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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海的女人

2024-03-12 08:19林津津
西湖 2024年3期

林津津

起初,那傷口是不痛的,其實也就不到一秒鐘的刺痛,只感覺拇指骨被軋了一下。她的手指本就纖細,骨節分明,所以最先感受到痛意的是骨頭,皮肉只是受傷后的佐證而已。幾秒鐘后,皮下就滲出了赤豆般的血珠,汩汩涌。找不到止血的工具,血液便更加肆無忌憚地流竄,向著手臂蜿蜒行進。

痛意像一顆從湖中心暈開的水滴,漾至全身,直到心尖。生理科學上說,疼痛會刺激多巴胺的分泌,所以有的人反倒迷戀疼痛的,甚至于上癮,這多少有點受虐體質了。但香華可不是這類體質的人,之所以沒有痛得哇哇大叫或是面露猙獰,大概是注意力全被老許坐立不安、慌張奔走的模樣吸引了。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頭頂微禿、肚子也前凸的男人其實也沒那么討厭。

后來,不知怎的他眼尖,在酒店大堂看到了一瓶花露水,如獲至寶般拔了蓋帽就說:“先噴點花露水消毒!”

這回香華站不定了,大聲制止道:“老哥兒,這可是酒精,你想痛死我?”

老許面露不解,反問道:“電視上不都拿酒精消毒的嗎?”

香華被男人的天真氣得哭笑不得,白他一眼,說:“你真是沒有醫學常識,去急診處理傷口,醫生用的也是碘酒或者雙氧水,誰一上來用酒精?況且你這還是花露水!”老許訕訕地呵呵,正說話的工夫,他眼睛突然冒出精光:“哎呀,讓我好找,那邊的茶室不就有紙巾嘛!”傷口本也不深,紙巾包了會,血便止住了。

香華做著夢,夢里的她身體輕盈,腳尖一踮就飛了起來,別人走好久的路她一眨眼就飛到了。那種掙脫一切束縛,虛幻、飄落的自由感讓她深深著迷,雖然總也飛不高,似乎只有二層樓那樣的高度;費了好大的勁兒卻像麻雀一樣,只能低低地越過電線桿,再往上就覺得身體沉重,總有什么把她的身體拽著下墜一般,她好累。沒關系,這樣飛一飛也挺好的,因為只有在夢里,你才有機會飛啊,她對自己說。多數人做夢是無意識的,分不清夢境與現實,香華卻經常能認得夢境。夢里,她會抬頭看著天空,整片灰蒙蒙的、模糊不清的混沌,也沒有明晃晃的陽光,她就知道在做夢了。飛起來的身體屬于夢境,像陣風,隨心所欲。

一個聲音不斷在夢里說:多飛會兒吧,多飛會兒吧,醒來你可飛不動了。

然而這幾日,飛著飛著她就被一股痛扯醒了。睡夢中她不自覺地彎了下拇指,很奇怪的痛感,像被刀片割過,銳利的痛楚電流般侵襲而來,就那么一下,她猛地痛醒。夜是有魔力的,黑暗會將白日里渙散的感受聚攏來,無限放大。香華輕輕捋著受過傷的右拇指,摸不到疤痕,褶皮包裹下的骨頭卻隱隱作痛。已經二十多天了,怎還會痛呢?她嘆口氣,盯著黑夜看了好一會,除了黑,什么都看不見。窗簾拉得嚴絲合縫,一縷月光都鉆不進。那些淡淡的、靜謐的光亮看似溫柔無限,其實都長了觸角,它們在寂靜的深夜爬進屋子,不知哪個夜晚就將她的秘密全部窺探了去?;蛟S只有透徹、純粹的黑,才讓她感覺到結結實實的安全。

黑暗讓她周身的感官敏銳非常。隔著門她也能聽見睡在客廳里的丈夫翻身的響動,睡衣擦過皮質沙發的窸窸窣窣,間或有呼嚕聲。從前,她在屋內總是豎著耳朵聽,聽什么呢?每一個從手機屏幕里溢出的嬌滴滴女聲,只會扯著她往懷疑和猜測的深淵墜落。時間一久,她聽得厭倦了,即便丈夫的手機近在咫尺,也懶得再看上一眼。況且他十句話里沒有一句正經的,真要怎樣,她無論如何也是管不住的。

人總是對那些毫無把握的東西感到迷茫。越是毫無把握,越不能放手,說到底,猜忌遠遠超過了信任的重量。

她摸了摸身邊的小人兒,柔軟的身體,均勻的呼吸,她隨手抻好被小寶踢開的被角。香華把枕頭拍得更松軟些,隨后重重地將臉埋進枕頭。女兒身上的奶香夾雜著空氣里幽微的玫瑰花香,甜美、柔軟,慢慢地使她睡意昏沉。房間幽暗,沒有月光,睡著和醒著并沒有清晰的邊緣。夜,像一條詭譎的黑蛇,吐著信子往深處鉆。

“喂,你還囂張嗎?”她居高臨下地看著香華,帶著幾分譏笑又輕蔑的神情。香華知道她是明知故問,沒有說話,只是別過腫脹的右臉,避開了她的目光,而后蹲在地上緩緩撿起散落一地的課本。數學書只是軼失了封皮一角,然而她最喜歡的語文書卻被撕得面目全非,紛紛落落的碎紙片和野山櫻花瓣一起凝固在泥土里。

到底忍住了淚,打她的人不許她哭,她一旦哭喊,臉上就會多挨幾個巴掌。剛挨打那會,她還不懂得其中的殘酷,拼了命反抗,可是她一個人的力氣哪對付得了五個人?她的左右手被牢牢鉗住,失去了雙手的自衛,她像條擱淺于灘涂上光溜溜的魚,如何奮力扭動掙扎,最終徒勞無用。巴掌、拳腳像是數不清的冰雹砸在臉上、皮肉的各個部分,身體似乎是一個蓄攢疼痛的炮竹,隨時可能爆炸。

為首的女孩扇累了,頓了會。香華艱難地瞇開一絲眼縫,怎料一個夾著冷風的巴掌突然劈面蓋下,如此反復幾次,她只要預感空氣里有風,就會生理性地瑟縮后退,女孩們對她的狼狽似乎還不滿足,故意高高地揚起手臂,卻不立刻扇到她臉上,看著她在巴掌下止不住地渾身打顫而哈哈大笑。

“賤人,讓你臭顯擺!”人群中不知是誰罵了一句,而后香華就被推搡在地,她們開始扒她的衣服,朝著她的身體撕扯、捶打。她哀慟著大哭,哭得越厲害,她們扒扯得越起勁,笑聲就更加得意快樂。

“我錯了!是我錯了!求求你們,不要扒我衣服!”滿是紅痕的手緊拽著已經被剝至大腿根處的毛褲,香華幾乎哭得暈厥過去,驚懼、痛苦以及深深的屈辱感一潮一潮地撲打著她。意識到越來越惡化的事態,她用盡了所有氣力掙扎爬起,對著面前的幾個人下跪哀求道:“我真的錯了,我不敢了,以后都聽你們的,求你們放過我!”

鬧劇過后,一切以為是結束,卻怎料,那天才是她十五歲青春夢魘的開始。就在這個野山櫻花紛飛的黃土坡,香華被五個女孩一次又一次地絆住,扇巴掌、扯頭發、下跪、學狗爬……凡是她們提出的要求,香華只能乖乖照做,否則將招致更加嚴重的欺虐。成年后的香華常常想,倘若一開始,她就把自己的作業給為首的女孩子抄,答應考試幫她作弊,又或是身上香一點,不散著那股海腥味,她們那高高揚起的巴掌是不是就不會落到自己臉上?

黃土坡,青草蔓蔓。一陣山風吹過,滿樹如雪的野山櫻花簌簌飄落。林子里偶爾傳來幾聲鷓鴣的叫聲,四月的山林帶著潮濕的陰涼,絲絲點點吹拂著熱辣辣的面頰,多少緩解了些皮膚的疼痛。香華躺在樹下很久,呆呆望著晴朗如碧的天空,云朵打著轉兒,不知被風吹向何方。

黃土坡五里外,是一片插滿海蠣殼竿的灘涂岸,常年灰蒙蒙的海水向著寬闊的海域漫延。灘涂近域的水泛著灰調,這里沒有大的汽笛帆船,也沒有鐵銹斑斑的貨船輪運,只有幾只身陷衰朽沉疴的小漁舟。漁家往往一顛一晃地搖著櫓兜圈,把昨夜投下的綠網收起,從一環一環的網套里摸出青蟹、黃翅、金鯧、尖頭魚之類魚貝,混雜成一桶,上岸后就近擺在路邊賣。賣得并不貴,但野生的海味肉質鮮甜,倒是搶手貨,有時還可以見到不少在公路上蹲守漁舟的買家。

潮退以后,灘涂裸露出黏稠的黑色部分,許多沙蟹就從淤泥里鉆出,吐著泡泡,滾著“沙礫湯圓”。這些沙蟹大多個頭只拇指大小,清蒸或者油炸,咬下去都是一嘴殼,有股咸咸的海土味,因此并不受食客喜愛。香華卻經常和姐姐提著小桶去灘涂上撿沙蟹,清洗干凈的沙蟹放進玻璃容器里生腌后就是極好的下酒菜。香華的老爹李伍就好這口。晚飯后,李伍搬出矮凳方桌,坐在灘上吹吹海風,慢悠悠地“淋”上幾口燒酒,嘴里吧咂著蟹腿蟹殼,辛辣的口感掩飾了海腥,沙蟹不見肉,卻也鮮美。

搭建于這片灘涂巖壁上的一座鐵皮屋,瘦骨伶仃,在蒼茫綿延的礁石壁上顯得格外寂寥與悲壯。那是香華家的鐵屋子。七歲以前,香華家被稱為灘涂岸的“絕戶”。在小港村,誰家沒有生男孩,就是“絕戶”。

李伍再不出海了,每天搖只小破船往返于灘涂和近海,捕些小魚小蟹維持生計。李伍的妻子阿麗更是把生男孩兒當作人生頭等要事,祈愿上香、燒符作法,甚至從后港鄰村打聽來不少生子偏方,混著紙符咽下去。那股無法言喻的灰垢土味常常嘔得她雙眼作紅,幾年折騰,肚子終是大了起來。日漸鼓起的肚子給陰氣沉沉的家帶來新的期盼,阿麗黧黑的臉卻時常摻雜昏昧不明的隱憂。

李伍說,這一胎再不是男孩,就帶著她和孩子們搬到礁石灘上的棚戶區生活。他忍受不了漁村里對他戳脊梁骨似的蔑視。

棚戶區是東一間西一間搭起的,漁村里人出海前后為了讓身體有個過渡的適應期,便會選擇在這兒住上幾天。戶底的橫梁縱橫交錯,墨綠、腥臭的海藻纏繞其中。為了讓屋倉保持更好的浮力,底部周邊還會綁起成排的巨大泡沫箱,那些泡沫箱曾裝過魚鮮,如今卻廢物再用,托起一樁樁泡發了的木頭尸體。即便這樣,海浪一個翻身,棚戶就搖晃得夠嗆,隨時可能吐出內臟。更難忍受的是海的潮氣,被褥永遠偎不暖,梅雨季節連鐵板都能擰出水來,濕冷的濃霧從四面八方的旮旯縫隙鉆進來,這樣的環境又怎么能讓小孩住呢?

