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風

張建春

文玉是半夜時分潛進村子的，翻墻頭躍入二舅家院子，用刀撥開后門，悄悄進屋。村里的幾條狗，早被文玉帶的饃饃封了口，可以說文玉到二舅家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二舅對文玉好得很，文玉常這般潛入二舅家歇下腳躲風頭。

二舅輕輕咳了聲，是在告訴文玉，他知道文玉進屋了。燈是不會點亮的，文玉摸摸索索進了灶間，揭開鍋蓋，幾個烀山芋還溫溫的。文玉心頭一熱，不顧噎嗓子，狼吞虎咽吃了個精光。文玉知道，這是二舅專給他留的。二舅該是天天如此的，文玉從沒摸過空門。

吃飽了，文玉鉆進柴房，柴房和灶間連著，文玉沒費事就從旮旯里扯出了條破被子，枕著柴草沉沉睡去。

文玉是從縣城奔走了近五十里到二舅家的，一路辛苦，睡得死沉，還做了個夢。

天麻麻亮時，村子里的狗突然狂吠成一團，接著就是慌亂而又雜重的腳步聲傳來。

壞了，走風了！這是文玉的第一反應。文玉還在揉眼，二舅已走進柴房。

二舅一把拖起文玉：“快走，鬼子進村了?！蔽挠胥读藭?，又搖搖頭，說：“走不出了?！蔽挠裥睦锱卸?，鬼子一定是把整個村子死死包圍住了。

文玉心里沉重，他肩上負著使命，貼身的內衣里就揣著縣城鬼子的布防圖。布防圖是城里的同志用生命換來的，文玉的任務是把這圖傳送給百里外山中的隊伍。文玉是交通員，從縣城到山里，二舅家恰是中點，他本想在二舅家歇過白天，等天黑再一路奔向山里。過去他都是這么做的，一次也不曾失手。

二舅搓著手，說：“怎么辦？”文玉反而冷靜了下來，把柴房的被子卷好，塞給二舅，想了想，又從貼身的衣服里扯出了布防圖，也一并塞給了二舅，說：“這是命根子?！辈蝗荻司芙^，被子和布防圖已在二舅懷里了。

文玉知道自己走不出去了，他最怕的是連累二舅。二舅是可憐人，舅媽前幾年去世了，二舅一個人帶著一個和文玉同齡的兒子童哥過苦日子，童哥還是個天生的聾啞人。

聾子不怕雷，但童哥還是被鬧醒了，睜大眼睛看著父親和文玉。

二舅對童哥打著手勢，像在告訴他發生了什么，童哥好像聽懂了似的，狠狠剜了文玉一眼，驚悚得顫抖個不停。

文玉忙安慰童哥：“沒什么，沒什么，有你文玉哥呢?！边呎f邊從腰間摸出一顆手榴彈，掂在手上樣了樣。

童哥好奇，伸手去拽文玉手中的手榴彈，文玉閃開了。

文玉不顧二舅的勸阻，決定從后門沖出去，不在二舅家里，二舅和童哥可能少受牽連。

二舅說：“不行，出門就沒命了?！蔽挠窨戳丝炊撕屯?，還是去拉后門的門栓。

讓二舅和文玉沒想到的是，童哥攔了上來，手持一根棍棒，當頭給文玉一棒。

文玉眼前一黑，栽在了門前。還沒等二舅明白過來，童哥已開始剝文玉的衣服。

二舅突然明白了童哥的意思，在一瞬間的猶豫后，就隨童哥去了。

童哥穿好了文玉的衣服，沒忘記從文玉手中拽過手榴彈，轉身奔向大門，向剛剛白了的村子里沖去。

二舅大喊了一聲：“童哥，我的兒！”僅一聲，就緊緊地捂住了嘴巴，又嘩地把大門緊緊關了起來。

文玉還在昏迷中，頭上的血絲絲縷縷地流個不停。

文玉沒聽到劇烈的爆炸聲，二舅卻聽得真切，這是二舅這輩子聽到的最劇烈的聲音。爆炸聲讓二舅心碎，也讓二舅平靜了下來。

童哥被炸得粉碎，隨之被炸成肉塊的還有一個鬼子和幾個漢奸。

鬼子撤退了，文玉在撕心裂肺的痛楚里直奔深山。

許多年后，文玉攙扶著二舅去給童哥上墳，墳草重重，文玉扒開蓑草，不停地發問：“是誰走的風？”墳山沉默，死了的童哥回答不了，文玉還是一再地問，問得淚干成皮。

文玉的問有兩層意思。一層是，那個風高月黑的夜晚是誰給鬼子報的信，讓鬼子攆到了二舅的村子？另一層，童哥是個聾啞人，風怎走進了他的心中？沒通道呀。

第一問，文玉探求了很多年，早被日腳淹沒，難有答案了。第二問呢？二舅顫巍巍地說了句：“心哪，啞巴吃湯圓心中有數?！?/p>

這是答案嗎？

二舅在流淚，心是二舅的童哥，心是童哥的心，還是很多很深很幽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