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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門口

2024-03-08 22:48賈夢雨
滇池 2024年3期
關鍵詞:江心洲石頭城小滿

賈夢雨

2006年10月10日,陽光燦爛。我雙手拎著全部家當,搬到南京龍江小區,從此擁有了自己的房子。當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狂風暴雨,一幢破舊的茅草屋飄搖著、掙扎著,我嚇得一下子鉆到了桌子下面。第二天醒來,我黯然神傷,靜靜地看著窗口透進來的一絲光亮,感覺那么隔膜、疏遠,似乎淪落到了一個荒島上。不過,安頓下來之后,漸漸發現這地方充斥著煙水氣、煙火氣,實乃大都市中一方難得的風雅雍容之地。小區東側兩三百米是迤邐秦淮,西面一兩公里則是滔滔長江,襟江帶河,足以滋養身心。家門口轉轉,從石頭城,到萬景園,再到江心洲,我從而立之年走向不惑乃至知天命之年。如今,端詳這些或支離破碎、或輾轉反側的時光,仿佛秋日樹梢悄悄掠過的一絲風,光陰的訊息繾綣纏綿、若隱若現。

我坐在書房里,抬起頭,透過窗子,看到不遠處鋪張著大片大片的墨綠色,間雜著蒼勁的灰白色、赭紅色,那塊凸起的橢圓形巖石因長年風化酷似鬼臉,名曰“鬼臉城”,也就是石頭城,是南京城的標志。石頭城與龍江隔著秦淮河,但一橋相連,就成了龍江的客廳,也便成了我家的后花園。茶余飯后,我習慣到這里走一走,走著走著,總能看到自己的家,也便感覺還在家里一樣。慢慢地,石頭城便成了我的日常生活,在情感深處,它其實就是我的家人。古時,作為軍事重地的石頭城金戈鐵馬、氣壯山河,如今,卻顯得格外持重沉寂、樸素內斂。我坐在秦淮河邊發呆,站在鬼臉城下沉思,爬上古城墻頂遠眺。慵懶的身軀,松散的心境,就像躺在自家沙發里一般。乃至于,有時我穿著睡衣、趿著拖鞋就晃悠悠地來了。

剛搬來不久的一天晚上,我上完夜班回家,已經11點多了,疲憊不堪又孤寂蒼白。想想這忙碌焦慮的一天,像機器一般應付各種各樣碎片般的稿件,現在頭腦里卻只有一片混沌。而立之年的我,深沉的虛無感襲上心頭。秋風蕭瑟、落葉飄零,秦淮河邊一個人也沒有,我默默地走在石頭城下,只聽得見自己的腳步聲。我似乎什么也不想,只是茫然地走著,又似乎憋著一股勁,恰如小時候跟媽媽賭氣?!澳钐斓刂朴啤?,我站在鬼臉城巨大的陰影下,一時間有點凄惶,便圍著鏡湖轉了起來,一圈又一圈,漸漸地,這鬼臉城親切起來,儼然一個飽經滄桑又洗盡鉛華的老者,正在云淡風輕地和我說著家常:

我說,忙死了。他說,這是工作。我說,不好玩。他說,就是一個飯碗。我說,不知道忙了些什么。他說,好好忙就行了。我說,難道就這樣一直忙下去嗎?他說,不管怎樣就是一個過程……

過了幾年,兒子小滿出世了。牙牙學語中,小滿總是用小手指向那猙獰的鬼臉,一連聲地咿咿呀呀。我有點奇怪,不知道小滿要跟鬼臉城說些什么。一兩歲,剛學走路的小滿,就喜歡爬上城墻邊的龜石群。燈火闌珊中,他和一大幫孩子追逐著,打鬧著,跌倒了,爬起來,再跌倒了,再爬起來。這里原來是江灘,后來長江西移,便成了陸地。長期的日曬風蝕,這里的石頭風化斑駁,磕之層層脫落,如烏龜脫殼,得名龜石群。天真爛漫的小孩子,簇擁在這飽經風霜的石頭群落上,懵懂與滄桑,童稚與粗獷,神奇地結合在一起,演繹著時間那永恒的旋律。有的時候,我拖著日漸沉重的身軀加入他們的行列,嘻嘻哈哈地爬上爬下,頭腦里浮現著童年時在家鄉麥秸垛上和小伙伴們躲貓貓的情景。那時的我比現在的小滿大一點,也是爬上爬下,沒有顧忌,不知疲倦。那次,我從高高的麥秸垛上飛一樣跳下來,砸到了玩伴的腦袋上,我的門牙一下子磕飛了,他頭頂上則留下了幾個牙印。

