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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光

2024-03-06 03:47江寒雪
小說林 2024年2期
關鍵詞:龍王廟安泰菜地

天,湛藍。陽光,透亮。

眼前的城市,高高低低地錯落著,松松散散地攤開著,就像是被哪個堆疊了一半而意興闌珊的孩子隨意扔在一旁的一堆積木。

農歷五月中旬的天氣,山下應該很熱了??勺谌俣嗝赘叩凝堫^山頂,吳安泰卻覺得甚是涼爽。不過,這些天,他心里卻一直煩悶著。

長時間盤腿而坐,腿有點麻。吳安泰便從一棵千年古銀杏樹下的雜草地上站起身來,蹣跚著繞過身后兩間黃墻黑瓦的房子,來到屋后的一片菜地里。本來蜷縮于他身邊的那條小黑狗,立馬爬將起來,寸步不離地緊隨其后。

這里處于龍頭山頂中央,足有一畝地的大小。吳安泰踩著高高低低、有一塊沒一塊的碎石條路,沿著菜地來回走了一圈。停下,掏出一支煙,吱吱地抽了起來。煙圈漣漪樣蕩開,在他面前的菜地上空漂浮,消散。菜地里,小青菜、生菜、萵筍、金花菜、韭菜,還有西紅柿、洋蔥、土豆等一應俱全,儼然一個農家菜園子。菜地中間,矗立著兩棵依然高大挺拔的古柏,一棵老櫸樹。其實,在吳安泰沒來打理之時,這兒原本只是一片野兔、野貓與山鼠出沒的荒地,無人問津。兩年的努力,終于使這片荒地變成了生機勃勃的菜地。吳安泰為此很是自得。

吳安泰轉身看著龍頭山后面的群山。山勢峭拔,郁郁蔥蔥,山脈由西向東綿延,遠遠望去,蜿蜒盤伏,像極了一條巨龍。而腳下的這個山頭朝南前伸,高蹺,恰似一個龍頭。先民們當年在這龍頭山頂設龍王廟,祈求風調雨順,實在是既應景又恰到好處。吳安泰收回遠眺的目光,不禁心里感慨道。

日頭已到頭頂,紅光熱辣辣地射下來,灼得眼生疼。吳安泰趕緊去地里掐了一把小青菜,拔了一捧生菜,又摘下五六個西紅柿,脫下外套,兜著,回到前面的兩間房子里。他的伙伴小黑,則蹲坐于門外,警惕得像個哨兵。

這房子除了黃墻黑瓦的屋殼子,和西面墻角的三塊石碑,早已沒了廟宇的氣息。如今,靠東的一間是吳安泰白天的活動區,里面擺放著一張簡易的杉木餐桌、四張方凳,南窗下是一架他從舊貨市場淘來的老式櫥柜,漆色斑駁,堆放著一些雜七雜八的生活用品。西面一間權作他的臥室,但里面也就單獨架著張竹榻,是他近期守夜休息的地方。

吳安泰進屋將外套兜著的蔬菜往桌子上一丟,從櫥柜的保溫杯里倒出一杯開水,沖進自己的玻璃茶杯,喝了幾口。翻了會兒手機,便放開四肢,躺倒在竹榻上。

人呢?迷迷糊糊間傳來了老伴的聲音。

吳安泰睜開眼,豎起身??匆娎习檎驹谧狼皵[出了兩葷一素一湯四個菜,兩碗米飯。小黑卻早已搖著粗長的尾巴,站在老伴身后了。他走過去,坐下,和老伴一起吃了起來。

你呀,從春節到現在,已經守了三個多月了。老伴邊往他飯碗里夾了塊糖醋排骨邊埋怨道。犯得著嗎?

正是因為守著,他們才沒敢來拆。吳安泰咽下一口飯,看著老伴說。要不,這兒早就成為一堆廢墟了。

廢墟就廢墟唄,關你啥事呀?老伴不滿地白了他一眼。家里拆遷的事一大堆,也沒見你像對這兒的破廟那么上過心??!