礁石上布滿密密麻麻的藤壺和海蠣,粗糲凸起,遠看像一只只陰郁的眼睛,泡在灰白的海水里。眼睛和眼睛是有所區別的,星星也是眼睛,在蒼闊靜謐的夜空里總以溫柔的目光注視大海的兒女,而礁石上的眼睛無論怎樣看,都讓人不寒而栗。

月有圓缺,潮漲汐落。海潮總是在試探人心般,一會兒浮起,一會兒跌落,兀自激起律動的潮聲。夏天吹著咸濕的海風,冬天也吹著咸濕的海風,吹得香華身上也總帶著股咸膩的海腥味。

清晨六點,香華照例起來給孩子們準備早餐。走過客廳,家偉窩在沙發里睡得沉,身體右半緊挨沙發蜷縮著,左半邊的手腳耷拉著垂到地板。他本就瘦得像猴,纖長的四肢嵌在皺巴巴的沙發里,顯出不合時宜的滑稽感,像只二哈。家偉確實也想養只二哈,他說自己出門工作一連就是好幾天,養只狗正好看家,萱萱和晨晨能有狗狗作伴,老婆也安全;這么興致勃勃說著,臉上又泛起賤賤的笑意。香華當然知道“老婆也安全”是什么意思,他的話十句里本也沒一句正經,她懶得和他掰扯。但養狗這事香華堅決反對,她雖然是全職主婦,平時管兩個小魔王外加一個大男人的吃喝拉撒已是精疲力竭,再來個狗祖宗,怕是連敷片面膜的時間都要被壓榨干凈。

況且他做什么都是三分鐘熱度,一時頭腦發熱,以后還得香華收拾爛攤子。真養了二哈,等好奇勁頭一過,可能反倒是他先嫌棄起狗子來,這不好,那不對,哪天牽出去扔了也未可知。這種事情他也不是頭回干,去年養的貓咪就是這個結局。他不喜歡的東西總有百般理由,每一條還和你說得頭頭是道。香華嗆他:“你這么能言善辯,又愛抬杠,怎不去工地搬瓦斯?”家偉又露出招牌式賤兮兮的笑容,眉毛上挑,沾沾自喜說道:“你老公我靠張嘴和臉就能養活你們,還用得著去工地?”

香華仔仔細細盯著那副熟悉的嘴臉,想了半天,竟沒想出哪點兒好,索性再不搭理。他的嘴喝酒吹牛最是適宜,卻偏不是做生意的料,干一行,黑一行。而他的臉,年少時,多少還顯現著青春的真誠,然而十八年的光陰流淌過去,時間只往他的臉上糊了一層又一層虛偽。

誰知道他常開著大奔出門,一連幾天全無蹤影,去做了什么?反正十句話里也沒一句可信的,每月能按時充好房貸和車貸,給足生活費就好。至于見了誰、做了什么,香華懶得管,也管不動。盡管有時在孩子面前,他也口無遮攔,但夫妻一場,香華總是竭盡所能地維持彼此的體面。

那天,四歲的萱萱光著腳丫緊張兮兮地跑到香華身邊,四下看了看,貼在她懷里傷心地說:“媽媽,完蛋了,爸爸有女朋友了,我聽見他在手機里喊別人寶貝!”香華強撐著笑意,輕輕安慰:“萱萱,爸爸沒有女朋友,你和哥哥才是爸爸的寶貝啊。那個人的名字就叫寶貝,媽媽認識的?!陛孑媛犃搜劬镉种匦绿食銮宄旱目鞓?,緊緊抱住香華:“我就知道,爸爸是最愛我們的!我們會永遠在一起?!?/p>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香華忽然覺得眼睛酸澀潮濕,忍了很久,淚水沒有落。也許再過幾年,難過都不會有了。欺騙自己容易,此刻她更為愧疚的是欺騙了孩子的純真。

會永遠嗎?一天,兩天?一年,兩年?她都不確定他們還能在一起多久。

小時候她曾和母親到過那片礁石灘的棚戶區。盡管海浪掀得船身搖搖晃晃,木板久浸海水朽爛不堪,散發出濕漉漉的霉腥味,可到底水下的木梁根根扎實。棚戶屋彼此相連,少一間都會坍塌。在與惡劣天氣和風浪搏擊的環境里,海的兒女最懂得如何相互依偎汲取力量,誰也離不開誰。至少他給了自己和孩子們一個干凈溫暖的庇護所,用不著去向兇險莫測的大海討生活。如此想想,倒沒什么可埋怨。她十五歲就跟著他走南闖北,有時,她覺得自己像他的影子,對他的脾性、習慣再熟悉不過,甚至他撓撓屁股,她就知道他肚子里醞釀了個什么樣的臭屁;有時,她又覺得自己像只被豢養的寵物,每天溫溫糯糯地待在他身邊,不斷重復著昨天的軌跡。

男人依舊三天兩頭不著家,香華懷疑他是只流浪動物,外面跑習慣了,家反而更像是個歇腳的驛站?;亓思?,男人整個身體往沙發一癱,抖起二郎腿,一會撓撓黑茸茸的小腿,一會摳摳腳底板,抽煙哼歌,微信語音有一句沒一句發著,陣勢忙得很。最近男人更忙了,迷上款微信接龍發紅包的游戲。說是游戲,其實也是變相的賭錢方式,他們隱晦地叫作“埋雷”。這個“雷”就是紅包上的尾數,發出一定金額的紅包,備注2或者3,搶到“雷”就得賠付給發紅包的人1.6倍,因而群里每個人像中了蠱似的爭先恐后發紅包、搶紅包?!爸灰幸粋€人中雷,發紅包的都穩賺不賠啊,哈哈哈!”男人笑著,一口煙牙咧到了腮幫,手指像打字機那般嗒嗒嗒點著紅包雨。

在這場婚姻里,香華竭盡所能地將自己扮演成一個受害者。她知道家偉在外面有女人,甚至可能不止一個。說他花心吧,卻也和她過了十八年,有一雙兒女,紅本上明確證明了兩個人的合法關系。這些年,到底對她情意不假。他專一嗎?手機通訊錄里藏著多少秘密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知曉。所幸,家偉給她留了最后的體面,從不把人領到她跟前。只要她愿意裝聾作啞、帶好孩子,彼此便相安無事。

和男人吵架,香華從來不占優勢。質問往往沒有結果,反被將軍。本也不打算和他吵,但想起白天家偉摁掉的那個電話,香華的無名心頭火便竄了上來。那會兒香華剛接到班主任李老師的訊息,說孩子在學校和同桌鬧矛盾,晨晨的鼻子被打出了血,老師讓雙方家長到校協商解決。

猶疑良久,香華撥通了家偉的手機,響了幾聲就被掛斷。好一會兒,他才在微信里回復:“老婆,我在忙,有事發信息哈?!毕闳A盯著那一行字,仿佛又看到了男人嘻嘻哈哈的嘴臉。算了,怎么都指望不上,她就熄了屏幕,獨自前往學校。帶晨晨從醫院檢查完回到家,天已經徹底黑了。香華和孩子肚子餓得前胸貼后背了,一進門卻看到家偉正癱在沙發上悠閑地抽煙、玩游戲,空氣里剛有“寶貝”之類的尾音滑過。香華的怒火瞬間就像是被點燃的加特林,嘭嘭嘭要將男人炸個千瘡百孔方才解氣。

她支走了晨晨,氣沖沖質問:“寶貝到底是誰?”

家偉正靠在沙發上抽煙。手里的煙隨意燃燒,有些夾不住了。煙頭的灰已經彎曲起來,手微微一抖,煙灰落到桌面,變成一截醒目的灰燼,還有幾點灰末粘住了西褲,家偉抬手掃了掃,嘴里的話就像是掩飾:“我和她又沒什么的,不過是工作的需要?!?/p>

“所以你的工作是天天陪著她?”

“她是我的客戶,我也有其他的客戶?!蹦腥擞贮c起一根煙,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那煙圈打了個轉兒,又隨意地飄遠。

“你到底在做什么工作?為什么經常一去幾天不見人?”

“導游啊。游客過來旅游,一次玩個幾天,我陪著不很正常?全程導游賺得才多,一天半天都是臨時工的價,怎么掙得勁?你這個女人,動不動就疑神疑鬼,我要賺錢養家的,房貸車貸,還有晨晨和萱萱的學費,你以為我天天去玩?我壓力也很大的,你能不能安生點,帶好孩子,顧好這個家,其他就別操心了?!蹦腥苏Z氣帶著幾分慍怒,又吸進幾口煙,未等它燃盡,就摁滅了煙蒂,鼻子氣咻咻地噴出一縷煙。

早知道的,無論如何都說不過他。男人的那些事,她不問,這個家就可以一直保持風平浪穩。十八年前,他們一無所有,兩人依偎著相互取暖,那天開始,男人便是她生活的全部。如今,有了房子、車,還有一雙可愛的兒女,生活逐漸飽滿、豐厚,男人說,有什么不知足的?是啊,做個溫順的提線木偶,恪盡家庭主婦的責任,將身心安頓在這具水泥殼子里,再心平氣和地,同他做一對屋檐下的陌生夫妻。越是回想,記憶的海水越是暗流涌動,晃得她身心疲倦。良久,一聲長長的嘆息不知何時就從喉嚨擠了出去。

儲物間因塞滿了貨物顯得逼仄擁堵,即便如此,香華還是歸整了空間,生生擠下張1.2米木板床。床腳已經挨到門口,那門似乎頗有怨氣,半張著口子卻總也親不上門鎖,急得要罵人的樣子。香華索性將門往后推,徹底阻斷了它的想望。于是,一道浪花圖案的深藍色布簾便取代了門的作用。這樣也是不錯的,香華午間打盹時,若有學生要買東西,只消輕輕一喊,她就聽得清楚,撩開簾子走出來結算,不過眨眼的事。

至于等到教室、寢室的燈一盞盞滅了,小賣部就也歇下。校園里萬籟俱靜,偶有蟲鳴、貓叫,卻并不打擾夜睡得越來越沉。校園里沒有湖,只挖了個淺淺的圓池子,在細窄羊腸的鵝卵石小道上象征性地種上幾棵瘦柳。柳樹身姿也不婀娜,只是偶爾春風吹過,懶懶地抬幾眼柳葉眉梢。天空里還有半彎月、幾粒星星,都隱隱閃爍著慘淡白光。校道上的白熾燈遠比它們作用大,不抬頭的時候,那點亮也就被人徹底遺忘在遙遠的星際。

哪兒有心情去看月亮看星星?況且沒有窗,拉上卷簾門,這里就成了另一個世界。漆黑的空間包容萬物,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都被吸進了暗的空洞里,包括秘密,包括背叛。

時間在黑暗里仿佛按下了暫停鍵。香華睡著了,又像是沒睡,似乎撞了一個夢;翻個身,下意識地摸了摸左側,若只是觸到生硬的床,便知那人還未回。貨品堆積,空氣嘈雜滯重。為了調和氣味,香華特意放了香薰。濃郁梔子香間雜著霉塵,在這一方密閉空間里醞釀交織,不斷從角角落落揮發出來,使得嗅覺的感受格外詭異。