這些年來,我常常在石頭城散步,形形色色的散步者,有的激情張揚,有的意興闌珊,不過,有一個駝背老太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為此還專門寫了一篇文章《散步者》,其中有一段這樣寫道:

“她瘦小、干枯,歪斜著身子,駝背幾乎指向了天空,臉幾乎要貼著地面。她揮舞著雙臂,兩腿打著圈,遠遠看去,像是在上下翻滾,伴隨著刷、刷、刷的腳步聲。這聲音像雨點,又像進行曲?!?/p>

我的描寫或許有些夸張。不過,日復一日,這個駝背老人總是保持著這樣的姿態,像阿甘一樣,永遠向前跑著。這樣的步伐,和孩子們在龜石群上玩耍的情景疊加在一起,總是讓我若有所思,但總是想不出個所以然。我無數次遇到這個老人,但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有那么幾次,我突然有攀談幾句的沖動,但很快打消了念頭。也許,我想,語言其實顯得多余。

我站在高聳的古烽火臺上眺望龍江,只見密密麻麻的樓房,蛛網交織的街道,呼啦啦地在眼前鋪展開來,不由得感慨,當初剛搬來的時候,這里還是東一塊西一塊的散裝拼圖。不過,龍江總是保持著樸拙低調,沒有氣勢凌人的地標,有的是大大小小的河流環繞,還有一片一片的樹林渲染其間。在這樣的畫面中,石頭城可謂畫龍點睛,它德高望重,默默地站在一旁,與喧鬧保持著距離,總是在潛移默化中調節著龍江舒緩的節奏與雅致的氣質,猶如一支樂隊中那底蘊深厚又才華橫溢的指揮。它矗立成一抹淡淡的水墨,冷眼觀察著周圍的一切,世事洞明卻大智若愚,又仿佛天邊的一片云,舒卷自如,去留無意,龍江的性格于是被塑造得格外沉著與從容。

10多年來,作為重點風光帶,石頭城經歷了兩三次大規模提檔升級。秦淮河駁岸修補,河道清淤,綠植補栽。城墻上,山體加固,道路優化,綠化提升。每一次面對工地圍擋,我第一反應,總是感覺有人莽撞地闖進了我家里?!斑@又要折騰什么?”我保持警覺,生怕這些動作對石頭城有所褻瀆。所幸的是,石頭城的底蘊基本上都得到了維護與尊重。當然,這其中也有一些瑕疵。比如說,游船碼頭新建一座塔,我總感覺有點不倫不類。秦淮河亮化過于濃墨重彩,尤其是柳樹上捆綁的密集燈珠,實在有點喧鬧。另外,各種各樣的告示牌有點雜亂,鬼臉城下有段時間曾豎了一塊牌子,上書“《廬山戀2010》取景地”,這顯然有文化輕佻之嫌。不過,現在的我,對這些都已經接受了,有時甚至還覺得不錯。也就是說,在時間面前,我或許是個保守者,患得患失,又隨遇而安,或者說,在不知不覺中,我總是在嘗試著與時間和解。

2008年,南京規劃建設漢口西路隧道,河西出口正好就要落在我家門口。想著即將到來的滾滾車流,鋪天蓋地的噪聲尾氣,我決意換房子,“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于是,那段時間,我懷著一股怨氣,鉚足了勁到處看房子。那一次,我終于在奧體中心看中了一個房子,這邊的房子也談好了出售價格。一切準備就緒,就等著辦手續。晚上,我來到石頭城,作最后的告別。樹影婆娑,水光瀲滟,迎面,秦淮河上一縷風,似乎糾結著化不開的愁怨。那一刻,我的心弦突然一陣顫動,直抵心中最隱秘的角落,是的,那是我情竇初開時離開暗戀的姑娘!一番思想斗爭,我打消了賣房念頭,連夜向買賣雙方說抱歉。所幸的是,后來,漢口西路隧道工程后來因多方反對而取消了。對我來說,這顯然是冥冥中最好的安排。