你不懂。這里是千年古跡,一旦拆掉了,就永遠消失了。他吃完飯,放下碗筷。這樣的文化遺產,如今越來越少了,珍貴著呢!順手將兩塊大骨頭扔給腳跟邊的小黑。

遺產,遺產!就你最稀罕這些玩意兒!老伴從保溫袋里取出一個削好的蘋果,遞到他手上。這么沒日沒夜辛辛苦苦地在這兒守著,會有人給你發工資呀?

我不在乎這些。吳安泰啃了口蘋果。嗯,真甜!

可你總得珍惜自個兒身體吧?老伴開始有點惱了。這么沒日沒夜地耗著,不糟蹋身體???再說,這幫人什么都做得出。前兩天,村上那老耿頭就因為想阻止強拆,跟他們發生了爭執,動了手,閃了腰,到今天還躺著呢!

吳安泰知道跟老伴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更怕再說下去要惹她生氣了,就不再吱聲。畢竟,山下村子里最近搞拆遷,家里雜七雜八一大堆的事,都是她在操心。老伴心里已經夠煩的了,現在還要讓她給自己來送吃的,并牽掛著他的安危,他心里實在過意不去??伤钟惺裁崔k法呢?這兒,他必須日夜守著;否則,說不定第二天就真被那幫愚蠢的龜孫子給扒光了呢。

吳安泰點亮了桌子上的手機,翻開微信,想看看省文物局老同學那兒有沒有給他信息。他是真心希望老同學能告訴他,那份文物鑒定書已經出結果了,這樣,那幫龜孫子就再也不敢動強拆的念頭了??墒且廊粵]有任何消息。

晚上別送飯來了,我這兒還有三個面包,夠了。吳安泰見老伴將桌上的碗碟筷子全都收拾進保溫袋,將要離開了,關照道。

怎么可以呢?飯都不好好吃,你不要老命啦?老伴頭也不抬,徑直轉身向門口走去。上班時忙得團團轉,也指望不上你什么;現在退休了,卻管閑事攤上這檔子爛事,還是指望不上。唉!老伴搖搖頭,給他一個無奈的背影。

小黑卻回頭沖他看看,便跟在后面,替他護送老伴下山去了。

吳安泰從櫥柜里取出兩份復印件:一份是文物鑒定書,另一份為市級文物保護名錄。這是前兩年退休前,身為市地方志辦公室特邀專家的他,與本市一幫文保所專家們一起,經過數年努力才為此刻他所在的龍頭山龍王廟爭取到的身份?,F如今,連市級文物保護單位的石碑都還沒來得及立,這龍王廟就要被山腳下的龍江縣城建開發公司給拆除,去建什么五星級大酒店了。吳安泰的心里,怎能不郁悶與焦急呢。

這三個多月來,吳安泰一直在后悔,后悔自己沒有早點催促市文保所在廟前豎碑。如果這文保單位的碑早早豎著了,就會有更多的信眾與本地群眾知曉這處古跡,那幫人也就不會來打這座山頭的主意了,更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想要來拆這座廟宇了。

后悔之余,他便找到了省文物局的老同學,想請他幫忙,邀請幾個省城文物專家,前來鑒定這座龍王廟的修建年代與文物價值。就在清明節后,老同學帶著三位專家如約而至。經過實地勘察,對西屋墻角的三塊碑文與碑型的仔細辨別、反復研究與推敲,再對照市地方志辦公室提供的歷代方志對這座廟宇的記載,初步確認這龍王廟乃南宋紹圣年間的建筑。聽聞這一結論,當時的吳安泰激動得直在原地打轉,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當晚,吳安泰把守夜的任務交給了兒子,自掏腰包,在山下的一家酒館里請老同學與三位專家喝了個酩酊大醉。席間,專家們告知他,目前還只是他們的初步鑒定,最終還得以日后的書面鑒定為準。并承諾他,回省城后,一定報告文物局盡快出具書面鑒定證書,而后再爭取早日列入省級文物保護名錄,并予以公布。

