來。那頭目瞪著邵明沛沉聲說道:“私販食鹽百斤坐牢,兩百斤砍頭,這車鹽不止兩百斤吧?”邵明沛就哀嘆一聲說:“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幾個小兒,都靠俺一人養活,人不逢絕路,誰去犯王法??!”那官差看了看車子,又看了看邵明沛問:“咋弄過來的?”邵明沛答:“俺抱過來的?!睅讉€官差對視了一下,就有三個官差過來一起抬車子。三個官差憋得臉通紅,也沒見車子動一動。那頭目模樣的官差就對地上的邵明沛說:“要是你能再把車子抱回去,俺就放了你?!鄙勖髋媛勓?,忙起身說:“真的?”那官差說:“大丈夫說話,說嘛算嘛?!币姽俨钊绱苏f,邵明沛抖擻精神,蹲腿沉腰,張開胳膊摟住車子“嘿”一聲抱了起來,一步步走出高粱地,把鹽車輕輕放在了小路上。

不是親眼所見,怕是誰也不會相信一個人能連車子加鹽足有六百多斤重的物件抱來抱去,幾個官差被驚到了。那官差頭目就對邵明沛說道:“俺敬你是條漢子,今兒就放你一馬,不過俺還是勸你一句,往后再不要干這犯王法掉腦袋的事了?!甭牴俨钊绱苏f,邵明沛感激涕零打躬作揖。那官差頭目又給他說了躲避另幾處緝私的路徑,邵明沛千恩萬謝拜別官差上了路。

有關邵得福的傳說:說有一年夏天,邵得福從外地訪友返家,他一路揚鞭策馬,路程過半時,已晌午時分。邵得福走在一片茅草叢生的洼地里,時節正值盛夏,正午烈陽如火,荒郊野地里難見人影。正行走間,邵得福就見小道前面突然蹦起來一根絆馬索,邵得福忙勒了韁繩停住馬。這時,從兩邊的茅草叢里躍出四個頭勒黑巾、臉抹鍋灰、手持刀槍的漢子。邵得福知道遇上劫匪了,本想掉轉馬頭往回跑,可身后又躍出兩個漢子,并拉起了絆馬索。邵得福見無路可走,無路可退,便從身后抽出單刀,準備拼殺。其中一個劫匪說:“俺們要財不要命,留下錢財,您走您的,俺走俺的。如您覺得氣不忿,非要逼俺們出手,那俺們也就成全您,命、財俺都收了?!?/p>

邵得福前后打量了一下六個劫匪,見六人也是壯實漢子,心想好手難敵四手,惡虎難敵群狼,況且劫匪又六人,自己即便能打過他們,怕是最終也不會全身而退。邵得福思慮間,瞥見一丈開外的茅草叢中,有棵水桶粗的大柳樹,便來了主意。他馬上對幾個劫匪抱了一下拳,便說道:“幾位好漢,俺是在濟南府做鏢師的,今兒回家,路經此地。既然幾位還想要俺命還想要俺財,俺看這樣吧,俺下去給幾位獻一下丑,如幾位覺得命財都能到手,那俺也就只好奉陪幾位了。如幾位覺得勝算不大,咱就各走各道?!闭f罷騎馬走到柳樹前,抽出身后單刀,借著馬背縱身躍起,“唰唰唰”舞動單刀,刀影翻飛之間,柳枝柳葉紛紛揚揚飄落,緊接著邵得??罩幸粋€鷂子翻身,穩妥妥落在了馬背上,再看柳樹,整個樹冠齊刷刷地少了一半。邵得??v躍、舞刀、落回馬背一氣呵成,這等上乘的武功把幾個劫匪震住了,幾個劫匪低頭一陣嘀咕,便收起絆馬索離去。

邵明沛、邵得福二人的傳說,雖然沒有“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那般武功絕倫,快意恩仇,可是能不戰而屈人之兵,也很能說明二人的武學已經到了很高的境界了。后來二人的傳說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邪乎。說二人危難之時,身上能凝聚千斤余力,是因為萬師父傳給了他們神功密咒,危難時刻,一念密咒,就會神功附體,力大無窮。這樣的傳說,沒人所見,也無人考據,反正是甭管你信不信,就這樣傳了下來。

萬師父高壽,一直活到清末民初,卒年九十二歲。

邵明沛武功高有生意頭腦,走南闖北,交下很多朋友,生意做得如三春花柳。富了起來的邵明沛除了武人的身份又多了一個土豪的名號。不過,邵明沛為人豪爽,從不欺貧凌弱,逢年過節也會周濟一下莊上的窮戶人家。

一九四七年,國共雙方在這一帶你攻過來我打過去拉大鋸。這年秋季,當年邵明沛販私鹽在小道上被查緝,曾私自放了他的那個滕州地的官差,遇到了難處,來投奔邵明沛,被近鄉的一個還鄉團給逮住。因是外地口音,被說成是共黨探子給關進了偽鄉公所。那滕州人便說是來投奔朋友的,并說出自己是此地邵明沛的朋友。邵明沛是此地有名的武人、土豪,他的名號誰人不知?還鄉團就派人去邵莊找邵明沛來鄉公所認人領人,并規定超過午時不見人來認領,就地崩了。說來也巧,邵明沛的老丈人那日歿了,恰邵明沛媳婦又是獨女,喪事全靠邵明沛操持,待邵明沛急毛火燎地把老丈人埋進地里,奔到鄉公所,已過了午時。

