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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將盡

2024-03-06 03:47莉瓔
小說林 2024年2期
關鍵詞:老程小白大衛

1

白色無光的日頭從東方微粉的云層跳脫,施雅站在窗前觀看。

昨天晚上的越洋電話依稀耳邊,“媽,您在養老院住著還舒服吧!我怕您一個人在家孤單,養老院人多、熱鬧,能照顧到醫療和飲食起居,等病好了您再搬回家住?!?/p>

“是呀,我就是想家,想你,我想快點兒好起來,去幫你和珍妮照看小孩?!?/p>

“好的,先不說了,我要去上班。帶小孩的事情我得和珍妮商量?!?/p>

電話掛斷,施雅在寂靜的長夜盼望黎明。這邊天亮,那邊程酌才會下班。

程酌去了國外很少回家,他父親老程去世他回來過一次。那孩子一半像老程,文質彬彬,一半像他親媽,高高大大,看似不拘小節,其實細膩。程酌安慰施雅:“媽,家里的東西我什么都不要,您有困難盡管告訴我?!背套米屖┭排?,她覺得沒白從小疼他。

老程走后程酌在國外成家,他勸施雅:“媽,不用急著過來,這邊不講究結婚儀式,等我們安頓好回國看您!”施雅愣神,只得給程酌轉過去一筆錢。

一個人的日子被空曠裹挾,頭腦時而不靈光,愛溜號。剛拖洗的浴池地面滑,施雅忘記了,疾步走進去取毛巾,踩到水“哎喲”摔倒。施雅哆哆嗦嗦爬至客廳,拿起手機向程酌求救。程酌從睡夢中驚醒,他建議:“去養老院吧,比在家雇特護叫人放心?!背套媒o郊區養老院轉了錢,養老院來人用輪椅把施雅接走。先送去醫院做了檢查,只是腳踝摔傷,無大礙,回頭入住養老院。

早餐有人送來,屋里屋外人走動的聲音、互相打招呼的聲音、窗外的鳥鳴,生命再次蘇醒的跡象越來越密集。施雅用羹匙攪動一碗粥,還別說,比自己在家熬的好喝。不想吃粥有面條,還有米飯炒菜,隨意點。吃過飯,護理員幫她梳洗打扮,“真漂亮!”護理員說,施雅對于別人的夸獎已經習以為常。上午八點養老院搞文藝演出活動,施雅有一曲小提琴獨奏表演。

護理員推著施雅去往養老院活動禮堂,身旁那些老年人不論男女,穿著相對老氣、樸素,他們臉上堆著褶子,結痂的歲月不平整,卻不耽誤露出單純的笑意。施雅不像老人,她穿絳紅色薄紗籠罩同色面料的八分袖連衣裙,裙子上有刺繡花紋,腰間系帶,裙下穿肥腿直筒黑紗褲,腳蹬軟底鏤花羊皮黑瓢鞋,頭發用玉簪挽在腦后。施雅不笑,臉孔雕塑般玲瓏、冷靜,她懷抱橙紅色小提琴,像池塘中唯一開放的秋荷,穿過枯枝蔓葉,找到自己的位置停下。

節目已經開始,副院長是位女同志,她手舞足蹈,用手和肢體夸張地比畫:在大大的花園里面,挖呀挖呀挖,種大大的種子,開大大的花……她把種子比作臉盆那么大,身邊的老人跟著比畫,她把花朵比作洗衣盆那么大,身邊的老人繼續跟著比畫?,F場進入互動白熱化狀態,簡單的快樂無緣由地傳遞擴散。

唯獨施雅沒有跟著比畫,也沒有跟著沸騰。她無比孤單、落寞、抵觸。

副院長鬧夠了,熱情宣布:“下一個節目,由小提琴藝術家施雅為我們表演小提琴獨奏曲《梁?!??!?/p>

施雅被推到人群中央,她緩緩把小提琴放置顎下,右手抬起琴弓,落在親和的A弦上,如泣如訴的流水聲響徹禮堂,施雅陷入自我的境界……

掌聲雷動,施雅依然陷在自我的境界,她心里含淚,目光幽深。男院長趕來,推著施雅退場。

院長辦公室里,院長臉上堆笑,溫和地詢問:“您兒子再次轉來錢款,請問您對我們還有什么要求?”