桌上的手機震動了起來。點開一看,是自己所在的學校龍江縣中的校長給他的微信:

吳老師:別來無恙。今早接到教育局領導電話,說是你近來在為設法保護龍頭山龍王廟的事而操心。知道你這輩子業余時間對文保工作情有獨鐘,也對你的情懷深感欽佩。但開發龍山旅游資源是縣政府的決策,你我都得服從。所以還是勸你在此事上知難而退吧!這是教育局領導的意見,也是我和學校的意見。祝一切安好!有空?;貙W校走走。

哼,讓單位給我施壓來了!吳安泰看完,將手機往桌上一扔。休想!只要有我在,誰也別想動此地一棵草木!

頓了頓,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取過手機,再次點開微信??墒?,文物局老同學那兒還是沒有任何消息。

門外的小黑突然汪汪大叫起來。

吳老師好!龍頭山街道的主任突然出現在了門口,肥大的臉龐笑成了一朵野山茶。好久沒來看您老了。

喲,馬主任哪!吳安泰抬起頭。你怎么又來啦?

小黑豎起尾巴,瞪著烏黑的眼睛,將馬主任攔在門口,叫聲更加響亮兇悍了。見主人對它擺擺手,方才停止了叫聲,退到一邊,讓馬主任進門。

嗨,不還是為這件事嗎!馬主任也不客氣,將手包在桌上一放,一屁股坐到他對面的凳子上。如果這些天再不解決,我呀,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咯!說罷,嘆了口氣。

這么說,我是拖了馬主任和咱們龍頭山街道的后腿了?吳安泰起身拿過馬主任自帶的玻璃茶杯,給他續了杯水。

對于吳安泰的揶揄,馬主任倒并不介意。吳老師,我知道,您是我們龍江縣乃至市里數一數二的文史專家,這些年對縣里的文保工作作出了極大的貢獻。馬主任拿出了作報告的架勢,給他戴起了高帽子。

吳安泰也不接話,坐回到原處,把桌上的兩份復印件推到馬主任面前。

馬主任打住剛才的“報告”,喝了口茶,瞥了一眼這兩份復印件。

這個我知道,吳老師。不過,不是還沒立碑嗎!這也從側面說明上級領導對這座山頭已經另有安排了。馬主任沖著吳安泰笑笑,從口袋里摸出一包中華煙,抽出一支遞給他,又“當”的一聲,熟練地打亮打火機,給他點上,然后,自己也點上一支,吸上一口,舒舒服服地吐出一道煙圈。

吳安泰依然不吭聲,只管抽他的煙,喝他的茶。

春節后到現在,為了此事,這位三十五六歲的馬主任已經第六次前來拜訪自己了。一開始基本上都是半個月一次,進入五月以來,他是一周來一次。其實,有關龍王廟的所有情況他都知道,自己現在也懶得再跟他費口舌了。只是人家到目前為止跟自己依然是客客氣氣的,自己也不便跟他撕破臉皮。但原則必須堅持,只要自己守在這兒,他們就休想拆掉這兒的一塊磚頭!畢竟,他們心里很清楚,破壞文物,可是違法的。

吳老師。馬主任抽完一支煙,掐滅了煙蒂。昨天我去縣政府匯報工作,申克副縣長告訴我,您還是他的老師呢。

是呀。吳安泰抬頭看了馬主任一眼,終于淡淡地應了句。

我當時就跟申副縣長保證說,一定就此事跟您好好商量,在充分尊重您意見的前提下,爭取拿出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來。

兩全其美?吳安泰滿臉狐疑地盯著馬主任。怎么個“兩全”法?

您老呢,就先同意讓此地拆除。馬主任又遞上一支煙,真誠地看著他。到時我們跟城建公司明確,在建成的五星賓館的某個顯著位置豎塊醒目的大理石碑,刻上碑文:龍頭山龍王廟遺址。如何?