邵明沛來到近鄉的鄉公所,就見一個還鄉團團丁,端著長槍頂著一個跪在地上的人的人頭要開槍,便大聲喊道:“甭開槍!”邵明沛對一班還鄉團說是來領人的。也許是自己一路急慌見情形危急,也許是打心里瞧不起這一幫子說匪不匪說兵不兵的痞子,邵明沛語氣略顯剛硬。橫慣了的一幫人見邵明沛傲慢模樣,便也來了氣,說是只要超過認領的時辰非得崩人不行。邵明沛忍著火氣說自己在這一方大小也算個人物,請給個面子。還鄉團頭目便說:“你會武又咋的?你武功再高能高得過槍子?你土豪,共產黨打過來,讓窮鬼們分了你的田地,你還算個鳥土豪?”見還鄉團頭目說話難聽,邵明沛也上了犟脾氣,沉聲說:“廢話少說,到底放不放人?”惡橫慣了的還鄉團見邵明沛這般口氣,殺心更堅。還鄉團頭目說放人門兒都沒有。見事情僵了,邵明沛便大聲說:“既然不放人,那就連俺一起崩了吧?!边€鄉團頭目便“咦”一聲說:“你以為俺不敢?”

那滕州朋友見狀便對邵明沛說:“邵兄,您可別做糊涂事,您心盡到了,俺時運低,怨不得你。只是俺死后,還望邵兄告知俺家人一聲?!鄙勖髋姹阏f:“你大老遠來投奔俺,本是找俺要好好活下去的,誰承想投到俺這里是送命來了。怨俺來遲了,是俺害了兄弟,這事傳揚出去,我邵某在世上還怎么信義于人?既然今天咱們不能一同走出這個院子,俺邵某就陪兄弟一起躺在這院子里?!鄙勖髋嫒斡呻菖笥言鯓觿裾f就是不聽,只是大罵一幫還鄉團。還鄉團可都是一幫殺人不眨眼的狠人,末了邵明沛和那滕州朋友一起被還鄉團給槍殺了,歿年四十七歲。據說還鄉團朝邵明沛身上開了五槍他都沒死,嚇得開槍的還鄉團臉都白了,槍都端不穩了。最后第六槍是還鄉團頭目晃著腿打的,才沒了命。人們都說這是因了邵明沛念了密咒的原因,才扛下了這么多槍。

人們提起邵明沛的死,也都為他惋惜,對邵明沛一身好功夫沒有傳人,感到惋惜。相對于邵明沛,邵得福的光景就過得安穩如適多了。

邵得福為人隨和,人前不多言,人情世故卻在心里咂摸得通透。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耕田收種之余,練練武功教教徒弟,年景好時,一年兩節,徒弟們也會孝敬一些酒肉雞魚,年景差時,徒弟們也會送些蘿卜白菜紅薯蔥姜的,邵得福日子過得悠然自得。

一九五四年的一個晌午,鄰村的一匹高頭大馬炸槽了,跑到邵莊,在莊街上來回狂跑。街上有老人孩子,撞上人那可是要命的事。面對烈馬,人們嚇得大呼小叫。叫喊聲就驚動了邵得福。邵得福來到街上,見是匹烈馬在莊街上撒野,他便躲在街道旁。待烈馬奔到跟前時,他一個縱身躍了過去,雙臂一下抱住了馬脖子的同時,提膝朝馬的前胸狠狠頂去。剎那間烈馬和邵得福一同倒了下去。就在人們歡呼為邵得福叫好時,也許是這匹馬太烈太野,對阻止自己撒野的這個人恨之切,見這個人的頭正在自己嘴下,便張開大嘴,朝那人的頭狠狠咬去。邵得福當場死亡,歿年五十三歲。好在他活著的時候收了幾個徒弟,他的武藝才得以傳承。

歲月不居,時光如流。說話間就到了20世紀70年代,邵莊尚武的風氣依然經久不衰。不論春夏秋冬,還是農忙農閑,都能看到邵莊人習武的身影。邵莊在此地赫赫有名,名震一方。

楊鳳山是邵莊練武人的大師父。

楊鳳山是邵得福的關門徒。楊鳳山從十二歲隨師父邵得福練武,能吃苦有悟性,五六年下來,練就一身好武藝。在邵莊這個大村子里,幾乎幾個大姓人家或大或小的子弟都有拜楊鳳山為師習練武藝,就連大隊支書劉興社的兒子劉安都是他的徒弟。有了這樣的關系,邵莊人不分老幼,逢上楊鳳山都會或恭敬或和善地叫上一聲“楊師父”。

在一眾徒弟中,楊鳳山有兩個最中意的徒弟。一個是本生產隊的隊長邵小軍,一個是鄰村東洼村的生產隊長朱延慶。兩人都二十一二歲,正值年輕氣盛青春煥發的年齡,雖不在一個大隊,可東洼村跟邵莊是兩個屋搭山地連邊的近鄰,二人關系密切。