周遭漆黑,迷迷糊糊中,灘涂的潮水便又浸了上來,從胸膛漫過咽喉直至眼眶。是海腥氣,酸澀咸苦,仿佛正從舌底和眼睛里汩汩涌出。

恍惚被窩掀了個角,透進一股涼氣,那手的冰涼就覆上了小腹。涼感往上游走,帶著討好和挑逗意味,觸著膚的溫軟。男人呼吸著,噴出的氣流瘙癢鼻尖,而后又跑到唇周的毛孔起舞??床磺逅哪?,暗里還是感覺一張嘴貼近了,胡子拉碴的,刺在臉上。隨著男人擁緊,甜膩而熟悉的花香一并侵襲而來,是那個女人的氣息。她偏了頭,刻意和他挪開幾公分距離,不動聲色地背過去。男人已經察覺到她的情緒,將她摟住,開始親咬她的耳朵。那手已被體溫煨暖,不再冰涼,很快就滑動到女人的胸部。女人掰開他的手,鉗制著,力道氣鼓鼓的。其實哪里是他的對手,不過掙扎兩下,整個身體又被男人卷進懷里。兩人都瘦,即使肉貼著肉,骨骼照舊相互硌磨,磨損好一陣,男人才氣喘吁吁松開了手。

兩雙眼睛盯著黑暗,急促的呼吸漸漸歸于平靜,誰都沒有說話。好一會,女人嘆了口氣,幽幽道:“我懷孕了,醫生說再流的話,可能以后都懷不上?!笔陼r間里,她已做了三次人流。

不過十五歲,她跟著家偉到東莞工廠打工。平層廠房,六七十平方米的空間里,疊放著各式各樣的電子零件,橫七豎八,無從整起。視線從工作臺挪至上方,塑料管道和銹鐵架子像是老化的血管,遍布廠房內部。白燈刺亮,不能盯住了看,否則像是直視太陽后眼底一片光斑,只留下了盲。沒有風扇,墻的盡頭開了個一米見方的圓框,嵌進鐵扇,扇葉織著蛛網嗚嗚轉,墻面的乳焦黃與雨水浸后的黑漬駁雜,微帶反光,看久了似乎要融化流淌下來。

履帶像個暮氣沉疴的老人,一顫一顫從這頭喘到那頭,刺刺嚓嚓,低頻的轟鳴聲從早到晚震著鼓膜。兩列十多米長的工作臺擠進了六十位工人,傳送帶上的零件源源不斷涌來,一眼望去,視線被一雙雙高速運轉的手擠占。香華就在這里拼裝零件,家偉則在另一個車間做著打模工作。兩人都還不到十六周歲,工廠沒有和他們簽勞動合同,也沒有為他們辦理保險。

兩班倒的工時,白班早八點到晚八點,夜班輪換。到底年輕,哪怕世界窄得只有一間廠,也覺得新鮮。隔月發了工資,買上小靈通,兩個人手牽手逛夜市攤,燒烤、炸串、麻辣燙,熱騰騰的食物刺激著味蕾快樂。紅的黃的藍的發,從霓虹燈影里穿梭過去,遠遠地都是相似的青春面孔,耳釘破洞牛仔褲,人來人往仿若大海里游動如織的魚蝦小管。他們來自天南地北,鄉音各異,此刻烏泱泱地會聚在這個繁華的工業城市,一間廠房、一條長街、一方攤點,最終和命運融合成相同的符號——輟學廠工。各懷故事,且各有喜悲,明月照古今,月光下沒人再去關心或是追問他們的秘密。寂寞無聲,活著、生活,何必想從前,未來如何之類的問題自然也不在他們的思考范圍之列。

在那里他們待了五年,工廠不斷擴建,硬件設備升級,兩人也從十人間的工友房搬進了夫妻房,攢下幾萬塊錢。二十歲,該是成家的年紀,身邊的許多工友回了老家,結完婚,生了小孩又回到這里,那孩子就又成了留守兒童。當然,不是每對夫妻都在同一個廠工作,這樣那樣的原因,使他們成為了異地夫妻,通訊設備聊以安慰,卻填補不了情感的空洞,于是搭伙結成個半路夫妻的也常有。早說過,未來并不在他們的考慮之內,走一步,算一步。

香華和家偉沒選擇回去,也不愿回。家偉每隔幾月便往老家寄些錢,邊打賬邊咒罵:“死老灰,臭酒鬼,讓你揍我,還是得林北(閩南方言:老子)給你錢,老婆再親沒有兒子親!”香華知道,他嘴上嫌棄著“老灰”,心里到底對他有一絲牽掛。但恨意,也是真的。家偉的親母幾年前生病離世,而后“老灰”就帶回了后母。故事其實沒有很復雜,甚至都老套了:沒媽的孩子受欺負。后母常挑唆家偉和“老灰”的關系。家偉挨了揍,氣也沒處撒,于是性格變得叛逆乖張,成了學?;旎鞄偷囊粏T。

香華則和家里徹底斷了聯系,跟著混混私奔,怎么解釋都沒臉。況且她不管錢,掙的錢都存在家偉那。許多年過去,那片灰蒙蒙的灘涂岸在記憶里漸漸退潮,干涸蒸發,最終只留下一圈龜裂的泥巴、殘余干澀的海腥味??v然整日泡在工廠,周身被機油、齒輪一類的氣味包裹,那海腥卻更像滲進了皮膚,揮之不去。

香華愛用香水,雖是廉價從夜市攤上買來,但一貫選的溫柔玫瑰、清新梔子之類的淡雅香氛,也常愛買鮮花擺在宿舍,這讓她在一幫女工中顯出幾分不俗的氣質。況她性子冷淡,不常笑,一頭烏黑披肩長發,清清瘦瘦的像是養在瓶中的花枝,工友也就“香花”“香香”地喊她,外號香草美人。這樣的姑娘身邊自然不缺乏追求者,可大家心知肚明,香華和家偉早是一對,哪個沒眼力勁的敢覬覦香華,準會被家偉帶上兄弟們暗地里教訓一頓。家偉做事靈活,對朋友大方,出去喝酒吃飯常搶著買單,人事交際間耍了些聰明,很快就做到車間領班的位置。

毫無疑問,香華就像家偉的影子,她不在乎掙了多少錢,也不在意在何處,只要跟著家偉,在哪都無所謂。從她十五歲跟著家偉離家的那一刻,他就變成了家。不是沒有過爭吵。家偉愛招惹桃花,手機里的聊天熱鬧得很,這個妹妹,那個姐姐的,有時那些桃花人甚至從手機里竄到她面前,染一蓬炸頭,雙臂交叉瞪著眼挑釁。香華不作聲,沉默是她最標準的交流方式,其實是為了掩飾內心的恐懼和自卑??粗?,香華渾身冰涼,腳底也似灌了鉛般挪不動,繼而大腦閃過幾幀碎片化的記憶:白色山櫻花、巴掌……此刻,這種恐懼促使肌肉緊張收縮,香華的面孔變得尤為陰沉嚴肅。

女孩子自顧自說了一通,討不到半點好才罵罵咧咧走了,臭婆娘、假清高。

香華心有余悸地望著,望著望著眼睛就含了兩顆淚水?;厮奚岷?,香華摘去幾片枯萎的玫瑰瓣,換了清水,幾枝嬌艷的花朵在玻璃瓶里亭亭依舊。玫瑰香濃,緩緩沖淡了心里那股咸澀的海腥氣。家偉回來后,香華也就開門見山說了,若是他要分手,她會同意的,倒不用讓人親自找過來,她真的很害怕。男人就從背后抱住了她,且情真意切地道了歉。

那以后,再沒出現這樣的事。香華知道,不是家偉轉了性,只是她們不跳出來,她也就裝作不知道。

她駕著船,漂漂浮浮的,心懼風浪卻如何都上不了岸,一路從廣州到四川,而后又回到了廣州。這個夜晚,往回看,看到正在變成過去的此刻,女人的視線越收越窄,正好可以收進一顆心的膽顫。

忽然一陣手機鈴音打破沉靜,屏幕熒光將黑暗撕開一道口子,男人的神情在這道口子中閃了一下,而后他將女人的頭摟近,枕著自己肩膀,說:“生下來,再干幾年,攢夠了錢我們就回福建?!鳖D了會,他又說:“下個月我帶你回小港,要了戶口本,我們就去登記?!?/p>

“我爸媽……”想說的話,此時卻統統堵在喉管,悶得緊,香華又嘆了口氣,好讓氣管隨著嘆息通暢一些。

“十年了,總要回去的?!?/p>

手機又響了,這會正是四點半。每天這個時候,香華就要騎著電動車趕到附近的市場上進購學生早點、炸串和關東煮之類的食材。事實上,小賣部也都是依托這些掙錢,嗯,還能掙不少錢。小賣部不過營業兩年,存款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滿。這家私立中學的小賣部經營權是那個女人轉給家偉的。女人她見過,四十歲上下,微胖,皮膚有光澤。她離了婚,獨自帶著一個女兒生活。不知哪次從食堂張阿姨聽說的,女人和校長是親戚關系,所以順理成章拿下了經營權。也是,小賣部擱哪都是香餑餑,那么多雙眼睛盯著,肥水自然不流外人田。

后來,這一肥水就流到了他們這。至于家偉和那女人熟識的過程,香華并不清楚。飯局,KTV,或是賭牌,誰知道呢?家偉在外喝酒應酬從不和她交代細節,只說出去了,也不說幾時回,偶爾夜不歸宿。對此香華早已習慣,不多問,不嘴碎,永遠一副溫良賢惠的面孔,應對男人的所有,這仿佛已是默契的共識,并逐步朝著規律的方向發展。

等香華正式當上了小賣部的老板娘,女人就來光顧生意了。隔了一段距離,濃烈齁鼻的甜調花香撲面而來,香華下意識往后退了幾步。其實女人倒也和氣,笑瞇瞇地聊著天,說自己在市中心開了家超市,忙不過來,就把小賣部盤給家偉,五年一簽,到期再續。臨走時還打包了一份關東煮,執意要付錢,夸香華做的味道比她做的要好。家偉站在女人左側,順手接過香華包好的關東煮,嘻嘻笑了一下,說:“老婆,我送一下陳姐?!?/p>

女人走后,余香殘留。

兩年的時間里,香華一直沉浸在某種失去的憂患中。她始終捉摸不透家偉的心,也許不知哪天,家偉就和她分了手,轉頭娶那個女人。那一天如果真的走到眼前,她是尋向另一只船,還是任由海水漫進身體?十年過去,那只船依舊搖擺不定,泡在灰蒙蒙的海水里,而她孤獨地穿越浪潮,抵御灰色的侵蝕。

夜已經從身體的另一部分穿過去,天亮了一點,又亮了一點。家偉披上外套,出門前對香華說:“多睡一會,早上我去進貨?!本黹l門升起,齒輪咬合著軌道,哐刺哐刺響了一陣,而后歸于平靜。

來的人是香貴,進門沒換拖鞋,徑直沙發里一陷,隨手點了根煙:“姐,借我兩千塊錢吧?!毕闳A剛從廚房端出一盤熱騰騰的西紅柿炒蛋,目光穿過繚繞的煙霧,香貴穿了件暖白色寬松毛衣,剛剪過的背頭二八開分,發膠抹得油亮。她知道他今天剛面試完房地產中介的崗位。

“面試順利嗎?”香華俯身將煙灰缸挪到他面前。

“還不錯,過幾天通知結果?!碧焐珴u暗,香貴手里的煙燃至殆盡,星點明滅,他湊近猛吸一口,皺著眉頭緩緩吐出氤氳的白煙。屋內沒開燈,姐弟倆隔著一個空位,陷在漫漶不清的視線里。相形之下,窗外暗藍的夜空還有點亮度。

“車子的事情,是你姐夫的錯,我……”

“行了,一家人不說客氣話。那車不值錢,我也不想再拉客了,累?!闭f話間,香貴又點了根煙,“我面試整了兩套衣服,手上真沒錢了,不然我也不管你要?!?/p>

香華拿出手機,準備轉錢,轉賬提示余額不足。她面色尷尬,繼續操作沒錢,放下又顯刻意,只好裝作玩手機?!傲粝鲁酝盹埌?,你姐夫晚上不回?!?/p>

這一說,香貴往煙灰缸里摁滅了煙,憤憤說道:“不回來又去哪兒?外頭找誰去了?”