“我想回家,給我派個護理工,我不太習慣這里?!?/p>

“可以?!痹洪L馬上打電話叫人,安排工作。

上午九點半鐘,施雅回到家中。

陽光滑過窗簾邊緣傾瀉進屋內,窗簾是深藍色、鈷藍色、天藍色混合花紋絨面的,雍容雅致,她和老程喜歡這個樣式。她偎在窗簾下,嗅到老氣息,仰頭看一眼外面,陽光刺得她流淚。

施雅的手微抖,她給家住縣城的親兒子撥打手機:“大衛呀,媽想囡囡了,你能不能讓圓圓帶著孫女過來,我想看看?!?/p>

大衛的聲音:“媽,囡囡今天打疫苗,她姥姥領著去,她打了疫苗回來會很矯情,她姥姥得哄著她。下午我過去看您?!?/p>

電話掛斷,施雅的淚水滴落手背。眼眶里,淚是熱的,手背上它變涼。

2

“小白,幫我打掃房間吧?!弊o理工姓白,是位干凈利落的中年女子。

施雅自己驅動輪椅,滑行到她和老程的大臥室,她看著小白工作?!皳Q洗的床單在床下,把床板從床尾掀起?!笔┭鸥嬖V小白怎么做。

“還是白色的床單,原來姐姐喜歡白床單,隨我的姓!”小白笑了。

床單必須白色,這點喜愛,施雅和老程完全一致。房間物件顏色眾多,白床鋪像巨大的百合,像所有靜物的單一背景,某種神圣的隱喻。

老程名叫程思浩,比施雅大十歲,管弦樂隊總指揮。施雅二十八歲時,被縣文化館以優秀人才派往大樂隊學習和鍛煉。施雅在舞臺上與程思浩第一次合作,表演的是《黃河大合唱》《長征組歌》,機關人員和院校師生來了不少,合唱團站在管弦樂隊后面,臺下黑壓壓坐滿人。施雅就在程思浩左手眼皮底下,小提琴首席位置。臨上臺,程思浩友善地安慰施雅:“看我指揮!”施雅會意地點頭感謝。

施雅根本不像結過婚的人,她一頭長發率性飄逸,表情空靈,身姿曼妙有藝術氣質。她來到團里那天,一群人嘰嘰喳喳夸她漂亮。

程思浩情緒狀態就位,他看著施雅,一高一低,出手揮動,管弦樂隊的狂風驟雨排山倒海般來臨。施雅凝神關注程思浩的一舉一動,她的琴弓在弦上環環相扣,恰合拍節。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照和配合,隨著曲目的行進,漸至激情澎湃、心靈相通、樂感迸發,產生了不可名狀的深切共鳴。這種共鳴既縹緲又具象,如星辰大海,浩瀚無邊,被觀眾潮水般的掌聲洗禮得燦爛而純粹。

演出結束,程思浩邀請施雅:“明天上班到我辦公室來一下?!?/p>

施雅赴約,程思浩顯得激動。施雅反而輕松愉快,像早就認識、熟悉程思浩。程思浩問施雅的生活狀況,施雅如實回答:“我兒子五歲了,我丈夫是縣城的‘棋王’,他很聰明?!?/p>

“一點兒不像結過婚的人……哪像我家那位,我下鄉插隊從農村帶回來的,籃球運動員……”

施雅聽程思浩講話的時候,根本掩藏不住自己滿眼對程思浩的崇拜和喜愛,她好像聽課入迷的學生,激發了程思浩的表白欲望。

“你知道嗎?你拉小提琴的時候不似別人,看不見脖子,你有一段天鵝頸,你微仰的片刻,你取下小提琴的時候,天鵝頸像一束光,讓我的指揮更果敢、更精準?!?/p>

程思浩的情不自禁,如一記悶錘,敲擊到施雅柔軟的心扉。

一層脆弱的薄紙,很快被捅開。

最先發現問題的是程思浩的妻子。她沒有工作,她找到丈夫單位說理。施雅和程思浩被秘密叫到領導辦公室,施雅明白了程思浩所說的籃球運動員是什么意思了,她大高個兒,笨拙,不美顯老,施雅挺為程思浩難過。