騎著車從家里出發,往西10分鐘就到了江邊,沿著濱江風光帶一路折向西南,兜著呼呼的江風和一眼望不到邊的水天一色,一會兒就來到了萬景園。與石頭城相比,這里一下子開闊開朗起來,尤其是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坪,沿著江面鋪展開來,直抵白花花的江水,顯得那般大方、灑脫。到了萬景園,我常常像個孩子一樣,一個“猛子”扎到草坪上,打幾個滾,仰望著頭頂上的藍天白云。這樣看著看著,就無憂無慮地睡著了。萬景園面向長江夾江,顧名思義,夾江就是江心洲與長江東岸“夾”成的河道,奔騰的長江,在這里顯得格外平緩,渾濁的江水也變得格外清澈?!叭绻f秦淮河是一條柔順的綠色絲巾,那夾江就是一條修長的白色緞帶,在風中撲棱棱地飄,一連串浪花歡快地簇擁著一路奔跑?!倍嗄昵?,我在日記中這樣寫道,現在翻出來看,頗有點小學生作文的味道。不過,我如今想想,那時的感覺其實還真有那么點味道。

從石頭城來到萬景園,猶如從自己家里到最親近的好友家串門,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一陣陣微風從江面上吹過來,正如老友迎面而來的擁抱。萬景園是南京數十公里濱江風光帶中的小眾景區,與綠博園、魚嘴公園等比較起來,這里顯得格外寧靜、低調,充滿了文化氣息與異國情調。既然是到好友家做客,那就心安理得地享受朋友無微不至的招待。這里有西亞樹林、意式臺地、法式鄉村風情區,點綴著雕塑、亭子、小品等??此坪茈S意,實際上卻很用心,喝喝茶,聊聊天,彼此拍拍肩膀,或者來一杯紅酒,哼一曲小調。這一點一滴,都是為周末的閑暇時光而準備,你盡可以拋開日常的一切。這讓我想起了那年在法國斯特拉斯堡萊茵河畔“摜蛋”的情景:陽光很清澈,空氣很清新,賓館的小花園里,三三兩兩的花朵,恰到好處地點綴在座椅旁、小桌邊。我們幾個一起來出差的同事,翹著二郎腿,晃著腦袋,手上紙牌亂飛,一驚一乍地,不時發出哄笑聲。來來往往的老外,不經意地投來會心的目光,臉上掛著善解人意的笑容。

萬景園的一草一木都打理得非常精致,哪怕是路邊的一朵野花,江邊的一束蘆葦,都得到了悉心呵護。那些彎彎曲曲的小徑,那些平坦寬闊的綠道,總是保持著干凈、整潔,走在上面,從來不用擔心磕磕絆絆,對我們這些平時走路總要擔心腳下的人來說,這就顯得特別舒心,特別享受。這就像一個人有潔癖一樣,每一個細節都那么講究,雖然完美主義得有點“執拗”,但骨子里的品位和氣質還是讓人折服。難得的是,萬景園從來不距人于千里之外,而是處處透著溫馨與體貼,比如眼前這顆玻璃鋼鏡片雕塑的“巨蛋”,說它抽象吧,它又顯得溫潤,說它現代吧,它又顯得樸拙,你無論以什么樣的姿態走近它,都能從中找到一份默契與共鳴。因此,在萬景園的懷抱中,人們似乎總能體會到某種力量,那是一種說不出的熏陶與感染。林徽因的客廳究竟怎么樣,我不知道,雖然冰心寫《太太的客廳》加以諷刺,但我想,吸引那么多的文人墨客趨之若鶩,一定有其特殊的魅力。萬景園江邊的一排柳樹下,三三兩兩的人們,歪歪扭扭地,早把平時的正襟危坐或裝腔作勢拋諸腦后,風中飄飄忽忽的,是男男女女的竊竊私語或者高談闊論。

