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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快遞江湖中出走

2024-03-22 07:49章夢晗
廉政瞭望 2024年3期
關鍵詞:打工者底層工作

章夢晗

見到胡安焉時,他穿著一身紅色的連帽沖鋒衣。在夜晚醫院的走廊里坐下,他的目光分外沉靜。初次見面,快遞員、作家這樣帶著標簽的形象好似都能在他瘦削的臉上找到一絲影子。對于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的深夜訪談,正在病房照顧家人的胡安焉反而覺得自己耽誤了記者休息的時間。這與書里那個溫和敏感、害怕給別人添麻煩的人重疊了起來。但胡安焉卻對這兩個標簽充滿疑問。

“我現在已經不再是快遞員了,但我能算是一名職業的寫作者么?”他不確定,就像“胡”“安”“焉”三個字,每個字都是一個疑問代詞。

4年前的春節,已經辭職在家的胡安焉開始將自己過去幾年中的工作生活作為內容進行寫作。他將這一年發表的第一篇文章《我在德邦上夜班的一年》放在了話題“我曾經做過一份‘遠離城市的工作”之下。與之前發表的文章相比,這篇文章引起的關注是空前的。白描式的非虛構寫作方式,將屏幕另一端的讀者帶入到了一個分揀場工人的生存語境里。

在過去的大約10年時間中,胡安焉四處輾轉,當過保安、面包店學徒、便利店店員、自行車店銷售、網店工作人員等,物流快遞是他做過相對長久與穩定的行業。盡管行業依托于互聯網平臺,在過去10多年呈現日新月異的面貌,規??涨?,但胡安焉還是愿意將它與之前的10多份傳統工作一起稱為“零工”。

“這些工作都不意味著穩定、持續、有期許。算是‘正式工作的反義?!焙惭烧f,自己不知道這些算不算是“新就業形態”的表現,因為工作換來換去,對于底層打工人來說,生存邏輯似乎并無太大改變。

進入物流行業

胡安焉講話有著很明顯的廣東口音,聲音很清晰,但說不上洪亮,配合他的外形,其實很容易就能感覺到他與體力工作之間的反差感——他不夠“粗”。

胡安焉最開始做快遞是在一家物流公司。那時,他不是做投遞,不直接接觸快遞客戶,而是做分揀工?!八闶且环菁凅w力工作,高強度的勞動讓很多新人一來就瘦二三十斤?!倍鴷円诡嵉?,長達12小時的夜班也是一種挑戰。頭幾個月,胡安焉覺得自己看什么都恍惚,意識也不清楚。有次,他就把兩包貨物的標簽貼反了?!靶液卯敃r追了回來,不然大家都會被追責?!?/p>

胡安焉在這待了不到一年。他說這也是這一行的常態。管理者也默認工人的流動性很強,但是他們不在乎,“永遠都有新的人可以頂替?!?/p>

對于胡安焉來說,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物流行業里的一個典型工人。如果對他做畫像,會發現,他從小在廣州長大,父親從軍隊轉業后也有正式工作,母親是出生于上海的城里人。和分揀場許多出身農村、教育資源匱乏、缺乏更多生存技能的同事相比,胡安焉覺得自己對工作還算有選擇權?!爸辽傥易R字,我會用手機導航,中專畢業后又讀了夜大,雖然學的東西不太用得上,但一些技能也算打了個底。但是對于當時的周圍人來說,他們沒有更好的選擇?!?/p>

胡安焉從物流公司離開后,來到北京,入職了一家快遞公司,從物流行業的后端走到前端。他發現,會用手機導航這樣一個日常又簡單的行為,在一些快遞員眼中卻是需要學習的技能。而做快遞員意味著和各種人打交道,每天要面對的人素質有高有低,對胡安焉來說并不太舒心。

剛開始送快遞時,胡安焉學習、適應了不少時間,“有些小區在手機地圖里沒有標出樓號,只能不斷問人,有時候人家告訴我的方向是錯的。還有些小區,雖然手機地圖里標出了樓號,我也還是會繞遠路,因為有些捷徑和小門,地圖上是不標的?!?/p>