“施雅,你是有家庭的人,插足別人的婚姻不好。程思浩就要被提升為副團長,你這樣會對他造成不良影響?!鳖I導對施雅提出嚴厲批評。

施雅第一反應是得保護程思浩,她說:“我已經和我丈夫協議離婚,是我不好,要處罰就處罰我吧?!?/p>

“不用處罰施雅,副團長我可以不當,但愛情不能褻瀆。我們是真心相愛的?!背趟己茢蒯斀罔F地說。

那個女人怎么也不會想到,她的一鬧,直接丟了丈夫。

在程思浩的努力下,施雅留在了管弦樂隊。

“我從二十八歲跟隨老程,轉眼一生。老程退休前是樂團總指揮!”施雅不無驕傲地對小白講。

“怪不得姐姐想家,我們都是俗人,無法理解姐姐的藝術人生??!”

施雅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她怎么跟眼前的小白解釋呢,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境界,她付出了天翻地覆的慘痛代價。還是不要解釋了吧,她和小白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3

離婚,施雅統共回過三次家。媽媽痛斥她:“你的心是冰做的?!笔┭琶鏌o表情,卻內心翻騰,媽媽只說對一點,她以寒冰為利刃,勇往直前,而她真正的內心,誰見過?

“李兵衛是你們老李家的根,”施雅鄭重說出兒子大衛的學名,以增加分量,“他跟你過,我什么都不要,凈身出戶?!?/p>

僅僅幾秒鐘,“行,你別后悔?!笔┭抛杂闪?。

施雅的丈夫不愧是“棋王”,腦筋旋轉飛快,他毫不糾纏,放施雅生路。

程思浩這邊有難度,那女人百般不同意離婚,她在家拖延吵鬧。施雅來了,抱起哭啞了嗓子的程酌。程酌才兩歲,程思浩鬧離婚,兒子跟著遭罪。施雅摸一下孩子的頭,“怎么這么燙!”那女人停止咒罵,和程思浩一起圍過來。施雅扒著看程酌的手指丫、腳趾丫,有隱約的紅點,翻過來看孩子后背,已經布滿了紅色小點兒。

“快上醫院?!笔┭疟е套镁妥?,身后跟著兩個大人。

“猩紅熱,還算來得及時,住院治療?!贬t生的診斷出來,施雅沒有撤退,她一直守著程酌,抓藥、打針、逗小孩開心,去給小孩買零食、買玩具,就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貼切、真實。

那女人中間回過幾次家,拿些換洗的衣服來。施雅沒離開過醫院,病房里晚間不讓陪護,施雅就在走廊打地鋪睡覺。程思浩被感動:“娶你我一點兒不后悔,哪怕副團長不當了,真的不當了,我也要離婚娶你?!?/p>

程酌出院,程思浩另外置辦了新家,他帶著程酌和施雅住到一起。把程酌帶過來是施雅的主意。那女人安靜下來,一個人待在老宅半年之久,她也想要程酌。施雅跟她擺事實:“你沒有工作沒上過幾天學,怎么教育程酌?將來程酌要上最好的學校,結交最優秀的朋友,你怎么幫他實現?放心,把程酌交給我吧,我和程思浩以后不再生小孩,程酌就是我的親生兒子。以后程思浩可以給你生活費?!蹦桥艘姶髣菀讶?,這才要了老宅和錢財,同意離婚。

這邊剛安穩,老家出事了。弟弟打來電話催促施雅回家。

大衛的爸爸成立新家,媳婦初嫁,不關心養子。大衛五歲了,能表達委屈,姥姥來看他,他穿戴得像沒媽的孩子,哭進姥姥懷里不撒手:“我要跟姥姥走,跟姥姥走……”