那一天,我奉命采訪一個“著名作家”的作品研討會,主角其實就是一個寫順口溜的官員。偏偏會議室很小,我被臨時塞到了投影屏幕下的一個角落里。雖是角落,但又是聚焦的地方,這就儼然成了“示眾”。那一刻,我顯得非常尷尬,非常難堪。整整半天時間,我就在這樣的“聚光燈”下,聽各路專家激情澎湃地吹捧,直聽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我想逃跑,可惜眾目睽睽,逃無可逃。好不容易熬到研討會結束,我一溜煙跑了,直奔鄰近的萬景園。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我雖然沒有說話,但感覺自己總是在嘮嘮叨叨,心里郁結了數不盡的委屈,要一下子全部倒出來,交付那熟悉的一草一木。我在萬景園彎彎曲曲的小徑上左一圈右一圈地轉圈,似乎要把身上每一片羽毛都抖落干凈。坐在夾江邊,不知為什么,我又想起老家的潘堡河,10歲開外的我也經常坐在河邊的樹林里,眼睛緊盯著眼前的河水,一直看向煙霧飄渺的遠處。那時的我總是在想,遠處在哪里,遠處有多遠。我側著頭,看那濃密的樹葉間透出的一絲絲陽光,閃閃爍爍地眨著眼睛,似乎在掩藏一個天大的秘密。

多年來,我的工作主要是“評頭論足”,盯著各種各樣的動態,出沒于各種各樣的活動,每天就像上緊了發條的鬧鐘一樣,急就章、碎紙片,有眼高手低的時候,更有言不由衷的時候。早幾年,我似乎還能夠保持某種無忌的姿態,但漸漸地感覺力不從心,言說的空間愈發狹窄,乃至于只剩下了“抬轎子”。不惑之年的我,就這樣陷入了真正的困惑。那一天,我把那些年寫過的文章搜集起來,一篇一篇回頭看,發現只有很少一部分還能讀下去,其他都像肥皂泡一樣,隨風飄散,無法留下任何痕跡。我挑揀了一些文章,結集出了一本書《時間剪影》,在自序中,我說:“這些年來,我在多重身份之間分裂著、掙扎著,焦慮感時時折磨著身心?!贝_實,時間像一把剪刀,剪裁著歲月,也剪裁著我們每一個人的人生。有的時候,我會突然想起好像還是中學的時候,第一次似懂非懂地讀《堂吉訶德》,我看堂吉訶德追著那個大風車,怎么那么可笑,不過,讀著讀著,又發現這堂吉訶德怎么那么可愛。也許,那個時候,心里悄悄種下了一個種子,不敢說“仗劍天涯”,最起碼也要活成自己想要的那個樣子。

萬景園里有一個小小的教堂,占地200平方米,鋼木線條結構,交叉式三角形,黑白灰調和色,簡約中詮釋著神性光芒。三三兩兩的人,或佇立仰視、或悠然信步,仿佛都是心靈的回響。修成正果的戀人,選擇在這里拍婚紗照,舉辦婚禮。一對一對新人,在教堂前留下一生中最珍貴的瞬間。那一次,我看見教堂前的草地上,一個殘疾的新娘坐在輪椅上,陽光透過教堂邊高大的樹木,灑在她的臉上。在拍婚紗照的時候,姑娘拄著拐棍,從輪椅上慢慢地站了起來。周圍的工作人員上前攙扶,姑娘拒絕了,新郎上前攙扶,姑娘同樣拒絕了。她終于顫悠悠地站到了教堂前,迎著周圍的人們投過來的目光,沐浴著神的光澤。那一刻,姑娘的臉上閃爍著幸福的光芒,她那有點彎曲的身子,顯得那般亭亭玉立。

今天是周末,我騎著電動車,在萬景園彎彎曲曲的小路上漫無目的地兜著來兜著去,兩三歲的小滿就躺在我的臂彎里,呼嚕呼嚕地睡得很享受??芍灰乙煌\?,他立刻就醒過來,惱羞成怒地哇哇大叫表示抗議。我只得一扭車把,車子動起來,小滿才滿意地呼嚕呼嚕起來。萬景園中間地帶,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沙池,與江水只隔了幾米的距離。小滿從我臂彎里醒來之后,一眨眼就跳到了沙池里,很快成了一個“泥猴子”。是的,在這里,小滿不把自己當外人,他像一個闖進瓷器店的小象,盡情地撒潑,而主人只是笑嘻嘻地看著這一切。于是,小滿更加肆無忌憚起來,他一路小跑地鉆進了幾條小溝杈里,那里有蝌蚪、小魚,有蝴蝶、甲蟲,他歡快地追逐著,風一樣地撒開了小腳丫。