吳泰安聽罷,氣得恨不得站起身指著他鼻子罵娘:那不是還要拆除這座千年古廟嗎?可他還是按捺住了火氣,依然坐著,只是將那支煙朝桌上一扔。

吳老師,這已是政府方面做出的最大讓步了。馬主任也收斂了笑容,擺出一副嚴肅的神情。申克副縣長也是這個意思。

這會兒,吳安泰再也忍不住了,站起身,情緒有些激動。難道我現在竭力保護的這座廟宇,是我家的嗎?他在桌子邊來來回回走了兩圈,然后站在馬主任面前,目光犀利。告訴你,我是在保護我們老祖宗給我們留下的歷史文化遺產!

哎呀,吳老師,您別生氣嗎。馬主任見狀,滿臉堆笑。我這不是在跟您商量嗎?來來來,坐下說。說著,又打亮打火機,湊到吳安泰面前。

吳安泰吸過兩口煙,稍微平復了下情緒,看著馬主任。你知道嗎?這可是南宋的文物??!這么年代久遠的建筑,怕是在我們龍江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了。難道你們就忍心看著如此珍貴的文物在我們這代人手里毀掉嗎?

外面已是漆黑一片。屋內空蕩蕩的。

幽暗的燭光下,吳安泰戴著玳??蜻吚匣ㄧR,正專心致志地看著一本線裝書。他看的不是文字,而是一幅圖畫。畫面上,褐色線條勾勒出龍頭山與龍王廟的全貌。吳安泰左手輕按書脊,右手食指在畫面上慢慢移動,似乎是在核對著什么。

外面山風呼嘯,嗚嗚的聲響從屋頂掠過,旋即又返回,縈繞。隨之,兩扇木框北窗發出了晃動聲。這一切,吳安泰似乎無動于衷。他站在桌邊,半躬著身子,只顧細察著眼前的圖畫。而站在屋子中央的小黑聽聞,警覺地豎起雙耳,在原地打了兩個轉,便拉出一條黑線,躥門而出。

好久,吳安泰似乎累了,收回身子,坐到桌子旁,摘下老花鏡,用雙手輕揉著眼睛。

電話鈴聲響起。吳安泰睜眼一看,是兒子的。

爸,吃過了嗎?遠在外省的兒子聲音很是響亮清脆。

早吃過了。吳安泰聽到久違的兒子的聲音,特別提神。樂樂呢?讓我聽聽他的聲音。樂樂是他同樣好久沒見到的小孫子。

樂樂睡著了。兒子的回答讓吳安泰很是失望。

你現在在山上還是家里呢?電話那頭的兒子關心地問。

山上呢。吳安泰似乎意識到了什么。怎么,他們工作做到你那兒啦?

是呀。就在剛才晚飯時,馬主任來的電話。兒子口氣有點無奈。我覺得呀,你就別管那事了吧,吃力不討好的,有啥意思呀?

別搭理他們。吳安泰安慰兒子。我這里的事你不用操心,不要影響你的工作與生活。

爸,我是擔心你!這么硬抗下去犯不著。兒子顯然很擔心。你都退休了,安安心心地領你的退休金,過你的退休生活,不好嗎?

放心吧。吳安泰呷了口茶。他們呀,一幫鼠目寸光的家伙,理虧著呢,不敢來硬的。

電話那頭一時無語。吳安泰發現小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回到屋里了,昂著腦袋看著他,正在仔細傾聽他與兒子的通話。

好了,我掛電話了。吳安泰關照兒子道。明天傍晚樂樂睡前,記得給我視頻。這個小赤佬,好久沒看到他了。

外面的風好像停了。月光從門外、窗外灌進來,乳白成一攤一攤的。吳安泰算算時日,明天就是農歷五月十三,龍王爺的生日。記憶中,這可是自己兒時十分隆重的盛大節日。

吳安泰信步走到屋外,佇立在白天所在的古銀杏樹下。山下,城市燈火璀璨一片,銀白的,橘黃的,淡紅的。撒成點,穿成帶,簇成團,熱鬧得似一個童話王國。仰望天空,星光閃爍,似一雙雙明亮而又意味深長的眼睛,注視著這片空曠的山野,這個幽暗深邃的人間大地。吳安泰突然覺得,此刻的自己就是這頭頂上的某一顆星星,其光芒雖微不足道,卻可以穿破茫茫夜色,給人間帶去點滴光亮。

