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襲冷玉齋

劉龍飛

（一）

乾隆年間，以正直不屈和驚世才華名動天下的翰林黃鈺，因為得罪翰林院掌院，被外放為杭州府錢塘知縣。他一到任就聽說浙江巡撫李瑞海與小舅子、浙江商會會長馬二在浙江作威作福，魚肉百姓，于是斷然參奏兩人，不但百姓叫好，大批官員們也暗中叫好。這批官員之所以與李瑞海不睦，有的出于正義，有的卻是心存嫉妒，因為李瑞海并非進士出身，乃是花錢買的監生，卻憑借心思縝密和出手闊綽，當上一省巡撫。

乾隆帝命黃鈺處死馬二，對李瑞海卻頗為姑息，只判了對親眷管束不嚴，罰俸半年。

馬二被押到法場伏誅，其姐姐、李瑞海夫人馬氏傷心過度，半月后就死了。李瑞海對黃鈺恨之入骨，想方設法陷害黃鈺。

沒過多久黃父病逝，黃鈺辭官養母，在北高峰下建了一處院落，開了一家冷食店，名號“冷玉齋”。黃鈺自稱祖傳制冰秘法，盛夏之際，不必高價購買冰窖藏冰，因此價格實惠。加之噱頭十足，凡去登北高峰的游客，都愛在他家休息、品嘗冷食，生意火得不行，但就算冷玉齋里，知曉制冰秘法的亦是寥寥無幾。

李瑞海聽說此事，想到西湖畔有杭州唯一的火器營，由劉千總統領。于是李瑞海找上他對付黃鈺。李瑞海命劉千總帶兵卒騷擾冷玉齋，試圖激怒黃鈺，趁機以謀反罪名殺之。

劉千總懾于李瑞海的威勢，只能照辦。一月后，劉千總來稟報說：“黃鈺雖然辭官，但與大批官員交好，每日里，都有官員在冷玉齋與他討論詩書，我礙于情面，無計可施啊?！?/p>

李瑞海拿出重金酬謝了劉千總，命他隨時候命，等他離開，才喃喃說道：“這批官員平日就與我不睦，有他們庇護，此招無法奏效。至于雇兇暗殺，一旦泄露會令我功敗垂成，亦不可取。我只可借刀殺人，方最為穩妥。聽說皇上即將南巡，終點選在杭州，如果到時候去冷玉齋品嘗冷食，恰恰沒了冰，而制冰秘法也失了效，就能置他于死地，所以，當務之急就是破解黃家的制冰秘法，卻是要小心謹慎?！?/p>

李瑞海瞞著其他官員，連劉千總也沒告知，偷偷找來馬氏和馬二外省老家的族弟馬三，讓他化名牛三，混入冷玉齋做工，伺機打探黃家制冰秘法。

兩個月后，馬三向李瑞海密報：“姐夫，小弟不辱使命，親眼偷看到黃鈺操作治冰秘法。就是小盆置于大盆中，兩盆皆放入清水，大盆里再放入足量硝石融化，片刻后水溫驟降，小盆里就會生出冰來了。冷玉齋一間倉庫中，專門存放有大量硝石，乃是從千里之外親戚家開的硝石礦便宜買來，回來就走了個把月，也是我親眼所見?！?/p>

李瑞海聽罷點頭，道：“古書上早有記載說，硝石可制火藥、入藥、制冰，但產量少，價格昂貴仍供不應求，因此硝石制冰未能推廣；沒想到被他弄到便宜貨，也算厲害?！?/p>

馬三得意地說道：“姐夫，如果把這個秘法傳出去，冷玉齋就要關門大吉了?！?/p>

李瑞海搖頭，道：“杭州方圓千里之內沒有硝石礦，藥店里量又極少，唯有火器營時常存有大量用來制造火藥，但誰敢打火器營硝石的主意？所以就算秘法公開，也奈何不了他。我已經另有計劃，你不要聲張，繼續留在冷玉齋?！?/p>

（二）

又一年的初春時節，乾隆帝命胞弟和親王出任欽差，直奔杭州而來，這個和親王素來行事放蕩，最喜聲色犬馬。

李瑞海聞訊大喜，召集了夠品級的官員，遠遠出城迎接，見和親王儀仗到了，趕緊跪下。

和親王下了轎子，取出圣旨宣讀：“朕受江南百官、江浙士紳再三盛邀，決定春分出京南巡，終點定在杭州，預計夏至之日抵達。故命和親王先期抵浙，負責督造行宮、安排行程。浙江大小官員務必配合，但切不可鋪張?！?/p>