從萬景園南門口跨過夾江大橋,就到了江心洲。早些年,這江心洲,有破舊的房子,也有泥濘的小路,散落著一片片田野,一簇簇葡萄架,都市近旁的農村景象,幾乎觸手可及。眼前炊煙裊裊、雞犬相聞,與一江之隔的城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此,江心洲幾乎算得上龍江的前世,與龍江相呼應、相映襯,甚至于還能一解鄉愁。早些年,江心洲南北向一條主要鄉村公路,汽車開過來,白茫茫地一片塵土,這總讓我想起早年在東臺老家,鄉村公路上公共汽車開過的情景。當年,我從家鄉到縣城讀中師,就坐著這樣的公交車,顛簸在鄉村公路上,裹挾著一大團一大團的塵霧,下得車來,全身上下,嘴里、耳朵里、脖子里都是塵土,也正是這大團大團的塵煙,伴隨著我走向外面的世界。

這個“五一”長假,我突擊前段時間拖下來的事情,昏天黑地,深埋在那些佶屈聱牙、云里霧里的文字中,與光怪陸離的現實世界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最后一天,我騎著電動車,帶著小滿,一溜煙地上了江心洲。也沒什么目的,就這樣在江心洲那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兜兜轉轉,眼前晃過一叢叢草地,也晃過一個個工地,晃過一條條小河,也晃過一座座高樓,小滿坐在后座上一連聲地驚呼。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街區,坑坑洼洼的路面,低矮的破舊樓房,小吃店、小賣部、小作坊雜亂無章,三輪車卷著垃圾一路晃蕩。這是江心洲中心一個小集鎮,與偏遠農村那些星羅棋布的小鎮子沒什么區別。破敗是肯定的,煙火氣當然也是肯定的。一抬頭,發現鎮邊一家小小的土菜館,陰暗的門面、頹敗的墻壁,但門庭若市、人聲鼎沸。原來,50多歲的老板娘拿得一手絕活,這滿屋的人,都是她多年的老主顧。我和小滿點了一兩個菜,坐在角落里吃起來。吃著吃著,職業病又犯了,我瞅著老板娘忙碌的空檔,開始“查戶口”,當然,從本質上說,我這也是扯閑篇,權當休息??蛇@一聊起來,發現老板娘臉上沉重起來。原來,這邊馬上就要大規模整治拆遷,她這家店馬上就要推倒了。

“這個店我開了快30年了,那年我剛結婚,現在孫子已經5歲了!”老板娘說,“拆遷后,政府安排到距離這邊5公里的綜合體!”可在綜合體里重新開店談何容易,房租、水電、招工、宣傳……這一連串的事情,哪一樣都是難題,“關鍵是,我這幾十年就這幾個拿手菜,開到‘洋盤的綜合體里,也不一定合適!”說到這里,老板娘嘆了一口氣,“這么多年來,我的老主顧都在這旮旯,搬走了,老主顧的緣分也就到頭了!”談到這里,老板娘的眼里閃過一點淚光,她立刻扭頭掩飾過去。氣氛一時間有點凝重,停頓了幾秒,老板娘突然轉過頭來:“你是記者吧,能不能在報紙上給我們說一說?”面對老板娘懇切的眼神,我一時間尷尬不已,在這樣的事情面前,我和她能有什么區別呢!但我似乎又抹不開面子,嘴里囁嚅著,不置可否,停頓一秒后,我連連否認自己是記者,眼見著老板娘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那一刻,我感覺老板娘有點悲壯,我也有點悲壯。告別的時候,老板娘竟然抽身把我送出了門外,我趕緊騎上車一溜煙逃之夭夭。