其時楊鳳山四十五六年紀。邵小軍是生產隊隊長,手中握有分派活計的大權,楊鳳山是自己的師父,自然不會安排師父干那些不省力氣的活兒,他給師父楊鳳山分派了一個又輕省、相對來說又自由的好活計——趕馬車。往田里送糞、去縣城紙廠送麥秸、去縣城化肥廠拉氨水、農忙時拉莊稼,天熱時節,去微山湖里拉湖里撈出的苲草漚積肥。來來去去,別的社員都是挺著脖子弓著腰拉平車,楊鳳山卻是坐在馬車上揚著鞭子、吆喝著牲口,悠然自得。

邵小軍頭腦聰悟,無論是拳術還是槍刀劍戟,教他兩遍他就能記個八九不離十。練武時,拳術、器械中的招式,他能融會貫通,從一招一式中悟出一些武術之道。拿楊鳳山的話說,這孩子慧根靈。

東洼村的朱延慶,與邵小軍不同。朱延慶屬于頭腦遲鈍的那一種,教他拳術器械,三五遍都記不住。不過,他能吃苦,別人練兩趟拳,他練四趟五趟,天天聞雞起舞,無論炎暑還是酷寒,持之以恒。朱延慶訥言少語,不善言談,平時不說話,有時說出一句話來,能把人噎個半死。不過,朱延慶為人忠厚實誠,練武肯吃苦,這也是楊鳳山看重他的地方。

這年夏日的一個傍晚,楊鳳山收了工,正在卸馬車,閨女麗榮跑了來,說是家里來了兩個自己不認識的人,指名道姓地要找父親。楊鳳山聽罷,忙把牲口交還給飼養員,匆匆回家。

楊鳳山進了院子,就見有兩個三十上下的陌生漢子坐在院子里。見楊鳳山進家,那兩個漢子便起身朝楊鳳山當胸抱拳道:“楊師父,打擾了!”

從身形做派,楊鳳山一眼便看出二人是武行中人,從口音上楊鳳山聽出二人是外地人。既然二人向自己施了多年不見的抱拳禮,楊鳳山知道二人有些來頭兒。楊鳳山知悉,兩人一個姓孫,一個姓李。二人是從河北滄州地過來的武人,是要遍訪武行名師,切磋武功。這樣的事在舊社會常見,什么訪師拜友,什么切磋武功,說白了就是過招比武。這都解放二十多年的新社會了,居然還有這樣的人,這讓楊鳳山覺得實在是有些不可思議。楊鳳山也深知,世上什么樣的人都有,如若遇上武功高、內心叵測的武師,弄你個非傷即殘也是常有的事。但凡這樣以訪師拜友、切磋武功的名義行走江湖的人,都是武藝高強的人。

楊鳳山就對二人說,自己練的是花拳繡腿,徒有虛名,哪里算得上名師?讓二人另去別處尋訪名師。那兩人就說,他們在此地打探了兩天,知道楊師父師承正統。師爺、師伯、師父都是名聲赫赫的拳師,楊師父又是嫡宗傳人,何必過謙?兩人能花了兩天時間去摸自己的底細,說明兩人是有備而來,讓你推辭不掉。楊鳳山見二人執意切磋,只得應了下來。

晚上,明月當空,皎潔的月光給寬敞平整的打麥場覆上了一層銀色。楊鳳山帶著河北來的兩位武師來到了打麥場,徒弟邵小軍、朱延慶已經等候在那里。盡管沒有張揚,還是引了一些來麥場上乘涼的社員,圍攏過來看楊師父帶徒弟們練拳。楊鳳山叫過徒弟邵小軍、朱延慶介紹給河北兩位武師。雙方禮罷,楊鳳山就對河北來的兩位武師說:“武行中有句話叫‘拳不打練家’,習武之人相互動起手來,難免會有失手的時候。依俺看,咱們今晚切磋武藝,文切磋如何?”

武行中的文切磋,是指只比打拳舞槍,比拼力氣,并不交手過招。兩位河北來的武師對看了一眼,點了點頭說:“也好,客隨主便!”

楊鳳山就讓徒弟邵小軍先打一趟拳術。邵小軍心里明白今晚練拳不同往常,事關師父和邵莊武人們的名聲,所以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氣,把一套少林金剛拳打得虎步生風、剛勁有力,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氣呵成。

接著河北來的孫姓武師站出來,一個徐緩的起式后,便打起拳來。只見他動作輕靈圓活,騰挪閃展松靜自然,柔中帶剛,剛柔并濟。把一套太極拳法打得大氣磅礴、氣勢如虹。

邵莊多數人尚武,能看出個門道,盡管邵小軍的拳術打得沒的說,可是和這位河北姓孫的武師比起來,還是稍顯差了些。

這時,朱延慶站了出來,他深深運了一口氣,朝不遠處一個碾場的石磙走了過去。平日里在麥場上練武,搬弄石磙練力氣是他常做的事。只見他沉下腰去,兩手摳住石磙,上下用力,足有三百斤重的石磙竟如同一段輕盈的木頭,在他手下翻著跟頭。朱延慶讓石磙在手下翻了十多個跟頭,方才把石磙立在地上。圍觀的人們禁不住叫起好來。