轉視身后,房屋,房屋后的菜園,菜園后的蒼茫山巒,都在汩汩流淌的月光里,浸潤得晶瑩圣潔。

恍惚間,吳安泰的眼前呈現出一座廟宇來。山門敞開,一對威武的石獅雄踞大門兩旁。四里八鄉的男女老少,熙熙攘攘,絡繹不絕地踏進山門,穿過一方偌大的天井,來到寬敞的大殿里,對著端坐于正中的龍王進香、膜拜;然后緩緩起身,走著碎步,圍著高大的龍王尊身在大殿里一邊轉圈,一邊念念有詞地禱告。待到眾人跪拜完畢,陸續走出了山門。

山門外,早已有一眾鄉民將竹竿與稻草結扎而成的龍王,安放在場地中央的竹稈轎子上,邊上聚集了一隊鄉村民樂班,身穿皂衣,系著紅頭巾,吹吹打打地奏著喜慶的曲子。

龍王出巡嘍……見大伙兒都到齊了,領班的一聲令下,四個精壯的漢子兩前兩后,抬起轎子下了山,走村串巷去了。眾人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一路迤邐,尾隨其后。

龍王出巡,點燃了山下所有村民的熱情。孩子們奔走相告,老人們肅立注目。每到一個村子,都有生產隊長帶著一群人恭恭敬敬地迎至寬敞的打谷場上,焚香,祭酒,接受村民們的虔誠跪拜;然后,在每家每戶的大門前繞行一圈,出村,接力似地繼續去往下一個村莊。一路上,有幾個調皮的孩子,往往會冷不丁地鉆到前面兩個轎夫中間,奮力一躍,伸手拔下稻草龍王下巴的幾根長須,高高舉起,嬉鬧著在眾人面前炫耀。幾個同村的長輩見了,立馬追趕打罵他們,斥之為大不敬。

吳安泰和兩個要好的小伙伴卻是乖巧。他們并沒有趕熱鬧下山,而是選擇留在山上的龍王廟里。聚在廟門口的那棵古銀杏樹下一番商量之后,他們分頭行動:吳安泰和其中一個小伙伴前往西廂房,纏著正在里面抹桌子掃地面的廟祝老頭套近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不著邊際的閑話。另外一個膽大的,則趁機貓進大殿,脫下上衣,扎成布衣袋,將龍王尊像前長條桌上供奉著的粽子糖、蘋果、橘子、香蕉等等,這些讓他們早已垂涎欲滴的貢品一股腦兒捋進袋子里,然后悄悄溜出廟門,在廟門口打了個響亮的口哨。等到吳安泰他們兩個掩嘴偷笑著出來后,一行三個便一溜煙地奔進廟后的山林里,盡情地分享去了。

汪,汪汪汪。小黑突然豎起尾巴,大叫了起來。隨即,又向屋后飛奔而去。

吳安泰收回思緒,也警覺地跟了過去。到了林子邊的下山路口,卻見小黑正圍著地上的一堆東西打轉。仔細一看,原來是兩柄鐵耙,兩副手套,還有一件衣服。

吳安泰似乎明白了什么,趕緊朝山下奔去。奔了一段路,卻什么也沒有發現,只得返身回到屋子里。

第二天一清早,吳安泰被一陣劇烈的手機震動聲驚醒。點開一看,省城老同學終于有了回音:

安泰:省文物局的鑒定證書終于下來了,原件按規定已寄送至你市文保所,名錄也將于年內公布。同時,考慮到你那邊的實際情況,我已將復印件快遞給你了,估計今明兩天即會抵達,請收悉!