“爸爸,我們撞上了一朵花,它會不會疼???”“爸爸,我們撞上了一個蜻蜓,它會不會疼???”此刻,我騎著電動車在江心洲的小路上橫沖直撞,四五歲的小滿坐在電動車后座上,他對呼呼的風和細細碎碎的小花、小蟲格外感興趣,一驚一乍地,一路不停地追問。我一時間又有點空落落的,有點不知所以,想回答小滿的提問,一時間又不知從何說起。就這樣往前騎著,騎著,突然鉆進了一大片草地里。隔著夾江,對面是燈火輝煌的南京河西“宇宙中心”,在那一大片霓虹的映襯之下,這一片草地顯得蠻荒,卻又充滿生機。

我迷路了,晃晃蕩蕩中,我看看星空,又看看遠處的一團團燈火,依稀看見了供職的那棟高樓,滿樓的星星點點。我想起了剛才的那個老板娘,數十年來,她把一件事做得平平凡凡,又風生水起。而我在那棟樓里,渾渾噩噩地度過這么多年,感覺就是大夢一場。此刻,站在一水之隔的江心洲,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早幾年,單位還在新街口,這幾年,搬到了奧體中心河西新城。寫稿子、拿策劃、拼版面,吃飯、聊天、散步、開會,20樓、19樓、20樓、6樓、9樓……現在,這些畫面蒙太奇一般出現在我眼前,我感覺一陣陣恍惚。

我突然想起了哲學家尼采,1889年,在意大利城市都靈一個廣場上,他看到一個馬夫瘋狂抽打一匹拉車的老馬,便沖上前去,抱著馬的脖子痛哭失聲,從此精神失常了。2011年,匈牙利著名導演貝拉·塔爾拍攝了電影《都靈之馬》,把鏡頭對準這匹老馬和車夫。正如網友概括的那樣:“看你套馬車,看你趕馬車,看你卸馬車;看你穿衣服,看你脫衣服,看你洗衣服;看你煮土豆,看你吃土豆,看你吃完了;看你去打水,看你在燒水,看你水沒了;看你大風吹,看你大風吹,看你大風吹……”一天深夜,老車夫對女兒說,自己再也聽不到蟲子蛀蝕木頭的聲音了,他已經在這棟屋子里聽了幾十年。不僅蟲子的聲音聽不到了,漸漸地,風聲也停了下來,水井也枯干了,爐火也熄滅了。

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們都成了落湯雞。那么,就在這大雨中撒點兒野。我帶著小滿一路狂奔,在草地里打滾追逐。在漫天的雨點中,小滿的提問醍醐灌頂。知天命之年,我的步伐已經有點老邁,我只是知道,我那粗糙的心靈,已經結上了厚厚的老繭,正變得越來越麻木,越來越荒蕪,乃至于已經失去了最起碼的敏感。我突然想起來,這么多年來,我其實被一種無形而強大的力量裹挾著往前走?,F在,面對小滿的提問,我一下子覺得有點無地自容,我一下子驚醒了?;蛟S,我要向小滿學習,回歸“天真”與“幼稚”,讓自己與周圍的一切“惺惺相惜”。

或許可以這樣說,江心洲雖然離家最遠,卻與我的心靈最近。我最喜歡在環島西路看夕陽,天空在燃燒著,這個時候,騎著車在江堤上溜達,突然就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我很享受這樣的感覺,一時間特別輕松,似乎找到了歸宿。江心洲的西面,就是浩浩蕩蕩的長江主航道,江面寬達2公里左右,雄渾的江水滾滾向前、一瀉千里,站在這雄闊的大江邊,看百舸爭流,真希望能夠把自己的一切都帶走,不留下一點痕跡。這樣說起來,我好像從家門口離家出走了。是的,江心洲,這節假日的時光,我要來一次徹底的逃遁與放逐。

在家門口,過著庸常的日子,時間很漫長,又仿佛就是一瞬間。我試圖打撈一些刻骨銘心的記憶,頭腦里卻一片空白,這足以讓我失望,好像那么多的風風雨雨,一下子消失在記憶的隧道中。龍江離我讀書的大學其實也就4公里左右,天好的時候,我坐在窗前,還依稀可見母校的影子。還記得20多年前,20多歲的我怯生生地走進校園排隊報名讀研的情景。那時的我,穿著一件嶄新的西裝,腰板挺得筆直,頭發梳得油光锃亮。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好像還是2012年在德國采訪時出于禮儀穿過西裝。那天,我收拾舊衣櫥的時候,竟然還發現了那套西裝,已經被蟲子蛀蝕了不少空洞,我把它拿到陽光下晾曬,從那幾個小孔里漏出一絲絲耀眼的光線,恍恍惚惚地,在我的臉上閃爍,我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拍打,左拍右拍,就像捉迷藏一樣。