另一位河北姓李的武師見朱延慶在顯露自己的力氣,便掃了眾人一眼,朝不遠處的另一個石磙走了過去。就在人們以為他也會像朱延慶一樣翻石磙時,他卻把石磙立了起來。就見他蹲下身去,雙手抱住石磙一聲低“嘿”,一下站了起來,然后一步一步走到先前朱延慶立起來的石磙前,把懷里的石磙輕輕摞在了上面。

人們被河北武師的大力氣給震住了,一個人抱著三百來斤的石磙走來走去,誰人見過?一時間驚嘆聲四起。

朱延慶見狀,便也走了過去,伸開雙臂抱住石磙,幾次嘗試,石磙紋絲不動。

那河北的姓孫武師在一旁滿面含笑,睥睨著眼睛瞧著楊鳳山。圍觀的人們在對河北武師發出驚嘆之余,也都把目光看向楊鳳山。此時楊鳳山心里清楚,如若切磋就此收尾,毫無疑問人家外來的武師勝了。結局要是這樣的話,不光邵莊的名譽受損,怕是連師爺、師伯、師父一世的英名也毀在了自己手上。過后自己怎樣面對邵莊父老?將來九泉之下又有何顏面去見師爺、師父他們?想至此,楊鳳山輕聲說了句:“俺也試試吧?!?/p>

楊鳳山走到摞在一起的石磙前,緊了緊褲腰帶,雙手合十,閉目深呼了一口氣,慢慢蹲下身去,雙臂攬住下面的石磙。圍觀的人們對楊鳳山的舉動有點發蒙,以為楊鳳山弄錯了,有人大聲提醒:“楊師傅,您抱錯了,那是兩個石磙”。楊鳳山卻不理會,隨著“嗨”的一聲大喊,抱起了摞在一起的兩個石磙,并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放在了地上。

圍觀的人們驚呆了。

河北姓孫的武師也走了過去,幾次努力,也只是讓摞在一起的兩個石磙晃了晃,終是沒能抱起來。兩個河北武師在楊鳳山面前抱拳道:“楊師傅神力,果然名不虛傳,佩服,佩服!”

兩個石磙,那可是六百多斤??!楊鳳山居然抱起了摞在一起的兩個石磙,要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圍觀的人們被驚訝、激動、興奮激蕩著,沒有驚嘆,沒有叫好聲,有的只是“嗷嗷”的叫聲。更有人一邊往村街上跑一邊大聲喊叫著:“楊師傅露真功夫了,楊師傅一下抱起了兩個大石磙……”

回家的路上,楊鳳山一直不說話,一只手緊緊抓著徒弟邵小軍的胳膊。邵小軍以為師父是因為贏了河北兩位武師,心里太高興太激動,所以就沒在意。待邵小軍把師父送進了院子,就見師父楊鳳山頭一低腰一弓,哇一下從嘴里噴出一大口血來。邵小軍慌了,忙要叫喊,被師父止住。楊鳳山抹了一下嘴,說:“俺這是動了內傷,你任誰都不要說,這幾日俺就不出工了?!?/p>

邵小軍按師父的吩咐,任誰都沒說師父受內傷吐血的事,包括師兄朱延慶。

楊鳳山一下抱起兩個石磙的事,一時間如風過蘆蕩一般,在這一方傳得沸沸揚揚。楊鳳山麥場上這一抱,在邵莊人看來,雖然不能和他師爺萬師傅相比較,可是跟他師伯邵明沛當年販私鹽為躲避官差捉拿,抱起鹽車跑進高粱地,和他師父邵得福當街撂倒發瘋的烈馬比起來并不遜色。

有人說楊鳳山在抱起石磙之前,雙手合十是默念了武功密咒,神功附體才抱了起來的。對于這樣的說辭,有人不信,也有人深信不疑。這些人中也包括楊鳳山的兩個徒弟邵小軍和朱延慶。對師父會用武功密咒的說法,邵小軍是不信,朱延慶卻是深信不疑。

在邵小軍看來,單刀削柳、街撂烈馬,師爺邵得福的功夫那可不是一般的厲害。師父是師爺邵得福的關門弟子,一定會對師父楊鳳山悉心調教,傾囊相授的,師父功夫高強也是自然的事情。至于師父會不會、用沒用武功密咒,從師父過去從沒有展露過此等功力,到這次驚人的功力大爆發,邵小軍對武功密咒這一說法多少有些含糊,有些拿不準。

朱延慶則不同,他認為自己練武能吃苦、肯下功夫,在和河北武師切磋的時候,河北武師抱起了石磙,自己沒能抱起,是自己功力不夠,只要自己下苦功夫,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抱得起石磙??墒且疝谝黄鸬膬蓚€石磙,他是無論如何不敢想的,日常中從沒見過師父在力氣上有什么異人之處,他以為,師父如沒有神助,兩個石磙他也斷不會抱得起來的。再加上有關師祖萬師父,兩個師爺邵明沛、邵得福的傳說,還有師父麥場上的這一抱,朱延慶深信,武功密咒這一說一定是真的。