“他現在一屁股債,那些女的躲他還來不及,誰要他?估計去借錢了?!睍r間又夜得更深一點,整個房子像具笨重的水泥殼,僅有廚房透出來的光,遠不足抵擋黑色的籠罩。

“不會又去賭吧?”

“不清楚,他向來不是我能管的?!贝蟊家呀洷患覀ベu了抵債,卻遠遠不夠。他還賭嗎?香華抬眼看了看天花板,陷進黑暗的屋頂忽然有種搖搖欲墜的晃動感,倒真像住進了海上的棚戶區了。再賭的話,這套房遲早會卷進大海里。

“再賭就和他離婚!”

離婚?香華鄭重地想著這兩個字。過去的十八年,她也不是沒有想過,卻只是短暫的模糊的念頭,像蒲公英的絨毛,隨風而起又輕飄飄地落下。此刻這兩個字仿佛破土而出,探出腦袋,香華第一次看清了它們的樣子。

“我在小區超市找了份收銀的工作,接送萱萱和晨晨也方便?!毕闳A站起身開了燈,柔和的光亮瞬間盈滿小屋子,她笑了笑說,“孩子這幾天回老家了,你陪我吃頓飯?!?/p>

晚飯簡單,三菜一湯,香貴吃著是熟悉的口味。香華做菜清淡,卻并不寡味,海鮮多是清蒸,保留了肉質最鮮嫩的口感。桌上的醬油水煮黃翅是老家的特色菜。小時候,家里捕了黃翅、青蟹之類的海鮮,哪舍得吃呢?都賣給食客。雖然是海家人出身,也只有逢年過節才吃得上肥美的魚鮮。父母親到底偏愛他,經常偷偷煮了魚端給他,說男孩子吃魚補鈣長得高,而香月香華常常只能站在一邊,讓鼻子受著魚香的誘惑,眼巴巴咽口水。

他夾了一塊魚肉到香華碗里,說:“你和大姐從小沒怎么吃魚,個兒也挺高?!毕闳A噗嗤一聲笑了,說:“你也不矮啊,又長得帥,白白嫩嫩的小鮮肉?!?/p>

“有啥用?現在找工作,學歷是敲門磚,我這個學歷最適合到店里端盤子?!毕阗F自嘲地笑了笑。去年六月他到餐飲店謀了份服務員的工作,可是逢上疫情封控,沒兩個月店就倒閉了,老板跑路,倒欠他一個月工資。后來經人介紹去錦繡華城高檔小區做物業保安,他有部隊從業的履歷,人也挺拔帥氣,很快順利入職。每天的工作除了開門關門,倒三班輪值,在停車場、小區周邊排查安全隱患,還得調解鄰里間的矛盾:這家樓下搞噪音,那家樓上高空拋垃圾,醉漢半夜鬧酒瘋,遛狗不牽繩……各種奇奇怪怪、五花八門的瑣事都得喊保安處理。香貴心想,我找保安的工作不就是想躺平清閑點,現在不僅干安保,還成業主保姆了。他到底年輕,處理糾紛沒經驗,有時候也因業主糾紛過于瑣屑,緣由甚至可笑,他便懶洋洋、漫不經心地應付著。急性子人一看這敷衍的態度,便跳腳要去投訴他。投訴就投訴唄,香貴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刷著手機。沒干兩個月,他的投訴率居然躥到榜首,主管處罰,扣光了兩月的獎勵績效。香貴只得安慰自己,誰讓他是保安里最年輕的?

圍捕小區流浪的小狗小貓也是他的工作內容。他頂不愛做這個,原因很簡單,香貴從小就喜歡小動物,每次看到這些毛茸茸的小生命,總忍不住想上前撫摸。七歲那年,他在放學路上撿了只小黃狗,小狗圓溜溜的眼睛打量著他,走哪跟哪,他歡天喜地抱回家,哪知當晚就被父親一頓責罵,要立刻扔了。香貴沒舍得,哭著抱小狗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憂心忡忡上學去,果不其然回家后小狗消失無蹤。再后來,這樣的事還有過幾回,短的幾天,長的兩個月,最終李伍都會悄無聲息地把狗丟得遠遠的?;蛟S,在父親眼里,丟掉它們和丟掉爛臭的死魚死蝦沒有區別,狗甚至更無價值,還浪費糧食。但李伍永遠不可能理解,年幼的香貴在它們身上寄托的情感,它們是伙伴、是朋友,更是他孤獨冷落的童年里最為純粹的溫暖。班上的同學都笑他笨,笑他考試不及格;也笑他窮,說他是巖壁上的“釘子猴”。他的朋友寥寥,只有小狗會圍在他的身邊,毫無保留地奉獻熱烈的愛意,圍著他打滾、舔他的臉。而這一切美好的時光,不知哪天便蕩然無存。

每回小狗消失后,香貴都跑到礁石灘上,對著大海放聲大哭。海潮涌動,漫灰灰的浪花拍弄著礁石壁,一會浮起,一會跌落。眼淚是咸的,海水也是咸的。湛藍的天空飛過幾只新鮮的海鳥,翅膀撲打著浪潮。香貴想,它們這是要飛到哪兒?飛來的路上是不是看見了他的小狗?海鳥叫了幾聲,在蒼茫無邊的天空里越飛越遠。

小區里有幾只流浪動物怎么了?香貴從沒見過流浪狗主動襲擊人,有時受人驅趕,多是眼神驚恐,瑟縮地躲到角落。所以當捕貓狗的任務分配下來時,他能躲則躲。主管見他態度敷衍,開晨會時讓他單獨出列,要求背出工作條例,背不出就罰做一百個俯臥撐。香貴看出主管這是故意給他下馬威,他翻了個白眼,就把帽子摘了,甩在主管凸起的大肚子上,頭也不回走了。

毫無懸念,香貴又失業了,這次仍舊干不滿三個月。物業公司稱他擅自離職,要扣一月工資。這回香貴學聰明了,廟在人在,他到勞動局投訴,把工資一分不少要了回來。待業期間,在公安局上班的表弟曾想托關系給他介紹份消防員的工作,雖是勞務派遣,但五險一金齊全,管吃管住。疫情期間找工作難,公家單位總體也有保障,況且有個單位,找對象都是加分項。表弟說得實在,香貴聽了不免心動,怎料入職門檻最低也要高中以上。香貴感到尷尬,悻悻地掛了電話。他初中都沒畢業,更別提高中了!唉!想想又覺得懊悔,年少太過貪玩,蹉跎了讀書的大好時光?,F在的他,就像只被人踢來踢去的皮球一樣,心酸被動。

左思右想,香貴干脆做起了城際調度車的載客生意,每天往返廈港、漳城幾趟,運氣好的時候一天能有三四百元的收入,比干服務員、保安強。高回報的背后自然隱藏著風險,香貴心知肚明,載客運貨需要辦理營業證,而車況和保險額度顯然不符合營業證的規定。說白了,屬于拉私活,行話里俗稱“黑車”,一旦被交警查獲,車輛扣押,駕駛證吊銷,還得罰款數萬。

汽車疾馳于同城大道,穿過海滄大橋,廈港的城市風貌在眼前徐徐展開。廈港小城四季溫潤,一眼望去,澄碧的天空與蔚藍大海在視野內完美銜接,似乎它們本就是一體。海天一色,天是海的倒影,海是天的鏡子。生活在這座島城的居民無疑是幸運的,同時擁有了天和海那般清純澄澈的藍。無論何時,人們只要走在這座海濱城市,就能感受到海風將他們輕柔地簇擁,愛意無限。這里的海鷗、白鷺也是自在的,每天閑適地悠游于海島,愛和人親近。相比于漳城,香貴更愿意住在廈港,可惜這里的房價高得讓人咋舌,哪怕是遠離城中心的島外,香貴也買不起。

不過現在他覺得滿足,每天載著不同的乘客,在確定的時間里一次又一次打開這座城市,好似每天擦拭著一件精美時尚的藝術品,百看不厭。川流不息的車輛,像是一股股輸入廈城的血液,一直開往城市的心臟方向。

這份工作一直干了四個月,他的車就被扣了。倒霉的人不是他,那段時間家偉借了他的車拉客。家偉賭博輸了不少錢,賣了大奔還欠債,只能暫借香貴的車拉客應急。倒霉的人偏是他,他的車被扣,無證載客,還要交三萬塊罰款才能拿回。香貴對家偉說,那車賣了值不出兩萬,車子就不要了。最后就是,香貴不得不另謀出路。

窗外夜色浸透。小區臨近龍江,春夜的風也總吹得這般浩蕩,成片的樹枝顫動,葉落紛紛,鋪滿行途。閩南的春天倒比秋天更有“秋味”,因為四季溫暖,綠植常青,只在春天,樹木才會褪下去歲舊衫,在暖意融融的氣氛里抽出新葉。幾盞步道燈星星點點亮著,有風,浸沒在樹里的細碎燈光就有了晃蕩破碎的迷離感。月亮不知從哪兒探出了頭,樹影閃閃綽綽。

樹影,風聲。姐弟倆默默吃著飯。香貴喝完排骨湯,起身和姐姐道別。他沒再提借錢的事,大概隱約猜到了她的難處。香華卻主動說:“晚點我打一萬塊給你,車子的事情,是姐對不……”

還未等她把話說完,香貴便拉開門走了。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忽地一陣風吹起紗簾,等她從獵獵作響的恍惚中回過些神,才發覺那腳步聲已經消失。這些年,到底是她刻意疏遠了他。年少藏起的疙疙瘩瘩,父母對他毫不掩飾的偏愛,無形當中增加了她的嫉妒,也將他們之間的隔閡之墻筑得更牢更厚。

香華十五歲負氣離家,跟著家偉私奔到廣州打工,期間輾轉云南、四川、廣州,在外漂泊的歲月中,從未想起福建老家,自然也想不起這個小她七歲的弟弟。其實最初對他的到來,香華是懷了殷切期盼的。她三天兩頭跟著母親到小港村黃土坡上的觀音廟參拜。清水供上鮮嫩的菖蒲,母親點燃三炷香,幾縷白煙悠然而起,明燭躍動,將她的輪廓勾勒得虔誠莊重。她屏氣斂容跪在觀音像前磕頭,一連磕了幾十個,而后開始擲杯筊。兩瓣殷紅的月牙形“杯筊”清脆落地,她的臉映在忽明忽昧的燭火中,時憂時喜,像極了海上變幻莫測的天氣。

兩面凸起為“陰”,意味著所問之事不可行。兩面平坦則為“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說不清道不明。若一陰一陽則為“圣杯”,是皆大歡喜。對于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男孩,母親志在必得,呶呶不休:“觀音大士,佑我這胎必得后生,我愿紅花換菖蒲?!薄斑燕ミ燕ァ眴柫藥状?,直到問出“圣杯”才舒顏展眉。后來,香華上初中時學了生物課,才知道生男生女都是50%的概率,而且最終決定男女性別的還是父親,母親執著的“圣杯”其實才33.3%的概率。只不過“擲杯筊”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模擬結果,直至期待被神明應許。

母親執著于自欺欺人的滿足,離開時還不忘帶上一張廟里的平安符。

這些年,香華越發篤信,弟弟香貴學習差,多半是在娘胎中“喝”多了符水的緣故,那一碗碗烏漆麻黑的焦臭喝下去,還能聰明得了?