龍江是南京著名的高教人才聚居區,骨子里流淌著一種風雅之氣,有人說,走在街道上、小區里,一塊磚頭砸下去,肯定能砸到好幾個大學教授。難能可貴的是,這里同樣不缺煙火氣,有的時候,我騎著自行車,在幾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上漫無目的地溜達。環宇城、清江廣場、新城市廣場,在我的眼皮底下紛紛崛起,早已成為龍江的生活集散地、時尚聚集地。就在家門口,陳年味道、蓮生酒店等幾家小飯店,呼朋喚友,幾乎成了我們一幫朋友的小食堂。上影影城、水木秦淮、春秋書店、桿子混沌,這些都混雜在一起,演繹著活色生香的生活圖景。

龍江,在秦淮河和長江的滋養中,成為新城中的老城,老城中的新城。在龍江,可以眺望河西新城中部的現代風,也可以領略北京西路的民國范。喧鬧之中又有內斂,粗獷之中又有細膩,無序之中又有章程,它不冒進,又不保守,不張揚,又不遲鈍,這就在潛意識中孕育了一種從容乃至雍容。當初,南京河西大開發,龍江首開其端,上馬之時當然有點匆忙,因而整體設計上便缺少了一些章法,有歪歪扭扭的小街小巷,也有大而無當的廣衢大道。但多年下來,一些曲曲折折的小巷子,硬是調理成了散發著文藝氣息的城市肌理。龍翔、龍樹、龍云、龍騰、龍津、龍鼎,這幾條小路小街,我已經走過千百遍了,但還是說不上名字,只有到電子地圖上查找才能弄明白。這真的很奇怪,這么多年來,我每天路過,卻不知道雙腳踏在什么地方。

小區廣場上,跳廣場舞的老人,從頭到尾一樣的歌曲,一樣的動作,可不知不覺中已經換了好幾茬人。龍江,以1998年高教公寓陽光廣場和月光廣場的建設為標志,近25年滄海桑田。我這棟樓里,兩個朋友的女兒都生于1999年,幾乎與龍江的開發同時起步。還記得她們支丫著兩個小辮子,整天在樓道里追逐打鬧。轉眼間,兩個小姑娘已經上了研究生,出落成大姑娘了。當年,她倆在樓道里遇到我,上來就嘰嘰喳喳、拉拉扯扯,要我和她們玩兒,現在,她倆看到我,很客氣,叫一聲“叔叔”,然后扭頭繼續往前走。小滿出生的時候,我抱著他在小區里溜達,有人有點遲疑地打招呼,“孫子幾歲了?”現在,他們都知道我是“小滿爸爸”。如今,六七歲的小滿,已經上了小學,學會了在龍江小區到處溜達,跟好多家小店的老板成了朋友,買卡片,買零食,當然,人家也經常扎到書店里,一屁股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書。

小區里的那家超市,一對夫妻,整天忙得不亦樂乎。早些年,倆口子經常嘻嘻哈哈地斗斗嘴,但一樣地心寬體胖。每到節假日,夫妻倆就關門打烊,外出旅游。不過,現在形勢有了變化,社區團購已經把他們牢牢捆綁住了,每時每刻都困守在店里。我到店里拿東西,往往大喊一聲“胡老板”,他一聲不吭地瞪著滾圓的眼珠子,一股冷幽默味道彌漫開來,常常讓我忍俊不禁。

早些年,龍江菜市場一個賣菜的婦女,我每每過去買菜,她總是執著地用目光迎接著我,很親很親的那種眼神。在這樣的目光下,我乖乖地走向她的攤位,實在不好意思走向別處。每每買上幾種蔬菜付錢,她總是“漫不經心”地掐掉零頭,這樣的“伎倆”不算新鮮,但我每次都表現出感謝的樣子??梢晦D眼的工夫,這么多年來,我竟沒有進過這家菜市場?那一天,我突然想起這件事,專門去了一趟,發現那個角落已經換成了他人。