楊鳳山的閨女麗榮許配給了大隊支書劉興社的兒子劉安。

這年的臘月十九,是楊鳳山閨女麗榮出嫁的日子。邵小軍、朱延慶作為師父最中意的兩個徒弟,代表娘家人為師妹送親。

按禮節,送親的人在回去之前,要跟男方父母告辭并當他們的面對新人叮囑一番的。邵小軍、朱延慶二人來到上房,見過支書劉興社夫婦,邵小軍當面叮囑師妹,現在已為人妻,再回娘家就是客了,這里才是你永久的家。在婆家不比在娘家做閨女,要聽公婆的話,孝順他們,敬重他們,平日里要勤快,夫妻之間互親互愛。師父那邊有俺跟延慶哥,你不用牽掛。邵小軍的一席話,說得師妹兩眼淚汪汪的。一旁的支書媳婦就有點不高興,拉著臉說:“大喜的日子,掉啥子淚?!币妿熋靡桓毙咔?、靦腆、驚惶的模樣,朱延慶心里對支書媳婦也就不滿,就對師妹說道:“該說的小軍都說了,師父那里你不用擔心,有俺跟小軍呢。往后俺跟小軍就是你的親哥哥,你就是俺們的親妹妹。俺只囑咐你一句,你只要不錯,誰要是有意欺負你給你氣受,你跟俺們說就行了?!?/p>

朱延慶的話把支書夫婦說得愣愣的。

回家的路上,邵小軍不無擔憂地對朱延慶說:“支書老婆不是善茬,今兒師妹進門頭一天,她就敢黑著臉說師妹,并且還是當著咱倆送親的面。師妹的脾氣又優柔老實,往后師妹怕是少受不了窩囊氣?!?/p>

朱延慶說:“你說這話俺信?!?/p>

邵小軍就嘆了一聲說:“回家見了師父千萬甭提這事,免得給他徒添心事?!?/p>

這年秋天,邵小軍也結婚成家了。

轉眼一年的光景過去了,邵小軍孩子都有了,朱延慶卻是媳婦影子還沒有。不是說朱延慶沒人提親說媳婦,也不是女方都不愿意嫁給朱延慶,而是朱延慶不愿意娶媳婦。把爹娘愁得成天唉聲嘆氣。朱延慶爹娘沒辦法,便找到楊鳳山,想讓楊鳳山說說這個徒弟。

師徒兩人時,楊鳳山就說朱延慶,人家小軍孩子都抱上了,為何還不重視自己婚姻大事,朱延慶便說:“師父,俺想再練兩年武功再找媳婦?!?/p>

楊鳳山說:“練武跟找媳婦有啥關系?人家小軍不是好好的嗎?”

朱延慶說:“師父,俺的情況不同小軍,小軍娶了媳婦有了孩子,爹娘幫著養,小軍啥事誤不了。俺弟兄多,娶了媳婦俺爹娘就會把俺分出去,到時候有了孩子,里里外外大人孩子全靠俺自己,能不誤了練武?”

楊鳳山就說:“再過兩年你就是大齡人了,到那時媳婦就那么好說?誰家的小姑娘等你??!你娶了媳婦有了孩子,你爹娘沒空兒管你,讓你師娘給你幫著帶孩子?!?/p>

朱延慶便起身給師父鞠了一躬,說:“謝謝師父為俺操心,徒弟現在確實是不想娶媳婦,俺知道師父勸俺是好心好意,可俺也是打定了主意的?!?/p>

楊鳳山見勸說不了朱延慶便找了徒弟邵小軍,讓邵小軍抽空兒勸說勸說朱延慶。

邵小軍跟朱延慶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就開玩笑著問:“師兄,俺弄不清你咋還不找個媳婦呢?你是打譜想做和尚啊,還是你家什不管用咋的?”

朱延慶說:“俺也不做和尚,俺家什也好好的,俺就是為了好好練武功才不想娶媳婦的?!?/p>

邵小軍便問:“這練武跟娶媳婦有啥關系?”

朱延慶就說:“難道人們傳說的武功密咒真的是哄人的嗎?無風不起浪,無根不長草。難道像武功密咒這樣的武功絕學,師祖、師爺能不往下傳嗎?師父個子不算高,長得也不算壯,如果師父不會密咒,那兩個摞在一起的石磙,你認為師父真能抱得起來?”見邵小軍一時無話,朱延慶接著道:“既然現在師父還沒打算傳給咱們武功密咒,俺就先把自己的婚事放一放,保住自己不泄陽氣,好好練武,反正俺弟兄多,俺就是打了光棍,俺還有那幾個弟兄娶妻生子,延續香火呢?!?/p>