把地盤摸熟是快遞員的基本功。剛開始,胡安焉要送一個半小區,以及一個工地。這半個小區是回遷安置房,住滿了租客,很容易丟件。胡安焉每天需要在三個分開的地方來回跑。他形容自己“經常疲于奔命、氣急敗壞”。漸漸地,胡安焉也發現,有的小區好送,有的不好送,新人沒有挑的權利,總有人要送不好送的地方。不過這份工作在胡安焉看來,起碼可以在北京養活自己。

胡安焉說,正式工的派件費是每件1.6元。超過一公斤的快件,每公斤會有0.2元的續重費。一些特殊件,還有額外的提成。除了這點,公司給買社保,也讓胡安焉比較安心。不過在記者問到社保交多少錢時,他表示自己并不清楚,當即在個稅APP上給記者看了收入情況,不過上面除了每個月的總工資什么也沒有。

?“在這里,沒人考慮‘權益和‘保障”

無論是分揀工還是快遞員,“勞碌”都算是一個合適的形容詞。但在胡安焉的描述中,經常偷懶的人有時候反而會呈現出一種正面價值,這種打工人對于工作的“回避”隨處可見。一般人可能認為,這是在高強度工作下的“生存策略”。但胡安焉不這么認為,“可能更多的就是一種麻木,很少有人能認識到工作能給自己帶來什么,因此談不上‘策略,大多是本性使然?!?/p>

任何影響都可能被“流動性”沖淡。比如,在胡安焉曾經做分揀的工廠,一年下來保守估計有一兩千人上過班。這其中,有基礎病的,因過度疲勞導致意外的有很多?!拔以诘哪悄曜吡藗€裝車工,據說他干活太猛,一晚上裝了兩輛車,回家躺下后就再沒起來?!?p>

做分揀工時,灰塵混合著汗液在胡安焉手臂上留下斑點。

胡安焉的同事在快遞車上休息,禁止快遞車進入的小區只能拉著板車走路去派件,讓人疲憊。

送快遞雖然不那么累,但在北京的夏天,戶外工作加上四處跑動,也絕稱不上什么輕松的活。不過對于胡安焉的一些同事來說,這已經是很好的工作?!坝袀€工友不到30歲,原來在工地干活,腰‘廢了,體力活已經干不了,只能來送快遞?!?/p>

在胡安焉的經驗中,“權益”和“保障”對于底層的小工們來說是一種奢談?!澳阈枰B家糊口,面對的是一個有著強大法務部門的‘龐然大物。你沒有錢,又需要錢,也沒有時間精力與公司周旋。公司完全有能力把法律風險降到最低,甚至規避責任。而一切后果都會轉嫁給底層工人。有那么多廉價的勞動力,你不干,別人會干?!?/p>

胡安焉在物流公司工作時,地點在佛山,但公司把社保買在深圳?!澳菚r,雖然我們每個月都在交醫保,但是我們用不了醫保里的錢,總不能生了病就跑去深圳。送快遞做分揀都要試工,但都是沒有工資的,沒有入職也不會按天給你結算工錢?!?/p>

諸如此類的權益保障問題,胡安焉覺得數不勝數。不過胡安焉也補充道,有時候這些公司也有“良心”的一面,比如給外來打工的人提前發半個月工資,好讓他們交得起房租。

胡安焉的快遞工作是他在招聘網站上找到的,與“四通一達”的家族式、熟人式用工方式不同,這類公開招聘的快遞公司大多是直營?!拔覀兒退麄兤煜碌墓竞灪贤?。這算是一種自我保護吧,起碼這種大公司不會拖欠工資?!?/p>

但即使這樣,額外的例會也很容易讓人不滿。每天早上裝好車出發前,總要聽主管訓話:“想干就好好干,不想干就走人!”“公司缺了誰都行,你離了公司寸步難行!”此外,每周還有兩三次長達一兩個小時的晚會,要晚上十一二點才能結束,強制參加,只是挨訓?!爸鞴苡袝r候會破口大罵,有次還讓一個快遞員做俯臥撐。有的人忍受不了,就會吵架,然后就可能被調走?!?p>