香華劃拉對話框,翻找許久,猛然想起上次聯系他還是三個月前。忘了是什么事,或許本就沒什么事,他心血來潮發了個問安的動圖,浮夸的玫瑰花朵配上閃爍鮮艷的大紅字“祝福吉祥”,看著滿屏祥和。

香華沒有回復,倒不是刻意不回,只是她向來討厭這類群發的表情包。上了年紀的人尤其熱衷于此類問候,有時只一個節日,聊天群、對話框便被這些圖片紛紛侵占,像是海面上白花花漂浮的垃圾。以往香華還得手動刪除,現在微信有了折疊群聊的功能,香華覺得實在是個洞悉人心的改進,如此一來,她那些無關緊要的寶媽群、海淘代購群、買菜群、兒童書法群、嗨寶貝舞蹈群……都有了絕佳的去處。平時它們被疊成一條線,安安靜靜藏在縫隙中,待她哪天想起,才又像從柜子里搬出舊棉被那般攤開翻晾。

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大概是為了蓋過被忽略的尷尬,他又發了句:最近忙啥呢?怎么不帶孩子來上課?

一個圓得锃亮的腦袋晃了下,堪比玫瑰動圖的閃爍。她回,挺忙的,去上班了,不方便接送孩子。

一個人如果滿口謊言,說的全是假話,無疑是個拙劣的說謊者,而如果半真半假,卻比真話可信、體面,也更為動聽。她確實上班忙,但不至于沒有時間接送,事實上是,她不想見到他。

他或許相信了,上趕著,半是關心半是討好:別太累著,不方便接孩子我可以幫忙。腦海里忽地躥過一只狐貍,瞇著狡黠的眼睛,潛于暗處,盯著她。香華冷哼著,胃里泛起一陣惡心,不想再搭理,就草草回復:不必了。然后她迅速刪除了對話框,這是和他聊天才有的習慣。她想,家偉也經常這么干吧?刪除那些讓他心虛、不確定的證據,才能在夜晚來臨前重新整理好面孔,情深款款擁抱枕邊的人。

搜索框中輸入“老許”,這才把他從茫茫的通訊錄中掘了出來。頭像用他的個人照,正揮毫寫字,拍得算是不錯,光線柔和,古雅濾鏡,襯得他沉穩謙和,像個周身散發著藝術氣息的老學者。

唉。一絲不易覺察的嘆息從鼻腔里溜了出去。香華最終按下了語音通話鍵,響了兩聲就被掛掉,然后又過了漫長的兩分鐘,老許回撥過來:“剛才我太太在做飯,這會我到書房了?!彼桃鈮旱土艘袅?,自顧自解釋道,仿佛這樣就能夠讓她足夠安心,又或者說,讓他自己足夠安心。隔著屏幕,香華似乎看見一個背影蟄縮的小老頭,拿著手機踱來踱去,滿屋子的書卷氣都掩蓋不了他的精明。

“能不能給我打一萬塊錢?我應個急?!?/p>

時間被一團團沉默的棉花塞滿,不斷膨脹,直至快堵到嗓子眼。香華心里打起了鼓點,心跳也快了起來。這是她第一次向他要錢,盡管他曾數次話里話外暗示,以后有難處盡管找她?,F在已過去大半年,她拿著隔夜的冷飯重新翻炒,還有作用?

“銀行卡賬號發給我,待會給你打?!鳖D了會,他繼續道,“周日晚上,一起喝個茶?!?/p>

“嗯?!奔热淮蛄诉@個電話,她也沒有理由拒絕。彎彎繞繞,又被織進這個網。此刻,她甚至懷疑自己本就是自投羅網。她感覺身體被一種復雜的情感牽著往前走。

地點選在本市的一家五星級酒店。香華比約定時間提前了十分鐘,站在金光璀璨、人來人往的酒店大堂,有些茫然無措。此時一個拎著Chanel購物袋、戴墨鏡的卷發女人迎面走來,空氣隨之浮起靜謐的玫瑰香。香華察覺女人的目光從她身上淡淡掃過,她被一種無可名狀的壓抑所感染。休息,嗯,她需要休息,對,放松,于是她就坐在了大堂的休息區,屁股暫且找到了安穩的去處,心卻仍舊突突跳得快。

她收到了老許的信息:剛結束下午的課程,正在路上。

她按他的指導,獨自走向前臺,報出預訂號,而后拿出身份證登記。前臺是個氣質尚佳的年輕姑娘,個子高挑,皮膚白皙,她快速打量了一眼香華,仿佛早已洞穿一切:“一間大床房,今日入住,明天中午十二點前退房,無早餐。這邊提醒您一下,如果還有人同住,需要過來補登記。這是房卡,請您收好?!?/p>

“嗯?!毕闳A點了下頭,她本想補充一句,沒有人同住,但想想此舉未免過于此地無銀。

老許戴著口罩,曲折到了電梯口和她會合。刷了卡,轉眼又到了房間里。那些燈亮起來時,香華才從綿延柔軟的燈光中回過神。

老許從衣柜里取下一件白色浴袍,準備去洗澡。他轉過頭問:“要一起嗎?”

香華猛地搖頭:“你先洗?!?/p>

站在陽臺落地窗前,只看到龍江的一段截面。二十二層向外望去,城市的燈光落進悠悠蕩蕩的江面,轉過彎,便被幾座高樓擋去了視線。車流穿來過往。抬眼,夜空里找不到一顆星。隱約風動,她感覺身體像是飛了起來,漂浮在滯重的黑夜邊緣,不斷被搖蕩的夜色撩動著頭發跟臉龐。

香華將窗戶關嚴實,拉起了那層香檳色窗簾,隨手關了室內所有的燈,只留下洗漱區域。房間一下暗下來,她坐在茶幾前,背對浴室。燈光從浴室磨砂玻璃過濾出來,越過一段距離,待籠罩在她身上時,已是朦朦朧朧地微弱了。桌上擺著幾泡巖茶,標了價,香華皺眉,將盒子推遠了些。她向來不愛喝茶,這在閩南人中算是少數。

她認真研究起屋內裝飾,小有格調的北歐風。嗯,就是少了玫瑰。哪怕只有一朵粉色或者紅艷的玫瑰,她都覺得時間的流逝不至于如此單調蒼白,至少,帶有香味。除了時強時弱的水聲,屋內沒有別的聲音了。

沒多久,他洗完了,披著寬大的睡袍,用浴巾擦著頭上的水珠。

換她洗了澡。待她出來時,就聞到了馥郁的茶香。她瞥了一眼,老許正慢慢地沏茶。

“來喝一杯,老家的白芽奇蘭,很好的?!?/p>

“我不渴?!彼辉倏此?,穿著睡袍很快鉆進被窩。

“喝茶是一種高雅的生活品味,不是解渴。就像書法,需要慢慢熏陶浸染……”他啜了一口茶,神色陶然。

香華只覺得有點可笑。這時候他還不忘擺出那副藝術家的姿態,對她一番教導。倘若此番言論不是在這個房間說出的,她倒樂于欣然領教。忽而生出一種叛逆的情緒,她褪了睡袍扔在地上,將被子拉到胸前,微微露出平滑細膩的肩頭,然后轉頭看向他。

老許眼光閃動,兩下解了睡袍,赤著身如同一條敏捷的魚游進大海里。

他的親昵動作緩慢溫和,但呼在她脖頸的氣流顯然急促。

事實上,他并不行,短暫地在海里撲騰幾下便游不動了;像一個老人興沖沖準備好了全套的登山裝備,爬到一半就用盡氣力。他略感抱歉,于是緊緊地抱住了她,將她的頭挪近自己的胸膛,又伸出右手一路輕輕撫摸著她的臉龐、骨感的肩,直至握住她的手。

其實他的皮膚還算光滑,閉上眼睛,摸著似乎和自己的沒有分別。因為常年保持規律的運動,臂膀結實;只不過愛喝酒,肚子圓圓隆起,令她想起母親懷香貴時候的肚子。不同的是,她對老許的肚子毫無期待,膚與膚觸碰時,有種說不上的軟膩。老許四肢短健,白肚圓鼓,腦袋大,這樣的身體組件,讓他平躺于床上時尤像只仰天蛙泳的蛤蟆。

當然,也有一點好,老許不抽煙,這比家偉強。所以當他努起嘴親過來時,不至于讓她嗅到煙灰缸的氣味。還有,他的擁抱是有力的,甚至于全力以赴。印象里,沒有男人這樣擁抱過她。事實上,直至昨天,她也只有過家偉一個男人。往前看,還是她蹣跚學步的時候,她伸著小手向李伍走去,喊:爸爸,抱。李伍自顧自整理手中的漁網,不耐煩地將她打發了。她沒有鬧,以為自己吵到他工作,反而生出羞怯。再以后,她看見父親總是抱著弟弟,又高高托起,架在脖子上騎馬。失落是靜默無聲的,它湮沒于每一次大海潮漲潮退的水聲里。

無論怎樣,這樣的時刻,熱烈而親密的擁抱,多少讓她感受到被人需要、被人呵護的真實感,像是茫茫大海上漂泊的船,終于有了短暫歇腳的灣。這也讓香華對老許多了一絲好感,僵硬的身體漸漸放松下來。

這是家偉做不到的。他哪有那份閑工夫來用力地擁抱自己呢?盡管有時也會撩撥,而恰恰忽略了她最為在意的擁抱。況且現下,她和家偉夫妻關系的實質便是,一個屋檐下的分房夫妻,偶爾親密,也像小學生交作業那樣潦草而敷衍。

這樣想著,她也就側過身子擁抱了他,微抬下巴,第一次認認真真貼近了看他。

老許除了頭頂光溜,其余頭發倒還茂密。她的手指輕輕摸過他的眼角,說:“這兒皺紋好深?!?/p>

老許眨著泛紅干澀的眼睛,隨即說:“哦,是有皺紋?!?/p>

“你皮膚挺白的。我出生在海邊,從小海風吹得多,不像你這樣白?!毕闳A頓了頓,其實她挺意外,不懂自己這會兒為何要同老許聊這些。

“但是你身材好,年輕好看?!崩显S說著,撥開她的頭發。

她想,這應該是對她的贊美。描述簡單卻真實,恰到好處。男人的甜言蜜語說過頭了,不免流于形式上的虛偽;太過吝惜表達,情感的內核則會在時間的消磨中逐漸接近空洞的質地。其實她也知道,自己本就不丑的。五官娟秀,個子高挑,即便生過兩個孩子,她的小腹依舊平坦,從未長過讓女人聞之色變的妊娠紋,況且她才三十三歲,一個女人正好的年紀,像嬌艷綻放的玫瑰。

閩南的這座小城中心城區不大,從東邊的云山巖到西面的洛湘湖,頭尾不過十七八公里。九龍江蜿蜒而下,南山橋將城市最繁華的地段切出一個口子,隆隆的人流順著這道口子涌向南岸。夜幕降臨時,江面倒映出城市的鏡像,霓虹燈影,流波溢彩。遠處的青山隱沒在巨大的幕布下,無聲靜默,只與夜色對視,彼此勾勒出模糊起伏的輪廓。香華喜歡這座小城,擠擠碰碰的人群,充滿煙火人情味。

認識老許,是一年前的事。當時晨晨上二年級,由于他不會寫字,確切地說,不是全不會,簡單的字還能看出形狀,其他的相當于畫符了,亂糟糟的黑線相互糾纏,讓她想起母親當年求子吃下的紙符。若不是壓抑著直涌腦門的怒火,晨晨寫的那些字她也很想燒了吃下去:都是些什么鬼東西?