邵小軍把自己勸說師兄朱延慶的事跟師父楊鳳山說了,楊鳳山聽罷,黑著臉,好一會兒方才說道:“這孩子啊,成武憨子了?!?/p>

楊鳳山閨女麗榮,自嫁到支部書記劉興社家里,日子過得很不如意。公公強勢,婆婆惡酷,丈夫劉安公子哥脾氣,性格溫和綿軟,麗榮如同綿羊掉進了狼窩一樣。特別是結婚都一年多了麗榮還沒有懷上孩子,這讓急著抱孫子的支書兩口子更加對麗榮不滿了。婆婆先是奚落挖苦,后來就直接罵上了,罵麗榮是光吃食不下蛋的老母雞,光喝精血不下崽的狐貍精,并且滿世界地給麗榮尋偏方抓湯藥,麗榮天天吃湯藥,成了一個離不開湯藥的藥罐子。半年下來,麗榮神情憔悴面容枯槁,卻仍是不見開懷。麗榮的日子更不好過了,婆婆罵人已成了家常飯,丈夫劉安卻開始對麗榮動手了,常常是關起門來脫光麗榮的衣裳打,還不讓麗榮出聲。為了不給父母添心事,麗榮砸了牙齒往肚里咽,一個人咬牙忍了,不告訴父母在婆家的虐待。

麗榮在一天晚上再一次遭到丈夫劉安毒打后,終于忍受不住跑回了娘家。

正巧這晚邵小軍、朱延慶兩人在師父家里剛練完武,就見麗榮披頭散發,光著腳,凌亂著衣裳跑進了院子。幾個人見狀大驚,忙問咋了,麗榮一下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待把麗榮架到屋里,麗榮便抽抽噎噎把這些年在婆家受的欺負虐待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說罷,挽起袖子,擼起褲子,但見胳膊腿上滿是新傷舊痕。楊鳳山聽罷,火冒三丈義憤填膺,抄起一把棍子就要去親家家里,被邵小軍、朱延慶兩人給抱住。

邵小軍勸住師父說:“師父您暫且在家等著,俺跟師兄兩人先過去看看?!?/p>

朱延慶在師父面前恨恨地說:“師父您放心,師妹受的委屈惡氣,俺一定替她出出不可?!?/p>

邵小軍、朱延慶兩人來到支部書記門上,進門前朱延慶對邵小軍說:“進到他們家里,啥事都不用你管,你是支書劉興社的下級,又有老婆孩子,俺光棍一條,又不屬于他管,俺不怕他,你只管看著就中?!?/p>

邵小軍就說:“師兄,你可別給師父添心事,做啥傻事哈!”

兩人進了支書劉興社院子,就見劉興社和老婆、兒子正坐在堂屋里。朱延慶來到屋里,直奔劉安,他一下抓住劉安的衣領,問:“你是不是經常打麗榮?”

劉安梗著脖子“是”字只吐出了半個,朱延慶掄起一拳照劉安臉上打去。支書劉興社和老婆見狀忙上前拉扯朱延慶,朱延慶拳腳相加,把三人打趴在地,朱延慶對地上的劉安劈頭蓋臉一陣打,直打得劉安在地上鬼哭狼嚎……

事后,劉安被打掉了三顆牙,被踢斷了三根肋巴骨,支書老婆的臉被扇得腫了好多天。

一家人被人黑夜里上門打,劉興社豈能善罷甘休?他又是給公社派出所打電話,又是給公社領導告狀。公社領導對此惡性事件很是重視,指示派出所從快從嚴處理此事。很快派出所就把朱延慶抓了起來,并送到縣上,最終朱延慶被判了一年徒刑,進了監獄。雖說邵小軍是和朱延慶一起去的支書劉興社家,可因為他沒動手,只是受到了大會批判寫檢查的處分。

劉安一家并沒有因為挨了朱延慶一頓打而跟麗榮離婚,相反,自此以后無論公婆還是丈夫劉安再也不敢欺負麗榮了。

一年后,朱延慶刑滿出獄了。這一年,因為大隊書記劉興社站錯了隊,執行了錯誤路線也下臺了。沒了往日的權威,劉興社一家除了兒媳麗榮,都夾起了尾巴做人,對兒媳麗榮,婆婆也整日乖啊兒啊地叫,丈夫劉安對麗榮也知疼知熱起來。

對徒弟朱延慶一直心懷歉疚的楊鳳山,在朱延慶出獄的當天晚上置了一桌酒菜,算是給刑滿歸來的朱延慶洗塵接風。邵小軍因為去外地給生產隊買稻種,當天沒能趕回來,不能作陪。屋里除了師娘,就只有師徒兩人對飲。席間,楊鳳山一直念叨后悔當初不該讓他和小軍去女婿家里,以至于讓徒弟遭遇牢獄之災,受了苦。朱延慶卻對自己先前打人的事沒有一點兒后悔,還反過來勸慰師父不要把這件事記在心上。畢竟徒弟朱延慶是替自己出頭,為閨女麗榮出氣蹲的監獄,朱延慶越是這樣,楊鳳山心里越是覺得有愧徒弟欠了徒弟。

待兩人吃罷飯,楊鳳山從懷里掏出一沓錢來遞給朱延慶,說:“這是兩百塊錢,你拿上先去買兩件新衣裳,你家弟兄多,人家也都有了家小,那邊住不開的話,俺這里寬綽,你到師父家里來住也中,等你說成親,俺給你操心蓋屋子?!?/p>

朱延慶聽師父這樣說,一下便跪在了師父面前,說:“師父,錢俺也不要,屋子俺也不稀罕,徒弟只求師父一件事?!?/p>

楊鳳山就說:“只要師父能做到的,一定會應下你的?!?/p>

朱延慶就在地上“咚”的一下給師父磕了個響頭,說:“俺什么都不求,只求師父授俺武功密咒?!?/p>

楊鳳山愣了一下,說:“孩子,都是瞎說,哪里有啥武功密咒?”