如果該龍王廟此次能在你的努力下得以幸存,建議盡快聯系并敦促當地有關部門立碑,畢竟,如此年代久遠的珍貴文物已經寥寥無幾了。

祝安好!

吳安泰看完信息,一陣狂喜。哼,等到復印件一到,我立馬再復印數份,給市、縣兩級政府寄去!成了省級文物,看你們誰還敢膽大包天來動它!

吃完老伴送來的早飯,吳安泰心情似屋后那棵朝陽沐浴下的老櫸樹一般,清爽安恬。他便反抄著雙手,悠悠然在山頭各處走走,停停,看看。小黑也變得特別輕松歡快,不停地搖著尾巴,一步不離地緊跟其后。

一個時辰后,吳安泰和小黑一起回到了廟門前的那棵古銀杏樹下。老樹逢春,粗壯的枝干挺拔高偉,撐起華蓋樣的滿樹綠葉,在夏日清晨陽光的朗照下格外生機盎然。晨風陣陣吹來,帶著山野草木的縷縷清香。身后的林子里,鳥兒們的叫聲清麗、婉轉而濕潤,惹得身邊的小黑也禁不住嗚嗚嗚地應和起來。

腳下,本是一片草木豐茂的U字形碩大山塢??纱丝?,吳安泰分明看見它卻成了一個機聲隆隆的建筑工地。他知道,那是當地政府正在傾力打造的一個仿古村落,據說為的是拉動本地旅游產業,弘揚江南水鄉文化。放著貨真價實的古建不保護,卻熱衷于杜撰那些子虛烏有假古董。真不明白他們如此自欺欺人究竟為哪般!吳安泰的心情瞬間又懊糟了起來。

拆遷辦昨晚來人了。老伴從后面菜地里摘了一竹籃蔬菜,掇了條小木板凳,坐到他身邊擇了起來。他們說,我們家的拆遷方案已經定下來了,總共可以拿一大、一中、一小三套房子。

嗯,差不多。吳安泰點燃了一支煙。只要他們按規定辦就好。

可那位拆遷辦主任說,要你積極配合政府工作。老伴一臉憂慮。否則,到時分到的極有可能都是底樓、頂樓的房子。

吳安泰猛吸了口煙,隨后意識到了什么似的,摸了摸身邊小黑的腦袋。頓了頓,回頭問老伴:那你簽字了嗎?

他們不讓我簽。老伴繼續擇著手中的菜,頭也不抬。說是一定要你下山去拆遷辦親自簽。

哼!吳安泰目視前方,吐出一道煙圈。別理他們。

十點半左右,小黑照例將老伴送下山,然后回到屋后的菜園里,站著,看吳安泰侍弄菜地。

吳老師,怎么當起菜農來啦?馬主任什么時候來到了菜園旁。小黑因為多次見過這主,居然不聲不響,只是依然警惕地豎著尾巴。

吳安泰抬頭,看見他身后還跟著兩個廚子模樣的年輕人,心里不禁疑惑:這小子,又要耍什么花樣了?

您看,都快到飯點了。馬主任走到吳安泰身邊,攙扶起彎著腰的吳安泰,順手奪過他手中的一把鐵耙,扔在地頭。今天哪,我特地讓石寨飯店做了幾個菜送來,陪您一起吃個飯。馬主任臉上的笑意濃得都快滴下來了。

午飯我家里都送來了。吳安泰想甩開,可被馬主任拽得緊緊的。他只得直起腰,立在菜地里不動。

哎呀,吳老師,您就別客氣了。馬主任半是勸說半是綁架,硬是把他從菜地里拖出,朝屋里走去。這可是您的學生,我們的申副縣長特別交代的,我哪敢怠慢呀?