這時候她藏在折疊縫隙里的那些交流群就有了用武之地。寶媽們熱心非常,彼此間喜歡結伴,東家閨女學習舞蹈、畫畫,西家男孩培訓跆拳道、圍棋,兩家熟絡的便湊在一起,偶爾一方家長有個事耽誤了接送,也好托對方順帶一程。培訓機構深諳此道,宣傳單上印了幾人成團立減幾百的醒目字樣,或是轉發招生信息到朋友圈、聊天群,總之,只要你的生活圈里有寶媽,那么就不愁娃娃“沒班上”。

有人推薦了老許的“藝尚書法”。香華簡單看過師資經驗,書法家協會會員,諸如首屆、幾屆什么杯什么賽的獎項榮譽,她也不懂,反正感覺挺高級。況且香華對兒子的寫字不抱長久幻想,橫豎撇捺有個清楚,她就知足。

她就跟著那人,現在應稱作朋友了,帶著孩子去上課。到了地方,發現書法班很熱鬧,古色古香的中式裝修,墻上掛著老師的墨寶,仔細了看,還有一些學生的作品展示。書柜上滿滿當當的書,核心的區域擺著獎杯、證書,有了這些“榮耀”作伴,書籍想必不孤獨。三房一廳的公寓隔成了三間教室,小孩、大孩陸續走了進去。大廳里是寫軟筆字的大孩子,握筆習書,端坐模樣,神閑氣靜,香華看了頓生艷羨,隱隱祈盼若干年后能從晨晨身上看到這份專注。其余三間小房都是硬筆室,每班十來個孩子,低中高年段分開。

這么多孩子,老師教得過來?正想著,一張圓臉就出現了,面色白皙,氣質倒是儒雅,微微遺憾的是,頭頂光亮。香華的視線從這張五十來歲的面孔滑過,下一眼就看到兩個年輕的女老師。老許介紹,這些是他的助教。

那以后發生的事,其實算是有些巧合的成分。某次香華帶晨晨上課的路上,意外撿了部手機,還是價格不菲的牌子,或許能從手機的通訊錄中找到失主的線索,但她無法解開鎖屏。時間已接近上課,她只好先放進包里,等著失主主動聯系。一整個下午過去,課程結束了,手機仍躺在包里,未見分毫動靜。待香華接了晨晨準備回家,包里的手機正好響了。

“你好,我手機掉了,能請你歸還我嗎?”

語氣禮貌斯文,香華聽著卻總覺得聲音熟悉,就在她沉思的時候,對方明顯有點著急了。

“喂?還在聽嗎?”

“許老師?”香華試探地問。

大概沉頓了幾秒,才又從手機里聽見他回:“我是,您是哪位?”

女人讓他走到窗邊,往小區底下看。老許就從二樓窗口探出上半身,看見了朝他揮手示意的香華。

“真是謝謝你了,我這手機里都是課程教學和學生的信息,丟了真就麻煩?!蹦腥诵θ菘赊?,對香華表示感謝,邊說邊給她沏了一杯茶,優雅的蘭花香飄至鼻尖。

“喝喝看,高端的奇蘭茶,不錯的?!?/p>

其實她本不愛喝茶的,也不懂茶,只是茶中的熱情難卻,她喝下也就擺出歡喜的神色,連聲夸贊:“這茶好喝,真香?!?/p>

男人坐在明式木制羅漢床邊,正面圍子于暗紅的底色中透出幽亮的深紫,雕花鏤空,工藝考究,鋪上金絲軟包墊,華貴非常。這款式的茶幾在閩南常見,且多是中式風格家居首選,但眼前的卻尤為精致,更加古典古韻。這倒是和男人書法家的藝術氣質相稱,若沒有文化底蘊的加持,坐在那反而不協調,比如,家偉坐上去可能就顯得輕浮滑稽了。這樣想著,香華的腦海里自然就跳出家偉蹺著二郎腿擱茶幾那兒抖的場景,她不由得笑開。

見女人一直盯著自己,又笑得開心,男人心情大好,認定對方必是欣賞自己的高雅品味,興沖沖地說:“這套羅漢床不錯的吧?小葉紫檀料子,從蘇州那邊選的,當時百來萬,現在遠不止,升值了。我們這邊的中式木制工藝和蘇州的可沒法比,差遠了。買東西嘛,審美品味很重要的,和收藏字畫一個道理,趣味低俗的收過來,只會空占地方?!闭f著,他又從坐著的床屜中拿出一盒巖茶,指著盒子上的字道:“這是我給這家茶企包裝題的字,怎么樣,也是不俗吧?檔次一下就上去了,平時很多懂的朋友也會找我要字?!?/p>

香華對付著笑容,靜靜聽著,一副虛心受教的真誠模樣。她覺得這個人其實有點意思,就如同那盒巖茶一般,單看包裝就價格不菲,至于滋味如何需得泡開才能喝出究竟。但多數人其實和她沒有區別,隔著遠遠的距離,一知半解,就算喝了也未必懂。所以,她想自己便是他口中那類“不懂”的人。

但意料之外,老許對這位什么都“不懂”的女人倒顯出格外地耐心寬厚。每次送晨晨來上課,老許都會特許她待在書房內等孩子,這樣她就省去了多跑一趟的麻煩。閑坐在書房,喝喝茶,更多時候只是倒著水喝,隨手拿起幾本書翻看。

偶爾老許也教她看些字,而后就鼓勵她跟著學?!皩W毛筆字可以培養端莊古典的氣質,你性格靜又聰慧,很快就會寫得好。我免費教你,等寫得不錯,你就在我這當助教?!?/p>

“許老師,謝謝您,我真不是寫字的那塊料?!毕闳A微笑著禮貌婉拒了,她說的是實話。她不是那塊料,同時亦毫無興趣,正如此刻的她出現在這里,不為別的,其實就是打發時間,等孩子下課。況且她初中都沒畢業,品茶弄墨這類雅尚不是她能學的。就好比老許的那套羅漢床,擺在這兒是藝術品,搬到她家反而格格不入了,說白了,風格不搭。

老許是個好老師,但她已經圈在那兒,原地滯步。十五歲時她決定放棄學業,縱使不甘,卻也對命運寫好的注腳無可回擊。她想的是,哪兒有愿意接納她的地方,她就到哪兒去。而后她就跟著家偉跑了。

她從不和老許一起過夜。老許似乎也滿意這樣的相處,彼此心照不宣。對此他有套非常浪漫的說辭:“像畫畫那樣,需要恰當的藝術留白,用于創造想象。嗯,你能明白嗎?”他說這話時正光著身子,在她身上撲騰著。她明不明白其實并不重要。她也無需把自己修養成他的藝術知己,此時此刻,想必他更樂見一個能夠激活他想象力的床邊伴侶。她就不再說話了,也知道這是他擅長的藝術抒發,同時帶著高高在上的優越感。他確實是在上的,在他們身體與身體纏繞的時刻。其實也就劃拉幾下,他便不動了,然后像一只章魚用觸手牢牢吸住了她的身體,扒都扒不開。她甚至懷疑他富于表現力的抒發,可能是為了掩蓋他并不行的事實。

當然,他也有真實的、對她略顯關懷的時候。比如,當他緊緊地擁抱住她時,會突然說:“你去買幾件衣服吧,或是包包,到萬華商場買。那兒的都是品牌。買東西嘛,還是要選高品位的,保值,我來買單?!?/p>

她睜開眼睛盯著他的臉,沒說話,然后又看向天花板,緩緩地說:“不用了?!?/p>

他又把她摟得更緊一點:“應該的,我就不陪你去了,認識我的人挺多的?!?/p>

香華就又笑了。

其實也不是刻意要他兌現承諾。

那天姐姐香月從安縣來市醫院檢查身體。常年埋在冰冷潮濕的漁場里工作,香月害了嚴重的風濕痛。那個漁場香華去過,進了場,走在充斥著腥臭味的海鮮過道,扇貝、牡蠣、藤壺、螃蟹、小管、黃翅、金鯧、鮑魚、石斑魚和一些叫不上名的海洋生物裹著暗綠色的藻類,令人目不暇接。工人們穿著防水的塑料薄膜衣,按海鮮個頭大小分類分揀,接著封箱裝好。再往里,腳下是殘缺不全的海洋生物的軀體和鹽度較高的污水混合物,往往得穿了水膠鞋才有下腳處。冷藏區陰暗潮濕,魚腥混著不知名的腥臭氣息浮在空中,直攪得人胃里作嘔翻騰。她邊走邊聽見海潮流動的聲息,夾著呼呼的海風,乍一聽,以為是地上破碎的貝殼在幫魚類向大海傳達訊息。當然還有冷凍區,零下二三十度。為了保持新鮮,海魚捕撈上岸后直接運往這里封箱。門梁、地縫覆蓋著茫茫的晶凍,那是魚的眼淚,厚重而蒼白。

香華走了一圈,沿著漁場來回走動,想在相同的工服里找到香月的背影,卻只在寬大的塑料罩子下捕捉到一張張疲憊而森然的面孔。這里工人是輪班制,外場區、冷藏區、冷凍區并不固定,但無一例外累得要命。平均工資一個小時十塊,一天干滿十二小時下來,人往往頭暈眼花,再直不起腰。

香華感到這種工作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或者至少要更換一下環境,香月卻說:“我還能去哪兒?靠那三畝荔枝林,連大娃的學費都供不上?!毕阍驴谥械睦笾α?,也輝煌過。二十多年前,那會兒賣海鮮還不能像今天這般掙錢。厚廣青殼荔枝,是烏葉的一種,歷史上曾屬貢品。別地的荔枝剝了殼多會濺出汁水,而青殼果肉卻清爽緊致,剔透彈牙,一口冰糖清甜便可解去整個夏天的悶熱咸濕,難得的是,吃多了也不上火。

厚廣荔枝價貴,風頭無限,村民殷實,自然神氣非常。那時候,小港村的漁戶更愿意將女兒嫁到厚廣,只為在盛夏季節吃一袋女兒從婆家捎回的青殼荔枝,這比嫁給漁夫強。大??此骑L平浪靜、廣闊悠遠,實則最為變幻莫測、兇險頑固,誰也別想從它身上撈到一本萬利的好處,有時反倒白白送命,留下海邊的孤兒寡母,于是每逢月圓,海又哭得更加凄厲哽咽。千百年來,循環如此,海潮依舊。

香月二十歲就被嫁到厚廣,本該皆大歡喜,遺憾的是,丈夫元杰先天跛腳。漁戶李伍本就是小港村有名的窮釘子,本村人都不樂意和他結親,何況厚廣人家。媒人上門說親,倒也如實說明了元杰的情況,聲稱對方會給一筆不菲的彩禮。再后來,媒人安排香月和元杰見了一次面。那之后沒多久,香月就嫁過去了。

夜里海面上結成的霧,壓得人喘不過氣,正如鐵皮屋內二樓低矮的天花板。香華半夜醒來,習慣性地去摸左側的位置,才發現空蕩蕩的。鐵皮屋本就一層,隔成兩間房,香貴長大后,李伍就把閣樓的雜物間清理出來,給姐妹倆當臥室。以前兩個人挨在一起睡,往往半夜一個轉身,香華的面皮就擠得貼墻紙。冬夜海風刺骨,呼嘯嗚咽,鐵皮屋浸沒在巨大的黑暗里,月的光又隱約勾勒出獸物般的輪廓,恍若上古時期的遺物。

