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瓦缸

鄭花榮

記憶是一口瓦缸，它裝著許多陳年往事，關于父母，關于那個年代。

早年我住的村莊，家家使用的瓦缸和壇罐都來自二十多里外的孫家窯。因為是瓦制的，磕磕碰碰容易破損，所以每年初冬農閑了，叔大爺都要約上幾人去趟孫家窯買些新的回來。二十多里路步行肩挑，回來時每個人都大汗淋漓。父親是個土木匠，自己做了一個架車把，裝上二手的架車輪，用架車拉比用肩挑省力氣，所以每次去孫家窯，總會有莊子上的人搭伴蹭架子車。

有一年，父親用架車拉回來三口瓦缸，被鄰居挑走兩口，剩下一口他和母親抬到廚屋準備當水缸用。晚上，挑了滿滿一缸水，母親說這一大缸水夠用四五天。家里之前那口缸用了好多年，又舊又小，隔天就要去村里田畈的土井挑水。村里人只要看見父親挑水，就和父親開玩笑，你家不吃飯，天天光喝水吧，見天的看你挑水。父親說缸小，裝得不多，只能多跑幾趟路。

用上那口新瓦缸的第二天早上，母親見廚屋里濕了一大片，大叫，好你個傻子，自己吭哧吭哧拉回來，好缸給別人家，自己留個破缸。父親仔細檢查了一會兒，并沒見到有大的裂縫，大概是路上走到低洼處，瓦缸與瓦缸碰撞時磕出的細縫。父親從大老遠花錢買了口破缸回來，母親為此埋怨了他好長時間。無奈又換回那口小水缸。這口新瓦缸就被放在了屋旮旯里，父親又用木板做了一個缸蓋。

那時候還是大集體，父母就將生產隊分的糧食放在瓦缸里，瓦缸貯存糧食不受潮不生蟲，蓋上缸蓋還氣死老鼠。糧食折到大半缸時，母親喜歡將一些那個年代貴的好東西藏在缸里，也包括父親偶爾給我買的零食。

莊子里的大人有的喜歡逗不懂事的孩子玩，就問，你家貴東西和好吃的都放在哪兒？問到我時，我就反問他，憑啥要告訴你，你想偷俺家??？心里卻想，我家的好東西都放在大瓦缸里呢，就不告訴你。

缸也有空的時候，有一年青黃不接，鄰居嬸子來借米，母親知道米缸快見底了，想回絕，可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父親就把缸蓋掀開了，掀開的一瞬，父親一愣，但還是從瓦缸里挖了兩碗米給鄰居。鄰居走后，母親沒有埋怨父親一句，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秋后鄰居來還米，還了堆得高高的兩大碗，母親堅持不要那么多，鄰居推來讓去好一會兒才走。我問母親，鄰居為啥要還那么多米，母親說，借人淺要還滿，借人滿要還多。我的父母和鄉鄰在那個年代，雖然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卻一直堅守著做人最樸素的底線。

瓦缸裝過清貧的年月，也有富得流油的時候。土地承包到戶后，家里收的糧食瓦缸再也裝不下了，于是就用篾圈做稻囤，給糧食一圈一圈地圈起來，有的人家稻囤都快挨到房梁，我家的稻囤也有一人多高。瓦缸騰了出來。冬天殺年豬時，因為糧食豐收了，父母親心里開心，那頭養了兩年多的隔年豬，他們一斤一兩也沒賣，全都腌在瓦缸里，加上咸鵝咸鴨咸雞，裝了滿滿一瓦缸。我放學回來就掀開瓦缸蓋看看，父母嗔怪道：“饞丫頭，日子好了，不用眼饞人家的，夠吃了?！?/p>

如今物質生活富裕了，吃啥感覺都沒有過去香了。尤其腌臘肉的季節，我更加懷念那口老瓦缸。父母親老了，那口瓦缸也覆滿灰塵躲在時光的旮旯里。母親糊涂時偶爾會念叨一句：“那瓦缸還空著，裝點啥進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