李瑞海安排和親王入住最豪華的園林，送上一群美女作陪，天天歌舞歡宴，把和親王伺候得心滿意足，哪里還有心思去做事。

轉眼來到春分，李瑞海見時機成熟，去見了和親王。和親王這回很是認真，說道：“李大人，皇上今日自京城出發了，卻不知行宮、行程、飲食安排得如何？”

李瑞海向和親王匯報了行宮建造進度，又遞上精心挑選的杭州美景、美食名冊，其中“登北高峰，品冷玉齋”名列首位。和親王看過后連連點頭，笑道：“李大人細致入微，令本王很是感動，替皇上恩準了?！?/p>

親王從懷中拿出一方乾隆皇帝的印章，蓋在名冊上，李瑞海捧起名冊后連連致謝。和親王又道：“李大人，本來這些差事都歸本王操辦，奈何本王水土不服，體有微恙，幸有李大人出手相助，感激之至。那今后迎駕的差事，就有勞李大人全權操辦了吧，事成之后，本王定向皇上替你美言?！?/p>

和親王說罷，取出圣旨轉交李瑞海。李瑞海心中竊喜，趕緊滿口應承，卻偷望向北高峰方向咬牙切齒，暗自罵道：“姓黃的，報應臨頭了！”

入夏之后，李瑞海以迎駕之名，把庇護黃鈺的官員支使得團團轉，無暇再去冷玉齋。

其間，杭州百姓已然知道乾隆帝將駕臨杭州，但李瑞海以保護皇上安全為由，脅迫知情官員嚴禁泄露乾隆帝行蹤，所以只有寥寥數人知道乾隆帝會去冷玉齋品嘗冷食，連李瑞海都為自己計劃之縝密而洋洋自得。

轉眼眼看天氣酷熱難耐，離夏至還有四天，李瑞海假借迎候皇上使用，一天內買光全府冰窖的藏冰。同時命人假扮百姓，買光藥店里的硝石和冷玉齋冷食，更是命馬三一把火燒光了庫存的硝石，然后遠遁他鄉，再派管家帶人暗中監視冷玉齋動向，囑咐倒：“如果有人騎馬去千里外的礦上買硝石，或者去冰窖買冰，去藥店買硝石，都不要管，唯獨若是去火器營偷買硝石，就將其當場拿下，不等皇上定奪，我和和親王就能把黃家上下以意圖謀反之罪斬盡殺絕?！?/p>

轉天一早，管家派人回報：“黃家果然派人去冰窖買冰，去藥店買硝石，都沒能如愿，最后，又派人出城去礦上買硝石了，唯獨沒有派人去火器營?！?/p>

李瑞海聽罷點點頭，道：“黃鈺也是當過官的，還不敢為了賺錢以身犯險?！?/p>

李瑞海立即起身去了冷玉齋，鄭重其事取出圣旨、名冊讓黃鈺觀看，然后拱手對黃鈺說道：“黃老板，皇上南巡，三日后抵達杭州?；噬暇寐劺溆颀S的大名，特下旨登北高峰時，品嘗你家冷食，還請黃老板早做準備！”

黃鈺不禁汗如雨下，顫聲回道：“李大人，我這冷玉齋已無藏冰，杭州各冰窖也無存貨，聽說都被您買去，所以還請出借一些給我……”

李瑞海連連搖頭，嘆息道：“晚了，官府買的冰都用完了，尚且不足呢?！?/p>

黃鈺頹然道：“那我就做不出冷食，還請大人向皇上解釋?！?/p>

李瑞海冷笑道：“黃老板，誰不知道你家藏有制冰秘法？到如今時候，如果不肯照辦，莫怪本官辦你抗旨不遵之罪！”

黃鈺哭喪著臉哀求道：“不瞞大人，我那秘法就是硝石制冰，可家中庫房失火，所存硝石被毀，去藥店買也銷售一空，只得派人去千里外的礦上采買，可遠水解不了近渴，所以還請李大人開恩，命火器營賣我硝石制冰，或者火藥也行，我可拿來提煉出硝石?！?/p>