其實元杰對香月不錯的。香月性子軟,不善言辭,當和婆家生了齟齬,多數時候沉默以對,這時元杰便拿出男人那樣的氣概護著香月。元杰說,我大你七歲,應當照顧你。他說的照顧真落到了實處。香月做飯,他就拖著跛的腳里里外外清掃院子,或是擦擦抹抹。這本是女人的活,新媳婦尤其得干得勤快,否則就會招致婆婆的怨懟??稍軈s說,無論她怎么做,你們都是要挑的,不如我來做。待飯菜擺好,新媳婦照例不能上桌,元杰便搬了小凳子和香月坐在后廚里吃。

當然,偶爾諸如“賣女兒”“嫁跛子”之類的閑話突然就鉆進了耳朵,如天色暗冥時的蠓蟲,低低地盤旋于兩人頭頂,攪得人周身不得清凈。香月聽了常咬著被角啜泣,元杰寬慰她:“別往心里去,那些話過去我聽得夠多了,只會讓你難受?!彼又f:“上學的時候,他們喊我瘸子、跛腳,逮著機會就欺負我,拿我的本子、筆、作業扔來扔去,看我一搖一晃追趕,他們卻哈哈大笑,上廁所故意絆……反正我越倒霉他們就越樂。以前常想,我到底哪兒得罪他們了?這些年我明白了,其實他們就是找樂子?!?/p>

“嗯,我就是樂子本身,一個沉默且毫無抗爭力的樂子。不管我怎樣努力討好,都無法改變他們的態度:對那些瞧不上的人,總是帶著深刻的偏見。我無法修復這樣的偏見,就像無法修復我的殘疾?!痹茴D了頓,目光像是沉入了往事的湖水,越墜越深,黢黑的臉卻是平靜如常。

香月止了眼淚,她想抱抱眼前的男人,但又因羞臊,只能坐在床沿脈脈望著。她當然理解這份傷害。過去,他們喊她是“釘子戶查某囡”,如今,又陷進另一種惡意的流言。哪有什么原因和道理可講?或許“他們”與“他們”本質上就是同一類人。

“你會嫌棄我的殘疾嗎?”元杰踩著一高一低的步子慢慢走到她的身邊,隔了一些距離在床沿坐下。

“不會的,我覺得你很好?!毕阍录泵忉?,還想再說些什么,但礙于太過嘴笨,囁嚅著又都說不出了。一個青春少女,誰不想嫁給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呢?剛過來那會,對于丈夫生理上的缺陷,香月始終心有芥蒂。

小時候,她和香華饞荔枝,放暑假,天剛露了點青蒙蒙、曖昧的魚肚白,姐妹倆便跑著趕上十里路,到厚廣的荔枝園撿樹上掉下的果子。一顆、兩顆,沾了夜露的荔枝窩在手心里微涼,湊近了還能聞到清香。拾了一筐,直到天色大白,隱約聽得路邊有了摩托車、人聲的響動,姐妹倆就偷偷摸摸迅速從林子里撤離了。當然,偷拾荔枝的并不只她們,掉在地上的荔枝一斤只值幾毛錢,本村的老人、小孩撿了些換零花也是常有,荔枝園結果厚的人家有時倒不計較;但香華香月屬于外村人,姐妹倆膽小,為了避免被人猜疑偷摘鮮果,果園里一有響動,她們就離開。

落地的次果總不如高枝的鮮果美?,F下香月卻已轉變了心意,元杰對她的護全和體貼,早像荔枝那般甜到了心里。況且她有什么可怨的?無論嫁給誰,單就李伍把彩禮全“吃”了這一事無可分辯,注定她在婆家親族前要抬不起頭。婆婆心里有疙瘩,三天兩頭挑著刺尋她數落,香月也能理解。

鄉下女人多奉承“多年媳婦熬成婆”的道理,婆婆為大,當媳婦兒哪有不受氣的?嫁給別人也未必安生,倘若攤上個不憐惜妻子的,受老母挑唆撥弄一番是非,丈夫拎住妻子狠揍的事也常有,三天兩頭哭天搶地,雞犬不寧。當家老母的權威不可挑戰,往往得親眼看著后生揍了媳婦兒,婆婆才又眉頭舒展,隱隱得意,長幼尊卑秩序方牢不可破。當然,老母若立了威信見好就收,偶爾體恤媳婦兒的不易,彼此倒也相安無事,將就過活。偏有那幾個不知進退,出了氣反倒變本加厲辱打、虐待媳婦,甚至出于對兒子變態的占有,媳婦生下了男孫便逼迫夫妻分房睡的,這類的結果常以悲劇收尾。

才是去年的事,一時駭人聽聞。鄰村有個媳婦兒趁著婆婆出門干活,黃昏時候牽一個、背一個,帶著倆娃到小港村投了海。潮漲潮落,海鳥天際盤旋,逐漸凝固成一顆灰白咸珠子,將落未落。大海很快恢復了風平浪靜,日子也就流逝著過去。

元杰愛護她,這便是她在婆家的底氣。不消說的,無疑也是運氣。還有什么不滿足?想到這,香月就轉過臉,眼睛盈盈地,映出了男人的倒影。

他就輕輕擁抱了她,說:“咱都沒讀上大學,這輩子只在這兒了,就做個伴,一起生活。等有了孩子,將來一定好生培養,叫他們到外面去?!蹦且院?,香月和元杰相互扶持,打理著家里的五六畝荔枝園,也過了幾年好日子。每年夏天,漁戶李伍都會收到香月從厚廣寄過來的幾麻袋青殼荔枝,一家子根本吃不完,李伍的妻子就分給遠近的鄰居。

青綠薄殼的荔枝玲瓏可愛,冰甜爽口。夏天的海風終于不再腥燥,最愛吃荔枝的香華卻離開了這片灘涂岸。李伍的妻子站在綿亙延長的海岸上,朝海的遙遠處望去,灰白的海,灰白的天,無邊無際。此刻正是灘涂漲潮時分,海水翻滾吐著腥濃的氣泡,慢騰騰地沒過灘涂上橫七豎八的漁網竿。

往回想,那一天和往常的一天并沒有不同。阿麗清早開海蠣,給倆孩子做了份海蠣煎,配著稀粥吃,接著她就送八歲的香貴去上學。十五歲的香華讀初三了,成績都是年級前幾名,開家長會時老師還表揚她會教育孩子。其實她哪懂教育?本就目不識丁,不過是香華聰慧好學。況且平時縫補漁網、撿螃蟹、摸蟶之類的活香華也沒少干,原想她上了初三,要多些時間讓她專心學習,可香月又嫁出去了,里里外外的家務瑣事只多不減。事實上,多些時間、少些時間又能改變什么?反正香華初中一畢業,李伍就不讓她繼續讀書了,留在家里幫襯幾年,等到了年紀就尋戶人家嫁出去,得上一筆彩禮,修繕房子,其余留給香貴。不過自從香月嫁出去后,香華就越來越少話了,成天一聲不吭悶在閣樓。倒是聽孩子提過一次,許是和同學鬧了矛盾,那會兒阿麗正準備去灘涂岸收漁網,急匆匆往外趕,就沒仔細聽。

好好地,怎說走就走呢,口信也不留?還是和村里那個沒媽的小混混孩一起走的,傳出去,好好的閨女和混混私奔了,這叫他們怎么抬得起頭?唉,走就走了,那么久了,至少該托個消息啊。這樣想著,阿麗就又踮起腳,往遙遠的大海深處尋望。

這樣望著望著,時間又過去幾年。再以后,因為水質、生態的破壞,厚廣的荔枝品質下降得厲害,原先一斤的收購價四五塊,如今驟降到幾毛錢,年輕人更愿意出去打工賺錢。元杰腳跛,只能留守家中,兩個娃娃不過十來歲,香月更是不舍得離開他們。元杰仍舊種田、種菜、管理荔枝園,香月則去小港村碼頭附近的漁場工作。

二十歲的香月個高細挑,短發劉海,典型海邊女孩的精干模樣;結婚后一度豐腴,有了女人的風韻;現在香月是憔悴蒼老了,也瘦了,尤其那手,骨節暴突。干活的女人就是老得快些,不僅骨頭關節不斷磨損,連目光也磨得鈍了。如今再看,已是另一個人了,穿著花布短袖、寬大黑布褲,走起路來袖子像裝進了搖晃的海風,看上去就要更老些。

“你啊,就不舍得買衣服,我帶你去挑一件?!苯忝脗z去逛了萬華商場。等到了店門,香月打起退堂鼓,猶豫后始終沒走進去,連說不用。香華半推半拽著把她拱進了店,喘著氣說:“哎呀,這個人真是啰唆又費勁,一兩件衣服而已,我來買單?!?/p>

話是這么說著,但香華心里也沒底。店員遞過衣服,香華忍住了脧瞄標簽的沖動,拉上了試衣間簾子,立馬將標簽翻了過來??戳酥笮睦锾嵍嗔?,不很貴的,衣服款式她也喜歡。暖黃的燈光往身上一照,人就亮了,周身仿佛開了濾鏡特效,鏡子里怎么看都是玲瓏曼妙的形態。店員小姑娘嘴甜,膚白貌美氣質好之類的贊美不絕于耳,夸得兩姐妹甚為受用。香華和香月對視一眼,就也笑著吹起了對方的彩虹屁。心情在氣氛的烘托下,像氣球那般高高地飄了起來。姐妹倆很干脆地各買一套,結賬時香華就搶著把香月的那套付了。哪個女人不愛美,不喜歡好聽話?無論這好聽話來自誰,總歸是一顆糖,既然到了嘴邊就嘗點甜吧。畢竟人生苦短,而美麗無罪。

等回到家,香華就在微信上給老許發消息:我去買衣服了,和朋友一起逛逛,試了正好合適。發了出去,她又仔細反復看了幾遍,確定語氣沒有不自然的地方。

那人:挺好的,我來買單。多少錢?

香華就把發票拍了過去,5180。不一會,微信出現了轉賬的黃色條框,5180,一分不少,一毛也未見多。香華順手點下,黃框瞬時就失了氣色。

香月打電話告訴:“孩子高考成績出來了,635分,全鎮第一名。孩子說,可以報上985的大學?!敝v了一會,大約是有點樂極生悲了,香月聲音漸漸哽咽:“小半生勞碌,我和元杰總算盼到了,我們沒有文化,孩子卻很爭氣?!?/p>

世事浮沉,潮漲潮落,生命中遺憾的那部分,總要在別處找回一點吧。

“青殼荔枝再過十來天就熟了,讓香貴載你和孩子們回來,咱到爸媽那邊聚一聚?!?/p>

“好啊,下周末回去,慶祝一下?!?/p>

掛了電話,香華坐回沙發。沙發用了幾年,常被家偉當成床窩著,彈性已然不夠,人一坐下去,慢慢就感覺身體往里陷了些。香華隨手抓起一只抱枕塞到腰部。她想,這樣也很好,背靠正可以墊一墊她的疲憊。陽臺的光隨意地漫進來,透過瓶子的水折射到地板,留下空蕩蕩的光影。沒有玫瑰。她已經一周沒買鮮花了。目光逡巡著四周,視線像是找不到任何焦點,只是緩慢地從一個物體滑到另一個物體上面。

家偉熱衷“埋雷”,最后反是自己踩了雷,在滴滴答答漫天灑落的微信紅包雨中炸光了所有的積蓄。這回,房子都被賣了?,F在回想起那口咧到腮幫子的煙牙,以及那句洋洋自信的“真真穩賺不賠呢!”,似乎有些過于滑稽諷刺了。香華預感到不能這樣下去了,真該想想離婚的事情。

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頭緒,電話就又響了。

“你好,我是貨拉拉,您是預約上午十點搬家嗎?”