2018年3月,胡安焉所屬快遞公司的臨河里站點正在卸貨分揀。

快遞的工作雖沒有分揀工那么累,但分的地方好不好送要看資歷?!胺值降牡乇P不好,掙錢就會很累,想要換一個好送一點的片區,就得慢慢熬?!钡惭梢寻颜撡Y排輩看作是大公司制度下的公平體現?!捌鸫a有盼頭?!?h3>徘徊在寫作與打工之間

《我在北京送快遞》一書出版后的兩個月里,反響不錯,連續數周都位列豆瓣最受關注圖書榜首?;仡欉^去四處輾轉中所做的10多份工作,有些因過于遙遠,留下的記憶很模糊。但胡安焉很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寫作之路萌芽在工作轉換的間隙。

2009年起,胡安焉辭去工作休整了3年?!拔覜]有像很多人那樣把休息的時間完全用來放縱,可能還是因為不甘心。那時候我30歲,但之前的人生非常不順利。首先我得不到別人的尊重,確實也沒做出成績,也沒有人了解或者欣賞我。我希望做一些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p>

寫作之前,胡安焉也嘗試過畫漫畫——這些使他專注于自我的工作讓他感到滿足。這和他那段在漫畫社的工作有關,“那時我接觸到一些朋友,他們有更廣泛的文藝愛好,包括電影、音樂,還有小說?!?/p>

胡安焉的寫作從模仿開始,剛開始買過一些山寨刊物,試著投稿。后來又投入到閱讀?!拔业呐d趣集中在現代作家,很少去看古典作品。一開始是塞林格,之后喬伊斯的《都柏林人》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們我都模仿過。一開始的寫作還是覺得難度挺大,也挺焦慮,但確實讓我感覺到了自我價值?!?/p>

長久以來,四處打工的狀態已經慢慢讓胡安焉覺得自己的思維方式發生了改變。但從據他觀察,盡管自己和周圍的打工者換工作的理由五花八門,但背后總有一種相似的邏輯。為什么這些人很難在一個行業里持續地做下去?為什么他們不找一個正式工作?在胡安焉看來,這些問題背后的生存邏輯已經在生活中被內化,對于底層打工者來說,這些不成為一個“問題”。

因為一切的出發點都關乎于生存?!按蚬ふ咭紤]經濟價值,工作生活都要考慮時間成本?!焙惭山o自己算過一筆賬,在做快遞員時,派件時薪必須達到30元,才能負擔他在北京的生活成本。假如達不到要求,他就該考慮換一份工作。

胡安焉覺得這些都很現實?!安幌褚环菡焦ぷ?,有職位,有晉升渠道,知道下一步要到哪里,有規劃。但底層打工者只是在賣力氣而已,他們的工作是沒有前途的?!?p>

目前在成都生活的胡安焉。

胡安焉常以一種幽默談論“資本”,他說這是時代留給他的語境。對于他來說,一切都在變化,工作也許依托于新行業中的大公司,但對于底層打工者來說,新業態可能只是生存的注腳,大家的生活底色并沒有因新業態而發生太大改變。

“底層打工者不會太珍惜工作,因為沉沒成本是零,隨時可以換另一個公司,他們不會損失任何東西。換工作的契機變得很靈活,比如說家里有人病了回去照顧,那就離職?;貋砭蜁M入到下一個工作?!焙惭苫仡欉^去的工作,總覺得是“看一步走一步”?!耙驗榈玫讲煌墓ぷ饕膊焕щy,不像很多人以為的有多高的技術門檻。就算是需要學什么技能,也是進入行業后再學?!?/p>

現在,胡安焉需要照顧自己和妻子兩邊得病的長輩,同時配合第二本書《我比世界晚熟》的推廣工作。此外還時常要回復一些文字訪談,有時還會參加線上的視頻對談節目。這個月,胡安焉馬上要去一趟西安和北京,參加一些線下的新書活動。這些事情讓他的生活再次忙碌起來。他說有些工作沒有太大意義,自己的時間也不多。但他仍感謝《我在北京送快遞》這本書帶來的關注,讓更多人愿意看他的文字,也給了他能在目前放棄“零工生活”的經濟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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