施雅回來重新和前夫談判:“你得給一部分撫養費,以后大衛由他姥姥管,你安穩過你的新生活吧?!薄捌逋酢睒O會算賬,撫養費壓得低,施雅委曲求全。

施雅急著要走。

施雅的媽媽摟著大衛,她眼里泛起紅血絲,鼻子上起了紅包,嘴唇上長了燎泡:“你叫我丟盡了臉面,你走吧,你不是我姑娘?!眿寢尩脑捪竦兑粯迂嗍┭诺男?。有媽媽照看大衛施雅放心,她以后按月給媽媽寄錢就是。大衛緊緊抓住姥姥的手,看著施雅離開,從始至終他不喊一聲“媽”。

程酌畢竟小,施雅照顧他、親他,領著他玩耍,他把小嘴湊近施雅面頰,討親親。

“啪……”響亮的親吻使空氣充滿歡快。程酌眼神純真,冒出清越的咯咯笑聲。

施雅每月得給大衛生活費,程思浩每月得給前妻生活費,他倆日常開銷挺拮據,施雅省自己,也不曾苛待程氏父子。家里被單舊了,施雅買回最便宜的漂白布,自己動手絎雙線縫制床單、被單、枕套,把省下的錢給父子倆買新衣服穿。

看著在燈下熬夜縫制床單的施雅,程思浩過來湊熱鬧:“你這個小魔法師,我得感謝你,有了你,我才知道什么叫生活?!?/p>

施雅害羞地笑:“我也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我的指揮家,我的音樂夢想,還有一個兒子?!卑谉霟舻年幱袄?,程酌正甜甜地睡覺,小床、小被子擁著胖胖的一團奶香。程思浩哼著小步舞曲走過來,很紳士地邀請施雅共舞。

程思浩低聲說:“我也格外喜歡白床單?!?/p>

夜半十分,弟弟打來電話:“姐,媽沒了,她生病的時候不讓我告訴你。媽后天出殯,你回來一趟吧?!?/p>

施雅不讓程思浩跟回去,她怕發生意外,畢竟家里沒人支持他們。程酌被爸爸抱著,他向施雅伸手,滿是不舍的依戀。

見了面,弟弟說出實情:“媽臨死拉著我的手交代,‘堅決別讓你姐帶大衛,媽就攢了這些積蓄,都給你,以后大衛就托付給你了,和你家女兒一起養。一定要聽媽的話!’我妻子當時在場,她哭了,她同意收養大衛?!钡艿艿穆曇舫睗?、苦澀。

施雅流下眼淚。

大衛戴孝,和家人給前來吊唁的人還禮,施雅幾乎躲在大衛身后,她感到棺槨里媽媽蓋著壽被,臉上蒙黃紙,仰面對著她審視。大衛即便挨施雅很近,也不與她親昵。

施雅回到家中,程酌不管不顧地撲過來,喊“媽媽”。施雅鼻子一酸,眼淚掉地上,她緊緊抱起程酌,嗚嗚哭個不停。

4

“姐,下一個打掃哪間?”小白問施雅。

施雅從回憶中剝離,她自己驅動輪椅,滑行到程酌的房間。

“這間吧,我兒子的房間,他不在家也要保持清潔?!?/p>

“呦!你兒子的房間可真好看,他可真幸福?!?/p>

施雅不置可否,露出燦爛笑容。

寫字桌上擺放著施雅和程酌父子的合影,還有程酌和珍妮的合影。小白盯著看,連連稱贊。施雅有必要充當下解說員:“這張是我兒子程酌上小學時我們全家合影,這張是他長大了,在國外娶了媳婦?!?/p>

“這么多獎狀!”

“是呀,”施雅指著寫字桌玻璃板下面的獲獎證書,“這張是滑冰比賽二等獎,這張是書法大賽三等獎,這張是鋼琴表演賽一等獎?!?/p>

“你兒子真優秀!”