“是?!?/p>

“需要上樓搬運嗎?上樓得多加八十元搬運費?!?/p>

“需要的?!辟u了房子后,家偉就又失蹤了,十多天沒回家。香華想,指望他回來幫忙,還不如多花八十元來得靠譜。

搬完家一周后,香華香貴就如約回到了小港村。八年前,家偉帶著香華到李伍跟前要戶口本。閨女一走十年音訊全無,本就讓他顏面掃地,如今回來了馬上要結婚,肚子里還懷著一個。李伍氣急敗壞,推搡著當場攆人,家偉就賠著笑說,彩禮給十萬。十萬?李伍不可置信地瞪著眼睛,馬上就松開了揪扯的衣袖,這一松,連帶著收回已邁出門檻的右腳,轉身便往里屋走?!白铝懿璋??!毕闳A的震驚不比李伍小,他們這地方不比外地,沒有天價彩禮一說,現下彩禮行情也就五六萬。家偉卻說,該的,你跟著我十年,掙的錢我都給你管著,十年十萬,我不虧。有了這筆錢,李伍很快就在小港村蓋起一棟小三層自建房,簡單裝修,前后花了三十來萬。年過半百,他終是摘掉了灘涂岸釘子戶的外號。

進了房子,李伍正坐在紅木椅上泡茶。說是紅木,其實內里是木屑壓的材質,表皮漆一層紅木花紋顏色,一眼看去冒著油亮的賊光。不過到底是農村,時興歐式印花窗簾和中式沙發混搭風格,有這么一套擺在那,假模假樣的華貴大氣,李伍已經心滿意足。人老了,沒什么別的追求,有個寬敞像樣的地方泡茶,就挺好的。

午飯后,李伍喝得醉醺醺,躺在院子的涼椅上鼾聲如雷。阿麗匆忙吃了幾口,沒幾分鐘就又踅進后廚,把自己隱在昏暗的光線里洗洗抹抹。有燈,卻總舍不得開。

香月笑說:“算了,由她去吧,幾十年的‘新媳婦兒,改不動的?!毕阍掠终f:“孩子們自己玩,老母照看一會,咱去海邊玩吧?!?/p>

二十六歲,三十三歲,三十八歲。三個人光腳踩在綿密細軟的沙灘上,沿著弧形的海岸線默默走著。

不知何年何月何時,腐爛不堪的棚戶區就已被政府全部拆除,一股麻繩、一塊泡沫箱都沒留下,消失得干干凈凈,好像從未存在過一樣。

一些碎沙子鉆進了指甲,腳指頭咯咯發癢。香貴甩甩腳,揚開了一撮砂礫,突然他就說:“你們從沒有陪我看過海?!?/p>

“是嗎?”香華驚疑,待從記憶里搜索一番,才發現香貴說得沒錯。事實上,姐弟三人真真相聚的時候也少有。

“小時候,老李頭兒丟了我的狗,我就一個人來這兒看海。你們都太早離家了,想想我可真孤獨啊?!?/p>

香華打趣道:“貴啊,你可是我陪著老母苦苦拜佛燒香求來的。老李頭最疼你,他從不抱我,卻總把你高高舉在脖子上?!?/p>

香月噗嗤笑了,接過話:“喲,你還想他抱?媒人來說親,才兩次就定了。剛嫁到厚廣的頭幾年,左鄰右舍都說咱家賣女兒。唉,想想十八年也過去了,都不消提了?!?/p>

這一輪對話,吐露了姐弟三人積攢在心里多年的憤懣,而控訴的對象此刻正躺在家里呼呼大夢。

香華正想說起黃土坡,話剛推到嘴邊,一陣浪花就唰地涌過來,撞在濕漉漉的礁石上。海浪沖碎了醞釀的語言,連同情緒都散了溫。腳邊的白色浮沫轉眼就被蕩開,隨著海水漂流了。此時此刻,六月的海風吹來,潮濕而有熱度。香華暗想,這多像一個溫暖的擁抱啊。潮來潮去,走走停停,事實上,他們不過是一樣的人,茫茫然逃著海的宿命,卻又在漫長的歲月里時刻尋找著大海的接納。

“都不說了,看海吧?!?/p>

往遠處望,正對一片潮闊無際的大海。

十一

“嗯,我想和他離婚?!毕闳A靜靜地看著他。他的眼神逃過一絲慌張,盡管細微,還是被香華敏銳地捉住。

“倆孩子跟誰?”

“當然跟我,他成天外面跑,自己都顧不好。至于撫養費……”她嘆了氣,接著說,“指望不上了,即便法院判了,他也是拿不出錢的?!?/p>

老許不再接話,盯著香華手里的瓷銀杯看了一會,又把目光收回。他向來愛收集文玩、茶具,上回得了個瓷銀杯,就轉送給香華,還不忘附上一句,兩千來塊呢,神秘兮兮又寶貴非常的正經樣。他這個人吧,偶爾送點什么,立馬就要說出價格,仿佛錢是衡量物品價值的唯一標準,所以能送個兩千多的杯子給她,香華也就看作是他重視自己的表現。不還是個杯子?雖然古典精致,但對香華來說,除了喝水沒有其他作用了。放在家里,沒準幾天就被晨晨打碎了,香華順手寄在老許這兒,每次來,老許拿這杯子給她倒茶。

老許說,這叫主人杯?!爸魅吮??!毕闳A跟著念了一聲,看看杯子,再看看老許,若有所思說道,“我只是個客人?!?/p>

“那也是貴客?!崩显S哈哈笑了兩聲,眼角跟著夾起幾道皺紋。

香華捏著杯子,思緒回到方才攫獲的那縷眼神。她輕輕吹涼了茶湯,幽雅的蘭香鉆進鼻腔,縈繞纏綿。茶確是好喝的,醇厚回甘。香華這才反應過來,不知什么時候就喜歡上了喝茶。她甚至覺得,也許從前她并不討厭喝茶,而是缺少一個喝茶的伴兒吧。就那樣安靜地坐著,聽水聲慢慢從咚咚冒泡轉向熱烈沸騰,其實挺有情趣的,不是嗎?至少有個人陪著,杯中的茶就有了期待。

現下她正含著那種溫暖又苦澀的期待,在尋找和放棄之間,不知抵達人生的何地。她甚至覺得,此刻期待漸漸彌漫了侵占的惡意,正越過安全線,毫無疑問,這是危險的信號。

好一會,兩人像墻上畫里的字,定格似的坐在羅漢床上,各懷心事。時間流動得異常緩慢,有了線條和厚度,一種時間沉進渾濁的灘涂海水里,另一種時間嵌在漫長守候的搖晃的房子里,還有一種時間浸泡在馥郁的茶湯里。香華凝視著時間的起伏,也凝視著那張油光發亮的圓臉。

“一個女人離了婚,再帶著兩個孩子很辛苦的。想過做什么沒有?”

“還沒想好?!?/p>

“你的家務事我也幫不上什么忙。早說過,讓你好好學習書法的,你又懶,不然指不定能給我搭把手了。你那個學歷,還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我有個老朋友做紅木家具的,你看看要不要過去,他那缺個店員,賣得好有抽成……”

水壺“吧嗒”沸響,老許兀自說著話,那話隔著一簾迷蒙的水煙氣,待飄到香華的耳朵里,已十分模糊了。亮的頭頂,亮的面孔,連說話也是語重心長般亮堂堂的。到底是老教師,話里找不到破綻,一手鞭子一口糖。也對,她本就是這間書房的一個客人,自己的家務事還期待他幫上什么?況且他也不是生命工程師,不負有修補她靈魂缺失部分的責任。

香華知道,老許有兩個女兒。大的女兒今年剛結婚,只小自己六歲;小的女兒似乎正上大學。老許的太太是個溫厚的女人,素來勤儉,每隔幾天就把書法教室收拾得整齊干凈。老許勸她不要那么辛苦,書法班的衛生包給家政做也花不了幾個錢,太太卻嫌不干凈,二十多年來親力親為,勞務久了就落下腰痛腿酸的頑疾,常年膏藥貼不離身;離人不消很近,就飄出一股冰片、麝香的氣味,濃郁醒人。這氣味香華熟悉,她在老許的車上聞過。有時候氣味恰恰是身份的一種證明,當她打開車門的剎那,便立刻宣誓主權,提醒著她是個可恥的入侵者。十幾分鐘的車程,無論如何,都不能阻止氣味不斷涌入軀體、充滿肺子。有那么幾分鐘,她甚至懷疑自己將被這氣味引爆。直至下車,她都還未從那綿延的氣味里緩過勁,以至于關門的時候竟然夾到拇指?!班?!”感覺鋒利的刀片一下削進骨頭,皮肉反倒不痛。

但那截隱藏在淺淺疤痕之下的骨頭,卻痛得真實,也痛得奇怪。過去的一月,香華能清楚感受到它的存在,可白天盯住了尋,往往銷聲匿跡,只在夜的半寐半醒間發作厲害。想到這,香華不死心,又動了動拇指關節,靈活完好,疼痛果然隱身了。

她就用那受過傷的手端起了老許新沏的茶,笑著說:“謝謝你的安排,工作的事我再想想?!蓖饪戳丝刺?,這才發現下了雨,窗外密密織著雨簾,屋內白氣氤氳,目光滯在飄飄忽忽的蒼白里。

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說:“我先回去了,差不多接孩子放學?!?/p>

“下雨了,我開車送你?!?/p>

聽到車,香華鼻子發癢,彷佛嗅到那股膏藥氣,就拒絕了:“不用了,萬一遇到家偉麻煩?!?/p>

老許點了點頭,說:“那我給你打個車?!贝闳A起身,他又掬著笑意說:“多來喝茶?!碧煊职迪乱稽c,香華壓低了傘,忽而一陣雙閃朝她亮了。她打開車門,雨唰唰打在手邊,待身子鉆進車內,耳邊還夾著雨聲。司機問:“你好,網約車,是尾號1100的顧客嗎?”

“嗯?!避嚴锓胖魳?,似乎都是些舊時的粵語歌,聽著聽著,困意就襲來了,香華閉上了眼睛。她想,就這樣吧,好累,先休息一會。也許是瞇著了一會,在某個半醒的瞬間,她聽到了王菲的歌聲,伴著那有些清冷傷感的樂調,聽著,卻有了釋然的感覺:

長夜里擁抱,來又如風離又如風,或世事通通不過是場夢,人在途中人在時空,相識也許不過擦過夢中,來又如風去亦匆匆,或我亦不應再這般心痛,但我不過,是人非夢,總有些真笑,亦有真痛……

原來她只是又愛上了一個虛偽的幻象。以為那是團火,飛了起來,伸手夠向溫暖、光熱,但抵近了,不過依舊是個灰蒙蒙的夢境。

她拿出手機,點開微信,找到那個熟悉的圓臉頭像,點擊了刪除,也把他的手機號拉入了黑名單。等過了一個紅綠燈路口,車子眨著眼睛調轉半圈,而后又緩緩地開入雨幕,像是穿進茫茫的海霧。

(責任編輯:丁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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