朱延慶也不搭話,在地上給師父“咚咚”磕了兩個響頭。

楊鳳山有些著急,說:“孩子,師父要是真會武功密咒的話,不早傳給你們了嗎?假如有的話,你師祖沒傳,你師爺沒教,你師父俺也不會??!”

地上的朱延慶不言語,給師父“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楊鳳山伸手拉徒弟,卻沒有拉起來,便說:“孩子,你不想想,要真有密咒的話,你師爺、師伯能讓馬咬死,能讓槍打死?”

地上的朱延慶朝師父“咚咚咚咚”磕了四個響頭。

楊鳳山就仰臉一聲長嘆,方說道:“既然你這么執迷不悟,那俺就給你說說吧。密咒須心記,不可筆記,俺說你記?!睏铠P山頓了一下接道:“‘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楊鳳山說了三遍,問朱延慶:“你可記下了?”

朱延慶說:“記下了?!?/p>

楊鳳山說:“這密咒須在大年三十夜里子時,到村街的十字路口面北焚香三炷,跪地雙手合十,默誦密咒十遍。焚香默誦密咒時,不能碰到任何活物,如碰到一個活物,此密咒算是白練了,且不能回頭再練二回。密咒能不能練成,就看你對此功有沒有因緣和造化了?!?/p>

朱延慶聽罷師父的話,又“咚咚咚”給師父磕了幾個響頭,起身而去,身后留下師父一聲長長的哀嘆。

這年年三十夜子時,朱延慶來到村街十字路口,見四下無人,便點燃了三炷香,然后面北雙膝跪地,雙手合十開始默誦師父教給自己的密咒,一遍、兩遍、三遍……在他正默誦第十遍的時候,他聽到身后傳來人的腳步聲,且不止一人。就聽身后的人大聲說:“這誰呀?深更半夜燒香弄景的干嘛哪?”

朱延慶緩緩站起身,抬腳狠狠朝地上的香火踢去,火花四濺中他仰臉朝天發出一聲瘆人的長嚎,嚇得身后幾個人啊啊亂叫著四散跑去。

練密咒沒有成功,讓朱延慶的性格變得孤僻起來,本就平常不善言語的他,話更少了,練武也很少跟師兄弟們合群練了。

因為蹲過監獄,又性格孤僻,朱延慶一直沒說上媳婦。朱延慶對此很不在意,只是默默練武。通過他的過往和他對生活的態度,人們不用去設想似乎就能看到他的未來,那就是光棍一條,孤獨終生??墒且徊侩娨晞〉某霈F,徹底改變了朱延慶。

朱延慶是聽師弟邵小軍說,有一部香港電視連續劇,名字叫《射雕英雄傳》,是部武俠片,超級好看。那時鄉村有電視的人家很少很少,晚上,朱延慶就和邵小軍一起跑七八里地以外的鄉政府院里去看。這一看,朱延慶就迷上了這部電視劇。邵小軍家有老婆孩子,不能每集都陪他去看,朱延慶就一個人去看,無論刮風下雨,一集不落。有幾天鄉政府的電視壞了,朱延慶竟然央求他曾打過的、師父的女婿劉安,帶他去礦上禮堂里去看電視。

《射雕英雄傳》播完了,也把朱延慶的心帶走了。

這年冬日的一個夜晚,朱延慶的父親來到楊鳳山門上,說兒子中邪了,坐在水缸里不出來,說是要練啥“降龍十八掌”,讓楊鳳山去看看。楊鳳山聽罷,趕緊隨朱延慶父親去了東洼村。

楊鳳山來到朱延慶家,就見一院子看熱鬧的人。但見朱延慶坐在大水缸里,渾身都濕透了,臉都凍紫了,兩指豎在胸前,閉著雙眼,口里念念有詞。楊鳳山走到近前,對朱延慶喊道:“慶,慶??!你在干嘛啊孩子?”