“我也覺得?!?/p>

施雅的眼眸竟然濕潤,語腔變調,她不再說話,小白默默工作。

二十年前的那場雨依然傾瀉,雨點子不容分說打濕頭發和胳膊、腿,施雅連忙脫下長袖上衣,緊緊披程酌頭上,她護著程酌跑到公交車站點,窄窄的雨搭下面。寒風冷雨把施雅打透。

程酌五歲起學鋼琴,鋼琴老師家遠,周六、周日,施雅起大早做飯,哄程酌吃飽,他們需要轉換兩次公交車,才到老師家。程酌上課,施雅在走廊等。下了課就近吃點午飯,下午去溜冰場學滑冰,以保證程指揮家的兒子有個強健優美的體魄。

下了滑冰課,那場大雨喧囂而至。施雅沒帶雨傘,娘倆兒挨澆,公交車許久才來,回到家,又冷又餓。程思浩不會做飯,施雅趕忙做了面條。那一晚,施雅累病了。

第二天中午,十歲的程酌從學校買飯送回來,給施雅吃。

下午陰冷,程酌放學,他從懷里掏出兩根烤火腿腸,用塑料袋包裹著,熱著遞給施雅:“媽,這叫熱狗,吃點兒,有營養?!笔┭乓б豢?,脆脆的香香的,淚水忍不住倒流進口腔。

等施雅病好,程思浩領著娘倆兒去飯店吃大餐,到照相館照了全家福。

程酌的毛筆字由施雅負責教導。每逢寒暑假,施雅陪伴程酌寫毛筆字。起初,施雅也不會寫,娘倆兒照著字帖比誰寫得好,就這樣,程酌在書法大賽上得了獎。

程思浩隨團出國表演回來,他給施雅買了鉆石墜項鏈。

程思浩說:“你比鉆石可貴?!笔┭抛分螋[,她逮住程思浩。程思浩假裝掙扎,然后靜靜看著施雅,像剛剛認識時饒有興趣。施雅把纖細的手指伸進程思浩略長的自來卷頭發里,柔柔地撫觸。

“姐,這誰的照片?”小白在書架高處發現一個小相框。

“噢,那是程酌親媽的照片,她已經不在了?!?/p>

小白沒有再往下問。

施雅的內心罩上一層灰色。

程酌的親媽離婚后一直一個人過,她去世那年,程酌十二歲,小孩子剛懂事的年齡。程思浩很尷尬地跟兒子解釋了家庭成員關系,程酌去參加親媽的葬禮。

程酌把他親媽的小相框照片拿回家,放書架上面不顯眼的位置。施雅沒有提出任何異議,他們誰都不去談這件事情,但是施雅覺得一根刺露了出來,扎到程酌,也扎到她,暗生生的疼。她和程酌之間多了一堵看不見的煙幕墻,程酌待里面,施雅進不去。

程酌和施雅之間過分的親昵不再,盡管他依然有禮貌,能細心回應施雅,就像施雅無微不至關愛他一樣。程思浩只當兒子一夜之間長大了。

程酌上高中住校不在家的夜晚,施雅聽著門外腳步聲,時常淡淡憂傷。程思浩從背后緊緊摟住她,親切地安慰她,他是一心一意愛著她的。

窗外繁星在熄了燈的夜晚才能看得見,老夫少妻打開窗,靜靜躺在床上。那樣的夜晚,施雅既幸福又揪心,她的這份愛,拼了太多的傷痕進去,珍貴得怕不真實。

5

“小白,打掃完這間先不干了,先去做飯吧,下午再繼續打掃?!?/p>

“好的,姐?!毙“缀芡纯斓卮饝?。

“冰箱里有鵝肝醬、沙丁魚罐頭,你啟開就行,我吃這個,以前老程也愛吃這口。做點米飯,有雞蛋,你炒幾個雞蛋自己吃?!?/p>

施雅多擺出一套碗和盤子,盛了米飯、鵝肝醬和沙丁魚罐頭,一雙筷子放上面。小白瞧著不說話。施雅說:“我和老程年輕的時候,生活并不富裕,他有時出差買了鵝肝醬、沙丁魚罐頭,我倆開心得像過節,日子久了,即便食物豐富起來,我倆也養成習慣喜歡這口?!?/p>