到屋里坐定。兩位廚師模樣送飯的年輕人從四個竹簍里取出五六道菜肴,一一擺放上桌面。馬主任又從自己包里拿出一瓶酒。來,吳老師,我今天特意弄了幾樣你愛吃的菜,還有您愛喝的龍江特曲。說著便擰開酒瓶蓋,給吳安泰斟上了一杯,也給自己斟了半杯。

吳安泰一看,糖醋排骨、紅燒鯽魚、鹵雞爪等等,果然都是自己平時的最愛。如此煞費苦心,看來,他今天是送糖衣炮彈來了。吳安泰心里嘀咕道。

來,吳老師,小馬先敬您一杯。馬主任舉起酒杯,跟吳安泰碰了下,仰起脖子,一飲而盡。見吳安泰只是輕輕小酌了一口,放下杯子,道:您隨意。然后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吳安泰見他如此豪爽,便將杯中酒也一口喝了個底朝天。

馬主任見狀,竊喜。來,吳老師,早聽說您酒量好,果不其然。說罷,又給他倒了個滿杯。

兩人就這樣你一杯我一杯地喝著。吳安泰本來就是個愛喝酒的性情中人,喝著喝著,似乎來了感覺。而馬主任一直在基層鍛煉著,也是“酒精考驗”過的。喝到最后,彼此都微醺了,彼此都放下了戒心。

吳老師,我……我告訴您,其實我內心還是十分佩……服您的。馬主任滿臉通紅,說話已經有點結結巴巴了。您對保護文物如此矢志不渝,讓我……感動!他打了個飽嗝。不過,我也是為了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務,所以……

吳安泰雖然略有醉意,但意識依然十分清醒。難道你們就不怕背上破壞文物的罪名?

嗨,這個嗎,您的學生,我們的領導申副縣長,早就跟……市里匯報過了,應該不會有啥問……題的。馬主任一臉無所謂。

那假如成了省級文物呢?吳安泰試探道。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馬主任盯著吳安泰。反正啊,有縣里領導做主,我們執行 就……是了。

吳安泰就不再說什么,只管吃菜喝酒。

吳老師,我今天跟您交個……底。馬主任舉起酒杯又敬了杯他。領導說了,只要您不再堅持,拆遷辦可以給您考慮多分配一套拆遷房。

吳安泰依然不說話,只是又跟馬主任碰了下杯,來了個一飲而盡。心里道:等著吧,等省里的鑒定書一到,看你們還敢不敢動!

就這樣,兩人一直喝到了下午兩點多,意興闌珊,彼此對坐著,呵呵傻笑著。而小黑卻像個理性的旁觀者,蹲坐在門口,靜靜地看著他們。

突然,山下來了兩個工作人員,說是請吳安泰下山去拆遷辦簽字。迷迷糊糊中,吳安泰和馬主任一起,被他們攙扶著下了山。

小黑,你給我守在這里,警惕點??!臨走時,吳安泰關照小黑。小黑走到他跟前,轉了兩圈,拼命搖著尾巴。

晚上,吳安泰字也簽了,酒也醒了,還收到了省城寄來的鑒定書。當他回到山上時,卻發現兩間屋子已成了一堆廢墟,小黑也不見了蹤影。

瞬間,吳安泰如遭五雷轟頂,怔怔地癱倒于一片狼藉的廢墟旁,一動也不動,唯有兩行熱淚山瀑般嘩嘩直下。良久,他忽然又發瘋樣聲嘶力竭地喊叫起來:小黑,小黑!叫聲凄厲,在寂靜的山谷間,在夜空中久久回蕩,終至消散。

農歷五月十三的月亮格外皎潔。星光微弱,菜地蓊蓊郁郁。一棵古銀杏、一棵老櫸樹,還有兩棵古柏,無聲佇立。

驟然間,吳安泰看見滿天星光與月光在眼前紛紛飄落、聚攏,聚攏成一座銀白色的廟宇。

龍王出巡嘍!他嚯地站起身來,一聲高叫,領著廟前場地上的一眾少年伙伴,抬著氣宇軒昂的龍王爺,吹吹打打,向上下迤邐而去。

作者簡介:江寒雪,本名黃建南,中學高級教師,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著有長篇小說《流年》《方圓之間》,散文集《坐看云起時》《落花人獨立》《一川煙草》等。發表作品一百余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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