聽到喊聲,朱延慶抬起眼皮,看了師父一眼,說:“哦,師父,俺在練神功‘降龍十八掌’,俺要練成天下第一神功?!比缓笥珠]上眼睛,任由師父再怎么喊怎么說,眼皮再也沒翻一下。見心愛的徒弟突然成了這個樣子,楊鳳山落著眼淚,從懷里掏出一沓錢,遞給朱延慶父親說:“趕緊送孩子去岱莊精神病醫院吧?!?/p>

岱莊精神病醫院離邵莊七八十里地,是一所有名的??淳癫〉尼t院。朱延慶連夜被父親和幾個兄弟送去了岱莊精神病醫院。不想兩天后,朱延慶竟被醫院開車送了回來。醫生說朱延慶在醫院不光打傷了幾個醫生,還砸壞了醫院的醫療器械,踢爛了門,砸爛了窗。說朱延慶精神分裂很嚴重,說他們醫院治不了,建議朱延慶家人帶他去大醫院治療。

去大醫院,就要很多錢,家里窮哪有錢??!若要借錢,看好了便罷,看不好不是錢白扔了嗎?再說,他光棍一條,即便看好了,前有蹲監的事,后有神經病的事,想說上媳婦,怕是門也沒有了。反正在家他也不打人罵人,只是一個人神神叨叨胡亂比畫武功招式,也就隨他去吧。朱延慶家人思之再三,放棄了對朱延慶的治療。

聽說朱延慶被醫院送了回來,楊鳳山和徒弟邵小軍,還有閨女麗榮就去了東洼村,去看看朱延慶。三人進了院子,就見朱延慶張牙舞爪地對著滿臉愁容的父親“哼哼啊啊”地隔空練“降龍十八掌”,見有人進了院子,朱延慶停住“降龍十八掌”瞪著眼問:“你們是誰?”

一旁的朱延慶父親苦著臉對三人說:“他不認人了,不認人了?!?/p>

三人來到朱延慶跟前,還沒待師父說話,朱延慶先自哈哈大笑,指著師父說:“這不是老頑童周伯通嗎?”又指著邵小軍說:“你是西毒歐陽鋒,是不是來邀俺華山論劍的?”

一旁的麗榮眼含淚花,抓住朱延慶的手,說:“師哥,俺是麗榮,你不認得俺了嗎?”

這時,朱延慶兩手抓住麗榮的手,眼直得嚇人,瞧住麗榮搖著她的手說:“蓉兒,你是蓉兒,咱們一起去桃花島,咱們一起去桃花島?!?/p>

楊鳳山就淚流滿面,哽咽著說:“這孩子是毀了,這孩子是毀了?!?/p>

朱延慶常常往湖里跑,說是要練輕功水上漂,常常弄得滿身泥水,被家人架回家。這年的臘月,一個月黑風高夜,家人沒看好朱延慶,讓他又跑了出去,第二天找到他時,他已經被凍死在了大湖里。

六年后,楊鳳山得了不治之癥,邵小軍兒子一樣守護著師父。病床前楊鳳山抓住他的手,流著淚說:“小軍,師父有件事沒跟你說過,師父有愧延慶??!要不是俺跟他扯瞎話,怕他也中不了邪??!”

邵小軍說:“師父,您也不要自責,師兄沒中邪之前就跟俺提過這事,他腦子一直抹不開彎,一直抱怨那幾個沖撞了他練密咒的人,師兄忒迷信旁門左道的東西了?!?/p>

楊鳳山說:“延慶跪地不起,俺實在是被逼無奈。你師爺早年間,為了能讓俺靜下心來練武,提高悟性,教了俺‘心經’,讓俺心躁的時候誦念一下,這哪里是啥密咒???多年沒有誦念,俺也已經忘了個五六,延慶一直跪地不起,俺就揀俺記住的‘心經’說給了他,囑咐他大年三十夜子時,村街十字路口焚香,誦念十遍,并說要是碰上任何活物,此功就算作廢白練了。唉,這孩子也不想想,大年三十正是人們鬧年的時候,還是在十字路口,能不碰見人?”

邵小軍就說:“師父,您也不要太過自責,這也怨不得您,怨師兄忒迷信密咒啥的了,再加上他沉在電視虛假的情景里出不來了,他不中邪誰中邪呢?”

楊鳳山病危將死之際,已經不能說話了,他瞪著眼睛瞧住邵小軍,就是不咽那口氣,邵小軍雙眼含淚大聲對師父說:“師父,您放心,俺一定會把您教俺的武藝一代代傳下去的,俺不會給您丟臉的。還有,師娘就是俺的親娘,麗榮就是俺的親妹妹,有俺在,他們不會挨餓受凍,不會受人欺負的?!甭犃诉@話,楊鳳山慢慢合上了眼睛。

往后的歲月里,邵小軍沒有食言,他把師娘當親娘一樣孝敬,把師妹麗榮當親妹妹一樣愛護。邵小軍收了好多本莊的、外村的,還有外地慕名而來的年輕人為徒,悉心教他們拳術、刀槍棍棒、劍戟錘拐。

現今邵小軍六十多歲了。邵莊還是那個尚武的邵莊,一到晚上,大廣場上燈火通明,一邊是跳廣場舞的大嬸大嫂們,一邊是邵小軍帶著一幫徒弟臺上打拳踢腿舞槍弄棒,好不熱鬧。兩個舞臺成了邵莊的一大景觀。

作者簡介:魏留勤,山東微山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濟寧市簽約作家,微山縣作家協會主席。先后在《雨花》《山東文學》《時代文學》《當代小說》《青年文學》《青海湖》《前衛文學》《陜西文學》等文學雜志發表長中短篇小說兩百余萬字。出版有長篇小說《柳梢青》《大邊前紀》《界殤》,小說集《魏留勤中短篇小說集》《四月還鄉》。作品多次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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