“姐,我小時候沒太吃過苦,我沒考上大學,專心學習家政和護理,被養老院選中。我的世界很普通,很容易滿足?!?/p>

“憑你說這話,你就是個踏實的人。人呢,追求得高了,高處不勝寒啊?!?/p>

“不過姐,你和程指揮都是有藝術修養的人,活這一輩子,值了?!?/p>

“嗯,你說這話我愛聽。其實我和老程是掙脫原來家庭的束縛,逆著世俗的眼光,后到一起的。那是上世紀90年代呀,插足別人家庭,大逆不道,我媽媽為此覺得丟人,她上火生病,去世了?!?/p>

小白愣住,她反應機敏:“姐,這事拿現在不叫事,叫追求愛情,沒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你覺得幸福就行,伯母在天有靈也會祝福你的?!?/p>

“你呀,小白,我發現你還真不簡單,不愧有年輕人的思維?!?/p>

“老程比我大十歲,我們走到一起,我的確感受到了什么叫人間幸福。我把他兩歲的兒子當自己的兒子養大,我們勝過親母子。我自己的兒子從五歲起跟著他舅舅過,他在縣城,沒有接受過精心的培養,泯然眾人矣。我只培養出一個優秀的兒子程酌,他家快生小寶寶了?!笔┭女斨馊祟^一次說出這番話,她突然意識到一種嚴重的缺陷,她虧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了。她茫然地不再說話。

施雅想起老程病重,他臨終前也是這種吃飯的場景,老程吃到一半,他拉住施雅的手說:“我畢竟是有罪的人,要不然她也不會那么早去世。我沒能活到七八十歲,算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吧。但是我不后悔,我找到了你,施雅,謝謝你!”“別這么說,我又何嘗不是呢,我手上沾著我媽媽的血。我們那個年代,每個人都可能拿著教條成為殺人犯,殺死自己,殺死別人?!笔┭胚@么說,老程似乎有所感悟。

剛才小白的一番話,令施雅釋然。

小白見施雅吃好,默默撿去碗筷:“姐,你累了就休息會兒吧,睡個午覺?!?/p>

廚房傳來噼里啪啦洗碗的聲音。小白出來問:“姐,等會兒我打掃完衛生,去超市買點菜,姐,你想吃什么?”

“嗯,買點西紅柿、茄子、黃瓜……另外買點肉,大衛小時候愛吃茄合,下午我兒子大衛要來,我想留他吃晚飯?!?/p>

小白應著。施雅進了她和老程的臥室。

6

一陣酸澀涌上心頭,施雅驚痛對不起大衛。大衛從五歲離開媽媽,當時施雅心存僥幸,他一個男孩子,皮實,跟誰都能長大。施雅每個月給弟弟寄錢,自己再困難都不曾偷懶。大衛上小學,施雅回去過一次,大衛見到施雅正給舅舅點錢,他上去搶走一張一百元錢。舅舅吼:“還回來,小孩子不能拿錢,聽話!”施雅知道弟弟平時管教大衛嚴格,但大衛說:“這是我媽媽的錢,我跟我媽媽要錢沒錯。媽媽,你接我走吧?!?/p>

施雅堅決不肯,她安慰大衛:“你舅舅家挺好,你要乖,等你考上大學,來城里找媽媽?!贝笮l聽了,拿著錢跑了。當時施雅想過:兒子會不會恨我,他還小,不會吧。

再去看兒子,大衛已經上初中,他學習成績一般。施雅問他:“舅舅家好嗎?”他不回答?!跋氩幌雼寢??”他也不回答。結果,大衛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他高中偷偷談戀愛,那女孩子叫圓圓,家里開煤礦,生活富裕。大衛做了上門女婿,生了女兒,姥姥幫助照看小孩。施雅的印象里,大衛雖然留在縣城,但他給自己找到一個完美的家,一家人和睦熱鬧。如今的大衛挺樂觀,無欲無求的樣子,有點像小白。不過他的思想是不是有小白開明,施雅想不出所以然。