北門口不遠處那家五金店,父子倆,老戴和小戴,如今成了我的好朋友。早些年,我家里水電家具維修,總是摸不著頭腦。自從認識了他倆,只要一個微信,老戴或小戴,或者老戴和小戴,就會立刻出現在我家里,幫我拾掇得井井有條。南門口的那家理發店,我那天去專門辦了一張卡。其實,這么多年來,我一直自己給自己理發,一把推子,嘩啦嘩啦幾下,頭發就推平了。那一次,我不知為何就走進了這家理發店,發現比自己動手還方便,“那就這樣吧?!蔽腋俏焕戆l小哥說,“加個微信,以后我的頭就你承包了!”

這些,花花綠綠地展現在眼前,這俗世的人生,熱騰騰的生活。如果以龍江為中心畫一個兩三公里的圓圈,它不像南湖那般世俗,也不像下關那般雜亂,不像江東那般耀眼,也不像頤和路那般風雅。然而,世俗、雜亂、耀眼、風雅,龍江什么也不缺。龍江在南京,猶如南京在全國。我知道,這樣的比方可能不怎么恰當,別人完全可以找出很多反例,但這又怎么樣呢,反正我就是這樣認為,一個地方住久了,就像自己的鞋子,只有自己才知道。

前幾天,我把已顯陳舊的家里好好拾掇了一番。那盞臺燈,還是我當初拎過來的,伴隨我20多年了,盡管不好用了,但我想了想,還是留下了。那個鞋柜,當初裝修時工人現場制作的,很粗糙,要拆掉。那張單人床,是住進來后從宜家買回來的,現在要給小滿布置兒童房,它也沒地方擺。我訂好了新家具,這些日子,心里總有些不舍,這些舊家具身上,分明已經烙上了我的光陰。我徜徉在石頭城、萬景園、江心洲,在心底深處悄悄地回望那些歲月,一時間,就像那流水,消逝在遠方。我又想起了剛搬來時做的那個夢,左想右想,摸不著頭腦。我不禁懷疑,是不是我的記憶出現了偏差?或者說,那時的我,就是那么矯情?我那次跟80多歲的父親聊天,他說,他小時候就是這樣,就怕刮風下雨,那茅草屋在風雨中嗚嗚地叫著、抖著,隨時都會砸到頭上來!

這么多年,得到了許多東西,也丟掉了許多東西,滿足也好,遺憾也好,只有時間在一往無前,這就是生活,也是你不得不面對的人生。那一天,我在B站上看視頻,一個熱心的網友,用手機視頻原汁原味地拍下了龍江的日常生活:

鳴笛聲,人語聲,音樂聲,追逐打鬧的孩子,勾肩搭背的戀人,風馳電掣的快遞小哥……熙熙攘攘,人生百態,匆匆忙忙的,悠哉游哉的,手扶電梯簇擁的人群,街頭巷尾一張張或焦慮或淡然的臉龐……

那一刻,我有點急切地從里面尋找自己,找來找去也沒有找到。但我看著看著,似乎每一個角落,都有我的影子。那一刻,我明白了,這世界上,永遠上演著數不盡的日月晨昏、悲歡離合,每個人都是一粒塵埃,我們能做的,就是擁抱這周圍的一切,或許這就是真實的自己。

那個周日的中午,7歲多的小滿在客廳里玩得正歡,卻突然哭了起來,我們一下子懵了,問他為什么要哭,他說,沒有什么原因,就是想哭。我說,那就好好哭吧,小滿越發大哭不止:“你們為什么要生下我呀,人為什么要活著呀,太沒有意思了!”小滿就這樣哭著哭著,似乎有數不盡的煩惱,數不盡的惆悵。那一刻,我知道,小滿長大了。我有點心疼,更多的是感慨。我和妻子安慰小滿說,小滿多愁善感了,以后會成為一個作家、藝術家,小滿越來越有想法了,想弄清“人”究竟是什么,以后會成為一個哲學家、思想家。小滿抽抽嗒嗒地,自己抽起一張張紙巾,一邊哭著,一邊不停地擦著眼淚。我們緊緊地擁抱著他,也似乎在擁抱著自己……

■責任編輯??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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