李瑞海拍案而起，怒道：“火器營有保衛皇上安全之責，沒了火藥又有啥用？再說了，你不是一直鼓吹自家有制冰秘法嗎，而硝石制冰算得上什么秘法？我就不信你只是如此而已，我勸你不要打火器營的主意，我會秉公執法的，還是拿出真正的秘法吧！”

說罷，李瑞海不再理會黃鈺，揚長而去，剩下黃鈺在那里唉聲嘆氣。

（三）

李瑞?；亓烁?，想起黃鈺剛才的模樣，不禁心花怒放，沒想到管家又派家人來秘報：“大人啊，不知何故，街上出現了本該待在冷玉齋里面的黃家人，而且不止一個呢。管家派我們跟著，最后他們都聚到了西湖畔火器營周圍，圍著火器營轉來轉去，管家擔心出事，忙派我來報信！”

李瑞海大驚，問道：“你們沒看到他們怎么溜出去的嗎？”

家人連連搖頭，委屈地說道：“我們把冷玉齋的前后門、圍墻、狗洞都看得死死的，但就是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溜出來了?！?/p>

李瑞海頓時頹然倒在椅子上，喃喃自語道：“黃鈺真是不簡單啊，他能把人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出家門，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偷竊到硝石或者火藥。我還是大意了，應該皇上來的前一晚去冷玉齋，不，應該當天，就不該給黃鈺留下應對的時間！”

李瑞海越想越是擔心，最后實在忍不住，去了西湖畔火器營，見到劉千總，說道：“劉千總，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黃鈺制冰秘法就是硝石，而他竟有從火藥中提煉硝石之法，還跟我索要火藥。雖然被我拒絕，但我擔心他狗急跳墻，買通兵卒偷竊，所以，你先去把所存硝石立即制成火藥，等我號令。事成之后，升你做守備！”

劉千總聽完計策，連連點頭，李瑞海又去見了和親王，寒暄完畢，笑著問道：“王爺，聽說您最是喜愛打獵？”

和親王頓時來了興趣，嘆息道：“是啊，這次來杭州辦事，錯過了春闈，可惜了?！?/p>

李瑞海一聽，立馬在一旁煽風點火道：“咱這杭州城外也有山有水，猛獸眾多，如果王爺有興趣，明日一早，我陪您去狩獵如何？咱們對外就聲稱是清剿匪類，以?；噬先f無一失。畢竟等皇上到了，您也就沒時間消遣了?！?/p>

和親王豎起大拇指，稱贊道：“還是李大人想得周全，那就卻之不恭了！”

李瑞海得了和親王的口諭，轉天調來劉千總的火器營，以清剿山中土匪之名，陪同和親王進了深山狩獵，借打獵大肆發射火器，玩到黃昏，把所有火藥都用光了。

李瑞?；氐礁?，不禁冷笑道：“黃鈺，皇上后天就到杭州了，我看你還有什么辦法弄到硝石制冰？弄不到，就自己去向皇上領死罪吧?！?/p>

兩天后，乾隆帝抵達杭州，住進行宮，第二天就去登了北高峰。下山后自覺體熱身乏，似中暑之狀，突然想起和親王送上的名冊中有冷玉齋，于是下旨，擺駕冷玉齋品嘗冷食解暑。

乾隆帝進了冷玉齋，黃鈺送上精美絕倫的冷食。乾隆帝品嘗后暑氣全消，龍心大喜，召黃鈺覲見。伴駕的李瑞海卻臉色蒼白，又氣又驚，瑟瑟發抖，如同身在寒冬。

黃鈺進了大堂，朝乾隆帝三拜九叩后，乾隆帝笑問道：“黃愛卿，你所貢獻冷玉齋冷食正合朕心，有何心意只管說出，朕盡量答應?！?/p>

黃鈺正色道：“草民參奏浙江巡撫李瑞海，并有火器營千總劉千總作證。李瑞海竟在皇上抵達杭州前兩日，私自下令火器營演練火器，實在是居心叵測?！?/p>

乾隆帝叫來劉千總詢問，果然與黃鈺所說一般無二。乾隆一時無語，李瑞海忙跪下，爭辯道：“皇上，不是演練火器，是清剿山中匪類，以確?；噬先f無一失，乃是臣與和親王一起決定的，黃鈺和劉千總在誣陷我等！”