施雅躺在床上睡著了,她漂浮在空中,踩著白云降落。她找到程酌家,看到程酌和珍妮。珍妮挺著大肚子和程酌商量:“我生了小孩就不上班了吧,我自己照看小孩,這樣反倒省錢?!背套脴泛呛锹犗眿D的話,“媽那邊我來解釋,不用她過來了?!薄盀槭裁茨愕闹袊鴭寢尯芟胍娢?,很想幫我帶小孩?”“這是我們民族的傳統習慣,老人喜歡帶孫子孫女,他們覺得自己有愛心,有根?!薄拔艺娌缓美斫?,她去養老院豈不清閑?”“你不懂,珍妮。我媽對我特別好?!?/p>

施雅從夢中驚醒,頭發沾染凌亂的淚水。她喊小白扶她起來坐輪椅。

“去切點果盤吧,你不是買了水果嘛,我們先吃,”施雅驅動輪椅把自己弄到廚房,“小白,這么做,西瓜切長條,蘋果切方塊,插上牙簽,我們扎著吃?!毙“装压P和茶水端到客廳。

“來,你也享受下?!?/p>

“姐,你可真講究情調?!?/p>

“生活中不全都是順境,我們要給自己制造驚喜和浪漫。不是嗎?”

“是?!毙“子中α?,她笑得坦然。

門外傳來敲門聲:“是大衛來了吧,小白問問是誰,再開門?!?/p>

大衛穿休閑裝,他大眼睛,模樣樸實。施雅往門外看,問大衛:“就你一個人來的?圓圓和囡囡沒來?”

“沒來,她們都有自己的事情,我就趕過來了?!?/p>

大衛陪著媽媽吃水果、喝茶。他始終坐在一個地方不四處走動。

“晚上留下吃個飯吧,累了就住這兒?!?/p>

“不了,媽,圓圓還等著我回家呢,飯我就不吃了,能趕上最后一班車回去?!?/p>

施雅拿出錢要給大衛,大衛說什么也不要:“媽,我真的不缺錢,您留著自己花吧,不夠跟我說?!?/p>

大衛就那么走了。施雅不再吃水果,茶水放涼。她把輪椅驅動到窗前,望著樓下小區門口。

傍晚的陽光以暖色調揮灑,卻沒有中午的炎熱,屋子幽深,人少,顯得異常清冷。

7

施雅驅動輪椅進了廚房,她指揮小白做晚飯。

餐桌上多擺出三套碗盤,“有老程的、程酌的、大衛的?!笔┭抛匝宰哉Z,神經質。小白幫助她打理。

晚餐異常豐盛?!跋葎e開吃,我打個電話錄段視頻?!?/p>

早上她忍住,她想等程酌主動給她回電話,等程酌說接她過去。等了一天,她不想再等。這會兒,程酌應該早上起來,還沒去上班。

手機撥通,“程酌,你猜,媽做了什么好吃的?”施雅等程酌的反應,“有你最愛吃的木樨柿子、黃瓜拌拉皮?!薄皨?,我都聞到味兒了!”“聞到味兒了還不早點回來,我還沒見過珍妮呢!”

“媽,珍妮想自己帶小孩,我們這幾年孩子小,可能就不打算回國了。媽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有什么事情馬上給我打電話……”

“是,是,媽一定……”施雅的聲音洋溢著歡笑,臉上的表情卻越來越僵固,比哭難看。

程酌只能聽見聲音,小白卻看得見表情。

“不吃了?!笔┭抛龀雠R時決定,小白一個人吃滿桌大餐。

施雅拿起她的小提琴,迎著夕陽余暉,如泣如訴地拉《梁?!贰都偃鐞塾刑煲狻贰妒娌匦∫骨禊Z之歌》,一曲接著一曲。夜風透過紗窗縫隙篩進來,撩動她耳邊軟發,她滋潤的面部皮膚泛著光澤。藍色系窗簾的味道、飯菜的香、老程曾經存在過的氣息、程酌的氣息、大衛的氣息,混合在琴弦上,破繭成蝶。

程酌開門、大衛關門、老程臨死拉住她的手、她和老程的新婚之夜……一幕幕,在施雅腦海盤旋……

小白聽得入迷,淚流滿面。

弦樂聲戛然而止,施雅眼中掉下一滴淚……

小白抹抹眼淚,上前拿去小提琴,找來毛巾給施雅擦淚水。

“姐,我推你下樓散散心吧?!?/p>

推著輪椅,兩個女人的剪影出現在河堤上。河堤蜿蜒,一側伸向居民區,那里有幾個大媽在跳廣場舞,樂曲是降央卓瑪演唱的《草原之夜》。大媽的舞姿并不十分優美,但她們認真地游走。低沉的曲調隱約飄散,和漸漸亮起的萬家燈火和諧共處。河堤的另一側伸向荒野,蒼茫的玄草色混入天際,像歲月一樣層層疊疊,辨認不清深淺。前兩天的暴雨使河水上漲,波浪湍急,動蕩之處,閃動“落日熔金”的影子。

施雅想到后面兩句詞:暮云合璧,人在何處。

李清照最后何嘗不是: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施雅的手機鈴聲刺耳響起,施雅惶惑,誰會給她打電話?

養老院院長打來的。

“施雅女士,感覺小白的服務滿意不?”

“我們挺好,小白推著我出來散步呢!”

“嗯,麻煩讓小白接電話?!?/p>

“小白呀!施雅可是小提琴藝術家,你是我們院最出色的護理員,你一定要好好工作?!?/p>

“是,請院長放心?!?/p>

大日完全落下去,云朵之上的紅暈慢慢變得暗淡。

“小白,你說我調弄得了小提琴的四根弦,卻調弄不齊身邊的四個人?!?/p>

“姐,我不懂樂理。琴弦是死的,有規律,但人是活的呀?!?/p>

“回去吧,小白?!?/p>

8

“小白,你就住程酌臥室吧?!?/p>

“那哪行?!?/p>

“沒事,你不是說他的房間好看嗎,讓你住你就住。給我漲漲人氣!”

“遵命!”小白笑逐顏開。

施雅獨自坐在客廳,開著窗,熄了燈。

小白過來給她披上一塊薄毛巾毯?!敖?,夜深了,早點休息吧?!?/p>

“你不用管我,讓我靜靜坐會兒,累了困了我自然休息?!?/p>

小白輕輕走開,“姐,桌上晾著白開水,有事情喊我?!?/p>

世界恢復萬籟俱靜。

星星在夜空中越來越閃爍。人只有在黑暗里專心看天,才能體會到夜晚星空的美麗,它浩大無邊,千古流傳,不會因為誰的存在和消亡而輕易改變。

夜空之下,人會顯得渺小,人生會顯得短暫。

若不追求理想,而是安分守己,大衛或許會像他親爸一樣聰明伶俐,這會兒她說不準在看護可愛的孫女睡覺,不,也許是孫子呢,不叫囡囡,叫什么來著?

施雅莞爾一笑——那樣就不會有小提琴藝術家施雅了,施雅會成為傍晚跳廣場舞的大媽。

程思浩是多么優秀的人才,她拼了命奔向他,無怨無悔。

程酌多么可愛,那小子耗盡了施雅全部的母愛。

淚水占據眼眶,她雙手狠狠掐住輪椅把手,挺直上半身,不讓淚水流下。她想要快點好起來,有力氣承擔落寞。她的風光和熱愛已經在前半生用盡。

剩下的時光只能靠自己了。

子夜將近,暮色幽暗、深不可見。秋蟬起呢喃,它們能活多久?

施雅擔憂起比她弱小的生靈,他們都是人間過客。

小白和她身邊的人,沒什么不好的,他們知足常樂,因循本分。

不像她,離經叛道,從死亡里開出最妖冶的花,不按常理地收鞘凄涼。

這么想,住在家里和住在養老院,也沒什么區別。

作者簡介:莉瓔,本名王麗英,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吉林省作家協會會員,小說、散文等作品見于《小說選刊》《海外文摘》《小小說選刊》《鴨綠江》《北方文學》《牡丹》《海燕》《小說月刊》《小小說月刊》《吉林日報》《河南工人日報》等?!缎⌒≌f月刊》簽約作家,《小說月刊》專欄作家,獲中國散文年會散文二等獎,作品入選《吉林文學作品年選》等多個年選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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