和親王也在旁邊幫腔，乾隆帝氣得拍案而起，喝道：“夠了！”

眾人嚇得皆跪伏在地，乾隆帝平靜下來，說道：“你們都起來吧，孰是孰非，朕自有道理?！?/p>

乾隆帝說罷，叫侍衛總管上前，耳語一番。侍衛總管隨即轉身而去，一個時辰后返回稟報：“奴才受皇上之命，去西湖畔火器營檢查兵卒手中火器，發現火器里都沒有火藥。奴才問過兵卒近幾天去向，果然是前天隨同和親王、李巡撫去深山狩獵了?！?/p>

李瑞海見狀，趕緊跪下叫道：“是和親王主動要求的，臣不敢不從啊?！?/p>

乾隆帝頓時冷起臉，大怒：“李瑞海，朕自會處置和親王。單說你，面對和親王無理要求，竟然不敢據理力爭？導致朕駕臨杭州之際，最精銳的火器營里，兵卒手里竟無火藥可用，如果有賊人成幫結伙來害朕，誰又能出來護駕？你這是昏庸加瀆職！”

李瑞海到此境地，只得認罪，被乾隆帝下旨撤了職。乾隆帝對黃鈺、劉千總卻是大加贊賞。

（四）

乾隆帝回了行宮，冷玉齋里只剩了黃鈺與劉千總，劉千總疑惑不解地問道：“黃兄，你始終沒讓我偷送火藥給你，那你又是如何獲得硝石，制出了冰的，難道你還有別的制冰秘法？”

黃鈺笑而不語，引著劉千總到了后院隱秘之處，掃開地上的浮土，露出一道暗門。黃鈺揭開暗門，一股寒氣從里面涌出，只見地下出現一座地窖。

黃鈺引著劉千總下了地窖，正中擺著一大堆冰，還有一條隧道通往別處。黃鈺又引著劉千總順著隧道走去，終了的出口竟在隱秘的山林之中。

黃鈺這才解釋道：“我家哪有什么制冰秘法，只是愛尋偏僻之處定居。建房之時，在院中深挖地窖，再通過隧道直通隱秘之處。冬季，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取冰收藏，再對外鼓吹家藏制冰秘法，還能吸引顧客，事半功倍。至于硝石制冰，成本頗高，我又沒有開礦的親戚，哪里有藏冰合適？但用來引誘李瑞海卻是正好，因為他雖然當上了巡撫，骨子里卻還是自以為是而又軟弱多疑的市井之徒！”

原來黃鈺與劉千總自從一見之下就惺惺相惜，兩人志同道合，都想扳倒李瑞海，為杭州百姓除害。奈何李瑞海身居高位又非常狡猾，想扳倒他談何容易。弄不好還會雙雙丟官，于是假裝不睦。黃鈺辭官后，兩人依舊互通消息，靜候時機。

就在去年夏天，黃鈺從來冷玉齋的官員嘴里，聽說了乾隆帝即將南巡、終點定在杭州的事。當時，馬三自稱牛三混進冷玉齋做工，剛開始偷偷尋找制冰秘法，就被黃鈺發現。黃鈺順藤摸瓜查出他的來歷，也就推測出了李瑞海的陰謀，于是將計就計，命人去礦上買回一些硝石，演示制冰給馬三看，又在庫房堆了石頭，擺上幾塊硝石裝樣子，令李瑞海信以為真，一步步誤入歧途：以官府名義支開官員、收購藏冰，偽裝百姓搶購冷食和藥店硝石，命馬三火燒庫房，暗中派人監視。黃鈺全都看在眼里，故意裝作疲于應付卻一無所獲，以致李瑞海越發自以為是，忘乎所以。

而后李瑞海上門逼宮，黃鈺乘機把李瑞海的注意力引到了火器營，又通過密道，派出家人假裝去火器營偷竊，徹底拿捏住李瑞海軟弱多疑的死穴，令他惶恐不安，急中失智，鑄成大錯。自己也如愿見到乾隆帝，參奏了李瑞海。

劉千總聽罷，連聲稱贊：“黃兄，你這秘法投其所好，讓奸人欲罷不能，甘愿作繭自縛，真是厲害！”

（插圖/王萬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